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下击打之声响过,场内一片黑暗。一只照明灯光射到叙述者身上,只见他手拎帽子,站在幕前一动不动。

安东·格里高列耶夫——叙述者

(他彬彬有礼,说话带有讥讽的口气,但是脸上却不动声色)

太太们,先生们:

你们要目睹的这些奇特的事件,是在我尊敬的朋友——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维尔科文斯基教授的影响下,发生在我们这外省的城市。教授在我们中间,始终扮演着一个真正国民的角色。他是自由派和理想主义者;他爱西方、进步和正义,总之,他爱一切高尚的事物。他站得这么高,就不幸想得过多,认为沙皇和大臣个个都同他过不去,于是他到我们中间驻足,以凛然难犯的态度,承担起受迫害的流亡思想家的角色。不过,一年当中有两三次,他的国民忧郁症发作,卧床不起,肚子上放一个热水袋。

他生活在他的朋友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将军夫人家中。将军夫人在丈夫去世之后,就委托他教育她的儿子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哦!我忘了告诉你们,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当了两回鳏夫,做了一回父亲。他将儿子送往国外。他的两任妻子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老实说,她们同他在一起生活并不十分快活。一个男人也的确不可能同时爱自己的老婆和正义。因此,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就把全部感情,移到他的学生身上,对尼古拉·斯塔夫罗钦的思想教育非常严格,结果有一天尼古拉逃走了,去过放荡的生活。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就只好同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终日厮守。瓦尔娃拉对他的友谊是无限的,也就是说时常憎恨他。我要讲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第一场景

〔幕启,场上是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家的客厅。

〔叙述者走过去,挨着桌子坐下,开始同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打牌。

斯切潘 唔!我忘了让您切牌了。请原谅,亲爱的朋友,真的,昨天夜晚我没有睡好觉。我有多么后悔,不该在您面前抱怨瓦尔娃拉!

格里高列耶夫 您只不过说,她把您留下是出于虚荣心,她也忌妒您的学识。

斯切潘 说的就是这个。嗳!其实不然!该您出牌了。要知道,那是荣誉和高尚的天使,而我却恰恰相反。

〔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上。她走到门口站住。

瓦尔娃拉 又打牌!(他们站起来)请坐,接着打牌吧。我还有事情。(她走到左侧一张桌子旁边,查阅文件。两位男士继续打牌,然而,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不时瞥眼瞧瞧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她没有看他,但是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今天上午您一定在写您的书了。

斯切潘 我去花园散步了,随身带着托克维尔 [58] 的著作……

瓦尔娃拉 您也读过保罗·德·科克的作品。可是您宣布写书有十五年了。

斯切潘 对,材料都搜集了,但是必须综合整理。其实也无所谓!我被人遗忘了。谁也不需要我了。

瓦尔娃拉 如果您不那么经常打牌,别人也不会把您忘得那么快。

斯切潘 不错,我打牌,是不像样子。然而这是谁的责任呢?谁毁了我的职业生涯?哼!让俄罗斯死去吧!王牌。

瓦尔娃拉 谁也没有阻拦,您尽可写一部书,表明别人不该忽视您。

斯切潘 您忘记了,亲爱的朋友,我已经发表了许多著作。

瓦尔娃拉 真的吗?谁还记得呢?

斯切潘 谁?这不!我们的朋友肯定还记得。

格里高列耶夫 当然了。首先有您的讲座,纵论阿拉伯人;其次,您开始研究某一时期某些骑士的异乎寻常的高尚精神;尤其是您那篇论文,论述小城市哈瑙 [59] 在1413年至1428年间,本来能赢得重要地位,又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恰恰阻止了它取得这种地位。

斯切潘 您有一种钢铁般的记忆,亲爱的朋友,非常感谢!

瓦尔娃拉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您宣布出书有十五年了,可是一个字还没有写呢。

斯切潘 是啊!没有写,写起来太容易啦!我就是要停留在没有创作结果的状态,停留在孤独的状态!这样他们就会知道他们有多大损失。我要成为一种谴责的化身!

瓦尔娃拉 您会成为谴责的化身,只要别那么经常躺着。

斯切潘 什么?

瓦尔娃拉 对,要成为一种谴责的化身,就必须保持站立的姿势。

斯切潘 不管站立还是躺着,关键是这种思想。况且,我行动,行动,总是遵循自己的原则。这个星期,我还在一份抗议书上签了名。

瓦尔娃拉 抗议什么?

斯切潘 不知道。当时说……算了,我忘记了。反正得抗议。唉!当年我那时候,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我每天工作十二小时……

瓦尔娃拉 五六小时就足够了……

斯切 潘……我跑各个图书馆,做的摘录笔记一大摞一大摞的。当时我们抱有希望!我们一直谈论到天亮,构筑未来。啊!那时我们多勇敢,像钢铁一样坚强,像磐石一样不可动摇!那真是赛过雅典人的晚会:演奏音乐、西班牙舞曲、对人类的爱、西克斯图斯圣母……我的高贵而忠诚的朋友哇,您知道吗,您知道我丧失的一切吗?……

瓦尔娃拉 不知道。(她站起来)不过我知道,如果你们一直聊到天亮,您就不可能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再说,这一切全是空谈!您知道,我终于等来了我儿子尼古拉……我要同您谈谈。(格里高列耶夫站起身,过来吻她的手)很好,我的朋友,您非常知趣。您就待在花园里,过一会儿再回来。

〔格里高列耶夫下。

斯切潘 我的高贵朋友,又见到我们的尼古拉了,多让人高兴啊!

瓦尔娃拉 是啊,我太高兴了。他是我的整个生命。可是,我心里有些不安。

斯切潘 不安?

瓦尔娃拉 对,不要充当护士的角色,我感到不安。咦,您从什么时候起,扎上了红领带?

斯切潘 只是今天才……

瓦尔娃拉 我觉得这不大符合您的年龄。我说到哪儿啦?对,我感到不安,您非常清楚是什么缘故。那么多传言……我是不会相信的,可是那些传言总纠缠我。说他放荡,行凶,决斗,侮辱所有的人,同社会渣滓交往!真荒唐,真荒唐!然而,那若是真的呢?

斯切潘 嗳,不可能!想一想嘛,他小时候爱幻想,多么温和,那忧郁的样子特别可爱。我非常清楚,唯独精英的灵魂,才能感到那种忧伤。

瓦尔娃拉 您忘了,他不是小孩子了。

斯切潘 可他身体很弱。您还记得吧:有时他整夜啼哭。您见过他逼着别人同他打架吗?

瓦尔娃拉 他身体根本不虚弱,您怎往那方面想呢?他的身体不过有些过敏罢了。那时候您也想得出来,深夜把他叫醒,向他讲述您所遭遇的不幸,当时他才十二岁。您就是这样当家庭教师的。

斯切潘 亲爱的天使爱我,他要我把心里话都讲给他听,在我的怀抱里流眼泪。

瓦尔娃拉 天使变了。据说他现在力大无比,我见了会认不出来的。

斯切潘 对了,他在信中对您说了什么?

瓦尔娃拉 他很少写信,而且非常简短,不过语气总是恭恭敬敬的。

斯切潘 您瞧。

瓦尔娃拉 我什么也没有瞧见。您必须丢掉这种习惯:说话等于什么也没有说。况且,事实摆在那儿呢。他在决斗中,重伤了另一位军官,害得他自己丢了军衔,有没有这事儿?

斯切潘 这不算罪过。高贵血统的热忱激励了他。这一切极富骑士风度。

瓦尔娃拉 对。可是,他出入圣彼得堡那种下流的街区,喜欢同强盗和醉鬼为伍,却没有多少骑士风度的味道了。

斯切潘 (笑)哈!哈!这是哈里王子的青春生活。

瓦尔娃拉 您是从哪儿弄来的这套故事?

斯切潘 这故事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我高贵的朋友,不朽的莎士比亚,天才作家们的皇帝,总之,是伟大的威廉给我们描述了哈里王子如何同法尔斯塔夫一起放荡。

瓦尔娃拉 我要再读读剧本。对了,您还锻炼吗?您是知道的,您每天要走六俄里 [60] 。好。不管怎样,我求尼古拉回家来。您探一探他的意图。我希望把他留在家里,给他说一门亲。

斯切潘 给他说一门亲!哈!这可真浪漫!您已经有了主意?

瓦尔娃拉 对,我想到莉莎,我的女友普拉丝科葳·德罗兹道夫的女儿。她们母女在瑞士,同我的养女达莎在一起……再说,这同您有什么关系?

斯切潘 我爱尼古拉如同爱我自己的儿子。

瓦尔娃拉 爱得并不深。您的儿子,您只见过两次,还包括他出生的那天。

斯切潘 是他姨妈把他抚养大的,我给寄去他母亲留给他的小庄园的收益,而我的心也因久别而痛苦。况且,这是个干瘪的果实,头脑和心灵都很贫乏。他写给我的信,您若是看了,哼!别人会以为他在对一名仆人讲话。我以父亲的全部心意问他愿意不愿意来看我。您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吗?他回答说:“如果我回去,那也是为了核查我的账目,也为了把账目完全清了。”

瓦尔娃拉 这回您要彻底学会让人尊敬您。好了,我不打扰您了。这是你们聚会的时刻。朋友、劝酒、打牌、无神论,尤其是气味,烟草和男人的难闻的气味……我走了,您别喝过量了,否则又该腹痛了……一会儿见!(她注视斯切潘,然后耸了耸肩膀)扎一条红领带!

