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北省荆南道境内虎牙山,风景最为秀丽,西南两面江流环绕,风景绝佳。这时正当春光明媚的时候,山花争艳,野鸟声喧,一阵阵的和风吹在人脸上,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这天正是一个黎明的时候,天也就是刚亮,山边水边全是那么静悄悄的,一片片村落全在轻烟薄雾中笼罩着,寂静静的,居民还没有起来,农田和那竹林野草上满带着极重的朝露。
这时候,竟有一个淡妆的少妇,骑着一匹小驴,缓缓地在田边走着。看她的打扮既不像农家的妇人,又不像大家的少妇。一身短衣裳,浅月色的竹布褂儿,下面是青色的中衣,头上用白绢帕勒着头,一张清水脸儿,生得眉目俊秀,只是脸上带着戚容,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裹,手挽着缰绳,一手提着鞭子,不住地回头往后面望。这种打扮,一望而知是苏扬一带人,所走的方向,正是奔虎牙山麓。
她正走过一个小村边,把驴勒住,向身后张望。这时从她来路上一箭地外,一片竹林边又驰过一头驴来,驴背上且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幼童,不住地连连鞭打胯下驴,只是这头驴通身是汗,嚼环中往外冒白沫。驴上这个幼童生得十分英俊,一身灰色布衣,头上束着两个歪辫儿,用蓝色的线儿扎着,红红的一张脸儿,浓眉大眼,又精神又矫健,背后也背着一个包裹,较那少妇的包裹长,明显出里面有兵刃。
渐渐地走近了,这头驴的前蹄,已有些不堪得力,这幼童头脸上已经见了汗,前面过来这少妇,等他来到近前皱着眉呵斥道:“你又弄得什么把戏,我们不趁这时赶进虎牙山,难道等到人家全起来么?你贪玩也得等个时候,我全急死了,你还这么慢条斯理,这么气我,我现在心全碎了。我们投奔到这里来,你外祖父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他不定收留我们不收,管我们不管。我要是有亲娘在着,你外祖母活着,天大的事,她也能替我担待,现在就不敢说了。你趁早可小心着,你虽然年纪不大,也不算小了,十四岁的孩子,也应该懂得一切,我们母子身上掮着这么重大的事,你那外祖父的脾气又那么古怪,只要他袖手不管,或者有什么人再进了谗言,我们母子不止于仇不能报,只怕死全没有葬身之地了。”
少妇说了这番话,面色越发难看,泪珠儿在眼中含着,强忍了回去,后面驴背上这个幼童,竟自落下泪来,招呼了一声:“阿娘,我没敢淘气,我虽然年纪小,我什么事全明白,我不敢再胡闹了,阿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还不是为我一人么?我哪能那么不知好歹,再叫你生气,这头驴子方才因为夜间走路,摔了一下子,更犯起野性来,在那边树林子里,差点没把我急死,说什么它也不肯走,耽搁得落后这么远,无故地叫娘生气。娘,咱慢慢走着再说,你可勒着点驴子,好在还有一二十里地,就是天大亮了以后,进了山口,路上也见不到什么人,咱们这么远的路全走了,只剩这短短的路程,阿娘你忍耐些吧!”
这少妇听了这幼童的话,又看了看他这头驴子,知道他不是说假话,叹息了一声,点点头,一抖缰绳,向前缓缓走去。这幼童也一催驴,紧跟着少妇的旁边,并骑而行,直奔虎牙山麓的末山口,顺着斜山坡走进山道,那两旁的树木上的露水,被晨风摇得洒下来,不断地落在这两人的头面上,这幼童向这少妇说道:“阿娘,你看这里多清静,轻易不会遇上人的,阿娘我早打算好了,此番到了回云岭,只要我外祖父不肯答应管我们事,我们娘儿两个跪在他面前,不再起来,他不伸手管,我们母子也没有活路,不如死在他面前。虽然我外祖父的性情古怪,他就是阿娘你这么一个女儿,难道父女之情就不顾么,我看外祖母就是不喜欢你,难道外祖父那种性情,就肯听她的话么?”
