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镖谭雪蓉带着小蝶儿,在正房旁一个小门儿拐过去,后面又是一座小小的花园,布置得亭台花木,独具匠心。穿过了后面一段竹林,在这小花园中,看到后面回云岭,满面苍苔的峰峦,苍翠欲滴,如在目前。在正面上,三间很精雅的静室,在靠竹林前,尚有一间狭小的房间。阿翠领着到了门口,把青竹编制的风门拉开了,向谭雪蓉低声说:“姑奶奶,你进去吧,这里不许我随意出入,我到前方去了。”丫鬟阿翠撤身走开,谭雪蓉领着小蝶儿,走进屋中,这静室中并没有什么华贵的陈设,可是布置得古雅异常,窗明几净,不染纤尘,只见父亲子母金梭谭子善坐在西墙下,一架大圈椅上。虽然是好几年没见,他的容貌上没有一些老态,精神健旺,愈显得威棱。谭雪蓉紧走了两步,招呼了声:“爹爹,女儿总没来看望你老,你老的身体康健?”说着话跪下叩头,小蝶儿也招呼了声:“外祖父,孙儿给你叩头了。”这娘儿两个行过礼,站了起来。
谭子善手捻着唇上的紫色胡须,说了声:“姑奶奶,你心目中居然还惦着这个老爹爹!很好,一旁坐下。”谭雪蓉哪敢答言,只得遵着父命,向靠窗户这边坐下去。小蝶儿站在身旁,自己见了这位老爹爹,心中许多话竟有些说不出来了。子母金梭谭子善看了看他母子,叹息一声说道:“我一生最怕这儿女的牵缠,你母亲终于给我留下这个累赘,叫我这清静的心头,终归是多着一层牵挂,可是你何尝把这老爹爹放在心头?怎么现在听说你遇到了为难事,来到集善山庄。你想想,你把这老爹爹一放下几年的工夫也不看望看望,黄泉路上无老少,我倘若死掉,你这时再想找你这老爹爹哪里去找?好糊涂的孩子,你倒是实话实说,金文锦究竟是因何而死?事情的起因和经过,不许你隐瞒一字,你要好好地给我讲出来。”谭雪蓉落泪道:“爹爹,你不要怪罪女儿,我大胆也不敢蒙蔽老父。”谭雪蓉遂把老文记机房和兴隆机房平日营业的情形,以及结仇的经过,全详细向子母金梭谭子善说了一番。谭子善听着不住摇头,容得谭雪蓉把话说完,子母金梭谭子善叹息了声道:“姑奶奶,这种情形,金文锦实有取死之道。不过那五云捧日冼崇斌,下手太毒,他违反了江湖规矩,我定有处治他之法。你的来意是不是安着请老父替你报仇之心?”
谭雪蓉道:“爹爹不要疑心,女儿若不挤到无投无奔之下,实不愿意给老爹爹添心事。我自知我的行为有不当之处,可是女儿到了这样年岁,只盼着老爹爹多活一日,也是女儿一日的福分,我哪会不愿意来常常看你?只是家事牵缠,小蝶儿前二年年岁太小,千余里的途程,哪容易来呢?到现在被人家逼迫得再没有立足之地,我好歹有这么个娘家,我不投奔老爹爹来,叫我投奔哪里?现只请爹爹恕过我一切,我这苦命人,和我丈夫,弄个半途而废,中道分离。女儿任凭怎样不好,爹爹再没有别人,就是这么个苦命的女儿,到危急时,我不来找你,又去找谁?谁能给我担当一切事?谁肯收留我母子?我们流落到哪处去?也是父亲的脸面,只求爹爹你恕过我一切,能够替我想想办法,固然是我的心愿。若是对于女儿身上的事无能为力,我也不愿意叫爹爹这么大年岁的人,再跟我受连累。只请你看在死去母亲的面上,照应这苦命的孤儿,为金文锦保全这一条后,不止于女儿感恩不尽,就是死去的丈夫也要不忘大德。”
子母金梭谭子善微摇了摇头说道:“姑奶奶,无须和我说这些话,金文锦他天性乖张,那种性格,实叫人难以接近。至于你在他死后能够不避一切地替他报仇,在你的行为上,尚情有可原。你要知道,我已经一心在集善山庄闭门思过,不再管江湖上的一切事了。如今你遭逢这种意外,我这做父亲的,不闻不问,实在是叫外人笑我无情。可是我对于这次事情究竟如何,实非目睹,你想我来到集善山庄,总算是在江湖上跑了半生,落个好收场也很难得了。我不能轻信你一面之词,冒昧地去做,你只安心在这里住下去,容我仔细思量,过几天我定然有办法来告诉你。去吧,带着小蝶儿好好地在这儿住下去,这集善山庄倒实是你母子安身之地,我不呼唤你不必到我这里来。”谭雪蓉含着泪答应着,领着小蝶儿退出来,出了花园,仍奔前面,也没去见继母娘秦龙贞,回到厢房中又低声哭泣了一番。谭雪蓉想:“继母娘对自己既然不肯关心,老爹爹更是无情无义,不肯替我报仇,我真是生不如死。”自己越想越难过,千辛万苦投奔了来,竟叫自己这样伤心,还不如在扬州城痛痛快快死去,倒也干净。只是现在在这万般无奈下,只好在厢房终日里愁肠百转。那个继母娘落落难合,对自己也说不出是容心冷淡,还是不愿意收留我们娘儿两个。
过了三四天的工夫,在这天,秦龙贞把谭雪蓉招呼过去,对她说道:“我现在因为有事要到我娘家去一趟,我父亲秦玉川早死,你是知道的,我尚有一个胞兄,他现在正为了一件极难了结的事,必须我亲自赶到。你好好地照顾着小蝶儿,安心住下去,等我回来,你的事定有办法。”谭雪蓉此时只有人家说什么听什么,自己认定了一个不得时的人,多一句话不敢讲,多一步不愿意走。在这集善山庄,自己虽是姑奶奶的身份,一来亲娘早死,这是继母娘掌管家事。自己若是在当初家业声势全好时,还可以和他们争论一些,现在是家败人亡,一切全完了,连自己亲爹全那么冷淡,哪还敢多言多语?因为来的日子不多,个人也不愿意过分地负气,索性等他一时,他们真个对于自己的事毫不关心,不睬不理,自己可绝不愿意就这么苟且偷生,寄身篱下,到那时另有打算。也叫亲爹后娘看看你这个女儿有志气没有,谭雪蓉向秦龙贞敷衍着说了几句应酬话。秦龙贞当日起身,她这往娘家去也是一点东西不带,只一个小包裹、一口剑,她走得这么干净利落。
