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镖谭雪蓉虽然咬牙地顶着这场事,可是终归是再禁受不住这种惨局。回到上房,挨着金文锦的棺木上,放声痛哭。哭到最痛处,已经闭过气去。娘姨把她唤醒过来,扶到里间,不住劝解着。谭雪蓉把精神略缓过来,向娘姨们摆摆手道:“你们不用劝我,我不痛痛快快哭这一场,我怕我一头病倒,急也就把我急死了,你们不为担心,我自己的事,自己明白,我这条命留着还有用。”
在家中将养了两日,把前面的家人金旺找来,叫他找人把大爷的灵柩就埋在上房的堂屋里。家人金旺不懂主母是什么意思,听着发愕。谭雪蓉向他说道:“金旺,你不必迟疑,你不是多年的旧人,我也就犯不上向你说了,现在事情已挤到这步,出殡发丧,现在全不能办了。他的事情不给他办出个结果来,就把他埋在这里。好在房子是我们自己的,我们也不想卖它,也不想再留它。真要是把他的仇报了,我定然好好地发丧办事,叫他死后也得风光着入他的金氏祖坟。现在这种情形,抬到坟地里一埋,倒也没有人管我,没有人笑话我。不过大爷他身遭惨死,我们母子之生死存亡还不保,就许连祖宗的香烟从他这儿斩断,他做了金氏门中的罪人,他死后的阴魂有何面目去见泉下之人?你明白这个意思么,快快去照我话去办!”金旺听了,只是落泪,凄然无语答应着退出去。现在是一切忌讳全没有了,找来土工,把棺材搭开,就在堂屋里当中刨了个深坑,把金文锦的棺木埋在里面。这件事办完之后,叫金旺把宅中其余的工人,全要打发走,除了应得的工资,另外全送了一笔钱,连后面的女仆,也全打发走,前后只剩下金旺、娘姨、谭雪蓉、小蝶儿,主仆四人。这一所大宅子,好不凄凉。
到了这一晚上,晚饭之后,雌雄镖谭雪蓉高高兴兴地哄着小蝶儿早早叫他睡下,娘姨看着主母这种情形更觉疑心。这些天来,她虽然没有整天唉声叹气,可是她满怀心事,哪还提得起一分高兴?从饭前起,和小蝶儿有说有笑,这种情形看着哪会不疑心?这时谭雪蓉令娘姨到前面把金旺招呼进来,金旺这些天对于主母这种情形十分担心,准知道主母绝没有好的打算,终日里提心吊胆。还算是好,自从老文记散伙收市之后,兴隆机房那边,倒没有一点举动,可是金旺已经形容憔悴了。这时听到娘姨呼唤他,赶紧进来,主母坐在里间靠窗桌旁,娘姨因为把金旺招呼进来,不知主母有什么吩咐,自己不敢在这闲待着,刚要转身到连房里去看着小蝶儿,谭雪蓉道:“你别走,我有话吩咐你们。”先向金旺道:“你在宅中待了这些年,咱们主仆之间无恩无怨,不过遇到这场事,倒叫我看出来,你实在是有良心人。我们做主人的,对你这样忠心护主、祝福关心的佣人,应该另眼看待,可是现在已经晚了,主人已经家破人亡,你这做下人的,哪还能再存留下去?现在这个家也只好是一散了,你在这宅中这些年,我们这做主人的,虽然不刻薄,可是没叫你挣多少钱去,我准知道像你这样人,离开我家,绝不肯在扬州城再去伺候别人。咱们主仆一场,我本应该替你打算打算,现在遇到这种事,讲不起了。我这里有五百银票,你拿了去,各人赶紧地回转家乡,买几亩地,自耕自食,只要老天爷赏饭吃,也可以将就活下去。你已经这么大的岁数,不必再伺候人了,你不比别人,他们浮来暂去,来就来,走就走,没有什么关心。对于你我也不愿意叫你再去伺候别人,将来的话倘若金家有德,小蝶儿能够长大成人,在扬州城重兴家业,任凭你多大年岁,只要你能活着,一定把你叫出来,叫你享几年福,也不枉叫你跟着一个财主的东家,白辛苦了半生。”说到这儿,雌雄镖谭雪蓉用衣袖拭了拭泪,金旺却忍不住悲痛地哭着说道:“主母,你这种办法我实不敢从命,至于你老所说的主仆之间,无恩无怨,我可没那么想过。我一个当奴才的,还要东家怎样地待我,大爷生前那么不好的脾气,轻易不肯和我发作。我这些年虽说没剩多少钱,可是我家中也置了十几亩地,他们有吃有穿,还全不是主人所赐么?如今在这种局面下,我可不管放肆不放肆,我得请问你老,把我打发走,你们娘儿两个怎么样?你不对我说实情,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这些天来我看到所有的事,我实在灰心了,大爷轰轰烈烈的一世落到这样结果,我觉着活下去毫无意味。你若把我当作平常仆人一样看待,我不想活着再回我的家乡,奴随主死,我只好是那么办了。”说到这儿,他是掩面哭泣。
