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兴隆机房的东家,在扬州城内也是跺一跺脚四门颤动的主儿。金刀武南兴有财有势,并且曾遇名师,就是名满江南五云捧日冼崇斌的徒弟。武南兴这个兴隆机房也是干了好几辈,富有家财。在那个时期,凡是在江南干机房的,若是只凭规矩做买卖,绝站不住,干机房的主儿不是有特别的势力,就得有有本领的人来保护着你这字号,因为在江南干机房,这儿的机工就不好对付,同业更是时常发生事故,有人有钱,还得有力,短一样儿休想把你的字号堆起来。这武南兴从他祖父就是好武,他的家中是常川有江湖中的人来往,结交有名的武师,这武南兴练就一身很好的武功,后来又拜五云捧日冼崇斌的门下,更把一身的本领锻炼得十分了得,不过他这位师傅是专打一种独斗暗器成名,因为他是一个富家子弟,这种暗器始终没传给他,可是武南兴掌中这口金背刀,在江南地面也算小有名望。在这扬州城内兴隆机房做着头一号的买卖,和老文记机房早已酝酿着一场事,已经是一触即发。这次的事早在两家意料之中,武南兴住在玉华街,两位领班的各打着一只灯笼,可是腿上全掖着手叉子,这种情形是不得不提防一切,来到玉华街武宅的门口。这时已经是夜静更深,居民们全入了睡乡,冷清清的街道上,只有打更的梆锣和犬吠声相应和着。两人来到门首,招呼了好一会子,才有家人起来。这两人全是机房多年的人了,武宅的家人全听熟了声音,一听外面来的是机房的总领班、副领班,在这种时候,又是这么冷的天来找东家,定是机房里出了事,赶紧把大门开了,把两人迎接进去,家人问领班:“这般时候敢是有什么事么?”韩标点点头道:“对不住,深夜来打搅你们,东家一定是早睡了,劳你驾,去招呼一声,请他起来,我们有要紧事和他面谈。”
家人一听这种话也不敢再往下问,应了声:“是。”随又招呼起两个家人来,叫他们到客屋里开门点灯,随向韩标、赵大鹏道:“二位领班请客屋里坐吧,不过炭盆已经灭了,里边太冷一点。”赵大鹏答道:“不妨事。”家人们早把领班的灯笼接过去,把两人领到客屋里,跟着有人到内宅去招呼东家金刀武南兴。这一来内宅里一得着信,不止武南兴大惊失色,所有家里人也认为定是出了重大的事,所有的人全起来,前面的家人忙着给拢起了一个炭盆,送进客屋。武南兴披着皮袍子,掩着大襟,匆匆地从内宅出来,一进客屋,先往两人脸上身上看了看,和平常一样,遂向韩标、赵大鹏点点头道:“二位师傅,这是从机房来么?”
韩标、赵大鹏全站起来答道:“对不住,我们这种时候来惊动东家,实在是事情太紧,不能不来。”金刀武南兴说道:“请坐,有什么事情慢慢讲。”赵大鹏把事情的经过完全向金刀武南兴说了一番。金刀武南兴听罢双眉一挑,向韩标、赵大鹏道:“我这个买卖在扬州城干得一天比一天发达,别人早看着眼红,可是他奈何姓武的不得,尤其是老文记连他们东家奇门剑金文锦,和他柜上的领班铁腿常阿桂,早就想着把我兴隆机房踢倒了,可是他们有这种雄心,没有这种胆量,不敢动我这兴隆机房和我姓武的一指。他们平日背后所讲论的话,我听得太多了,不过我武南兴斗的是好朋友,他不敢明找我,我也不屑于理他。如今这场事既然已经闹到这,二位师傅自管放心,兴隆机房可是个发财致富的买卖,我还没把他摆在心上,既已把常阿桂撂了,我想他们那个不说理的东家,他绝不会从情理上办。事情是因为什么起的,定要想法报复,借着这个机会正好把我兴隆机房挑了,好叫他称心如愿,那么我们现在没有旁的,官了私休,我武南兴完全接着他的。从明天起,我每天必到机房等着他,这次既已抓破了脸,我们索性也别含糊了。这扬州城内有他老文记没有我兴隆的字号,我们谁有本事谁把谁赶碌下了,我们从这场事揭了锅也正好。你们二位把心放开了,用不着惦记着有什么对不起我,我这个买卖这份家业,完全是大家给我挣来的,现在给我全挑了,我武南兴绝不会皱一皱眉头,‘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话咱就说到这。你们二位仍然回机房,听我的话,告诉一班机工,这些天事情没有起落的时候,不准他们私自在外生事,凡是位在机房的,收工后不准再出去,不住在机房的,他们没有十个人以上,不准单独走。遇上老文记的人,不准随便跟他们动手,尽管往机房领他们,咱们就这样了,我明早准到。天没亮前,要是再有什么事,赶紧给我送信。”两位领班一听东家这片外场话,说得真够朋友,佛受一炷香,人受一口气,给他卖命算值了。赵大鹏站起来说道:“好吧,事情是我一人挑起来的,今夜我们可不得不来,有天大的事情,我愿意一个人承当,东家你去不去不要紧。”
金刀武南兴微微一笑道:“赵师傅,你我不用客气,咱们谁对得起谁,心照不宣,我不留你们了,二位请回吧!”一边说着,外面的家人已把灯笼点着了,送两位领班的往外走,金刀武南兴也跟着送出来,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又嘱咐两人:“为这场事,用人用钱自管随意调动,不用来回复我。钱是随便用,人可要挑挑拣拣,不是个角儿的别叫他们充数,兴隆机房只要出头,全得个朋友。”韩标、赵大鹏答应着,金刀武南兴直把两人送到大门外,看着两人打着灯笼直转过五龙街的街角,武南兴才回转宅内。两位领班仍然回到兴隆机房,预备等候老文记来人找场,这且按下不提。
且说铁腿常阿桂和厉家宝,被搭回老文记机房,好好的人出去,血淋淋的人回来,所有机房中人莫不大惊失色。跟随着一同回来的厉家珍,还算够朋友,把人搭进去后,叫柜上拿出十吊钱来赏给脚夫,让他们回去。这里主事的人有机师杜建和曹阿五,见常阿桂的伤势过重,不时地晕迷,遂问起出事的经过,厉家珍把出事的情形说了一遍。大家先忙着请人治伤,东家奇门剑金文锦倒是每天到机房来,不过回去得早,遂赶紧打发人给他送信,请他赶紧出来。这里人打发走,已经在本城中把治伤的找来,给铁腿常阿桂治伤痕。在旧时医药术不高明,凡是治这种外科的也有一种手术,不过全是固守旧法,他们治疗的往往就把人给耽误了。机房中这般人原本全是粗心燥气的多,遇到什么事不懂得仔细商量一下,尤其是他这老文记机房,平日除了铁腿常阿桂在头里主持着一切,再有能说话的能办事的,就得让机师杜建,他也是老文记的多年人了,可为人性急、任性,铁腿常阿桂这种重伤,得找那有经验的正骨科,这种伤医治不得法就能废命。可是旧时那种医术里也有好手,不过那时那种治法和现在科学的治疗差得太多了,但是有真传的正骨科,对于筋骨的部位,全有极清楚的知识,腿骨碎了的依然能接上。常阿桂这种伤,要是找到好的医生来看,就是落了残废,也还丧不了命,这种冤孽的事,就遇上这种愣怔鬼的人。这位机师杜建,找的这位治伤的医师,自称三代世传正骨科宋世仁,他根本没有这种能为,可是知道老文记机房是个发财的买卖,受伤的人更是老文记机房重要的人物,他认为是他财运亨通,一听到是治这种伤势,他从家中就打好了主意,要吃他一下,把他的药,应用的东西,完全预备在手下。他还没看见伤痕是怎么样,就打好了他的主意,怎样动手,怎样敲诈。也是该着这场事,非闹大了不可。