这母子二人,住在集善山庄,继母娘是走了,父亲那里不叫自己去,哪敢到后面去?只有丫鬟伺候着饮食,供应一切,全没有丝毫差样。小蝶儿每天在家里各处游玩一回,谭雪蓉不叫他往远处走,自己有苦说不出,在闷极无聊时,反倒对小蝶的武功上注起意来。每天地不间断,早晚督饬着他练长功夫。
一晃工夫有半月的光景,秦龙贞不见回来,老爹爹也见不着面。谭雪蓉这份气恼,无处发泄,实在郁闷极了时,坐在屋中,痛哭一场。谭雪蓉她不是低首下心的人,她颇有父亲那种刚强志气,依着她的性情,早就要离开集善山庄,另找自己的去处。只是好歹地也得见看一位,向他们交代一番,无论他们多么冷酷无情,这个小蝶儿只有交与他们,生存死亡就不管了。现在继母娘和爹爹全见不着面,这时要是负气一走,实有不合,不过这种日月,多待一天,多一分苦痛。那丫鬟阿翠,这些日来,倒十分和谭雪蓉亲近,好几次看到谭雪蓉坐在屋中痛哭,她陪着掉许多眼泪。
这天又赶上谭雪蓉心里实在郁闷无法可解,自己好几次想着离开集善山庄,但是终于为小蝶儿牵扯着,不忍就那么毅然而去。坐在房里只是落泪,小蝶儿正到庄门口去玩耍,阿翠从外面进来,看到谭雪蓉又在悲伤,她一旁劝道:“姑奶奶,你什么事往开处想,把自己身体糟蹋坏了,谁来照顾小少爷呢?忍耐一时,终有你吐气扬眉之时。”谭雪蓉拉着阿翠的手,叹息说道:“你哪知道我心中的苦处,我还有吐气扬眉之日么?连我这娘家全不易住下去,我还敢作别的妄想么?我忍无可忍之下,也只有一走。阿翠,万一我有那一天,你可要多多照顾我这苦命孩子。”阿翠忙拦着道:“姑奶奶你这全是什么话,我盼望你不要这么想,这话也不要出口,早晚你会明白的,庄主和主母不能对不起你,你不要多疑。我是一个做使女的,姑奶奶你也看得出来,集善山庄的家规过严,不论什么事不敢多言多语,实在我心疼姑奶奶你的遭遇,我没法子来安慰你,我盼望你听我的话,我绝不骗你呢。”谭雪蓉道:“阿翠,我烦你一件事,你能否到后面给我回禀一声,叫我爹爹再见我一面,从此以后,我再不麻烦他了。”阿翠从鼻中哼了一声道:“姑奶奶,我劝你不必着急,庄主没有招呼你,你去了也徒生气恼,那是何必呢!”
谭雪蓉动了疑心,心想阿翠全说出这种话来,想见他们口风中流露出什么话来,对于我有十分不满意之情,我何必尽自在此留恋,自讨无趣。想到这儿,遂向阿翠冷笑一声道:“我算认了命,我亲爹全不把我放在心上,我还想倚靠谁?好吧,我在这里低头忍受,你去吧。我要歇息歇息了。”谭雪蓉说这话时,虽然强自捺着怒气,脸上已然变颜变色。阿翠站了起来,走到屋门口,欲行又止,回头看了看谭雪蓉,她“唉”了声,转身回来,到了谭雪蓉面前,低声说道:“姑奶奶,你不要胡思乱想,你想见老庄主你得等十天半月,就是你不去见他,只怕他也要来见你了。”说到这儿,谭雪蓉更起疑心,抬起头来,向阿翠道:“你这话我全不大明白,怎么我要见庄主还得等十天半月?这是什么意思?阿翠,我现在心乱如麻了!”阿翠忙答道:“姑奶奶,我看着你这种情形,实在不忍,只是我有一件事告诉你,你只藏在心里,千万别露出我阿翠一字来。”谭雪蓉心里一惊,她的话分明是其中有什么意外的变故。遂说道:“有什么事赶快对我讲了吧,我谭雪蓉是有天良有血性的人,我不会连累你。”阿翠道:“你知道老庄主在哪里?”谭雪蓉道:“他在后花园静室中,怎么你还来问我?”阿翠道:“他早已走了。”谭雪蓉道:“他是发过誓不再离集善山庄,他要走向哪里?”阿翠道:“老庄主为你的事,在和你相见的第二日,已然悄悄离开集善山庄,赶奔扬州,给你报仇去了。主母又何曾回娘家?她也追随老庄主之后,赶奔扬州,接应老庄主,这夫妇二人全为的是给你报仇呢。”
雌雄镖谭雪蓉愕然说道:“阿翠,你不要好歹地安慰我,可是真的么?我有些不信,他们为什么一些口风不露,我落到这种光景,无投无奔,来到娘家,娘不是我亲娘,她对于这前房女儿事不关心,这在情理之中。我老爹爹到了这般年岁,娶了我这继母娘,也不给他再生子女,就是我这一块心头肉,他对我竟是那么冷酷无情。我自己的娘家,却受着他们冷眼看待,我想到:‘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你虽是个使女,尚还明白。我很知道你心疼苦我母子之心,现在你说这种话,不过为是叫我往开处想,他们那种不怜恤女儿的情形,我绝不信他们肯给我报仇。”阿翠忙说道:“姑奶奶你身在难中,我看到你这样终日地难过,我于心何忍?今天的话我担着很大罪名,庄主和主母,最恨的是我们多言多语,倘若被他知道了,我还有活路么?不过我准知道姑奶奶你不至于叫我因为一番好意,反倒受一顿谴责。姑奶奶你不信跟我到后面去瞧瞧,庄主平日绝不能轻离开后园静室,我若有一字虚言也是对不住姑奶奶了。”雌雄镖谭雪蓉看到她的语言诚恳,绝没含糊,遂道:“倘然真是这样,我谭雪蓉现在死了也闭眼了,好妹妹你这么照顾我,我不会忘了你的。