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场景

〔在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宅第。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左臂上搭着一件大衣、一条围巾和一顶帽子。

〔斯塔夫罗钦站在他面前穿衣服要出门。彼得·维尔科文斯基一副赌气的样子,站在桌子旁边。

斯塔夫罗钦 (对彼得)如果您再像刚才那样对我讲话,我就让您尝尝我的手杖。

彼得 我的建议中,根本没有冒犯人的地方。假如您真想娶莉莎……

斯塔 夫罗钦……您能给我除掉唯一阻挡我的障碍。我知道,我替您讲了,免得您挨我的手杖。手套,阿列克赛。

阿列克赛 下雨了。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呢?

斯塔夫罗钦 最迟下午两点。

阿列克赛 听候您的吩咐。(斯塔夫罗钦拿起手杖,准备从小门出去)愿上帝保佑您,先生。不过,只有当您干好事儿的时候。

斯塔夫罗钦 什么?

阿列克赛 愿上帝保佑您,不过只有当您干好事儿的时候。

斯塔夫罗钦 (沉吟片刻,接着把手放到阿列克赛的胳臂上)我善良的阿列克赛,我还记得你抱着我的那个时刻。

〔他出门了。

〔阿列克赛从远台下。

〔彼得·维尔科文斯基扫视周围,接着去翻一张写字台的抽屉,掏出几封信来看。

〔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上。

〔彼得·维尔科文斯基藏起信件。

斯切潘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对我说你在这儿,我的儿子。

彼得 咦,你在这座房子里干什么?我想你已经被人赶出去了?

斯切潘 我来取我剩下的一些物品。这就离开,心里既不怀怨恨,也不抱回来的希望。

彼得 算了吧,你还要回来的!一只寄生虫,总归是一只寄生虫。

斯切潘 请问,我的朋友,你就不能换一种说法吗?

彼得 你一贯这么说,要把事实看得比什么都重。事实上,你佯装爱瓦尔娃拉·彼得罗芙娜,她却佯装没有看出你爱她。作为这种幼稚行为的代价,她就供养你。因此,你是一只寄生虫。昨天我向她建议,将你安置到一家合适的收容院里。

斯切潘 你对她谈了我?

彼得 对。她跟我说,明天她要同你谈一谈,以便把问题彻底解决了。事实上,她还愿意看你的鬼脸。她把你的信给我看了。真把我笑坏了,上帝呀,真把我笑坏了!

斯切潘 笑话?你长的是一颗什么心哪?你知道一个父亲是怎么回事吗?

彼得 你已经教我懂得了是怎么回事儿。你既不给我吃,也不给我喝。还有我吃奶的时候,你就把我放到邮车上寄往柏林,就像寄一个包裹。

斯切潘 没良心的家伙!我尽管把你放到邮车上寄走,可是我的心却不停地流血!

彼得 空话!

斯切潘 你是不是我的儿子,魔鬼?

彼得 你比我更清楚。不错,在这件事情上,做父亲的总好产生幻想。

斯切潘 你还不住口?

彼得 不,不要哭哭啼啼的。你就跟民间的一个老太太似的,动不动就流几滴眼泪,假哭两声,况且,整个俄罗斯也哭哭啼啼,幸而我们要改变这一切了。

斯切潘 我们,谁?

彼得 我们这些正常的人。我们要再造世界,我们是救星。

斯切潘 你现在这种状态,怎么还能代替基督,为人类造福呢?你瞧瞧自己这样子嘛!

彼得 不要叫喊,我们将摧毁一切,我们将彻底摧毁,将一切推倒重来。到那时就实现平等了。你宣扬过平等,对不对?那好,你会得到的!我可以打赌,见了平等你会认不出来的。

斯切潘 如果它像你,我就不会认得。不,我们这些人,追求的不是这种东西!我什么也不理解了,我已经停止理解了。

彼得 这全要怪你这病态的老神经。你们只是夸夸其谈,而我们,我们却付诸行动。你还抱怨什么,没有头脑的老人?

斯切潘 你怎么能如此冷漠呢?

彼得 我是上了你的课。你主张对付非正义必须强硬,要确信自己的权利,勇往直前,走向未来!好哇,我们就是朝那个方向前进的,一路进行打击。如同《福音》上讲的,以牙还牙!

斯切潘 胡说,《福音》里没有这种话!

彼得 见鬼!我从未看过这本魔鬼书,也没有看过别的什么书。书有什么用?关键是进步。

斯切潘 不然,你真疯啦!莎士比亚和雨果,并不阻碍进步。恰恰相反,我向你保证,恰恰相反。

彼得 别激动!雨果是个老荡妇,仅此而已。至于莎士比亚,我们的农民上牧场,也根本不需要,他们需要靴子。就是这样,等到摧毁一切之后,马上就会给他们靴子穿的。

斯切潘 (尽量拿出讥讽的口气)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彼得 五月份,六月份,大家都生产靴子。(斯切潘·特罗菲莫维奇颓然坐下)要心满意足,老头儿,你的思想就要变成现实。

斯切潘 那不是我的思想。你要全毁掉,彻底毁掉。而我呢,我希望人人相爱。

彼得 不需要相爱!将来有科学。

斯切潘 那可就无聊了。

彼得 为什么无聊?这是一种贵族思想。平等的人不会感到无聊。同样,他们也不寻开心,一切都平等。等我们有了正义,又有了科学,那就没有了爱,也不存在无聊了,全都忘掉。

斯切潘 任何人也绝不会同意忘掉自己的爱。

彼得 又是空话。想一想吧,老头儿,你忘了,你结了三次婚。

斯切潘 两次,而且间隔时间很长。

彼得 长也好,短也罢,反正忘记了。因此,忘得越快越好。哼!还有一点让我烦,你从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要什么,心里清楚。必须砍掉一半儿人的脑袋,留下来的人,就让他们喝酒。

斯切潘 砍头容易,有思想则难。

彼得 什么思想?思想就是废话。要实现正义,就必须取消废话。废话,对你们有用,对你这样的老糊涂虫有用。必须作出选择,你若是信奉上帝,就不得不讲废话;你若是不信上帝,但又不肯得出结论必须扫荡一切,那么你还得讲废话。你们全是这种状态,总是情不自禁地讲废话。而我要讲的,就是必须行动。我要全部破坏,再由别人去建造,不要改革,不要改善。越改善,越改革越糟,越是快点破坏越好。首先是摧毁,然后,那就不是我们的事儿了。其余的全是废话,废话,还是废话。

斯切潘 (惊慌失措地下)他疯了,他疯了……

〔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大笑不止。

——黑暗中

叙述者:好嘛!我忘记了告诉你们两件事:第一件是在斯塔夫罗钦卧床治疗期间,列比亚德金兄妹神秘地搬家了,搬到城郊的一间小房去住;第二件是一名被判服苦役的杀人犯越狱逃走,在我们附近转悠,因此夜晚富人不敢出门了。

〔街道。

〔斯塔夫罗钦在夜色中行走,他没有看到费德卡跟在后面。

第六场景

〔埃皮法尼街菲利波夫公寓的公用客厅。

〔基里洛夫蹲着,去拾滚到椅子下面的一个皮球。斯塔夫罗钦上场时,看到他正摆出这种姿势。

〔基里洛夫看到斯塔夫罗钦进来,便手里拿着皮球站起身。

斯塔夫罗钦 您在玩球?

基里洛夫 这球是我在汉堡买的,可以投掷再拾回来,加强背部力量。我也同房东家的孩子一起玩儿。

斯塔夫罗钦 您喜欢孩子吗?

基里洛夫 喜欢。

斯塔夫罗钦 为什么?

基里洛夫 我热爱生活。您喝茶吗?

斯塔夫罗钦 好吧。

基里洛夫 请坐。您找我有事吗?

斯塔夫罗钦 帮个忙,看看这封信。我曾咬过加加诺夫的耳朵,这是他儿子的挑战。(基里洛夫看完信,便撂在桌子上,注视斯塔夫罗钦)是的,他已经给我写过好几封信辱骂我。起初我回信向他保证,如果他还因为我冒犯了他的父亲而耿耿于怀,我准备向他诚心诚意地道歉,本来我的行为也不是蓄意的,那个时期我有病。他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似乎更加激烈了,这从他给我写的信上的言辞就能看出来。今天,有人把这封信交给我。他在结尾是如何对待我的,您看到了吧?

基里洛夫 对,说什么“挨扇的嘴脸”。

斯塔夫罗钦 挨扇的嘴脸,是这么写的。虽然我不愿意,可是不决斗不成了。我来请您当我的证人。

基里洛夫 我去。见面怎么说呢?

斯塔夫罗钦 首先重申我的道歉,不该冒犯他的父亲。您再说我准备忘掉他对我的侮辱,但是今后他不能再给我写这类信,尤其不再使用如此粗俗的字眼。

基里洛夫 他不会接受。很明显,他要决斗并要你的命。

斯塔夫罗钦 我知道。

基里洛夫 好,说说您决斗的条件。

斯塔夫罗钦 我要求明天全部了结。明天上午九点钟您去见他。约莫下午两点钟,我们可以到场,用手枪决斗。两个垒位相距十米,我们在相距十米的位置站好,一有信号,就朝对方走去。每人都可以边走边开枪,每人三颗子弹。就这些。

基里洛夫 相距十米太短了。

斯塔夫罗钦 十二米也行,但是不能再长了。您有手枪吗?

基里洛夫 有,您想看看吗?

斯塔夫罗钦 当然了。

〔基里洛夫在一只箱子前蹲下,从里面取出一匣子手枪,放到斯塔夫罗钦面前的桌子上。

基里洛夫 我还有一只手枪,是在美国买的。

〔他拿给斯塔夫罗钦看。

斯塔夫罗钦 您有这么多武器。这些枪非常漂亮。

基里洛夫 这是我唯一的财富。

〔斯塔夫罗钦注视他,接着又缓慢地盖上木匣,但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斯塔夫罗钦 (颇为犹豫地)您一直处于同样的思想状态吗?

基里洛夫 (口气自然并当即回答)对。

斯塔夫罗钦 我是指自杀。

基里洛夫 我已经明白。对,我还是同样的思想状态。

斯塔夫罗钦 哦!定在什么时候呢?

基里洛夫 不久之后。

斯塔夫罗钦 看来您很幸福。

基里洛夫 我是很幸福。

斯塔夫罗钦 这我理解。有时我也想过,假设犯了罪,不妨这么说,干了一件特别卑鄙无耻的事儿。好哇,朝脑袋开一枪,就什么也不存在了!耻辱就无所谓啦!

基里洛夫 我感到幸福不是因为这个。

斯塔夫罗钦 为什么?

基里洛夫 您见过一片树叶吧?

斯塔夫罗钦 见过。

基里洛夫 有叶脉,在阳光下绿油油、亮晶晶的吧?是不是很好?对,一片树叶就能说明一切。人生来,死去,各种行为,一切都很好。

斯塔夫罗钦 即使……

〔他欲言又止。

基里洛夫 什么?

斯塔夫罗钦 如果损害了您喜爱的一个孩子,譬如说损害了一个小姑娘,如果玷污了她,那么也还好吗?

基里洛夫 (默然注视他)您做出来了吗?(斯塔夫罗钦沉默不语,怪异地摇了摇头)如果做了这种坏事,这也很好。如果有人将玷污女孩儿的那个人的脑壳劈开,或者相反,别人宽恕了他,怎么样都很美满。我们一旦知道了这一点,就会永远心满意足了。

斯塔夫罗钦 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幸福的?