老文记的东家奇门剑金文锦,他若是当时能跟着赶到机房,也就不致把铁腿常阿桂的命送了。他总算名武师之徒,他所学的武功是太极门,这一派的功夫,专讲究锻炼气血筋骨,像常阿桂这种伤,金文锦满明白治疗的法子,就是他不能亲自动手,也能看出医生治得对不对。正巧这天奇门剑金文锦从机房出去得很早,有一家朋友约去吃酒,他酒饮得过多,天气又冷,头上已经见了汗,出来拿冷风一过,回得家去,头疼欲裂。把雌雄镖谭雪蓉可吓着了,不知丈夫得了什么病,赶到问明了情形,这才略微放心,早早地服侍着金文锦睡下。赶到老文记机房送信,谭雪蓉倒是还没睡,一听说机房出了这种祸事,金文锦的脾气非常暴躁,不跟他说谁也担不了,可是他现在还有病,哪能再叫他出去?好在他是在内宅中安歇,机房的伙计去了,不能叫他亲自进去。谭雪蓉问明了之后,把金文锦唤醒了,把常阿桂闹事的情形也说了。不过话的说法就不同了,只说是常阿桂伤了两腿,并没说得那么厉害,并且只说是和兴隆机房的工人斗殴,并没说出是和兴隆机房的副领班赵大鹏房的人动的手。就这样奇门剑金文锦头疼得睁不开眼,他还坐了起来,立刻要赶奔机房,他认为老文记的人被兴隆机房的人动了,他没有脸在扬州城立足。
雌雄镖谭雪蓉竭力劝阻道:“你何必忙在一时?我看还不到拼命的时候,你和兴隆机房早酝酿着一场事。如今有了这个机会,正好做个了断,可是你得亲自出头去办。事情不是什么塌天大祸,就值得把命饶上?你现在这么身体不合适,再一着急,着了夜风,病上加病,那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找他只管找他,晚个一天两天的,何至于就等不了。”谭雪蓉这么好说歹说的,算是把金文锦强安抚下。教下人把机房的伙计打发走,告诉他:“东家有病,叫他们等候明天东家去了,有什么事再说,受伤的赶紧治伤。”只顾这么一来,那机师杜建就做了铁腿常阿桂的要命鬼,他就把这位医生宋世仁请来,是一派的江湖生意口,看了看伤势,和机师杜建说是:“这种重伤,若不是遇上我,就别想好,两腿的骨头已碎,就是能把命保住,这两条腿也保不住,既得有好手术,更得有好药,我是能包治包好,不过手术赔得起,药赔不起,现在因为救急,我这里还存着一点药,先给他用,可是我们落嫌疑。因为若是开出方子让你们去配,不过我们这个治伤科的,所有的秘方的药剂,不能够随便传给人,这种接骨的方子,被别人照样抄了去,他能去卖很大的钱。这里有几种药,你们去买好给我送去,手术时还得立刻就用,只要一耽误,任凭神仙来了也治不好,像这种伤势,没有熟朋友的,没有五千吊钱我不敢治,这位杜师傅又全是熟人,我怎好让你们花那些钱?药是你们买,另外再给一千吊钱,我是完全保好,绝不会让他落一点残疾。”在那时,这一千吊钱也很是一个数目了,机师杜建和同手的弟兄曹阿五一商量,无论如何这笔钱总得花,哪能见死不救?更兼铁腿常阿桂一阵阵疼得晕迷,两位机师商量,就是柜上不能担任,情愿出在他两人身上,立时由账房支来一千吊钱,交与医生请他立时治伤。这位卖野药的先生宋世仁竟自大胆地动起手来,只给常阿桂服了一点止疼的药,外面用治跌打损伤的药,给敷上,把两条腿胡乱地给摆治了一阵,他用竹片把伤处给扎裹上,把常阿桂已经疼得奄奄一息,只剩了胸头这口气没断,当时谁也看不出来,因为医生没收拾他时,已经昏迷了两次,全认为在这个一两个时辰,药力行开,就可以好些了,医生给他收拾完了,又开了几种极贵重的药,交与杜建,叫他照样去买,给他送到家中,这位医生饱载而归。
在他走后没有一盏茶时,铁腿常阿桂嘶哑的声音喊出来。杜建和曹阿五全在身旁,听得他出了声,全认为医生治得有效,并且遵照医生嘱咐,说是这两条腿千万不准移动,可得有常人看着他,在骨缝没有合好之前,只要一被他挣扎得骨碴子错了地方,再治可不行了。
这种伤没有治一二回的,他的话倒是真应验。常阿桂此事时疼得身躯乱颤,两只脚虽然不能动了,但是两腿的上半部,却向左右挣扎。杜建忙招呼伙计快给按着了,别叫他动,伙计伸手把常阿桂的两腿用力按住。常阿桂惨号着如同鬼叫的,招呼:“可疼死我了,我这伤处是什么?快给我弄下去。”
这铁腿常阿桂此时两腿已经疼得无法禁受,这么带着哀求的声音,向机师杜建和曹阿五央求着,把他腿上的东西撤去,可是机师杜建哪肯听他的要求,反而叫伙计们把他两腿按着,凑到他面前向他说道:“你要忍耐一时,不要动,你这种伤哪能不疼?宋先生才给你敷上药,人家嘱咐好了不许你动,你要不听人家话可要落残废了!”
此时铁腿常阿桂已经力尽筋疲,声嘶力竭,依然是惨号了几声,晕死过去。这机师杜建和曹阿五也太糊涂,像这种情形,就应当再找个明白的医师来看看,他们两人竟自毫不犹疑地认定了这么重的伤,给他接骨治伤,一定得有这种情形。两人守在旁边,等了半晌,常阿桂又复醒转,但是这次情形可就不对了,刚一睁眼,竟自猛然地上半身往起挣扎。机师杜建和曹阿五也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按住,在他耳边竭力招呼道:“常师傅,常师傅,你这时怎么样?”那伙计按着他的腿,只觉得他一个劲地颤动,可怪这两个糊涂虫,竟不知道这是已经到了最后的一刹那,完全是要起疯了,还痴心妄想地能够保全他的性命哩!可是这时呼唤了他好几声,这铁腿常阿桂只有身躯一抖一抖地在起挣扎,两肩头不住地往上耸,口是一开一闭的,虽然还不断地有声音,可听不出他说的是什么?还是按着他两腿的伙计,看着情形不好,向两位机师招呼道:“杜师傅、曹师傅,你们二位把灯拿过来,细看看,我看常师傅的情形可不好。一个人双腿打折了之后,若是再尽自这么折腾,只怕他没有这么大气命吧?这位医生任凭他说得天花乱坠,可是受伤人疼痛不见不减,反倒一时比一时地加重,我看常师傅要毁!不管医生说他这药里有什么贵重药,他就是用草根树皮也得先把痛止住了,你们二位快看看吧!”