谭雪蓉眼中落着泪,唉了一声道:“金旺,你哪知道主母的苦心,漫说我舍不得叫你走,就连老文记的一班人,我打发着他们,我的心全碎了。事到临头,叫我有什么办法?现在我没有不能告诉你的事,我就是为死去的大爷报仇,我虽然跟我爹爹学就一身本领,我可不敢保准,对头人十分厉害。我倘然毁在他们手中,我再想和你们交代身后的事,恐怕全来不及,所以只好在事情未做之先,跟你们说明。我再能迟延下去,延迟一天,我这种度日如年的岁月,就要把我难过死了。今日把小蝶早早哄着睡下,把话说明,我今夜就要办我的事,金旺、娘姨,你们听明白了,我不是什么非要好名气,殉夫尽节,那种事不是我这俗人做得到的。再说还有我的心头肉牵连,他是金氏门中的后代,我能够做那种傻事么?可是我现在找仇家复仇,我没有活的希望,死法不同,明知道是拿命去碰,我不能不去。我把最后的话告诉你们,我是子母金梭谭子善的女儿、奇门剑金文锦之妻,我若是带着孩子一走,没有我投奔的地方。我娘家爹爹绝不收留我这怕死贪生现世的女儿,我只有拿我这条命换我的未来,我也毁在对头人手中,命该如此。我留着你们两人,就是办我身后事。倘若我此去死在五云捧日冼崇斌的手中,金旺,你要给主母收尸,买一口棺木,把我装在里面,免得尸骨现天,叫人唾骂我金家作了大孽。娘姨你按着我的话带着小蝶儿赶紧投奔虎牙山集善山庄,把他交代在他外祖父手中,生死由他,金旺,现在的事你不必多费言辞,绝不是你能够劝得我另作主张了,好好地照我的话去办,我也该收拾走了。”
金旺急得直摆手,万分无法,竟跪在谭雪蓉面前,哭着说道:“主母,你不看死的,难道不看着活的么?千里迢迢叫娘姨带着小蝶儿远奔湖北,那怎么使得?报仇何必在这一时?不许等个十年八年你把少爷本领教成了,子报父仇,不是更名正言顺么?”谭雪蓉摇摇头道:“金旺,我意已决,你不必多言,把这银票拿去,这以外一百两银子,预备给我买棺殓,或者我能逃得活命,往后的事就更好办了,你不要尽自哭,你把小蝶儿哭醒了误了我的事,就把我急死了!”金旺道:“你去报仇,我不能拦阻,别的事我也管不了。我现在才五十多岁,我不走,不论主母生死,我要守着主人的灵柩,等待你们回来。你们一辈子回不来我也就死在这宅中,这件事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由不得你了。”谭雪蓉叹息一声道:“任凭你吧,我实没法管了,把这点钱拿去你就是不回家守在这里也得生活。”金旺含着泪把银票接过去,恋恋不舍地还不肯就走,谭雪蓉道:“金旺,你去吧,我这有事。”金旺只好退出屋来,谭雪蓉等得金旺走出去后,自己拭了拭泪痕,向娘姨道:“你去看看小蝶儿吧。”娘姨此时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哭。本来生离死别是人生中最痛心的事,她明知道主母今晚到兴隆机房一去,凶多吉少。任凭她怎样有本领,终归是个女流,只为主母话说得丝毫没有商量余地,你再解劝她也没有用了。不过这时实不忍走开,恨不得多留恋一时算一时,谭雪蓉对于娘姨这种情形哪会不痛心?可是知道事到如今,哭是丝毫没有用。忍着悲痛,向娘姨说道:“你去吧,不必这样,此举非我本愿,势逼处此,不得不这样做了,你只能不负我所托,我死作鬼魂也要得护你的。去,我得收拾了。”娘姨掩着脸声音哽咽着道:“主母,你好狠的心肠。”谭雪蓉道:“不错,我岂止心肠狠,我现在心如铁石,没有犹疑了。”娘姨哭着走出屋去。
谭雪蓉此时把里外的衣服全行更换,自己打算好了,活着是衣服,死了也就算装殓了。更把脚底下收拾紧趁利落,镖囊挎好,用青绢包头,宝剑斜背在背后,一切收拾定了,看了看屋中,自己微摇摇头。认定了此时和这屋子一别,再看见它,大约须要魂魄归来,本想悄悄溜出屋去不再多意牵缠,但是小蝶是自己的爱子,割不断的心头肉,好容易把他抚养到这么大了,再有五六年,他已经成人、长大,可怜我夫妻二人,无福享受儿女之乐,弄成这般结果。他爹爹早早把命送掉,我现在也得走下无常路,可怜这孩子,做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叫娘姨送他到虎牙山集善山庄,可是哪敢保定了准能够投那里?事情虽这样安排,恐怕未必如得了愿吧,现在顾不得许多,但是最后一面,自己没有那样忍心,不看他一看。慢慢走向里房,挑帘笼走进屋中,娘姨坐在床边上,正在吞声饮泣,小蝶儿却睡得香甜甜。雌雄镖谭雪蓉走到床前,伸手把娘姨的肩头推了一下,娘姨吓得一惊,抬头看见是主母进来,她要开口,谭雪蓉向她摆摆手,自己低头看了看小蝶儿的脸,本待俯下身去,向他额上吻一下,略抒无穷之爱。只是见到了生离死别的爱子,已经抑制不住悲哀,眼泪夺眶而出,洒至小蝶儿的右颊上。小蝶儿被这泪珠往脸上一滴,他的手从被中伸出去,在脸上乱搔了两下,吓得谭雪蓉也不敢再吻他,赶忙地轻轻拍着他,怕他醒来,小蝶儿依然睡着了。谭雪蓉把他伸出被子的右手,轻轻送进被子内,给他盖好,又拍了两下,自己怕再留恋,他只要醒了就走不了,银牙紧咬,强忍着悲恸,向娘姨点点头,想说话,自己也说不出来了。一横心,一挑帘子,赶紧闯出里间。这堂屋中因为埋着金文锦的棺木,一切陈设完全撤去,只有靠后墙的角上,和前边的门旁,放着两个茶几,上面两架烛台,这堂屋中烛光很亮。谭雪蓉更向那金文锦的埋骨处万福一拜,默然祷祝:“死后有知,我谭雪蓉对得起你了,阴灵不散,你可是保佑我们的孩子,咱们今夜就许相见了。”