这少妇听了幼童的话,用手帕擦了擦面上的露水,叹息了一声道:“傻孩子,你懂得什么?你不要自以为什么事全明白了,你到了集善山庄,你可千万小心着,那里非同别处,多一句话不准说,多一步不准走,话说错了,事做错了,没有人担待,你要十分谨慎着。这是我的娘家,这个地方要是但分好待,我何至三年五载不想着回来一趟?你外祖母虽说不是我谭家的人,可也真怪,那种古怪的脾气和你外祖父差不多,不过比他好说话就是了,我和她没有好也没有不好,母女间提不到感情二字,你外祖父好像是出家修行的一样,除了他愿意见的人,可以与他相见,家中人谁敢往他眼前去?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我现在毫无把握,只有赌我们母子的命运了。我现在往集善庄走得近一步,我的心提得高一点,但分有别的路可走,我绝不愿意往这里来。只是思索了那么些天,只有你外祖父担得起来,旁的人能有他这种名望,有他这种本领的,我们往哪里去找呢?”
少妇这番话说得这幼童十分懊丧,抬头看了看前面的道路,向这少妇说道:“娘,你别尽往死处想,我想外祖父性情古怪,他也总不会离开人情,我就不信有后娘就有后爹的,我虽然到外祖母家来的时候年岁还小,但是我记得外祖母也不是什么难亲近的人。我们遭到这种事,寡母孤儿,求到亲戚朋友面前也不肯不管我们,难道亲父女就肯那么忍心么?我总想着怎么也求他答应得了,可是你要叫我一句话不准说,一步路不叫我多走,我就没法子了,娘你放心,我不给你惹出祸来,我只求他们救我们母子,磕头说好话,难道还有罪辜吗?”
少妇听了,恨声说道:“别管我心里怎么乱,你总是和我胡缠,傻孩子,你别糊涂着,别忘了你父亲的事有许多不好说呢!”说到这,又咳了一声,随着说道:“任凭你吧,你仅知道外祖父家中没有什么难见难说的情形,你别忘了,你当初来时四五岁的小孩子,有谁来管你,如今再到了集善山庄,你再看看那里的情形,就知道我说的不假了。不要多说了,你看再转过前面那个山坳,就可见集善山庄了。”这幼童不敢再答话,母子二人默默无言地往前走去。只有这两头驴子的蹄声踏着山道发出一片繁声,和那枝头的鸟语应和着,顺着这条静寂的山道,往前走去。
趁着她母子在山道上走着,把他们的出身一体全叙述明白。这淡妆少妇就是她们仆仆风尘赶奔虎牙山回云岭集善山庄、山庄主人金须叟谭子善的女儿,她名叫雌雄镖谭雪蓉。这幼童就是雌雄镖谭雪蓉的爱子,名叫小蝶,今年十四岁。
这雌雄镖谭雪蓉从做姑娘的时候就得家传的武技,父亲是二十年前名满鄂中的名武师,为武当派中杰出的人物,擅截手法,尤精擅一种独门暗器子母金梭。江南各省就没有会使这种暗器的,这种一手双梭,独步武林的绝技,威震一时,只要提起子母金梭谭子善来,没有不存几分戒心,更因他长得绕颊黑紫色的浓髯,又称他金须叟。
只是这位子母金梭谭子善,性情孤介,早年游侠江湖,很做了些惊天动地的事业。六十花甲那年,厌倦风尘,自己一心退隐,在集善山庄做了一次寿,广约武林同道,自己表明了心迹,从此收场,要保全自己一生的威名,从此闭门思过,再不肯管江湖中一切,广置山田,“乐享山林之乐”。
儿子儿媳全早死,遗留下一个男孩,子母金梭谭子善要按世俗迷信说,就得算克子妨妻,原配也是去世,却续娶了老镖师秦玉川的女儿秦龙贞为继妻,那时雌雄镖谭雪蓉不过十几岁的女孩子。这位继母和子母金梭谭老武师,倒是合脾胃,也是沉默寡言,与任何人全有些冷冰冰的,可是对于这前房女儿,她也一样地照顾她衣食冷暖,只是没有一种亲切之爱,可是你也说不出她不好来,绝没有丝毫虐待谭雪蓉的情形。
继室秦龙贞比丈夫谭子善却小着二十多岁,夫妻间看不出恩爱来,可也没有丝毫怨怼的情形,相敬如宾似的。秦龙贞也是家传武学,擅打十二双金钱镖,更擅轻身提纵术,只是她从入谭家门,好似把武功全收起,可是娘姨们却知道她不只于功夫没扔下,一天也没间断过,只是不肯当着人练而已。这雌雄镖谭雪蓉是曾得过父亲的亲传武功,只是这子母金梭却不肯传给她,因为女儿是外姓人,早晚要出嫁的,任凭谭雪蓉怎样爱那暗器,却不肯传给她,只传给她雌雄镖法,虽也是暗器中一种厉害的打法,比起子母金梭来就差得多了。
