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日,这奇门剑金文锦和金刀武南兴全是如约而至,赶到玉华居。奇门剑金文锦只带着曹阿五,金刀武南兴也只带着赵大鹏,每人尚有一名机工跟随,照料自己马匹。这般丝织业的同行,今日更约会了许多人,一齐到这里,要凭大家的面子,给他们两家了结这件事。在那时这种机房的买卖,和绸缎商人全是很大的商家,所以这次出头了事的人,非常地能尽力,用人有人用钱有钱。这玉华居的酒楼上,今天早晨把他楼上完全包了,不准他再卖座,他们一共摆了六桌,可是了事人已经提防着,恐怕两下里一个说僵了,就许当场动手,这个不得不早早地提防。席面谁也不挨着谁,隔着很远,一个在楼的尽东面,一个在尽西边,当中隔着了事人的四个桌面,这一来距离着有三四丈远。了事的主儿,也真说得起,今天所预备的酒席,非常的丰盛,非常讲究,要说了结事的人,这份热心,这份肯花钱,真叫两下闹事的主儿,心中得打个算盘,人家为的是什么?了事人的心意,也就是为的三五个人的面子太薄,恐怕他们不赏这个脸,这一请出三四十位来,人多面子重。万一能把这场事了结了,也在同业中,既尽友谊,更挣了脸面,领头的人奔走招待,好像他们专诚请客似的。酒过三巡,今天特请出一位来,是本城的大绸缎商,他拥有四家绸缎行,此人姓陈,名叫书绅,全称他陈五爷,这是扬州城中绸缎商的领袖。
他站起来举着酒杯向阖座的了事人说道:“众位今天赏赏我陈书绅的面子,大家捧着我来给老文记和兴隆号了结这场事,我陈书绅先替他们两家谢谢大家。我可把话说明白了,这次我们出头管这场事,他们两下里谁可也没请我们,也没托我们,不过我们全在扬州城吃这一行,老文记东家金大爷、兴隆号武四爷,在这扬州城也全是多年的字号,跟我们在座的没有没来往的,彼此如同在一个锅里讨饭吃,素日谁和谁也没有什么冤仇,此次因为一些小事发生误会,弄出人命来。这种事我们全是同行,和两家全有交情,看在哪一面上,我们也不能不管。再说我们顾着同行的义气,闹事的本主即或是僵住了全不肯认头,不愿意我们管,我们也要不顾一切地来多管这件闲事,请大家要把全份的力量拿出来,把他们两家这场事给他们息和下去。我陈书绅承大家的情不尽,还有一样,今日无论如何,就是说不下去,讲不下去,也还有明天,有后天,请两家给我们留个面子,避着多大的委屈,什么事也请错开今日,我们还是愿意把这场事兜到底。众位我个人没有什么力量,大家还要帮着我点,别叫我陈书绅出不了这玉华居,我就承情不尽了。”
大家齐声说:“陈五爷,我们既出头了这件事,就愿意把这场事给人家兜起来,任凭他有天大难处,我们也愿意担承一切,陈五爷你就放心吧!”这位陈书绅把酒杯一举道:“好,众位这才是真捧我,咱们先庆贺一杯,愿他们两家事能够顺利地了结了。”说着话,大家同饮了一杯。这种情形叫这奇门剑金文锦和金刀武南兴两下里心里好难过,这时这位绸缎业领袖陈书绅已然落座。
奇门剑金文锦抢着站起来一抱拳,向这位绸缎业领袖陈书绅说道:“陈老板,你这么热心对待朋友,无论我两家的事怎么样,我们全感众位十二分的厚情。这么大冷的天,为我两家的事分神垫钱,这种情形我金文锦存在心中,绝不敢忘。我话已经早交代过,只要让我姓金的喘得过气来,我绝没有过分的刁难,一定要看着大家的情面,把这场事完全揭过去。好在我们全在扬州城里,将来有什么事再说,不是一样么?现在我向武四爷得请教请教了。”说到这,向金刀武南兴一拱手道:“武四爷我们久违了!这次我金文锦十分对不住,我耽搁了这么几天,未能找到武四爷面前谢罪,老文记机房是我自东自伙的买卖,出了什么事我全得认头地接着,绝不能少有推诿。这次我手下机师常阿桂、杜建、曹阿五这一班人,和宝号那边闹出这样凶杀群殴的事来,我十分地惭愧,事情刚一起,我还能说不知情。