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云捧日冼崇斌带着周升、王福,坐原船赶奔扬州,一路无事。走到大夕时,靠在城外码头,周升、王福把船给打发了,一同进城。

冼崇斌亦是好多年没到这里了,虽然是旧游之地,可是也颇有河山依旧、人物皆非之慨。自己想到当初,从扬州逃亡时,居然能活到今日,这也实在难得了!周升、王福领着冼崇斌,够奔家中,来到玉华街,到了自己门首,周升紧走了两步,前去叫门,里面直等到听清楚了口音,才有下人们把门开了,一见周升、王福领着一位老头子进来,下人们齐说道:“咱们四爷怎么不回来?你们再晚来一天,这里就不见人了。”周升、王福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下人说道:“昨天晚上,姓金的又来了,还是找咱们四爷,咱们主家奶奶和他答话,告诉他我们四爷出城就医,那姓金的说是我们满口胡言,限我们顶明天早晨,四爷跟他没有个交代,不把兴隆机房散了伙,他是不问男女,有一个算一个,莫想要活命,姓武的不必再回来。你们想,这种情形实在没法再待了,主家奶奶正在后面收拾箱笼,只好天一亮先逃出城去,有什么事等四爷回来再说了。”下人们这话说完,五云捧日冼崇斌听了冷笑一声道:“好厉害的金文锦,真会赶尽杀绝,他是忘了死了。”周升往里请冼崇斌,旁的下人把大门仍然关闭,王福赶紧招呼他们把拢好炭盆赶快送进客屋,告诉他们,这是四爷老师。周升把冼崇斌领进厅房,这时已然掌上灯光。下人把炭盆送进来,忙活着给冼崇斌净面泡茶。冼崇斌道:“周升,你到后面快请主母出来,我有话和她讲。”周升赶紧进去,一进内宅,这情形真够凄惨的,这样冷天,风门子大敞着,主母冻得脸色发青,蓬首垢面,两只眼哭得通红,指挥着仆妇下人,往外搭箱笼,还不住地哭着。周升忙招呼一声:“四奶奶,我回来了。”蓝氏夫人一见周升进来,说了声:“你可回来了,我们可过不了啦,这才是家破人亡,一年半年堆起来的这点家业,你叫我舍得什么?你们四爷呢?他难道死了么?怎么不进来?”

周升也是多年的人了,看着一惨,自己也落了泪,看主母这种情形语言颠倒,非把她急疯了不可。忙招呼道:“四奶奶,你别着急,四爷被冼老师留在白鹭汀养病。”这位蓝氏夫人没等周升说底下话,竟自放声哭道:“我的天哪!我这家里可怎么办?老天爷叫我早咽了这口气吧!”周升忙道:“四奶奶,先别着急,冼老师来了,现在前面等着你说话呢。”这位蓝氏夫人竟跪在地上向天叩头道:“阿弥陀佛,可有了救星了。”站起来,就往前走,周升一旁说道:“四奶奶,你就这样去见冼老师么?”蓝氏夫人道:“周升,我到了什么时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还顾得抛头露面么?我不怕人笑话了。”周升咳了一声,赶紧跟随出来。

来到厅房,蓝氏夫人是见过冼崇斌的,一进厅房门,扑通地往地上一跪,哭着说道:“师父,你救我们这一家人吧,你不伸手管,我们姓武的全完了,被人欺负死了。”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五云捧日冼崇斌见着徒弟媳妇形似疯狂,已经作践得不成人样子。冼崇斌也觉惨然,因为金刀武南兴这个人家,在扬州城是说得出的,当年见她,是一个富家少妇,插金戴玉。到现在年岁虽则大了,也应该是一个富家的主妇,现在她简直还不如一个仆妇干净,更把自己怒火勾起,到现在把过去不满意武南兴的心情变换,慌忙偏着身子说道:“你快快起来好讲话,不要这样子,我既来了,还用得着你叩头么?我有要紧话说。”蓝氏夫人叩了头站起,五云捧日冼崇斌说道:“你心放稳了,我有话咱们慢慢讲,我老头子既肯伸手,定要给你个了断。”蓝氏夫人落座,冼崇斌仍然坐在迎面椅子上,向蓝氏夫人道:“你们照旧安生过日子,把这事放开,武南兴在白鹭汀将养数日,也就可以好了,没有妨碍,家驹怎么样?伤痕要紧不要紧?”蓝氏夫人道:“伤倒不要紧,已然上着药,只是家中这种情形,三分病也可以变了十二分。”冼崇斌道:“你告诉他把心肠放开,这个师爷爷敢说大话,这场事放在我身上,我还担当得起。你回内宅,把箱笼等全照旧收起,没有事,姓金的他不是说限到明天天明,那么我回头打发人给他送信,我明天早晨请他到兴隆机房一会,我们这场事也就算了结了。回头我不在你这里待着,我还有许多事得办,我告诉你一个痛快的,兴隆机房我要叫全场机工明天一早上机做活,这个买卖又干了,没有事。你去吧。”蓝氏夫人站起道:“师父,你一切事只管主张,只要保得你徒弟性命,这份家业,全花上也算着了!老师父也酌量着办,姓金的实在够厉害的,但是能了还是了结了,机房不能干把他收了就完了,不是为这买卖不至于有这场祸。”冼崇斌一阵狂笑道:“好了……你不用嘱咐了,我自会办理。”蓝氏夫人道:“老师父要想到机房去,无论如何,在家中吃过饭再去,那儿里亦不成买卖了。”

冼崇斌说道:“好吧,千里为官,还为的是吃和穿,可是你不要费事,把好酒给我预备一点,越快越好,等此事了断完了之后,叫你们贤夫妇好好地给我预备一桌丰盛酒席,来谢师父,也不枉教徒弟一场呢!”蓝氏夫人羞得不敢抬头,悲声说道:“师父,你多担待我们吧,徒弟已然错了,后悔来不及了,现在不求你救我们,谁来救我们呢?”冼崇斌一笑道:“我就是这种疏狂性情,你别介意,歇息去吧。”蓝氏夫人这才告辞出去,亲自到厨房里,吩咐厨师给预备酒菜、丰盛酒席,款待这位老师父。五云捧日冼崇斌酒足饭饱之后吩咐周升点起灯笼来随自己到兴隆机房去。