这谭雪蓉姑娘在二十岁那年,有子母金梭的老友给保亲,把这位雪蓉姑娘嫁与了扬州太极名家金剑堂的儿子开机房的奇门剑金文锦为妻。这位金文锦家传太极门武功,精研太极拳,擅奇门十三剑。父亲金剑堂已去世,遗下一片家业,更有老文记织机厂,是传了好几代的买卖了,在扬州除了老文记机厂,就属兴隆机房。这两家买卖全在伯仲之间,虽则还有六七家机房,虽也比不上他这两家的规模大,出品精。尤其是内中的兴隆机房,有两个好手,每年所织出来的绸缎,总有两种新奇花样的压倒同行。他的出品,曾被江宁织造选了去,列为贡品,买卖大小是一样,只是声望总比老文记机厂高着一头。因为这种情形,这两家机房无形中就有了痕记。更兼老文记这位主人性情骄傲,事事不肯走在人后边,心中不无怏怏,这就是熟语说“同行是冤家”“船多犯靠”。虽则有人不承认这两句俚语,可是事实上同时干得一种行当,钩心斗角的竞争,无形中就要谁也不肯稍让一步了。“车多碍路,船多犯靠”,这两家机房早就酝酿下是非,只在主脑人的措置如何了。
雌雄镖谭雪蓉嫁到金家,进门当家,夫妻间也十分融洽,很过了些年丰衣足食的日子,又全是武林后裔,性情习好相近,有时夫妻一块操练些功夫。雌雄镖谭雪蓉三年五载中不准回一趟娘家,一来当年的舟车不便,二来路途太远,更因爹娘全是那么寡情人,没有一些天伦之乐,个人在夫家倒觉得终身有托,家业也足可以吃几辈下去。自己连产生两个孩子,头一胎女儿夭殇了,第二个是男孩,也就是现在跟着她逃奔娘家的小蝶,雌雄镖谭雪蓉自从生了这个男孩以后,从此再不生养,和丈夫奇门剑金文锦,对于这孩子爱若掌上明珠。这种武林世家,对于武功是自然的趋向,这小蝶从五六岁上,夫妻二人就教给他初步的功夫,一半是用这种自幼砸根基的传授他,也更借着消遣解闷。这种日月过着在人生的过程中也算很好了,哪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月圆则缺,月盈则仄”,所以奇门剑金文锦一念之差,把一份好好的家庭,弄得妻离子散,事业全完,自己落个惨死。
他这老文记机房,营业做得没有一点风波,只是从他手下一班人身上,演出来无边大祸。前面已经说过,奇门剑金文锦性情偏激,好大喜功,锋芒太露,又轻信手底下人的话,何况他心目中早存着一种成见,早已对于同业兴隆机房怀着不满,自己总认为叫兴隆字号压着一头,自己的老文记别打算在扬州城挑起头一个字号,他这种心念也正是他买祸之由。他这位太太雌雄镖谭雪蓉,和他夫妇多年,哪会不知道他的性情,对于他这种脾气早就担心,所以轻易不叫他到机房去。这种买卖虽则用着百十名机工,可是各有头目人管理着,按部就班地工作,没有什么可虑的地方。这年已到了腊月,任何一种买卖全是正忙的时候,核算薪工,分拨红利,盘查货物,职工的去留,交往家的存取,全要在这个月中办出个节段来。奇门剑金文锦这不得不天天到机房去了。
他这老文记机房中,最有权柄的领班的头儿,此人名叫铁腿常阿桂,此人是老文记的旧人,他在这老文记字号里,管理着百余名机工,整理得井井有条,那么多的工人,谁也不敢在他手底下滋事,可是这个人性情暴躁,他有这种“铁腿”的外号,也不过是工人们奉承他,究其实他不过会些花拳绣腿,庄家把式,据他自己说,会铁扫帚的功夫,他的扫堂腿上,只要用上,人家的腿就得骨断筋折,可是只他自己这么说,谁也没看见过,不过他手脚很重,平常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真不是他的对手,这种人手底下有这般工人来捧圣,铁腿常阿桂,越发于自己把自己架弄起来,不时地在下流的地方惹是生非。他们这老文记机房,不时地和兴隆机房的人遇上,原本这般工人们就好生事,何况两下里早生嫌隙。