已经没有法子挽回,可是那时我应该赶紧接过来,事情放到我身上去做,可是那时我金文锦没有做到,我自对不住自己机房的弟兄,对不住兴隆宝号的同人!但是我金文锦命里该当,脱不过这场大祸,竟自百般凑巧地在出事时会病了。知道的可能性以说我因病不能出来,不知道的定要疑心我姓金的不够朋友,胆小怕事,拿着自己机房弟兄们的性命当儿戏,这个事我没法分辩,只有天知道了。我那时的情形,也不便向武四爷你台前细说,现在说了也没用,我一得着确实的信息,我金文锦的病,并没曾好利落,我家中人不叫我出头,不叫我管,叫我珍惜着我金文锦这条命,我哪能那样做?我不能把我这条命看得比我机房的同人重,所以我赶紧地给武四爷下帖定约聚会,我们两家的事,好当面解决了,免得自牵缠着,没了没休。我现在最不明白的,是事情发生之后,武四爷你为什么不出头,我要领教领教,回头咱们再往本题上说。”
金刀武南兴也抱拳拱手答礼说道:“金大爷,你请坐,我们的事很好讲,俗语说得好,‘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关于我武南兴不肯早早出头管这件事,请你金大爷口角上不必刻薄,我武南兴在这扬州城内,虽是个无名小卒,但是我不怕事,敢担当事,更不是瞧不起你金大爷。我认为我这小字号领班赵大鹏,既然动了宝号的人,那么他一力担当,不肯叫我再管,那么一个做东家的,哪能够那么看不起我字号里的同人?大清律虽然厉害,私打斗殴撂伤几条人命,也不过是秋后一刀,也不会把他放了。我武南兴再凑合一块儿,不显着我们有些过什么?光棍怕掉个,你也得问问你宝号的几位师傅,是怎么个情形?他们在栖凤馆妓院里闹事,铁腿常阿桂当场受伤,金大爷你我全是练武的,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既动上手,谁肯留情?当场受伤,算不得一件事。二次群殴,是你老文记宝号的人找上我们来,这种情形,我武南兴若是真打算和你金大爷过不去的话,那一场我就得全把他们留下,一个全别想回去。我想着我们都是同行,不是冤家,虽没有交情,也没有仇恨,我何必非跟你金大爷弄个两败俱伤?我所以不出头的原因,正为的等待你金大爷病好了,咱们面对面地把这事解决了。如今你金大爷竟说出这种话来,好叫我武南兴寒心,一番好心,反成恶意,你金大爷所责备的话我武南兴不敢承认。现在咱们撂下远的说近的,反正我两家的事得有个了断。今天给我们两家了事的人,情面太重,陈五爷更是我们同业中最热心的人,我武南兴冲着这般好朋友出头,我不能叫人家作难,只要你金大爷划出道儿来,你怎么划,我怎么走,这也足是了!我武南兴静听你金大爷的示下。”
奇门剑金文锦冷笑一声说道:“很好!你武四爷真够个朋友,我金文锦到现在没有什么可说的,既然是武四爷话说在头里,‘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是咱们话交代头里,咱们这不是经官动府,我们一个商人百姓,更不懂得大清律,咱们是私休,不是官了,你武四爷不要抬出大清律来,你要说是砍上十八条人命,有一条命抵了,要是那么讲,咱们现在的事先做个截断。没有别的我金文锦不是有多大身价的人,我没把我这条命看得多贵重,我先把贵宝号的人砍上十个八个的,反正我们有一条命来抵,武四爷你要认头的话,咱们就这么试试看。”
金刀武南兴尚没答话,赵大鹏已然站起来,厉声说道:“姓金的,你这叫故意刁难,我姓赵的从出事到今天,哪一时也没含糊了,你不用朝姓武的说,姓赵的满接得了你,咱就那么试试看,我倒很愿意痛痛快快干一下子,这种题目还难不住人,你还有第二条道没有?”
金文锦也怒目相视地呵斥道:“赵大鹏,这里先没有你说的话,少在你金大爷面前叫字号,事情由你身上所起,我能忘下你么?你等着接我姓金的吧!”
