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赵大鹏是恶念早蓄,任凭武南兴怎样阻拦,他也不肯稍变他的计划,故意地不露声色,把武南兴稳住。他安心去找奇门剑金文锦,任凭金刀武南兴怎样提防着他,怕他私自走,可是怎么也想不到赵大鹏在这么冷的天气,只穿着短小衣服,竟会离开机房,可是赵大鹏唯有这样,才能把这东家瞒过,能在这寒风冷露中,赶奔东关三元街老文记机房。这时因为已经到了深夜,何况又是这么严寒的腊月里,除了打更的更夫得躲避着,再有的人,就是城守营巡夜的官兵。可是一整夜在街道上不过出来走两遭,虚应公事,任什么管不了。赵大鹏他绝不会碰上人,因为打更的更夫梆锣的响声隔着一道街已经给对面的人送信,绝不会和他们撞到一处,那查夜的官兵,更有官衔灯作他们的招牌,也能早早地躲闪开。
这赵大鹏穿街过巷,一路疾驰。身上的衣服虽少,但是他这一路紧走,已经见了汗,赶到三元街,已是三更天过后,因为这一段道路不近呢。老文记机房这时是黑沉沉的,大门紧闭,赵大鹏绕到左首那段矮墙下,一耸身,手攀墙头往里看了看,见这里正是柜房的外院,里面也没有人守夜,只有偏着柜房的东边墙下,搭着一座席棚,有灯光很是黯淡。柜房里可是黑沉沉的,大约人全睡了。
赵大鹏很小心着,自己是安心找奇门剑金文锦来的,不想和别人先对面。翻下墙来,轻轻地落在地上,生怕惊动出人来,在墙根下略停了停,遂从柜房的西边直奔东墙下,轻着脚步,要看这席棚内做什么的,这里是否有人。蹑足轻步挨到席棚旁,侧着身子往棚内察看时,只见这席棚内正是停灵柩的所在,两口棺木并排在那,这正是铁腿常阿桂和机师杜建的灵柩。赵大鹏见这灵桌上还摆着供品,一盏油灯倏明倏暗,阴惨惨的,看着令人不由得想起这棺材里的死者,全是自己的冤家对头,见这里既没有人看守着,可是灵桌上还点着这盏油灯,这真是糊涂事,倘然有个失闪,只怕铁腿常阿桂们还得落个火化!赵大鹏随又往前凑了一步,站在灵桌的左侧,向这棺材点点头,默默地祷告道:“常阿桂、杜建,想不到你们哥两个在这里凑合着了,兄弟们等着吧,姓赵的照顾你们到底,我把奇门剑金文锦也料理了,凑到你们哥两个一块儿,你们来个三义归天,给老文记机房大热闹热闹。”赵大鹏心里才默然地祷告着,那第二口的棺材旁,“咯吱”一响,赵大鹏吓得一哆嗦。他虽说是拼命来的,不过他还没到了拼命的时刻,依然禁不住这么巧的事,他才向死者祷告完,棺材旁跟响起来,他真是疑心铁腿常阿桂和机师杜建,冤魂不散,要和他算账。他往后一撤身,伸手拉刀,预备真是有鬼,也得和他招呼两下子。还算赵大鹏沉得住气,他始终提防着,离柜房太近了,不敢带出声息来,在未查明金文锦是否在这里,先不愿意和别人相见,就在他往后一撤步,忽然那棺材的左侧,竟自有人出声道:“啊哟,好冷,我这受的是哪门子罪,死了就死了,弄这两口棺材摆在这儿,还当是给老文记壮门面了,真是丧气!小陈这小子真不是东西,三更天换班,准暖房热被窝睡舒服了,把我周二爷搁在这里冻冰,我找他小子去。”
赵大鹏一听,这是活人,自己赶忙隐身在席棚后。跟着那边一阵席棚乱响,一溜歪斜走出一人,赵大鹏在暗中看着他,见这人似乎酒喝得太多了。他虽然冻醒了,可是两眼还没睁利落,踉踉跄跄从席棚前过来,身上还披着一件大皮袍子,险些把那个灵桌撞翻了,那盏油灯也被他碰倒,他是满不管,从席棚前绕过来。赵大鹏站的地方,还很险,险些和他撞在一处,这人从身旁过去,从柜房的东窗下奔了一个夹道,往后面走去。赵大鹏是紧紧跟随,为是从他身上要根寻奇门剑金文锦的信息。这个醉鬼,在这黑暗的夹道中,东闯西撞,到了两间耳房前,崩的一下,脑袋撞在门上这一下子,他自己把自己猛撞醒,伸手拉门走进屋中,口中却在喊着:“小子,你倒睡个舒坦,成心跟着你周二爷耍手段,支使傻小子,该着换班的时候,跟我装伤。我若不找你来,大约得天亮见了,今夜算是把心机用错了,我非折腾折腾你不可!”
