第一场景

〔法庭。11月13日17时30分。

〔幕布还拉着,灯光渐明。

一个男人的声音 (在幕后)被告,您起立!

〔幕布拉起,与此同时,被告在隔离间也起立。只见法庭的一部分显现出来。

〔法庭没有占据整个舞台,仅仅位于左侧后半部分;另一半以及近台部分则处于黑暗中。因此,可见的布景不仅由照明灯光界定,而且还比舞台略高出一截。

〔观众只能看见一部分旁听席:旁听席前的栏杆以及法官、执达吏、出庭双方的律师、陪审团。被告律师盖文·史蒂文斯,是个年龄约四十岁的男子。

〔被告站立,她是个黑人女子,约三十岁,也就是说,从二十岁到四十岁可以随便估摸。她脸上神情平静,不动声色,若有所思。

〔她个头儿显得很高,高出全场一头。所有人目光都投向她,而她却不看任何人。她就好像独自一人,眼睛高高抬起,盯着听众席另一端远处一个点。

〔大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观察被告。

法官 南茜·曼尼戈,法庭宣判之前,您为自己辩护,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南茜不应声,也不动弹,就好像连听也没有听。

法官 我要提醒您,宣判之后,您再发言,法律就不准许了。我不能容忍发生任何意外情况。您若是有什么话要讲,现在就说吧。(南茜仍然默不做声)史蒂文斯先生,我刚才讲的话,请您对您的当事人重复一遍好吗?我希望您认真做一做。刚开庭的时候,您宣布您将辩护无罪,而您的当事人却回答说她申辩有罪,这就已经制造了混乱。看来您没有向她讲清楚她应当如何回答。但愿这次做得好些,她能领会您的意思,在宣判之后能保持常态。

史蒂文斯 南茜,法庭提醒您,在宣读判决书之后,您就一句话也不应该讲了。以什么方式都不能说话。您有什么事情要声明,必须现在讲。(南茜仍然默不做声)想一想吧,南茜,法庭有它的法律。我知道您为什么回答“有罪”,而我曾一再向您强调必须回答“无罪”。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不过现在,案子审完了。过一会儿,您在牢房里,想什么,说什么都随便了,您心中的一切,我知道,也理解。可是在这里,宣读完了判决书,您就应当保持沉默了。您想讲话,现在就讲吧。我的话您听明白了吗?

〔南茜注视他,沉默不语。

法官 (不耐烦地)她明白了吗?

史蒂文斯 她明白了,阁下。一颗痛苦和自信的灵魂对于所受的打击,也就只能明白到这个程度了。

法官 那好,我就要宣读判决书了。鉴于您,南茜·曼尼戈,于九月的第十三天,在杰斐逊城,故意并有预谋地杀害了戈旺·史蒂文斯夫妇的幼儿,本法庭判决如下:您将被押回州首府监狱,到三月的第十三天,您将被处以绞刑,直至死亡。愿上帝可怜您的灵魂。

南茜 (非常平静,一动不动,在寂静中忽然开口讲话,声音洪亮,但又不单独对任何人)是的,大人。谢谢,大人!

〔从看不见的旁听席传来抑制的感叹声。他们又愕然又气愤,认为这种违反规则的行为闻所未闻。场上开始萌生一种气氛,可以称之为惊愕,甚至骚乱,而南茜本人身在其中,或者身居其上,始终无动于衷。法官用槌击打桌子,执达吏急忙站起来,幕布也开始匆忙落下,但是下降时一抖一颤,就好像法官、法警乃至整个法庭都狠命往下拉幕布,以掩人耳目,压下这种令人气愤的事件。从看不见的旁听席中间,又升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听似呻吟,又似哀叹,或许是抽泣。

法官 肃静!肃静!让旁听者都退出去。

〔一阵刺耳的铃声响起,幕布急速落下,表明这一场景结束。

第二场景

〔11月13日18时。幕布轻轻拉起,场上是史蒂文斯青年夫妇的起居室。正中摆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盏台灯。在侧远台摆了一张长沙发、一盏落地灯,还有壁灯;左侧一扇门通门厅;里端一道对开的房门通餐厅;右侧有一个烧煤气的壁炉,里面架的劈柴是仿造的。室内洋溢着一种精美的、现代的气氛;然而,房间本身又似乎属于另一个时代。从天棚的高度、装饰以及一套家具来判断,它倒像一座老式住宅的房间。

〔只听一阵脚步声,继而,电灯点亮了,就好像人要进来,拧了开关。左侧的房门打开了。坦普尔先露头,接着她丈夫戈旺、辩护律师盖文·史蒂文斯先后进屋。坦普尔是位少妇,二十五岁左右,衣着讲究,打扮得非常漂亮,敞怀穿着一件皮大衣,戴着帽子和手套,拿着手提包。她显得焦灼不安,但是极力控制自己。她脸上没有表情,走到屋中央的桌子前站住。戈旺比她大三四岁。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美国南方有许多他这种人:独生子,家境富裕,生活有保障,住在大城市的带家具的公寓套房,进南方和东部最好的大学读书,还是最重要的体育俱乐部的会员。如今,他们结了婚,成家立业,不用求职就有职位,非常体面地养家糊口。一般来说,他们关注金融问题:棉花行情、有价证券。然而,这个人的脸却略显不同,能看出有点什么遭遇——一个悲惨的事件,是戈旺没有预防,也没有准备面对的某种事,然而又是他认了,并且试图摆脱出来的某种事:他这次努力是由衷的,实实在在的,毫无一己的私念(也许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完全符合他的道德准则。戈旺和史蒂文斯穿着外套,手上拿着帽子。史蒂文斯一进屋便站住了。戈旺顺手将帽子扔在长沙发上,走向坦普尔;坦普尔则站在桌子旁边,脱下一只手套。

坦普尔 (从放在桌子上的一盒烟里抽出一支香烟;她模仿被告的声调,但是这位少妇的声音,却显露了她想抑制并控制的激愤情绪)“是的,大人。”“有罪,大人。”“谢谢,大人。”人家要绞死你的时候,如果你要讲的话仅仅是这些,那么一个彬彬有礼的审判团,怎么能不满足你的愿望呢?