这时陈书绅和许多了事的人全站起,一个劲地向两边作揖,陈书绅大声地说:“无论如何,你们两家可得给我姓陈的留面子,叫我在街面上再待两天,什么事好好地讲,我们可说在头里,就是你们两下说不下去的事,全有我们了,哪一方面的事也不会叫你们落在空地上。”奇门剑金文锦哈哈一笑道:“陈五爷请坐,众位老板吃你们的酒,你们放心,我们不能不够朋友,今天我金文锦任凭吃多大的亏,我全看在五爷你的面上和众位老板这番热心了,我们绝不会有别的举动,动口不动手。可是我说到哪儿做到哪儿,我们的事今天要讲出起落儿来,可只限于今天,错开今天我们可要别说另讲,不算我金文锦不懂交情,不懂面子了。”大家见金文锦这个口,已然把人情送过来,全照旧地落座,金刀武南兴向金文锦道:“金大爷,你别避着委屈,有话自管说。我武南兴或者看在我这个发财的兴隆字号上,看在我妻子身上,就许全按着金大爷你所划出的道儿来照办,你请讲吧。”
奇门剑金文锦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说这些无用的话,当得了什么?我只问你,我老文记几条人命怎么样?反正你有天大的势力,打死人不能不偿命吧?你得给我个交代。我老文记机房被你这一赶碌下了,我这个买卖不能干了,武四爷,我金文锦还不至于讹人!江南北全是一样,干机房的工人,他们历来贵贱不给窝囊包的东家使唤,他们给好汉子卖命行。我这个买卖人心瓦解,顶这算完,我老文记这笔损失咱们怎样算?你顺情顺理给我姓金的一个办法,咱们接着往下讲,不然的话,别叫好朋友为难,改日再谈。今天不是陈五爷请客么?我们痛痛快快扰他这一顿。”
金刀武南兴早知道金文锦安心和自己要斗一斗,他这种题目出来叫你绝不会答的了,哈哈一笑,向奇门剑金文锦道:“金大爷,你这种办法,想的是真周到。我武南兴还是那句话,看在饭上,我应该完全答应,不能叫你金大爷白白说出口来,老文记机房死伤了几位弟兄,我们得挨个偿命,那么,我兴隆字号死伤的人你也一定照样地接着办了。”金文锦答道:“那得别说另讲。”
武南兴道:“难道你金大爷不讲理么?我兴隆机房死的人就一个钱不值了,我把他们看得比我这个字号还重呢,凭什么到我这边就得另说另讲?”
金文锦道:“因为是你领班赵大鹏倚仗着手底下有功夫,欺负我老文记的机师们无能,故意伤人致死,这才挤出来二次我场撂伤了你们的人,那叫祸由自取,只好朝着那个姓赵的去说,和我们讲不着。”武南兴冷笑一声道:“好!好!好!金大爷你算理直气壮,我现在任什么话没有了,不过我请示一声,倘若你金大爷所说的我武南兴不能从命,又该如何?请你金大爷不妨也指教一下,叫我武南兴有个打算。”金刀武南兴这个话问得可有些硬顶硬撞,绝没有丝毫客气,论场面过节儿上就叫向奇门剑金文锦要真章儿。
奇门剑金文锦听了武南兴的话,哈哈一阵狂笑,向武南兴道:“武四爷,这倒好办,我金文锦顺情顺理地和你做个了断,你也顺情顺理地答应姓金的,你既有碍难,我绝不勉强,咱们两人单说一下子也好,我久仰你得过名师的传授,一口金背砍山刀上,在练武的这个堆里,属不着别人,好在我金文锦手底下也还能拿得起来。咱们今在冲着这般了事人的面子,不能不够朋友,大丈夫说话,干脆痛快,用不着拖泥带水,我金文锦痛快地告诉你,姓武的,咱们的事就顶这儿。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不用要价还价,咱们自己爽快地做个了断,也倒好。武四爷你放着酒不喝,等什么?来呀,我敬你三杯。”
那赵大鹏霍然站起,向奇门剑金文锦道:“金文锦!你也太以地狂了!凭着兴隆机房的东家武四爷,哪一点比你矮不了,又有这一班了结事的,你无论如何,桌子面上你应该给大家留个面子,你这么狂妄,你就真看出没有人敢动你么?”