赵大鹏在外面紧跟到门口,从门缝中往里看,在灯光下见屋中地方并不大。这情形也是机房工人睡觉的地方,迎门两个床铺,靠右边那个铺空着,左边那个铺,衣服被褥有二尺多高,只看不见人在哪里。这个自称周二爷的醉汉,却扑到铺床上,擂鼓地向铺上打去,但是他拳头落的地方,好似打在棉花包上,耳中听得一个声音微细,好似有什么蒙着他,直让着:“周老二,你不说理,你回来,我好替你去,你自己睡着了,我小陈又碍着你什么事?”这人一边喊着,铺上那么高的衣服被褥,一阵蠕动,从里面钻出来如同一束枯柴那么个小子。这么个干瘦的人,他却盖了那么些衣服,被褥完全把他埋起来。那个醉汉直到他出了被褥,才算捞着人,劈胸一把抓住,硬从床铺上给拉下来,跌在地上。这个瘦若枯柴的小陈,不住地哎哟。那个醉汉把身上披的皮袍子往起一抡,盖在那个小陈的铺上,他却很快地跳上床去,把上面的被褥衣服一拉,躺在那儿便睡,那个小陈从地上爬起来叫道:“周二,你真不说理,换班就换班,守棺材就守棺材,你要死了,叫我守尸我还干呢,你自己有床铺,凭什么睡我的?”
那周二把被褥一撩,把脸露出来瞪着眼说道:“什么也不凭,你小子奸刁滑坏,周二爷斗不了你,仗着个头比你大,拳头比你硬,我惹不了你我打得了你,你舒服够了,热被窝比我那床铺好受,别在这搅,尽自废话,我可要揍你。”小陈把脖子一缩说道:“周二,你不用跟我发威了,东家没在这由着你造反吧。”他说着猛然地把周二盖在身上的皮袍子抢了,拨头就跑。
赵大鹏在外面赶紧闪开。这个叫小陈的,人长得瘦,是格别怕冷。一出屋子,把周二那个大皮袍子连头蒙上,直奔前面走去,口中还在唱着“四季相思”。赵大鹏心中暗暗地侥幸,知道奇门剑金文锦并没在机房。好在知道他的家中住处,自己赶紧从老文记机房翻出来,奔桑树街唐家弄。这一耽搁已经不早,听得街上巡更下夜的梆锣,已交四更。赵大鹏是穿街越巷,赶往前行,好在城内这两条街相隔全不甚远,进了桑树街,远远地已看见唐家弄,仔细辨认着,来到奇门剑金文锦住宅的附近,自己就怔住了,心想:“要糟,恐怕自己要白来一趟!”金文锦这所住宅,高大齐整,四围的大墙足有两丈多高,大门紧闭。赵大鹏自己可明白,论功夫、论本领,实不是奇门剑金文锦的对手,这要是叫门招呼他出来,自己就许白白送死。还是暗中下手,无论如何,也得先动了他,就让逃不出他手去,依然死在他手中,也倒值得。可是若是平白地就这么断送在他手中,心里实觉不大甘服,此时是十分为难,在他门前转了两趟。无意中绕到金文锦住宅东边,一个小巷中,心里一动,见这小巷限窄,东面是一带住户房子,并不高,比他这大墙矮着七八尺,只要能够上了邻家的房子,这一接脚,再往大墙上翻,倒可以上去了。
赵大鹏拿定了主意,找到一处很矮的房子,自己用力纵身蹿了上去,更找到一处较高的地方往大墙上看准了地方。此时赵大鹏是不顾一切,死生已置度外,他是没想再活着回去,踊身一纵,竟被他双臂捋住了大墙,但是墙头的灰土已被他带得掉下许多去。幸而下面没有人守夜,自己翻上墙去,先沉了沉,缓了缓气,往下面看了看,自己十分叹息。自己的武功本领,到了这种地方,不能不承认差得太多,这两丈多高的墙,硬往下跳,下面又是砖地,恐怕非要摔伤不可。他遂从大墙上慢慢地往前察看,直绕过半段墙来,赵大鹏一看,行了。临近墙下正有一段矮房,大约是佣人或是厨灶的地方,赵大鹏此时可顾不得一切,下面就是有人也只好豁出去了。提着气,一飘身落在了这座矮房上。赵大鹏提着气,可是脚底下的声音已竟不小,伏身在小房上,等了一会,下面没有动静,这才从小房翻到了院中,略辨了辨这宅子的形势,遂扑奔当中院落。