戈旺 够了,坦普尔!你还是住口吧。我去点着炉子,给你拿点儿喝的来。(对史蒂文斯)不过,盖文总得帮上点儿忙,把火点着,我来当当大厨师。

坦普尔 (拿起打火机)你去弄喝的,我来点火,免得让盖文叔父以为非得留下来不可。总而言之,他的全部渴望,就是以他这一小段告别词向我们表示尽了力:“我为杀害你们女儿的凶手辩护了,但是未能让法庭无罪释放勒死我亲侄孙女的这个女人,现在我同你们分手。下次见!”怎么样,对不对,戈旺,他明明就是向我们表达了这个意思。他可以回家了。

〔她走到壁炉前,跪下去,一只手拧煤气阀,另一只手拿着打火机准备点火。

戈旺 (不安地)坦普尔!

坦普尔 (点着火)能让我喝点儿什么吗?行还是不行?

戈旺 很好。(对史蒂文斯)您把大衣脱下来呀,放哪儿都成。〔他朝餐室走去。史蒂文斯没有动弹,只是观察坦普尔。

坦普尔 (始终跪在地上,背对着史蒂文斯)您若是留下,那就请坐;您不坐下来,那就请走。我倒倾向于第二个方案。一位母亲的正常痛苦,知道罪犯遭了报应所产生的满足感,这种喜悦是人们爱独自品味的,您不这样认为吗?

〔史蒂文斯观察她,继而走到近前,从兜里掏一块手帕,站在坦普尔身后不动,将手帕递过去,放在她眼睛下面。她审视手帕,接着抬眼望史蒂文斯。少妇的脸异常平静。

坦普尔 做什么用?

史蒂文斯 这手帕很好,您用得着的。

坦普尔 为什么?坐火车防备煤屑迷了眼睛吗?然而,我们是乘飞机旅行的,戈旺没有对您讲过吗?半夜我们从孟菲斯机场起飞,明天早晨到达加利福尼亚。到达加利福尼亚!

史蒂文斯 您还是留着吧。

坦普尔 (转身面对史蒂文斯)您来这里要看我流泪,那我就干脆告诉您,您看不到的。既看不到我流泪,也看不到别的什么。我抓不准您这次的来意,况且我也不在乎。不管来意如何,您都不会达到目的。您明白吗?

史蒂文斯 明白。

坦普尔 这就是说,您还不相信我这话。(附近有响动)他来了。他也会问您要做什么,为什么您一直跟我们到家里来。

史蒂文斯 我必须对他讲真话吗?

坦普尔 听我说,盖文叔叔,现在是我要向您提一个问题。准确地说,您究竟知道什么?……

〔由于戈旺回来,她一句话没讲完,当即改变话题,神态十分自若,此刻任何人进来,都不会觉察出来。

坦普尔 归根结底,您是她的辩护律师。她应当对您讲了。即使一个吸毒的女人,她要杀害一个小孩子,在她自己眼里,也总该有一个像样的理由吧。

戈旺 我跟你说过,不要再提这事儿了。

〔他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小罐水、一个微型小冰桶、三只空杯子和三只已经斟满威士忌的高脚杯。威士忌酒瓶从他外套的兜里露出来。他走到坦普尔跟前,将托盘递给她。

戈旺 你自己拿。我也喝一杯。头一杯。八年之后。有何不可呢?

坦普尔 有何不可?

〔她拿了一杯威士忌。戈旺又把托盘递给史蒂文斯,他拿了第二杯。戈旺将托盘放到桌子上,自己端起第三杯。

戈旺 八年来,烈性酒我一滴未沾。算起来有八年了,对不对?也许这正是时候,否则永远也不会再破戒了。不管怎么说,总归不算太早。(对史蒂文斯)这杯酒,您就一口干了。您大概还要加点水吧?

〔他酒没有沾,又把杯子放到托盘上,拿起水罐往一只平底杯里倒水,再将水杯递给史蒂文斯,但是这工夫,史蒂文斯已经干了威士忌,将酒杯放下,再端起那杯水。坦普尔也同样没有沾她的酒杯。

戈旺 现在,史蒂文斯阁下,被告律师也许要告诉我们来这里有何贵干。

史蒂文斯 尊夫人对您说过了,我来这里是向你们告别。

戈旺 很好,再见!最后再来一杯吧,我们毕竟善于生活。不过,喝完了就走吧。

〔他端起史蒂文斯的水杯,回到桌前。

坦普尔 (酒杯没有沾唇,她又放回托盘)当然了。他还穿着大衣喝酒,显然无意久留。

戈旺 (从口袋里取出酒瓶,给史蒂文斯调了一杯苏打威士忌)有何不可呢?如果说在法庭上,他有力量抬起手臂,为杀害他侄孙女的一个黑人妇女辩护。那么,他穿着一件普通的呢外套,肯定也能伸出手臂,同那孩子的母亲碰杯!(坦普尔动了一下)我知道,坦普尔,我应当控制住自己。不过,也许说了更好,全说出来,一吐为快,至少解脱一段时间,哪怕时间很短……