谭雪蓉一转身,闯出屋去,不再往前面招惹金旺。下了台阶,往前一赶步,飞纵上东厢房。这一所大宅子好不凄凉,前后是一片漆黑,只有大门一带隐隐地有一片灯光。自己就翻奔东屋后直奔东墙,翻到住宅后的小巷中,称得起月明星稀,一阵阵寒风吹得她遍体生凉,可是雌雄镖谭雪蓉全身的热血沸腾,身外的一切全不知道了,穿街越巷扑奔长元街潘家桥。道路虽远,谭雪蓉毫不觉得吃力,这正是一个人到了把命全不要了,任凭什么痛苦,怎样劳累,她的精神上几乎没有感觉,心念中只有替夫报仇,跟五云捧日冼崇斌一拼生死。
前面已到了潘家桥,这时可不甚晚,也就是二更将过。兴隆机房已然重整营业,照样干起来,在这时,柜房中正在结算账目,全没睡。
谭雪蓉翻进机房,自己只从房上察看大致的情形。因为个人是良家妇女,不便向各处过于窥视,遂翻奔后面,俯身在西房坡上察看着院中的形势,更把后面也转了一周,工厂和机工的宿舍,全在后面,从后面越过来,转到东房上。往这院中上看看,灯火辉煌,里面尚有人讲着话,一名伙计从上房出来,直奔前面,走到西南角,奔前面西角门前,外面也走进一人,端着一壶茶,里面这个说道:“阿贵,来得正好,冼老师叫你呢!”谭雪蓉一听,对头人正在这正房中,不再迟疑,伸手从房坡扬起整两片瓦来,抖平向院中打去,跟着飞纵到院当中,这种声音很大,那个伙计,吓得呀了一声,一哆嗦,把茶壶出了手,啪嚓一声,茶壶摔得粉碎,他像活见鬼似的如飞向上房跑去,雌雄镖谭雪蓉向上房招呼道:“请冼老师答话。”谭雪蓉这一跟五云捧日冼崇斌会面,几乎与亡夫同归于尽,才激出子母金梭谭子善怒下虎牙山。
五云捧日洗崇斌他何尝把金文锦这件未了之局放下?一听院中碎瓦之声,已经蹿到屋门口,再听得已经有人发话喊叫,猛然把风门一踹,这个阿贵正好闯上台阶,噼的一声,把他直打出三四步来,摔在地上。冼崇斌已经斜纵出来,往院中一落,眼中已看到是一个中年妇人,冼崇斌已然知道这是奇门剑金文锦之妻谭氏。冼崇斌丁字步一站,向谭雪蓉抱拳拱手道:“这位是金大奶奶么?我在下就叫冼崇斌。”雌雄镖谭雪蓉道:“找的就是你,冼老师,以武功动手分高下,各凭本领,死伤自己认命,若是彼此寻仇报复,江湖和武林中,就没有安生之日了,这是江湖道中一定的道理。不过我谭雪蓉今夜前来,提不到替夫报仇,我有话得跟冼老师你做个交代。你所用五云捧日摄魂钉,为武林中和江湖道所禁忌使用的暗器,错非不能两立之仇,杀妻夺子之恨,不能轻易用它,这是江湖道的规矩,武林的正义。姓冼的你年岁已高,你是老江湖道了,金文锦虽然也是个练武的,但是他是公子哥儿,没有阅历,不懂江湖上的规矩,我谭雪蓉更是妇人女子之流,知识见解哪一样我们全比不了冼老师你这老江湖道,金文锦和你有什么杀妻夺子之仇,誓难两立之恨?若说是兵刃上没有眼,动手时谁也不敢保准怎么样,他或是受了重伤,或是落了残废,或是因伤致死,那怨他没得过名师传授,本领不行,自己认命。五云捧日摄魂钉,是江湖上最阴毒的暗器,姓冼的你为什么下这种毒手,以我老父的子母金梭,成名一世,你听说用过几回?”雌雄镖谭雪蓉在怒极之下,话是脱口而出,没有思索,但是话说完了可后悔了。无论如何,不该把他老人家的姓名告诉他。五云捧日冼崇斌惊诧地哦了一声道:“你原来是子母金梭谭子善老英雄的令爱,我冼崇斌久已闻名。那么金大奶奶你所责难的,论情论理全是很对,我冼崇斌应该俯首领罪。不过金大奶奶你当时没见着动手情形,再有我冼崇斌一分活路,我也不敢下这样毒手,犯江湖大忌,让武林中认为我冼崇斌狠毒成性,不能容人。我是个助拳的,金刀武南兴是我的徒弟,被金大爷挤得无法立足,我这才出头管这件事。我也想略微给他些惩戒,叫他知难而退,也就是了,可是金文锦他那种赶尽杀绝、不为他人稍留余地的情形,任凭是何人,恐怕也再难忍受下去。我是迫不得已才用最后一招,保全我这条老命,保全姓武的一家老小。好在公道自在天壤,是非不能颠倒,金大奶奶你既然是成名武师子母金梭老英雄的女儿,依我看,这件事很好办。走到天边上也有个理字在,我们普散侠义帖,约请江浙两省,湖南湖北武林同道老师傅们,把这次起事根由摆在桌子面上,叫一班成名的英雄,大家评理,我想自有个公道在。金大爷是我一手杀的他,我冼崇斌事情已经做了,我是绝没有含糊,果然是我冼崇斌手黑心狠,对付他太毒,我不用别人动手,我当着各处的老师傅,饮刃自裁。金大奶奶,我冼崇斌活到这种岁数,说话算数,决无反悔,金大奶奶你看我这办法如何?你有什么主张,尽请赐教。”