可是奇门剑金文锦这所宅子,非常大,前后是四进,他这家中是人少房子多,一段段的,全空闲着,尤其在夜间,是一片漆黑。赵大鹏翻过两道院落,一打量,正有一道角门,门虚掩着,从这门缝中,看到后面似有灯光,他蹑足轻步,走进角门。见后面是一个三合的院落,这房子一色的青砖到地,院子也非常宽大,五间北上房,和三间东厢房,全有灯光。赵大鹏心说:“这叫活该!”自己轻轻地走到上房的西间窗下,因为听着这里似有说话的声音。他来到窗下,轻轻把窗纸点破了一点,往里偷窥,这屋中正是奇门剑金文锦的卧室,贴近窗子已感觉到屋中温暖扑到窗上。赵大鹏仔细向里面看时,见这屋中,好富丽的一座卧房,虽然灯光不甚亮,但是点着两只烛台,靠窗前这边放着一只,那一只烛台,却摆在一架楠木床旁边一只茶几上,床上正躺着自己的活冤家对头奇门剑金文锦。他是和衣而卧,横躺在床上,一个面色惨淡中年妇人,坐在一边。虽然这么深夜,他们这种情形是绝不想再睡了。那女人低着头,从灯影中看着她眼角上,尚挂着两行珠泪,正在哭着,可是并没出声,那奇门剑金文锦仰面躺在床上,两手折连着垫在脑后,也是眉锋紧锁,似在想着什么心事,忽听他唉地叹息了一声道:“你这么和我死缠不休,究有何用?告诉你,叫你和小蝶睡去,你竟自在我这里哭个什么?你别忘了,你是子母金梭谭子善的女儿,这么不能担当一点大事,生死两个字,算得了什么?一个人活他几十年,早晚也是脱不过去,现在我的事,还不能看完就不能活下去,你怎么这么小看我金文锦?真就没有力量对付他们么?把心放宽些吧,你叫我清静一会,你想想,现在我和他们弄到这种地步,就叫命该如此,说什么也得和他们比画到底。雪蓉,你是没有看见玉华居酒楼那种情形,任凭你是一块泥,也要动三分火性,那赵大鹏他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兴隆机房的一个耍手艺的机工,他竟敢当着许多露头露脸的朋友,把桌子翻了,你总说我不能忍耐,性情暴躁,这种事放在你的身上,我就不信你也能忍耐下去。没有什么,我不见得明天早晨纪家塘柳林相会,就能把我金文锦料理在那儿,我今天把实在的话告诉你吧,我不把他兴隆机房的字号折腾躺下,早晚也是毁在他的手内。我这个买卖终归赶碌下了,我不趁着这场事,和他见个起落出来,还等什么时候?”
那身边坐的正是那雌雄镖谭雪蓉。这时忽然把脸上的泪擦了擦,愤然站起,向奇门剑金文锦说道:“好吧,咱们夫妇一场,我也不再劝你了,明天早晨你是不能不去了,任凭你吧。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我只盼望你,还把我们娘儿两个放在心上,别忘了家中还有妻子,我就于愿已足。”说到这,转身走出屋去,听那脚步的响声似奔了连房。
赵大鹏在窗外,听了个真真切切,心说:“姓金的你骂吧,我这叫你骂个够!”赵大鹏自己一盘算这情形,“他们夫妇两人全是很好的功夫,我一个人料理一个,已经是不能保准,他们夫妇再一起动手,我是白送给他们,我得想法子把这小子诱出屋来,我给他个猝然下手,怎么样也可以先把他料理了。回头那女人和孩子,得手我是全杀了,不成我毁在这,也算遂了心愿。”想到这,他悄悄地离开窗下,眼前看了看,没有什么东西。仔细往院中打量,见这厢房转角的墙下,放着一排花盆子,可是这严寒的时候,只剩了干枯的棵子。赵大鹏轻轻地来到墙角,伸手提起一个,向窗下掷去,哗啦一声,这种声音是很大,听得奇门剑金文锦“哦”了声,连房里那雌雄镖谭雪蓉也“啊”了声道:“这是什么?”可是屋中全是静静地听着,外边赵大鹏蹿到上屋的门旁,把刀握在手中,奇门剑金文锦听得院中再没有声息,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向连房里说道:“没有什么,大约是野猫把瓦蹬下一块来。”那谭雪蓉也要出来察看时,奇门剑金文锦却在堂屋中把她拦着说道:“你不用出去了,没有什么。”说话间,奇门剑金文锦已把屋中的格扇门拉开,伸手把外边的风门子一推,走出屋来。