基里洛夫 上星期三深夜,两点三十五分。

〔斯塔夫罗钦猛然站起身。

斯塔夫罗钦 是您点亮了圣像前的长明灯吗?

基里洛夫 是我。

斯塔夫罗钦 您祈祷吗?

基里洛夫 时刻在祈祷。您瞧这只蜘蛛,我正在观赏它,并且感激它这样爬行,这就是我祈祷的方式。

斯塔夫罗钦 您相信来世生活吗?

基里洛夫 不是相信来世的永恒生活,而是相信现世的永恒生活。

斯塔夫罗钦 现世?

基里洛夫 对。片刻。一种快乐,如果持续五分钟以上,人就会死了。

〔斯塔夫罗钦注视着他,脸上流露出几分憎恨的神色。

斯塔夫罗钦 而您还敢说不信奉上帝!

基里洛夫 (口气自然地)斯塔夫罗钦,求求您,不要以挖苦的口气同我说话。想一想您对我来说曾经是什么人,您在我的生活中曾经扮演过什么角色。

斯塔夫罗钦 时间不早了,明天上午您准时去见加加诺夫。记住,九点钟。

基里洛夫 我会准时的。我想什么时候醒,就能什么时候醒。我上床睡下,心里念叨:七点钟,到七点钟我就准醒。

斯塔夫罗钦 这是一种非常宝贵的能力。

基里洛夫 对。

斯塔夫罗钦 去睡吧,不过,先告诉沙托夫一声,我要见他。

基里洛夫 等一等。(他从角落里拿起一根棍子,敲了敲隔壁的墙)好了,他这就过来。对了,您不睡觉吗?明天您可要决斗。

斯塔夫罗钦 我即使很疲劳,手也不会发抖。

基里洛夫 这是一种宝贵的能力。晚安。

〔沙托夫出现在远台的门口。

〔基里洛夫冲他笑了笑,从侧门下。

〔沙托夫望着斯塔夫罗钦,然后缓步走进来。

沙托夫 您把我折磨得好苦!为什么您迟迟不来?

斯塔夫罗钦 您就那么有把握我能来吗?

沙托夫 我不能想象您会抛弃我。我离不开您,想一想您在我的生活中扮演过什么角色。

斯塔夫罗钦 那您为什么打我?(沙托夫沉默不语)难道是因为我同您妻子的关系吗?

沙托夫 不是。

斯塔夫罗钦 是由于涉及令妹和我的传闻吗?

沙托夫 我认为不是。

斯塔夫罗钦 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明天晚上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这次来只是要给您一个警告,同时请您帮个忙。警告是这样:您有被暗杀的危险。

沙托夫 暗杀?

斯塔夫罗钦 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小组要下手。

沙托夫 我已经知道了。您是怎么得知的呢?

斯塔夫罗钦 我是小组成员,和您一样。

沙托夫 您,斯塔夫罗钦,您是他们团体的成员,同那位虚荣心强而愚蠢的仆人为伍?您怎么能做得出来?难道这是无愧于尼古拉·斯塔夫罗钦的壮举吗?

斯塔夫罗钦 请您原谅,您的确应当破除这种习惯,不要把我视为全俄罗斯的沙皇,而您不过是这沙皇旁边的一粒尘土。

沙托夫 嗳!不要再以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了!您完全清楚,他们是坏蛋和仆役,您不能混迹到他们中间。

斯塔夫罗钦 无可置疑,他们是混蛋。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不完全是他们团体的成员。我有时帮了他们,也是出于业余爱好,因为我没有什么更好的事儿可干。

沙托夫 还能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干这种事情吗?

斯塔夫罗钦 是有这种情况: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结婚,生孩子,也以业余爱好者的身份犯罪!不过提起犯罪,是您有被杀害的危险,而不是我。至少可能被他们杀害。

沙托夫 他们对我无可指责。我加入了他们的组织。后来我前往美洲,在那里我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回来的时候也对他们讲了。我老老实实地向他们声明,我们在各方面看法都有分歧。这是我的权利,我的良心、我的思想的权利……我绝不允许……

斯塔夫罗钦 别嚷啊。(基里洛夫上,他来取走手枪匣子,随即出去)维尔科文斯基如果想象您可能危害他们的组织,他会毫不犹豫地除掉您。

沙托夫 他们叫我好笑。他们的组织甚至都不存在。

斯塔夫罗钦 我也确实推测,这全是维尔科文斯基一个人头脑里想出来的。其他人以为他是一个国际组织的代表,因此都跟随他。而他则有本事让他们相信了,一个团体,就是这样组成的。就这么简单,再以这个团体为基础,说不定哪天还建起一个国际组织呢?

沙托夫 就这个蛀虫,这个无知的家伙,就这个对俄罗斯一无所知的蠢货!

斯塔夫罗钦 不错,这些人根本不了解俄罗斯。不过,总的说来,在了解俄罗斯方面,他们也只是略微比我们差点儿。而且,即使一个愚蠢的家伙,也完全能开枪杀人。因此我来提醒您。

沙托夫 我要感谢您,感谢您在我打了您之后还这么做。

斯塔夫罗钦 不然,我是以德报怨。(笑起来)让您高兴一下,我是基督教徒。反正我若是相信上帝的话,就会成为基督徒。可是吱溜一下,(他站起来)野兔跑掉了。

沙托夫 野兔?

斯塔夫罗钦 对呀,要做一道红酒洋葱炖野味,就得有一只野兔。要相信上帝,就得有一个上帝。

〔他又笑起来,但这次却是冷笑。

沙托夫 (异常激动)不要这么亵渎上帝!不要笑嘛!抛掉这种口气,换上合乎人情的口吻,讲点儿人话,哪怕您这一生仅此一次!回想一下我动身去美洲之前,您对我说过什么。

斯塔夫罗钦 想不起来了。

沙托夫 我来告诉您。时间到了,该有人把您的真相告诉您,必要时打您,让您终于想起您是什么人。那时候您对我说,唯有俄罗斯人民以新上帝的名义,能够拯救世界,您还记得吗?您说过“一个无神论者不可能是俄罗斯人”,您还记得吗?那时候,您没有说野兔不存在。

斯塔夫罗钦 的确,我似乎记得我们的谈话。

沙托夫 让谈话见鬼去吧!没有什么谈话!唯有一个主人宣布重要的事情,而一个门徒在死者中间复活。门徒,就是我,而您就是主人。

斯塔夫罗钦 重要的事情,真的吗?

沙托夫 对,是真的。不正是您对我说过,如果有人精确地向您证明基督之外存在真理,那您宁愿同耶稣在一起也不要真理吗?不正是您说过,驱使一国人民寻找神的那种盲目的生活力量,比理性和科学还要大。正是这种力量,也唯有这种力量决定善与恶,您也说过俄罗斯人民要走在人类的前头,就必须跟在他们基督的身后……我相信了您的话,种子也在我身上发了芽,而且……

斯塔夫罗钦 我替您高兴。

沙托夫 抛掉这种口气,立刻抛掉,否则我就……对,这一切您都对我说过!可是与此同时,您又对基里洛夫说了相反的一套,在美洲时他向我透露了。您往他那颗心灵里灌输了虚假和否定,将他的理性推向疯狂。您的这个作品,您看到了吗?欣赏了吗?

斯塔夫罗钦 我要提请您注意,基里洛夫本人刚才对我说,他心满意足。

沙托夫 我问您的不是这个。您怎么能对他说一套,对我说另一套呢?

斯塔夫罗钦 毫无疑问,我要从两方面说服我自己。

沙托夫 (绝望地)而现在,您是无神论者了,就不再相信您教导我的吗?

斯塔夫罗钦 那么您呢?

沙托夫 我相信俄罗斯,相信正统,相信基督圣体……我相信救世主第二次会在俄罗斯降临,我相信……

斯塔夫罗钦 上帝吗?

沙托夫 我……我会相信上帝的。

斯塔夫罗钦 好嘛,您并不相信。况且,人能够既聪明,又信奉上帝吗?不可能。

沙托夫 不对,我没有说我不相信。我们全是死人或半死不活的人,没有能力信奉。因此,人必须站起来,首先是您,我所敬佩的人。唯独我了解您的聪慧、您的天才、您广博的文化和宏阔的观念。在这世间,每一代人,只有极少数出类拔萃的人,只有两三人而已,您是其中一个。唯独您,对,唯独您能高举起大旗。

斯塔夫罗钦 我注意到此刻,所有的人都要把一面旗帜交到我手中。维尔科文斯基也一样,要我举起他们的旗帜。可是他另有考虑,是因为他赞赏他所说的我的“超常的犯罪才能”。我究竟算什么呢?

沙托夫 我知道您也是个魔鬼。有人也听您明确讲过,无论什么兽性的肉欲闹剧和一种牺牲的壮举,在您看来毫无差异。据说您甚至在彼得堡参加了一个秘密团体,一个下流放荡的团体。据说,还是据说,我是不愿意相信的。据说您引诱孩子并玷污他们……(斯塔夫罗钦霍地站起来)回答,说出真相。尼古拉·斯塔夫罗钦,在打了他耳光的沙托夫面前不能说谎。那种事儿您干过吗?您若是干过,就再也不能高举大旗了,我也就理解您何以悲痛欲绝又无能为力。

斯塔夫罗钦 够了。这些问题极不恰当。(他注视沙托夫)其实又有什么关系?我呢,我只关心更加普通的问题,例如:是应当活下去,还是应当自戕?

沙托夫 像基里洛夫那样?

斯塔夫罗钦 (带着几分伤感)像基里洛夫那样。不过,他会一直走到底,他是个基督。

沙托夫 那么您呢,您能自戕吗?

斯塔夫罗钦 (痛苦地)必须如此!必须如此!然而,我担心自己太懦弱。也许我明天就做到,也许永远不会。这是个问题,是我心中提出的唯一问题。

沙托夫 (扑向他,抓住他的肩膀)您寻求的就是这个。您寻求惩罚。亲吻大地,用您的泪水浇灌大地,哀求慈悲吧!

斯塔夫罗钦 放开我,沙托夫。(他将沙托夫推开,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要记住:那天我本来可以杀掉您,而我却双手背到身后。因此,不要逼我。

沙托夫 (又向后退去)哼!为什么我注定要相信您,爱您呢?我不能把您从我心中赶走,尼古拉·斯塔夫罗钦。等您出去之后,我还会亲吻您的脚印。

斯塔夫罗钦 (同上)我对您说出来心里很痛苦,真的,我不可能爱您,沙托夫。

沙托夫 我知道。您不可能爱任何人,只因您是个无根而又没有信仰的人。唯独在一块土地里扎了根的人,才能够爱,相信和建设,其他人则破坏。而您,您情不自禁地破坏一切,甚至还受维尔科文斯基这类傻瓜的迷惑,须知他们要破坏就是图省劲,仅仅因为破坏比不破坏容易。喏,我还要拉您回到老路上。那样一来,您也得到安宁了,我也不再独守您教给我的思想了。

斯塔夫罗钦 (又镇定下来)感谢您的好意。您可以帮我找到野兔,不过我来请您先帮一个小一点儿的忙。

沙托夫 什么事?

斯塔夫罗钦 不管是以这种或那种方式,万一我消失了,希望您照顾我妻子。

沙托夫 您妻子?您已经结了婚?

斯塔夫罗钦 对,同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结了婚。我知道您对她很有影响。唯独您能够……

沙托夫 您娶了她,看来这事儿是真的啦?

斯塔夫罗钦 是四年前的事儿,在彼得堡。

沙托夫 有人逼您娶她吗?

斯塔夫罗钦 逼我?没有。

沙托夫 您同她有了孩子?