雌雄镖谭雪蓉冷笑一声道:“冼老师,谢谢你的好意,你这是故意地对我谭雪蓉让步,我承情到底。不过是我失言,提出了我生身之父,我谭雪蓉可没打算用我爹爹的名望和你讲话,那是将来的事,今夜的事只有今夜了。你要明白,子母金梭谭子善之女、奇门剑金文锦之妻,还不是懦弱无能、怕死贪生的妇女,现在也不必再讲什么叫是非,什么叫公道?我要替夫报仇,别的事我不问,任凭姓金的怎样情曲理短,我和他是恩爱夫妻,他死了我不能独活。丈夫居然落在仇家之手,谭雪蓉就这么离开扬州城,我实无面目见人。姓冼的,我没有什么耽搁,此来就要领教领教你五云捧日摄魂钉是怎样的高妙。”说到这儿,雌雄镖谭雪蓉毫不客气,把宝剑掣出鞘来,拿在手中。五云捧日冼崇斌此时可有些进退两难了,因为先前真不知道金文锦之妻是何来路,只知道她会武功,不是个平常女流。这时一听他把子母金梭名震武林的老英雄金须叟谭子善的“万儿”报出来,冼崇斌是不禁大惊,更认为谭雪蓉是有意表示她的出身门户。冼崇斌虽然以这种暗器在江湖上横行了多少年,不亏心的并没敢拿这种独门暗器去闯江湖,止于到了不可解的时候,仗着一筒摄魂钉,挽回大劫,综计一生,连这次不过才用了它三次。可是这子母金梭实是了不得的人物,杀了他的门婿,自己好在脚步站得稳,只要不是金文锦那种无情无理的人,他就不能把犯过完全放在姓冼的身上,现在他的夫人替夫报仇,这是名正言顺,江湖道中任凭谁也得敬服她,她是报仇来的,手底下岂肯再留情?自己真个毁在她手中,不下毒手,她焉能善罢甘休?若把她也杀了,子母金梭谭子善那么成名的人物,定要给女儿报仇,自己恐怕杀身之祸终不能免,竭力忍耐向谭雪蓉道:“金大奶奶,我们现在立在仇家的地步,我不便过分地表示抱愧之心。我今夜不想动手,你不肯去请谭老英雄出来,我冼崇斌亲自下请帖请他出来一会,今夜我认头栽在你手中。两家的事不能就这么解决,还是得说公理。金大奶奶,你可不要误会,你不是懦弱的女流,我也绝不是怕死贪生之辈,现在我们暂告一段落,把两家的人请出来,那时不怕再决最后的生死,是非曲直也就可以分清了。”谭雪蓉道:“冼老师,请你住口,任凭你怎样让步,谭雪蓉绝不领情。我今夜不和你分出生死来,我绝不离兴隆机房,请你就亮兵刃吧。”冼崇斌知道善言开导,此时算没用,她绝不肯听,自己可不得不这样先让步,遂向谭雪蓉道:“既然这金大奶奶一再逼迫,我不得不从命了,你剑底下有本领把姓冼的这条命取去,倒也干净,金大奶奶尽请进招。”谭雪蓉厉声呵斥道:“你把我谭雪蓉看作什么人,你若存让我之心,那比辱骂我还厉害,你还不亮兵刃等待什么?”五云捧日冼崇斌答了声:“遵命。”伸手向腰中一掏,把双头索子枪抖出来。谭雪蓉说声:“这才够朋友。”把剑往自己胸前一圈,往上一举,平端在面前,左手的剑诀,往右腕上轻轻一搭,“朝天一炷香”式,右足往上一提,已经把门户开出。五云捧日冼崇斌往后一撤身,把双头索子枪一抖,也把门户亮开。
雌雄镖谭雪蓉今夜动手,她是个急斗,也不看关定式,也不用活动腰腿。她就剑诀往前一指,身躯往前一纵,“仙人指路”剑尖直奔冼崇斌的胸膛刺来,轻灵巧快。她这剑术可是本门传授,有真功夫,更兼嫁与奇门剑金文锦之后,金文锦便把奇门十三剑也传授于她。她只有一种缺陷,就是没沉实之力,这不是人力所能为的了。只是一动手,冼崇斌哪肯就还招?右手往起一带,左手往左胯下一带,身躯斜着往后一拧,索子枪斜在胸前,避开这一剑,并不还招。雌雄镖谭雪蓉手底下更不肯容情,一剑刺空,一拧身左脚往前一迈,剑已带回,可是双手一分,剑又展出,向冼崇斌右肋上斩来。冼崇斌本可以趁式用索子枪往外封,只是他倒左脚往外一滑,身躯随着往左一拧,全身如同旋风转了一周,谭雪蓉的剑已劈空,跟着右脚往外一提,向左一上步,“金针探海”向冼崇斌后胯上点来,一连三招三剑,冼崇斌是不封不架,也自惊心,往起一耸身,旱地拔葱,凭空跃起了丈余高,往前一落。这时雌雄镖谭雪蓉跟踪赶到,四次递剑,向冼崇斌后脑便点,冼崇斌却喝了声:“金大奶奶,恕我无礼了。”口中说着,猛然一个“鹞子翻身”双头索子枪始终没变式样,猛然翻身往外一封,谭雪蓉一撤剑,冼崇斌喝了声:“打”,右手一松,双头索子枪由右往左向谭雪蓉拦腰缠来,这一还招,谭雪蓉往起一耸身,蹿起六七尺来,往下一落,左脚在前,右脚在后,是一个半转身,可是掌中剑向后一展。这也正是金须叟谭子善独有功夫,身在灵空,脚不着实地,是最容易为人所乘,所以她这剑术上对于这种地方,都能防患未然。五云捧日冼崇斌,已然跟踪赶到,索子枪往起一抖“乌龙出洞”,软兵刃却能平着往外递,这真是最难得的功夫,谭雪蓉剑虽展出,冼崇斌的索子枪枪头已到了右肩头,谭雪蓉身躯借式往前一俯,剑往下面撤回,往上一翻,拨云见日,剑找他的枪头。