这时虽然是还没起更,街上已经显得十分冷清。本来在严冬腊月的天气,一到了晚上谁还出来?周升领着冼崇斌够奔潘家桥,来到这里,原本这地方就僻静,机房一出了这种事,连牌匾全让人家摘了去,东家也受了重伤,虽然那么些工人没有散伙,领班的死的死,伤的伤,没有人来仗腰眼子,机工们虽然有人管饷不过是混吃等死。这群机工全是好玩好闹的,想不到东家一败涂地,谁还有心情再闹?挺大的一个机房里却只看见一片漆黑,四周鸦雀无声,唯寒风彻骨。周升前去叫门,里边又不知怎么回事了,前面柜房中预备了四个人守着柜房,虽则是让姓金的赶碌下了,可是无论如何,他倘若再来时,这么些人也不能引颈就戮,好歹地也得跟他支架一下子。一听有人叫门,全跳起来,手底下早预备好了家伙,撞到门首,内中一个愣怔鬼,隔着门就骂道:“姓金的你也太赶尽杀绝了,好爷们早已就等着你呢,你站住了,我们哥几个绝不会含糊。”周升一听这情形不对,他们一开门,再给自己一下子,遂招呼道:“这是哪位张口骂人?你这话我简直有些不懂,我是周升。”这时门已开了,开门的人忙说道:“原来是周管家,我们太对不起,你怎么这时来?”周升道:“没有事我会来么?咱们柜上先生可曾在这,四爷的老师父到了,替四爷料理这场事,你们快些去叫大家不要乱,回头有话说。”开门的正是李忠义,一听东家请出人来,李忠义算是机工小头目了,立刻答道:“人全在这,一个不短,周爷,你就请里吧。”周升领着冼崇斌走进门来,头里有人进去,先把柜房灯点起来,这兴隆机房管交际买卖总账房秦守义,迎接着冼崇斌,周升给引见,这位总账房向冼崇斌道:“你先到柜房里坐一坐,我叫他们收拾客房,把火拢上,这里可太脏了。”冼崇斌道:“趁着天色还早,这机房内各处灯火可全得用,回头他们可得收拾一夜,叫厨房里给兄弟去预备夜饭。”这位总账房秦守义全不明白冼崇斌说的是什么话?不用问,吃饱了去玩命去。周升看出这种情形来,遂向他说道:“先生,你按着冼老师的话照办,咱们这兴隆机房要用这一夜工夫,收拾出来,明天一早,就要开工,你还不懂么?”秦守义忙答应道:“好好我们盼什么了,这几天活着真比死了难受,我们没有敢出去的了,可不是怕死,实在是没有脸见人了!”立刻招呼机工们,赶紧拢火。这个话一传出,这个机房里简直是乱了营,全跑出探问是怎么回事。冼崇斌看到柜房里这种情形好生叹息。这兴隆是很够规模的买卖,在扬州城做着天字第一号的生意,现在这柜房里简直是不成样子了。桌上椅子上,到处里全是尘土灰质,账桌子上满桌子水迹墨迹,一张一张废纸,不知他们写了些什么,零乱异常,椅凳也都全挪了地方,看着就像都已经干毁了的买卖。

这时后面客厅已有人给收拾好了,总账房秦守义拿出钱来,叫厨房带着两个人到街上赶紧去买菜蔬蜡烛应用的东西,遂请冼崇斌到客屋中坐。冼崇斌一出柜房,见窗外挤满了一班机工,自己遂站住了向他们说道:“你们一定还怀疑着我是如何人?来管这场事。现在还告诉你们,我不是什么惊天动地人物,你们东家武南兴是我冼崇斌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我哪能够见死不救?奇门剑金文锦他竟敢这么猖狂,也太以目中无人。我冼崇斌要为这扬州城机房除害,你们现在完全要听我的吩咐,我既然管这场事,我要担当到底,无论收拾了收拾不了姓金的,我自有办法。这兴隆机房我要即日复工,你们任什么不用管,姓冼的自有安排,回头把工厂全要收拾了,完全要预备齐齐整整。天亮之后,所有工厂弟兄们上机子做活,二句话没有,天大的事有我老头子一个人接着。把停着棺也给我抬出机房,把它暂时存放在机房后面的空地上,前面要摆着这个,这不是露脸的东西。众位弟兄们捧我老头子这一场吧。”机工立刻欢声雷动,他们是各一班,立刻照着平日规矩入了工厂,这兴隆机房前后灯火通明,立刻动手收拾。这里冼崇斌进了客厅,向总账房秦守义道:“叫人赶紧拿一份帖来。”秦守义立刻差人到前面取来,这位风尘豪客竟写了一份帖,吩咐人立刻送到老文记机房。无论如何,亲自交给他不得误事,他倘若不在机房,送到房中,交给他听他的回话。总账房派了一名精明干练的机工李双福用铁夹子把请帖夹好,把武南兴的牲口备了一匹,这名机工李双福骑马到老文记去下帖,请金文锦、机工李双福带着请帖,骑着牲口如飞而去。他赶到老文记机房这里,看也是清锅冷灶,这机工用力地叫,门里面有人答话,问他是做什么的?他答对是兴隆机房前来送请帖找你们东家金文锦。这一来里面人真是出于意料之外,认定了兴隆机房是一败涂地,并且知道东家已然两次找到金刀武南兴家中,挤碌得他已经无面目在扬州城立足,已经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并且金大爷更勒令他把兴隆机房所有的机工,完全遣散,这扬州城不准他们再露名姓,这时他竟会下帖,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因为东家金文锦并没在机房里面,反倒不敢给他开门,隔着门答道:“我们金大爷,他现在家中,要找他家里去找,这里没有人好伺候你。”兴隆机房这名机工李双福骂了声:“小子们,跑了和尚还跑了庙么?掏窝去也是一样。”立刻赶奔桑树街唐家弄,来到金文锦门口,李双福翻身下马,这小子胆子壮了,用马棒“吧啦”地照着大门上就是两下。

里面的家人,听见外面叫门的声音不对,金旺隔着门问道:“这是谁叫门不好好叫,你是要死吧!”李双福道:“小子少说废话,开门吧。”金旺道:“你是哪里来的?”李双福道:“兴隆机房来找姓金的,给他下请帖来了,开门吧。”金旺一听,心里就是一哆嗦,就知事情有了变化,遂在门缝内说:“你等会,我给回复完了再说。”金旺赶紧向里飞跑,金文锦尚在客厅中,并未回后面,金旺慌慌张张进了客屋。金文锦喝问:“什么事值得你这么着急?”金旺忙答道:“大爷,事情可有变化了,兴隆机房来人了。”金文锦骂道:“混账的东西,这用得你大惊小怪么?他来了什么人全有我接着他。”金文锦口中虽是这么说着,心里也有些怀疑:“兴隆机房竟会有人来到,真是意想不到。”忙问金旺:“来的是什么人?”金旺嗫嚅着道:“我还没开门,只听他说来给大爷下请帖。”金文锦道:“没用的东西,不开门挡得了什么?任凭他是三头六臂,金大爷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去,快快把他领进来。”金旺赶紧跑到前面。这时别的家人也全聚在门道内,金旺招呼他们,把灯笼挑出两只来。大门开了之后,见李双福站在台阶上,手里牵着牲口,金旺道:“你是兴隆机房来的,不是要见我们大爷么?跟我走。”李双福道:“哥儿们,给我看着上噗牲口。”过去一个人,把他的缰绳接过来。金旺领着他直奔厅房,把他领进厅房中。

这李双福见金文锦倒袖着手,站在那等候。他们全是吃过金文锦的苦子,他此时壮着胆子,横眉立目地说道:“金大爷,你们这场事现在有起有落了,有个好朋友请你明天早晨到兴隆机房看看,我们明天要重行开张了。”说着话,把帖头子打开,把五云捧日冼崇斌那张请帖拿出来用两个手指头夹着向金文锦一递。