兴隆机房里总领班的韩标、副领班的赵大鹏,全是在扬州多年的内行,专干这机房就有二十多年了。副领班赵大鹏,更是很好的一身武术,他手底下有一名小工头名叫冯三立的,年纪很轻,手底下也是利落,跟副领班学了不少拳脚,冯三立人既聪明,手又巧,他专上头路机子,凡是出新花样,差不多全是交到他手里,因此副领班更离不开他。也是合当有事,这天晚饭后,机房全下了班,机工的小工头冯三立因为得了一笔奖励赏钱,约着几个同手的机工,一同去约副领班的赵大鹏到外面去吃饭。等到饭后,冯三立已有些酒意,竟自请副领班到平康弄栖凤馆绮情老五家去吃茶。要论副领班赵大鹏和冯三立有师徒的关系,哪能跟他到这种地方去?只是一来当时全是被酒蒙着脸,二来赵大鹏另有一番好意,他早听得机房中人们说冯三立近来颇有些胡闹,跟平康弄栖凤馆绮情老五十分火热,自己恐怕冯三立胡闹下去,把他给毁了,借此机会正可看看他的情形。赵大鹏遂跟着冯三立还有两个机工小陈、周俊一同来到平康弄栖凤馆,见绮情老五的情形,不过是妓女的一种应酬,和冯三立没有过分亲昵情形,可见传言不可靠了。只是冯三立喝的酒多一点,有点犯了酒后无德的毛病,狂言乱语起来。三句话不离本行,冯三立竟自夸张起自己机房所织出绸缎如何地压倒同行,这扬州城只有兴隆机房做天字第一号的买卖,说句大话,这扬州城干机房的,还属不到旁人吧!这平康弄所挑识的妓女绮情老五,是一个老烟花行,她倒是善于应酬这般捣乱的工人,只是她也太喜爱说话,你既看出机工冯三立喝得半醉,很可以顺口答音地随意敷衍,无须乎再徒惹多说些闲话。她竟反问他:“这扬州城老文记机房也是很出名啊?”机工冯三立把醉眼一翻,说道:“老文记,他得往后站,论到哪样儿它全不成。这不是我姓冯的说大话,从机房里所织出的绸缎,连全场的工人,和干机房的本主儿,老文记他得属到最末一号,扬州城有兴隆字号一天,老文记就不用想抬头,这是我们东家厚道,给他们留一碗饭,惹恼了的话,连他们东家金文锦全得挪挪窝儿。别听外面瞎捧圣,姓金的会什么奇门剑太极拳,那全叫唬事,哪时犯在我的手里,只我冯三立这两下子,扬州城就不能叫他在这充好朋友。”
副领班赵大鹏听他话说得有些过分,遂拦着道:“三立,咱们是干什么来了,提这些闲事有什么用!”赵大鹏这句话没落声,突然门外有人厉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狂言大话,是好朋友你滚出来,我见识见识你。”冯三立一听外面有人招呼,匆匆站起往外就闯。副领班赵大鹏一把将他抓住,已明知道答话的一定是老文记的人。这赵大鹏头一个蹿到屋门口,伸手把布帘子往起一甩,过堂中站定一人,赵大鹏一看认识,正是老文记领班的铁腿常阿桂,身后还站着两个,虽然不知姓名,在本城里头不断地碰上,知道是老文记的机工。赵大鹏知道今夜这场事,是非闹不可了,一步跨出屋门,冯三立和同来的小陈、周俊全跟出来。赵大鹏沉着了气向常阿桂点点头道:“原来是常师傅,许久未见了,咱们全是一家人,谁和谁没仇没恨,我们这个冯三兄弟今夜多喝了几杯酒,话说得不大中听,为这点小事何必伤了和气!何况有事实在,买卖做得好坏,手艺的高低,不是拿口头能说得来的,谁成谁不成,临到阵上比画去,为这点小事何至于叫朋友们看笑话呢!常老师对不住了。”
铁腿常阿桂今天赶的是真巧,他正在隔壁屋中和他本机房里头厉家的哥们一同来的,冯三立的一派狂言听了个一字不遗,这就应了俗语说的“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他们说这片话,叫身为老文记头目人听了怎能忍耐下去?何况厉家这哥两个厉家宝、厉家珍全是年轻的好事,从他们两个这儿这件事就不能善罢甘休,何况铁腿常阿桂更不是省油的灯,一同闯出屋来,在门外叫阵。赶到兴隆机房领班赵大鹏这一答话,铁腿常阿桂听他话说得软中有刺,立刻更加怒火中烧,冷笑一声道:“赵师傅,扬州城内干机房的不是你我两家,各凭各的手艺,各做各的买卖,既然是谁也碍不着谁,我们没把兴隆机房的好朋友的女人给霸占了,孩子给扔在井里,为什么背地骂人,这么阴险刻薄,赵师傅没有别的说的,话是谁说的,我常阿桂要见识见识他,他这么看不起我们老文记的朋友,我们也给看看他是怎么一路人?”