奇门剑金文锦也站起来,用手一指赵大鹏,厉声呵斥:“住口!你敢跟你金大爷这么叫字号,你还不配,想动我的倒是有,不过伸手的人我还真个看看他的分量,金文锦既要和他招呼招呼的,那得够个主儿。赵大鹏你别认为你在这扬州城算得一份好朋友,金文锦还真没把你看在眼内,现在你不服,那算你不认得我金文锦,咱们离开玉华居,好歹地别让陈五爷跟着碍难,大约离开这个酒楼,你就不用想回去了。”
那赵大鹏立刻把他面前的桌子用力向外一翻,连碗盘带桌面,全向这边掷过来,不过相离太远,哪会到了金文锦这边?哗啦一声,杯盘粉碎,楼板震得山响,那赵大鹏已然蹿出来。
这时所有一班了事的,全在当中,人人早提防他们有这么一手,还没有想兴隆机房领班赵大鹏竟会这么翻了脸,那陈五爷和他这一桌的同座的人,首先不顾一切地往外一闯,整横在当中。这时所有这五六桌的绸缎商人,撞得杯盘乱响,齐往外一闯,这一来,把两下里算给搭了一道墙,完全挡住。
陈书绅陈五爷却头一个先奔了领班赵大鹏,把他衣裳抓着,很着急地说道:“赵师傅!你这一手可对不住我们了,我们的话全说在头里,哪一方面划出什么道儿来,全由我们了事人担承。我们了这场事的,实在是能力小,担不起这么大的风波来,那我们不度德,不量力,非想在你两家面前找个好看,我们反倒脸上抹了狗屎,那是我们自找不见的人,对不起你们,可是赵师傅,我陈书绅还没说出含糊话来,你要这么动手,那不如把我们这般人全留下!”
赵大鹏此时急得脸全红了,一迭连声地说:“陈五爷,你不要误会,姓金的太以欺侮人了。倚仗着有钱有势、有本领,就把我们东伙看得一个钱不值,不过姓赵的自始至终,准够得上好朋友,既然在街面上冲一条汉子,绝不含糊了,你想不叫姓赵的走,你不把姓赵的撂个骨断筋折,就凭你口角一说,就算得数了么?谁让今天有好朋友在场,撂下你的,搁着我的,咱们还会会不上么?”金文锦厉声说道:“赵大鹏,我先叫你这一时立刻痛快痛快嘴吧,你算沾了好朋友光了。”说到这儿,他却向陈书绅一抱拳道:“五爷,咱们的事心照不宣,我们的事只要有个办不下去时,你再接后场,我不陪了。”武南兴这时已把赵大鹏呵斥退去,也向陈书绅告辞。一班人认为他们两家的事,无法再往下了结,朋友的心尽到了,两下里全这么骑虎难下,恐怕他们非要弄个一败涂地不可,也只好向两下拱手道:“今天总算我们了事的无能,但愿我们能够多给两家尽些力,你们彼此全退一步,事情也就可以往好处办了,金大爷、武四爷,回去之后,把火性头儿过一过,我绝不会放手。”金文锦、武南兴只有一个劲地向了事人道谢。武南兴却向金文锦道:“金爷,我有意请你明早到城外枯柳林,咱们一会,但不知尊驾愿意去不愿意去?”奇门剑金文锦哈哈一笑道:“很好,咱们是一言为定。”陈书绅道:“两位要那么办可就叫兄弟脸上太无光,二位不必定约会,你先请回,回头我们必到。”金文锦和武南兴齐说了一声:“好!五爷咱就这么办,我们也不客气了,叫五爷这么破费,这么劳神。”说着话,一同向外走。
这时奇门剑金文锦和金刀武南兴两下里虽没挨到一处,相隔着不过二尺远,也就说是并肩而行。走到楼口,两人其势不能同时地往下走,必须分出先后来,因为楼梯窄,两人不能并行。奇门剑金文锦紧靠到楼梯口,不往下走,反倒一横身,向金刀武南兴面前凑了半步,说道:“武四爷,你先请。”金刀武南兴也往前一凑说了声:“还是金大爷先请,我们不必客气。”可是两人让让之间,奇门剑金文锦道:“武四爷你也太客气了,还是你先请吧!”说着话时,金文锦猛然双掌往金刀武南兴的两臂下一托,那情形像是很客气地往下让。武南兴也明白他这是安心和自己为难,暗用上了如封似闭的太极拳招,我这两只胳膊若是落在他掌中,我非栽个大的不可。武南兴暗中把力量全灌在双臂上,口中却说着:“金大爷,你何必这么客气,我可不敢当。”猛然双臂往下一沉,用力地往金文锦的双掌上一震,这时两人的脚下全见了响声,那楼板嘎吱嘎吱地直响,奇门剑金文锦口中说了声:“武四爷,你也太以地不赏脸了。”