奇门剑金文锦哈哈一笑道:“兴隆机房居然要开工做买卖,这倒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不过金大爷还没有传旨意呢,早点吧?”一边说着,把这支请帖劈手夺过来略看了一眼,见上面是冼崇斌三字,奇门剑金文锦把这纸名帖撕了个粉碎,往地上一扔,哈哈笑道:“我当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人物,原来是无名小卒,我金文锦耳朵里就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他敢来替姓武的挡横,金大爷一定要见识见识他,你叫什么名字?”李双福道:“我叫李双福,金大爷,明天早晨你到不到?”金文锦冷笑一声道:“鸡毛蒜皮,少在金大爷面前装好朋友,你要再这么横眉立目,我可要不叫你白来,留下你点什么别怨金大爷不开面,闭上你的狗嘴,听金大爷吩咐。回去告诉姓冼的,他不配给金大爷下请帖,金大爷眼中没有这么一个人,不用请金大爷是必到的,叫他预备好了等着吧!”这一来,李双福哪还敢再多说一句,立刻转身向外去。金文锦哈哈一笑道:“有什么东家,有什么伙计,这样脓包出来不嫌给他们现世么?”那李双福明是听见,只好装听不见,低着头被金旺领出大门,他回去时添枝添叶向冼崇斌说了一番。那冼崇斌虽则是仍然含笑不带出怒色来,可是心里已经痛恨十分,暗打主张:“这金文锦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本领,他敢这么眼空四海,目中无人?我冼崇斌要不给他个厉害,也叫他太以地藐视江湖真个无人了。”冼崇斌督饬着一班工人,打扫收拾,把这兴隆机房闹了个马仰人翻。

到了三更过后,各处里全打扫收拾干净,机房里机工还在整理着工具,预备着天一亮就得上机子做活了。前后灯火通明,账房先生见大部分已然收拾好了,叫厨房里预备好酒饭,在厅房里摆好了,给这位冼老师傅接风。这时,冼崇斌对于机房大家这种情形,自己本不甚愿意,明知道他们这种虚伪的应酬,绝不是诚意恭敬自己,可是也不得不敷衍一番。机房中几位有职司的人和机工的小头目秦守义等,殷勤劝酒,这位侠盗冼崇斌,几杯酒喝下去之后,再也收敛不住他那种豪放的情形,谈笑风生,语言豪爽。这一来,机房中这般人,倒是实在地敬服了他。这么谈谈讲讲已经是三更过后,机房的弟兄来报告,说是工厂里完全收拾齐整,连丝头全接好了,只要天亮一开工,全厂的工人准能立时上机子做活。冼崇斌点头向总账房道:“弟兄们辛苦了半夜,做买卖的也要大方大方,好在你们东家也不在乎多花几个钱,叫厨房里给所有的工人预备一顿夜饭。”机工秦守义忙答道:“老师傅这些事不用管,由冼老师傅这一来不仅是买卖能干了,我们弟兄可以说死里逃生,哪能够为这些小事叫你老伤心?”冼崇斌傲然一笑。这时外面的房上突然通通一响,声音极小,别人全未作理会,这位风尘豪客五云捧日冼崇斌自然地一扭头,稍一凝神,突然间把酒杯往桌上一放,右手的四指一按桌边,飞纵出去,已经到了机房的门口。猛然向外一推风门,喝问:“什么人?”东厢房有人答话道:“老文记机房金文锦,特来拜访冼老师。”冼崇斌答了个好字,已经跨出门外,随着说道:“在下恭候多时,金大爷你真是格外地赏脸,请里边坐。”奇门剑金文锦竟自飘身而下,往院中一落。

这时,屋中人可全跟出来,全是惊惧十分,认为好厉害的金文锦,这里老师傅是请他明早来,他竟自在夜间赶到,今夜这场事才是拼死活的时候。

五云捧日冼崇斌往前迎了两步,冷笑着抱拳拱手道:“金大爷,我冼崇斌初到扬州城,本应当到贵宝号去拜望。不过是我这种江湖上无名小卒,恐怕你金大爷不肯赏脸,我要是不守江湖的规矩,贸然地往里闯,恐怕叫你金大爷笑话我这没受过老前辈教训,粗野无礼。这一来,金大爷你算是赏我的全脸。”奇门剑金文锦被冼崇斌这番话说得又羞又怒,他明是认为自己这么进兴隆机房,是藐视他,遂也冷笑一声答道:“我不是江湖道中人,我哪明白江湖道中事?这倒叫冼老师你见笑了。”

这时,机工们全数从后面拥出来,更架出多少灯笼火把,顺着两边的厢房全然站满。灯火照耀着,亮如白昼。五云捧日冼崇斌在答话中,一打量奇门剑金文锦,暗中叹息:“在扬州城既拥有财产,更得太极门的武功,年岁相貌,处处惊人,谁又看得出他心术这么毒辣?我冼崇斌在江湖上,跑了半生,还未敢作过像他这样赶尽杀绝的事,自己倒不便轻视他。”见所有的工人全数出来,冼崇斌皱了皱眉,好在他们还未敢拿家伙,遂向金文锦道:“金大爷,你来到这儿,总算是客,咱们里边细谈。你这么早赏脸到这儿,来得还很好,我这儿把工厂全收拾好了,金大爷看着我们开工,不也是一件痛快的事么?有话咱里边讲。”

金文锦丁字步一站,向冼崇斌道:“冼老师,我过去虽然不认识你,看你这种情形,是个久走江湖的老朋友,咱们彼此用不着那些虚礼节,这院里讲倒很方便,我先领教。老朋友你跟金刀武四爷是怎么个关系?说明白了好讲话。”

冼崇斌道:“武南兴是我在下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他毁在金大爷你手内,买卖不叫他干了,他的孩子被你打伤,兴隆机房领班的人死在你手内,你金大爷在扬州城算是把威风抖尽。杀人不可头点地,姓武的既然知道斗不过你金大爷,认败服输,金大爷你也足可以罢手了。可是金大爷非要把他置之死地,你跟姓武的过不去,机房里一百多弟兄,指着手艺吃饭,你把他们生路断绝,于心何忍?我冼崇斌怎样想,再没有保全我这个徒弟的办法,实不得已,才出头来在扬州城你们这大帮之地。请你金大爷高抬贵手,饶了姓武的一条命,两家互有死伤,各人认头料理自己的,冤家宜解不宜结,金大爷你是有身价的人,难道……”奇门剑金文锦竟不容冼崇斌再说下去,厉声说道:“冼老师,你不必和姓金的讲仁义道德,姓金的也不是没开过眼,没见过世面,这些话我全明白。我先请问冼老师傅,你收拾工厂就要开工,你对于姓武的事可要兜到底,这场事就朝着你说了。”冼崇斌一听金文锦这种话,一阵狂笑道:“金大爷,你这个话问得太奇怪了!我冼崇斌既敢出头,姓武的事我就管得起,金大爷任凭你划出什么道来,冼崇斌定然接着,绝不至于叫金大爷失望,你认为我这种话没用,那么依金大爷你怎么办?我冼崇斌洗耳恭听。”金文锦答道:“我的事最好办,到现在这种地步,再没有二一条道路,只有八个字:‘有他没我,有我没他。’”冼崇斌道:“你金大爷是铁了心誓不两立了,据我看你们没有这么大的深仇大怨,我听说金大爷你也是扬州城富厚之家,有妻有子,不要和我冼崇斌比。我是一个流浪天涯、无家无业的,把我毁掉,我不过这把子穷骨头埋在扬州,千事了,万事休。你金大爷难道不为你妻子打算打算么?你们没有杀妻夺子之仇,有什么不可解的事,值得你金大爷这么喝了血酒,我冼崇斌实在不明白,依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算了吧。”