兴隆机房副领班赵大鹏一边留神着冯三立和身后站的小陈、周俊这两个机工。一边答道:“常师傅也是扬州城露头露脸的朋友,为这点小事就非撂湿撂干,未免不值,兄弟我说句放肆话,不怕你常老师傅过意,赵大鹏虽也是要手艺的人,可不是怕事的人,不过好朋友在外场得说理,姓赵的也吃过见过,多大的事情也敢搪过架过,不过得分个事情的轻重,值不值?好话我说在头里,姓冯的背地骂人。不错,是他不对,可是既有好朋友在场,常老师傅你就得闪个面子,有我姓赵的在这,要叫你动了冯三立,我赵大鹏在这扬州城怎么站脚?常老师你怎么避着委屈得留这个面子。”
未容铁腿常阿桂答话,厉家宝一旁冷笑地说道:“赵师傅,你可是有点不讲理,你说是动了姓冯的,算是折了你姓赵的面子,那么我们今夜挨了这顿窝心骂,就这样离开平康弄,你够朋友了,我们这爷三个还有何面目在扬州城找饭吃?姓赵的末有姓冯的,今夜就算不成。”
冯三立在这时可实在地不能再听下去,话是自己说的,祸是自己惹的,如今虽有领班的给自己挡头阵,可是听着人家这么点名叫姓地往外叫自己,就这么一句话不敢答,也太觉得面上难堪,叫同来的小陈、周俊看着,自己也太不够朋友了。往前一上步,愣闯到领班赵大鹏头里,向常阿桂说道:“姓常的不用这么耀武扬威地叫字号,别说是这点小事,姓冯的没看在眼内,天大的事有人接着,脑袋砍了,有地接着,敢作敢当,冯三立连骨头带肉全在这,你又把我怎样?”
铁腿常阿桂怒叱了声:“好小子,你算有骨头,我把你怎样?我把你留在这。”话到人到,他手底下还是真快,往冯三立的面门上一拳打去,冯三立还充那个不含糊的,口中嚷着,“三爷接着你们。”他倒是真接着了。这铁腿常阿贵蓄着满脸怒气,下手就狠,上边这一拳,本是虚晃的,可是冯三立闪的不是不快,铁腿常阿桂上边拳打出去,底下的腿一扫冯三立,跟着右掌向他胸前一击,叭的一声把冯三立打出数步去,撞在板墙上,这一下子就给撞晕了,可是铁腿常阿桂所带来的两个人厉家宝、厉家珍,见领班的已动了手,哪肯再含糊?一个趁势抄起一个木凳,拾起来照着兴隆机房副领班赵大鹏打去,那厉家珍却随着扑过去,抡拳向赵大鹏就打,兴隆这边两个机工小陈、周俊都齐扑铁腿常阿桂。这屋中能有多大的地势,六七个人一动手,一阵的噼啪乱响,把过堂中的家具满给撞翻,吓得本院中男的女的齐声怪叫。这时一动手,副领班赵大鹏已把厉家宝摔在地上,头碰在砸折的凳子上,鲜血流满一地,副领班赵大鹏一个箭步,蹿出去,站在院中喊道:“姓常的,屋中地势窄小,院里招呼。”
这时兴隆机房的两个机工小陈、周俊也全各自带伤,那铁腿常阿桂也是凶神附体地蹿出屋来,向赵大鹏扑去。铁腿常阿桂虽说是武学上没有真功夫,可是手底下也真够俐到伶落的,往院中一扑,双拳猛向赵大鹏的胸前击去。赵大鹏是真得过名师传授,手底下实有功夫,见他猛然扑到,微往左一闪身,让过他双拳,左掌奔铁腿常阿桂的肩头劈去,铁腿常阿桂的势子过猛,双拳打空,收不住式,被赵大鹏这一掌扫中肩头,还算这一掌没打实,往前踉跄地撞出两步去,铁腿常阿桂,身躯往下一扑,看着像是被打得栽倒,其实他是以铁腿出名的,身躯往地上一扑,下身已用上力,右腿伸出猛往回下一个击旋,用扫堂腿往赵大鹏的双足扫来。