斯塔夫罗钦 她从未生过孩子,也不可能有孩子,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一直是处女。我只求您照顾她。

〔沙托夫愕然,目送他走了。

〔继而,沙托夫又追上去。

沙托夫 喂!我明白了,这回我了解您了,我了解您了,您娶了她是为了惩罚自己的一个严重过错。(斯塔夫罗钦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听我说,听我说,您去瞧瞧第科尼。

斯塔夫罗钦 第科尼是谁?

沙托夫 原先当过主教,退隐到这里,在圣伏锡米乌斯修道院。他会帮助您的。

斯塔夫罗钦 (注视沙托夫)在这世上,谁能帮我呢?连您也不能,沙托夫。我再也无求于您了。晚安。

第七场景

〔一座浮桥。

〔斯塔夫罗钦撑着雨伞,冒雨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费德卡从他身后冒出来。

费德卡 先生,我能在您的伞下避避雨吗?

〔斯塔夫罗钦站住。这一场面在伞下进行,二人对视。

斯塔夫罗钦 你是谁?

费德卡 我是谁不重要。不过您呢,您是斯塔夫罗钦先生,一位老爷!

斯塔夫罗钦 你是苦役犯费德卡!

费德卡 我不再是苦役犯了。不错,我判了无期徒刑,可是,我觉得时间太长,就换了营生。

斯塔夫罗钦 你在这里干什么?

费德卡 不干什么,我需要通行证,在俄国,没有通行证寸步难行。幸而您认识的一个人,彼得·维尔科文斯基,答应给我弄一份。反正也得等着,我就窥伺您,希望大人赏给我三卢布。

斯塔夫罗钦 是谁命令你窥伺我的?

费德卡 没人,没人!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倒是这样对我说过,我凭着自己的才能,也许能为大人效劳,根据情况为您搞掉一些碍手碍脚的人。不错,他还对我说过,您会经过这座桥,到河对岸去看什么人,我就等您,说话已有三个夜晚了。您瞧,我讨三卢布不过分吧。

斯塔夫罗钦 好,听我说,我喜欢别人把我的话听明白。你从我这儿连一戈比也得不到,我现在用不着,将来也永远用不着你。假如在这座桥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你再让我撞见,我就把你捆起来送交警察局。

费德卡 对,可是我需要您。

斯塔夫罗钦 滚开,别找挨揍!

费德卡 要知道,先生,我是个可怜无助的孤儿,现在又下着雨!

斯塔夫罗钦 我说话可算数,再让我撞见,我就把你捆起来。

费德卡 那我还是听候吩咐,什么事儿都难说呀!

〔费德卡消失了。斯塔夫罗钦注视着他走掉的方向,然后重又赶路。

——黑暗

第八场景

〔列比亚德金的家。

〔斯塔夫罗钦已经进了屋。列比亚德金接过他的雨伞去放好。

列比亚德金 多么恶劣的天气!噢!您身上都打湿了。(他搬上前一把扶手椅)请坐,请坐。(他又站起来)唔!您瞧瞧这间屋,您瞧,我过的是修士的生活,清心寡欲,蛰居,受穷,完全符合古代骑士的三愿。

斯塔夫罗钦 您认为古代骑士发这样的三愿吗?

列比亚德金 不知道,也许我弄混了。

斯塔夫罗钦 您当然弄混了,但愿您没有喝酒。

列比亚德金 喝了几口。

斯塔夫罗钦 我早就告诉您不要酗酒。

列比亚德金 对。多怪的要求!

斯塔夫罗钦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在哪儿?

列比亚德金 就在隔壁。

斯塔夫罗钦 她在睡觉?

列比亚德金 嗳!没有,她在拿纸牌算命。她在等您。她一听说您来的消息,就打扮好了。

斯塔夫罗钦 我一会儿见她,先同您解决点儿事情!

列比亚德金 我也这样希望,多少事情积在我的心头。我真想能像从前那样,敞开同您谈谈。唔!您在我的生活里,扮演的角色多么重要,现在对待我又多么残忍。

斯塔夫罗钦 看得出来,这四年来您一点儿也没有变。(默默地注视他)有人说得真对,人在头半生养成的习惯,决定人的后半生。

列比亚德金 啊!说得真妙!好了,这就表明,生活之谜已经解开!然而,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我同蛇一样正在蜕皮,而且,我已经写了遗嘱。

斯塔夫罗钦 奇闻奇闻,留下什么遗产,留给谁?

列比亚德金 我愿意把自己的骨骼留给大学生。

斯塔夫罗钦 您想生前拿到一笔酬金吗?

列比亚德金 为什么不行呢?您听啊,我在报上读了一个美国人写的传记。他把巨额财产赠给科学基金会,将自己的骨骼赠给当地学府的大学生,他的皮肤用来制作一面鼓,日夜敲打演奏美国国歌。可是,唉,比起美国人,比起他们思想的大胆程度,我们只能是小人国的居民了。如果我试图照样做,有人就会指责我是社会主义者,没收我的皮肤。因此,我只好同大学生打交道。我愿意把自己的骨骼留给他们,但是有个条件,他们必须在我的头盖骨上贴个标签,写上:“一位痛悔的自由思想家。”

斯塔夫罗钦 这么说,您已经知道自己有生命危险了。

列比亚德金 (惊跳)我,不知道,您这话什么意思?开什么玩笑?

斯塔夫罗钦 您不是给行政长官写了一封信,要揭发维尔科文斯基的小团体吗?您是那小团体的成员。

列比亚德金 我没有参加他们的小团体。我同意散发传单,那在一定程度上是帮忙。我给行政长官写信,是为了解释这类事情,不过,假如维尔科文斯基真的以为……唔!我要去彼得堡,我亲爱的恩人,我正是为了这事儿等您,去那里我需要钱。

斯塔夫罗钦 您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个铜子儿,我给您的已经太多了。

列比亚德金 不错。然而我呢,我接受了耻辱。

斯塔夫罗钦 令妹做我的合法妻子,这件事有什么耻辱的?

列比亚德金 可是,婚礼是秘密举行的,还保持秘密,这注定是件神秘的事儿!我接受您给的钱,好,这是正常的!然而有人问我:“您为什么接受这种钱?”我信守诺言,不能回答,从而损害我妹妹,损害我的家庭名誉。

斯塔夫罗钦 我来告诉您,我这就弥补对您高贵家庭的这种侮辱。毫无疑问,明天我就正式宣布我们的婚姻。家庭名誉的问题也就解决了。同样,补助金的问题,自然就跟着解决,我再也不必付给您了。

列比亚德金 (惊慌失措)这怎么行啊?您可不能公布这一婚姻,她是半疯的人。

斯塔夫罗钦 我自有安排。

列比亚德金 令堂会怎么说呢?您必须把妻子带回府上。

斯塔夫罗钦 这就不关您的事儿了。

列比亚德金 那我怎么办呢?您就把我扔了,就像扔一只鞋跟穿破了的旧靴子。

斯塔夫罗钦 对,就像扔一只鞋跟穿破了的旧靴子。说得对,现在,叫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来吧。

〔列比亚德金出去,将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带来。她停留在屋子中央。

斯塔夫罗钦 (对列比亚德金)您出去吧。不,别走那儿。您会听的。到外面去。

列比亚德金 外面下雨呢。

斯塔夫罗钦 拿着我的雨伞。

列比亚德金 (六神无主地)您的雨伞,真的,我配得上这种荣誉吗?

斯塔夫罗钦 任何人都配得上一把雨伞。

列比亚德金 对,对,当然了,这属于人权!

〔列比亚德金下。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我能亲您的手吗?

斯塔夫罗钦 不,现在还不行。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好吧。您坐到灯光里来,好让我看着您。

〔斯塔夫罗钦要坐到扶手椅上,便朝她走去。

〔玛丽娅满脸惊恐,连连后退,抬起手臂,仿佛要护住自己。

〔斯塔夫罗钦站住。

斯塔夫罗钦 我吓着您了,请原谅。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没什么。不,我看错了。

〔斯塔夫罗钦坐到灯光下。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叫了一声。

斯塔夫罗钦 (颇不耐烦)又怎么啦?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没什么。刚才乍一看我认不出您了,就觉得您是另一个人。您手里拿着什么?

斯塔夫罗钦 哪只手?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右手,有一把刀。

斯塔夫罗钦 您瞧,我的手是空的。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对,对。昨天夜里,我梦见一个男人,他像我的王子,但又不是。他拿一把刀朝我走来。啊!(她叫喊)您是我梦见的那个凶手,还是我的王子?

斯塔夫罗钦 您没有做梦,镇定下来。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您若是我的王子,那么为什么不拥抱我呢?不错,他从来还没有拥抱过我,可是他非常温柔。他传给我的,除了温柔,我感觉不出别的。可是相反,您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威胁着我。他管我叫他的鸽子,他给了我一枚戒指:“晚间你看着戒指,我就会来到你的睡梦中。”

斯塔夫罗钦 戒指在哪儿?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我哥哥卖了喝酒了。现在到了夜晚,我就孤单一人了。每天夜晚……

〔她哭了。

斯塔夫罗钦 不要哭了,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从今往后,我们就一起生活了。

〔玛丽娅凝视着他。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对,您的声音现在又温柔了。我想起来了。我知道您为什么对我说,我们将一起生活。那天您在马车上对我说,我们的婚姻要公布了。可是,这事儿我也害怕。

斯塔夫罗钦 为什么?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我不会接待人,我对您根本不合适。我知道,有仆人来接待。可是在您府邸那儿,我见到了您的女亲戚,我主要是对她们不合适。

斯塔夫罗钦 她们伤害您啦?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伤害?一点儿也没有。我看着你们所有的人,你们在那儿相互不合,吵闹,你们在一起的时候,甚至不能开心地笑一笑。那么多财富,却没有一点点儿快乐!真可怕。不,我没有受到伤害,但是我很伤心,我觉得您为我感到丢脸。对,您感到丢脸,那天早晨,您开始疏远了,您的脸甚至也变了。我的王子走了,仅仅剩下一个蔑视我,也许还恨我的人。再也没有温柔的话语,只有烦躁、怒火、刀……

〔她站起来,浑身发抖。

斯塔夫罗钦 (突然发作)够啦!您疯啦,疯啦!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声音细微地)求求您了,王子,您出去,再进来。

斯塔夫罗钦 (还气得发抖,不耐烦地)进来?为什么进来?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好让我弄清楚您是谁。这五年来,我一直等他来,时时刻刻都想象他进门的样子。您到外面去,再进来,就像您久别归来那样,也许我会认出您来。

斯塔夫罗钦 住口,现在您听我说,集中您的全部注意力。明天,如果我还活着,我就公布我们的婚姻。我们不住在我家里,去瑞士的深山里,到一个凄凉无人的地方,度过我们的余生。我就是这样安排事情的。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对,对,你希望死去,你已经入土了。可是,你一旦要重新生活,就想要摆脱我了,不管以什么方式!

斯塔夫罗钦 不,我不会离开那地方,不会离开您的。您为什么对我称呼“你”了?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因为现在我认出你了,我知道你不是我的王子。他不会为我感到丢脸的;他不会把我藏在深山里,而是把我引见给所有的人,对,甚至引见给那天眼睛死盯着你的那位年轻小姐。不对,你非常像我的王子,但是结束了,我受了你的谎言的欺骗。你呀,你想讨那位小姐的欢心,你在打她的主意。

斯塔夫罗钦 您听不听我说?别讲这种疯话啦!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他从来没有说过我疯了。他是王子,是雄鹰。他若是愿意,能给上帝下跪,不想跪就不跪。你呢,沙托夫打了你耳光,你也是个仆人。

斯塔夫罗钦 (他抓住玛丽娅的手臂)您瞧瞧我,认认我,我是您的丈夫。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放开我,骗子。我不怕你的刀。他会保护我,对付所有的人的。你呢,你想要我死,因为我妨碍你。

斯塔夫罗钦 你说什么,疯子!你说什么!