他用足了内力烘云托月地往外一抖,金刀武南兴也正把双臂使全力往开一荡,这一来两人全是原地方站不住,各自往后退了两步,彼此拿桩站稳,哈哈一笑。两人把力量暗中已经较过,那位陈五爷一看这种情形不好,他们两位在楼口这一僵持,立刻又要挤出是非来,赶忙横身当中说道:“你们二位若是尽自这么客气,谁也不要下去了,我来给你们两家出个主意,武四爷你先请。”说着话时,他把金文锦的身形挡住,却半转着身向金文锦道:“金大爷,咱们一同下去吧!”武南兴向陈五爷哈哈一笑容道:“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先行一步了。”金刀武南兴遂头一个腾腾地走下楼去。这位陈五爷隔在当中,跟着顺楼梯往下走,奇门剑金文锦却也紧紧跟随,后面一班了事人也全随着下楼相送,玉华居酒楼的掌柜,早站在那伺候着,赔着笑脸拱手让道:“金大爷、武四爷,此后还得多照顾小字号,我们得多沾你们的光呢!”金文锦、武南兴齐答了声:“不要客气,我们全是老主顾了,改天我们全要请客呢!”这般了事人到了门外,却故意地把他们隔开。因为武南兴是得奔潘家桥,奇门剑金文锦得奔三元街,这两下很好,一东一西,了事的人,硬往两下里送,不叫他们再停留搭话。武南兴和奇门剑金文锦全向陈书绅等抱拳道谢,各自回转机房。玉华居酒楼一会算是把当时这场事揭过去,了事的人直看他们都走远了,仍然返回玉华居。
陈书绅仍然请大家到了楼上,连玉华居的掌柜的,也跟着上来,向陈书绅问:“五爷,今天这个面子还是十足,我们全担着心,因为这两个主儿,全是够惹的,怎么样了?有五爷你领头的给他们化解,总可以把这场事了下来了。”陈书绅摇了摇头道:“这件事我简直是告了饶,不好办,掌柜的你先认便宜吧,今天好体面的一场热闹事,差点儿就照顾了你,我现在想起来,真险呢!现在没工夫细谈,掌柜的你把账开了,碎的家伙我如数赔偿。”掌柜的含笑说道:“五爷你也太以小看我们了,我这小字号,整年地指着五爷你照顾,糟践点家伙,算不得什么,你要分得那么清楚,那是不想再照顾我们了。您有事自管请,账已经早给写上了。”陈书绅遂掏了十两银票,赏给堂倌们,掌柜见陈五爷出手这么大方,全赔笑道谢,赶紧躲开,为是人家好商量正事。陈书绅向大家说道:“我们对于这场事,全是打算尽力地给他两家了结了,不过现在的情形,恐怕咱们有些管不了啦。两方面的情形,没有肯认头的,那可没有法子,我们把朋友的心尽到了,他们事有事在,咱们也就不便管了,哪位事忙的哪位请回,有工夫的还得随我辛苦一趟。咱们既伸手管,总要有个交代,无论如何,还得在今天和他两家,再接头商量一下子,实在一点口锋没有,那也就没法子了。”大家商量,推出十二位来,随着陈书绅到老文记和兴隆机房做最后的了结要求,他们遂先赶到老文记,因为这里比较近,金文锦的口锋,也最紧,这一班人不辞劳苦地来到老文记机房。
他们赶到老文记机房时,奇门剑金文锦正在那里和他机房中人交代话,陈书绅带领着众人这一进来,金文锦已经知道他们的来意。向陈五爷及一班了事人连忙道谢,非常的客气,连他柜房中的人,全随他东家向这一班人道劳,陈书绅落座之后,向金文锦道:“金大爷,今日你这么十足地赏我们面子,这才称得起够朋友,兴隆机房赵大鹏他不论怎样不对,他总是一个做事的,当师傅的主不了东家事。他们东家武南兴没有输口的地方,这也就很讲得下去了,金大爷无论如何,这场事你就看在我们这般人的薄面,无论如何,别叫我们这般人在扬州城坍了台,我们就算领了你两家的人情,金大爷你总得退一步想想,任凭事情闹到什么地方,终归也有个完。不过分怎样的完法,这里面颇有出入,两方面各往前进一步,事情就没有办法了。进一步和退一步差不了什么,何如多留几个朋友,我们全是在这里有买卖、有产业、有身家的人,见面的时候很多,为这点事,各走极端,各不相下,那么将来的结果,落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退一步想,未免不值。