〔瓦尔娃拉下。

斯切潘 (还望着她的方向,又看着写字台)噢!残忍、冷漠的女人!我无法当面跟她讲!我要给她写信,给她写信!

〔他走向桌子。

瓦尔娃拉 (重又上场)喂!还有,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们住在同一个宅第,彼此写信未免可笑。您的朋友们到了。

〔瓦尔娃拉下。

〔格里高列耶夫、利甫廷和齐加列夫上。

斯切潘 您好,我亲爱的利甫廷,您好。请原谅我这样激动……别人恨我……对,别人完全恨我。无所谓。尊夫人没有陪您一起来?

利甫廷 没有。女人应当留在家里敬畏上帝。

斯切潘 怎么,您不是无神论者吗?

利甫廷 是啊,嘘!不要这么高声讲出来。正因为如此。一个无神论者的丈夫,就应当教他妻子敬畏上帝。这就能使他更加自由。瞧瞧我们的朋友维尔钦斯基。刚才我遇见他,他不得不自己上集市买东西,因为他妻子在陪伴列比亚德金上尉。

斯切潘 不错,不错,我知道别人怎么议论,然而那并不是真的。他妻子是一个高贵的人。况且,她们全都是高贵的女子。

利甫廷 怎么,不是真的?我是听维尔钦斯基亲口讲的。他劝说他妻子相信了我们的观点,还向她证明了人是自由的,或者天生应当自由。好嘛,她也就自我解放了,后来,她向维尔钦斯基表示,她解除他作为丈夫的职务,打算让列比亚德金代替他。他妻子向他宣布这条消息时,你们知道维尔钦斯基是怎么回答的吗?他对妻子说:“我的朋友,在此之前,我对你只有爱;现在,我敬佩你了。”

斯切潘 他是个罗马人哪。

格里高列耶夫 我所听到的情况却相反,当他妻子宣布撤销他时,他放声大哭。

斯切潘 对,对,他有一颗温柔的心。(沙托夫上)这不沙托夫朋友来了。令妹有什么消息吗?

沙托夫 达莎要回来了。既然您问起来,那我就告诉您,她在瑞士同普拉丝科葳·德罗兹道夫和莉莎一起待厌烦了。我对您讲这情况,尽管在我看来,这事儿与您无关。

斯切潘 当然无关了。不过,她要回来了,这是主要的。啊!非常亲爱的朋友们,要知道,远离俄罗斯是生活不了的……

利甫廷 然而,在俄罗斯也生活不下去呀。还需要别种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有。

斯切潘 怎么办呢?

利甫廷 必须改变一切。

齐加列夫 是啊,但是你们得不出结果来。

〔沙托夫神情沮丧,走过去坐下,将他的鸭舌帽放在身边。

〔维尔钦斯基和加加诺夫先后上。

斯切潘 您好,我亲爱的维尔钦斯基。您的妻子怎么样……(维尔钦斯基转过身去)好,我们都很爱您,您知道甚至非常爱您!

加加诺夫 我偶然路过,进来看看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哦,也许我是多余的人吧?

斯切潘 嗳!嗳!在友情的宴席上,总是有位置的。我们要讨论问题。我知道,发表点儿怪论吓不着您。

加加诺夫 除开沙皇、俄罗斯和家庭,其他什么都可以讨论。(对沙托夫)对不对?

沙托夫 什么都可以讨论,当然不是同您。

斯切潘 (笑)应当为我们的好友加加诺夫的谈话干杯。(他摇铃)假如沙托夫,爱恼火的沙托夫至少给我们这个面子。我们的好友沙托夫,他的确爱发火,就跟火上的牛奶似的。谁若是同他讨论什么,那得先把他捆起来才行。你们瞧,他已经要走了。他又上来火气了。好了,我的好朋友,您知道大家都爱您。

沙托夫 那好,你们就别惹我。

斯切潘 可是谁惹您啦?如果是我,那我就请您原谅。我们的话太多了,这我知道。我们在空谈,还必须行动。行动,行动……或者,总得工作。这二十年来,我不停地吹响起床号,催促人工作。为使俄罗斯重新站起来,就必须给她思想,必须工作。让我们开始工作吧,最后总能有一种个人见解……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送上酒来,随即离去。

利甫廷 目前,应当取消军队和舰队。

加加诺夫 同时取消!

利甫廷 对,为争取世界和平!

加加诺夫 可是,其他国家若是不取消,那不就会企图侵略我们吗?怎么能知道呢?

利甫廷 取消了嘛。这样我们就能知道了。

斯切潘 (兴致大发)嘿!是个怪论,但是有合理的成分……

维尔钦斯基 利甫廷走得太远,因为他觉得无望看到我们的思想占统治地位。我则认为,必须从头开始,同时废除教士和家庭。

加加诺夫 先生们,开玩笑的话,我全能理解,不过,一下子取消军队、舰队、家庭和教士,嗳,不行,嗳,不行,不行……

斯切潘 说说也没有什么害处,一切都可以谈。

加加诺夫 然而照这样说的,一下子,同时都全取消了,不行,嗳,不行,不行……

利甫廷 喏,您认为俄罗斯必须改革吗?

加加诺夫 对,那当然了。我们国家不是什么都那么完善。

利甫廷 那就必须将她肢解了。

斯切潘和加加诺夫 什么?

利甫廷 完全如此。要改革俄罗斯,就必须建立联邦。要建立联邦,首先就得将她肢解。这是无可置疑的。

斯切潘 这值得深思。

加加诺夫 我……嗳!不行,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让人牵着鼻子……

维尔钦斯基 要深思,就得花时间。穷困可不等人哪。

利甫廷 应当解决最急迫的事。最急迫的事,首先是让所有的人都有饭吃。书籍、客厅、剧院,以后再说,以后再说……一双靴子胜过莎士比亚的著作。

斯切潘 嗳!这我可不敢苟同。不对,不对,我的好友,不朽的天才照耀在人类的上空。哪怕所有人都赤脚走路,莎士比亚也要大行于世……

齐加列夫 就你们这种样子,你们不会有结果。

〔齐加列夫下。

利甫廷 请允许……

斯切潘 不行,不行,这我是不能允许的。我们热爱人民……

沙托夫 你们并不热爱人民。

维尔钦斯基 什么?我……

沙托夫 (站起来,气冲冲地)你们既不热爱俄罗斯,也不热爱人民。你们同人民失去了联系。你们谈论人民,就像谈论具有异国风俗习惯的远方移民,应当予以同情似的。你们失去了民众,而没有民众的人就没有上帝。因此,你们所有的人,我们也一样,我们所有的人,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冷漠的人、迷途者,绝非别的什么。您本人,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要知道,我也没有把您排除在外,尽管是您把我们大家培养起来的,甚至我还专指您而言。

〔他拿起鸭舌帽,冲向门口。然而,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声音又使他站住了。

斯切潘 好吧,沙托夫,既然您要这样,那我就同您反目了。现在我们和解吧。(他伸出手去,沙托夫虽握了手,但仍在赌气)为全世界的和解干杯!

加加诺夫 干杯。但是,我不会让别人牵着鼻子走。

〔众人干杯。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上。

瓦尔娃拉 不打扰你们,请为我儿子尼古拉的健康干杯。他刚刚到家,正在换衣裳,我让他过来见见您的朋友们。

斯切潘 您觉得他怎么样,我的高贵朋友?

瓦尔娃拉 他那样好的气色和神情,令我喜出望外。(她注视众人)对,为什么不讲出来呢:这段时间有多少传闻,因此,让大家瞧瞧我儿子的样子,我是不会不高兴的。

加加诺夫 我们见到他也非常高兴,亲爱的!

瓦尔娃拉 (看着沙托夫)您哪,沙托夫,又同您的朋友见面了,您高兴吗?(沙托夫站起身,但是动作笨拙,碰翻了细木镶嵌的一张小桌)请您把这张桌子扶起来,桌角要损坏的,坏就坏吧。(对其他人)你们在谈论什么呢?

斯切潘 在谈论希望,我的高贵朋友,在谈论光明的未来,那未来已经照亮了我们黑暗道路的尽头……啊!我们遭受多少痛苦和迫害,到了那时就会得到安慰。流亡即将结束,瞧这曙光……

〔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出现在远台,停在门口不动。

斯切潘 啊,我亲爱的孩子!

〔瓦尔娃拉要朝斯塔夫罗钦走去,但是被他冷漠的神情打住了。她不安地注视儿子。沉闷尴尬的气氛持续几秒钟。

加加诺夫 您好吗,亲爱的尼古拉?……

斯塔夫罗钦 很好,谢谢。

〔大家立刻欢呼起来。他朝母亲走过去,亲吻了她的手。

〔斯切潘朝他走去,拥抱他。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冲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微笑,到了其他人中间,又恢复了冷漠的神态。除了沙托夫,大家都向他道贺。

〔然而,他长时间默然无语,也使大家的欢乐情绪降下一度。

瓦尔娃拉 (注视尼古拉)亲爱的,亲爱的孩子,看来你忧伤、烦闷。这很好。

斯切潘 (拿来一只酒杯)我亲爱的尼古拉!

瓦尔娃拉 请您讲下去。我想,我们谈到了曙光。

〔斯塔夫罗钦冲着沙托夫举杯,而沙托夫一言未发便走了。

〔斯塔夫罗钦嗅了嗅杯中酒,没有喝,就将酒杯放到桌子上。

利甫廷 (在全场尴尬片刻之后)对了。你们知道新长官已经上任了吗?