跟这种软兵刃递招,就怕是拦腰接他的枪身,个人的兵刃极容易被他拿住,这种招数,变化得快手底下活。剑和枪头已然搭上,洗崇斌猛然往后一带,把索子枪往回一撤,可是一个翻身,又向谭雪蓉斜肩带臂砸来,变化得急,手底下真快。这时,场内的机工可全到了,灯笼火把,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一见冼老师和这女子动上手,不认识的也知道一定是奇门剑金文锦之妻,这一来有的欣幸,有的就认为这场祸事可没有完了,虽然冼崇斌武功惊人,足可把对头斩尽杀绝,除了后患。江湖上事没见过也听说过,你有穿红的,人家有挂绿的,大约他们两家的事,谁也不易得了好结果。无知的机工,就高兴地跟着喝叫:“冼老师可别留情,斩草不除根,可有后患。”冼崇斌一边动着手,暗骂这群匹夫,“你们只顾推波助澜,你们哪知道姓冼的杀身大祸,算不易逃开。”论本领雌雄镖谭雪蓉决非冼崇斌的敌手,俗语说:“一人拼命,万人难当。”两下里已经走了二十余招,雌雄镖谭雪蓉已感觉了气力敌不住,正用了招“织女投梭”往前一递剑,向五云捧日冼崇斌的后背刺去。这一剑势子非常疾,底下也用了十成力,剑光堪堪已点到冼崇斌背上,这种剑术只要剑尖沾上,腕子往外一抖,纵送之力,冼崇斌定得立毙剑下。当时这冼崇斌是背着身子,背后的风声已到,他猛然双手抡索子枪,仍然是伏着身躯,从右往后一个翻身,用索子枪枪头身猛往剑身上一挂,锵的一声,崩在剑上,他的后把一松,这条双头索子枪竟向雌雄镖谭雪蓉头上砸来,谭雪蓉猛然从右往后一翻身,她的剑被挡开,可没有撤回去,这一翻身,正是在左臂后探着,脚下一点,蹿了出去,五云捧日冼崇斌竟自往前一纵身,把这条索子枪二次抖起。他绝没有杀害雌雄镖谭雪蓉之意,他想多少给她一点伤痕,叫她知难而退。这时那雌雄镖谭雪蓉猛然一翻身,见他左手一扬,雌雄镖竟自打出。这种镖法实不是一般武术家容易练的,镖发两只,虽不是一同打出,可是出手的先后,不过刹那之间,镖有轻重,所以才分雌雄。赶到这两只镖出手到六尺以外,两支镖的力量不差先后,带着轻微风声已经打到。她这两镖更用的是最厉害手法,一奔左肋,一奔右肋。以冼崇斌那种江湖能手,他竟没有见出谭雪蓉发镖,分明她剑并没交到左手,可是谭雪蓉翻身纵出去的式子,实在绝妙,叫你看不出一点破绽来,身形未落,镖已扣在掌中,猝然发动。冼崇斌再往起一纵身,是来不及了,双头索子枪又向前扎出,只好往右一领肩头,往地上一扑,可是已经奔左肋那一镖穿着右肋皮肉打过去。冼崇斌喝了个“好”字,一拧身,飞纵起来,往南一退,口中说道:“谭雪蓉雌雄镖真正高明!”谭雪蓉这时真个把剑交到左手中,她已看见冼崇斌中了一镖,不过他还能腾身纵跃,惊见得他伤不很重,自己哪肯甘心?喝声:“你还哪里走?我要报杀夫之仇。”一下腰扑了过来,冼崇斌厉声呵斥:“谭雪蓉,你若逼人太甚,冼老师可顾不得许多,难道我怕你不成?”谭雪蓉咬牙说道:“势难两立,何必多言?”冼崇斌纵身一跃,扑奔东厢房,这次竟翻上房去。谭雪蓉咬定牙关,不肯罢手,也飞纵上房来。冼崇斌已越过后坡。
谭雪蓉这次是安心想要他的命,掌中又扣好了两只镖,无论如何,要向他制命处下手。才一腾身,冼崇斌已经在后坡喝声:“谭雪蓉,你是自己找死!”冼崇斌手扬处,六点金星打了出来,可是谭雪蓉镖已发出,摄魂钉正面打到她的雌雄镖也是正面发出,也算是厢房屋脊救了谭雪蓉。冼崇斌右肋受伤,一条右臂也立刻地显着麻木不灵,这糟摄魂钉打了出来,略矮了些。奔下面的两支,完全打在房脊上,上中两支,被谭雪蓉雌雄镖撞回去。谭雪蓉往左向房坡一倒,可是任凭怎么快,终于右肩窝下中了一支摄魂钉。谭雪蓉痛得几乎滚下房去,强自挣扎,挺身跃起,喝了声:“姓冼的,金大奶奶二次定要前来,你等着吧。”冼崇斌也是强忍着伤痕的疼痛,狂笑道:“冼崇斌但愿你能重来,免得叫我至死不能闭眼。”
这时谭雪蓉拼命逃出兴隆机房,过了潘家桥,已经有些不能支持。自己坐在路旁,把镖囊囊底衔在口中,咬住它,好忍这种疼痛,伸手把这支摄魂钉从伤口中起出来,血立刻窜出来。谭雪蓉把这支摄魂钉放到地上,这才张口把镖囊松开,从里面摸出刀伤药来,胡乱摸了一把,按在伤口上。这种疼痛任凭如何咬牙,全身一阵阵出冷汗,自己几次想要用青钢剑自刎了,脱这种痛苦,想到小蝶儿尚在家中,自己就是死也是死在家中。又缓了半晌,把那支摄魂钉又摸到手中,装到镖囊内,把宝剑提起,挣扎着站起来。可是右臂牵掣已经不能动作了,走一步伤处疼一阵。在深夜中受这么重伤,还得走这么长路,赶到桑树街唐家弄,直走了一个多时辰,再想越房上进去,已经没有那种力量了,只好用剑去叩门。