〔他一把将玛丽娅推开。

〔玛丽娅摔倒,他朝门口冲去。

〔玛丽娅跑向他。这时,列比亚德金出现,把她抓住,而她连声号叫。

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 杀人凶手!受诅咒的人!杀人凶手!

——黑暗

第九场景

〔浮桥。

〔斯塔夫罗钦脚步匆急,嘴里咕咕哝哝,含混不清。

〔桥走过一半儿的时候,费德卡在他身后出现。

〔斯塔夫罗钦猛一回身,揪住他的脖领,毫不费劲就把他脸朝地摔倒,然后又放开他。费德卡马上又站起来,手中拿着一把宽刃短刀。

斯塔夫罗钦 放下刀!(费德卡把刀藏起来。斯塔夫罗钦转过身去,接着走路。费德卡跟在后面,走了很长的路。已经过了桥,走在一条空荡无人的长街上)刚才我火冒三丈,差一点儿扭断你的脖子。

费德卡 您真健壮,老爷。灵魂虚弱,可是身体强壮有力,您的罪过一定很大。

斯塔夫罗钦 (笑)现在,你也说教啦?然而,听说上周你抢了一座教堂。

费德卡 准确地说,我进教堂里是要祈祷。后来我转念一想,仁慈的上帝把我引到那里,我就应当利用这个机会,既然上帝要助我一臂之力。

斯塔夫罗钦 你也干掉了教堂守卫。

费德卡 也就是说,我们把教堂全扫荡了。可是,早晨在河边,我们争吵谁拿最大的袋子。于是,我犯了罪。

斯塔夫罗钦 妙极了,你继续杀人抢劫吧。

费德卡 小维尔科文斯基也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很乐意。机会总是有的。对了,那天晚上您去列比亚德金上尉的家……

斯塔夫罗钦 (戛然站住)怎么样……

费德卡 唉!您可别再打我呀!我是说那个酒鬼喝得烂醉,每天晚上都不关门。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杀掉房中所有的人,杀掉兄妹俩。

斯塔夫罗钦 你进去啦?

费德卡 对。

斯塔夫罗钦 为什么你没有把人全杀了?

费德卡 我算过了。

斯塔夫罗钦 什么?

费德卡 我把他杀了之后,能窃取一百五十卢布,我是说把“他们”杀掉之后。不过,我若是信小维尔科文斯基的话,干这同样的活儿,我能从您这儿拿到一千五百卢布。因此……(斯塔夫罗钦默默注视他)我来找您,就像跟一位兄长,或者一位父亲商量。谁也不会知道一点儿情况,连小维尔科文斯基也不例外。不过,我需要了解您是否渴望我去做,或者您告诉我一声,或者您给我一点儿定钱。(斯塔夫罗钦看着他,开始笑起来)好了,您还不肯给我早就向您要的那三卢布吗?

〔斯塔夫罗钦一直笑,掏出一沓钞票,一张一张抛掉。

〔费德卡拾一张,发出一声“啊”。这场面继续,灯光渐暗,直到完全黑暗。

——黑暗

叙述者:杀人者,或者欲杀人者,或者容人杀人者,往往本人就要轻生,他是死亡的伴侣。斯塔夫罗钦的笑,也许就是这种含义。然而,很难说费德卡是这样理解的。

第十场景

〔勃里科沃森林。

〔空气潮湿。地面泥泞。寒风瑟瑟。树枝光秃秃的。

〔场上位垒前,各站着斯塔夫罗钦和加加诺夫。斯塔夫罗钦身穿轻便外套,头戴白色海狸皮帽。加加诺夫三十三岁,高大肥胖,金黄色头发。

〔两位证人站在场中央,即基里洛夫和加加诺夫一方的证人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决斗双方已经拿起了武器。

基里洛夫 现在,我最后一次建议你们和解。我只是形式上这样讲一下,这是我作为证人的责任。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我完全赞同基里洛夫先生的话。这种在现场不能和解的念头,无非是一种偏见,顶多适合于法国人。何况这场决斗没有理由,因为斯塔夫罗钦先生准备再次道歉。

斯塔夫罗钦 我再次重申这种建议:我愿意尽量表示歉意。

加加诺夫 这真叫人难以忍受!我们不要重演一遍同一出喜剧了。(对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假如您是我的证人,而不是我的敌人,那您就向这人……(他用手枪指了指)解释,他的让步只能使侮辱更加严重。他总摆出那副样子,就好像我的冒犯触不到他,他在我面前躲躲闪闪并不感到耻辱。告诉您,他不停地侮辱我,而您呢,您只能令我恼火,结果开枪射不中他。

基里洛夫 不要再讲了,我请你们听我的号令,你们各就各位。(双方回到各自的位置,站到位垒后面,几乎在幕后)一、二、三,开始。

〔双方相互逼近。

〔加加诺夫开枪,站住,发现他没有射中斯塔夫罗钦,而自己成了靶位。

〔斯塔夫罗钦迎上去,朝加加诺夫的上方射击。然后,他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包扎他的小手指。

基里洛夫 您受伤了?

斯塔夫罗钦 让子弹擦了一下。

基里洛夫 如果您的对手声明还不满意,那么你们还应当继续决斗。

加加诺夫 我声明这人情愿往空中射击,这又是一种侮辱。

斯塔夫罗钦 我以自己的名誉向您保证,我并不想冒犯您。我朝半空中射击,这仅仅是出于我个人的原因。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不过我认为如果决斗双方有一个人先声明朝半空中开枪,那么决斗就不能继续。

斯塔夫罗钦 我根本没有声明每次都朝空中开枪,你们不知道我第二枪怎么射击。

加加诺夫 我再说一遍,他是有意那么做。但是根据我的权利,我要第二次射击。

基里洛夫 (冷淡地)这的确是您的权利。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既然如此,就继续决斗。

〔同样场面。加加诺夫在位垒,长时间举枪瞄准斯塔夫罗钦。斯塔夫罗钦则一动不动,垂臂在那里等待。

〔加加诺夫的手在发抖。

基里洛夫 您瞄准时间过长,射击,快射击。

〔加加诺夫开了枪。斯塔夫罗钦的帽子被打飞了。

〔基里洛夫拾起帽子,交给斯塔夫罗钦。

〔两个人检查皮帽。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该您射击了,不要让您的对手久等。

〔斯塔夫罗钦注视着加加诺夫,朝上方开了枪。

〔加加诺夫狂怒,跑出来。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跟在后面。

基里洛夫 您为什么不打死他?您这样做对他的伤害还要严重。

斯塔夫罗钦 究竟该怎么办呢?

基里洛夫 不要同他挑战决斗,或者打死他。

斯塔夫罗钦 我不想打死他,可是,如果不挑战,他就会当众侮辱我。

基里洛夫 不错,您是会遭受到侮辱!

斯塔夫罗钦 我开始堕入五里雾中。为什么人人期待我做出不期待任何别人做的事?为什么我必须承担任何人也不承担的后果,必须接受任何人也不能承受的重负呢?

基里洛夫 您寻求这些重负,斯塔夫罗钦。

斯塔夫罗钦 啊!(沉吟一下)您看出来啦?

基里洛夫 对。

斯塔夫罗钦 就这么明显?

基里洛夫 对。

〔冷场。斯塔夫罗钦戴上帽子,正了正。

〔他又恢复冷淡的态度,注视基里洛夫。

斯塔夫罗钦 对重负会感到厌倦的,基里洛夫。这个笨蛋没有打中我,也怪到我头上。

——黑暗

第十一场景

〔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的宅第。

〔斯塔夫罗钦居中坐在沙发上,包扎了手指,身子直挺挺,一动不动地睡觉。几乎觉察不到他的呼吸。他的脸色惨白而严峻,宛如石雕,眉头则微微皱着。

〔达莎上,跑到跟前站住,凝视他,在他胸前画了个十字。他睁开眼睛,仍然不动弹,目光直愣愣的,盯着前方的同一点。

达莎 您受伤啦?

斯塔夫罗钦 (看着达莎)没有。

达莎 您让对方流了血?

斯塔夫罗钦 没有,我没有打死任何人,尤其是任何人也没有打死我,正如您所见,决斗的过程愚蠢极了。我朝天开枪,加加诺夫也没有打中我。我的运气不好,我很累,想单独待一待。

达莎 很好,既然您总回避我,那我就再也不来见您了。我知道,到最后我还会同您相聚。

斯塔夫罗钦 最后?

达莎 对。等到一切都完结了,您一召唤我就来。

〔他注视达莎,似乎完全醒来。

斯塔夫罗钦 (口气自然地)我多么怯懦,又多么卑劣,达莎,觉得自己到了最后,确实要呼唤您。而您呢,尽管十分明智,也的确能招之即来。不过,请告诉我,不管什么结果,您都会来吗?(达莎沉默不语)即使在那期间,我干出卑鄙到极点的事儿?……

达莎 (注视他)您要让人弄死您妻子?

斯塔夫罗钦 不,不,既不弄死她,也并不弄死任何人,这我不愿意。也许,我会让人弄死另一个人,那个年轻姑娘……也许我阻止不了自己。噢!丢开我吧,达莎,为什么您要随同我毁掉呢?

〔他站起身。

达莎 我知道最终,唯有我留在您身边,我等待这一时刻。我为此而祈祷。

斯塔夫罗钦 您祈祷?

达莎 对。从某一天起,我就不停地祈祷了。

斯塔夫罗钦 假如我不呼唤您,假如我逃开……

达莎 这不可能。您会呼唤我的。

斯塔夫罗钦 您这话里有很大的轻蔑的意味。

达莎 不仅仅是轻蔑。

斯塔夫罗钦 (笑)就是说有轻蔑的意味。这没关系,我不愿意您随我毁掉。

达莎 您怎么也不会失掉我。我不来到您的身边,也会去当修女,护理病人。

斯塔夫罗钦 去当护士!的确如此。其实,您像护士那样对我感兴趣,归根结底,这也许是我最需要的。

达莎 对,您有病。

〔斯塔夫罗钦突然抓起一把椅子,看样子毫不费劲地掷到客厅另一端。

〔达莎叫了一声。

〔斯塔夫罗钦转过身去,走开坐下了。

〔继而,他说话口气十分自然,就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斯塔夫罗钦 要知道,达莎,现在我经常产生幻觉,各种各样的小魔鬼,特别是有一个……

达莎 您已经对我讲过了,您是有病。

斯塔夫罗钦 昨天夜晚,他就坐在我身边,没有离开我。他又愚蠢又放肆,而且很平庸。对,很平庸。我心里恼火,自身的魔鬼居然如此平庸。

达莎 听您这口气,就好像真的存在似的。噢!愿上帝为您驱魔!

斯塔夫罗钦 不,不,我不相信魔鬼。然而昨天夜晚,魔鬼从各处沼泽地里出来,一齐扑向我。喏,就有一个小魔鬼,在桥上向我提议,他去割了列比亚德金的脖子及其妹妹玛丽娅·第莫菲耶芙娜的脖子,使我摆脱这桩婚姻。他要我预付给他三卢布。不过,这次行动的费用,他计算到一千五百卢布。那是个会算账的魔鬼。

达莎 您肯定是一种幻觉吗?