〔维尔钦斯基在左侧角落里,对加加诺夫说了什么话,加加诺夫则回答:

加加诺夫 我可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

利甫廷 看样子他要全打乱了。果真如此,还真叫我惊讶。

斯切潘 什么事儿都不会有。新官上任,有点儿醉意吧!

〔斯塔夫罗钦走过去,坐到沙托夫离开的座位上。

〔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若有所思,脸色阴沉,端详着加加诺夫。

瓦尔娃拉 还要说什么呢?

斯切潘 唔!其实,您了解这种病症!总之,打个比方,派随便一个废物,到最小的车站窗口卖票,这废物为了表明他手中的权力,当您去买票的时候,他就会摆出天神朱庇特的姿态看着您。您明白吧,这废物醉了,他沉醉在行政职务中。

瓦尔娃拉 请您简短点儿……

斯切潘 我的意思是……不管怎样,我也认识新任行政长官,仪表堂堂,对不对,四十来岁吧?

瓦尔娃拉 您怎么知道他仪表堂堂呢?他有一对绵羊的眼睛。

斯切潘 一点儿不错。不过……好吧……面对女士的看法我退让。

加加诺夫 在看到新任行政长官工作之前,还不能批评他,您不这么认为吗?

利甫廷 为什么不能批评他?他是行政长官,这一点就够了。

加加诺夫 请原谅……

维尔钦斯基 俄罗斯正是像加加诺夫这样推理,才深陷无知的境地。就是任命一匹马去当行政长官,他也等着看看它如何工作。

加加诺夫 嗳!对不起,您冒犯我了,我不能允许。我说过……不如这么说……总而言之,不行,不行,我不会让人牵着鼻子走的……(斯塔夫罗钦一副迷惘的神态,穿过舞台,走向加加诺夫。他刚走第一步,全场就肃静了。走到加加诺夫面前,他慢慢抬起手臂,捏住加加诺夫的鼻子,拉着加加诺夫在场上走了几步,但是动作并不粗暴。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惶恐不安,喊了一声:“尼古拉!”尼古拉松开加加诺夫的鼻子,自己倒退了几步,微笑着,若有所思地注视加加诺夫。众人一时愕然,接着场面一阵混乱。其他人围住惊慌失措的加加诺夫,扶他回来,坐到一张椅子上。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则转身走了。瓦尔娃拉六神无主,端起一只酒杯,送给加加诺夫)他……他怎么这样……救救我,救救我!

瓦尔娃拉 (对斯切潘)噢!上帝呀,他疯了,他疯了……

斯切潘 (同样六神无主)哪里,亲爱的,是一种冒失的行为,年轻人……

瓦尔娃拉 (对加加诺夫)请原谅尼古拉,我的好朋友,我恳求您了。

〔斯塔夫罗钦上。他略微停一下,便朝加加诺夫走去;加加诺夫惊恐地站起来。

〔斯塔夫罗钦皱着眉头,快速说道:

斯塔夫罗钦 您当然会原谅我啦!突然产生一种渴望……要干件蠢事……

斯切潘 (走到斯塔夫罗钦的另一侧,斯塔夫罗钦一副烦闷的样子目视前方)这种道歉不像样,尼古拉。(惴惴不安地)我的孩子,求求您了。您有一颗高尚的心,您受过教育,非常有修养,可是突然间,您向我们显示了神秘而危险的一面。至少可怜可怜您的母亲。

斯塔夫罗钦 (瞧瞧他母亲,又瞧瞧加加诺夫)好吧,我来解释一下。不过,我要悄悄地对加加诺夫先生讲,他会理解我的。

〔加加诺夫胆怯地走上前。斯塔夫罗钦俯过身去,用牙齿咬住加加诺夫的耳朵。

加加诺夫 (岔了声)尼古拉,尼古拉……

〔其他人注视他,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

加加诺夫 (惊恐万状)尼古拉,您咬了我的耳朵。(叫喊)他咬我耳朵!(斯塔夫罗钦放开他,待在原地,脸色阴沉地看着他。加加诺夫惊慌地喊叫着出去)叫警察呀!叫警察呀!

瓦尔娃拉 (走向她儿子)尼古拉,看在爱上帝的分儿上!

〔尼古拉注视他母亲,微微一笑,继而病症发作,仰身跌倒在地。

——黑暗

叙述者:加加诺夫卧床数周。尼古拉·斯塔夫罗钦也一样。后来他病愈下床,诚恳地表示了歉意,便起程旅行,要游历好长时间。他仅仅在日内瓦停留了一段时间,倒不是欣赏这座城市繁忙的景象,而是因为又见到了德罗兹道夫母女。

第二场景

〔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家的客厅。

〔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和普拉丝科葳·德罗兹道夫在场上。

普拉丝科葳 唔!亲爱的,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将达莎·沙托夫还给你。至于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认为如果她不在那里的话,你的尼古拉和我的莉莎不会闹得这么别扭。要注意,我什么也不知道!莉莎自尊心太强,性子太倔犟,不肯对我讲。不过事实上,他们俩关系冷淡,莉莎觉得丢了脸面,可是天晓得为什么,也许你的达莎了解些情况,尽管……

瓦尔娃拉 我不喜欢这样拐弯抹角,普拉丝科葳。你要说的全说出来吧。你是要我相信,达莎和尼古拉私通了吗?

普拉丝科葳 私通,亲爱的,怎么用这种词儿!再说,我也不愿意让你相信……我太爱你了……您怎么能假设……

〔她擦拭一滴眼泪。

瓦尔娃拉 别哭嘛,我并没有受到冒犯。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儿。

普拉丝科葳 什么事儿也没有,对不对?他爱上莉莎,这是肯定的,喏,在这件事儿上,我不会看错。女人的直觉!……可是,你了解莉莎的性格,怎么说呢,又固执又好嘲笑人,对,是这样!尼古拉呢,他也很高傲。多高傲哇,哦!不愧是你的儿子。因此,他受不了别人的嘲笑。而他本人,也是那么挖苦人。

瓦尔娃拉 挖苦人?

普拉丝科葳 对,就是这个字眼儿,反正莉莎不断找碴儿跟尼古拉争吵。有时她发现尼古拉跟达莎说话,她就大发脾气。亲爱的,这真叫人受不了。医生嘱咐我不要生气,而且,我在那湖畔待腻了,又患了牙疼病。后来我听说日内瓦湖能引起牙痛,这是它的一个特点。最后,尼古拉走了。依我看,他们会和好的。

瓦尔娃拉 这次闹别扭也没什么。再说,我太了解达莎了。荒唐,我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

〔瓦尔娃拉摇铃。

普拉丝科葳 不行,我向你肯定……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上。

瓦尔娃拉 告诉达莎,我在等她。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下。

普拉丝科葳 亲爱的,我不该对您谈起达莎。她和尼古拉之间只有过一般谈话,还是高声的,至少当着我的面。可是,莉莎神经过敏,也影响到我。还有那湖水,你不可能知道!不错,湖水很平静,可是叫人心烦。人一心烦,对不对,就要神经过敏……(达莎上)我的达申卡,我的孩子!把您丢下多叫人伤心!我们再也不能像在日内瓦那样,晚上进行有趣的谈话了。啊!日内瓦!再见,亲爱的!(对达莎)再见,我的小乖乖,我的心肝儿,我的鸽子。

〔普拉丝科葳下。

瓦尔娃拉 坐在那儿,(达莎坐下)做刺绣活儿。(达莎从桌子上拿起刺绣的绷子)跟我讲讲你这趟旅行吧。

达莎 (声调平稳,带两分倦意)哦!我玩得很开心,确切地说很长见识。欧洲是让人长见识的地方,对,比起欧洲来,我们太落后了,而且……

瓦尔娃拉 别谈欧洲了,你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要告诉我吗?

达莎 (注视对方)没有,什么事儿也没有。

瓦尔娃拉 不管是思想上、良心上,还是心上,就一点儿事儿也没有?

达莎 (闷闷不乐而口气坚决地)没有。

瓦尔娃拉 我就确信是这样。我从未怀疑过你,把你当做我的女儿看待,还帮助你哥哥。你绝不会做出惹我不快的事,对不对?

达莎 不会,绝不会。愿上帝祝福您。

瓦尔娃拉 听我说,我想到你了。放下刺绣吧,坐到我身边来。(达莎来到她身边坐下)你愿意结婚吗?(达莎注视她)等一等,先别说话,我想到比你年长的一个人。不过,你是通情达理的,况且,他还是个挺漂亮的男人。我指的是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他当过你的老师,你也始终敬重他。怎么样?(达莎仍然注视她)我知道,他人很轻浮,总好唉声叹气,总过分考虑自己。不过,他有优点,你会珍视的,尤其是我要求你这样。他值得爱,因为他没有自卫能力。我这话你明白吗?(达莎点了点头。发作)我早就确信,早就信赖你。至于他,他会爱你的,因为他必须如此,他必须如此!他必须崇拜你!听我说,达莎,他会对你百依百顺的。你要迫使他服从,否则你就是个笨蛋。不过,永远也不要把他逼迫得忍无可忍,这是夫妻生活的首要一条规则。啊!达莎!最大的幸福,莫过于自我牺牲。况且,你会让我特别高兴,这是主要的。然而,我一点儿也不强迫,要由你自己来决定。说吧。

达莎 (慢吞吞地)如果非如此不可,那我就作此决定。

瓦尔娃拉 非如此不可?你这是指什么呀?(达莎默不做声,低下头)你刚才讲了一句蠢话。我要把你许配给人,这不错,但这绝不是强制的,你明白吧。我忽然想到这事儿,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可隐瞒的,对不对?