机师杜建和曹阿五被伙计这么说着,也觉有些可疑了。曹阿五赶紧把桌上的灯端过来,把油捻上拨亮了,凑到近前,往铁腿常阿桂的脸上一看,曹阿五这么身强力壮的汉子吓得一哆嗦,险些把油灯出了手,杜建也是哟的一声,惊惧十分,常阿桂这时的神色太难看了,面如白纸,白中透青,两眼瞪着,神光已散,口是半开着,有出气没有入气,鼻孔一乍一乍的,嘴头子满是黑的,这情形已经危险十分,这两人到这时可没主意了。已到了半夜,哪里去找人?这时,那伙计也不再按着他两腿,借着曹阿五手中的灯光也看见常阿桂的脸上情形,心说:“好!人是姓赵的打的,命可是这位姓宋的医生给送的,可是我们这两位师傅也太糊涂了,自己一个当伙计的不便从旁说什么。”机师杜建和曹阿五两人还不住地招呼,伙计一旁说道:“杜师傅、曹师傅,我看不必招呼了,这个人大概是没有办法,这个情形还能好么?赶紧打正经主意吧!”
机师杜建一跺脚道:“好小子,他敢拿姓杜的当秧子,包治包好,他既送了姓常的命,我要他的命。”他说着话就要往外走,找那位正骨科宋世仁去。伙计一把把杜建拉住说道:“杜师傅你别胡闹,他不会偿命,治病的先生他尽管说辞,当师傅的伤势重,他的手术不好,他可并没给他吃错了药,因伤致死,你能说他是谋害的么?人已经到了这种情形,你再出去和他闹事,这里事谁管?”杜建被伙计拦住,可是急得直搓手。正在这时,那铁腿常阿桂猛然地身躯往起一挣,坐了起来,喊了声:“疼死我了!”一张口,一口黑血喷出来,往后一仰头摔在铺上,砸得床铺全颤动起来,只听他喉间连响了两声,身躯整个地一颤,再也不动了。那机师曹阿五用灯往前照了照,咳了一声,道:“完了,这实在完了!”那杜建却放声痛哭,自己直嚷:“我把你害了!我给你报仇。”这里这么一阵乱扰乱闹,住在机房的工人们,全赶来察看,柜房的人也过来。知道常阿桂是因伤致死,大家商量着这事总得东家来了好定规矩办法,他不在这里谁敢做主呢?
杜建和曹阿五也不敢再擅作主张了,只用一个布被子,把常阿桂的脸盖上,留两个伙计守尸,等天亮了给东家奇门剑金文锦送信。这铁腿常阿桂落个这样的惨死,赶到死后依然在那里晾着,连衣衾全没有预备。这在民间俗例来说,这叫“赤身来,赤身去”。天色才亮,机师杜建和曹阿五两人,商量好打发一个伙计给东家送信,请东家无论如何立刻赶到机房。这种情形,就叫着天意该当!奇门剑金文锦要是没有这场病,铁腿常阿桂或者也不至于死,即或他因伤致死,奇门剑金文锦若能早早到了,或者事情也不至于闹得那么大,这个伙计走的时候天还没大亮,等到挨到辰时,伙计才回来,机师一看他是自己来的,立刻愤然十分,急得厉色地问:“怎么?东家没跟你一同来,我看这老文记的字号他是不想要了,他凭什么不来?老文记机房是他干的,凡是在老文记做事的,就算是他的人,他凭什么不来,你要实话实说!”
这伙计忙答道:“杜师傅,你先别着急,他不来我也不愿意呀!东家眼睁由昨夜病起,到现在不能起床,我们也不能进去见他,只凭太太传出话来,说是托付两位师傅斟酌办理。”
机师杜建冷笑一声道:“好!这倒好办了,只要姓金的豁得出去,我们把这个买卖索性把他抖落了。不过姓杜的是好朋友,没安着坑人的心,他破出这个买卖,姓杜的要卖这条命。论理我们吃姓金的多年,不能这么强梁霸道地做事,可是事情挤在这,没有别的法子,他要十天半月不出来,难道我们还等十天半月么?”向曹阿五招呼了声:“曹师傅,现在这场事我们不必再往外推脱,咱们顶着老文记机房这个买卖,现在就得能担当一切,先把常师傅的尸身殓起来,这场事咱们弟兄要是有胆量,就别等东家来了,接着闹他一二场的。俗语说‘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咱们弟兄认了命了。”曹阿五道:“不错,这叫逼迫我们上梁山,我们要是不敢找兴隆机房的赵大鹏,除非是我们把老文记机房关了张,我们弟兄离开扬州城。奇门剑金文锦有病,不能出来,姓杜的姓曹的有胳臂有腿,有气力,常阿桂的命没有了,姓杜、姓曹的这口气没咽,那么我们就得出头找他们。杜师傅,你自管招呼,你别看轻了曹阿五,我没有真本领,有真气力,我没有真能为,有真胆量,临到阵上你看看姓曹的敢作敢当,敢拼敢斗,杜师傅你别看姓曹的是机工,只为织绸缎,我还会拼命呢!咱们分头办事,索性东家那里咱们也不用去人了,他来不来由他,老文记机房是他的,现在他既然不敢露头,那么咱们弟兄就不客气了。”
机师杜建把大拇指一挑说道:“好,曹师傅,你是好汉子,咱们弟兄没白好了一场,弟兄们虽没冲北磕头,可是现在居然做到有福同享,有罪同受,不愿同生,但愿同死,好朋友称得起是条好汉子,咱们就这么办。曹师傅,这场事也叫你看看姓杜的这两下子的,你看我在扬州城吃头份手艺,你还不知道我浑身早长好了遍身的刀口枪眼。兴隆机房的赵大鹏,他的刀多么快,姓杜的准没有含糊,曹师傅,咱们谁也别闲着,你去给他瞧口寿材,杉木十三元,拣好的挑,这该着老文记机房倒霉,姓金的也就认头花吧!我给他瞧寿衣去,弟兄们好了一场,咱们把他打点得舒舒坦坦,回头再办一二场的。”
这弟兄两个这一商量好了,他们是任谁也不再问,这两人好像喝了血酒一样,老文记的总账房只说了一句:“二位师傅得斟酌着办,后场的事还多呢!”杜建几乎抓了茶壶砍了他去,厉声说服力道:“现在的事谁也不用多管,有敢拦阻我的,我先把他砍了。好在姓杜的只一条命,我弄死一个也是死,弄死十个也是死,这种算盘我打得清楚,不要命的尽管和我招呼,有不服的他得把姓金的找出来和我说话。”
吓得这位总账房赶紧赔着笑脸道:“杜师傅别和我着急,我不过是一句闲话,事情该着怎么办尽请去办,花的是东家的钱,我哪能多管闲事。”
说完了赶紧躲向一旁,机师杜建和曹阿五给常阿桂买来殓衣棺木,把他盛殓起来。
到了午后,把机房中工人召集到一处,向所有的机工们说道:“所有在这里的弟兄们,最少的干了二三年,大半的是五六年十几年的全有。在这老文记的字号下,虽然大家没有发财,总算是吃碗饱饭,现在咱们这碗饱饭吃不成了,好好的一锅饭有人给我们撒上大把的沙子,大家终年辛辛苦苦地为的是什么?不过是为养家活口,老文记这个字号,只要一被人挑了,我们一百多弟兄们再找这样的买卖在扬州城里怕不容易吧!好好的饭不给我们吃了,我们全是男儿汉,大丈夫,能忍受这种情形么?常师傅为老文记死的,他可是没把咱们弟兄的饭碗保住了,没有别的,弟兄们只要认为老文记这个字号还可以依靠下去,那么这场事不能不闹,我们只有和兴隆机房一决生死,有不怕死的,跟我们弟兄到兴隆机房去一趟,姓杜的历来不做不近人情的事,愿意与否,任凭尊便!”