斯塔夫罗钦 不,并不是幻觉。那是费德卡,是个越狱的苦役犯。

达莎 您是怎么回答的?

斯塔夫罗钦 我吗?什么也没有说。为了摆脱他,我给了他三卢布,甚至更多。(达莎惊叹一声)对,他大概以为我同意了。但是,您尽可放下这颗极富同情的心,他必须得到我的命令才能行动。也许到头来,我会下命令的!

达莎 (合拢手掌)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他为什么这样折磨我呀?

斯塔夫罗钦 请原谅。不过是开开玩笑。而且,这种情况从昨天晚上就开始了:我总想笑,愿望极其强烈,长时间笑个不停……(他笑起来,但似乎在强笑,并不快乐。达莎伸手指向他)我听见马车声响,一定是我母亲回来了。

达莎 愿上帝保佑您不受您的恶魔侵扰。呼唤我吧,我一准儿来。

斯塔夫罗钦 听我说,达莎。如果我去见费德卡,向他下命令,您还会来吗?甚至在犯了罪之后,您也会来吗?

达莎 (泪流满面)噢!尼古拉,尼古拉,求求您了,不要独自一人待着,这样的话……去修道院,看看第科尼,他会帮助您的。

斯塔夫罗钦 又是他!

达莎 对,第科尼。紧接着就是我,我本人,随后我就来,我一准儿来……

〔她哭着逃下。

斯塔夫罗钦 她会来的,她当然会来的。而且兴冲冲地。(厌恶地)噢!……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 (上)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希望见您。

斯塔夫罗钦 是他?他来能是……(得意地微微一笑)请他进来吧。

〔莫里 斯·尼古拉耶维奇上。

〔阿列克赛·伊戈罗维奇下。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看见斯塔夫罗钦的微笑,便停下脚步,仿佛要掉头走开。但是,斯塔夫罗钦换了表情,一副由衷惊讶的神色。他朝客人伸出手,而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没有同他握手。斯塔夫罗钦又微笑起来,但是态度却很客气。

斯塔夫罗钦 请坐。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坐到一张椅子上。斯塔夫罗钦则侧身坐到沙发上。

〔斯塔夫罗钦半晌无语,打量着来客,而客人似乎还在犹豫。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突然开口讲话)您若是能办到,就娶了莉莎·尼古拉耶芙娜吧。

〔斯塔夫罗钦注视着对方,表情没有变。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也定睛看着他。

斯塔夫罗钦 (沉默片刻)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莉莎·尼古拉耶芙娜是您的未婚妻吧?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我们正式订了婚。

斯塔夫罗钦 你们闹翻了吗?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没有。拿她自己的话来说,她爱我,也敬重我。她的话对我无比珍贵。

斯塔夫罗钦 我理解。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然而我知道,当她戴着面纱,在教堂的神坛前的时候,如果您呼唤她,她就会抛下我和其他人随您去的。

斯塔夫罗钦 您没有弄错吗?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没有。她嘴上说恨您,也是直率的。可是内心里,她还疯狂地爱您。而我,她嘴上说爱的人,有时她却极端鄙视我。

斯塔夫罗钦 然而我感到惊奇的是,您支配了莉莎·尼古拉耶芙娜。她允许您了吗?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您讲这种话就下流了,这是幸灾乐祸的话。不过,再怎么蒙受耻辱我也不怕。不,我没有任何权利,也根本没有得到允许。莉莎不知道我这举动。我是瞒着她来对您说,唯独您能使她幸福,您在神坛前应当站在我的位置上。况且,我走出了这一步,就不能再娶她,也不能容忍我自己了。

斯塔夫罗钦 如果我娶她,结了婚之后,您会自杀吗?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不会。那要很久之后……或许,永远也不会……

斯塔夫罗钦 您这么讲是让我放心吧。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让您放心!您还在乎多流一点儿还是少流一点儿血!

斯塔夫罗钦 (沉吟片刻)请相信,您的提议令我十分感动。然而,是什么促使您认为,我对莉莎就有感情,愿意娶她呢?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霍地站起来)怎么?您不爱她?您不是企图向她求婚吗?

斯塔夫罗钦 我对一位女子的感情,除了对她本人,一般来讲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请原谅,这是我天生的一个怪癖。不管怎样,我可以告诉您其余的真相:我结了婚,因此不可能再娶另一位女子,或者像您所讲的试图向她求婚。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目瞪口呆,直愣愣地看着他,面失血色,继而猛地一拳捶在桌子上。

莫里斯·尼古拉耶维奇 您承认了这种情况之后,再不让莉莎安宁,我就会用乱棍打死您,就像对待一条狗那样。

〔他腾地站起身,径直出去,在门口撞到了要进来的彼得·维尔科文斯基。

彼得 嘿!他疯了,您把他怎么啦?

斯塔夫罗钦 (笑)没怎么。再说,这事与您无关。

彼得 我敢肯定,他来是要把他的未婚妻献给您吧?嗯?您想想看,正是我间接促使他这么做的。如果他拒绝把姑娘让给我们,我们就亲手夺过来,对不对?那可是个漂亮妞儿。

斯塔夫罗钦 看来,您一直有意帮我弄到她。

彼得 只要您作出决定,有人会替您清除障碍,这也不会让您破费多少。

斯塔夫罗钦 不然。破费一千五百卢布……对了,您来这儿干什么?

彼得 怎么?您忘记啦?我们的聚会呢?我来提醒您,过一小时就开始了。

斯塔夫罗钦 哦!真的!好主意。您来得正是时候,我正要寻开心。我应当扮演什么角色呢?

彼得 您是中央委员会委员,了解整个秘密组织。

斯塔夫罗钦 我应当怎么做呢?

彼得 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这就够了。

斯塔夫罗钦 可是,没有中央委员会吧?

彼得 有您和我呀。

斯塔夫罗钦 也就是说您喽。那么,组织也没有啦?

彼得 会有一个的,那我得把那些蠢货组织起来,让他们抱成一团。

斯塔夫罗钦 好哇!您打算怎么办呢?

彼得 嗯!首先给头衔、职务:秘书、司库、主席,这方面您明白!再有,就是感伤的情调。正义,对他们来说是感伤情调。这就让人多多地倾诉,尤其是那些傻帽儿。总而言之,他们聚在一起是怕舆论。舆论,是一种力量,一种真正的黏合物。他们最怕被人看成反动派。因此,他们不得不充当革命者。他们若是独立思考,有个人的看法,就会感到惭愧。所以,他们的思想会跟着我转。

斯塔夫罗钦 绝妙的计划!不过,我知道一个办法要好得多,能把这帮人捆在一起。促使四名成员杀掉第五个,就借口他是告密者,这样他们就被血腥事件捆在一起。哎呀,我真蠢:这完全是您的想法,对不对,您不是要让人干掉沙托夫吗?

彼得 我!嗳,怎么……您不想吗?

斯塔夫罗钦 不,我不想。可是您呢?您想干掉他。您想了解我的意见吗?这个想法还不太糟。想把人捆在一起,就需要比多愁善感,比怕舆论更厉害的东西,就是不要名誉。引诱并裹挟我们同胞的最好办法,就是公开宣扬有权干不名誉的事情。

彼得 对,对,我知道。不名誉万岁,人人都投向我们,谁也不愿落后。嘿!斯塔夫罗钦,您无所不通!头领要由您来当,我做您的秘书。我们登上一条船,桨是槭木做的,帆是丝绸做的。还有,我们将莉莎·尼古拉耶芙娜安置在舳楼上。

斯塔夫罗钦 对于这种预言,只有两点异议。一是我不会当你们的头儿……

彼得 您会当的,我来向您解释……

斯塔夫罗钦 二是我不会帮您杀害沙托夫,以便将您的那些笨蛋捆在一起。

〔他放声大笑。

彼得 (气得脸通红)我……我还得去通知基里洛夫。

〔他急匆匆下场。

〔等他一出去,斯塔夫罗钦的笑声就停止了。他走过去坐到沙发上,默默无语,脸色阴沉。

——黑暗

〔街道。彼得·维尔科文斯基走向三王来朝街。

叙述者(出现在维尔科文斯基的身后):在彼得·维尔科文斯基活动的同时,城里也展开了一些行动。有些地方莫名其妙地失了火;盗窃抢劫的案件成倍增加。在自己的房间里熟读了唯物主义作品的一名少尉抓伤并咬了他的长官。上流社会的一位贵妇开始定时打自己的孩子,一有机会还侮辱穷人。还有一位贵妇,要同她丈夫实行自由做爱。有人对她说:“这不可能。”她却嚷道:“怎么不可能?我们是自由的。”我们的确是自由的,但是自由做什么呢?

第十二场景

〔基里洛夫、费德卡和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在菲利波夫公寓的公用厅里。

〔沙托夫的房间半明半暗。

彼得 (对费德卡)基里洛夫先生会把你藏起来。

费德卡 您是个卑鄙虚伪的小人,但是我听您的吩咐,我听您的吩咐。千万不要忘记您对我的许诺。

彼得 躲起来。

费德卡 遵命。要记住。

〔费德卡消失了。

基里洛夫 (如同指出观察到的一个事实)他鄙视您。

彼得 我不需要他喜欢我,只需要他服从。请坐,我有话要对您讲。我来给您提个醒儿,别忘了我们绑在一起的协议。

基里洛夫 什么也不能把我绑住,也不能把我绑在什么上。

彼得 (惊跳)什么,您改变观点啦?

基里洛夫 我没有改变观点,我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我是自由的。

彼得 同意,同意。我承认这是自由的意愿,只要这种意愿没有改变就好。您听一句话就发火,这段时间脾气大得很。

基里洛夫 我不是脾气大,我是不喜欢您。然而,我还是信守诺言。

彼得 不过,我们之间话一定要讲明白,您一直要自杀吗?

基里洛夫 一直是这个想法。

彼得 好极了。要承认,谁也没有强迫您。

基里洛夫 您表述得很愚蠢。

彼得 同意,同意。我表述得非常愚蠢。毫无疑问,谁也不可能强迫您。我接着讲,您参加了我们的组织,您却向组织的一个成员公开了自己的打算?

基里洛夫 我没有公开,只是讲了我要那么做。

彼得 好,好,您的确没有必要忏悔。您讲了,好极了。

基里洛夫 不,不是什么好极了。您说话就跟什么也没说一样。我决定自杀,因为我产生了这种念头。您认为这种自杀可能为组织服务。假如您在这里下了黑手,警方要缉拿凶手,我就开枪打烂自己的头,留下一封信,称自己是凶手。您要我等一等再自杀。我回答您说我可以等待,反正这对我无所谓。

彼得 好。但是,您承诺同我一起写这封信并保证听我的支配。当然了,只有这些,其余的一切,都由您自由做主。

基里洛夫 我没有承诺,我同意了是因为我觉得这无所谓。

彼得 您愿意这么说也行。您还一直是原来的打算吗?

基里洛夫 对。很快就安排吗?

彼得 再过几天吧。

基里洛夫 (站起来,若有所思)要我声明犯了什么罪呢?

彼得 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基里洛夫 好。但是有一点您不要忘记:我绝不会帮您对付斯塔夫罗钦。

彼得 同意,同意。

〔沙托夫从里面房间出来。

〔基里洛夫到角落里坐下。

彼得 来得正好。

沙托夫 我无需征得您的同意。

彼得 这话就错了。您现在这种处境,还真需要我的帮助,我已经费了好多唇舌,为您说好话了。

沙托夫 我没有必要向任何人汇报,我是自由的。

彼得 不完全如此。别人向您透露了许多事。您无权说断就断,连声招呼也不打。

沙托夫 我寄了一封信,信上写得很清楚。

彼得 我们看了信,理解得并不清楚。他们说,现在您可能会告发他们,我为您辩护了。

沙托夫 有些律师就是这样,他们的职业就是把人毁掉。

彼得 不管怎样,他们现在同意您恢复自由,只要您交出印刷机和所有的纸张。

沙托夫 印刷机我还给你们。

彼得 在哪儿呢?