坦普尔 (她注意审视史蒂文斯,而不是戈旺。史蒂文斯神情严肃,也一本正经地审视坦普尔)说得对!我们坐下来。我希望史蒂文斯叔叔也同你碰碰杯,我亲爱的。

戈旺 (准备威士忌)他当然会同我碰杯了。他丝毫也不会感到为难。再说了,他为什么要可怜孩子的父亲呢?在法律看来,男人是不可能痛苦的。法律只可怜妇女和儿童,尤其可怜妇女,还特别可怜杀害白人儿童、吸毒的有色人种的妓女。(他把酒杯递给史蒂文斯,史蒂文斯接过去)因此,何必期望史蒂文斯——被告律师,怜悯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呢?而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是他的侄儿和侄媳妇,又是被害的孩子的父母,这纯系偶然。

坦普尔 (语气生硬地)够了,戈旺!

戈旺 对不起!(他转向坦普尔,看见她手空着)你不喝吗?

坦普尔 不喝,谢谢。我想喝牛奶!

戈旺 喝牛奶?很好。不用说要喝热的啦!

坦普尔 对,劳驾。

戈旺 小意思。我去弄酒喝的时候,甚至还放上一个奶锅。毫无疑问,什么我都想到了。(他朝餐室的门走去)对了,我不回来,先不要放叔父走,如有必要,就将房门锁上。

〔戈旺下。坦普尔和史蒂文斯没有动弹,直到听见配膳室的门关上的声响。

坦普尔 (急促而口气生硬地)您了解什么?(更加急促)不要说假话!您清楚时间紧迫。

史蒂文斯 时间紧迫?为什么?就因为你们乘坐今晚的飞机?可是,南茜,她倒有时间。四个月,从现在起到三月份……要知道,3月13日才绞死她。

坦普尔 您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她的律师天天都能见到她……一名黑人妇女,和您,一位白人……您可能让她开口讲了,一吓唬她就开了口。用一点儿可卡因或一杯烈性酒,也能买通她。

〔她戛然住声,凝视史蒂文斯的眼睛,仿佛深感诧异或者万分失望;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勉强听得见。

坦普尔 上帝呀!难道她没有对您讲?我不能相信。您什么也不知道,要由我,还得我来讲?不对,这真叫我难以相信……不可能……

史蒂文斯 不可能?真的吗?就是没有!她多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讲!

坦普尔 您这话我不信,不过也没什么。那么您呢,您认为了解到什么了?您从哪儿了解的没关系。只是请您告诉我,您认为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史蒂文斯 那天夜晚,有个男子在您房中。

坦普尔 (她侧耳倾听配膳室方向,接着朝史蒂文斯走近一步)其实不然!那天夜晚,我的房间里没有男人。我会否认的,您明白吗?我已经对您说过,您从我嘴里什么也别想问出来。当然了,您可能让我站到证人席上,让我宣誓讲真话。尽管一位母亲的悲伤是圣洁的,您的那些陪审员不大喜欢随意将这种考验强加给她。不过,您是干得出来的。(改变口气)对不起,盖文叔叔,我很遗憾。您瞧,正是这事不可能,我不能讲。不行,哼,不行,永远我也不能讲!(配膳室的门啪地响了一声)我得走,让您单独和戈旺在一起。对,我上楼回房间等着,让你们单独谈谈。你们彼此肯定有许多话要讲。

〔她住了声。戈旺走进来,用小托盘端来一杯牛奶,走到桌子跟前。

戈旺 你们谈什么来着?

坦普尔 没谈什么。我对盖文叔叔说,他的举止神态,有点像弗吉尼亚州的那些旧派绅士;你们俩身上还有某种东西,一定是家族的遗传……(她注视二人)很好的遗传。我去给巴奇洗澡,吃点儿饭。(她摸摸奶杯,看看热不热,然后才端起来)谢谢,亲爱的。

戈旺 (对史蒂文斯)您瞧见了吧?温度正好。完美的服务!我就是培养成这个样子!

〔他戛然住口,注意看坦普尔。坦普尔端着奶杯站在原地,显然没有动弹,什么也没有做。他走上前,拥抱她。她身子僵板地接受亲吻,然后朝门厅走去。对史蒂文斯:

坦普尔 再见,盖文叔叔。六月份之前,我们回不来。

史蒂文斯 也许3月13号吧?

坦普尔 不,六月份。巴奇会给您和梅吉寄一张明信片。不过,万一您了解到什么新情况,能帮助南茜的真实情况,又需要我作证,尽管我还看不出这里面有我什么事儿,那么您就给我写信。(停顿)万一您还想了解什么情况。

史蒂文斯 我还不知道的情况,恰恰是您能告诉我的。

坦普尔 (沉默片刻)不行,我不行,盖文叔叔。别人守口如瓶,我为什么说呢?有人要上天堂,我算什么人,非得阻拦呢?晚安。

〔坦普尔出去,随手关上门。史蒂文斯神态极为严肃,将威士忌酒杯放到托盘上。

戈旺 听你们二人说话真是一大乐趣,多么坦率,又多么亲热,叔父和侄儿媳妇深情地相爱,彼此毫无隐瞒。(突然地)您能把这杯酒喝了吗?我还得吃晚饭,收拾行李呢。

史蒂文斯 您这杯还没有喝呢。您不愿同我一起喝吗?