今日若不是你把实在情形告诉了我,我也就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我爹爹外面上无情无义,心里头依然不肯叫我过分伤心,竟自为我离虎牙山,千里奔波,我现在又有些对他老人家讨愧了。阿翠,真奇怪!我娘那种脾性,叫人太难猜测了,你也听见她和我说话情形,就算我不是亲生女儿,也不能不算母女。她所说的话,我若是有气性的,集善山庄一天也不能待下去。哪知这种非常人她才会办出非常事来,居然也追了我爹爹去。阿翠我不能在这里尽自等着了,小蝶儿暂时托你照顾着,我也得立刻赶奔扬州,看个起落出来,他老人家偌大年纪,一身的事还有许多未能了断干净,他全不愿再和别人牵缠不休,来到集善山庄回云岭下,他是绝不想再入江湖,一心归隐。如今为了这个女儿,千里赴扬州,他这一出头,我家和兴隆机房的事定有个了断了,我不能不狠着赶去,这些事必须我亲自出头,才能完全解决,妹妹你给我担待一二,我要连夜赶回扬州。”阿翠道:“姑奶奶,我多言多语,竟叫姑奶奶扔下小少爷,赶奔扬州,倘若庄主和主母追究起来,我这场祸绝不会脱过去。你还是稍等一两月,他们总兴地在外尽自耽搁,你别叫我这做使女的难堪了。”谭雪蓉看她着急情形,只好把这件事暂放在一旁,向阿翠道:“你的话也很有理,那么我就再多等些天,我爹爹或是我娘回来时,我再走吧!”阿翠道:“姑奶奶你这才是体恤我们了,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不论到什么时候,你可千万不要露出我多口来。”谭雪蓉道:“你只管放心,我焉能那么不知好歹?”谭雪蓉从这时不再提自己要走的事,到了晚间,把小蝶儿打发睡觉之后,遂留了一个纸条,说明是定要赶奔扬州了结这件事,殷殷托付,叫阿翠好好照顾小蝶儿,谭雪蓉是昼夜兼程而进,赶奔扬州暂且按下谭雪蓉不提。
且说子母金梭谭子善,自从女儿来了之后,听到了女婿惨死,他虽然明面上那样冷酷无情,骨肉关心,他哪会不把女儿的事搁在心上?不过像他这样人,什么事也不肯轻易露出心迹,自己对于金文锦的死颇有怀疑。这五云捧日冼崇斌,对于他虽是生疏,可是过去颇有耳闻。这冼崇斌在江湖道上,颇有侠义之名,多少年中,没有听他办出过不尽人情、不合天理的事来。所以金文锦的死,以他平日那种轻狂任性的行为,是否怨那五云捧日冼崇斌,这里边就颇有可疑了。所以故意地反给雌雄镖谭雪蓉一个无情的面貌,自己竟悄悄地离开集善山庄,赶奔扬州,要去查他个水落石出。离开虎牙山,踏上征途。
这位老武师已经十余年没走这条路了,一路上毫无耽搁,这天已到了扬州城,在东关内落了店。老英雄要先在本城访查他们过去结仇的实际情形,然后好下手查办。到了这里第二日,已从一个店家口中探听出金文锦和武南兴结仇的经过,老英雄很是不快,因为这种事已经闹得风雨满城,怎样猜测的全有,说什么话的全有。谭子善把各方所得来信息,凑到一处,仔细一盘算,这金文锦实有自己找死的情形,他那种行为,哪会躲得过?这场横祸,自己幸亏这么仔细了一下,倘若冒昧就找了去,被人用话问住,以个人这般年岁,怎能再出扬州城?子母金梭谭子善更仔细打听了一番,因为他父女耽搁日子太多了,这离着出事时已经差不多三个多月的光景。五云捧日冼崇斌把武南兴伤痕治好之后,叫他回转扬州城,自己不愿意在机房中久待着,冼崇斌遂也回转白鹭汀。
子母金梭谭子善竟自赶奔白鹭汀一访冼崇斌,谭子善他安心要暗中察看一番,再行下手。这天来白鹭汀把这一带察看了一番,自己假作游山玩景的情形,在这白鹭汀北小小渔村中,又耽搁了一些时候。到晚间,也就在起更之后,月色正明,找到一个在水汊子边筑茅棚住在这里的渔夫,向他商量,自己爱这里的夜景,要租赁他的小船到白鹭汀游一游。渔夫见子母金梭谭子善这种威严的相貌,实是一个上流人,更贪图谭子善厚给赁资,立时允诺,并且也放心不会把船给拐跑了。这里是入白鹭汀的水程入口处,里面没有通行的水道,遂任凭谭子善把小船驾走。可是这老人却嘱咐谭子善千万要记住,不要往白鹭汀里去。那里莫说是夜间,就是白昼也不容外人随意往里去,不要因为闲情逸致弄出麻烦来。谭子善只有满口答应着,自己操着桨,缓缓地往奔白鹭汀。
月色皎洁之下,见这白鹭汀好个清幽所在。围着白鹭汀的沿岸,绿柳摇风,水中倒影,显得那么别有一种佳境。子母金梭谭子善把这小船放到柳荫下黑暗之处,上了岸,把船拴在树干上,穿着树林走进白鹭汀。这里在这深夜之间,幽静异常,原本这里又没有多少人家,整个的白鹭汀也不过四十余户。
谭子善察看了一番形势,看到白鹭汀所有布置情形,倒没有绿林盘踞的痕迹。不过自己是成名人物,时时不敢放大意了,恐怕万一有疏忽之后,栽不起跟头。穿过围着白鹭汀的树林,见当中现出一股道路,遂顺着浓荫夹道的一条小径,往里走来。谭子善看到这白鹭汀布置得十分幽雅,虽然是天生来的这种清幽胜地,但是处处有借着人工来补着自然的缺陷。山花野草,古树桃林,全是那么点缀得各得其所,自己所住的是河南名山胜境,可是白鹭汀虽是在江北,也不减于回云岭的秀丽。