那赵大鹏伏身在门旁,金文锦往外一走,他猛然地用足了力,一刀向金文锦的右肋扎来,这种暗算的手段,十分厉害,这就仗着金文锦身法灵、眼快,风门子一敞开,屋中的灯光闪出来。赵大鹏的刀从旁往他身上一剁,金文锦瞥见了一点影子,自己是刚到了门外,风门子是只推开一半,刀到,金文锦猛然用力把左半身往外一长,脚下把右腿已撤出去,身形一转,凹腹吸胸,已经转到面冲屋门,赵大鹏这把刀已经穿着奇门剑金文锦的皮袍子扎过去,金文锦猝遭袭击,趁势一把向赵大鹏的腕子上抓去,这时皮袍子已被划破了一大块,这金文锦猛然一带,这力量已然用足了,把赵大鹏给摔倒院中,连滚了两个翻身,金文锦厉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这赵大鹏被摔,但是到生死关头,在最后拼命的时候,这可不比平时,身上遍碰了伤痕,自己好似全不觉得,这么被叱出去,手中的刀,仍然是紧紧地握着,一纵身跃起,一声狞笑,呵斥道:“姓金的,赵老师傅特来找你。”金文锦在这匆遽之间并没看出动手的是什么人,此时听到此人一答话,这才知道来的正是不能两立的赵大鹏。奇门剑金文锦一声狂笑道:“好,赵大鹏,你倒真算条汉子,敢找到姓金的门上来,我倒服器你。”这赵大鹏怒吼一声,往前一纵身,又扑了过来,抡刀就剁。金文锦却用双掌一穿,身随掌走,已经纵下台阶,往院中一落,赵大鹏这一刀又扑空。一纵身,二次追到院中,这把刀上下翻飞,直往金文锦的要害处下手。奇门剑金文锦赤手空拳,却把太极掌施展开,空手追他的兵刃,对于赵大鹏这种本领尚能应付。
赵大鹏此时是安心拼命,他这趟六合力,也实下过些功夫。何况今夜跟金文锦动手,胜败之下,也就是生死之分,他这手底下凶狠异常。奇门剑金文锦这趟太极掌,是以绵、软、巧胜,已经在这拳术上不过二十多年的功夫,身形掌法,全已经够上火候,封、拦、格、架、拆、解、撕、捋、吞、吐、封、闭、起、落、纵、跃、手、眼、身、法、步,全用上十二分的小心,围着赵大鹏这口刀攻守灵滑,击虚捣隙,动手已到七八个照面。这时雌雄镖谭雪蓉,虽则被丈夫呵斥着,不叫出来,但是听到外面已经动上手,自己不能不管了,因为知道丈夫奇门剑金文锦是赤手空拳出去的,更不知道外面的来人究竟是何人,遂赶忙来到自己屋中,伸手从墙上把丈夫使用的青钢剑掣出鞘来,更把床旁边墙上挂的镖囊摘下来,挎在肩头,匆匆赶了出来。一出屋门,见丈夫金文锦正在空手进刀,和来人拼斗,雌雄镖谭雪蓉呵斥道:“何处大胆狂徒,敢到我家中逞凶?”说话间就要过来动手,奇门剑金文锦一边对付着赵大鹏,却呵斥道:“不用你多管,这就是我金文锦的活对头,赵大鹏他送上门来,我还会叫他走了么?”赵大鹏仗着股子勇气,掌中刀连递了六七招,不止于丝毫没有伤着金文锦,反倒险些败在他掌下,这时,雌雄镖谭雪蓉提剑出来。赵大鹏心中一惊,“这个金文锦自己已难对付,现在再加上他这位夫人,哪会是他们的敌手?”心中一急,手底下未免慌疏,自己一刀正是一个黑虎掏心式,往奇门剑金文锦小腹上扎去,被金文锦一个穿掌绕步,身躯贴着他刀锋轻轻一转,反欺到他身躯的右侧。