戈旺 (他端起满满一杯酒)有何不可呢?不过,您最好还是走开,让我们好好品味漂亮的复仇,这是法庭提供给我们替代我们的孩子的。

史蒂文斯 我希望这能给你们以安慰。

戈旺 我祈求上帝,但愿如此,是的,我祈求上帝。复仇!哼,以眼还眼!还有更空洞的词儿吗?必须失去一只眼睛,才能领悟这话的含义。

史蒂文斯 你们这个仇还没有报,要等南茜死了才行。

戈旺 死了有何不可?也不算多大损失……街头一个妓女,一个醉鬼,一个吸毒的黑人……

史蒂文斯 一个堕落的、流浪的女人,生活无望了,直到那一天,戈旺·史蒂文斯夫妇纯粹出于人道,将她从水沟里救出来,给她生活的机会。(戈旺伫立不动,握酒杯的手指握得越来越紧。史蒂文斯在观察他)而她呢,出于感激……

戈旺 够了,盖文。回您家去吧!要不然就见鬼去!随便去哪儿,只要离开这里!

史蒂文斯 我走,等一下就走。(停顿一下)戈旺,您真的盼望将南茜绞死吗?

戈旺 我?不是!这案件整个儿就同我没有关系。按一般说法,我甚至没有起诉。喏,唯一把我同这案件连在一起的事情,就是我被视为这孩子的父亲。而这孩子又被……见鬼,谁把这称做威士忌呢?

〔他将威士忌连同杯子投进装冰块的小桶里,一把抓起一只平底空杯子,同时将酒瓶倾向杯子倒酒。刚开始没有弄出一点儿动静,紧接着他显然在笑;开头笑得很正常,可是几乎紧接着就失去控制,近乎歇斯底里了,同时他还往杯子里倒酒,酒很快溢出来。这时,史蒂文斯伸手抓住酒瓶,制止了戈旺的举动。

史蒂文斯 住手!立刻住手!

〔他抓住戈旺拿的酒瓶,放回到桌子上,拿起酒杯,往另一只杯里倒了一些酒,递给戈旺。戈旺接过酒杯,停止大笑,又冷静下来。

戈旺 (端着酒杯而不饮)八年啦!八年没有沾烈性酒。这就是给我的报答!我的孩子让黑人女坏蛋给杀害了;她甚至都不肯逃跑,否则警察或者随便什么人就可以朝她开枪,像对付一条疯狗那样把她撂倒。您明白吗?八年没有喝酒,而我的节制也得到了酬劳;好操行保持这么久,我得到了所应得的。好吧!现在我已经付出了。因此,我可以重新喝酒了。然而,我却没有喝酒的欲望了。那么,至少我有权笑吧,对不对?有此必要,不是吗?这件事我不情愿,不是也干了吗?这样,人家也同意价钱给我打折。我有两个孩子,人家只要找一个,就算付清了。死一个孩子,当众绞死一个女黑人,这就是我保护自己而要付出的全部代价……

史蒂文斯 保护自己防备什么?

戈旺 防备过去,还有我的放荡生活。还有,您也知道,八年前的那种酗酒。也可以说,防备我的懦弱……噢!对,的确可笑的。不过笑得不要太厉害,嗯,声音也不要太高,对不对?嘘!嘘!不能打扰从前的女子。譬如说打扰德雷克小姐,坦普尔·德雷克小姐,眼下的戈旺·史蒂文斯。不能叫醒一位年轻姑娘,也不能唤醒那时候的我。懦弱,对,为什么不是呢?懦弱,正是一针见血。不过,这个词不顺耳,那就干脆说过度吧。

史蒂文斯 谁还记得那段过去呢?

戈旺 真的吗?那么,我亲爱的叔父,您不记得了吗?戈旺·史蒂文斯,就是在场的这位,是在弗吉尼亚培养成绅士风度的人,也真够绅士的。有一天喝酒,醉得像十位绅士,劫持乡村学校的一名少女,当然是处女了。对,为什么不是呢,他同那少女驾小车在乡间飞驰,要去看一场足球赛,当时又醉得像二十位绅士,走迷路了,再灌烧酒,比得上一个团的绅士。最后把小车毁了,醉成死人一般,丧失了神智。这工夫,那名少女,当然始终是处女,被一个精神病抢走,关进孟菲斯的一家窑子里……(他嘴里咕哝一个词听不清楚)

史蒂文斯 什么?

戈旺 对,对,这终归要称做怯懦,哪怕这个词不好听。

史蒂文斯 然而后来娶了她,这不能算作怯懦。

戈旺 当然啦!一出窑子就娶了她,这是一件豪举!何等阶层,何等气度哇!弗吉尼亚的一位名副其实的老爷!我说什么!那时我独自一人,就抵得上一支绅士的军队。

史蒂文斯 不管怎样,动机不失为一位绅士。不过,戈旺,关进一家妓院里,而后来又……我听得不大明白……

戈旺 (急速抓起史蒂文斯的酒杯)扔掉这种掺水的酒。

史蒂文斯 (握住自己的酒杯)您说一个女子被囚在一家妓院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戈旺 没有别的意思,您明白。

史蒂文斯 您没有加上一句:“而且她还乐意”吗?(二人对视)正是这一点,您永远也不能原谅她吗?怪她没有成为您那一刻生活的清白的动因。而那一刻生活,您永远也不能忘怀,既无法理解又无法补赎,甚至不去想它都不成。只因为,特别是因为她居然没有感到痛苦,甚至还产生乐趣吗?您不能原谅她的是这一点吗?也就是说您不仅因此丧失了自由,还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丧失了您妻子的尊重,尤其失去您的孩子。而您以如此惨痛的代价,偿付您妻子既未丧失也不懊悔,甚至并不感到缺少的东西。告诉我,戈旺,是不是就为这个,那个迷途的可怜女黑人,是不是就为这个该死呢?