他这一手用得还是非常有力量,别管他功夫怎么样,这一手得熟,熟中生巧。副领班赵大鹏正往前一赶步,身躯索性欺近了他,他的扫堂腿已到,躲闪是来不及,这位副领班赵大鹏上半身往左一栽,用了个飞身垛子脚,整个的身躯往左翻转着,从铁腿常阿桂的头上翻过去,落在地上,可是铁腿常阿桂这一扫堂腿扫空:他哪肯甘心?把全份的力量用尽,倒翻扫堂腿,足跟擦地带着声音很快地又翻回来。那副领班赵大鹏方才险些被他扫堂腿所伤,此次哪肯再容他施展,身躯往下一落,已经把全身杀下去,用一个虎扑式,一半是想回身反击他,一半是提防他再用腿上的功夫,铁腿常阿桂的扫堂腿这一翻回,赵大鹏吆喝了声:“好!”身躯也是矮着,一个旋身塌着地面全身一盘旋,整个地把扫堂腿让开,可是绝不容他再走开,右手猛然往他腿腕子上一抓,嘿了一声,赵大鹏全身的力量用在这胳膊上,往外一抖,把铁腿常阿桂仰面朝天地摔出去。也是合当有事,那机工周俊从屋中闯出来,提着一只木凳,正赶上铁腿被摔得仰面朝天,这周俊是毫不留情地嚷了一声:“小子,你还哪走?”木凳用十成的力量往常阿桂的身上砸去,咔嚓一声,铁腿常阿桂一声惨号,铁腿变成血腿,双腿全被砸折,地上左右翻滚,立时得死去。
这时栖凤馆的人,见已出了人命,立时惊慌失措,这就要夺门出去,向地面上报案。可是兴隆机房副领班赵大鹏,此时见祸已惹了,人已伤了,虽然自己明白他双腿虽被砸折,可是不是致命伤,谅还不至于立时就绝了气,立刻厉声呵斥说:“你们哪个敢动,不要命的自管开斗!把你们掌班的招呼过来,我和他讲话。”这栖凤馆掌班的韩阿宝早在一旁闪着,他知道这件事脱不了干系,他喝令伙计出去报案,现在闹事的这一拦,韩阿宝哪好再不答声,立刻挺身出来,向赵大鹏道:“这位老师傅,我还不知道您贵姓!好在全是扬州城的人,全是外场的朋友,您来到栖凤馆这地方,是花钱找乐,是活财神爷,不是冤家,我们干这种行当,不能怕事,可是若是因为我们绮情老五身上惹出来的事,就是有八条人命,我韩阿宝敢去顶凶,不过这场事没有我柜上的丝毫牵连,你不叫我去报案,真要送我韩阿宝的忤逆不成吗?”
副领班赵大鹏呵斥道:“少跟我胡言乱语,好汉做事好汉当。我们的事你也不明白,这里没有你的牵连,我是兴隆机房的领班,我叫赵大鹏,在你这花钱的主儿,不用我再替他提名道姓,我打的是什么人,你也知道,我们这叫同行是冤家,我们是哪儿遇上哪儿算着,掌班的,这叫该着你倒霉,不过你不用害怕有天大的事,姓赵的敢撂就敢抬,绝连累不上你。现在我们还没到经官动府的时候,用不着你多偏劳,我们还不定有多少条人命在后面接着呢!现在你只要敢多事,把地面上找来,那么我赵大鹏,‘一个羊也得赶,两个羊也得放’,我素情再把你栖凤馆的人再撂两个,官司一块打着热闹。你若是顺情顺理地听姓赵的吩咐,赵大鹏虽不是有名的人物,可是做事准得够朋友,我给你择个清清楚楚、干干净净,没有你一点牵连。话我交代完,听不听由你,我姓赵的没有工夫和你说废话。”回答招呼机工周俊,沉着面色说道:“你这一凳子砸得好,既想闹事,就闹出个样儿来,看看那个姓厉的怎么样?没死把他搬出来。”小陈一旁答道:“那小子死不了,跑这里装死来,我们多余再留着他。”副领班赵大鹏道:“沉住了气,后手的事还有的叫咱们闹呢,何必忙在一时?”