金旺从她走后就没安生,他不住地往的院去探望探望主母回来没有。三更早过,还不见回来,所幸者小蝶儿安稳稳睡着,娘姨也是急得直哭,并且那么大的院子,只剩娘姨一人,堂屋中又埋着主人灵柩,实在有些害怕了。金旺进来,娘姨就不肯叫他走,金旺又恐怕有人叫门,后院也听不见。到了这时,金旺向娘姨道:“你也不必害怕了,怕有什么用?我看主母凶多吉少,我赶到兴隆机房看个水落石出,实际怎么样,倒可放心,这样快把人急死了。她真死了,我也得早早收尸,主母那样的烈性,她死后万不能叫别人胡乱动她。”金旺匆匆跑出来,听得有人用重物叩门,金旺此时有些破出死去,大喊道:“你们不用叩门,这里还有两条半命,全给了你们还不成么?”外面答道:“金旺,你不要胡闹,我回来了。”金旺一听,是主母的声音,呀了一声,忙着把大门开了,谭雪蓉踉跄地闯进来。金旺问道:“大奶奶,你怎么样了?”谭雪蓉一字不答,向里面紧走。金旺赶紧把大门关上,跟着赶了进来,谭雪蓉已经闯进上房,跑到她自己屋中,把宝剑一扔,倒在床铺上,已经晕了过去。这时金旺和娘姨全跟了进来,把蜡烛又点着两支,金旺到了这时候,也不顾得拘什么礼节了。娘姨端着蜡台,向床上仔细一看,手一哆嗦,把蜡台摔在地上,哭了起来。金旺一边把蜡台拾起,把蜡烛重新点着了,仔细看时,主母这时面如白纸,肩头上全被血浸透了,受伤很重,娘姨不住地招呼,他们这一吵嚷,小蝶儿已然醒来,他竟跑了过来,见他阿娘这样,伏在他娘身旁,拉着谭雪蓉的手,号啕大哭起来。娘姨仍在招呼着,谭雪蓉这才悠悠醒转,只是气力已经支持不住了,两眼微睁,看了看眼前,喉咙有些喑哑,手被小蝶抓着,向娘姨说道:“你们不要怕,我不会死,我的伤重,我用力过度,支持不住了。把小蝶哄开,叫我歇息一刻……”扭着头又看了看,见金旺泪痕满面,端着蜡台站在一旁,谭雪蓉微微的声音招呼道:“金旺,你过来。”金旺招呼了声:“大奶奶,你的伤怎么样?说实话。”谭雪蓉眼角也流下泪来答道:“金旺,不要怕,我不骗你,我死不了,我也不愿意死,我活下去还得给大爷报仇,冼崇斌把我打伤,你放心,不足致命伤,哪里就会死了?我口渴,你赶紧给我沏两碗砂糖水来。”金旺说道:“你喝那糖水好么?”谭雪蓉说:“快去,你不懂,我血流得过度,多喝些砂糖水才能稳定心神。”金旺赶紧去到厨房灶上把水烧开,沏了两碗砂糖水来。谭雪蓉喝了这一口,精神比较好些,叫娘姨扶着,坐了起来,将砂糖水慢慢喝下去。
敢情这种方法,是伤科的最妙的救急之法。无论是什么地方,遇到了身受重伤、被打被砍,找药找医生来不及,只有这砂糖最能救急,能够保全着不致毒气攻心,这是谭雪蓉娘家传授。砂糖水喝下去后,歇息了片刻,把金旺叫到面前,娘姨把小蝶也哄好。谭雪蓉把经过的事,简单说与了金旺和娘姨,告诉金旺:“天亮后,赶紧到药铺中看着他们照我的方单配药。我不用找人治,我自己能治,金旺你把心肠放开,我绝不再叫你走了,我伤痕养好之后,我带着小蝶儿赶奔虎牙山集善山庄。无论如何请我爹爹出头帮忙,给我报仇。现在我拿命换来的这个伤痕,我这样才能离扬州城,才能到我爹爹面前去。”金旺一一答应着,嘱咐娘姨好好伺候着大奶奶。天亮之后,谭雪蓉自己拿出药单来,叫金旺照单配药。一共是十六味药,全是研成药末子,可是不叫药粉往一处合,每样全单包起,金旺赶紧去照办。药配来之后,谭雪蓉亲自动手,把买来药检出三样来,立刻掷掉不用,正为是这种秘方不肯把药给得去。重行把伤痕扎裹之后,谭雪蓉这么将养着,倒是一天比一天好,直到养到二十多天,已经照样儿动作了。这天自己打点了一个小包裹,向金旺娘姨道:“你们两人既然全不愿意走,替我照管家宅,我赶到虎牙山能够早早回来,我们主仆才能相会。”金旺跟娘姨知道这种事再没法拦阻了,只得嘱咐大奶奶要早早回来。谭雪蓉带着小蝶儿,这才离开了扬州城,一路上赶奔湖北,道路上很耽搁了些日,谭雪蓉重伤之后,虽则将养好了,体力比以前大差,更兼春雨连绵,直到了二月半才到了虎牙山,这正是开场所说的,一个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孩子骑着两头小驴在天光才亮、宿露未消,走进虎牙山道,赶奔集善山庄。这母子出身来历业已表明,这才转入第一章正文。
谭雪蓉指着前面向小蝶儿说道:“你看那山岭就是回云岭,集善山庄已近在目前,你可要事事谨慎,听娘的吩咐,不要胡闹,我们已经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到这里来,是求你外祖父给你爹爹报仇,你明白么?”小蝶儿忙答道:“娘不用嘱咐我,我什么全懂,我爹爹死得那么惨,我年纪小,我可知道,无论如何要给我死去爹爹出这口怨气。”说话间,集善山庄已经呈现在眼前。