戈旺 出去!

史蒂文斯 事情如果是这样,您就一枪将自己脑袋打开花吧!不要再这么苦恼折腾了,反正您也忘不掉。自杀算了,至少从此撒手,再也不必回忆,再也不会半夜盗汗醒来,既然您不愿意,也不能够停止回忆这段往事!再不然,您就痛快一次,正视这件事。告诉我那个疯子将她关进孟菲斯那房子的一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事情发生了,除了您和她谁也不知道,也许连您也不知道吧?

〔戈旺一直定睛注视史蒂文斯,他缓慢地、放肆地将一杯威士忌重又放到托盘上,拿起酒瓶,举到头顶上,威士忌立刻从没有塞住的瓶口流出来,沿着手臂、衣袖,一直淌到托盘上。戈旺仿佛并无觉察。他的声音、话语很不清晰。

戈旺 噢!愿耶稣来助我!耶稣来助我!

〔史蒂文斯沉默片刻,继而不慌不忙,将自己的酒杯放回托盘,转过身去,经过长沙发时拿起自己的帽子,走到门口,径自出去。戈旺平举着已经空了的酒瓶,又待了片刻,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抽泣了一阵,似乎又回过神儿来,一时又清醒了,将空酒瓶放回托盘,瞧见他的一杯威士忌酒还没有动,便端起来,停了一下,转过身去,将酒杯投进熊熊燃烧着煤气火的壁炉柴架上。

〔灯光完全熄灭。

第三场景

〔史蒂文斯家客厅。3月11日,夜晚十点钟。

〔房间同四个月前完全一样。只是这回台灯点亮了,长沙发挪了地方,现在对着观众了。餐室的门关着。右侧角落的独脚小圆桌上摆着电话。

〔前厅的门开了,坦普尔和史蒂文斯一前一后走进来。坦普尔身穿长浴袍,她的头发用发带扎在后面,就好像准备睡觉了。史蒂文斯则身穿外套,头戴帽子。他的一套礼服与前场不同。坦普尔走进来站住,史蒂文斯也站住了。

坦普尔 把门带住,巴奇在婴儿室睡觉呢。

史蒂文斯 您把他带来啦?

坦普尔 对。

史蒂文斯 他就睡在那屋里……

坦普尔 对。

史蒂文斯 他不在这儿就更好些。

坦普尔 他在这儿了。

史蒂文斯 (注视坦普尔)讹诈,对不对,坦普尔!您这是故意的。没关系,我们还是照样谈。

坦普尔 讹诈?有何不可?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利用自己的孩子筑起一道壁垒呢?

史蒂文斯 请问,您为什么又从加利福尼亚回来呢?

坦普尔 为了找回安宁。(她走向桌子)然而,安宁我没有找回来。您相信偶然巧合吗?

史蒂文斯 我可以相信。

坦普尔 (她从桌子上拿起折起来的电报,打开来)这封电报,您是3月6日打给我的:“还有一周就到13号。停。然后您去哪里?”

〔她又折起电报,史蒂文斯在观察她。

史蒂文斯 怎么样呢?现在是11号。这就是巧合吗?

坦普尔 不是。巧合是指另一件事。(她坐下,将电文纸扔到桌子上,转身面对史蒂文斯)那是6号下午。巴奇和我,我们在海滩上。我捧着书看,要尽量忘掉电报,小家伙边玩耍边喋喋不休。突然,他问:“妈妈,加利福尼亚,离杰斐逊远吗?”我随口回答:“对,宝贝儿。”同时还继续看书。他又问道:“在这儿待多长时间?”我回答:“一直等我们待够了为止,宝贝儿!”当时他注视我,一副乖样子问我:“我们一直待到绞死南茜吗?”太迟了。我本应当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可是太迟了。我回答说:“对,我的宝贝儿。”一时找不到别种回答。是他对我说的,当然像所有孩子一样,他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然后呢,妈妈,然后我们去哪里?”同您问的完全一样:“然后您去哪里?”于是,我们乘坐最早一个航班回来了。我给戈旺吃了安眠药,安排他躺下,但愿他睡着了,我就给您打电话。您有什么说的吗?

史蒂文斯 没有。

坦普尔 很好。看在爱上帝的分儿上,我们谈别的事儿吧。(她走到一张椅子前)我在这儿了,谁的过错无关紧要!您要点儿什么?喝杯酒吗?(她什么也没有给他,也没有等他回答)一定得救南茜!您和巴奇,你们一起把我弄回来,终于把我弄回来,因为我似乎知道点儿情况,还没有告诉你们。可是,您为什么认为,还有什么情况我没有对您讲呢?

史蒂文斯 因为您就这样,从加利福尼亚回来了……

坦普尔 这理由不充分。还为什么呢?

史蒂文斯 因为您在那儿……

〔坦普尔没有回头,一只手伸向桌子,摸索着直到摸着香烟盒,取出一支烟;同一只手再寻觅,直到抓着打火机,这才将香烟和打火机全拿到膝上。

史蒂 文斯……就是天天在审判庭,面对法庭。从第一天起,终日如此……

坦普尔 (还是回避看他,一副全然无动于衷的神态,将香烟放到嘴唇上,说话时香烟随着音节跳动)难道我不是位伤心的母亲吗?……

史蒂文斯 当然是位伤心的母亲……

坦普尔……亲自来品味复仇的滋味,而一只嗜血的母老虎,喏,蹲在她孩子的尸体上……

史蒂文斯 然而,一位伤心的母亲的心没有那么大空间,能同时容纳痛苦和复仇。就是见一见杀害她孩子的凶手,她又怎么能受得了?