这时铁腿常阿桂竟自缓醒过来,可是他这双腿已折,疼得不住地惨号,嗓音已哑,这种声音实在难听。副领班赵大鹏来到近前,用脚向常阿桂的肩头上碰了碰,招呼道:“喂!好朋友挺着点,你这铁腿大概上了锈了,怎么如此不禁砸不禁磕?姓常的,今天的事咱们现在算做一个了断。你有你的老文记机房接着,姓赵的有兴隆机房接着,谁也跑不了,谁也颠不了。好朋友做事别拉扯人,咱们这场事没有栖凤馆的牵连,现在我们离开这里,兴隆机房虽不是我干的,可是我还说得起,我们东家武南兴,我还可以给他主一点事,那个买卖从我这就算给他挑了,我知道你常老师傅这么不含糊叫字号,是仗着你们东家奇门剑金文锦给你仗腰眼子。这回我们倒要斗斗他,常老师,我明知你不能善罢甘休,可是你双腿撂折了,是我手底下人办的,你尽管朝着姓赵的一个人说,你是明找暗找,官了私休,任凭尊便,话已说明,没有别的,咱们是两个字,请出。”
说到这,扭头向掌班韩阿宝招呼道:“你去赶紧找人,雇人用门板把他搭走。掌班的不用你害怕,他们老文记机房也是扬州城天字第一号买卖,从他机房里出来的人,没有含糊的。再说他们还有带着腿的,他们自己能送走,用不着你管,只借你两副门板用用,我们兴隆机房接着他的一切。”
铁腿常阿桂听赵大鹏站在他面前说这些轻狂侮辱的话,自己平日在扬州地面上也是充好朋友的主儿,今天落在人家手内,任凭人家摆治,现在想死全不行了,身体不能动转,可是他这种话哪能禁受,努着力,咬着牙,强忍着疼痛,半哑的声音,把头微抬了抬,向赵大鹏道:“姓赵的,现在用不着再跟姓常的卖狂,你只把姓常的腿弄折了,你留着姓常的这口气,你算留了后患,你说的一点不假,姓常的不能跟你算完,老文记机房的东家也不会放过你们,姓常的只要有命在,不把你兴隆机房所有的人全斩尽杀绝,姓常的就算对不起你。赵大鹏你要是好小子,现在你把姓常的料理了,或者就许没有后患,不然你接着吧!你是赵家的后代,可不许离扬州城。”说到这,铁腿常阿桂已力竭声嘶,喘成一片。赵大鹏冷笑一声说道:“姓常的,任凭你现在说出八把刀来,你也得错开今天,今天你算落在姓赵的手里,你就算认命吧!”
这时掌班的韩阿宝已经找了人来,把铁腿常阿桂和厉家宝搭在门板上。那厉家珍虽也受伤,尚还能走。赵大鹏向厉家珍呵斥道:“我赵大鹏本不愿和你们这般人闹这场事,可是已经挤到这,任凭谁也没法子,姓厉的,受伤人叫你抬走,有什么事我们在兴隆机房听你的喜信,是你们哥们找我,是你们东家找我,我赵大鹏在机房恭候,绝没有含糊,有什么事咱们明天见。还告诉你,我们的买卖有字号,烟花柳巷是找乐的地方,可不是闹丧的地方,今天是例外,这里从此我们算绝迹不来。有什么事咱们外边见。”厉家珍一边随着受伤人往外边走着,回头说道:“姓赵的,你够朋友,只要你不开码头,我们准找你。”
赵大鹏冷笑一声道:“姓赵的扬州城待了二十多年,大风大浪也见过,我是故土难离,现在为你们这点小事,要叫姓赵的开码头,那太笑话了。姓厉的你是少说废话,赶紧请,你和姓赵的叫字号,还差点事,再说废话,连你留在这。”那厉家珍不过说几句竖门面的话,也好下场。这时他真不敢再答话,赶紧低头走出栖凤馆。
这里副领班赵大鹏向栖凤馆掌班的韩阿宝说道:“今天这场事对不住,在你这儿糟践了不少东西,掌班的你回头开个单子送到兴隆机房,我们是如数赔偿,绝不含糊。”掌班的韩阿宝现在因为事情已没有他的牵连,已经认为很便宜,损坏些家具哪还敢让赵大鹏赔,只求他们赶紧走,遂含笑说道:“赵师傅这点小事用不着摆在心上,我姓韩的已承你格外关照,你有事请执公,我不再留你老了。”