子母金梭谭子善他并没到过这个地方,更不知道五云捧日冼崇斌究竟住在白鹭汀的什么所在。沿途虽是经过了几处有人家的地方,一片黑沉沉,早全入了睡乡,丝毫查不出一点情形来。这一耽搁已经是二更过后,往里走了有两三箭的地方,眼中已然看到往北去白鹭汀尽头的地方,一些灯火没有。子母金梭谭子善心想,今夜我若是找不到冼崇斌的下落,那可没有法子了,只好到明天我登门拜访。在当中这条道路上往北往南全能看出很远去,只有东西有那一处处的茅草房子和一丛丛的林木,看不出有多远。谭子善哪肯就这么回去,看了看眼前数十丈高大的松树,遂捡了一棵比较高的,施展轻功提纵术,往起一纵身,蹿起两丈余高,往树干上一落,手掌一掳树身,两脚尖里侧一合树干,身体悬在树干上。把这种狸猫上树的轻功,身躯完全悬着,只凭手脚上一点力量,缘树而上,手攀住一个横怀杖。这里距地已经三丈左右,往东西一打量,这白鹭汀所有的东西两面全可以看到。往东看去,在一箭以外,树木更多,隐约有一处似乎有些灯光之火,可是一处处浓荫遮蔽着,就是有灯光也难看真切了。
谭子善在失望之下,才要往下飘身,耳中忽然听得一种微细的声音。自己把身形定住,侧耳细听,这种声音是往东南一带传过来的。好像金铁相触之声,隐隐地,并且有喝喊的声音夹杂在里面,不过被这白鹭汀里风摇树动,就乱得无法细辨准在什么地方。
子母金梭谭子善一飘身,落在了地上,遂按着所听到的方向,横穿着树林往东南搜寻下来。出来约莫有十几丈远,绕过了两片桃花,谭子善在失望之余,算是有了一些希望。数丈外现出一大片柏松林,在那树干的空隙中,看出那一带是有灯光了。这位老英雄越发把身形掩蔽,从黑暗处往前疾走下来,到了前面那片松柏林中。眼前现出一段矮墙,从那墙头上探出枝叶浓密的柳梢,在墙头上随风摆动着。谭子善心中一动,入白鹭汀所见到的住户,全是很简陋,还没有这么齐整的住所。先围着这一段矮墙转了一周,察看四外的形势,飞身蹿上矮墙。往里看时,这一带是这住宅的前半部,地方非常宽大,里面敢情也没有多少房屋。谭子善投石问路,里面没有惊动,飘身落在墙内,往后察看,往东走也正是这住宅的正面,往前走上两三丈远,赶紧把身形掩蔽在一棵树后,原来前面有一段竹栏墙,竹栏墙内有昏黄的灯光,仔细看时,里面是很大的一道院落,并且里面有人正在练着兵刃。在暗淡的灯光下,看出里面动手的有两个人,一个舞动一对怀杖,一个使一口厚背鬼头刀,两人正在拼命地恶斗,翻翻滚滚忽进忽退。谭子善因为不能往竹栏墙逼近,一看身旁的树木正有两株大叶子杨,足可以探查里面的形势和动手的情形。谭子善顺着树干往上攀到两丈左右,居高临下,竹栏墙内的情形一览无余。只见后面这一段院落,长有十余丈,宽也有五六丈,只有正面三间东房,北面有两间,再没有别的房屋。围着院子的四周,遍种着桃杏海棠垂柳,地上完全用细沙子铺平,除去动手的两人外,因为他们两人正拼命地进招破招,看不见面貌。可是在东面正房前尚站着两人,一个六旬的上下,那种相貌情形,听女儿说过,正是自己所要找的人——五云捧日冼崇斌,他身旁站定一人,年纪也就是四旬左右的,生得剑眉虎目,相貌十分威猛,正在和那冼崇斌说笑着。这时院中动手的人,忽然那使怀杖的一对怀杖一合一分,声音震得非常大。他突然一个“鹞子翻双展翅”双手的怀杖往外一分,身躯都是往右往后半转身,掌中的两支怀杖,斜着往外先后碰下去,式子真急,手底下也真快,他的右手怀杖向那使鬼头刀的碰下去,那人一个藏头,肩头往左一沉,右手的怀杖扑空,可是他左手的怀杖连环打到。这次那使鬼头刀的,左脚一撤步,身躯往后一闪,掌中刀一反腕子,容他怀杖往下一落他一扁腕子,用掌中刀向怀杖砍去,但是这使怀杖的右手的又翻过来,三件兵刃合在后,叮当的一声响,鬼头刀和那人的左手怀杖,完全落在地上,地上的沙子,溅起多高来,这两人哈哈一笑。正房前那两人全走了过来,齐声说:“成名的人物,手底下毕竟不俗,我们今夜总算开了眼了。”
谭子善此时细打量动手的两人。那个使双怀杖的,年岁有四十开外,中等身材,眉目间颇是威严。唯有那使鬼刀法的,身量略矮,眉秃眼小,可是两眼的神光十足。精明干练,一望而知是江湖上历练出来的人物。果然听他们一答话,东面正屋前走进来的正就是冼崇斌,向他一同过来的招呼杨老师,那冼崇斌向着动手的使双怀杖这人说道:“周四弟,你这手底下可真够厉害,自己弟兄你们动手,竟一步不放松,至川中成名实在是足以威震江湖,到现在已经收场的人,手底下的威力还是不减当年。”这人说道:“冼老师,你真是只见我尽量掣招,你就不知韩师傅刀法上的厉害,真要是弟兄们翻脸动起手来,大概我非被他料理了不可!”说话间彼此哈哈一笑,那冼崇斌说道:“我们还是屋中坐吧,再沉一刻,露水下来。这地方原本就是四周水包围着,虽则是江北却和江南一样,我屈尊你们弟兄,在这里又没有款客的酒席,真是抱愧。候我这场事完了,我陪着你们弟兄一同到扬州城,好好地游乐几天,也叫我那不成材的徒弟,稍尽些孝心。”说着话,他们一同走进了东面上房,这时院中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把灯光一切全收拾干净,也走进屋去,屋中灯光很亮。