这老文记机房的机工们,一个个全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好勇斗狠,养成了习惯。在江南机房兴盛的时候,凡是到过江浙一带,差不多全看到过他们这种时时聚众斗殴的事,那时就算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当时机工们全体呼噪着,全愿意出去和兴隆机房拼一下子,这一来机师杜建和曹阿五高兴倒是高兴,可是更为了难,其势不能全数出去,不叫谁去谁不答应。
杜建向这般机工说:“弟兄们全肯为老文记争荣辱,为常阿桂报仇,这是教咱们干机房这一行的也瞧瞧,老文记机房的弟兄,没有一个含糊的。不过这场事只要一出去可没有好收成,说不定得送多少要命,有家有业,有妻有子的,可得自己忖量一下。柜上倒是能担当一切,不过这种事要出于勉强,柜上落不起这种包涵。我们现在说开了,这次出去随姓杜的去找场,受伤的医药费用全由柜上担负,那是提不到的事,养伤的时期,按原有的工钱,双份地给工钱,有因伤致死,或是当场送命的,除了给衣衾棺殓之外,只要有老文记机房这个买卖,就有他家属的生活费,教他家父母妻子全有养赡,办法是这样,可是大家既不能全数去,我又不能派谁去。现在我们已经定规好了,只带二十个人去,那么只有把大家的名字写在纸卷上,咱们抓阄,各赌命运,抓出这二十人来,不愿意去的,只管言语,另抓一个名字补上,这么一来倒显着公道。”
机工们一听,齐声说道:“这主意很好,大家全愿意这么办。”当时遂照着杜建所说的办法,把机工们名字全写好,抓出二十个团来。这一来列名出去的这二十人,全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个个全是短衣襟小打扮,机师杜建和曹阿五嘱咐所有的弟兄们可不准带凶器,只准持木棍斧把短器械,我们两个领头的顶着这场事去的,咱们不能打凶杀的官司,只能打斗殴的官司,可是机师杜建交代这话时,他自己的腿篷上和曹师傅的腿篷上,全掖着一把明晃晃的手叉子,不过机工们因为他两人是领头的,不能不听他的话,大家各自抄起斧把木棍,机师杜建道:“我们这么成群结伙地走可不行,从这三元街西门,长元街外潘家桥,这么长的路,别太叫人注意,州衙的官人早早看见了他可要拦阻。我们单独走,在长元街西口齐聚,潘家桥那里就清静了。”杜建、曹阿五把弟兄全嘱咐好,大家立刻起身赶奔兴隆机房。
这时天色可不早了,因为他们虽是从夜间就没睡,天一亮就忙着给常阿桂预备装殓棺木,这一耽搁已是午后。再集合弟兄们出发,腊月的天气又短,临到离开老文记机房,已是太阳偏西。这两家机房是一东一西,相隔又远,赶到了长元街口集合起弟兄们,已经是黄昏时候了。杜建向弟兄们又招呼道:“到了地方可听我招呼,只要那姓赵的和姓冯的一露面,我们只朝他两人说话,把他们这两个祸头撂了,咱们就收,一条命换两条命总值了。哥儿们有胆子往他们头目人身上招呼,就是他们东家露了面,也一样拾掇他,反正官私两面全有人顶着,乐得的拣值钱的主儿下手呢!”这一班机工们全答应着,一直奔潘家桥。来到兴隆机房前,里面已散了工,有三个工人正在机房门口,站在那说闲话,一眼望见这伙人的来势不对,就有一个跑进去报告。
杜建所领的这般机工,虽说是经他牢牢嘱咐过,不得随意地出头答话。可是任谁全知道管束大场面的工人,比教练军队尤难,唯独这般少年工人,聚成了群,实不易管辖,他们对杜建的话倒是全答应着,到了时候依然是一样给你惹祸。这时竟有一个工人,在机房中外号叫绞丝头齐五,这个外号听着似乎很难惹,其实他是接丝头有特别的手艺,丝头多乱,到他手就能整理好了,可是绞丝头齐五的名气可出去了。人是很好,就是心直口快,好说话,他竟在这时引着头儿向对面嚷道:“喂,相好的别跑哇,这还够朋友么?钻到窝里也一样掏出来,滚出来吧!”
机师杜建再拦他也来不及了,只好由他,遂和曹阿五紧走了两步,越到头里,杜建看机房门口那两个全转过身来不动,向这边看着,杜建一看这情形,就知人家也不是怕事的主儿。那个跑进去的定是给他们东家,或是领班的去报信,自己再把话说在后头,要先输给人家一面,立刻高声招呼道:“喂,兴隆机房的工友们,不用害怕,我们冤有头债有主,赶紧叫你们东家和赵大鹏、姓冯的那小子出来,我们有账算,他要是忍着,那可别怨我们不懂面子,有谁算谁了!”
兴隆机房的工人虽见来这么多人,落在他们手里就活不了,可是这般人专讲究身烂嘴不乱,这种时候绝不能露出含糊来。一个叫邱宏的冷笑一声,答道:“别这么张牙舞爪的,干什么?来了就来了,有什么稀罕,好爷们早知道你们哥几个准来,早等着你们了,单打独斗,是凑出一块群殴,要想热闹干一下子倒不错,哥儿们来的人可少点,怕不够我们拾掇的,要想先试试我们哥儿们够谱不够,你带的人多,就先向我们小哥儿两个招呼一下子,准含糊不了!”