金大爷无论如何,你吃多大的亏,吃在我们这般人的身上,我陈书绅还敢跟你要这个面子,金大爷难道你就叫我在这扬州城内灰头土脸么?”金文锦哈哈一笑说道:“五爷,你这话可说远了,我的事如同你的事一样,冲着好朋友,我金文锦哪能过分地刁难?不过钱财是粪土,人命是草芥。我虽是一个买卖商人,我还敢说这种狂话,不算一件事,可是五爷你可要知道,神受一炷香,人受一口气。现在姓金的这口气喘不过来,这有点对不住五爷你了,可是到现在,我也绝不想把他们怎样了。今天玉华居赵大鹏他一个吃薪工拿月钱的技师,敢在我金文锦面前,和一班好朋友的天大人情下,他把桌子掀了,这件事我认为是武南兴的授意,实在我因五爷的面子和众位的好意,我算放过了他。你们众位劳神垫钱,我姓金的认为这是拿我两家当朋友,我金文锦心里也有个数儿。玉华居我们好离好散,这一场算是揭过去,往后的事,请五爷们不必费心,我金文锦这里谢谢大家了。改日我是挨位地登门叩谢,众位放心,我们的事就算顶在这,暂且先不谈。各人料理各人的,众位要是再净只问我,那可有点强人所难了。”
陈书绅道:“金大爷,事情你可不能看这么滞,好歹你把我们放走,酒楼定约,明晨相会,我们这了事的人太以地没有面子了。”更有旁的人随着说道:“金大爷你只要非那么办不可,我们明天早晨还是一位不短,我们索性管到底。”金文锦随着眼珠一转,哈哈一笑道:“你们众人这么耽误着,大冷的天,辛辛苦苦全为的是什么?既这么说,我不能不懂面子,我还不怕栽跟头,明天的约会,我金文锦算是栽了,我不去总成了。”
陈书绅和大家全站起,齐向金文锦一拱说道:“金大爷,这算你特别地看得起我,我们也一定对得起你。姓武的头,无论怎么难鞠,我们也得说服了他,叫他得好好地认头等候着了事,要是单独地叫姓武的去了,我们这般人立刻离开扬州城,也就没脸来见你了。”
金文锦忙说道:“那倒不必,我金文锦说到哪做到哪,他去不去我不管,我既答应了众位,我不会反复无常,叫众位看我不够朋友,咱们就这么办吧。”说到这,金文锦急忙把话锋调转,不再谈这件事,故意地问这位,问那位,全是关系这种丝厂的情形、丝厂销路。陈书绅一看这种情形,他是绝不肯再谈别的了,只得站起告辞,在这寒风凛冽中,又得赶奔兴隆机房,他们到了兴隆机房,和武南兴颇费了一番口舌,众人用情面,和武南兴要求。无论如何,明晨的约会不准去。武南兴在先还不肯承认,可是赵大鹏在一旁倒替东家答应了,并且他也拦着武南兴说:“无论如何得给陈五爷留个面子,我们错开这一天,有什么事不好办么?”陈五爷等见赵大鹏忽然这么好说好讲,这真是反常的事,就知道此人更不好斗,他必是别有打算,武南兴也答应了,只是对于后来的事,双方算是全没有结果,可是了事的人们,算是力尽筋疲,也只好就这样暂作一个了局,随后再想办法了,各位了事们各自回去。
这赵大鹏在一班了事人走后,却向武南兴说道:“东家现在这件事倒好办了,这件事姓金的欺人太甚,四爷你净着接后来吧!我赵大鹏不撂也他我绝不甘心,今天玉华居,我实在是看在一班了事人的身上,没肯过甚地和他见起落。不过,金文锦口角轻狂,叫我姓赵的怎能忍受?破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打。我赵大鹏这么条汉子,岂能当着街面上好几十位露头露脸的人物,受他的欺凌?那金文锦他就是三头六臂我也得动他,即或是他本领高强,姓赵的不是他的敌手,一伸手我就送了命,我也比这么活着强。四爷你是我的老饭东,我赵大鹏万分对不住你,给你惹下这场事,兴隆机房的买卖,将要被我一个人完全断送,我赵大鹏算是至死对不住我这东家了,咱们来世再见,我能够把姓金的除了,两家的事也就好了结了。没有什么办不下去,不过是多花几个钱。我不能料理他,我姓赵的送了命,我是孽由自作,至死对不过人。四爷,到现在我是认什么不说了,往后的事,四爷你自己去料理,好坏我赵大鹏是不能管了。不过你我东伙一场,我说的话信不信由你,那金文锦天性各别,此人实不易对付,你已经和他挑开帘地招呼,你要动他,可就有动他的打算。下手须毒,心肠须狠,对这种人你只要稍存顾忌,后患无穷,要动他就把他干干净净地了结了。反正是祸不是福,不然的话,你留得这人在,漫说兴隆机房不能干下去,只怕扬州城不能容你武南兴立足,这是我敢断定的。咱们东伙一场,我言尽于此,别的话我也不说了。”