达莎 对。我照您的意愿去做。

瓦尔娃拉 这么说,你同意了。那好,我们具体安排一下吧。一举行完婚礼,我就付给你一万五千卢布。从这笔钱里,你给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八千卢布,让他每周接待一次他的朋友。如果他们来的次数太频繁,那就把他们赶出去。况且,有我在眼前。

达莎 关于这件婚事,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您说什么了吗?

瓦尔娃拉 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会说的。(她霍地站起来,将她的黑纱巾抛在肩上。达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真没良心!你想到哪儿去啦?你以为我要害你吗?他会主动来哀求你,低声下气地给你下跪!他会幸福死的,事情就是这样安排的!

〔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进来。达莎站起身。

斯切潘 啊!达申卡,我的美人儿,又见到您真高兴。(他拥抱达莎)您终于回到我们中间啦!

瓦尔娃拉 放开她吧,您有一辈子的时间爱抚她呢。我呢,我有话对您讲。

〔达莎下。

斯切潘 好吧,我的朋友,好吧。可是您知道,我多么喜爱我这小门生。

瓦尔娃拉 我知道。不过,您不要总叫她“我的小门生”。她长大啦!真讨厌!哼,您抽烟啦!

斯切潘 也就是说……

瓦尔娃拉 请坐吧。问题不在这儿,现在的问题是,您必须结婚。

斯切潘 (愕然)结婚?第三次?到了五十三岁?

瓦尔娃拉 是啊,这又怎么样呢?到了五十三岁,这是生命的顶峰。我知道,我也快到这个年龄了。况且,您还是个漂亮男人。

斯切潘 您对我始终这么宽容,我的朋友。不过,不瞒您说……我没有料到。对,五十来岁了,我们还不老,这是显而易见的。

〔斯切潘凝视她。

瓦尔娃拉 我来帮助您,送给新娘的礼物篮子是不会空的。唔!我忘说了,您要娶的是达莎。

斯切潘 (猛一惊跳)达莎……我还以为……达莎!她还是个孩子啊。

瓦尔娃拉 二十岁的孩子,谢天谢地!您的眼珠子不要这样滴溜儿乱转,好吗?您又不是在竞技场上。您是聪明人,可您什么也不懂,您需要一个时刻照顾您的人。等我一死,您怎么办呢?达莎会是您的出色的管家。况且,还有我在,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再说,她是个温柔天使。(气冲冲地)您明白吗,跟您说,她是个温柔天使!

斯切潘 我知道,可是,年龄相差悬殊……我本来想……迫不得已,喏,也得找一个我这年纪的人……

瓦尔娃拉 好哇,您就提高她,发展她的心灵。您还给她一个体面的姓氏。您也许成为她的救星,对,她的救星……

斯切潘 那么她呢……您对她讲过吗?

瓦尔娃拉 她那方面您不必担心。自然了,要由您去祈求,恳求她给您这份儿面子,您明白吧。不过,您无需担心,还有我在呢。况且,您爱她。(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站起来,身子站立不稳)您怎么啦?

斯切潘 我……当然,我接受,既然这是您的愿望。不过……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您会同意……

瓦尔娃拉 同意什么呀?

斯切潘 如果没有一个重大原因,一个急不可待的原因……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您能眼睁睁看着我娶……另一个女人。

瓦尔娃拉 (猛然站起来)另一个女人……(她样子极凶地注视他,然后朝房门走去。在到达门口之前,她又转过身来)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宽恕您,明白吗?如果您居然想象,哪怕是一秒钟,想象您和我之间……(她正要出去,格里高列耶夫却进来)我……您好,格里高列耶夫。(对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您是同意了,具体事务由我来安排。我这就去普拉丝科葳家,把这个计划告诉她。您照顾好自己,不要变老了!

〔瓦尔娃拉下。

格里高列耶夫 我们的朋友好像很激动……

斯切潘 也就是说……噢!最后我非得失去耐心,再也不愿意……

格里高列耶夫 愿意干什么……

斯切潘 我同意了,是因为我觉得生活无聊。对我来说,怎么都无所谓。然而,她若是把我逼急了,那就不再无所谓了。那我就会感到受了侮辱,就会拒绝。

格里高列耶夫 您拒绝?

斯切潘 拒绝结婚。噢!我本来不应当说出来!然而,您是我的朋友,我这是自言自语。对,人家要我同达莎结婚,而我同意了,总之,我同意了。到了我这年纪!哼!我的朋友,结婚,就是一颗有点儿高傲、有点儿自由的灵魂的死亡。婚姻将腐蚀我,耗损我的精力,我再也不能为人类的事业效劳了。孩子要出世,天晓得是不是我的。其实不是,他们不是我的孩子,智者能够正视现实。我接受了!因为我感到无聊。不对,并不是因为我感到无聊才接受下来,只不过是,有一笔债……

格里高列耶夫 您在诬蔑自己,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用不着花钱。

斯切潘 唉!我更需要钱,而不是漂亮姑娘……您知道,我没有经营好我儿子继承的他母亲的那个庄园。他要求我偿付欠他的八千卢布。有人指责他是革命分子、社会主义者,要破除上帝、私有财产,等等。关于上帝,我不知道,可是关于私有财产,我可以向您保证,他非常看重他自己的私有财产……况且,对我来说,这是一笔荣誉债,我必须牺牲自己。

格里高列耶夫 这一切会给您带来荣誉。您哪,何必这样黯然神伤呢?

斯切潘 还有别的事儿。我怀疑……喏,您瞧……别看我在她面前那种样子,我也并不那么傻!为什么要这样匆匆忙忙地结婚?达莎在瑞士期间,见到了尼古拉。而现在……

格里高列耶夫 我不明白。

斯切潘 是啊,这里面有奥妙。为什么这样奥妙呢?我不愿意掩盖他人的罪孽!上帝哟,您多么伟大,多么仁慈,您会给我安慰!

〔莉莎和莫里 斯·尼古拉耶维奇上。

莉莎 终于又见到他了,莫里斯,那是他,正是他。(对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您还认得我,对不对?

斯切潘 上帝呀!上帝呀!亲爱的莉莎!终于有这样幸福的一刻!

莉莎 对。我们分开有十二年了。告诉我,您非常高兴,又见到我您非常高兴。您没有忘记您的小门生吧?

〔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跑向莉莎,抓起她的手,端详她,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莉莎 这是送给您的一束鲜花。我本来想给您带来糕点,可是,莫里斯·尼古拉建议送鲜花,他多会体贴人心。这是莫里斯:我希望你们成为好朋友。我非常爱他,对,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男人。向我的好老师致敬,莫里斯。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非常荣幸。

莉莎 (对斯切潘)又见到您的面,叫人多高兴!然而,我很伤感。在这种时刻,为什么我总伤感呢?您是位有学识的人,您给我解释解释吧。事先我一直在想,又能见到您了,回忆起所有的往事,我一定会乐疯了。可是现在,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然而,我是爱您的。

斯切潘 (手里捧着鲜花)这没什么。我也一样,对不对?我也一样,您瞧,我的眼泪要流下来了。

莉莎 哦,您还有我的画像啊!(她去摘下一幅肖像画)这是我,可能吗?我那时真的长得这么美吗?可是我不愿意看这画像,不看!一种生活过去,另一种生活开始,随后又让位给另一种,就这样没完没了。(瞧着格里高列耶夫)您瞧,我又讲起那些老故事!

斯切潘 我忘记了,真是昏了头,我来给您介绍格里高列耶夫,一位出色的朋友。

莉莎 (有点卖弄风情地)唔,没错儿!是您哪,心腹!我觉得您很讨人喜欢。

格里高列耶夫 我配不上这种荣誉。

莉莎 得了,得了,做一个正直的人,也没有什么可惭愧的。(她转身背对着格里高列耶夫。他则以欣赏的目光注视她)达莎同我们一道回来了,这您当然知道了。她是个天使,我希望她幸福。对了,关于她哥哥,她对我谈了很多情况。那个沙托夫,他怎么样啦?

斯切潘 他呀!一场空梦!他原先是社会主义者,后来又放弃了信念,现在是为上帝和俄罗斯活着。

莉莎 对,有人跟我说过,他有点儿怪。我想认识他。我愿意交给他一些工作。

斯切潘 这当然是个善举了。

莉莎 善举,为什么?我想认识他,我感兴趣……总之,我特别需要找个人帮忙。

格里高列耶夫 我同沙托夫挺熟,如果您高兴的话,我马上去找他。

莉莎 好哇,好哇。很可能我要亲自去一趟,尽管我不愿意打扰他,或者他家里根本没人。可是,一刻钟之后,我们还得回到自己家里。您准备好了吗,莫里斯?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我听您的吩咐。

莉莎 很好。您真好。(她朝门口走去,同时对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说)我讨厌心肠不好的男人,哪怕他们相貌堂堂,聪明过人,您也跟我一样吧?人心,这才是主要的。对了,我祝贺您要结婚了。

斯切潘 怎么,您知道……

莉莎 是啊,瓦尔娃拉刚刚告诉我们的。大喜事儿啊!我敢说,达莎没有想到。走吧,莫里斯……

——黑暗

叙述者:我要去瞧瞧沙托夫,既然这是莉莎的要求,而且我已经觉得对莉莎什么都不能拒绝了,尽管我根本不相信她突然萌生那种愿望作出的解释。这就把我,同时也把你们引到不大华贵的街区,引到女房东费利波夫那里;女房东将客房和一间公用客厅,至少她称做客厅的一间房,租给了一些古怪的人,其中有列比亚德金和他的妹妹玛丽娅、沙托夫,尤其是基里洛夫工程师。

第三场景

〔场上布景为一间客厅和一小间客房,即对着院子的沙托夫的房间。客厅靠左侧有一扇门,正对着基里洛夫的房间,靠里端还有两扇门,一扇通门厅,另一扇对着二楼的楼梯。

〔在客厅中间,基里洛夫面对观众,神情十分严肃。他正在做体操。

基里洛夫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呼吸)一、二、三、四……

〔格里高列耶夫上。

格里高列耶夫 打扰您了吗?我要找伊万·沙托夫。

基里洛夫 他出去了。您并不打扰我。不过,再有一个动作我就做完了。对不起。(他喃喃数着数,做完他的动作)好了。沙托夫快回来了。您喝茶吗?夜间我喜欢喝茶,尤其是做完体操之后。我来回踱步,走很多路,喝茶一直喝到天蒙蒙亮。

格里高列耶夫 您到天亮才睡觉?