绞丝头齐五骂道:“你们是什么东西,浑冲好朋友?把他先拉出来拾掇他。”这般机工们竟自呼啦地各拉斧把,要动手群殴。机师杜建想喝住他们时,才一开口,兴隆机房内有一个洪壮的嗓音嚷道:“哪位这么赏脸?我赵大鹏等候多时了。”话声中这人已从门中走出来,一身薄绵子短裤袄,辫子在脖项上一盘,红润润的一张脸,精神饱满地丝毫不带一点惊惶之色。杜建在扬州这里也是二三十年的人了,对于同业中人就是不认识的,茶坊酒肆中也不断地见着,知道这正是赵大鹏,后面跟随着一人,正是机师冯三立。一班机工们纷纷从门中跑出来,只这刹那间,已经聚了二三十名。
兴隆机房这两位领班,见身后这么些人跟出来,总领班韩标回头呵斥道:“哥儿们别跟着起哄,你们要是不听吩咐,别说我们可给你们没面子。”副领班赵大鹏也扭头说道:“往后站,人家来到这是客情,虽然咱们全是手艺人,也不能像野兽一样啊!”这般少年的工人,一个个正摩拳擦掌,蓄势以待,可是总领班、副领班这一呵斥,谁也不敢往头里窜了。
副领班赵大鹏往前走了两步,向老文记机房机师杜建、曹阿五抱拳拱手道:“二位师傅,这么远的劳师动众,我们可实在不敢当。我赵大鹏明知道师傅们必要出头料理这件事,我们还想着老文记的东家也不能不管,不过像我们这种无名小卒,哪还用得着亲自登门?有你们二指宽的纸条儿,不论打发一个什么样人送到这,兴隆机房顶事的人定当立时赶到,若是少迟延一顿饭的时候,那就算我们不够朋友了。二位老师傅今天来到这,我们的事应当怎么讲?我们总领班韩标韩师傅,其实是多余出来,事情是我赵大鹏一个人的,他怕叫朋友们笑话他,所以非和我一同出来见见你们二位,你们那位铁腿常阿桂师傅怎么样?别管他是死是活,是我姓赵的一手办的,官了私休,你们二位划出道来,姓赵的绝不能叫好朋友为难。”
机师杜建一见兴隆机房这般人一出来,心里已经拿好了主意,知道这次来,恐怕不易讨了好去。不和他们拼个起落出来,也难已下台了,可是兴隆机房所出来这般人,满够瞧的。杜建冷笑一声道:“赵师傅、韩师傅,我们是同行同业,一样的手艺,不过没有茶一盅酒一盅,一块儿坐过,可是我们大约全不用引见了,谁全认识谁吧!虽说俗语的话,同行是冤家,可是你兴隆机房做你兴隆机房的买卖,我们老文记机房虽然比不上你兴隆字号,可是谁也碍不着谁的事,你们兴隆字号想独霸扬州城,这野心未免太过。赵师傅,你仗着身上练过三年五载的,饶不管束你手底下机工姓冯的,竟敢逞凶殴伤人命?姓赵的你打得好,我们领班常阿桂已经因伤身死,不过像姓常的这种人,漫说死一个,死十个也算不得什么。可是这一来要是没有人来问问你们,扬州城除了老文记还有十余家机房,就得全行歇业,叫你兴隆机房独霸扬州城,你姓赵的敢这么横,我们知道你们背后定有撑腰眼子的。今天我们弟兄来,没有别的,请你们东家金刀武南兴出来答话,我们弟兄也明知道,论身份论本领,哪一样儿也不配和你们东家说话,不过老文记的买卖不能干了,一百多条汉子的饭碗,被你们摔了。没别的,屈尊点武老板,他不出头我们也是找到家去。说痛快的吧,兴隆机房能惹事能搪事,我们是久仰大名的,这回我们倒要看看他,我们老文记机房所有的人,只要有一个能喘气的,事情绝不算完。话不用多说,赶紧叫姓武的出来,谁也别叫谁费事!”机师曹阿五道:“姓赵的,我们杜师傅把话已经交代尽了,我们是好朋友办好朋友的事,你有什么话可赶紧说,我们可等不了。”
副领班赵大鹏哈哈一笑:“杜师傅、曹师傅,你们二位沉着了气,我们话得交代明白了。今天是你们来到兴隆机房的门口,在潘家桥这儿,我们要是过分地不客气了,怕叫好朋友听见笑话我们。杜师傅、曹师傅,不怕你们二位不痛快,离开潘家桥这里,你这么讲话早把你撂了,兴隆机房和老文记既闹了这场事,在场的人,绝没有含糊。姓杜的、姓曹的,你们看,栖凤馆出事时有谁?你细看看一个不短吧!你们今日找到这里,这是应该来的,不过晚一点了,我们只想着你们要经官动府,用银钱用势力买好朋友的命,所以我们静听你下回分解,直等了你们这一天。要是换在我们身上,我们早到老文记请安去了。你想叫兴隆机房的东家出来和你们答话,我姓赵的不是给我们本行泄气,像我们这种身份,惊动不起人家金身大驾。话跟你说明白了,官了私休,姓赵的、姓韩的没有含糊,你还找得哪门子姓武的?姓常的因伤身死,人命官司我们顶着。你们既是不愿意经官动府,现在干脆说痛快话,是单打独斗,是聚众群殴,只凭你们一句话。”
这种地方就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道是羞刀难入鞘,机师杜建和曹阿五不能不拾这个茬儿了。杜建低低说了声:“好横的小子,我们不动手还等什么?”曹阿五也低声答了个“上”字,二位一抬右腿,全把手叉子掣到手中,杜建喝声:“好!跟你们算账也一样,接家伙吧!”他头一个蹿过去,竟扑赵大鹏,照着他胸口就是一手叉子,他是真下狠手,绝没想再留赵大鹏的命。曹阿五却扑过来奔了韩标,手叉子也向韩标的小肚子上戳去。这两个人是安着拼命的心,手底下很快,可是副领班赵大鹏手底下有真功夫,杜建的手叉子到,眼看着已经扎到棉袄上,赵大鹏是凹腹吸胸,往右一甩肩头,右脚往后一撤,杜建的手叉子完全扎空。赵大鹏“扑”地一把,把杜建的右腕子抓住,“顺手牵羊”往后一带,口中却喝声“躺下!”机师杜建倒是真听话,整个的身躯往前撞去,摔在地上。可是这小子真有个狠劲,摔得虽然不轻,手叉子依然没撒手,身体一翻,又复爬起,就在他往起一挣扎的时候,兴隆机房有两个少年工人喝声:“你敢行凶。”兜着他后心踹去。可是杜建手底下虽然没有真功夫,可是真快,这名机工要是一声不响,也就把他踹在那儿了。他这一喝喊不要紧,杜建往起挣的式子,由左往后一转,这把手叉子正穿在机工的腿肚子上。这一下子还是扎得真厉害,仗着机工年轻力壮,小伙子也真有个狠劲,吭的一声,腿往外一摔,愣把腿撤出去,这时杜建已挺身跃起。
赵大鹏一个箭步蹿了过来,照定了杜建的左胯踹去,这一脚踹个正着,滚出三四步去。这次戳了他的手腕子,手叉子叉了出去,在他往地上一滚时,兴隆机房的冯三立已蹿了过来,把他的手叉子抄起,照着机师杜建的左肋上戳去,杜建一打滚,这把手叉子正穿在他后胯上,手叉子竟没撤下来,人已晕过去。