〔坦普尔打着打火机,点燃香烟,将打火机放回桌子上。史蒂文斯探过身去,将烟灰缸一直推到她够得着的地方。

坦普尔 谢谢!听我说,盖文。归根结底,我知道什么,或者您认为我知道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们甚至无需了解这些。我们只需要一件东西,一份证明,一份宣了誓的声明,保证她疯了……她已经疯了好几年了……

史蒂文斯 这我想过,可是太迟了。五个月前,也许还行……如今,已经宣判了。她被判定有罪,被判决了。从法律角度看,她已经死了。从法律角度看,南茜·曼尼戈甚至已经不存在了。

坦普尔 即使我签署一份声明也不行吗?

史蒂文斯 您在声明里说什么呢?

坦普尔 那要由您告诉我应当说什么。不管怎样,您是辩护律师,即使无力救您的当事人。就算您想不出什么来,我也可以说,我知道她疯了好几年了。我是受害者的母亲,我这样说,谁还敢怀疑呢?

史蒂文斯 那么,对司法官的侮辱呢?

坦普尔 什么侮辱?

史蒂文斯 被告被判决之后,您认为原告主要证人,听清楚了,原告主要证人能重上法庭,说案子判错了,应当宣布无效吗?

坦普尔 (不动声色地)随便对他们说什么,就说我遗忘了,我改变了主意,或者说检察长买通要我保持沉默……

史蒂文斯 坦普尔!

坦普尔 对他们说,孩子被人捂死在摇篮里,母亲要报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然而,她一旦抓住了报仇的机会,又可能明白不能蛮干到底,牺牲一条人命,哪怕是一个黑人娼妓的性命。

史蒂文斯 (注视她片刻)这么说,您不愿意她死啦?

坦普尔 我已经跟您说过了。但是看在对上帝的爱的分儿上,不谈这个了。至少,我所要求的事儿,难道不可能吗?

史蒂文斯 坦普尔·德雷克要救南茜的命?

坦普尔 戈旺太太要救她的命。

〔她凝视史蒂文斯,还一直吸着烟。继而,她缓慢地从嘴上取下烟卷,在一直观察史蒂文斯的同时,伸手将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史蒂文斯 很好。我们重新出庭,宣誓证明凶手在作案时已经疯了。

坦普尔 对。这样也许就能……

史蒂文斯 证据在哪儿?

坦普尔 证据?

史蒂文斯 您拿出什么证据来呢?

坦普尔 我怎么知道呢?在证词中写什么呢?必须写上什么,证词才卓有成效呢?

〔她住了口,又定睛看着史蒂文斯,而史蒂文斯则继续观察她,一句话不讲,只限于注视,一直看到她长叹一声,很沉重,近乎呻吟。

坦普尔 唔!您还要怎样?您还有什么要求呢?

史蒂文斯 我要了解事实!唯独事实,才能使一份证词有效。

坦普尔 事实!我们正在设法救一个判了死刑的凶手,而她的辩护律师已经承认失败了。在这案件中,事实有什么用处?(说话速度又快又尖刻)我说……“我们”!其实不然,只是我,孩子被她杀了的母亲。是我在设法救她!不是您,盖文·史蒂文斯——辩护律师,而是我,戈旺·史蒂文斯太太——孩子的母亲!哼!您就不能想象一下,我什么都干得出来吗?什么都干得出来吗?

史蒂文斯 您什么都能干出来,除了能挽回整个案件的一件事。先把她要被处死一事抛在一边。况且,这算什么呢?随便一点儿可疑的事实,随便一份宣了誓的作假声明,就能要一个人的脑袋。处死一个人不算什么,问题的关键是非正义,唯独事实能对付非正义。事实,或者爱心。

坦普尔 (口气生硬地)爱心!上帝呀!爱心!

史蒂文斯 如果您愿意,也可以称为怜悯心。或者勇气,或者人格,或者只是睡安稳觉的权利。

坦普尔 您还向我提安稳觉,而这六年来……噢!劳驾,让我安静点儿吧!

史蒂文斯 坦普尔,我为南茜辩护,是不顾我的家庭,不顾我所爱的你们大家的反对;我为她辩护,是出于对正义的热爱。然而,对她的判决没有给她正义。而这种正义,我只期待您给予了,鉴于您,坦普尔·德雷克,您从前的遭遇。

坦普尔 可我要对您说,无论事实还是正义,同整个这件事毫无关系,我也帮不上您什么忙。您到了最高法院出庭,要做的不是讲出谁也不会相信的一种事实,而是一份宣了誓的有力声明,哪个法庭也无法反驳的一份声明。

史蒂文斯 我们不是向最高法院申诉。(坦普尔定睛看他)上最高法院,已经太迟了。如果可行的话,四个月前我就会安排了。我们去拜访州长,今天晚上就去!

坦普尔 州长?

史蒂文斯 对。我认识他,他会听我们解释。不过,现在,他有没有能力救南茜,也很难说呀。

坦普尔 那为什么要去拜访他呢?为什么?

史蒂文斯 我对您说过,为了事实。

坦普尔 没有别的,只为这种可怜的理由?仅仅为了用足够的词语,高声清楚地把事实讲出来吗?仅仅为了讲出来让人听见,让随便一个什么人,与此案无关,甚至不感兴趣的一个人听见吗?只因他能够倾听,就有权听见高声讲出来的这些话吗?那好,您就明说,结束您这漂亮的誓言,还是向我宣布为了我的灵魂的利益我必须讲吧!