奇门剑金文锦冷笑一声,向五云捧日冼崇斌道:“冼老师,我已经和你说明白了,你不用劝善,我比你并不糊涂。不错,我姓金的有家有业,有妻有子,闹上这场事,早晚弄个家败人亡,妻离子散,不过事情挤到这步田地,姓金的认了命。冼老师你是出头了这种事,你还是出头挡这种事?”冼崇斌见他话越逼越紧,遂也含怒说道:“金大爷,你算说对了,我也愿意了这场事,也可以挡这场事。我为什么来的?诚如你金大爷的话,姓武的事不完全兜起来,我何必这个年岁到扬州城现这回世,好歹全算着,金大爷你就只管指教。”

金文锦说道:“很好,冼老师,你兜得起来这最好办了。现在这件事依我姓金的看,冼老师你有点成心给我金文锦坍台,你打算了事,你绝不该这样了法,机房收拾好了,就要开工。姓金的不是妇人女子,说出话来没有反复,没有后悔。兴隆机房开工也就是我金文锦离开扬州城之后时,你真是打算息事宁人,好朋友出头,姓金的要不拿你当好朋友尊敬,我就枉在扬州城吃这碗饭了。你应该先和我姓金的讲出结果来,我认了头,你收拾机房,给姓武的正脸面,那才是好朋友所做的,如今你摆上这种阵势,叫姓金的来看,我就是真正的老实商人,也得跟你姓冼的拼一下子了,现在下远的不说说近的。这兴隆字号,你想现在干不行,因为我老文记还没有预备好,真正地冲着好朋友的面子,我老文记开工不能走在你后头。现在据我看,没有什么商量,不止于兴隆字号金字牌匾要你立直起来,武南兴还可以叫他独霸扬州城,我金文锦连人带买卖,连老婆带孩子,可得全有了交代。就这么轻描淡写,兴隆字号就要复工,还早点,你是趁早另打主意。”

冼崇斌一听金文锦这种口风,简直是没有商量余地,他这叫成心挤事。我冼崇斌要是含糊了,也太叫他看着我有前劲没后劲了,哈哈一笑道:“很好……你金大爷真是快人快语。我倒是愿意见你这朋友,金大爷你既这样说,我也不便和你多废话,我这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来在扬州灰头土脸的,我焉能再出扬州城?这兴隆机房我要非开张不可。你金大爷不能让步,我冼崇斌也就无可如何!”

奇门剑金文锦今夜是安心拼命来的,微微冷笑道:“冼老师,兴隆机房任凭你开工,冼老师你看。”说着话,往自己的肩头一指,说道:“姓金的这口剑,不在你冼老师手底下讨教完了,只怕你们称心如愿不那么容易吧!”冼崇斌冷笑着说道:“我是久仰大名,你的奇门剑得过太极派真传,扬州城没有你的敌手,大江南北也不易找出第二家来,才把你金大爷助得那么枉妄无人,卖金遇上买金的了,姓冼的正想要见识见识,叫我冼崇斌开开这种眼,到老来多学两招,也倒是件痛快事。金大爷你尽管施威,咱们还得讲讲么?我胜不了你的奇门十三剑,姓冼的就是舍不得当时自刎,我也得找一个人迹不到地方,连这姓我全改了,这往后的事完全由着你。金大爷尽性施为,扬州城再也没有别人天下了,可是你金大爷这奇门十三剑,要是不成呢?”

金文锦道:“可惜你这么大年纪,这还用说么?我是照方吃药,绝不会差了。”冼崇斌道:“谁可别反悔,咱们是君子一言,如白染黑。”金文锦道:“谁若反复,那就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叫他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冼崇斌答了声“好吧”,跟着向两旁所站的机工们高声说道:“武南兴,是我的徒弟,这场事我给他办好了,养老送终,我老头子这棺材本带坟地全有好徒弟给办了。我接不下来,姓武的也认了命,我们乞讨去也,两个一块儿现去,反正师徒如父子,你们哥儿们在兴隆机房可是吃工钱、拿月钱,没有我老头子和他近。今夜的事,只有一人包办,谁要是出头多事,你们可小心着,我冼崇斌翻脸不认得人,我先戳你们三刀,我可是怎么说怎么办,谁坏我的事我跟他拼了!”说到这,向奇门剑金文锦一抱拳道:“金大爷,请你亮剑赐招。”说到这,他往腰中一探,索索地摘下一挂双头索子枪。奇门剑金文锦往后连退了三步,一抬右手,握住剑柄,拇指一轧哑巴簧,青钢剑掣出鞘来。左手捏着剑诀,指尖往右手背上一搭,口中说了个“请”字。那位五云捧日冼崇斌,也照样地还礼说了声:“金大爷请。”两下里各自走行门迈过步,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盘旋着活开步眼。

冼崇斌这条兵刃可是软兵刃,他是右手在前,左手在左胯后捏着枪身,斜身侧步,盘旋下来。奇门剑金文锦右手剑,左手剑诀,跨虎登山势,也是往右盘旋疾走。这种架势一出来,冼崇斌已自惊心,果然他这种剑术,不用运用,只凭他一亮户门出来,就可以看出实是太极门南派的真传,他是真下过功夫,自己这头双头索子枪,还真未必是他敌手,冼崇斌暗作主张,“我这时顾不得许多了!”冼崇斌心念一动,金文锦竟落个血溅机房,身遭惨死!

五云捧日冼崇斌,跟奇门剑金文锦两下里往复地盘旋,那冼崇斌还是老奸巨猾,绝不肯光进招。奇门剑金文锦喝了声:“冼老师,赐招,我金文锦无礼了。”一横身,脚下一点,飞纵过来,掌中青钢剑“樵夫问路”向五云捧日冼崇斌咽喉便点。冼崇斌答了声“在下领教”。双手一抖索子枪,身躯往右一斜,往外一封。奇门剑金文锦掌中剑,往右一沉,“太公钓鱼”式反扎冼崇斌的左胯。冼崇斌右脚尖擦着地,往后一滑,掌中的索子枪一个“银龙戏水”,索子枪头斜着往金文锦剑上就崩。金文锦剑走轻灵,抽招换式,往后一转身,“凤凰单展翅”反往冼崇斌的右背削来。冼崇斌往回一撤身,“猛虎伏桩”身躯往后一倒,双头索子枪已经抡过来,向金文锦头上便砸。金文锦一拧掌中剑“倒跺七星步”已经把身形换过来,从左往后一圈,身形是一个盘旋,身随剑走,恰似行云流水,身躯转得快,式子换得急,招数变化得灵。五云捧日冼崇斌索子枪“吧啦啦”砸在地上。金文锦的剑已经到了,“白蛇吐信”向冼崇斌肩头便点。洗崇斌一换肩头,脚下也是一换步,一个“猛虎翻身”,索子枪随着身形抡过来,“老树少根”向奇门剑金文锦腿上就缠。金文锦往起一耸身,腾身跃起,他这剑术上实有独到功夫。往下一落,绝不容冼崇斌乘虚递招,掌中剑“倒卷帘”,左脚尖一着地,左手的剑诀往外一分,右手的剑用阴把,反手往上一掠,好快的式子,那冼崇斌本想是连环盘打,可是金文锦这种进招过疾,丝毫不容你缓式,只好一撤身,倒抱索子枪猛然地往外一纵,金文锦以“龙形一式”身随剑进,跟得是真紧,这柄青钢剑已经逼到了冼崇斌的背后,剑光已经是到了冼崇斌的衣服。冼崇斌自觉失招,想不到他功夫竟会就这么纯,只得往前一伏身,身躯往左一拧,右臂用足了力,把倒拖右胯后的索子枪从左肩头猛往后抡起来砸去,但是冼崇斌这就叫输招,金文锦掌中剑往外一送,竟穿着冼崇斌的棉袄扎过去,虽没扎伤,冼崇斌的衣服已破。仗着他双头索子枪还招架得快,奇门剑金文锦左脚一撤步,肩头往左一闪,一拧身,从左往后一转,这柄青钢剑二次翻回,向冼崇斌斜肩带臂削去。