那老文记的机师曹阿五扑奔了韩标,二次递手叉子动手。兴隆机房这两位领班全是赤手空拳,这时所有老文记带来的一班工人,呐喊一声,一齐扑了上去,手中各抡起斧把,一路乱打。这种群殴是最激烈,两下里人虽然这么多,赶到一接触到一块,只听得一片急促的口吻,口中喝骂着,“噼啪”一阵暴打的声音。刹那间血肉横飞,一片喊叫之声,这种地方还是没有人敢来给解劝,这可没有多大的时候,只一交手就分出上下来。这兴隆机房总领班韩标,在曹阿五一冲过来时,已经夺得一条木棍,想把曹阿五撂在这,可是就在这时,冯三立顺手拣便宜柴火,给了杜建一手叉子,他又趁着曹阿五一转身时,猛扑过来,打算从他身后把他的手叉子夺过来,曹阿五猛然往左一转身,无意中看到了冯三立已从身后扑到,这种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知道这场事是完全由他身上所起,曹阿五焉肯再容他走开?一顺手叉子,连人带家伙一块扑过去,这一手叉子正扎在冯三立的小肚子上,扑哧一声,曹阿五往起一挑,竟把冯三立的肚子给豁开,鲜血喷出多远来,仗着是冬天把棉衣服兜着,肝肠没立刻流出来,这冯三立是当时毙命。
兴隆机房一班机工们受伤的也不少,两下里就在这刹那间,已经全躺下十几个。因为兴隆机房的两位领班不准手下工人带着家伙往外闯,这一来老文记的工人似乎占了上风,这时总领班韩标左臂也受了伤,腕子也被打折,副领班赵大鹏愤怒之下,夺了两只斧把,闯入人群中,一路狠斗,把老文记的机工连伤十几名,大半把他们手中棍棒全给磕飞,机师曹阿五此时尚在拼命,被赵大鹏一斧把敲在他腕上,把手叉子也给他打掉。还算曹阿五够汉子,两手一背,高声喊道:“老文记的弟兄们顶这了”,更向赵大鹏招呼道:“姓赵的,我们还算又栽了这一场,好朋友不叫好朋友费事,来吧,你自管动手,姓曹的不想回去了。”
赵大鹏哈哈一声狂笑,把手中的两只斧把往远远地一扔,高声喊道:“兴隆机房的弟兄们退。”这般工人倒还听他的命令,各自停手齐往后退出丈余远来,可是除了受伤的以外,仍是站在那钉着打。
这时赵大鹏向老文记的机师曹阿五说道:“姓曹的,我们这场事到现在算是第二一场,全本连台的戏,姓赵的要接到底、唱到底。死伤各自认命,你们的人你们自己弄走,只要你扔在这不管,别说我们可不懂什么交情,拉在乱葬岗子去喂狗,有什么事你们自管前来,兴隆机房这儿,绝不会含糊了,姓曹的我们可不远送了,请啊!”赵大鹏交代完了,立刻招呼着手下弟兄,把死伤的全搭进了兴隆机房。
曹阿五此时只得招呼着手下弟兄,把杜建和十几个轻重伤的背起,离开潘家桥,进了长元街,才找到车马店里,雇了两辆轿车子,把受重伤的放在车上,赶回老文记机房。
这次出头去找场,弄得大败而归。机师杜建后胯上的手叉子,曹阿五给拔了下来,杜建已经晕死过去。这老文记机房第一次闹事常阿桂因伤身死,已经闹得马仰人翻,赶到这次群殴回来,情形更惨了,重伤的六七名,轻伤的也不少,一个个躺在工房里,情形越发凄惨,这个喊,那个叫。机师曹阿五越发地愤怒难消,自己认为这么活下去,真没脸见人了,这老文记机房还有什么脸面再干下去,可是东家到这时还不露面,真叫人喘不出气来,你就是买卖不打算要了,你这里有家有业,虽道就能从此离开扬州城么?凭你奇门剑金文锦,在扬州城也算个人物字号,真想不到这次灰头土脸白忍受这种耻辱,不过你扔得起买卖,机房里一百多条性命,死活也全得朝着你说,买卖是你的,这你能推卸责任么?现在你就是忍着不出头,可是你能忍到几时?这个买卖全给你挑尽了,一样地还是找你。放着人物不装,反要自找难堪,这可没有别的,姓曹的现在就这么把命送了,觉得有些冤了。秦琼为朋友两肋插刀,可得是为朋友,现在你是东家大爷。
我们是耍手艺的。和你也论不上朋友,没别的,现在只好请你出来了。曹阿五想到这,立刻把手底下能说话的工人找了两名来,叫他们赶紧到东家家中,嘱咐他们道:“你们去了自管横着点,别把他当东家的看得这么重,把我们自己看得太轻,现在没有那么些说的,他不管我们死活,我们不能再敬奉他,跟他门房里人说,不面见东家没有话讲,他们进去回话时,叫他们去和东家去说:‘东家现在只要病得还能说话,去的人只求和东家对面说两句,事情交代完了,立刻就走,从此以后,绝不会再去二次。’倘若是内东家和你们见面,你们痛痛快快地告诉她,无论如何东家今天得到,买卖是他的,现在第二一场可已经闹了,又出了好几条人命,他不出头亲自办理,明天是老文记所有的工人全要到兴隆机房和他们拼第三次的,所有受伤挂彩的人,那只好送到东家家中。来不来由他,随他的便,别的话全不用讲,转身就走,他说什么也别和他含糊了,这名字就叫砂锅子捣蒜,一锤子买卖。没有什么顾忌,也不用管什么叫东家,咱们把话说到了,但凭他自己。”
曹阿五教完了这番话,把两名工人打发走,这两人赶奔东家奇门剑金文锦家中。金文锦住家在扬州城内桑树街唐家弄,机工们全是常来的地方,两人来到唐家弄,到了东家门首,只见门口正停着一辆轿车子,一个赶车的车把式,和一个跟人打扮的,正走进过道里,门房中本宅的下人正在向门房里让这两个人,叫他们到屋中取暖。这两个机工走进门房,下人们看是机房里来的,忙让两人落座,这门房中有一个待的年头儿最多的下人,名叫金旺,他已看出这两名工人神色不对,满脸怒容,忙向两人说道:“二位师傅,这是从机房里来?这两天可太乱了,弄得柜上的事,也没工夫去看看。事情就赶得这么凑巧,从大前天起,东家头疼得邪性,这幸亏从徐家塘接来位精擅八法的金针的才算是把东家救了,二位没看见这位何老先生今天才到么?从昨天才算是把头疼止住,我们今天稍微清静一些,就要到柜上去看看,二位来了正好,常师傅怎么样了?”这两名机工一个叫侯德,一个叫张阿春,这两人全是口齿伶俐,一听金旺迎头这些话,分明是把东家这里没去人的情形,先给拿话挡住。机工张阿春冷笑一声道:“金爷,这有什么说的,东家的千金贵体,能够为柜上这点小事就连命不顾了么?常师傅已经因伤身死,机房里从出事那日起,已经停工,所有全场的工人,因为东家这里不出头,他们全像喝了血酒似的全不肯再行忍耐下去,竟自在昨天找了兴隆机房又闹了一场群殴。杜师傅和曹师傅遇到这种情形,也压服不住,只好破出一切去,这场事还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至于详细情形,我们是奉命而来,东家只要稍微地见好,容我们见他一面,也不是非叫东家出去,只要换他两句话,我们从此绝不再来。金爷你还把话听明白了,我们一个耍手艺的人,绝不敢随便地要求东家和我们见面,只是我们因为全指着老文记三个字养家肥己,如今实算是眼看着完了,利害所关,我们不得不来。东家要是实在不能见我们,丝毫不用碍难,我们立时就走,绝不在这麻烦,金爷你多受累吧!”