基里洛夫 一直这样,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夜晚我思考。

格里高列耶夫 思考一整夜?

基里洛夫 (平静地)对,有此必要。要知道,我感兴趣的是,人出于什么原因不敢自杀。

格里高列耶夫 不敢?您认为自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基里洛夫 (心不在焉地)正常来讲,数量还应当多得多。

格里高列耶夫 (讥讽地)依您看,是什么阻止人自杀呢?

基里洛夫 痛苦,因为疯了或者绝望而自杀的人,并不考虑痛苦。然而,出于理性自杀的人,则势必考虑。

格里高列耶夫 怎么,还有出于理性自杀的人?

基里洛夫 很多。假如没有痛苦和偏见,数量还要多,一大批人,无疑是所有的人了。

格里高列耶夫 什么?

基里洛夫 然而,他们要遭受痛苦的念头一生出来,就阻止他们自杀了。即使知道不会有痛苦,但是念头却存在。想象一下,如同房子那么大的一块巨石,砸到您头上,您没有时间感觉到什么,真正感觉到疼痛。即便如此,人也要害怕,吓得倒退。这现象很有意思。

格里高列耶夫 一定有其他原因。

基里洛夫 对……另一个世界。

格里高列耶夫 您是指惩罚吗?

基里洛夫 不,另一个世界。人们已有一种理由活在世上。

格里高列耶夫 难道没有吗?

基里洛夫 没有,活在世上没有理由,因此我们是自由的。活着还是死去无所谓。

格里高列耶夫 您讲这种话,怎么还能这样平静?

基里洛夫 我不喜欢争吵,我也从来不笑。

格里高列耶夫 人怕死是因为热爱生活,因为生活是美好的,仅此而已。

基里洛夫 (猛然发作)这是一种怯懦,无非是一种怯懦!生活并不美好,另一个世界并不存在!上帝不过是由惧怕死亡和痛苦而幻化出来的一个幽灵。要想自由,就必须战胜痛苦和恐惧,就必须自杀。那样一来,上帝就不复存在了,人就终于自由了。因此,历史可以分成两部分:从猴子到上帝的毁灭以及从上帝的毁灭……

格里高列耶夫 到猴子。

基里洛夫 到人的神圣化。(又突然平静下来)敢于自杀的人,就是上帝。还没有人想到这一点,我却想到了。

格里高列耶夫 自杀者已有数百万。

基里洛夫 从来没有人为此而自杀。无不怀着恐惧,没有任何人为了杀掉恐惧,为了杀掉恐惧而自杀的人,立刻就成为上帝。

格里高列耶夫 只怕他来不及了。

基里洛夫 (站起身,轻声地,仿佛不屑似的)真遗憾,您好像要笑起来。

格里高列耶夫 请原谅,我并没有笑。不过,这些话听起来太奇特了。

基里洛夫 为什么奇特?要说奇特,那也是人就这么活着,却想不到这一点。而我呢,不可能再想别的什么了。我这一生就只想这一件事。(他示意俯下身,格里高列耶夫便俯下身)我这一生,就是受上帝的折磨。

格里高列耶夫 您为什么对我这样讲?您并不了解我吧?

基里洛夫 您像我哥哥,他死了有七年了。

格里高列耶夫 他对您影响很大吗?

基里洛夫 没有影响。他从来不讲什么话。可是,您非常像他,简直太像了。(沙托夫上。基里洛夫站起身)我荣幸地通知您,格里高列耶夫先生已经等了您一会儿了。

〔基里洛夫下。

沙托夫 他怎么啦?

格里高列耶夫 不知道。如果我理解了的话,他是要我们大家全自杀,以便向上帝证明并不存在上帝。

沙托夫 不错,他是虚无主义者。他是在美洲被传染上这种病症的。

格里高列耶夫 在美洲?

沙托夫 我是在那里认识他的。我们一起挨饿,一起睡在光板地上。在那个时期,我考虑问题才像所有那些阳痿患者。我们到那里去,是为了通过亲身体验,了解人处于最艰苦的社会条件下是什么状态。

格里高列耶夫 上帝呀!为什么去那么遥远的地方?你们只需走出去二十公里,给人打短工收庄稼就行了。

沙托夫 我知道。可是我们当时就那么傻。这一位还是老样子,尽管我很尊重他身上表现出的那种真正的激情和坚定性。他在那里挨饿,一句怨言也不讲。幸而一位慷慨的朋友寄去钱,我们才能回国。(他注视叙述者)您也不问问我,这位朋友是谁。

格里高列耶夫 是谁?

沙托夫 尼古拉·斯塔夫罗钦。(沉默)您想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做吗?

格里高列耶夫 我不相信饶舌的人。

沙托夫 对,据说他跟我妻子有关系。哼!有关系又怎么样?(他定睛看着叙述者)钱我还没有还上呢,不过我会还的。我再也不愿跟那一圈子人打交道了。(停顿一下)您瞧,格里高列耶夫,所有那些人:利甫廷、齐加列夫以及其他许多人,诸如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甚至包括斯塔夫罗钦,您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吗?仇恨。(叙述者摆了摆手)是的,他们憎恨自己的国家。假如他们的国家能够突然改革了,变得特别昌盛幸福,他们首先就会痛不欲生。他们就再也不能朝谁脸上吐痰了。可是现在,他们可以啐他们的国家,只想损害它。

格里高列耶夫 那么您呢,沙托夫?

沙托夫 现在我爱俄罗斯,尽管我没有这种资格了。因此,我为俄罗斯的不幸,为自己丧失了资格而伤悲。我当初的那些朋友,他们则指责我背叛了他们。(扭过头去)眼下,我必须挣钱,偿还给斯塔夫罗钦。绝对有此必要。

格里高列耶夫 正因为如此……

〔有人敲门。沙托夫走过去开门。莉莎手拿一叠报纸上。

莉莎 (对格里高列耶夫)哦!您已经到了。(她朝格里高列耶夫走去)昨天在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那儿我就想好了,您肯为我做些事儿。您有机会同这位沙托夫先生谈了吧?

〔她边讲话边注意观察四周。

格里高列耶夫 他本人就在。不过,我还没有容出工夫……沙托夫,这位是伊丽莎白·德罗兹道夫,名字您听说过。她委托我来同您谈一件事情。

莉莎 很高兴认识您,有人向我提起过您。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对我说,您是个聪明人。尼古拉·斯塔夫罗钦也对我谈起过您。(沙托夫扭过头去)总之,我有这样一种想法。依我看,一般人不了解我们这个国家。因此我想,有必要把这几年来我们报纸上刊登的社会新闻和有意义的事件搜集起来,出一本书。自不待言,这本书就是介绍俄罗斯。假如您愿意帮助我的话……我需要一位行家,您的工作,我当然会付酬劳。

沙托夫 这个想法挺有价值,甚至相当精明……值得考虑……真的。

莉莎 (十分满意)书一旦售出,利润我们就分成。您负责提供提纲和编纂工作,我则提供点子和所需的资金。

沙托夫 是谁让您想到,这件工作我能干呢?为什么找我而不找另外一个人呢?

莉莎 是这样,我听别人对您的评价,觉得您这人不错,您接受吗?

沙托夫 这件事可行。对,您能把报纸留下吗?我考虑一下。

莉莎 (拍手)啊!我真高兴!等书一出版,我该有多自豪哇!(她不住地环视周围)对了,列比亚德金是不是就住在这里?

格里高列耶夫 哦,对,记得我对您讲过。您想见他吗?

莉莎 见他,对,还不仅仅如此……总之,他要见我……(她注视格里高列耶夫)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还有诗;他在信上对我说要揭露什么事儿。我摸不着一点儿头脑。(对沙托夫)您觉得他那人怎么样?

沙托夫 他是个酒鬼,人也不正派。

莉莎 我还听说,他同妹妹住在一起。

沙托夫 对。

莉莎 据说他虐待她?(沙托夫凝视她,没有应声)不错,传闻很多。我要问问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尼古拉认识他妹妹,据说还非常熟,对不对?

〔沙托夫一直注视她。

莉莎 (突然激动起来)唔!听我说,我要立刻见见她。我必须亲眼见到她,求您帮我这个忙,这事儿绝对有必要。

沙托夫 (过去拿起报纸)报纸您拿走吧,这活儿我不接了。

莉莎 为什么呀?到底为什么?我好像惹您发火啦?