子母金梭谭子善暗暗点头:“这倒很好,看冼崇斌的情形,他是已有提防,这定是约来的江湖能手,出头替他助拳。很好,我谭子善做事是来明去白,我焉能在已经退隐之后,栽在江湖道上?”施展轻身术,到了房檐下,这位老英雄那么庞大的身躯,竟隐伏在房檐下,窃听房中的举动。这时那剑眉虎目的武师,却向冼崇斌说道:“冼老师,你现在这种办法,我杨忠不以为然。江湖上是最说理的,你正应该索性赶到虎牙山集善山庄,找到金须叟谭子善面前,把这场事从头到尾向谭子善说明。我想他是成名的人物,不能因为奇门剑金文锦是他门前贵客,他就不讲理,仗着他一身绝技,来为他子婿报仇。他真要是不问是非曲直,那我们何妨普请大江南北的同道们,在桌子上请大家评理,你这么等他,他来不来不能一定,你能等他到几时?”那冼崇斌说道:“这种事我不是想不到,但是我虽是最后下了毒手,事情逼迫我不得不如此,我觉着问心无愧。总算是我冼崇斌亲手杀了他,那金须叟谭子善他还未必肯听信他女儿雌雄镖谭雪蓉一面之词。那么我若是找到集善山庄,反容易引起误会,他已经是洗手的江湖老英雄,到时候他一翻脸,认为我饶害了他子婿,反倒敢找到集善山庄,兴问罪之师,我冼崇斌岂不落个船不翻先往河里跳?太阿倒持授人以柄。所以我只好等待他几时,至多三个月的光景,我想无论如何,他定有举动。这种事遇到我冼崇斌身上,我算是自己认命,谁叫我有这个不成材的徒弟?这算我教徒弟落的报答。”那个使双怀杖的,也算川中巨盗,姓周名云程,他的性情最暴躁,问冼崇斌道:“冼老师,你们这种事,叫我周云程看来办得全有些拖泥带水,你若是始终以忠厚对待他们,就谈一个明伤,既想下手,尝桃然给他斩草除根,一个别留。如今反落得不干不净,没了没休,我姓周的历来不办这种事。”
子母金梭谭子善方听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打好了主意。无论如何既已来到白鹭汀,今夜不能就这么走开,倒要试试他们究竟全有多大本领。谭子善在窗下往后退下三步,他衣服略平结束,气贯丹田,身躯往下一矮,脚踩子午桩,变掌往胸前一翻,指头向下,掌心向外,运用内力,双掌猛烈劈打去,把这整扇的窗户如同被大风摇撼了一下,木柜子上下左右全震动,窗上糊的纸完全震破,那院中较量功夫的两人,一个川中巨盗周云程,那一个也是绿林成名的人物名叫夜走千家韩小川,他两人正是背贴着窗户,面向里,坐在八仙桌的两旁。子母金梭谭子善这一劈空掌发出去,他两人就觉得往震破的纸孔透进来一股子极大的力量,身躯不由己地全往前一晃,这一来屋中的这一班人,虽然没有这种功夫,可见识过这种掌力,知道外面有人。那个剑眉虎目的凤阳武师杨忠,却厉声喝道:“朋友,既到白鹭汀,很可以亮出‘万儿’来动手,暗中现这种功夫,这算示威,我等绝不肯就甘心认败服输,朋友可等着吧。”说话间,屋中三盏灯同时全吹灭,因为外边的人用这种掌力示威,屋中的人已了然了来的是何等人,这种人绝不会暗中下什么毒手。凤阳武师杨忠头一个往门口闯出去,冼崇斌也跟踪蹿出来,川中巨盗周云程,随着冼崇斌的后踪,也到了外边,只有那夜走千家韩小川,往后窗翻出去,翻到房上。冼崇斌等一出来,已经分三下里散开,可是外面的踪迹渺然,五云捧日冼崇斌向所来的朋友招呼了声:“他出不了白鹭汀,我们沿着这四周有林木的地方搜寻一下,倒看看他是哪道的朋友。”冼崇斌扑奔正面,往前面搜寻下去,夜走千家韩小川,奔了后宅,那周云程往里边矮墙一带翻出去,凤阳武师杨忠,从西边墙追下里圈着这院落外察看来人的下落,但是韩小川他身形巧快,冼崇斌所住的这宅子后面,并没有多远的地方,更没有居邻,离着白鹭汀后面水坡最近。他才到松林下,突然听得头上一声冷笑,韩小川蓦然一惊,他身形微一停,可是此人是足智多谋,他跟着往前一纵身,就好像他没听见树上的人声,敢到他已经越过三株老大的苍松,忽然一翻身,往右手中打出两粒鸳鸯弹,向树上打去,手法劲疾。这种暗器带的风声又极轻,穿着树上浓密的松枝,打过去,只有碎枝一阵纷落,就知这两粒鸳鸯弹完全白糟了。他并不想往前再走,耳中十分留心身后那棵树的声音,他们出来,各把兵刃全抄在手中,一压鬼头刀,反纵过来,他倒要看看树上这样是如何地隐蔽身形?往回下轻轻一纵,已到了这株树下。韩小川他这时认定了此人尚没离开这里,才要飞身往树上纵,上面树枝子猛然“噼啦”一响,一段粗如儿臂的横枝,从上面折下来,正往他头上扔来,韩小川往旁一纵身,虽则没扔上他,但是折断的碎枝落在他的身上。这种松针最讨厌,头上身上挂住了好几处。就在这时,又是一声冷笑,一条黑影,如箭离弦,往冼崇斌那所房子边墙扑去。韩小川顾不得身上的松针刺疼,压力追赶,两下相隔只有三四丈,那前面的黑影已到里短墙下,竟自没往院里翻,反往西绕了下去,赶到再转过西墙角,那前面的影子已经踪迹不见。这夜走千家韩小川在江湖上横行多少年,就没吃过这种亏,又是惭愧,又是愤怒,围着这道墙转过来,恰巧遇到杨武师,也搜寻过来,两人集合一处,韩小川吃了这个哑巴亏,这倒不敢声张,一字不提,他反倒说:“这房后一带,已被他搜寻遍了,并没有敌人的踪迹,冼老师扑向前面,可曾看见他?”杨忠道:“我们到前边去看看。”两人沿着墙外树荫下紧走过来,幸而这沿着墙一带树木很多,浓荫下更显黑暗。韩小川已把身上所挂的松针悄悄地去掉,两人已经转到前面。前文已说过,冼崇斌房前是一个很宽阔的地方,有林木包围着,两人见冼崇斌怔柯站在那里,两人忙打招呼。冼崇斌回头看到韩小川、杨忠到来,他却说道:“今夜晚所遇十分离奇,此人来势不善,可是他不敢露面,这叫人莫名其妙,难道竟是我绿林朋友故意相戏么?要真是怀着恶意而来,既具这种好身手,为什么反倒避匿不见?我冼崇斌在这白鹭汀坦然地住了这些年,无论是哪路的朋友我没有不接待的,这种情形却不要怨我这做主人的不能敬客了。”那夜半走千家韩小川满怀愤恨,怒气恨着说道:“这种藏头缩尾的行为,算不得江湖道上的好朋友。我们不必理他,值不得我们这么费事地搜寻他。”冼崇斌也不再提往白鹭汀四外一带搜寻察看,竟自随声附和地说一声:“咱们回去吧。”