这张阿春说完这片话,却一扭头向那赶车的把式点点头道:“把式你这是从哪里来呀?这天气可够冷的,徐家塘这地方我还没去过,离这里很远么?把式你这辆车子真好,牲口也顶事……”这张阿春所说的话是一句也不容这车把式回答,他是故意地这样做作,给东家宅中这位管家金旺点颜色看,他所说的一番话硬山搁檩地撂在那,扭头瞎和别人搭讪,分明是不再听你别的话。这个管家金旺,他伺候人多年,哪会听不出来,看不出来?见他口刀爆豆地只向车把式瞎搭讪,十分可恨。遂招呼道:“张师傅你等一等再和这位车把式聊天,我有两句话。”张阿春才扭过头来,向管家金旺道:“你这儿忙忙的,我们来这么打搅,我想没有别的话,最好你给回复一声,我们也好赶紧走,是不是金爷?”金旺说道:“张师傅,咱们弟兄是好里好面,你们弟兄吃的是机房饭,我吃的是东家饭,可是全是姓金的,写不出两个字去,我明知道东家这回对不起柜上的师傅们,不过凡事全得仔细想一想,光棍也不怕掉个。老文记机房虽不是天字第一号的买卖,可是在扬州城里也说得出吧,无论如何已经扎住根基,姓金的靠这个买卖在,吃个三辈两辈的,大约总可以靠得住了,好吃的饭谁肯撒手?东家虽然是有几个钱,也没有百万的家私。机房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能袖手不管么?也绝没有这个理。”才说到这句,一同来的机工侯德说道:“金爷,我拦你一句话,咱们全是小卒,依我看不必再叙这些话,我们不是烦你去回话么?劳你驾,给回复一声好了,不怕你金爷过意的话,东家这里要是没有人,那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人命关天,两天的工夫,就没有一个人去问问,这要是兴隆机房来人把老文记拆了台,弄出十八条人命来,难道东家就能置身事外么?金爷什么话不必说了,咱就顶这吧。”
这位管家金旺听到侯德这种话,本想不和他分辩,无奈不和他说说,自己这种性情,心里真堵得慌,遂向侯德说道:“这个话也不是这么讲,俗语说,‘头疼先顾头,脚疼先顾脚’,东家的病来得疾,姓金的家中顶门立户就是一个人,他有个好歹,任凭再有天大事,谁来管?那么这里只好先救他要紧,任凭机房着了火,也只好听天由命,所差的是宅中的人全被他一个人闹昏了,哪还顾得到机房去看看?这是才顾过命来,你叫东家这里有什么法子呢?治病的先生走了我给二位去回复,我盼望两位师傅见了东家,不必再说负气的话。侯师傅、张师傅,我记得你们二位,进老文记也是好几年了,东家金文锦这个人,素日的情形,你们哥两个也该知道,他是最好脸面,最外场,不论天大的事,只要让他气喘不过来,任凭你是天大的人物,他也敢摸你。干这老文记机房,虽然顶着买卖人的名义,他可绝不是好惹的买卖人,叫你们说他在扬州城吃过谁的亏?这回事总得原谅他是不得已,像刚才你们哥两个那种负气的话,要是叫他听见,也太以屈他的心,我劝……”刚说到这个字,后面已然有人喊:“金旺快点到后面看看,招呼你呢!”金旺忙答应着匆匆走出屋去。
这侯德、张阿春吃了金旺这些话,想还口是没有机会,他已经走了,两人对于金旺的话,绝不甘服,可是他已经走了,只好把这肚子气闷着,等见着东家再说。两人在门房中等了好半天,才把医生送走,金旺出来,向两人说道:“侯师傅、张师傅,二位里边坐,东家稍微歇息一会,太太先和二位师傅说两句话。”侯德、张阿春全把脚步停住,张阿春问道:“怎么东家还是不能见我们?”金旺含笑道:“别着急,哪会不见,太太先问几句话,也是应该的呀?”侯德答道:“好好,和谁说全是一样,走!”金旺不敢再和他俩搭讪,知道这全是安心拼命来的,心里不过暗自想着,像你我这样人也只配伺候人吃老米饭吧!这种无情无礼,动不动就要拼命,这种情形只怕你们要碰大钉子,找了难堪,我看也闹不出人家手去。金旺是低头紧走,领着两人直奔内宅,来到后院,这位东家雌雄镖谭雪蓉,已在厢房里等候着,管家金旺到了厢房门口,低声地说了声:“太太他们二位来了。”谭雪蓉答了声:“请他们进来,你也别走。”金旺答了声:“是。”把风门拉开,向侯德、张阿春说了声:“二位里边请。”可是金旺也跟了进来。因为那种年月,在旧礼教之下,男女的界限至严,一个女东家不能随便见男人。侯德、张阿春走进屋来,这两人莫看在门房中那种了不得的神情,敢情他也就是对付金旺这流人,能摆出那种面孔,这位女东家雌雄镖谭雪蓉,既是一个大家主妇,她又是名武师之女,在金宅又是掌柜的太太,这种人不用再端架子,无形中就有一种镇服人的力量。
机工侯德、张阿春进了屋中,除了看了一眼,向内东家拱了拱手,立刻全有些局促不安,胳膊腿全觉得没地方放。还是雌雄镖谭雪蓉大大方方地向两人说道:“侯师傅、张师傅,你们请坐。这是从柜上来,这次运气太坏,事情赶得也太凑巧,东家忽然闹这场病,这两天太险了,闹得宅中马仰人翻,实在顾不了机房的事,太对不住了,听说常师傅已经死了,真想不到,遇到这种情形,叫我们有什么法子?不过二位师傅见了东家还是和缓着说,机房是我们的,我们身家性命所关,绝不会稍有含糊,他现在才算保住命,无论如何也得过两天再出去。事情要是实在不可解的话,那可没有别的法子,我虽是女流,我还见识过事,我的出身来历,不必细说,你们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什么大风大浪,我这个女流也敢担当一些,不过东家在扬州城是个出头露脸的人物,他还没死,我一个女流抢在头里,岂不坍他的台!现在怎样?事情你们简单地说,他还醒着,我不敢过分和你们细谈。”还是张阿春敢说话,向雌雄镖谭雪蓉说道:“机房的事但分可以收拾,我们也就不来了,东家不出头,事情接着闹下去,还不知有多少人命,现在除了常师傅因伤身死之外,受重伤的又是六七名,所有的机工已经预备,只要东家再不到,若是我们和兴隆机房再见第三次面,那时恐怕东家再不出头,老文记买卖是完了,这份家产恐怕也保不住,所以我们来请示一声。”
雌雄镖谭雪蓉听张阿春这片话一出口,把面色一沉,冷笑一声道:“张师傅,你们别把东家看得这样重,他姓金的不是做官为宦的出身,从他上辈就是指着人产业,凭人赚来的,再把他扔了不算一件事,这儿要是已经要咽气,那么机房里出八十条人命叫他有什么法子?没有什么了不得,我们这份家产是机房众位师傅给挣来的,大家再给他挑了,算不得什么,二位师傅大远地来了,哪能叫二位白跑一趟,随我来,跟我去见东家,有话尽管说,‘死生由命,富贵在天’,该看姓金的现眼,那也只好认命吧!”谭雪蓉说了这话,再不等张阿春答出话来,向侍立在门旁的金旺一挥手,一同向外走来。
张阿春被内东家这几句话说得变颜色,金旺却十分解恨,心说:“你这两个小子,就欠这样,你也尝尝顶着买卖的主儿是怎么个劲儿,小子们见了东家,要是敢这么说话,我才服气你们呢!”金旺头里走到上房门口,把风门拉开,先让太太进去,跟着请侯德、张阿春进来,金旺也随进来,站在风门旁垂手侍立,守着仆人的规矩。谭雪蓉却低声向侯德、张阿春说了声:“你们略候候。”跟着谭雪蓉一掀棉软帘,走进里间。这时候德、张阿春站在堂屋中连大气也不敢喘。稍等了一刻,有一个娘姨,一掀软帘低声说:“机房的二位师傅进来。”侯德、张阿春随着走进里间。这屋中陈设富丽,布置得堂皇,奇门剑金文锦在靠后墙一架楠木床上,圈着被子坐在那儿,内东家谭雪蓉也坐在他身旁,靠床旁边茶几上,放着药碗和些个茶食,在茶几旁摆着两个矮凳。侯德、张阿春以一个机房的工人,就没见过这么讲究的屋子,这么冷的天,炭盆烧得很旺,屋中暖气融融,两人反觉得浮躁得出了汗,轻着脚步来到东家的床前,两人齐声道:“东家你的病好了!”可是底下的话,就不会再客气,木立在那儿。
奇门剑金文锦病了虽仅两三天的工夫,面色苍白,立刻显得形容憔悴。他还是有武功的人,短短两三天的工夫就折腾这个样子,可见病魔的厉害了!金文锦向这两个机工侯德、张阿春点了点头说声:“你们坐下。”莫说在封建时代,阶级是极端的不平等,就让到了现在高喊着劳工神圣,叫两个耍手艺的工人,和东家到了一处,就是这东家愿意作平等的表示,高大的会客厅中,你叫他们和东家平起平坐,他自己就觉得坐着不如站着好,你就是强让他坐下,他比站着说话还难受,这种情形是一种心理作用,不是随便可以打破的。侯德、张阿春此时见了奇门剑金文锦,立刻觉着东家比自己高着丈二,虽说很客气地让他们去坐,两人只是不肯,只靠到那两个矮凳前站着讲话,金文锦也不再过于让他们。金文锦也遂问道:“我听说机房和人闹了事,这么巧,赶上我有病,纵然急死,也不能出去,现在怎么样了,伤了人么?”侯德、张阿春一听,心说这可好,你合着全不知道,这一来我们来时所预备的话,满没用了,可是这两个机工,思索之间,一想到机房里的情形,连死的带伤的躺着好几个,胆子立刻壮起来,心想着:“买卖是完了,反正不易干了,早晚不过是散伙而已,我还怕什么?”