沙托夫 在森林里,离勃里科沃林间空地不远,全让我埋在地下了。

彼得 (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埋在地下了?非常好!真的,非常好!

〔有人敲门。阴谋分子上:利甫廷、维尔钦斯基、齐加列夫、利雅姆琴和一名还俗的修士,他们边讨论边落座。

〔沙托夫和基里洛夫避到一个角落。

维尔钦斯基 (在门口)嘿!斯塔夫罗钦来了。

利甫廷 不算太早哇。

修士 先生们,我可没有浪费时间的习惯。既然你们盛情邀请我参加这次会议,我能冒昧地提个问题吗?

利甫廷 不妨,亲爱的,不妨。自从您往那个女小贩的经书里塞了黄色照片,搞了那场闹剧之后,您在这里受到普遍的欢迎。

修士 那不是闹剧,我是带着信念干的,认为上帝就该枪毙。

利甫廷 在修道院里教授的就是这个吗?

修士 不是,在修道院里,大家因为上帝而受罪,因此大家恨他。不管怎样,我的问题是:我们开会还是没有开会?

齐加列夫 我注意到,我们不停地讲话,却等于什么也没有说。负责人能不能告诉我们,为什么让我们到这儿来?

〔全体目光投向维尔科文斯基,他变换了一下姿势,看样子要发言。

利甫廷 (急速地)利雅姆琴,请坐到钢琴那儿去。

利雅姆琴 什么!又来啦!每次都是老调重弹!

利甫廷 这样,就谁也听不见我们的谈话了。弹吧,利雅姆琴!为了事业!

维尔钦斯基 是啊,弹吧,利雅姆琴。

〔利雅姆琴坐到钢琴前,随意弹一曲华尔兹舞曲。

〔众人目光又投向维尔科文斯基,只见他根本没有讲话,而是恢复了打瞌睡的姿势。

利甫廷 维尔科文斯基,您不要发表什么声明吗?

彼得 (打哈欠)没有话要讲,我倒是想要一杯法国白兰地。

利甫廷 您呢,斯塔夫罗钦?

斯塔夫罗钦 谢谢,不要,我不喝酒了。

利甫廷 不是问您喝不喝酒,而是要不要讲话。

斯塔夫罗钦 讲话?讲什么呀?没有。

〔维尔钦斯基递给彼得·维尔科文斯基一瓶白兰地,在整个晚上,彼得喝了不少。这时,齐加列夫站起身,他阴沉着脸,将一个厚笔记本放到桌子上,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字迹很小,众人看着颇感畏惧。

齐加列夫 我请求发言。

维尔钦斯基 可以,您讲吧。

〔利雅姆琴更加用力地弹琴。

修士 对不起,利雅姆琴先生,这可真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利雅姆琴停止弹琴。

齐加列夫 先生们,我提请你们注意,要初步地向你们解释几点。

彼得 利雅姆琴,把钢琴上的剪子递给我。

利雅姆琴 剪子?干什么?

彼得 对,我忘了剪指甲了,三天前就该剪了。说下去,齐加列夫,说下去,我听您讲。

齐加列夫 我的全部精力投入未来社会的研究,得出这样的结论,从远古到今天,各种社会制度中的所有的人,说过的全是蠢话。因此,我就必须建立起自己的组织体系。就是这个!(他拍了拍笔记本)老实说,我这个体系还没有完全设计好。不过到现在这个样儿,也应当讨论一下。因为,我还要向你们解释我解决的矛盾。从无限自由出发,我确实达到了无限的专制制度。

维尔钦斯基 恐怕很难让老百姓接受。

齐加列夫 对。然而我要坚持,说明除了我这个办法,再也没有,也不可能有别的办法解决社会问题。这种解决方式也许令人失望,但是没有别种方式。

修士 如果我完全理解了的话,会议的议程就是齐加列夫先生的巨大失望。

齐加列夫 还别说,您这话相当准确。对,我陷入了绝望。然而,除了我的解决方式,没有别的出路。你们若是不接受,那么干什么都靠不住。总有一天还要回到我这个办法上来。

修士 我建议投票看看,齐加列夫先生的绝望能引起多大兴趣,我们开会期间是否有必要听他念这部书。

维尔钦斯基 投票,投票!

利雅姆琴 对,对。

利甫廷 先生们,先生们!我们不要冲动。齐加列夫太谦虚。他的书我读过,有些结论是可以探讨的。但他是从人性出发的,即从我们通过科学认识的人性,而且真的解决了社会问题。

修士 真的?

利甫廷 当然了。他提议将人类分成两个不等份儿:约十分之一的人将享有绝对自由,对其他十分之九的人拥有无限的权力。那十分之九的人必然丧失个性,可以说变成一群羊,如羔羊一般只会顺从,因而也就达到了那种有趣动物单纯无知的状态。总之,那是伊甸园,不同的是必须劳动。

齐加列夫 对,我就是这样获得平等的。所有的人都是奴隶,在奴役状态中人人平等。否则,他们就不可能平等,也就必须完全拉平。譬如说,必须降低知识和才能的水平。由于有才能的人总想提高身份,可惜就得割掉西塞罗 [61] 的舌头,剜掉哥白尼的眼睛,砸烂莎士比亚的脑袋。这就是我的体制。

利甫廷 对。齐加列夫先生发现,才能高是不平等的根源,因而也是专制的根源。因此,一旦发现一个人天资过人,就得把他打下去,或者把他关起来。甚至相貌很美的人,在这方面也值得怀疑,必须清除。

齐加列夫 同样,特别愚蠢的人也应当清除,因为他们会诱使别人沾沾自喜,觉得与众不同,这也是专制的根苗。反之,通过这些办法,就能实现完全的平等。

修士 然而,您陷入了矛盾,这样一种平等,就是专制。

齐加列夫 不错,正是这一点令我失望。然而,如果说这种专制就是平等,那么矛盾就消失了。

彼得 (打呵欠)净说蠢话!

利甫廷 真那么愚蠢吗?我反而觉得这是非常现实的。

彼得 我不是说齐加列夫,当然也不是说他的天才的思想,而是说所有的这些讨论。

利甫廷 通过讨论,就能达到一种结果。这总比摆出一副专裁者的架势保持沉默要好。

〔大家都赞同这一直接的回击。

彼得 写作,建立体系,这些都是废话,是一种美学的消遣。你们不过是在城里待得无聊而已。

利甫廷 我们不过是外省人,的确如此,特别值得怜悯。然而眼下,您也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轰动的事情。您给我们的那些传单上说,只有砍了一亿人的脑袋,才能改善全人类的社会。在我看来,这并不比齐加列夫的思想更现实可行。

彼得 这就是说,砍了一亿人的脑袋,前进的步伐势必加快了。

修士 自己的脑袋也有被砍掉的危险。

彼得 这是一种弊病。要树立起一种新宗教,这种风险总是要冒的。不过,您要退缩,这我完全理解,而且认为您有权逃避。

修士 我没有这么讲。我原就准备把自己同一个组织完全绑缚在一起,只要这个组织能显示出严肃而有效。

彼得 什么,您同意向我们组织的团体宣誓吗?

修士 也就是说……为什么不呢,如果……

彼得 听我说,先生们,我完全理解你们等我解释、等我透露我们组织的机构。然而,我还没有确信和你们有同生共死的关系,就不可能这样做。那么,让我向你们提一个问题好吗?你们赞成无休无止的争论,还是千百万人头落地?当然,这只是一个形象。换句话说,你们在沼泽地里,是愿意挣扎跋涉,还是愿意飞速穿越?

利雅姆琴 飞速,当然飞速,为什么跋涉呢?

彼得 那么你们就是同意我给你们的传单上所主张的方法啦?

修士 也就是说……当然了……还得进一步说明!

彼得 如果你们害怕,那就没必要说明了。

修士 您知道,这里的人谁也不怕。但是,您把我们当成棋盘上的小卒。把事情向我们讲清楚,我们再瞧瞧如何。

彼得 你们准备用誓言把自己和组织连在一起吗?

维尔钦斯基 当然了,如果您以恰当的方式向我们提出来。

彼得 (指了指沙托夫)利甫廷,您可什么话也没有讲。

利甫廷 我准备回答,准备做许多别的事儿。但是我要首先确定,这里没有密探。

〔众人哗然。利雅姆琴跑到钢琴前。

彼得 (表面上十分惊慌)什么?您要说什么?您可真让我慌了神儿。我们中间有密探,这可能吗?

利甫廷 我们要受到牵连!

彼得 我受到的牵连要比你们严重。因此,你们每个人都必须回答一个问题,这将决定我们是分手还是继续。为了事业的需要准备杀一个人,你们当中某个人如果知道了,会去警察局告发吗?(对修士)请允许我首先问您。

修士 为什么首先问我?

彼得 我不大熟悉您。

修士 这样一个问题是一种侮辱。

彼得 更明确一些。

修士 (怒气冲冲地)我当然不会告发啦。

彼得 您呢,维尔钦斯基?

维尔钦斯基 不会,一百个不会!

利甫廷 为什么沙托夫站起来了?

〔沙托夫果然站起身,他气得脸发白,注视彼得·维尔科文斯基,继而朝门口走去。

彼得 您的态度可能给您带来极大的危害,沙托夫。

沙托夫 我这态度至少对你这奸细和坏蛋有利,让你心满意足吧。我不会降低人格,回答你这无耻的问题。

〔沙托夫下。场面一阵混乱。除了斯塔夫罗钦,所有的人都站起来。

〔基里洛夫慢腾腾地回自己的房间。

〔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又喝了一杯白兰地。

利甫廷 好哇!考验一下还是有用处。现在,我们了解情况了。

〔斯塔夫罗钦站起身。

利雅姆琴 斯塔夫罗钦也没有回答呢。

维尔钦斯基 斯塔夫罗钦,您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斯塔夫罗钦 我看没有什么必要。

维尔钦斯基 可是,我们全牵连进来,而您,却没有!

斯塔夫罗钦 你们是受到了牵连,而我没有。

〔众人哗然。

修士 可是,维尔科文斯基也没有回答问题。

斯塔夫罗钦 不错。

〔斯塔夫罗钦下。

〔维尔科文斯基追上去,继而又回来。

彼得 听我说,斯塔夫罗钦是代表。我是他的副手,你们所有的人必须不惜性命,服从他并服从我。不惜性命,你们明白吧。对了,要记住,沙托夫刚刚暴露了自己是叛徒,而叛徒就得受到惩罚。宣誓,好了,宣誓……

修士 什么?……

彼得 你们是不是男子汉?你们要退缩,不敢以名誉宣誓吗?

维尔钦斯基 (有点不知所措)到底应当宣什么誓?

彼得 宣誓惩罚叛徒。快点儿,你们宣誓。来呀,快点儿。我还得去见斯塔夫罗钦。宣誓……

〔他们所有的人慢慢举起手。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冲出去。

——黑暗

第十三场景

〔先在街道上,后在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的家中。

〔斯塔夫罗钦和彼得·维尔科文斯基。

彼得 (跟在斯塔夫罗钦身后小跑)您为什么离开呀?