他们是从上面翻出来的,门依然关闭着,仍然得由上面回去。韩小川他头一个脚下一点,腾身跃起,蹿到山头上,才要换式往里面飘身,突然间一闪身,他吭了一声,似乎手中接了一件暗器。可是他身形一动,险些栽到外面来,同时那山头吧嗒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落在上面。冼崇斌杨忠一左一右,也跟着蹿上来,他们前后往上纵身,相差的时候不过刹那间。凤阳武师杨忠问道:“韩师傅,你莫非接到什么暗器了?”韩小川要答没答出来,他却一飘身落到里面。这两人是跟踪而下,这才说道:“我脚底下登走了,这真是惯骑马惯跌跤。”冼崇斌听他说话十分勉强,颇有些言不由衷,明知他吃了亏,不肯声张,倒不好追问了。自己故意地用话岔开道:“周师弟怎么还没回来?”冼崇斌说了这话,可不等两人答,他往里紧走了过来。才到竹栏墙前,却回头说道:“周四弟倒早早回来,你们看,屋中的灯已然点起。”这句才落声,从墙上飞纵下一人,正中是川中巨盗周云程。冼崇斌诧异地哦了一声,一个箭步已经蹿进竹栏墙,起落之间,到了屋门口,向里面喝问:“谁在屋中?”里面并没有答话的,冼崇斌猛然把门拉开,往里一纵身,双掌横在胸前,恐怕里面有人潜伏。可是屋中空洞洞,靠里边临窗的桌案上,那盏灯已然点起,这时候外面那三人也跟着赶了进来。冼崇斌摇摇头道:“我们栽给人家了。”一边很颓丧地往里走来,暗中可留神屋中一切,别无异样的地方。来到桌案前,大声说道:“我早知有此一举。”这时杨忠、韩小川、周云程全跟了过来,见冼崇斌从灯底下撤出一张字柬,三人看到这种情形,不由得全变颜变色。可叹全是久走江湖的,今夜在这么多人手底下,被人弄了手脚,不用和来人再对面,已经全算栽给人家。凑到近前,借着灯光一看,这字柬上墨迹未干,只见上面写着是:
久仰五云捧日为江湖独学之暗器,金氏子不识高深,妄触锋芒,焉能免死?此种阴毒手法,余尚欲一会,如能再胜武林末学,到令师张承霸机场、树万年不败之基矣!唯子母金梭恐未必容汝如愿耳。
五云捧日冼崇斌把这字柬看完,面目变色。向所来的朋友们说道:“完了,我冼崇斌知名不具,这次恐怕定要一败涂地。可是我对于这场事,绝没有偏见,绝没有私心,是他们逼迫得我只好这么做,我早认为这场事是我冼崇斌闯荡江湖一生所得的结果。不过这留字柬的子母金梭谭子善,过去我无备哪一时也敬仰他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可是现在给我留这份字柬,也未免过于狂妄些了。我冼崇斌也是能折不弯的强梁汉子,真要用武力来压迫我,虽是他子母金梭所向无敌,但是我还不肯就认定了。我五云捧日摄魂钉,说不是他子母金梭的对手。”刚说到这,突然窗外一声轻叱,竟自有人发话道:“冼崇斌,到今日你还敢不服,你除非欺负那奇门剑金文锦、雌雄镖谭雪蓉,一双懦弱无能的夫妇,你把我集善山庄,但非看在眼内,你也应当为我们稍留余地……”
屋中的二次灯火熄灭,冼崇斌这次可绝不肯含糊了,他在外面发话声中,已经轻身提气蹿到屋门口。更因为事情过于离奇,发话责难的竟是个女人,可绝不是谭雪蓉的口音,因为谭雪蓉已经说惯了一口扬州话,这个女人却是淮海一带的口音。冼崇斌认为白鹭汀已经不知闯进多少敌手来,他已经誓与来人一拼生死。突然把门一推,猛闯出来,蹿到院中。这次来人竟后走,离开窗前只有数尺远,斜身在那儿站着。一袭青色衣裳,青绢子勒头,在月光下看她面貌,比雌雄镖谭雪蓉大不了多少,也就是四十岁左右的光景。不过这个女人从眉目间带着一派阴沉沉之气,虽是女人,颇具威严。背后斜插一口宝剑,双飘灯笼穗,可也是黑色的,种种情形十分离奇。看她这种打扮,形如一个孀居的妇人,那雌雄镖谭雪蓉来复仇时,新死的丈夫,反倒是家常打扮,竟猜不出此人究竟是怎样的来路。
冼崇斌厉声呵斥道:“我这白鹭汀竟有江湖上女英雄,赏脸赐光,真是我冼崇斌万分荣幸的事。不过你口发狂言,替那金文锦、谭雪蓉对姓冼的加以责难,你和他们有什么关系?我请教你的姓名,我冼崇斌也好祸诚领教。”那女人往后退了两步,背贴到窗旁的东墙角,向冼崇斌道:“我不说明我的来历,当然你不明白。不过你枉在江湖道上闯荡一生,你本身的事,你自己还有什么不明白?我正是为的惨死在你五云捧日摄魂钉的金文锦、受辱逃走的谭雪蓉而来,若非他们亲丁骨肉,谁肯不顾生死,来管他这闲账?我从集善山庄而来,我要见识见识这名震江湖的五云捧日究竟有多么高妙的手法?”冼崇斌哈哈一笑道:“这一说明白了,你是雌雄镖谭雪蓉的姐妹了?”冼崇斌虽然知道子母金梭谭子善是江湖成名的人物,但是对于他家庭的状况,实在知道得不详细。他以年岁而论,这来人颇像谭雪蓉的姐妹。这时,这女人厉声呵斥道:“冼崇斌,你不要满口胡言,谁是她的姐妹?