赵大鹏刀已扎空,金文锦一掌劈在他肩井穴下,赵大鹏这条右臂一麻,刀已经握不住,“当啷”地甩落地上,往左拧身想逃,被金文锦一个野马分鬃,一掌击中了他右肋后,把赵大鹏打出三四步去,摔在地上。奇门剑金文锦一纵身赶过去一俯身,伸左手抓赵大鹏的脊背,往起一提,右手将他的右臂往后拧,这正是要把他搁上,回头再处治他,赵大鹏被打得这一掌已经算受了重伤,但是自己心里还明白,知道这就算完了,落在人家手内,绝没有自己的活路。但是天假其便,金文锦竟没有立时下毒手,过来这一想捆他,赵大鹏恶念陡起,要在这最后一刹那,向金文锦施展最后一招。他右腿腿蓬上,尚有一把锋利的手叉子,他趁这身躯才被奇门剑金文锦抓起,猛然一抬右腿,左手倒抓手叉子柄,用尽全力,从自己的左肋旁往后猛戳过来,这一手还是真厉害,金文锦是猝不及防,真还没看到赵大鹏身上还有家伙,手叉子猛递过来已经到了左肋下,手叉子尖子,已扎到皮袍子上,奇门剑金文锦嘿的一声,凹腹吸胸,左手往外一送,可是没撒手,这右手已经把他的腕子压住,微一用力,已把手叉子夺了过来,金文锦此时手下哪肯再容情,喝声:“你回去吧!”喀嚓一声,手叉子已完全扎入赵大鹏右肋。可是金文锦扎上了他,绝不撒手,血也没出来,人反被他提得站起来,金文锦却喝声:“小子跟我走。”一手提着他脊背,一手按着手叉子。这赵大鹏在这手叉子没往外拔,他这口气就真断不了,竟自随着金文锦这种力量往前走去。金文锦脚下很快,直从后院来到前院大门首,向门房中厉声呵斥:“金旺,赶紧给我开门。”门房中有三个下人,在这屋里睡,这金旺听主人喊声诧异,又是在半夜三更,两眼没睁开,从床上跳下来,口中答应着:“大爷有什么事?”金文锦厉声呵斥道:“快给我开门,我送好朋友出去。”这种语声不用见他的面,已经可以听出,他这绝不是平常的好话了,更兼这些日知道机房正闹着事,主人亲自出马,现在说出这样话来,吓得门房中这三个人全都醒得清清楚楚。也有只穿着短衫裤的,也有赤着背的,全顾不得穿衣服,把那盏油灯拨了一下,油捻子被拔起一寸多来,灯是亮了,黑烟子不住蹿着,谁还管那灯焰燃烧得有无危险?金旺头一个跑出门房,只是从屋中出来,任什么看不清,口中只问着:“大爷,半夜哪里来的朋友?”金文锦厉声说道:“叫你开门,你要死么?”金旺一边说着话,仔细看时,才见主人抓着一人,吓得金旺浑身颤抖,不敢多说,赶紧去落大门的横闩。这种腊月的天气,他穿着一身单衣服,从热被窝中跑出来,被过道里冷风一吹,心里又害怕,浑身颤抖着,手底下越发地摸什么不是什么,只这横闩,他脱落不下来,金文锦恨得口中直骂。门房里那两个下人是赵祥、常贵,听见主人着急,两人却抓起大棉袍子披在身上,常贵把那盏油灯端起,赵祥跟着一同出了门房。两人在这闪烁的灯光下,也看见主人那抓着一个面无人色的壮汉,可是还没有看见这人已经被主人用叉子戳进肋中。赵祥见金旺浑身颤抖着,横闩就是落不下来,主人那急得直骂,了赶过去把金旺推开,把横闩撤下来,大门开了,金文锦喝声:“闪开!”提着赵大鹏闯出大门,他们在主人往外走时,常贵把灯举得高高的,竟看得清清楚楚,敢情这人肋上已经插着一把手叉子,吓得常贵哎哟一声,把油灯扔在地上,赵祥也吓得牙齿作对儿打战。
三人这么惊慌害怕的当儿,雌雄镖谭雪蓉已从后面赶出来,见下人们全在过道中向门口张望着,谭雪蓉道:“大爷到哪里去了?”金旺见主母出来,浑身仍在哆嗦着招呼道:“大奶奶,你就不拦着大爷点,这怎么好呢?”谭雪蓉道:“我怎样拦他,现在任凭他吧。这是我们的家运,他往哪去了?”赵祥道:“我看见大爷往东去了。”雌雄镖谭雪蓉此时可顾不了许多,不再管什么叫抛头露面,匆匆赶了出来。知道那赵大鹏绝不能再挣扎多远出去,只要手叉子给他一往外撤,他是准完。那么既往东走下来,一定是绕奔巷后,通着一片荒地上,雌雄镖毫不迟疑,往这里追下来,才出这后边的小巷口,竟听得嚓的一声,跟着一阵惨嚎,听着一片狂笑的声音,正是丈夫金文锦已把赵大鹏交代到这。雌雄镖谭雪蓉慌忙地赶过来。