沙托夫 不是这码事儿。这种差事别找我,仅此而已。

莉莎 什么差事?这件事情不是随便想想,我是要做的。

沙托夫 对,现在,您应当回去了。

格里高列耶夫 对,请您回去吧。沙托夫会考虑的,到时候我去拜访您,把考虑的结果告诉您。

〔莉莎瞧瞧他们,嘴里咕哝两句,便溜掉了。

沙托夫 那是个借口,她是来看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的。而我还没有那么下流,去参与搞这种把戏。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从他背后上场。她手中拿一个小面包。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你好,沙托什卡!

〔格里高列耶夫点头致意。

〔沙托夫迎上去,挽住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的胳臂。玛丽娅走到客厅中央的桌子跟前,将小面包放到上面,又拉开一个抽屉,抽出一副纸牌独自摆,并不理会格里高列耶夫。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摆纸牌)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实在待够了。

沙托夫 见到你我很高兴。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我也一样。这位是……(她指了指格里高列耶夫)我不认识他。欢迎客人!对,同你说说话我总是很高兴,尽管你总不梳头。你过着修土一样的生活,我来给你梳梳头吧。

〔她从兜里掏出一把小梳子。

沙托夫 (笑)我不梳头,是没有梳子。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给他梳头。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真的吗?那好,等以后我的王子回来,我这把梳子就送给你。(她分开一条缝儿)要我告诉你吗,沙托什卡?(她坐下来,开始用纸牌占卜)你人聪明,可是你很无聊,而且,你们全都无聊。我不明白人怎么还会无聊,忧伤不等于无聊。我就忧伤,但是我还寻开心。

沙托夫 你哥哥在时也一样吗?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你是说我的仆人吧?他当然是我哥哥,但主要还是我的仆人。我命令他:“列比亚德金,送水来!”他就去了。有时,我瞧着他,不该那么笑。他若是醉了就打我。

〔她继续摆纸牌占卜。

沙托夫 (对格里高列耶夫)一点儿不错,她拿他当仆人使唤。他打她,但是她并不怕他,况且,事情一过,她全忘了,一点儿时间概念也没有。(格里高列耶夫摆了摆手)没关系,我可以当着她的面儿讲,她已经把我们丢在脑后,很快就不再听别人讲了,陷入沉思冥想之中。您看到这个小面包了,也许从早晨到现在,她一口东西也没有吃,大概要到明天才会吃下去。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拿起小面包,但是目光没有离开纸牌,拿在手里并不吃,在对话过程中又放到桌子上了。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一次搬家、一个狠毒的男人、一次负心、一张灵床……算了,这些全是谎言。人都可以说谎,纸牌为什么就不会呢?(她打乱纸牌,站起身来)除了上帝的母亲,人人都说谎!

〔她微笑着注视自己的脚。

沙托夫 上帝的母亲!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对呀,上帝的母亲,大自然,湿润的大地!她又仁慈,又真实。你还记得是怎么写的吧,沙托什卡?“你用泪水浇灌大地,一直润下去一尺深,就能享受一切了。”因此我动不动就流泪,沙托什卡。流泪没有什么不好。流淌的全是快乐的或者可望产生快乐的眼泪。(她泪流满面。她双手搭到沙托夫的肩上)沙托什卡,沙托什卡,你妻子真的离开你了吗?

沙托夫 是真的,她抛弃了我。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抚摩沙托夫的脸)不要生气。我也一样,我很伤心。知道吧,我做了个梦,梦见他回来了,我的王子,他回来了。他轻声叫我,对我说:“我心爱的,我心爱的,来呀,我们又见面了。”我满心欢喜。“他爱我,他爱我。”我就这样反复说。

沙托夫 也许他真的要来了。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噢!不会,这只是一场梦!我的王子再也不回来了,只会剩下我一个人。噢,我亲爱的朋友,为什么你从来不问我什么呢?

沙托夫 就因为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对我说。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哦,对,我什么也不会说。就是把我杀了,就是把我烧死,我什么也不会说,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一点儿情况!

沙托夫 你瞧对吧。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不过,你这人心眼儿好,假如你问我,那好,也许……为什么你不问我呢?问我呀,好好问问我,沙托什卡,我会说的。求求我,沙托什卡,好让我肯开口讲,那样我就会讲了,我就会讲了……

〔沙托夫一声不吭,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站在他面前,泪流满面。继而,门厅传来响动和骂骂咧咧的声音。

沙托夫 他回来了,你哥哥回来了。你回屋去,要不他又该打你了。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咯咯大笑)哎!是我的仆人吧?哼!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把他打发到厨房去。(可是,沙托夫把她拉向最里端的房门)别担心,沙托什卡,别担心。如果我的王子回来,他会保护我的。

〔列比亚德金上,并随手啪地把门甩上。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停在远台,她的脸表情怪异,凝结着一丝鄙夷的微笑。

列比亚德金 (在门口唱歌)

我来告诉你太阳已升起,

它的亲吻似火焰,

森林颤抖又喘息。

谁在那儿?朋友还是仇敌!(对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你,回屋去!

沙托夫 让您的妹妹安静点儿。

列比亚德金 (向格里高列耶夫自我介绍)退役上尉伊格纳斯·列比亚德金,为全世界和朋友们效劳,只要他们忠于友情!噢!无耻之徒!首先,告诉你们所有的人,我爱上了莉莎·德罗兹道夫。她是一颗明星,是一位女骑士,一句话,她是一颗骑马的明星。而我呢,也是个体面的人。

沙托夫 出卖自己妹妹的人。

列比亚德金 (喊叫)什么?又是诽谤!知道吗,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无地自容……

沙托夫 说出来吧。

列比亚德金 你以为我不敢吗?

沙托夫 不敢,什么上尉,你是个胆小鬼。你要怕你的主人。

列比亚德金 有人向我挑衅,您是证人,先生!好吧,你知道,您知道,这女人是谁的老婆吗?

〔格里高列耶夫走了一步。

沙托夫 谁的?你不敢讲出来。

列比亚德金 她是……她是……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朝前走来,她张着口,却一言不发。

——黑暗中

叙述者:这个残疾的不幸女人,是谁的老婆呢?达莎真的失了身吗?而那人又是谁呢?还有,谁引诱了沙托夫的妻子呢?好吧,我们就要得到答案了!当时,我们这座小城的气氛,的确变得十分紧张。最卑劣的一个家伙举着麦秸火把,将一切全烧毁,使所有的人都赤身裸体。请相信我,看到自己的同胞全都赤条条的,一般来说,是一种痛苦的考验。那位人道主义者的儿子,自由派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的孩子,彼得·维尔科文斯基,终于露面了,却是在人们最没有料到的时候。

第四场景

〔在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府邸。

〔人物:格里高列耶夫和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

斯切潘 唔!亲爱的朋友,整个事情要决定下来。如果达莎同意,星期日我就要结婚,这实在没有什么好笑的。总之,既然我那位十分亲爱的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请求我今天来,以便做个全面安排,我就顺从她的旨意。我这样是不是对不起她?

格里高列耶夫 哪里,您一时心乱如麻,仅此而已。

斯切潘 不,我是对不起。我只要想一想,这位慷慨而富有同情心的女子,对我的可鄙的缺点有多宽容!我是个任性的孩子,带着儿童的全部自私,却没有儿童的天真无邪。她照顾我二十年了,而我,就在她收到这些可怕的匿名信的时候……

格里高列耶夫 匿名信……

斯切潘 对,您想象一下:有人向她告发,尼古拉将庄园给了列比亚德金。这个尼古拉是个魔鬼。可怜的莉莎!唔,我知道,您爱她。

格里高列耶夫 谁允许您……

斯切潘 算了,算了,我什么也没有讲。请注意,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也爱她。可怜的男人,我真不想处于他那种地位。况且,我自己的处境也并不容易。无论如何我得对您说,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我真的给达莎写了信。

格里高列耶夫 我的上帝!您对她说了什么?

斯切潘 嗯!反正……总之,我也给尼古拉写了信。

格里高列耶夫 您疯啦?

斯切潘 不过,我的意图是高尚的。归根结底,假如在瑞士真的发生了什么事儿,或者有了开端,有了苗头,哪怕是有了小小的苗头,我也不得不首先探询他们的内心,唯恐对他们产生什么压力。我是想让他们知道我了解情况,好让他们自主。我所做的纯粹是高尚之举。

格里高列耶夫 可是这很愚蠢!

斯切潘 对,对,很愚蠢。但是又能怎么办呢?事情全定下来了。我也写信通知了我儿子。其实有什么关系!就算是掩饰别人的过错,我也得娶达莎。

格里高列耶夫 不要这样讲。

斯切潘 哼!如果这个星期日永远也不到来,干脆被取消啦!上帝显显灵,从日历上划掉一个星期日,又费什么劲儿呢?哪怕只是向无神论者显示一下威力,表明大局已定,那样也好哇!她会以为同意结婚,是由于畏惧或者穷困吗?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她一个人。

格里高列耶夫 您说的是谁呀?