史蒂文斯 我已经做了。我对您说过应当讲出来,以便讨回夜晚安眠的权利。

坦普尔 我也回答过您,已有六个年头儿,我分不清失眠和睡眠、白天和夜晚了。(她盯着看史蒂文斯的眼睛。史蒂文斯不应声,只是看着她。她犹豫起来,继而,她指了指婴儿室,压低了声音)您完全清楚,我要想让这个孩子继续安宁地生活,就不能讲出来。我把孩子带来,就是让您想想他,想想他的安宁。然而,您也要把他唤醒。

史蒂文斯 如果您本人找回睡眠,他也会睡得安稳。

坦普尔 为了这孩子的安宁和他将来的睡眠,不绞死杀害他妹妹的凶手,让遗忘来抹掉一切,难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史蒂文斯 难道就得不择手段,甚至不惜随意编造谎言吗?

坦普尔 事情一过,谎言也就消逝了。

史蒂文斯 您说归说,并不相信。

〔坦普尔回到桌前,点着一支香烟,接着毅然决然地转身,面对史蒂文斯。

坦普尔 那好,走吧!前去敲门。提出您的问题。

史蒂文斯 那天夜晚,到您屋里的那个男人,他是谁?

坦普尔 是戈旺,我丈夫。

史蒂文斯 戈旺不在家。他和巴奇,早晨六点钟就动身去新奥尔良了。(二人对视)是戈旺本人,他在不知不觉中背叛了您。我明白了,您安排那次旅行,就是为了让他和巴奇那天晚上离开。真的,我很诧异,您没有把南茜也打发走。(他停下,仿佛发现了什么)唔,是您干的,对不对?您企图让南茜干,而她拒绝了。对,我敢肯定是这样。那个男人是谁?

坦普尔 那男人在那儿吗?您就证明试试看。

史蒂文斯 我证明不了。那天夜晚的情况,南茜什么也不肯对我讲。

坦普尔 她不肯对您讲吗?那好,请您聚精会神听我说。(她站在原地,身子挺直僵硬,正面注视史蒂文斯的眼睛)坦普尔·德雷克死了。从前少女的我,比南茜·曼尼戈早死了六年!如果南茜·曼尼戈没有别人能把她从绞刑架上救下来,那就只有求上帝来帮她啦!现在,您走吧!

〔她注视史蒂文斯。过了片刻,史蒂文斯站起来,但是还是不停地观察坦普尔,而坦普尔则与他对视。继而,他朝门口走了一步。

坦普尔 晚安。

史蒂文斯 (停了片刻)如果您改变了主意,请给我打电话。不过,别忘了,再有两天就执行了。晚安!

〔他绕过椅子,拿起外套和帽子,走到门厅,径直出去了。

〔史蒂文斯出去之后,戈旺悠闲地出现在门口,他只穿着衬衣,领口敞着,没有打领带。他注视坦普尔。坦普尔双手用力按住面颊,一动不动待了一会儿,继而手臂垂下来,毅然决然地走向电话,拿起话筒。戈旺一直观察她。

坦普尔 (对着话筒)请接329。

〔她还没有瞧见戈旺。戈旺手里攥着什么东西,逐渐靠近,刚好走到她身后,电话中就有人应答了。

坦普尔 喂,我要同盖文·史蒂文斯先生讲话……对,我知道。不过他快到了。等他一到,劳驾告诉他给……

〔戈旺抓住拿话筒的手,将电话挂断;另一只手将一只小药瓶扔到桌子上。

戈旺 喏,这是你的安眠药。盖文说的那天晚上在场的那个男人,你为什么不对我讲呢?算啦!你也不必费多大劲儿,只要对我说是巴奇的一个舅舅,你忘记告诉我了就行了。

坦普尔 (刚开始有点惊愕,接着又恢复表面的镇定)如果我对你说根本没有人,你相信我的话吗?

戈旺 当然相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我一直相信你,对不对?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一起生活到现在。直至今日,我甚至还以为,去新奥尔良打鱼的那个妙主意,也是我独自想出来的。如果我不是冒失地听了你们这场美妙的谈话,如果不是盖文叔叔在无意中告诉我相反的情况,我还会相信的。毫无疑问,除了我,人人都知道了。不过,这样非常好。这样非常好,认为唯独我这么傻,唯独我……算啦!还是感谢。然而,劳驾,破一次例,今晚尽量讲讲真相。也许盖文说得对,也许他要打交道的人不是我妻子,而是一个叫坦普尔的人,你我都很熟悉的、从远方回来的一个人,对不对?比方说,当时在场的那个男人,也许就是巴奇的生身之父,而他直到现在,还让我以为孩子是我生育的。恰恰那天晚上,他进城来,就像这么碰巧……

坦普尔 (转身走向房间)戈旺,住口!

戈旺 不,丝毫也不要担心。我不会大吵大闹的,你放心好了。我也不会打你,我平生没有打过一个女人,连一个婊子也没有打过,知道吗,甚至没有打过孟菲斯的一个妓女,或者一个“前”妓女。可是,温和的耶稣哇,我认识的一些男人就说,一个男人有权打两种女人:他的老婆和他的婊子。瞧瞧我这运气,真叫人难以置信:我只要打一次,只要扇一个耳光,就能打了两种女人。(他住了口,转过身去,显然在极力控制自己。继而,他改变声调)要我给你弄一杯饮料吗?