奇门剑金文锦这时一转身,往回下走,看见了谭雪蓉追来,厉声呵斥道:“你又来做什么?”谭雪蓉道:“我不放心,恐怕他们外边还有别人,你快跟我回去吧。”奇门剑金文锦道:“你这话说得真轻松,人家已经找到家门口,我还回去,难道好等他们再上我的家门动手才算么?姓赵的被我砍在这,我也得叫他们赶紧前来领尸,你把剑给我,无论如何,现在我和姓武的打个招呼。”
雌雄镖谭雪蓉颤声说道:“我不拦着你去,你回去,我跟你有话商量。”奇门剑金文锦喝声:“现在没有那么些说的,不准你搅我的事,去!好好看守家宅,也好保护小蝶,外边的事不准你多管多问。”说这话时,声色俱厉,劈手把谭雪蓉所提的剑抢了过去,并且厉声说道:“现在你只要参与我的事,别说我可不给你留面子,赶紧回去。”说罢,毫无留恋,转身就走。雌雄镖谭雪蓉只有站在那怔柯柯地连动也不动,只望着金文锦的背影,渐渐地转过街里的巷口,雌雄镖谭雪蓉十分难过地,强忍着悲痛,往回下走来。
来到自己家门口,金旺、赵祥等已经点起了两只灯笼,在门口等候。见主母自己回来,金旺提着灯笼迎上前来,问道:“大爷怎么还不回来?”雌雄镖谭雪蓉叹息了一声道:“他不回来了。”只是说这话时,泪已流下来,匆匆往门里走来。金旺尚跟在主母身后问道:“大爷这时还往哪里去?”雌雄镖谭雪蓉道:“不用问了,事到如今,还有好么?把门关上,有什么事,有什么人前来,全要先禀报我再开门。”金旺等也不敢多问,赶紧把大门关上。
雌雄镖谭雪蓉跑进内宅,到了屋中,坐到那放声痛哭起来。这一来,把小蝶已经闹醒,娘姨哄着他再睡,他听见他娘的哭声,他说什么也不肯睡了,非往这屋里看他娘来,娘姨哄着他道:“你不要闹,我招呼她到这屋里来,这么冷的天,半夜起来,倘若着了凉,怎么好?”娘姨遂赶到连房里向谭雪蓉道:“主母,你不要难过了,小蝶他不再睡了,非要过来看你不可,你去看看他吧。”
雌雄镖谭雪蓉只得止着哭声,随着娘姨过来,见小蝶已然坐起,自己在穿着衣服。谭雪蓉抢到近前,把小蝶搂到怀中,这时再忍不住,竟抱着小蝶哭道:“苦命的孩子,爹娘再不能管你了,眼前就是我们生离死别的时候了。”小蝶见母亲哭得痛,他也听到了,机房出事,有人和父亲要拼个死活。听到母亲说这个话,也吓得抱住了母亲,哭着问道:“娘!我们现在不是好生生的,你怎么说起这话来,阿爹上哪里去了?”谭雪蓉道:“你阿爹怕不易回来了,好孩子,现在我顾不得了,我告诉你的话,你要牢牢记着,你阿爹现在已经去找金刀武南兴算账。倘然死在人家手内,我不能不管,我得给他报仇,你跟着娘姨赶到虎牙山你外祖父家中。我若是逃得活命,这扬州城咱们不能住了,我也必赶到虎牙山,咱们母子尚能见面,倘若连我也不是人家对手,死在他们手内,好孩子,你虽然小,也懂得些事了,好好地在你外祖父家中,跟他们学本领,你是我金家的后代,要立志给你爹娘报仇。你到你外祖母家中,他们的脾性,虽然不好,但是你外祖父,念到你爹娘身遭惨死,也不能不好好地看护你,并且我还有一点积蓄,叫你娘姨给你带去,足够你花用十年二十年的。你外祖父、外祖母全是江湖成名的人物,只要你是明白孩子,好好地在外祖父、外祖母跟前,求他们传授你本领,你将来定能给爹娘雪恨。你要是不成材,姓金的也就算完了,不过娘死在九泉,也不能闭眼啊!”