武南兴冷笑一声道:“赵师傅,你这全是什么话?现在你这么办,把我武南兴置于何地?赵师傅,不要把玉华居的事搁在心上,那算小节。现在有我姓武的出头,你再和他这么招呼,你不觉得给姓武的面上难堪么?任凭你安着什么心肠,外人的口气定要认为你武南兴不敢斗他姓金的,这是叫我手下人去和他拼命,我武南兴也太以地栽不起了。你这种打算是完全错,我武南兴不敢自负,我没有什么本领,但是我还敢去找他,还敢去劝他,不过我可没有十分的把握,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对手。倘若我依然折在他的手内,那时赵师傅你把这场事完全都放在你的身上,替我整个地料理下来,任凭弄到家产尽绝,人死财散,咱们算认了命了。可是我武南兴不同他见出真章儿来,这时,先出头找他,未免于理不合,我这东家纵然无能,还不能这样地丢人现眼。陈书绅五爷的情面太重,我们全是外场的朋友,哪能不给人家十足的面子?今天我们绝不能再有举动。错开明天早晨的约会,我武南兴自有动他的手段。反正这扬州城姓武、姓金的,从今以后,再不能相提并论,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赵师傅,你只能听我这样吩咐,现在你打算任性去做,可有些对不住我姓武的了。”
赵大鹏听武南兴说到这,霍然站起,向武南兴说道:“好吧!四爷,咱就这么办。你是东家,我是伙计,先前我已经万分对不起你,现在我哪能不听你的话?一切事我是遵命去办,一切事绝不再叫你四爷为难。”说到这,赵大鹏是满面笑容,绝不提自己再去找他。可是武南兴绝不是傻子,赵大鹏这么毫不争执,慨然答应,这分明是,阳诺阴违,他已经安心是非动金文锦不可了。金刀武南兴此时反倒把气沉下去,向赵大鹏说道:“赵师傅,咱们不是三天两早晨的东伙,一晃也这么些年了,彼此谁全知道谁的性情,赵师傅,你一心维护我这买卖,赤胆忠心地报效我这个东家,姓武的可十分明白,十分看得清,眼前你出这场事来,从我一知道信,姓武的没有说出一字对不起你的话来,我已早铁了心,认了命了,任凭你惹天大的事,姓武的接得住,绝没有含糊。现在老文记家金文锦,他敢安心挤碌我们,这分明是不叫我在扬州城立足,他是完全没往这场事上看,早存了万恶的心肠,想把我们挤碌得离开这里,让他独霸丝行,在这江北吃这独一份的,这种事我们焉能善罢甘休?居心如此毒恶。我早知道,任凭出了天大的人物,也没有个善了,你想我能不出去和他拼一下子么?我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是金刀武南兴也不是弱者,我们拼一下子,究竟谁成谁不成,咱们看最后一步。你现在就是先找了他,赵师傅咱们现在到了共患难的地步,又是这些年的东伙,谁和谁也没有客气了。你不是他的对手,我这个做东家这么说了,定惹你不快。可是事实摆在那,奇门剑金文锦他是名师之徒,得太极门的真传,奇门十三剑、太极掌,在我们江北一带,他还真数得上算有真功夫。赵师傅真想动他,岂不是白送性命?好歹我武南兴比你多下过几年的功夫,我和他拼,我自觉得还未必真是他的对手。咱们现在不是负气,咱们应该往大处着眼,你何必这时意气用事,好歹我这场事,全仗着你给我担当这一切。你现在非这么出头找他,倘然你毁在他手内,岂不是砍去我一要膀臂?赵师傅,你要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我说的话是不是,你要是真一时不能忍耐,那也好办,我们立刻就去找他,早晚不是一样么?”