我是谭雪蓉的继母娘秦龙贞,要来为前房的女儿争这口气,替我惨死的门前贵客报仇,这全告诉明白了你,我一心想见识见识你掌中的暗器……”这个器字没落下声去,突然间背后一股子风声扑到,竟有人口中还呵斥着,“一个女江湖,竟敢在二太爷们面前卖狂,接家伙吧!”话到人已到,身后这人一口鬼头刀,已然向秦龙贞剁下来。秦龙贞往左背斜跨半步,猛然一个玉蟒倒翻身,把这一刀闪开,双臂一展,左手的食中二指,竟向暗算她的咽喉下“天突穴”点来。这种手法十分巧快,暗算她的正是夜走千家韩小川,往后一仰头,也就是将将地把身形躲开。这秦龙贞右掌猛往回一撤,左掌翻出,横掌向韩小川的左肋下打去。这种手法变化得太快,招数往外撤得也快,韩小川竟自被她这两招连环运用之下,缓不过式来,空有兵刃,无法施展,只有足根一用力,猛往后倒纵出去。可是他已经被这一掌扫上,虽没把他震伤,竟撞在窗旁的墙角上。就在同时,一条怀杖,又从旁扎到,秦龙贞微往旁一撇身,这条怀杖已从面前扎下去,秦龙贞竟自用右掌猛地往动手的人左臂上劈去,这正是川中巨盗周云程。这周云程怀杖扎空,秦龙贞的掌又劈到,他急忙往后一撤身,竟自翻身扫打,这种兵刃十分厉害,可是这秦龙贞绝没把他放在心上,往起一耸身,他双怀杖从脚下翻过去。这种兵器运用起来,能够一丈二尺内欺不进人来,可是能对付这种兵器的,必须把身形欺进去,才能拆招递招。这川中巨盗周云程,他认为这么一个女流,若是全不能对付也太以地给江湖道中人现眼了。他把怀杖这一施展开,上面的钢环子不住地哗棱棱地响着,带着一股子劲风,十分凶猛。这秦龙贞居然在他这双怀杖内,封、拦、格、架、点、打、拍、拿,不是卸他的肩甲,就是剪他的腕子,掌震要害,指点穴道。她这身轻灵巧快的本领,这周云程连递了十余招,竟有些反为她掌风所制。在怒急之下,他竟用双怀杖花桩八打,连环十六式,手底下他是真没安好心,非要把秦龙贞撂在这儿,才肯甘心。哪知道秦龙贞对他,尚还应付有余,竟自在他连环进了四式,第五个翻身,“乌龙卷尾”双怀杖众下面横扫过来,他可是背着身子,秦龙贞只是往起一腾身,他这怀杖猛往回一撤,再从左面翻回去,这种左右翻身,总不易逃开他怀杖之下。他的怀杖已然扫到了秦龙贞的双腿,秦龙贞猛然往起一腾身。他求胜的心过急,用了十二分力量,把双怀杖从右往左带回,抖往上翻,哪知秦龙贞早知道了,竟自提身往起纵时,反从他头上跃过来,他的双怀杖已然翻过去,秦龙贞往下一落,“凤凰展翅”,双掌一分,竟自打在了周云程的华盖穴上,踉跄地倒出去坐在地上。凤阳武师纵身过来,往起一扶,问:“周师傅,怎么样?”周云程摇摇头叹息一声道:“走了半辈子江湖,如今竟落在这么个女人手中,咱们算栽了,伤痕不要紧,这倒不是她能搪掌力。”
秦龙贞正因他们不是正主儿,没肯下毒手,才任他逃了活命。这时,杨忠见同来的弟兄连着受伤了两人,立刻一拱手道:“女英雄,虎牙山集善山庄出来的,果然是名家身手,姓杨的要在你手下讨教几招。”秦龙贞冷笑一声道:“你们这般江湖朋友,实在叫人有些不耐烦,我来会的是五云捧日冼崇斌,你们竟敢在我秦龙贞面前尽自厮缠,难道我就不能要你们的命么?”这凤阳武师杨忠道:“你不用口发狂言,别人的命全要得了,杨老师这条命,你还说不起。”秦龙贞怒叱道:“你有什么惊人本领敢出狂言?撒招过来。”说话间,两人各自一亮门户。秦龙贞这才看出这凤武师杨忠,果有来历,他竟是南海少林派罗汉拳的真传。秦龙贞施展开岳家教手,以绵软巧快来克制他。两下里这一搭上手,真是棋逢对手,各见功夫。这杨忠他的武功,实有真传,秦龙贞和他连拆了十余招,竟自称实不能占着半点上风。就在这时,忽然西墙上有人喝喊了一声,“姓冼的,你枉在江湖道上逞英雄,今夜这手儿办得实在不够朋友了,趁早离开白鹭汀,别给好朋友现眼了。”话声一发出来,五云捧日冼崇斌一旁观战,他因为所来的全是江湖好友,既已伸了手,自己身为主人,哪能够不让人家先施展一下?想不到连番失败。这次杨老师和泰龙贞动手,他看出来能操胜算,这时忽然有人发话,他一斜身刚要扑上去,来人已经落在院中。五云捧日冼崇斌却已飞身迎到近前,相隔来人不过数尺。只见现身的这人身高六尺余,红中透紫的脸面,眉毛极长,炯炯目光四射,黄焦焦掩口胡须,穿着蓝色长衫,黄铜的大纽扣,白高腰袜子,一只粉底福字履,丁字步儿在那一站,气度威严。却向冼崇斌拱手说道:“朋友!你就是这白鹭汀的主人翁,也就是十年前雄视江湖五云捧日侠义士,不过今夜的情形,朋友!我有些不服你了。”冼崇斌因为这人还没现身,口中就是轻狂,现在才一照面,竟向自己叱斥,不由也愤怒十分,可是还强往下压着怒火,向来人说道:“朋友,我冼崇斌和你素昧平生,你蓦然闯进白鹭汀,开口对我姓冼的这么责难,我还没请教尊姓大名。我冼崇斌什么地方有对你不周之处,你倒要说个明白。”来人正是子母金梭谭子善。一声狂笑说道:“朋友,我不过是武林中一个无名小卒,本值不得在你白鹭汀随意亮‘万儿’。不过我既是为你来的,哪好不来明去白。在下我住在虎牙山回云岭集善山庄,我姓谭名子善。”冼崇斌赶忙又抱拳打拱说道:“莫怪这么盛气凌人,敢情是名震武林的子母金梭金须叟,恕我姓冼的有眼无珠,可是我倒想到老英雄定要登门问罪,好在我冼崇斌明知道不能免这一难,故此我是好汉做好汉当。我焉能不等待老英雄?”这时,子母金梭谭子善说道:“冼崇斌,咱们先搁下我所来办的事,先说现在这一场。”说话间用手一指秦龙贞。