斯切潘 就是瓦尔娃拉呗。二十年来,她是我崇拜的唯一女子。(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引沙托夫上)哈!我们爱发火的朋友来了,想必您是来看您妹妹的……

沙托夫 不是。我收到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的邀请,因为事情牵连到我。警察局要传讯我们,我想就是这样讲的。

斯切潘 哪里,哪里!这种说法不错,尽管我不知道用在什么场合,对您是否合适。对了,我们亲爱的瓦尔娃拉还在做弥撒。至于达莎,她在自己的房间。要不要我吩咐人叫她。

沙托夫 不要。

斯切潘 这事儿就不谈了。这样更好,越往后推越好。您一定知道瓦尔娃拉对她的安排。

沙托夫 知道。

斯切潘 好极了,好极了!既然如此,咱们就不谈了,咱们就不谈了。我当然理解您感到意外。我本人也一样,事情突如其来……

沙托夫 住口。

斯切潘 很好。说话客气点儿,我亲爱的沙托夫,至少今天要注意。对,同我说话耐心一点儿,我的心情很沉重。

〔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以及普拉丝科葳由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搀扶着上场。

普拉丝科葳 多丢人!多丢人哪!莉莎也跟着掺和,而这种事儿……

瓦尔娃拉 (摇铃)住口!你看到什么地方丢人啦?那个可怜的姑娘不懂什么道理。要慈悲一点儿,我亲爱的普拉丝科葳!

斯切潘 什么?出什么事儿啦?

瓦尔娃拉 没什么。一个可怜的残疾姑娘,在做完弥撒出门时,扑倒在我的膝下,亲我的手。(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上)上咖啡……不要给马卸套。

普拉丝科葳 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家都围观!

瓦尔娃拉 当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感谢上帝,教堂人都满了!我给了她十卢布,把她扶起来了。莉莎还想把她送回家。

〔莉莎拉着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上。

莉莎 不行,我考虑过了。我想你们大家都会愿意进一步了解玛丽娅·列比亚德金。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多漂亮啊!(她瞧见沙托夫)怎么,你在这儿,沙托什卡!你到这上流社会来干什么?

瓦尔娃拉 (对沙托夫)您认识这个女人?

沙托夫 认识。

瓦尔娃拉 她是谁?

沙托夫 您自己瞧瞧嘛。

〔她不安地打量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端着托盘和咖啡上。

瓦尔娃拉 (对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亲爱的,刚才您浑身发冷。喝下这杯咖啡,暖暖身子吧。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微笑)哦!对。您借给我的头巾,我忘记还给您了。

瓦尔娃拉 您留着用,它是您的了。请坐,喝您这杯咖啡,不要怕。

斯切潘 亲爱的朋友……

瓦尔娃拉 喂!您哪,还是免开尊口,您不掺和进来,局面就够复杂的了!阿列克赛,去叫达莎下来。

普拉丝科葳 莉莎,现在我们必须离开。你不适于待在这里,这座住宅里没有我们什么事儿了。

瓦尔娃拉 这是多余的话,普拉丝科葳。感谢上帝,这里只有朋友。

普拉丝科葳 如果全是朋友,那再好不过。其实我呢,并不怕舆论。倒是你,那么心高气傲,在众人面前要发抖的。倒是你害怕真相。

瓦尔娃拉 什么真相,普拉丝科葳?

普拉丝科葳 就是这位。

〔她指着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玛丽娅见有人指向她,便笑起来,同时不停地扭动。

〔瓦尔娃拉面失血色,站起身,嘴里咕哝着别人听不见的话。

〔达莎从远台上场,除了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谁也没有看见她。

斯切潘 (打了几下手势,要引起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的注意)达莎来了。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哦!她多美呀!喂!沙托什卡,你妹妹长得不像你。

瓦尔娃拉 (对达莎)你认识这个人吗?

达莎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不过我猜想,她是列比亚德金的妹妹。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对,他是我哥哥,但主要还是我的仆人。我也一样,亲爱的,我原先不认识您。可是,我很想遇见您,尤其是我听仆人说您给了他钱之后。现在见了面我很高兴,我要对您说,您很可爱,对,很可爱。

瓦尔娃拉 是什么钱哪?

达莎 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到瑞士时,委托将一笔钱交给玛丽娅·列比亚德金。

瓦尔娃拉 尼古拉?

达莎 尼古拉本人。

瓦尔娃拉 (沉吟半晌)好吧。他做了这件事,如果说没有告诉我,那自有他的道理,我也不想了解。不过,将来你要慎重一些。那个列比亚德金名声不好。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唔!是不好。他若是来了,就打发他到厨房去,他待在厨房里才合适。给他喝咖啡就行了,真的,我从心里就瞧不起他。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 (上)一位叫列比亚德金的先生,坚持让人通禀。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请允许我告诉您,夫人,他那个人不宜在社交场合接待。

瓦尔娃拉 然而我要接待他。(对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让他进来吧。(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下)干脆全告诉你们吧,我接到几封匿名信,信上告知我儿子是个魔鬼,并要我提防一个残疾的女子,说她被选中到我的生活里起重大作用。我要弄个水落石出。

普拉丝科葳 同样,我也收到了这种信。你知道,信上说这个女人和尼古拉……

瓦尔娃拉 我知道。

〔列比亚德金上,他情绪激动,但是并没有喝醉。他走向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

列比亚德金 我来这里,夫人……

瓦尔娃拉 您坐到那张椅子上吧,先生,您在那儿说话,也照样能让人听见。(他调头,走过去坐下)现在,您能自我介绍一下吗?

列比亚德金 (起立)列比亚德金上尉。我来这里,夫人……

瓦尔娃拉 这人是您的妹妹吗?

列比亚德金 是的,夫人。我没有看住,让她溜出来了,因为……请别以为我想诋毁自己的妹妹,可是……

〔他做了个手势,指了指太阳穴。

瓦尔娃拉 遭遇这种不幸已有很久了吗?

列比亚德金 自从那个确定的日期,夫人,对,那个确定的日期……我来这里是感谢您接待她。这是二十卢布。

〔他朝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走去,其他人都有所动作,仿佛要保护她。

瓦尔娃拉 看来,您丧失理智了。

列比亚德金 没有,夫人。您住豪宅,列比亚德金住陋室,可是我妹妹玛丽娅,本家姓列比亚德金,没有夫姓的玛丽娅,只能接受您给她的十卢布。从您手中,夫人,唯独从您手中,她什么都可以接受。然而,她一只手接,另一只手则登记赠给您的一家慈善机构。

瓦尔娃拉 要登记,到我的门房那儿,先生,您走的时候可以办一下。因此,我请您把钱收好,别在我的面前举着乱晃。我也感谢您能回到座位上。现在您来解释吧,告诉我,为什么我给的,您妹妹都能接受呢?

列比亚德金 夫人,这是个秘密,我要带到坟墓里去。

瓦尔娃拉 为什么这样?

列比亚德金 我能向您提个问题吗,公开地,按照俄罗斯方式,从心灵深处,行吗?

瓦尔娃拉 我洗耳恭听。

列比亚德金 人能仅仅因为心灵过分高尚就死去吗?

瓦尔娃拉 我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问题。

列比亚德金 从来没有,真的?嗯,果真如此……(他用力拍着胸脯)无望的心哪,你就沉默吧!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咯咯大笑。

瓦尔娃拉 不要打谜语了,先生,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我给的她全可以接受?

列比亚德金 为什么?啊!夫人,几千年来,自然万物天天冲着造物主呼喊:“为什么?”但是一直等不来答案。难道必须由列比亚德金一个人来回答吗?难道这公正吗?我希望名叫巴维尔,但是我名叫伊格纳斯……为什么?我是诗人,骨子里的诗人,而我的生活如同猪狗。为什么?为什么?

瓦尔娃拉 您大言不惭,而我认为这是一种放肆的行为。

列比亚德金 不对,夫人,根本不是放肆。我不过是个伪君子,而伪君子是不发牢骚的。人有时不得不充当家族的败类,也不能把家丑张扬出去。因此,列比亚德金不会发怨言,多一句话他也不讲。要承认,夫人,他的心灵很高尚!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上,他的情绪非常激动。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 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到。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转向门口。

〔只听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彼得·维尔科文斯基上。

斯切潘 怎么……

普拉丝科葳 怎么是……

彼得 我向您致敬,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

斯切潘 彼得,这不是彼得——我的孩子吗?

〔他冲过去,紧紧搂住彼得。

彼得 好,好。别这么激动。(他挣脱拥抱)你们想想看,我进来时,以为准能见到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可是不见人影儿。半小时之前,他是在基里洛夫家同我分手的,约好在这里见面。不过,他也快到了。我很高兴能向你们宣布这个好消息。

斯切潘 我可有十年没有见着你了。

彼得 那就更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要稳重一点儿!啊!莉莎,我真高兴!您这位十分可敬的母亲没有把我忘记吧?您这两条腿怎么样?亲爱的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事先我通知了父亲,他自然丢在脑后……

斯切潘 我的孩子,真叫人乐不可支!

彼得 对,你爱我。不过,你要安静点儿。哈!尼古拉到啦!

〔斯塔夫罗钦上。

瓦尔娃拉 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听到呼唤他的声调,便站住了)站在那儿别动,我要您立刻回答我,这个女人,是否真的是您的合法妻子?

〔尼古拉注视母亲,微笑起来,然后走过去,亲吻她的手。

〔他又同样以沉稳的脚步,走向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玛丽娅站起来,脸上呈现欣喜而痛苦的表情。

斯塔夫罗钦 (以异乎寻常的和蔼和温柔的态度)您不应当待在这里。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现在,我能在这里,跪到您面前吗?