赵大鹏听了武南兴这番话,不由得微微数了一声,看了看武南兴点头说道:“四爷,我一时滞化不开,险些做了错事,现在我一切全明白了。那么我和金文锦的事,暂放他一时,反正我赵大鹏不能跟他算完,我就等四爷你和他见了面后,我再拾后场,咱就这么办了。”武南兴道:“我的话已经说尽了,听不听但凭你吧,我也不便再多嘱咐你了。”赵大鹏对于武南兴竭力地表示着自己不再蓄意地去找他,定要听从他东家的话,自己接后场。武南兴是历来不在机房里住宿的,可是这两天他不敢走了,因为不知道哪时再发生意外,自己是兴隆机房的东家,弄出什么事,也得自己担承,所以打发人从家中把应用的东西全要来,搬到机房来住。
今天他跟赵大鹏说了这番话后,武南兴是绝不放心:“赵大鹏就这么真心地听自己话?”晚饭时叫赵大鹏和自己吃的,饭后泡了一壶香茶,却把赵大鹏叫在面前,和他谈话,更叫机房的伙计把自己住的客屋内又多放一张床铺,把赵大鹏的铺盖也搬过来,说是自己夜间寂寞,和赵大鹏谈谈讲讲的,省得闷得慌,暗含着是对赵大鹏已存监视之心,恐怕赵大鹏悄悄地走去。赵大鹏何尝心里不明白,对于东家这种情形,更加了一番感激之意,不过自己是暗作打算,一块和东家谈论些闲话,彼此谁也不再提和老文记的这场事,只讲论些武功,更问到东家的师承,以及武功所得。这一来倒十分地引起武南兴的高兴来,滔滔不断把个人学武功的经过、把自己投入五云捧日冼崇斌的门下的情形、以后自己武功所得、刀法上的造就,全对赵大鹏讲说了一番,直谈到二更过后。
武南兴觉着有些疲倦,向赵大鹏道:“天不早了,咱们歇息吧!”赵大鹏很高兴地答应着。伙计们进来,把卧具全给收拾好,炭盆中更用烧红了的炭煨在灰内,把蜡烛灭去,换上盏油灯。这就是因为当年取火不方便,夜间把火灭去之后,再用它非常费事,所以在夜间临睡时,多是换上一盏油灯,灯光的大小随意,用时也方便。机房的伙计退出去,这里东伙二人各自安歇。武南兴因为把赵大鹏已经放在自己面前,没有什么不放心了,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约莫很大的时候,被一点声息惊醒,因为练武的人,历来是睡觉全轻,稍有声息,就容易惊觉,这时睁眼看时,见赵大鹏坐起来。武南兴一惊,立刻也坐起,问道:“赵师傅,你做什么?”赵大鹏道:“真糟,我着了凉,肚腹不好哩,我得出去走动。”很急地跳下床来,穿着一身小棉裤袄,掖着衣襟,拖着鞋。武南兴一看这种情形,反倒说:“赵师傅,外边冷,你把大衣服披上。”赵大鹏答了声:“不冷。”那个情形是等不了,匆匆地走出客厅。
武南兴遂又躺下,他绝没想到赵大鹏这个样子会闹出别的花样了,哪知他竟自安心去会金文锦?赵大鹏已经不顾生死,他穿着一身短衣,冒着午夜寒风,奔了跨院,那里早预备好的一口锋利扑刀和一把手叉子,藏在跨院的房上,他出了客厅门,把里面的带子抖开,连外边的小衣服扎紧,把鞋辫子往头顶上一盘,紧走到跨院中,他的轻功虽然没有什么本领,但是这里的房子极矮,他一个会功夫的并不费什么事,已经蹿升到屋顶,把预先藏的兵刃抓在手中,从小房街角,绕到机房的矮房下,越墙而出。在这沉沉的黑夜中,顺着潘家桥,飞奔东关三元街老文记机房,去找奇门剑金文锦。落个浴血唐家弄,更激成一幕惨凄的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