斯塔夫罗钦 我看不下去了。您在沙托夫身上演的戏叫我恶心。可是,我不会听任您这么干的。

彼得 他自我暴露了。

斯塔夫罗钦 (站住)您瞪眼说谎。我已经向您道破为什么您需要沙托夫流血,您要利用他来把你们这伙人拢在一起。刚才您很灵活,促使他走开。你就知道他不肯说“我不告发”这句话,他认为回答您是一种怯懦的行为。

彼得 同意,同意。但是,不应当起身就走哇,我还需要您呢。

斯塔夫罗钦 这我料到了,既然您要促使我让人杀死我妻子。这么干到底为什么呢?我这样对您能有什么帮助呢?

彼得 什么帮助,什么都能帮助……而且,您说对了。和我在一起,我就给您除掉您妻子。(彼得·维尔科文斯基拉住斯塔夫罗钦的胳臂。斯塔夫罗钦一下子挣开,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掼到地上)噢,您可真健壮!斯塔夫罗钦,照我的要求做,明天我就把莉莎·德罗兹道夫给您带来,好吗?回答呀!听我说,如果您向我提出要求,沙托夫我也可以让给您……

斯塔夫罗钦 看来您是真的要杀他啦?

彼得 (爬起来)这和您有什么关系?他对您那么凶恶。

斯塔夫罗钦 沙托夫是好人,而您,您才是恶人。

彼得 我是恶人。然而我,我可没有扇您耳光。

斯塔夫罗钦 您就是抬一抬手,我就会立刻要您的命。

彼得 我知道。但是,您不会因为蔑视我而要我的命。

斯塔夫罗钦 您眼力不错。

〔他扬长而去。

彼得 听我说,听我说……

〔彼得打了个手势。费德卡出现,他们二人跟随斯塔夫罗钦。展示街景的幕布拉起,呈现瓦尔娃拉·斯塔夫罗钦的客厅。

〔达莎在场上,她听见维尔科文斯基的声音,便从右侧门出去。

〔斯塔 夫罗钦和彼得·维尔科文斯基上。

彼得 听我说……

斯塔夫罗钦 您可真固执……明明白白告诉我,您对我有什么期待,说完就走人。

彼得 好,好。是这样。(他望着旁边的门)等一等。

〔他走过去,轻轻打开门。

斯塔夫罗钦 我母亲从来不扒门缝偷听。

彼得 这我相信,你们这些贵族,根本不屑干这种事。我呢,正相反,我要扒门缝偷听,况且,我仿佛听见有声响,不过,这没有关系。您想知道我对你们有什么期待吗?(斯塔夫罗钦默不做声)那好!是这样……我们共同掀起俄罗斯。

斯塔夫罗钦 俄罗斯很沉重。

彼得 再有十个这样的团体,我们就强大了。

斯塔夫罗钦 就像由这些傻帽儿组成的十个团体!

彼得 正是同愚昧一起推动历史前进。喏,您瞧瞧行政长官的老婆,朱莉·米哈依洛芙娜,她就同我们在一起。愚昧!

斯塔夫罗钦 您不是要对我说,她也谋反吧?

彼得 不是。然而她抱着一种念头:必须阻止俄罗斯青年走向深渊,她所谓的深渊就是革命。她那一套很简单:必须赞扬革命,赞成青年,向青年表明她作为行政长官的夫人,也完全可以当个革命者。青年从而就会明白,这是最好的制度。因为辱骂它非但没有危险,想消灭它甚至还能得到报偿。

斯塔夫罗钦 您夸大其词,人不可能愚蠢到如此程度。

彼得 嗳!他们可不那么愚蠢,他们不过是理想主义者而已。幸而我不是理想主义者,但是我也不聪明。什么?

斯塔夫罗钦 我没有说话。

彼得 那就算了。我倒希望您说:“哪里,您是聪明人。”

斯塔夫罗钦 我从来没有想过对您说类似的话。

彼得 (怀着仇恨)您的看法对,我这人愚蠢。因此,我需要您。我的组织必须有个头儿。

斯塔夫罗钦 你们有齐加列夫。

〔他打呵欠。

彼得 (怀着仇恨)您这是嘲笑他。绝对平均化,这是一种卓越的思想,丝毫也不可笑。这要纳入我的蓝图,配以别的东西。这种社会,最终我们要组织起来。要迫使他们相互监视,相互揭发。这样,就没有个人主义的容身之地了!时而会发生一点儿骚动,但是总在一定的限度之内,仅仅是为了战胜无聊。我们是首领,全由我们来供养。要知道,有奴隶就得有首领。因而,他们必须绝对服从,彻底非个性化,而且每三十年,我们准许骚动一次,那时他们全都大打出手,相互残杀起来。

斯塔夫罗钦 (凝视他)我早就琢磨您究竟像谁,但是错就错在要在动物界寻找可比的形象。现在我找到了。

彼得 (心不在焉)是啊,是啊。

斯塔夫罗钦 您像一名耶稣会教士。

彼得 同意,同意。况且,耶稣会教士做得对,他们找到了套路。阴谋、谎言,只为一个目的!换了别种方式,就不可能在这世上活下去。而且,教皇也必须站在我们一边。

斯塔夫罗钦 教皇?

彼得 对,但是这很复杂。为此教皇必须同“国际”取得一致意见。这还为时过早。将来则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两者精神相同。到那时,教皇位于顶峰,我们在他周围,下面才是服从齐加列夫体制的群众。当然,这是将来的打算!在西方,会有教皇,而在我国,在我国……将来有您。

斯塔夫罗钦 毫无疑问,您喝醉了。别缠我了。

彼得 斯塔夫罗钦,您长得英俊。您又英俊,又强壮,又聪明,您总归知道吧?不,您不知道,您还是个老实人。我呢,这些我知道,因此您是我的偶像。我是虚无主义者,虚无主义者需要偶像,您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您不冒犯任何人,然而人人都恨您;您平等待人,然而人人都怕您。您呢,您无所畏惧,您能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能牺牲同胞的生命。这样很好。对,您是我需要的人。除了您,我看别人都不成。您是头领,您是太阳。(他突然抓起斯塔夫罗钦的手亲吻,被斯塔夫罗钦推开了)不要蔑视我,齐加列夫找到了体制,而我呢,唯独我找到了实现这种体制的办法。我需要您,没有您,我等于零,同您一起,我就能摧毁旧俄罗斯,建立起新俄罗斯。

斯塔夫罗钦 什么俄罗斯?密探的俄罗斯?

彼得 看吧,如果您真的坚持的话,我们掌握了政权之后,也许会促使人们更加道德些。不过目前,我们需要一两代堕落的人,需要一种前所未闻的、极端无耻的腐化,将人变成卑鄙而自私的、肮脏的虫子,这就是我们所需要的。除此而外,再给他们一点儿鲜血,好让他们品出味道来。

斯塔夫罗钦 我始终认为您不是社会主义者,您是个无赖。

彼得 同意,同意。一个无赖。可是,我必须向您说明我的方案。我们开始制造混乱:放火,暗杀,不断把水搅浑,嘲笑一切。您明白,对不对!对!对,美妙极啦!一场浓雾要降临俄罗斯,大地将哀悼她从前的神灵。到那时……

〔他住了口。

斯塔夫罗钦 到那时……

彼得 我们将抬出新沙皇。

〔斯塔夫罗钦注视他,慢慢地离开他。

斯塔夫罗钦 我明白。一个骗子。

彼得 对。就说他隐蔽着,但是会出现的。他存在,然而谁也没有见到。想象一下这个主意的力量!“他隐蔽着。”十万人当中,也许能把他指给一个人看。于是,整个大地都欢腾了。“看见他了。”您接受吗?

斯塔夫罗钦 什么?

彼得 接受当新沙皇。

斯塔夫罗钦 哦!这就是您的方案!

彼得 对。请仔细听我说。和您一起,就能造出一部传说。您只要一露面,就胜利了。从前,“他隐蔽着,隐蔽着”,我们将把所罗门的两三条评价,同您的姓名连起来。一万条请求,只要满足一条,大家都来投奔您。每个村庄的每个农民都会知道,在哪儿安了个木箱,可以将自己的请求投进去。于是,这消息传遍整个大地!“颁布了一部新法律,一部公正的法律。”于是,大海就将涨潮,旧木船就将沉没,我们就将考虑打造起一艘铁船。怎么样?怎么样?(斯塔夫罗钦鄙夷地笑笑)嗳!斯塔夫罗钦,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没有您,我就好比没有美洲的哥伦布。您能想象出没有美洲的哥伦布吗?而我反过来也可以帮助您。我把您的事情全安排好,明天我就把莉莎给您带来。我知道,您很想得到,特别想得到莉莎。只要您说一声,我就全给摆平。

斯塔夫罗钦 (转向窗户)然后,对不对,您就掌握住我……

彼得 那有什么关系?您呢,也将掌握莉莎。她又年轻,又纯洁……

斯塔夫罗钦 (表情奇特,仿佛受了迷惑)她纯洁……(彼得·维尔科文斯基尖利地吹了一声口哨)您干什么?

〔费德卡出现。

彼得 我们的朋友来了,他能帮助我们。您说行,斯塔夫罗钦,说行。行,莉莎就是您的,世界也就是我们的了。

〔斯塔夫罗钦转向费德卡。费德卡则平静地冲他微笑。

〔达莎在幕后叫起来。她一出现,便扑向斯塔夫罗钦。

达莎 尼古拉,噢,我恳求您了,不要同这些人混在一起。去看看第科尼,对,第科尼……我已经对您讲过,去看看第科尼。

彼得 第科尼?他是什么人?

费德卡 一个圣人。不要讲他的坏话,虚伪的小人,我也不准许你。

彼得 为什么,他跟你一起杀了人?他是血腥教堂的人吗?

费德卡 不是,我呢,我杀人。然而他,他宽恕罪恶。

——黑暗

叙述者:我本人并不认识第科尼。我仅仅了解我们城里流传的说法。民众赋予他大圣贤的声誉。但是当局却责备他书房里宗教著作中夹杂着剧本,也许还有更坏的读物。

乍一看,斯塔夫罗钦根本不可能去拜访他。

第十四场景

〔圣母修道院第科尼的修室。

〔第科尼和斯塔夫罗钦站着。

斯塔夫罗钦 我母亲对您说过我是疯子吗?

第科尼 没有。她对我谈了您,根本没有提到疯的事儿。不过,她倒是对我说过,您挨了一记耳光,而且在一次决斗中……

〔第科尼坐下时呻吟一声。

斯塔夫罗钦 您身体不适吗?

第科尼 我的双腿非常疼痛,睡眠也不好。

斯塔夫罗钦 您希望我别再打扰您吧?

〔他转向房门。

第科尼 不。请坐!(斯塔夫罗钦坐下,帽子拿在手上,保持着上流社会人士的姿势。但是,他的呼吸仿佛很细微)我看您身体也不大舒服。

斯塔夫罗钦 (保持原来神态)我身体不适。您瞧,我产生幻觉,经常看见,或者感到身边有个人,他时而嘲笑,时而凶狠,时而通情达理,总变换形貌,却又总是同一个人,气得我发疯。我应当去看看医生。

第科尼 对,去看看吧。

斯塔夫罗钦 不,去看也无济于事。我知道是谁,您也知道。

第科尼 您是说魔鬼吗?

斯塔夫罗钦 对。您相信,是不是?您这种行业的人不得不相信。

第科尼 这就是说,您这种情况有病的可能性更大些。

斯塔夫罗钦 看来,您是持怀疑态度,至少您相信上帝吧?