斯塔夫罗钦 (微笑)不能,您不能这样做。我既不是您的哥哥,也不是您的未婚夫,更不是您的丈夫,对不对?挽上我的胳臂。请您允许我把您送回您哥哥身边。(她恐惧地朝列比亚德金瞥了一眼)一点儿也不要怕。现在有我在跟前,他再也不会碰您了。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嗳!我什么也不怕。您终于回来了。列比亚德金,去吩咐把马车赶过来。

〔列比亚德金下。

〔斯塔夫罗钦把胳臂递给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她挽上他的胳臂,脸上容光焕发。然而她走路时,不料失足要摔倒,幸好被斯塔夫罗钦托住。

〔他带玛丽娅走向门口,态度十分恭敬,而周围一片寂静。

〔莉莎一脸憎恶,从坐椅上起来,重又坐下。

〔等二人一走出去,全场才喧闹起来。

瓦尔娃拉 (对普拉丝科葳)怎么样,你听见他说的话了吧?

普拉丝科葳 当然了,当然了!可是,为什么他不回答你的问题呢?

彼得 那是他不能够,请相信我!

瓦尔娃拉 (突然注视彼得)为什么?您了解什么情况?

彼得 我全部了解呀!说来话太长,尼古拉不好那么叙述。不过,自始至终我是见证人,可以把事情告诉您。

瓦尔娃拉 您要以名誉向我保证,您的叙述不会伤害尼古拉的感情……

彼得 恰恰相反!……他还会感谢我讲了呢……喏,五年前,我们一同在彼得堡,而尼古拉,怎么说呢,他过的生活……有点儿糟蹋人。对,这个词儿最贴切。他过着无聊的日子,又不想灰心丧气,既然无事可干,就不管是什么人,随便结伴出去,反正心灵高尚,对不对,也不失大贵绅的派头。总之,他同一些坏家伙来往,从而认识了这个列比亚德金,一个小丑,一个寄生虫。列比亚德金兄妹生活极为困苦。有一天在小酒馆里,有人对这个瘸腿姑娘不礼貌。尼古拉站起来,抓住那个侮辱人的家伙的脖领,一个耳光就把他扇到门外去了。就这些。

瓦尔娃拉 什么……“就这些”?

彼得 对,事情全由这儿引起的。瘸腿姑娘爱上了她的骑士,而尼古拉还没有对她说上两句连贯的话。大家都嘲笑她,唯独尼古拉不开玩笑,对她很敬重。

斯切潘 还真有点骑士风度。

彼得 对,您瞧,我父亲站在瘸腿姑娘一边。基里洛夫,他可不是这种看法。

瓦尔娃拉 为什么呢?

彼得 他对尼古拉说:“就因为您把她当做侯爵夫人那样对待,害得她完全昏了头,而您是故意这样干的。”

莉莎 那么骑士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彼得 他回答说:“甚里洛夫,您以为我在嘲弄她,实在是错了。我尊重她,因为她比我们所有的人都强。”

斯切潘 高论!怎么说的……对,再来一遍,骑士风度……

彼得 对,骑士风度!不幸的是,瘸腿姑娘竟然想象尼古拉是她的未婚夫。总之,尼古拉必须离开彼得堡时,也做了安排,确保瘸腿姑娘领一笔年金。

莉莎 为什么这样安排?

彼得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率性而为吧,一个天生就有点厌世的人,往往就会这样,对不对?基里洛夫则认为,这是一个年轻人无聊的胡闹,要瞧瞧能把一个半疯的残疾姑娘引到什么地步。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不是真的。

瓦尔娃拉 (异乎寻常地慷慨激昂)当然啦!这才是我的尼古拉,完全随我!这种冲动、这种盲目的慷慨,保护弱者、残疾人,也许还保护不配保护的人……(她注视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这么多年,是谁保护着这个人?是我,完全是我!噢!我对尼古拉罪过有多大呀!至于这个可怜的女人,事情非常简单,由我来收养。

彼得 您这样做很好。因为,她哥哥总折磨她。他想象自己有权支配妹妹的年金。他不仅夺走妹妹所拥有的一切,还经常打她,不仅夺走她的钱,还拿去喝酒,还冒犯她的恩人,扬言不把年金直接交给他,就把她的恩人告上法庭。总而言之,尼古拉自愿的馈赠,自愿的馈赠,对不对?他却看成是一种义务。

莉莎 什么义务?

彼得 嗳!我哪儿知道!他谈到名誉,谈到他妹妹和家庭。名誉,对不对,是一句空话,非常空泛。

沙托夫 真的是一句空话吗?(所有目光都移向他)达莎,依你看,这是句空话吗?(达莎注视他)回答我。

达莎 不是,哥哥,名誉实际存在。

〔斯塔夫罗钦上。

〔瓦尔娃拉起身快步迎上去。

瓦尔娃拉 尼古拉呀!你原谅我吗?

斯塔夫罗钦 要得到原谅的是我,母亲。我本来应当向您解释。不过我确信,彼得·维尔科文斯基会费心告诉您的。

瓦尔娃拉 是啊,他告诉我了。我真高兴……你的行为具有骑士风度。

斯切潘 妙,这个词儿用得恰到好处。

斯塔夫罗钦 骑士风度,真的!你们是这样看待事物的。想必多亏了彼得·维尔科文斯基,我才受到这种赞扬。应当相信他,母亲,他只是碰到特殊的情况才说谎。(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和他相视而笑)好,再次请您原谅我的态度。(声音生硬而冷淡地)不管怎样,这事儿现在就了结了。

〔莉莎发出一阵狂笑。

斯塔夫罗钦 您好,莉莎,但愿您身体无恙。

莉莎 请您原谅。您一定认识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上帝呀,莫里斯,人怎么能如此高大呢?

莫里斯 我不明白。

莉莎 哦!没什么……刚才我是想……假如我有残疾,您带我上街,您就有了骑士风度,对不对,您还会忠于我吗?

莫里斯 当然了,莉莎。可是,为什么提起这种不幸呢?

莉莎 当然了,您就有了骑士风度。这样,您那么高大,而我有点伛偻,我们就成了可笑的一对。

〔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走向莉莎,普拉丝科葳·德罗兹道夫也走向女儿。

〔然而,斯塔夫罗钦却转身,朝达莎走去。

斯塔夫罗钦 我听说您要结婚了,达莎,我应当向您道贺。(达莎扭过头去)我是诚心诚意地祝贺。

达莎 我知道。

彼得 为什么要祝贺呢?看来有什么喜事儿吧?

普拉丝科葳 对,达莎要结婚了。

彼得 哦!好极了,也同样接受我的祝贺吧。不过,您这样可就赌输了。您在瑞士时对我说过,您一辈子也不结婚。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传染病。您知道我父亲也要结婚吗?

斯切潘 彼得!

彼得 是啊,你不是写信告诉我了吗?你的笔调不清晰明确,这倒是真的。你说自己喜出望外,接着又求我救救你;你对我说那姑娘是颗钻石,可是又说你不得不结婚,以便掩饰别人在瑞士犯下的罪过;你请求我同意,这真是颠倒的世界!可你又哀求我把你从这桩婚姻里救出去。(对其他人,口气快活地)你们想想清楚吧!他这代人就是这样,高谈阔论,而思想混乱!(他似乎觉出他这话产生的效果)唉,怎么……我好像干了件蠢事儿……

瓦尔娃拉 (满脸通红,朝他走去)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在给您的信上,就是这样一字不差地写的吗?

彼得 对,信就在这儿。这封信很长,他所有的信都一样。应当承认,他的信我全看不到头。况且,这对他无所谓,他主要是为后世写的。不过,他所写的没有一点儿害处。

瓦尔娃拉 尼古拉,这桩婚事,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是不是也通知你啦?想必也是同样的笔调吧?

斯塔夫罗钦 他的确给我写了信,但那是一封非常高尚的信。

瓦尔娃拉 够啦!(她转向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我等您帮一个大忙,我等您出门,此后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朝她走去,不卑不亢地施了一礼,接着又走向达莎。

斯切潘 出了这些事儿,达莎,请原谅我。我感谢您接受了我的求婚。

达莎 我原谅您,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我对您只感到友情和敬意。而您,对我至少保留您这份儿尊重。

彼得 (连连拍自己的脑门)唔,我明白了!怎么,是跟达莎结婚?请您原谅,达莎,原先我不知道。我父亲如果不尽写空话,长点儿脑子告诉我一声也好哇。

斯切潘 (注视彼得)你能什么也不知道!你不是在演戏吧?

彼得 喂,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您瞧瞧吧,他不仅是个老顽童,还是一个很凶的老顽童。我怎么能明白呢?一种罪过,在瑞士!你们想想清楚吧!

斯塔夫罗钦 住口,彼得,您父亲这么做很高尚。而您,又冒犯了我们大家都尊敬的达莎。

〔沙托夫起身走向斯塔夫罗钦。

〔斯塔夫罗钦冲沙托夫微笑,可是等他走到近前就不笑了。众人都注视他们二人。

〔一时冷场,继而,沙托夫用尽全力,扇了斯塔夫罗钦一个耳光。瓦尔娃拉尖叫一声。

〔斯塔夫罗钦抓住沙托夫的肩膀,然后又放开,双手背到身后,凝视沙托夫。在他的逼视下,沙托夫后退。

〔斯塔夫罗钦微微一笑,略施一礼,便出去了。

莉莎 莫里斯,过来,把您的手给我!大家瞧瞧这个人,他是最好的。莫里斯,我当着大家的面,明确地向您表示,我同意做您的妻子!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您能肯定吗?莉莎,您能肯定吗?

莉莎 (她泪流满面,望着斯塔夫罗钦出去的那扇门)对,对,我能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