这小蝶一边哭着,一边听他娘说这话,他猛然把雌雄镖谭雪蓉一推,用衣袖把自己的眼泪抹了抹,毅然决然地说道:“娘我不去,我虽然年纪小,我不怕死,爹娘全不能活了,留着我有什么用?娘不到虎牙山去,我是绝不去的,外祖母她不疼我,我不跟着娘,他们更不待见我了,娘走到哪我跟到哪去。”
雌雄镖谭雪蓉此时心如刀绞,又把小蝶搂在怀中,用手拍着小蝶说服力道:“孩子,不要这样,你年岁小,不懂得什么,现在我叫你跟娘姨先走,我们母子或许能够见面。你想现在你年岁小,武功一点没练出来,我虽没本领,有你在身旁,不好施展,反倒碍事。我把你打发走,我要尽我全力,办我应办的事,不过你那爹爹性情太以个别,我已没法说他,没法劝他了。他真是能够和我并力地对付武南兴,就是敌不过他们,我们也暂时离开这里,只是他又不听我劝,又不叫我管,不到了最后的一步,绝不容我伸手,这叫我有什么法子?我叫你跟娘姨先离开这里,那时你爹爹是死是活,见出起落来。娘要尽我的本领,和兴隆机房拼一下子,我不像你爹爹那样看法,我能留我这条命,我还愿意活着,因为有你在,我怎能那么忍心抛下你不管呢?好孩子,天亮后,好好地跟着你娘姨走。”说到这,把小蝶推开,站起来,把窗对面的立柜铜锁落下来,从里面提出一个包裹来,放在床头。把包裹打开,里面并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只是小蝶应穿的衣服,娘姨在一旁看着他母子这种凄惨的情形,这个小主人是跟着她长起来的,情同母子,她怎不伤心?也哭得像泪人一样。
这时,雌雄镖谭雪蓉招呼她到眼前,从这包衣服当中,拿出一个镖袱子来,把它打开,指点着给娘姨和小蝶看,流着泪说道:“我们家中历年买卖不错,很赚了些钱,可是大部分还是搁在机房里,以外的全置了稻地,浮财我们没有多少,现在这场事,能够逢凶化吉,把机房收了,也够我们吃两辈的。事情只要一弄糟了,我们算家产尽绝。这是我从进了金家的门,一点积蓄,你把它带到外祖父家中,倒也足够把你抚养大了成家立业的。好孩子,有志气的,学成本领,给你爹娘报仇。在扬州城,重立家业,叫姓金的不至绝了后代,也不枉我们养你一场。娘姨,我看你是忠实可托,你家中又没有什么人,带着小蝶投到虎牙山集善山庄,别看我爹娘全是跟人家不同的脾气,明面上看来,全是冷酷无情,但是他们全是出身江湖,最重道义,你忠心护主,他们绝不能错待了你,你也就不必再想着回来了。漫说谭家能把你养老送终,就是我这点东西,也足够你们娘儿两个吃用不尽。你只好好看顾小蝶,我谭雪蓉纵死九泉,也感恩不尽。”说到这,谭雪蓉竟跪在地上给娘姨叩了一个头。娘姨慌不迭地跪在地上,也哭着说道:“大奶奶,你这不是折煞我么?你快快起来,咱们娘儿们用不着这个。你现在患难之中,只要我能做得到,我愿意拿我这条命替你尽力,漫说小蝶是在我怀中长起来的,只凭大奶奶你待我的这点情义,我也不能坏了良心。”一边说着,已把雌雄镖谭雪蓉扶了起来,谭雪蓉仍然坐在床边,把那包裹重行包起。
娘姨这时说道:“大奶奶,我可是一个没有见识的人。现在的事,据我看,你还是仔细思索一下,我看咱们大爷那身本领,也不至于真个毁在他的手内,即或是真有了个三长两短,报仇何在这一时?大奶奶不可以跟我们一同赶奔虎牙山集善山庄?小蝶他姥爷那里,求他想法子,给大爷报仇雪恨也不为迟,你何必非在这一时不可呢?”