冼崇斌被他一剑,穿破了衣服,这已经很栽跟头了,当着百十名机房工人,脸上是真不挂。二次剑到,冼崇斌缩顶藏头,这一剑竟顶着他头皮削过去,又险些伤着,脑后那点已经秃了的头发竟被文锦的剑锋扫断了一绺。金文锦这种剑术连环进式,越得手越厉害,跟着第一招又到,剑已经圈过来,身躯看着像在回下一撤,哪知一振腕子,“白鹤亮翅”这一剑向冼崇斌的小腹上撩来。

冼崇斌已然被他这两剑赶碌得惊魂千里。第三次再到,双头索子枪已然撤回,双手一接,猛往下一闪,一拧身,蹿奔西北角,口中却说着:“好剑术,姓金的适可而止吧。”可是金文锦猛喝了声:“姓冼的,你不扔枪磕头,休想再活过今夜。”脚下一点,腾身而进。冼崇斌又一纵身,厉声说道:“姓金的你要自己找死,可知冼某暗器没容过人?”金文锦哪肯听这个,一边追上来,又连递了两招,口中却喝着:“姓冼的,有什么暗器,只管施为,我要叫你逃出剑下,扬州城就没有我了。”

金文锦这时真下毒手,这时冼崇斌竟自两次逃开,容得从南面后墙下转过来。冼崇斌走的这院中正当中,这次他身形非常快,一个“燕子穿云”式,向厅房这边奔来,金文锦压剑就追,可也提防他用暗器,往前一腾身,没往高处纵,踏着地面蹿出丈余来。冼崇斌忽然猛一翻身,右手一扬,唱了声:“打!”铮的一声,金文锦知道他用了暗器,往起一纵身。本想着任凭你是什么,我蹿起一丈多来,总可以避开,哪知冼崇斌这暗器打出来,是六点银星。奇门剑金文锦才蹿起五尺来,哎哟一声,身躯往下一沉,脚再站地,已站不住了,竟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掌中剑也掷了出去,人已经晕死过去。

那冼崇斌哈哈一笑,向这边走着说道:“姓金的,这是你自己找死,姓冼的不给你这个厉害,你焉肯罢手?”向两旁招呼了声:“把灯笼火把拿过来。”所有的工人头目,以及管账先生们,先前看到冼崇斌是非栽在人家手内不成了。哪知竟自转败为胜,这一来大家可解恨,围拢过来。灯笼火把,这一来到近处,冼崇斌看了看奇门剑金文锦,面如白纸,一检查他中了三支摄魂钉,一支打进心窝,一支打中小腹,一支打中左腿。冼崇斌向工头秦守义说道:“你们赶紧用门板派四个人把他搭了,送到他家中放在他门口,我们这里没处停放,他活不了,告诉他家中人,这是冼崇斌一手办的,我在这等他一个月,有人只管前来。不过可告诉他,老文记机房立时给我遣散工人,把买卖收了,三天之内不照办,我亲自放火烧他去,告诉他家中人,主意不是我们出的,这是他金大爷教给我们这么办,算我们谨遵台命,听明白没有?别的话没有,赶紧照办。”工头秦守义忙答应着,找来门板把奇门剑金文锦放在门板上,四个工人用两根绳子拴好了,用两根扁担抬起来。秦守义打着灯笼,拿着金文锦的宝剑,跟随着赶奔桑树街唐家弄。

这时在夜静更深,街道上绝无人迹,穿街越巷,这街道是不近了,从潘家桥到桑树街,是一东一西,他们走了半个更次才到了。桑树街唐家弄冷清的一条胡同既无人声,黑沉沉死暗暗,搭着这么个气如游丝、一身血迹的金文锦,更显得这小巷中死气沉沉。到了奇门剑金文锦的门口,大门紧闭,但是里面可有人伺候着了,里面虽不知道他们来,可是金文锦不等天亮带剑赶奔兴隆机房,这家中已经认定了这场祸事恐怕脱不过了。人家既敢递帖,必是有厉害的手段,那已是不问可知。可是这位大爷,他竟丝毫不肯放松,任凭夫人雌雄镖谭雪蓉怎样哀求他,他是置若罔闻。他走后,家里已经闹得地覆天翻,尤其是小蝶儿,今夜不知是为了什么,犯了两次脾气,和娘姨吵了两次。谭雪蓉心绪不宁,不愿意说他,这孩子平日没有这种情形,气得谭雪蓉只有自己哭,前面的家人们也全在提心吊胆地伺候着。眼巴巴天快亮了,不见大爷回来。老家人金旺更像热锅上爬蚂蚁,坐立不安,不住地出来进去的。这时,忽然外面有人叫门,叫门的声音,又听出不是大爷。几个下人凑齐了,撑着灯笼,就要开门。金旺向大家摆摆手,向外问了声:“谁叫门?”外面答道:“兴隆机房的好朋友,送礼来了!”金旺道:“相好的你先等等,大门锁着了,我们拿钥匙去。”他蹑足轻步如飞地跑向后面,还怕惊吓着主母,在堂屋门口招呼了声:“大奶奶睡着了没有?兴隆机房可来人了,我们没敢开门。”谭雪蓉一听,自己是手脚冰凉,身上如同浇了一桶冷水,答了声“好,我去看看”。伸手从墙上把剑摘下,压哑巴簧,铮的一声把剑掣出鞘来,提着剑走出屋来,金旺头里紧跑出去。外面已经等得不耐烦,“啪啪”地连连敲门。金旺来到门口,向外招呼道:“有什么等不了的事?你这么心急,这不是给你开门了么?”跟着落门闩把门拉开,来人那个头目秦守义,他也是很狡猾的,听到开门,他反倒退下台阶。门开后,雌雄镖谭雪蓉头一个闯出来,一眼望到台阶下面一扇门板,上面躺着一个,自己此时如同沉雷轰顶,几乎晕倒。强自挣扎,牙咬得咯吱吱直响,说了个“好”字,向提灯笼的秦守义说道:“很好!你们居然把人送了回来,这真是难得的事,谁叫你送来的?你可要好好地讲话,不然我可有赏赐。”秦守义说道:“你大约是金大奶奶,很好,货交本主,我们是兴隆机房冼老师打发来的,并且还有两句话,叫告诉大奶奶你。我们可是来人,他叫我们说什么我们是不添不减,原个的话带来。冼老师叫告诉你们,金大爷毁在他手内,姓武的伤痕未愈,未在扬州,这场事冼老师既敢接,就敢动。既已经动了,他就一定兜到底,绝不能含糊了。并且还给你们个期限,冼老师在兴隆机房要停一个月,可是老文记机房三天之内,就得把工人遣散,买卖是实行关门,只要三天一过,不按着冼老师的话照办,冼老师连房子全不留,放火烧机房。不过,冼老师最后的话,叫你们听明白了,他老人家还不会做赶尽杀绝的事,这是你们金大爷他出的主意,用他的主意办他的事,这不也算很公道了么?话就是这几句,旁的事没有,我们告辞了。”