这座集善山庄,建在这虎牙山回云岭下,这是一个风景最佳的地方。这时已到了暮春天气,花明柳媚,一片的桃林,花草儿铺满了地上。这座集善山庄,紧靠在山根底下,后面是铺满了苍苔的回云岭整整把这山庄环抱起来。集善山庄没有多少人家,不过有二三十户邻居。最大的庄院就是子母金梭谭子善他这片宅子,住宅用竹篱圈起,竹篱外全是垂杨柳,柔细的柳条儿,青枝绿叶,随风摇曳生姿。竹篱内,遍种桃花,正在灿烂似锦。庄院以内,一片片的花畦草亭,布置那么幽雅,靠竹篱内两间矮小的房子,是守门壮汉住的。雌雄镖谭雪蓉,带着小蝶牵着驴,到了门首。里面正是这里的老家人谭福从那门房出来,隔着竹篱看见了一个中年妇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牵着驴向山庄门首走来,他忙迎了出来,仔细一看,忙招呼道:“姑奶奶,你来了,怎么我们连信息也不知道呢!”谭福一边说着,把竹篱门开了,他看到这位姑奶奶身上、脸上这种情形,他可有些吃惊了。见他母子两人脸上形容憔悴,满面风尘,这种衣装打扮,也看着怀疑,“姑奶奶婆家扬州城金宅,是当地财主富商,前些年住家时,虽然是那么远的道路,他们主人打发家人娘姨护送着来的,包袱礼物就是多少件,怎么姑奶奶今日这种情形,这真是怪事!”他是当佣人的,不敢多问。谭雪蓉也看出谭福起了疑心,可是自己哪能对他们说呢?谭福把两匹驴全接过去,向那门房中招呼:“阿发,快来。”又出来一个年轻的家人,他是没见过姑奶奶的,忙向前行礼,谭福叫他把两匹驴牵去,他引领着这娘儿两个从当中铺的一条碎石甬路向前走来。后边是一片竹篱墙,进了门,前面是五间待客屋,从左边绕过去,后面是两边两所小院,当中一所三合的房子。谭雪蓉向谭福问:“我娘在哪里?老庄主可是早起来了?”谭福道:“老庄主在后面静室里正在做早课,姑奶奶你先到后边去,主母现在上房。”谭雪蓉点头道:“我正得给我娘请安。”小蝶儿跟在谭雪蓉的身后,他随着谭雪蓉来过一次。不过那时年纪太小,这山庄的情形,有许多地方全变了样子,有几处模模糊糊地尚记得。
小蝶儿自从扬州城起身,随着阿娘奔走长途。他们娘儿两个因为路途上天气的不好,耽搁日子多,他们整走了一个多月工夫。小蝶儿被阿娘一路教导着,连指点着他江湖上一切,他颇有大孩子情形了。所以一进集善山庄,谨遵着阿娘嘱咐,多一步不敢走,多一句话不敢说。转到这个三合院前,一段矮墙圈着一排房子,这所小院里只有三间北房,院中种些青翠的竹子和山花野草,显得这小院中幽雅异常。谭福紧走了几步,轻轻咳嗽了一声,招呼了声:“阿翠,在屋里么?”里面有一个女孩子声音答应着,迎了出来,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谭福向她说:“你去告诉主母,姑奶奶带着小哥来住家了。”小丫鬟阿翠转身进去,跟着迎了出来道:“请姑奶奶到里面坐。”谭福把谭雪蓉包裹递给了她,叫她拿进去,阿翠把风门敞着,请谭雪蓉母子进去。谭雪蓉走进屋中,只见继母娘秦龙贞正坐在西墙下竹椅上,眼前放着一盏茶,案上炉中檀香烟散布得满室氤氲之气。
雌雄镖谭雪蓉看到继母娘,可想起自己死去亲娘,眼中含着泪,紧走了两步,向地上一跪,叩头说道:“娘,你好,女儿好几年没来看望你老了,娘的身体康健,父亲他老人家也好么?”秦龙贞是子母金梭谭子善继配,这夫妇年岁差得太多。谭子善今已经六十七岁,可是秦龙贞才过四旬,她和这个女儿看着像姊妹一般。这位继母娘年岁别看轻,可是她跟子母金梭谭子善是天造地设一对好夫妇,旁的全不算一件事,他们这夫妇性情实在难得。谭子善性情很是古怪,不论何人轻易和他说不进话去,他所喜欢的人和他谈对了脾胃,他能够和你清谈一昼夜。这位继配夫人秦龙贞,她是名镇江南老镖师秦玉川之女,家传武学,善打十二金钱镖,可是她脾气也是十分古怪。整年你就没看她脸上带过笑容,轻易也是不和人说话,昼夜地只有练内家的功夫,操练暗器。她在集善山庄拥有许多资产,山上有数十亩果木林,山口外更有两顷稻田。秦龙贞除了照管山庄的重要事情,日常生活的一切事,她是全不肯多管,全交到老家人谭福手中。她对于丈夫谭子善,更是相敬如宾,每天早晚到后面静室中看看谭子善,查点查点丈夫应用的衣物,该着添换什么,立刻全给送来。这夫妻二人见面时更是没有多少话可说,所以这集善山庄所住的人,全认为这才叫神仙眷属。这时谭雪蓉丝毫不敢失礼,秦龙贞站起来招呼道:“姑奶奶,不必多礼了。”