坦普尔 (生硬地)不要。

戈旺 (将自己的烟盒递给她)那就抽支烟吧,怎么都成,总得干点儿什么,不要这样原地愣着。

〔她取了一支烟卷,一直拿在手上,而始终僵硬的手臂垂在身边。

戈旺 我得了个好分数,可以停一停了,现在,我们再重新开始。自然了,如果我们能够相互理解的话。应当说这不大容易。今天晚上,刺激人的消息,像雨点一般落下来。这么多社交新闻,我们脑子乱哄哄的难以达成一致,也不足为奇。即使涉及最普通的问题,比方说了解一位母亲,好好的一个妻子,怎么突然像一个赎了身的可恶妓女那样乱来,竟然导致自己的孩子被杀害!

坦普尔 很好。说下去,直到现在我们埋藏在心里的话,这回来个了结。

戈旺 真的吗?你认为我们能够了结?你真的认为有一份工资,有朝一日你可以不再付给吗?真的认为你在人世的债务的最后一笔,他们不再向你索取吗?你也可以不必为我们所犯的仅仅一个错误而偿付吗?的确,这仅仅是一个错误,对不对,一个单纯的错误?以基督的名义,我们笑吧。喂,笑哇!笑哇!

坦普尔 (激烈地)说够了,戈旺!

戈旺 好极了。扇我耳光吧,打我吧。这样,也许我可能反过来打你,于是你可能开始原谅我,你完全清楚:整个这件事都原谅我,首先是八年前那次酩酊大醉,当时我喝醉了,并不是想喝烈酒,而是因为害怕,因为我这个在学校充好汉的家伙,最有名气、始终时髦的大学生,是夏洛茨维尔大学俱乐部主席,还能叫出纽约茶馆所有坏女人的名字。可我却害怕,不知道跟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一个密西西比的外地女孩子如何打交道,也不知道跟一个中学毕业之前从未离开过家的小妞儿如何说话。对,喝醉了好有勇气同她说话,说服她逃离那辆旅游车。

坦普尔 你并没有强迫我!

戈旺 什么?

坦普尔 你并没有强迫我。你向我提出建议,我自主地接受了。你没有责任。

戈旺 你还不住口?喂,你还不住口?是我的责任!那就说利用也一样!对,让我利用吧,既然我这么考虑。让我独自尽情地呻吟。你本人不妨也试试,你会发现呻吟是有乐趣的。你不妨按照这种推测哀叹:这八年来我总在心里嘀咕,如果没有你,我就会娶一个贤淑的好姑娘,她在丈夫做好一切必要的安排之前,绝不会放纵情欲……(他住了口,双手捂住脸)唉,你我二人,我们本来应当相爱,我们本来应当相爱呀!你回忆不起来了吗?

坦普尔 对。

戈旺 什么对呀?

坦普尔 我们本来应当相爱。

戈旺 (朝她伸出手)过来!不要离我这么远。

坦普尔 (伫立不动)不。

戈旺 (又镇定下来)很好,那就随你的便吧。那天夜晚,我们家里有个男人。

坦普尔 根本没有。

戈旺 (没有听她说话)既然盖文叔叔都知道了,那么我推想,在杰斐逊城除开我,当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我还看不出那个人同凶杀案有什么关系。不过,也许你同他上了床,让南茜撞见了,她一时愤恨,或者性欲冲动,或者类似原因,便把孩子杀掉了。也许并不是南茜那么冲动,而是你们只顾卑鄙地寻欢作乐,忘记把孩子从床上抱开,而在那种苟且偷情中……你瞧见啦?瞧我能判断出来吧?

坦普尔 (机械地摇头,就像到了神经发作的边缘)不是,不是,不是……

戈旺 不是,真的吗?我该不该相信你的话?你就说吧!说那天夜晚,你屋里根本没有男人。(坦普尔默不做声)快点儿!你就不能否认吗?(她仍然沉默)很好。这样更好,更清楚!至少,你没有告诉盖文,那天夜晚发生了什么事。我本人什么也不想知道。任何别人都不会了解,永远也不会了解。我禁止你给盖文叔叔打电话,你也不同意向州长或者向任何人透露任何情况。你本人也说过,而且你再说什么也不如这话真实:如果南茜要指望你免除一死,那就让上帝来帮她吧。明白吗?

坦普尔 不明白。

戈旺 不对,你明白啦!我甚至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瞧,我善于容忍,不失上流社会人士的风度。可恶的上天在无限慈悲给我的考验,我不但乖乖地接受,而且还加以利用。不错,是为了自己灵魂的升华,对不对,也是为了学会宽恕别人的过错。一只地道的羔羊,怎么!还别说!羔羊还希望你留下一滴血,不要全偿付给你从前的所为。因此,你不要动这电话,一切又会重新变得可能了。反之,如果你打电话,那我一走就永不复返了。

〔坦普尔慢腾腾地转向电话。

戈旺 等一下。这六年当中,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清理这一切。现在也行,你是自由的。不过,你一旦拿起这话筒,和盖文叔叔通上话,那就晚了,离开的将是我。你愿意我走吗?(她不回答)说你不给盖文打电话了,说呀,求求你啦!

坦普尔 我做不来。

戈旺 说呀,坦普尔!从前我们相爱过。

坦普尔 我们本来可以相爱。

戈旺 那就证明这一点吧。如果南茜该被绞死,那就让她死了吧。如果那天夜晚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有她和你知道。如果她本人不愿意讲出去,她也不愿意保命,那么你何必又……

坦普尔 我做不来。

戈旺 坦普尔!

〔坦普尔转过身去,直挺挺地走向电话。戈旺抢先一步,用手按住话筒。

戈旺 你知道我对你说过的话,你打电话我就离去。

坦普尔 (声调异常平静)劳驾,戈旺,你这手移开。(二人对视。戈旺抽回手。坦普尔拿起听筒,放到耳边,目光直视前方,继而说道)请接329号……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