雌雄镖谭雪蓉面色铁青,容秦守义把话说完,冷笑一声道:“很好,你们回复冼老师,就告诉他,金文锦之妻谭雪蓉,谨遵他的吩咐,一切照办。只是他姓冼的不走,那就算他姓冼的够朋友,叫他等着吧。金大爷发丧时,我们母子必要亲去请他,你们还有什么事没有?”秦守义道:“我们没有别的事,这块门板也送给你们,门板不值什么,因为他还带着一口活气,禁不住折腾,要是一折腾,这口气必断了,叫他活着进家不好么?”说到这句,他立刻转身向四个工人一挥手道:“咱们走啊!”说话间他们五个人疾疾走去。

雌雄镖谭雪蓉直看到他们走远,金旺等全提着灯笼凑到台阶下,向大爷的身上、脸上照看,谭雪蓉慢腾腾地来到近前,往奇门剑金文锦脸上看了看,此时反倒欲哭无泪。索性倒横了心,自己叹息一声道:“我早知有今日,命中注定,我们算是命该如此!金旺,你跟他们小心着,把灯笼给我一个,连门板搭进去。”

金旺和下人们把金文锦搭起,很小心地走进宅门。谭雪蓉把大门关了,直奔内宅。刚到院中,小蝶儿竟跟着娘姨站在上房门口,娘姨招着他,他还直闹着,非到前面找他阿娘看看是什么事?这时见阿娘打着灯笼,金旺们搭着门板,阿爹直挺挺躺在上面,小蝶可哭着。让雌雄镖谭雪蓉喝了声:“小冤家,你老实会子吧,我们全活不了呢!”小蝶说道:“阿娘,我不是闹,我爹爹这是怎么了?”谭雪蓉顾不得再搭理他,娘姨看到这种情形,也听得牙齿对儿打战。谭雪蓉把上房屋门拉开,招呼金旺等,小心着门板不要往隔扇上撞。谭雪蓉到堂屋中把灯笼递与娘姨,把里间门帘打起。金旺等把奇门剑金文锦搭到屋中,先轻轻地放在地上,向谭雪蓉问:“大奶奶,怎么样?往下搭吧?”谭雪蓉摆摆手把蜡台端起,走到金文锦身旁,先往脸上照了照,把手按在金文锦的鼻口间,试了试,还有些气息。赶的从肩头起往下照看到上半身,并没有伤痕,照到下半身,已然看见血迹很多。他的衣服不好脱,亦不敢动,遂叫娘姨赶紧把剪刀拿来。雌雄镖谭雪蓉亲自动手,把金文锦腰带子跟中衣的上半截全给剪开,轻轻地往起掀,就这样掀到伤处。金文锦的身躯蠕动了一下,吓得谭雪蓉赶紧住了手,缓了一缓,又往下掀,这才把伤口显露出来。

谭雪蓉眼泪全落在金文锦的肚腹上,有一支摄魂钉,尚未打入里面,探着一半。但是谭雪蓉可不敢往下起了,轻轻地把中衣又给盖上,向金旺等一班家人道:“你们看,连着门板大约放在床上还成,既然他能到了家中,怎好叫他躺在地上咽这口气!”金旺看了看说道:“大奶奶,这门板放得上去,连着门板搭吧!”四个下人把门板搭起来,加着十二分小心,放到了床上。雌雄镖谭雪蓉道:“金旺,我现在什么事不能管,我要等待他能够缓过一口气来,我得问他有什么遗言,你赶紧去到机房招呼管账先生,带几个人来,趁势给他瞧一份寿衣,不怕花钱。金旺,我们算完了,还要钱做什么用?”金旺连答是,用衣袖拭着眼泪,更说道:“大奶奶,你可要明白,无论如何,你要看在小主人身上,必须保重。”雌雄镖谭雪蓉摆了摆手,向金旺说了声:“不用你嘱咐,我知道。”金旺忙带着下人出来,可是到了堂屋中,却向两个待的年头最多的,叫他们在这里伺候着,听候大奶奶呼唤。金旺赶紧跟一伙伴,往前面去赶奔机房,招呼人给奇门剑金文锦料理后事,他去找人这些事先不提。

这位雌雄镖谭雪蓉,在金文锦的身旁,低声向他耳边不住地招呼着。小蝶看见他爹爹这个样子,站在床前不住哭。谭雪蓉因为他眼看着就是无父孤儿了,不肯再呵斥他,遂拍着他肩头招呼道:“好儿子不要哭,你爹爹一会儿就醒了,娘有话问他呢!”娘姨也伺候在一旁,不住地低声哄着小蝶。谭雪蓉连招呼了六七遍,金文锦嘴唇动了动。谭雪蓉忙向娘姨说:“快去找些热水来。”娘姨道:“白开水没有,火盆上的红茶可行么?”谭雪蓉道:“什么全好,快些拿来。”娘姨赶紧用茶碗斟了半碗热红茶,找了一个羹匙递到谭雪蓉手中,谭雪蓉用羹匙慢慢地向金文锦锦唇边喂下去,但是哪里喝得下去,顺着嘴角流出一半来。谭雪蓉用手巾轻轻给他拭着,工夫不大,金文锦喉中咕噜噜响了一阵,眉头一皱,口角一裂,哎哟了声。谭雪蓉跪在他身旁,口中不住念“阿弥陀佛”。金文锦神光已散的眼动了动,谭雪蓉连连地叫着,金文锦似乎有些明白了,咳了一声,声音微弱凄惨地说道:“不叫你来,怎么你还是来?”谭雪蓉拉住他的手,说道:“你到了家了,这是你自己的屋子,这是你自己的床,你明白么?”金文锦说了个:“好”。谭雪蓉赶忙问道:“你被那姓冼的下这种毒手,死得甘心么?”奇门剑金文锦苦笑了一下说道:“我……我死不瞑目,我死在什么上?我的本领已经胜了他,这种毒恶暗器,我不认得。”谭雪蓉道:“这是五云捧日摄魂钉,这种暗器江湖上没有,既然叫你遇上了,这算是前世冤家。”金文锦微把头点了点,说道:“我完了,伤中要害,别指望我能活了。你们赶紧逃生去吧,扬州城,没有我们姓金的立足之地了!”谭雪蓉此时反倒没有泪了,只有银牙紧咬,更觉出金文锦的手牢牢抓住自己,知道他是到此时才知道,不舍妻子,早为什么一点不回心?遂向他说道:“你现在是没有救了,你身上受了三只暗器,往下一起,立时就完。现在我痛快告诉你,我不能走,我要把你舒舒坦坦料理入土,你的事办完了,我要自己办自己的事,先前你不叫我管。我一个做妇人的,不能不听从了丈夫话,现在我要自有主张了。我是子母金梭谭子善的女儿,我若是活着离开扬州城,你叫我投靠谁去?我没脸去见我爹,我再不能顾及这条命了。我不能报杀夫之仇,我把这条命也送给他。”那金文锦听到这里,眉头一皱,把握着谭雪蓉的手松开,却慢吞吞抬起向床边上一指吓傻了的小蝶儿道,不过这时嗓音越发喑哑,连动了好几动,却说:“他呢?”谭雪蓉如同利箭穿在心上,他这么问,自己又痛心,又恨他,又可怜他。你先前什么叫娇妻,什么叫爱妻,什么叫爱子,什么叫事业,你是一点不顾念。现在也知道舍不得娇妻,惦记着爱子了。晚了,自己在万分惨痛之下,只得忍耐自己悲痛,赶紧答他的话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不能叫你绝了后代香烟,我决要设法保全他,叫他给你传宗接代,你放心吧。”金文锦忽然全身一震,“哎呀”的惨叫了一声,从小腹上伤口处蹿出一股子血来,已经绝气身亡。