侯德遂答道:“东家你在病中,柜上但分能担的事,谁也不愿意来麻烦你,现在事情实在挤到这,已出了人命。”奇门剑金文锦把身上围的被子一甩,厉声问:“什么?出了人命,是谁?怎么出了这种大事不来与我说?”这时雌雄镖谭雪蓉在旁边,可不能不答话了,忙说道:“你别这么着急,病才好,出了这种事有什么法子呢!他们前天来时倒是说过,常阿桂已然受伤,他因伤身死亡,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在病中就是全说与你,也得人好了才能去办,早早告诉你,事情饶没办成,难道光把自己命送了么?即在兴隆机房也在那摆着,咱们字号也挪不了地方,你把病养好了,这场事跟他们见起见落,他们不叫咱吃了,咱能善罢甘休么?”
奇门剑金文锦呵斥道:“不用你唠叨多管。”遂向侯德、张阿春问道:“常阿桂是死了,盛殓起来没有?他伤在谁的手中?现在怎么样了?”张阿春答道:“因为东家不能出去,由杜师傅、曹师傅和账房里商量着,已把他盛殓起来,不过这倒是件小事,所有我们机房的工人,因为栽不起这种跟头,大家要求杜师傅、曹师傅又到潘家桥兴隆机房闹了第二一场事,现在杜师傅和六七位工人全身受重伤,他那边我们也给扎死一个,事情不能算完。东家你是知道的,机房全体的工人,全是护着买卖,顾着脸面,宁死阵前,不死阵后,他们要再闹起第三场事来,那可就没有好了,还不知要出多少条人命。现在机房里领头的人没有了,东家不能出去,只有曹师傅竭力按着工人,不叫他们随便出去,但是也就能压服一时半时,曹师傅所以打发我们两个人来,叫我们请示请示东家,对于这场事,要是不能立时出去料理,倘然再生出意外来,可不算曹师傅对不住东家,事情挤到那,也就没有法子了!”
奇门剑金文锦听到他们的话,不住从鼻孔中哼着,一声一声地答应,这时带着十分怒气,向侯德、张阿春道:“你们这全说的是什么话?买卖是我的,老文记莫说出去的是人,就是老文记的一条狗,谁动了它全不行,谁让是天意该当,我赶上这场病全对了时辰,送命的送命,受伤的受伤,百八十年的字号到我金文锦手中算完,可是我能算完么?告诉你们两人,这个东家在扬州城还有个名姓,算一号朋友,老文记机房赶紧把牌子摘了,这场事我算跟他们斗到底!死了我老文记一条狗,不叫兴隆机房赔我两匹骡子,我金文锦三个字从此倒过来念,可是我告诉你们哥两个,我用不着聚众群殴,我用不着工人去给我卖命。我不用钱,我不用势力,就凭我这一份单人匹马我就要找他们,不值我一斗的我不找他。兴隆机房头一个是他东家金刀武南兴,二一个是副领班赵大鹏,我久仰这两个人在扬州城也算得一条汉子,我金文锦倒要斗斗他们。我牌匾摘了,买卖是不干了,可是告诉全机房的工人,停工不做,我可不是叫大家散伙,谁也别走,这场事也许闹十天半月,也许闹一年半载,可是我金文锦绝不辜负大家,照样地领工钱拿月钱。我还说得起,我这老文记能够重张开市,这块牌匾非得是叫兴隆机房给我披红挂彩,我绝不再干。我弄不好呢,从此扬州城不止没有我这个买卖,也就没有我这个人了,弄个家败人亡,我金文锦认了命了,你们把这话听明白了么?”侯德答道:“听明白了。”金文锦道:“记住了么?”张阿春道:“东家我们记得住。”奇门剑金文锦道:“很好,记住了别忘,回去照样说与杜师傅、曹师傅,叫他们放心,我金文锦说话算数,绝不会含糊了,我说怎么办,定然怎么办,绝没有更改,话不便多说了,你们两个请回去,我明天不到后天到。可是我把话和你们交代明白了,你们回去和杜师傅、曹师傅把话说明白了,从今天起我既然把事全搂在我身上,不论谁也不准再多事,再闹出什么事来,我金文锦不负责。回头你们在前面等一等,我这里有一份名帖,带到机房打发人送到兴隆柜上,别的事不用你们再管。”
侯德、张阿春连声答应着退出屋来。金旺还在堂屋里伺候着,里边所说的话他全听见,只有暗自着急,知道这场事算没有好了。自己在这宅里是多年的人了,东家的脾气秉性,知道得清楚,只要他亲自出头一办,放心吧,没有好。不过一个当下人的,有什么法子?哪能参与主人的事?这叫家运不济,这分明是一场祸。把两人领了出来,来到前面。侯德、张阿春他们绝没想到这趟来就能见着东家,也没想到东家就能这么含糊,此时来到前面门房中,再不像先前说话那么无情无理了。等了一会,从后面送过一副帖来,交与了侯德、张阿春,叫他两人带到机房交与杜师傅或曹师傅。
侯德、张阿春赶回老文记机房,杜建此时伤势还重,两人把这份帖交与曹阿五,重把东家所说的话,学说了一遍。曹阿五听了,才把气略平些,把这封帖打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谨请兴隆机房贵东武南兴、贵领班赵大鹏,静候天日,金文锦定当亲自负荆,下款写:老文记机房,金文锦载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