谭雪蓉更把小蝶儿拉过来,说道:“给你外祖母叩头。”小蝶儿口中招呼着,也行过礼,秦龙贞赶过来一把把小蝶儿拉住道:“你是蝶儿么?长这么高了,还记得外祖母么?”小蝶儿抬头看了看,点点头道:“我还认识外祖母。”秦龙贞落座,叫谭雪蓉也坐下,看了看谭雪蓉的情形,秦龙贞说道:“姑奶奶,你怎的这么消瘦?大远的道儿,怎么也不叫人送你来?”谭雪蓉惨然说道:“娘,我几年的工夫,不来看望父母,蓦然地前来,给老人家带来不幸的消息。”秦龙贞愕然道:“怎么?什么不幸的消息?”谭雪蓉道:“你姑爷他不在了。”这位继母秦龙贞听了谭雪蓉的话,不但脸上没有戚容,反倒把她娘儿两个上下打量了一眼。因为她母子虽穿的是朴素很旧的衣裳,并没有孝服、素服。秦龙贞含怒道:“姑奶奶,你丈夫死了,他死了几时?”谭雪蓉道:“不足百日。”秦龙贞满面含嗔说道:“你们夫妻难道早已恩断义绝么?小蝶儿也不是他的骨肉么?”谭雪蓉慌忙站起,向继母娘面前一跪,说道:“娘,你不要生气,女儿是谭家门里出去的人,受过家教,懂得礼节。我们夫妻恩爱,他父子是亲骨肉、亲骨血。娘你定是因为我丈夫死后,做女人的坏了心肠,连孝服也不穿,带着这孤儿逃回娘家,另行改嫁。女儿若是安定那种心肠,我在外边去现世,我还赶回虎牙山回云岭做什么?丢人现眼,外边去现好。女儿这次弄得家败人亡、夫妻分散,扬州城没有我母子立足之地,这才被仇家逼迫,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赶回虎牙山,投到娘家的门上,求父母给我做主。”遂把金文锦的遭遇说了一番,说到金文锦被五云捧日冼崇斌摄魂钉打伤之下,被送回家门。秦龙贞没容她往下说,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把你丈夫掩埋之后,带着孩子逃回娘家,找你这个有本领的爹爹替你丈夫报仇,是不是?姑奶奶,你的本领呢?”谭雪蓉忙叩头说道:“你没听我说完,我不能那么不争气,我是集善山庄嫁出去的姑奶奶,我是子母金梭谭老英雄的女儿,我若是那么回来,父母焉能再容留这现世的女儿?我把家事安排之下,把丈夫好好地埋在家中,我在他灵前立誓,我要报杀夫之仇,我明知不是他敌手,我要和他一拼生死,一决存亡。这才寅夜之间,赶奔兴隆机房,我与五云捧日冼崇斌以死相拼之下,我虽然用雌雄镖伤了他,可是终非他敌手。他那五云捧日摄魂钉,又是独门暗器,我没逃开他摄魂钉之下,身受重伤,我当时很愿意他立时把我打死,我也没有什么留恋。娘,我临找他之前,把身后的事安排得停停妥妥,哪知道这老儿竟自不肯要我命,并且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出身来历,放狂言道:‘别说是杀一个金文锦,就是杀十个金文锦也不足介意。伤了子母金梭谭子善的女儿,倒颇值得。’他愿意会一会这江湖成名的英雄,他在扬州城等候着我爹爹前去找他,我父亲那般年岁,我实在不愿连累他。只是我尚在中年,扬州城不能立足,这苦命孩子年岁还小,我无投无奔之下,只好找到我至亲骨肉面前,女儿的生死不足惜,我只盼望着给金文锦留这条后。娘,你得原谅女儿一切吧。”
秦龙贞点点头说道:“你起来吧,事情已然弄到这般地步,无法挽回。你母子一路奔驰,十分劳顿,先歇息两日,少时你父亲早课做完,你去见他。我盼望你话要检点些说,你要知道,你父亲在这集善山庄,已经多年不再问江湖事了。何况不怕姑奶奶你过意,姑老爷金文锦,他是娇生惯养出来的,承受着先人的遗荫,接续着做了扬州城的富商。最要他命的是,又有家传的一身本领,他更是眼空一切,目中无人,那种狂妄的性情,哪会不招出祸来?人已经死了,我们不便再批评他,姑奶奶稍缓两天,咱们从长计议。”说到这儿,吩咐人把厢房里面给收拾好了,叫丫鬟阿翠提着谭雪蓉的包裹,把他母子送入厢房。谭雪蓉心如刀绞,来到厢房里,只有痛哭。小蝶儿反倒在一旁低声地劝,不叫他娘哭,谭雪蓉拭了拭泪痕,惨然说道:“傻孩子,你晓得什么?我若有亲娘,我们遭到这样祸事,她得陪着我们掉多少泪?对于女儿和外孙儿要怎样地心疼?不是亲娘才有这样冷酷无情,叫娘太难过了!”小蝶儿两只水汪汪的大眼,一眨一眨地看着阿娘的脸,说道:“娘不要难过,我外祖父一定也管我们的。”谭雪蓉摇摇头道:“那也说不定。”随着又嘱咐道:“好孩子,对于这些事你口头可要谨慎,不许你随便说一字。要叫你外祖母听见,说她不是亲娘,我们这里可就待不了吧。”小蝶儿眼圈一红,点点头,低头不语。他这宅子里十分清静,只有一阵阵鸟语声暄同轻微脚步声,这娘儿两个,在厢房中倒是有人来伺候着他们净面梳洗,并且给开过一顿早饭来,越是这样,谭雪蓉哪里还咽得下去?虽然是转奔到娘家,现在这种情形,依然是没有一点着落一样,越想这种情形,越觉痛心。直等到将近中午,那秦龙贞才传过话来,叫丫鬟阿翠领着这母子到后面静室去见子母金梭谭子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