那谭雪蓉往他身上一扑,哭了声:“你可苦死我们娘儿们了!这一切事情你叫我谭雪蓉怎么替你料理?你好狠!”小蝶儿扑在他阿爹身上,也是号啕痛哭,娘姨已经是跟着多年的人,也跟着痛哭了一场,站在堂屋的下人张福,却招呼娘姨:“你们赶紧劝住大奶奶,得料理后事要紧。”谭雪蓉哭了一阵,被娘姨劝解着,止住悲声,把小蝶儿哄好了,领了出去,还有一个粗使的婆子,也进来伺候着。谭雪蓉叫他们赶紧打一盆热水来,婆子出去,张福招呼大奶奶走进屋来,向谭雪蓉道:“大奶奶,你先不用管了,我们全明白这些事。”谭雪蓉摇摇头道:“回头换衣服时,只好你们动手,现在我得给他收拾干净了,我和他夫妇一场,这是我这做妻子在他身上最后的一点情义。”张福答应着自己出去,先把蜡烛找来,把屋中的灯火预备亮了,婆子把水打来,谭雪蓉亲自动手,把二支摄魂钉从伤口起出来,血跟着窜出来。

谭雪蓉把这三支摄魂钉带着血,用绢帕包好,放在身上,自己绝不扔掉它。把金文锦伤口的血,满用水拭净了,更用净水把金文锦脸上、口角上血迹拭净。这时,金旺、张福从外面把冥纸和装殓服全取来,告诉主母,机房里已经来人。谭雪蓉点点头,吩咐他们进来,把金文锦的寿衣完全更换好,停放在屋中。谭雪蓉焚纸哭奠了一番,连机房的伙计带本宅的下人,全在金文锦的灵床前叩头行礼。娘姨见谭雪蓉并不张罗着赶紧给小蝶儿剪裁孝服,认为大奶奶只顾了悲伤难过,把这件事忘了,遂凑到谭雪蓉面前道:“大奶奶,咱们家中现成的布,为什么不给小蝶儿和你把孝服换上?咱们这种人家,倒叫人笑话。”谭雪蓉冷笑一声道:“娘姨,谢谢你的好意,这件事我哪会不懂得,不过我现在不打算穿孝,我也不叫小蝶穿孝,给他换服有什么用?我们母子没尽了我们母子的心,我做妻子的杀夫之仇不报这个孝服我不穿。他虽有儿子,有后代,杀父之仇他不能报,他算不得金文锦的后代,我们母子穿孝的日子尽有呢。”娘姨一听她这话,知道她是安心要给金文锦报仇,遂向谭雪蓉道:“大奶奶,你可别做糊涂事,大爷已经把性命送掉,千斤重担子放在你的身上,你若再有个三长两短,把小蝶儿交付何人?难得你不为大爷保全这条后代么?”谭雪蓉微把头摇了摇道:“你不要多管,我自有主张,自有打算。现在我这一家人算完了,你不想让我们过活下去,那真妄想了。我既然有一身本领,我现在不能不管了。他生前那种性情,任情任性,不听人劝。我一个做妇人的,怎好过于他争执,伤了夫妻的感情?如今他已然仇死他人之手,这是我尽夫妇之情的时候到了。我若是怕死贪生,也没人能容我至扬州城再待下去,我离开这里没处投奔,只有回我娘家,投奔到集善山庄。我若对于丈夫的事,生前死后,全是袖手旁观,我那老父不是好惹的,集善山庄也未必容我进去。现在没有别的,就请你把前些天我说的话,你要牢牢紧记,我若是死不到仇人手中,我定然离开这里。可是对头人手底下过于厉害,只他这独门暗器五云捧日摄魂钉,我就不是他的敌手,我雌雄镖决胜不了他。可是不管死活,我要尽我一身学,给我丈夫报仇。倘若我毁在人家手中,求你念在我们这些年的情义,照着我的话去办,我们全家死的、活的全感恩不尽了!”那娘姨含泪答道:“大奶奶,你也可那么任性,我别的全不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知道小蝶儿年岁太小,你把他抚养成人。能够不叫死去的大爷断了后代香烟,我看比你现在不顾死活地去找仇人重要得多。”雌雄镖谭雪蓉摇摇头道:“你不必多说了,你这一番好意,我领情,你说的办法,搁在别人身上,很可以那么办,我的情形不同,谁叫我命苦,我既是金须叟谭子善的女儿,又是奇门剑金文锦之妻,所以我才能等待将来,一个女人落到这般地步,自己的命苦已经算到了家,我不能不尽所有的力量,和姓冼的拼一下子了。事情也不能预定怎么样?‘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嘱咐你的话,只盼着做个备而不用吧。”娘姨也不敢再过分地拦劝,天才亮,机房中人已经跟随着把寿木送来。所有一切浮文的事,完全是机房中的先生们全给办了,跟着把金文锦盛殓起来。这种情形十分惨,以金文锦本身而论,他在扬州城内虽不算首富,可是称得起殷实商人,有家产有买卖,交游广,认识人多,像他这种人家,本身虽然故去,他还有家财,有买卖,应该是素车白马,吊唁盈门。可是现在的情形,门前冷落,只有自己的机房中几个重要的人在这儿照料,并且谭雪蓉也不穿孝,空有儿子也不叫儿子尽孝子之礼。他们这场事闹的,金文锦在生前已经得罪一帮人,谁还肯自动前来?并且还知道他们事情不算了,安善的商人,更不愿跟着蹚这种浑水。

谭雪蓉自己有自己的心意,任凭多近的人,她也不给送信。并已告诉金旺等,守在眼前的老街旧邻,不管人家有心没心来,迎着头的就挡驾,告诉人家,等到正式举办丧事时,一定请大家前来帮忙照应,现在,是一切全不领情。这倒好,门前落个清静,谭雪蓉吩咐把金文锦的棺木停放在上房的堂屋中,自己向机房的主事的人,把机房中的账目全拿来。雌雄镖谭雪蓉此时她丝毫没有悲戚之容,居然拿出东家身份来叫他们向自己交代机房营业。好在机房这些人早知道老文记机房不能干了,账目全结算好了,此时不过是一项一项地交代下,所有机房中生财资产、盈余、存货、欠内、欠外,完全清清楚楚。

雌雄镖谭雪蓉照着账目,逐次点清,跟着向主事人吩咐,你们赶紧地把所有的存货、贷底、家具,无论贵贱,三天之内完全卖掉。现在不得再争论价钱大小,我们买卖全不干了,还计较那些个什么用?我等你们把机房办清楚了,我要遣散工人。这种事情办好了,贵贱一脚踢,老文记正式歇业。金文锦已死,女东家自己出头,欠内的可以不给,欠外的一文不短,如数付清。这是赚钱买卖,虽知道他们两家事未必完,同行中买卖交易,人家和他们这场事没有牵连,很爽快地把机房出兑清楚,把款项集合在一起。