第科尼 我相信上帝。

斯塔 夫罗钦《圣经》上写道:“你如果相信,如果命令高山向前进,高山就会服从。”您能运走一座高山吗?

第科尼 也许吧。要有上帝的帮助。

斯塔夫罗钦 为什么说也许吧?您若是相信,就应当说行。

第科尼 我的信念不完美。

斯塔夫罗钦 好了,无所谓。您知道某位主教的回答吗?一个野蛮人杀了所有的基督教徒,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问他信不信上帝。主教回答说:“信一点点儿,信一点点儿。”实在不教人敬佩,对不对?

第科尼 他的信念不完美。

斯塔夫罗钦 (微笑)对,对。然而在我看来,信念或者完美,或者没有。因此,我是无神论者。

第科尼 完美的无神论者,比漠不关心的人更可敬。他占据完美信念之前的最后一级。

斯塔夫罗钦 我知道。您还记得《启示录》中关于温和的那段吧?

第科尼 对。“我了解你的作品:你不冷,也不热。唉!假如你是冷的,或者热的也好哇!然而,因为你是温的,你既不冷也不热,我就要把你从口中呕吐出去。只因你说……”

斯塔夫罗钦 够了。(沉吟片刻,没有看对方)您知道,我非常热爱您。

第科尼 (低声地)我也一样。(沉默半晌。用手指拂拂斯塔夫罗钦的臂肘)不要生气。

斯塔夫罗钦 (惊得抖了一下)您怎么知道……(他恢复平常的声调)真的,对,我生气是因为对您说了我热爱您。

第科尼 (坚决地)不要生气了,全讲给我听听吧。

斯塔夫罗钦 您就这么肯定,我是带着想法来的。

第科尼 (垂下眼睛)您一进屋,我就从您的脸上看出来了。

〔斯塔夫罗钦面失血色,双手发抖,接着,他从兜里掏出一沓手稿。

斯塔夫罗钦 好。是这样。我写了一篇自述,准备发表。您对我说什么,都绝不会改变我的决定。不过,我愿意让您头一个了解这段经历,我来对您讲讲。(第科尼轻轻地点头)您把耳朵捂住,向我保证不听,我就开始讲。(第科尼不应声)从1861年到1863年,我在彼得堡,完全过着放荡的生活,但是毫无乐趣可言。我和信奉虚无主义的同学相处,他们崇拜我是看在我的钱包上。我厌烦得要命,简直忍无可忍,真想自缢。我之所以没有自缢,也还是抱着一点儿希望,但又不知道希望什么。(第科尼一言不发)我在那儿有三套房子。

第科尼 三套?

斯塔夫罗钦 对。一套安置我的合法妻子玛丽娅·列比亚德金,另外两套用来接待我的情妇。其中一处是一家小市民租给我的,他们住其余的房间,每天外出工作,将十二岁的女儿玛特辽莎留在家里。我时常单独和小女孩儿待在一起。

第科尼 您要说下去还是停止?

斯塔夫罗钦 我说下去。小女孩儿特别温柔平静,头发淡黄色,脸上有雀斑。有一天,我的果皮刀找不见了,对房东讲了,房东便责备女儿,还打了她,甚至打出了血。到了晚上,我在被子的皱褶里找到了小刀,便装在坎肩的兜里出门了,把小刀扔到街上,不让任何人了解一点儿情况。三天后,我又回到玛特辽莎的住宅。

〔他住了口。

第科尼 您告诉她父母啦?

斯塔夫罗钦 没有。他们不在家,屋里只有玛特辽莎。

第科尼 啊!

斯塔夫罗钦 对。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一张小凳子上,背对着我。我在自己的房间观察她好久。忽然,她轻柔地唱起歌,声音非常轻柔。我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我站起身,慢慢地靠近玛特辽莎。窗户上爬了天竺葵,太阳火辣辣的。我悄悄地坐到她身边的地板上。她害怕了,猛地站起。我抓住她的手亲了一下,她咯咯地笑了,如同一个小姑娘。我拉她重新坐下,她又有点儿畏惧地站起来。我又亲了亲她的手,拉她坐到我的膝上。她往后闪了一下,又微笑了。我也笑起来。这时,她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亲了我……(他住了口。第科尼注视他,他也顶住了第科尼的目光,继而他指着一张白纸)我的叙述,到这里留了一段空白。

第科尼 后来的情况,您要对我讲吗?

斯塔夫罗钦 (脸色大变,笑得十分笨拙)不,不,以后再讲吧,等您配得上听……(第科尼注视他)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您想到哪儿去啦?什么事儿也没有……喏,您最好不要看着我。(声音极低)不要耗尽我的耐心。(第科尼垂下眼睛)两天后我又回来时,玛特辽莎一看见我就逃到另一间屋去。但是我能看出,她什么也没有对她母亲讲。然而我很担心,那段时间,我担心得要命,就怕她讲了。终于有一天,在留下我们单独在一起之前,她母亲对我说,小姑娘发了高烧,卧床不起。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动不动,望着另一间屋罩着暗影的床铺。过了一个钟头,她动弹了,从暗影里出来,穿着睡衣,显得瘦多了。她走到我房间的门口,用她那瘦小的拳头威胁我,同时摇着头。然后,她就跑掉了。我听见她跑上封闭的阳台。于是,我站起身,瞧见她消失在放劈柴的储存室里。我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是我重又坐下,强迫自己等二十分钟,院子里有人唱歌儿,一只苍蝇在我旁边飞鸣。我抓住苍蝇,在手中攥了一会儿,又放掉了。我还记得,在一株离我最近的天竺葵上,一只极小的红蜘蛛缓缓地爬行。二十分钟过去后,我又强迫自己再等一刻钟。然后,我走出房间,从储藏室的门缝儿望进去,玛特辽莎吊死了。于是,我出了门,整个晚上打牌,有一种解脱之感。

第科尼 解脱之感?

斯塔夫罗钦 (改变语气)对。然而同时我也知道,这种感觉基于一种可耻的怯懦,知道无论今世还是来世,我永远永远也不能感到自己高尚了,永远……

第科尼 正是为了这事儿,您在世上的行为才如此怪异吗?

斯塔夫罗钦 对。我本来想自杀,但是我又缺乏这种勇气。于是,我尽量以最愚蠢的方式毁掉自己的一生。我过着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生活。我认为娶一个残疾的疯女人做妻子,这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好主意。我甚至还接受一场决斗,自己不射击对方,倒希望傻乎乎地被对方打死。最后,我还接受了最沉重的负担,而心里根本不相信其事。不料,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无济于事!我生活在两种梦幻之间:一种是在幸福岛上,周围是明媚的大海,岛上人醒来睡去都那么纯洁;另一种是我看见消瘦的玛特辽莎摇着头,伸出她那小拳头威胁我……她那小拳头……我想从我的生活中抹去一种行为,却又办不到。

〔他双手捂住脸。

〔沉默了片刻,他又站起来。

第科尼 这篇自述,您真的要拿去发表吗?

斯塔夫罗钦 对,对!

第科尼 您的意图是高尚的。这样赎罪不可能走得更远了。以这种方式惩罚自身,是一种令人敬佩的行为,只要……

斯塔夫罗钦 只要?……

第科尼 只要这是由衷的悔罪。

斯塔夫罗钦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第科尼 您在自述中,直接表达了一颗受到致命伤害的心的需要。因此您有意让人唾弃、扇耳光和侮辱。然而与此同时,在您的忏悔中,还有挑战和自傲的意味。您耽于声色和无所事事,就变得麻木了,不能去爱。而您对这种麻木不仁还自鸣得意。本来可耻的东西,您却引为自豪,这才是可鄙的。

斯塔夫罗钦 谢谢您。

第科尼 为什么?

斯塔夫罗钦 因为,您尽管对我很恼火,却似乎绝无憎恶之意,您还以平等的身份同我说话。

第科尼 我相当憎恶,只是您的自尊心特别强,没有注意到而已。不过,“您还以平等的身份同我说话”,您这话讲得很漂亮。这表明您胸襟豁达,力量巨大。然而,您身上这种无用的巨大力量令我恐惧;它只求在无耻的行为中施展。您否定了一切,再也不爱什么了;须知所有脱离故土、脱离一国人民和一个时代的真实的人,都要受到惩罚的追索。

斯塔夫罗钦 我不怕这种惩罚,也不怕任何别的惩罚。

第科尼 正相反,应当畏惧。否则的话,就谈不上惩罚,而是享乐了。听我说,假如一个人,一个陌生人,您永远再也见不到的一个人,读了这种忏悔,暗暗在心中宽恕了您,您的心情会因此平静下来吗?

斯塔夫罗钦 会平静下来。(低声地)假如您宽恕我,这会给我很大的安慰。(他注视第科尼,继而,带着一股野性的狂热)不!我要得到自己的宽恕!这是我的主要目的,唯一的目的。只有这样,幻觉才会消失!这就是为什么,我渴求一种过度的痛苦,这就是为什么,我主动寻求这种痛苦!不要让我气馁,否则我会发疯而死。

第科尼 (站起身)假如您相信您能求得自己的宽恕,您在这世间能通过痛苦得到自己的宽恕,假如您只寻求这种宽恕,那么,唔!您完全有信仰啊!上帝会宽恕您缺乏信念,因为您不认识却尊敬圣灵。

斯塔夫罗钦 对我而言,不可能宽恕。您的经书上也明确写道,最大的罪过,莫过于侮辱这样一个小孩子。

第科尼 如果您宽恕自己,那么基督也会宽恕您。

斯塔夫罗钦 不。不。不用他,不用他宽恕。不可能宽恕!永远不会,永远不会……(斯塔夫罗钦拿起帽子,好似疯子一般朝门口走去。然而,他又转向第科尼,恢复上流社会人物的口气,只是显得精疲力竭)我还会来,这一切我们还要谈。请相信,我非常高兴能与您相见。我也非常赞赏您的欢迎和感情。

第科尼 您这就走了?我本想向您提个请求……不过怕是……

斯塔夫罗钦 请讲吧。

〔他漫不经心地从桌子上拿起一小枚耶稣受难像。

第科尼 不要发表这篇自述。

斯塔夫罗钦 事先我就告诉过您,什么也阻挡不了,我要公之于众!

第科尼 我理解。不过,我向您提议作出一种更大的牺牲。放弃这个举动,您就能战胜您的自傲,摧毁您的魔鬼,您也就达到了自由。

〔他合拢手掌。

斯塔夫罗钦 这一切,您也太放在心上了。总之,我若是听您的,就会有个归宿,我就会养儿育女,成为一个俱乐部的会员,假日还来到修道院。

第科尼 不。我向您提议的是另一种赎罪方式。这所修道院里有一个苦行者,是一位老人,拥有极大的基督教智慧,高深莫测,我看不透,甚至您也想象不出。您到他身边去,在五年到七年间,对他唯命是从,我向您保证,您准能得到您所渴望的。

斯塔夫罗钦 (轻率地)进修道院?有何不可?况且我也确信,我虽然天生有一种兽性的肉欲,但是也照样能过苦修的日子。(第科尼伸出双手,高叫了一声)您怎么啦?

第科尼 我看出来,我清楚地看出,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临近犯罪,要犯一桩更加残忍的新罪过。

斯塔夫罗钦 请冷静。我可以答应您,不马上发表这篇自述。

第科尼 不,不。在作出这种巨大牺牲的前一天,一小时,你要在一桩新罪恶中寻找一条出路,而您犯罪,仅仅是为了避免发表这部稿子。

〔斯塔夫罗钦死盯着看第科尼,掰碎耶稣受难像,将碎块摔到桌子上。

——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