赵大鹏也就是一让,哪肯真赔他。当时这场事虽做个了断,但是准知道后患正多,也得赶紧回去预备一切,哪肯把他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只向他含糊地客气了一句,带着冯三立、小陈、周俊,回归兴隆机房。好在这场事闹的时候很晚,还没有多少人知道。回到机房之后,冯三立等身上也全有伤,各自扎裹了伤痕。副领班赵大鹏把总领班韩标找了来,把栖凤馆和老文记闹事的情形,实话实说地全告诉了韩标。
总领班韩标听了之后,向赵大鹏问道:“二弟,咱们共事多年,没有客气,这场事你打算怎么样?”副领班赵大鹏说道:“我们和老文记机房,冰冻三尺,不是一日之寒,这种情形连我们东家全是早存在心里,不过这次算是由冯三立把这把火点起来,我赵大鹏也蹚上这场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韩大哥,我不是怕事的,不过我觉着有一点惭愧的地方,闹事的地方是在栖凤馆,在东家面前我赵大鹏实在有些说不出去。可是韩大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历来不愿到这些胡闹的地方去,我只为喜爱冯三立这个孩子,听说他有些胡作非为,我是诚心想看看他在外面的情形。事情不想赶得这么凑巧,我赵大鹏和姓常的这叫冤怨缘,我既已经把事情挑起来,我预备闹到底,接到底,我绝不能含糊了。可是我若撇开兴隆机房,事实上恐怕决办不到,那么我想别等东家问下来,有祸我一人承当,我不愿意让东家跟着受连累,韩大哥你说怎么样?”
总领班韩标点点头道:“赵二弟把心放宽点,我们弟兄出来干这份手艺,艺手艺力气卖钱,在兴隆机房你我差不多已有二十年,我们没给机房里惹过祸,可是真给东家赚过钱。这场祸是我们同人惹的,说真的,还是兴隆字号和老文记的过节儿,咱们东家他也不得不认得账吧,赵二哥这回的脸让你露足了,要不然早晚我韩标和那常阿桂也有一场事,平时的风言风语,灌满了耳朵,不过没赶上节骨眼儿,不值伸手的时候,我们弟兄不便闹事,现在没有什么说的,咱们事不宜迟,现在别等明天早晨,今夜咱们就找东家说个起落。二弟你放心我么?我可不是怕你跑了,姓韩的是人物,不能做那种下流的事,赵二弟这场事咱们跟他去说,东家管也好不管也好,姓韩的从现在起,这场事算我一份。”
副领班赵大鹏哈哈一笑道:“韩大哥,你这个话可说远了,咱们弟兄要是谁不知道谁,还不能一块儿凑这些年,我不止于放心韩大哥你,我还放心我自己。姓赵的这场事撂了,东家管不管,我姓赵的接到底。有人找到兴隆机房,任凭他是三头六臂的人物,我算头一份。”说到这,回头看了看冯三立、小陈、周俊,见他们全在低着头一语不发,坐在一旁,赵大鹏冷笑一声道:“小伙子们把精神提起点来,只要你们有心,在机房里老老实实待着,你们要是怕事,一走,那可对不起我姓赵的了,咱们敢闹事敢接事,别叫我栽在姓常的手里。只要你们有人在这钉着,天大的祸有姓赵的一个人承当,听明白没有?”
冯三立当时站起来,向赵大鹏说道:“赵老师,你这些年对我冯三立这么关照,我太不成材,辜负了你的好意,这次在栖凤馆的事,说真了还是我一人的罪魁祸首,和老文记的事情已然闹到这种地步,姓常的即或因伤致死,我冯三立愿去顶凶,绝不能让赵老师你跟着受这种连累。我们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要是那么对不起朋友,我们还有什么脸见人?你尽管放心,顶大的罪辜,不过把这条命抵了,这也没有灭门九族的罪呀!”赵大鹏答了声:“好,小子们明白这种意思,咱们接着他们的。”说完了话跟着总领班韩标一同去找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