谭雪蓉带着小蝶儿坐了一乘小轿亲自来到机房,大家把这位女东家迎接在柜房,把出兑的款项以及柜上存款,完全开列单子交到谭雪蓉面前,叫她点收。谭雪蓉略看了看,拿起算盘来,自己合算一下,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我合计的还差不多少。”跟着家中金旺提了一个包裹进来的,谭雪蓉叫他放在这,吩咐他立时回去。自己这才向主事人道:“把所有的工人完全召集到柜房前院中,我向他们说话。”工人们早知道了信息,这种散伙情形凄凉已极,工人们虽说是离开老文记,仍然可以到别家去,用手艺赚钱。但是这情形不同了,老文记买卖若是干赔了,大家散伙别有一种情形。如今东家死了,死得那么惨,抛下孤儿寡母,往下祸福还不敢定。这种散场下,人人心里全感到凄凉,人虽多从后面过来,一个说话的没有,垂头丧气也脚步全放轻了,把这柜房院中站满。

谭雪蓉拿着这张账单子走了出来,小蝶跟在身旁,雌雄镖谭雪蓉虽然说横住了心,咬定了牙,要做平常妇人所不能做的事。可是她的心总不是铁打的,铁桶的买卖,干了好几辈,一百多名机工,在扬州城里也是殷实富商,如今忽然就到这般结果,哪会忍得住悲痛?向所有机工万福之下,泪已经落下来,自己叹息一声向大家道:“事情你们已经尽知,东家把命已送掉,说到结果致死的原因,还是为了这个买卖,可是他把命搭上,又该如何?他一切全不管了,把一切事交到我手中,我终是个女流,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弟兄们,我没有力量叫老文记再干下去,再说人家也不叫干了,难道我们真等着火焚机房才算散伙么?世上没有百年不散筵席,说你们是东伙,我们恩爱夫妻至亲骨肉,到此时又应如何?不也是完了么?老文记机房仗着大家血汗,买卖不错,年有盈余,这全仗着弟兄们之力。东家吃了饱饭,不敢忘了弟兄们辛苦,现在东家落个家败人亡,剩下我们孤儿寡母,不准活到几时,我要钱有什么用?金文锦有儿,但是他的孩子太小,连我全不敢指望,我这给他留家财有什么用?东家的声气不小,实际上没有多少财产,只有这爿机房和家中的住宅,还有些稻田,现在是实在等不及了。这时我谭雪蓉已经是快死的人,咱们凭天地良心,我亏负大家,所有的浮财给大家分散一下。你们全是有家小的,所有在机房中不管年限多少,每人拿五百吊钱走;受伤的伤痕不论好没好,每人给他们一千吊钱,自己养伤治疗;为机房出事送了命的,除了衣食棺木完全由老文记办理以外,给他家中两千吊钱,叫他妻子可以过活。柜上同人也是一样,人人有份。买卖出兑,所卖的钱不够,这是我家中所有给大家分散一下,我觉着很对不住弟兄们!不过我们问心无愧,只是我要求弟兄们体谅我这未亡人,不要再有牵连,老文记机房,从今日今时算是没有了,大家立时出机房散伙,回头按着我吩咐的领钱一走,有缘的话,我这孩子能长大了,和大家再会吧!”说到这,雌雄镖谭雪蓉拉着小蝶儿向地上一跪,母子二人叩头致谢,机工们虽全是粗鲁汉子,但是这种情形,铁石人见了也要落泪,“呼啦”地一齐全跪下,有好多的工头工人们,悲声招呼道:“东家你快请起来!我们不敢当,钱我们不要,我们要给东家报仇,全是堂堂男子汉,不能看着东家家败人亡,我们去找兴隆机房,打不过他,全不要命总行了。钱你拿回,给我们小东家留饭,我们全饿不死,离开扬州城走到天边上,凭手艺我们能吃饭。”雌雄镖谭雪蓉忍不住哭着嚷道:“你们的好心,我这寡母孤儿连死去的东家全忘不了,你们要是那么办,倒不是成全姓金的,可叫我们至死不能安生了,实对你们说往的事,不是你们能办的你们只要不听凭我的吩咐,我母子立时碰死,我虽是个妇人,我可是怎么说怎么办,没有反悔。”谭雪蓉说着话,拉着小蝶站起来。主事人和先生一看情形不好,这位女东家她说得到做得到,倘若工人们非要出头不可,虽然两下全是好意,可容易挤出事来,赶紧过来把谭雪蓉挡住,说道:“大奶奶你们娘儿两个事情已经交代完,这里不用管了,我看你们弟兄这一番好意,完全是感念金大爷生前相待之恩。不过他们不知事情轻重,等着我们慢慢地和他们讲,也就知道东家这方面的苦心了。”谭雪蓉点点头道:“你们要明白我的意思,干买卖的东伙之间,从来是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我们到了这般地步,顶门立户的人已经完了,大家明知道往后的事没有指望了,可是居然能够给东家卖命,这份血心我们姓金的生死感恩。不过大家的命卖不得了,谁家没有父母兄弟、妻儿老小?我们现在已经家破人亡,买卖歇业,再替我们卖了命,虽是自己情愿,但是到了那种地步,东家还是东家,同人还是同人,东家应该兜到底。现在我们实在说不起了,再说兴隆机房那方约请了能人出来,金大爷并非软弱无能,连他全不是人家敌手,大家再去了岂不是白白送命?你们几位好好地对大家善言解劝,今日这种情形,我谭雪蓉至死不忘,话只好说到这儿,就这样办吧。”

雌雄镖谭雪蓉领着小蝶儿走进柜房。这里的柜上主事人和管账先生们向大家劝说道:“众位这番情义,论到用手艺做事,和东家有这份感情,实在是援朋友。金大奶奶她拦阻大家,可绝不是不领情,你们大家越是这样,叫我越痛心,实对大家说吧。现在兴隆机房所预备的阵势,不是聚众群殴、人多势重、不怕死、能卖命能够了断的。咱们金大奶奶虽是女流,你们看她现在对于收束这个买卖,办出来叫人可敬,不是平常的妇女吧。现在只有告诉大家,金大奶奶娘家的父亲,是成名的武师,她也练就一身本领。你们也看见了,他们母子孝服未换,不论和姓金的远近,大概全能明白她绝没有二条路,安心替夫报仇。你们只要不离扬州城,留神听着吧,东家的事,早晚必有结果。弟兄们念在东伙之情,大家要不顾性命地报答他,可是全把命送了,于事情下未必真有益。请弟兄们把这份好心暂时收起,着他们孤儿寡母,到现在这种地步,看着太可惨了,我们哪能再叫她着急?快快收拾各人的东西,赶紧走吧。大奶奶已经说过,无论谁也不准再停留,连我们也就跟着走了,咱们全离不开本行,我们往后相合的日子很多。只要对于死去的金大爷,不忘旧日之情,我们就等待着那时东家那方面有用大家之处,再出头替他尽力就是了。”

这一班主事人竭力地劝着,机工想了想也是实情,以东家金大爷那样本领全白送了命,大家去了也不过是拼死而已。一个个垂头丧气,到后面收拾了各人行李衣物,立时起身,前面预备了张桌子,走一个领一份,大家是含泪拿着钱离开老文记机房。把机工完全打发走,柜上的同人,到这时也无话可说了,只有按着谭雪蓉的分派,各人收拾好了,立时起身。

谭雪蓉看着大家全离了柜房,顶老文记机房的主儿,只派了两个伙计来接管机房,谭雪蓉忍着泪带着小蝶儿坐轿回转桑树街自己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