雌雄镖谭雪蓉微摇了摇头道:“你的话固然很是,我若是一个平常的女流,倒可以那么办。可是我是集善山庄谭家的姑奶奶,丈夫遇了事,我怕死贪生,赶紧躲开,不止于乡邻们笑话我不能替夫报仇,我若是那么一走,只怕是我父亲也要不饶我,无论如何,我不拼一下子,不能离开扬州城。”小蝶一旁说道:“任凭阿娘说什么,反正我是不往外祖母家去,我一定跟着阿娘,任凭他怎样,娘有个好歹,我叫他们也把我弄死,省得我落在别人手内。”雌雄镖谭雪蓉万想不到小蝶这么一点点的年岁,竟有这么坚决的话、不屈不挠的性情,越看着小蝶的可爱,越觉伤心。这母子哭一阵,说一阵。娘姨却在一旁不住劝解着他们,这里坐待天才明,那奇门剑金文锦此时已演出一幕凶杀的惨剧。
奇门剑金文锦向谭雪蓉手中夺了宝剑,绕过唐家弄,转奔桑树街。冷清清的街道,他倒是毫无顾忌地赶奔兴隆机房,这一东一西,脚底下虽快,他到了三元街,听得远处已交了五更。好在是轻车熟路,一直来到兴隆机房,看了看大门一带,黑沉沉没有灯火。金文锦绕奔东面矮墙,打破常规量好了形势,耸身纵上墙头,看了看里面沿着东墙一排一排的房间,正是机工住宿之所,下面所有的人,在这种天冷的时候,睡得正浓。金文锦从这东面的房上飘身下来,看了看形势,从院中绕着转到当中客厅院内,见客厅灯光尚在点着,并且里面有人说着话。
金文锦左手提剑,右手撩着衣服,蹑足轻步,直奔厅房窗下,还未贴近窗口,只听见里面有人说道:“不成,这一来事情就毁了,他此去饶把命送了不算,还连我武南兴的人也饶上,我先落个不守信义,你们只顾拦着我,只是你们想想,他找了姓金的去,焉能善罢甘休?两下定要见出起落来,可是他终归是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怎么样他也不易再好好地回来。再说姓金的那种情形,你们还没看出来么?他已安就了心,非要把我们赶碌下了才称心如愿。赵师傅这一去,那姓金的在机房,他那里人多势众,找到家里,更没有他的好处,金文锦就够扎手的,侥幸叫他得手。你们没听说过么,金文锦的女人并不是买卖商人的女儿,也是个走江湖的女流,绝非善良之辈,手底下听说也很厉害,赵大鹏他能逃得出他们夫妇二人的手下么?我还是别再耽搁得赶紧走,我和金文锦见出真章儿来,事情倒好办了。”说到这儿,那情形正是金刀武南兴要出来。
这时有一个说话女声女气的,嗓音挺尖,拦着武南兴道:“四爷,他已经走了,并且走了这半天,你赶了去也没用了,趁着新鲜,接着往下干,那倒可以,四爷你也得打算一下,依我说不是我扳着不疼的牙,拿着四爷的买卖跟外边架事,现在姓金的这小子他可安心不善,分明是要趁这个机会把我们这个买卖挤碌黄了,他好独霸扬州城的机房,我绞丝头齐五看透了这步棋。四爷你只要是去,趁着这个时候,干脆地把大队调齐,所有咱机房的弟兄有一个算一个,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这回索性把他毁了,叫他扬州城也不用想再算他那一份,连老文记全给他抖搂了,连买卖全给他烧了,我们预备一场官司,这一来永绝后患,斩草除根。真要是不行,我们也就别在这里丢人现眼,索性让了人家,倒痛快,四爷你想对不对?”
奇门剑金文锦在窗外从纸窗孔看了个清清楚楚,说话的这个二十多岁的年纪,瘦小的身材,一张焦黄的脸,细眉毛,小眼睛,尖鼻子,薄片嘴,高颧骨,两腮无肉,满脸奸猾,他自己报名是绞丝头。这小子是难缠到家,这番话说得十分毒辣,金文锦心说:“好小子,我绝不会饶了你!”
那金刀武南兴站在床铺前,似乎已经睡了重起来的样子,可是衣服已穿齐整。靠他身旁的桌上,一把金背刀,正预备在他手底下,分明是已预备出来。奇门剑金文锦容得绞丝头齐五话声才落,没等金刀武南兴答话,遂在窗外说了声:“好小子,你算计得还是不差,金大爷没想留你们,姓武的赶紧出来,别等着金大爷掏你去。”说罢这话,往院当中一撤身,屋中已经噗地一口把灯吹灭,武南兴已答了话道:“姓金的,你来了么?很好,武四爷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