原来秦龙贞和杨忠动手正到紧要关头,谭子善这一现身秦龙贞和杨忠各自纵身住手,全退向一旁,金须叟向冼崇斌道:“这是我拙荆秦龙贞。她来到白鹭汀,也是因为爱女身遭惨祸,才到这里要看看冼老师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她赶奔这里我谭子善并不知情,想不到你们一班成名的江湖道,竟这么不为江湖道留些气节,用缠战之法对付一个女流,在下我那个无能的女儿,被你姓冼的逼出扬州城,可就情实不假了。任凭你对付金文锦怎样狠心毒手,那还情有可原,今夜我亲眼目睹你们这种行为,我谭子善实有些不大甘心,所以要当面请教。”冼崇斌道:“谭老师你这话就错了,江湖的事以武功分强弱,提不到男女之分,何况我这位弟兄早已看出来尊夫人是名门派传来这白鹭汀,既挟着恶意而来我们怎好不接待?”谭子善冷笑道:“那么咱们再说回来,奇门剑金文锦,论武功论年岁跟你冼老师比起来,他是末学后进。虽则他是家传武学,你们不能找到传授他本领的师承,但是倘能看在我谭子善一点薄面,冼老师对这个后生晚辈,也应该手下留情,不应用那五云捧日摄魂钉要他的性命。姓冼的你敢那么下绝情施毒手,你定是认为江湖道上没有和你这手暗器一争长短的了。谭子善不才,我也不是为我无能女婿报仇。我特意来领教领教你这独门暗器的手法,也叫我见识它倒是怎样的厉害!”冼崇斌道:“谭老师,你要这么讲,叫我冼崇斌也有些心不甘服,难道你成名退隐的老师傅也这么不近情不近理么?”谭子善道:“据我看在这种江湖乱道之时,没有真是非,谁还讲真理?强存弱死,凭本领定高低,所以才有今日。令高徒徒霸扬州的机房,兴隆字号的金字匾高高悬起,老文记弄个家败人亡,你还和我说个什么理?你我今夜何妨较量一番。倘若你那五云捧日摄魂钉,依然是能够抖尽你的威风,姓冼的,从此再没有人来找你了。”冼崇斌此时可实有些不能忍耐了,竟自冷笑一声道:“谭老师你这种言辞,真叫我姓冼的意想不到,你这么逼迫我冼崇斌不论是非不论曲直,就叫冼崇斌想低头认罪,大概谭老师你全未必容情。难道我冼崇斌还能再活这般年岁么?今夜我若能够毁在你手中,倒也值得!”谭子善怒目圆睁,厉声喝道:“冼崇斌咱们江湖道上人,做事爽快一点。何必说这种无谓言辞?我要得罪了。”
这时子母金梭谭子善再不肯容冼崇斌答话,他已把门户亮开。冼崇斌此时可是无可如何,只看自己的朋友,怎能再向谭子善分辩理由。只好答了声:“既然这样,冼崇斌只好奉陪。”说着话也把门户亮开,这位子母金梭谭子善,却施展开他近二十年锻炼嵩阳大九手,冼崇斌却用截手法来应付这位老英雄。他们这两人一搭上手,年岁可是不差上下,身形却是一个瘦小枯干,一个却是魁伟体壮,两家这种武功拳术,全是各有所长。不过子母金梭近年已得内拳功的奥妙,他这掌法掣开有内家劈空掌之力,冼崇斌连接了他三招,就知道自己决非敌手。可是在这种地步也不能再稍微地退缩,只好把一身所学完全施展出来。
谭子善掌风过于疾劲有力,并且处处总本着静以制动。随着对方的手法变幻无常、虚实难测。冼崇斌以截手法应付挑、砍、拦、切、封、闭、擒、拿。一招一式全是小巧灵活,两下动手到二十余招,冼崇斌正把步眼欺近了谭子善,双掌往谭子善的胸前用双推掌一击。他是虚实并用,只要谭子善往外一封,他立刻见招变式。谭子善早已看透了他的家数,故意地容他两掌,指尖已经沾到了自己的两乳上,他双掌猛然从上往上一番,指尖向下,手掌是定着,插向他腕中入外一分,冼崇斌认为这位老英雄才算尖招上当,猛然地他这双臂往下一沉,猛往回一撤,右肩头往右一倾。可是他左脚已在一伸缩之间向子母金梭谭子善的小腹上踹去,这一招用得非常巧妙,非常厉害。哪知道子母金梭谭子善早防备到这一招,右腿猛然往左一横,左脚已然往起一提,脚跟离地,只有脚尖点着地,他的身躯竟自旋转过去。身躯一翻过去,他的双掌一分,“金雕展翅”,左掌正向冼崇斌左腿上扫去。这一掌若是横截上,冼崇斌这条左脚就得骨断筋折,冼崇斌竟自这一招用空了之下,身躯随着往地下一塌,这条左腿用横扫千钧之力,硬带过来。就这样,他的左腿的中衣已经被掌风扫了一下,仗着衣服肥大,那中衣被扫得呼噜响了一声,冼崇斌手一捺地,腾身纵了出去,一挺身跃了起来,说声:“谭老师掌法高明,我是甘拜下风。”子母金梭谭子善厉声呵斥道:“你那成名暗器,尚没施展,就此罢手,你未免藐视我谭子善了。”说话间,子母金梭谭子善竟自腾身一纵,向冼崇斌扑来。今夜这种情形,连他这位女人秦龙贞看着全有些离奇了。因为谭子善他是最讲江湖礼数的人,并且他豪爽处,更不是别人所能及他。虽然那种落石之难和,明面上你看他好像寡情无义,其实他是个最有血性的武师。冼崇斌他颇有让步之意,现在丈夫这么步步逼紧,倒真出乎意料了。这时,谭子善一追过去,冼崇斌竟翻身退去,他纵身避开,却招呼道:“老朋友!姓冼的已然认败服输,我不想和你结来世怨,你何必逼人太甚?”
这时,忽然从西面短墙上飞堕下一人,口中却说道:“你不想结来世怨,也得清算今世仇,爹爹!你留神他的毒手。”发话这人不止于冼崇斌一惊,连谭子善也是惊呼了声,脚下一顿,见正是雌雄镖谭雪蓉。谭子善呵斥了声:“这笔账,我给你讨了,休在我面前多事,后退!”
那冼崇斌在这院中转了一周,见这谭子善竟自不舍,自己心里实不愿意和他们结两代冤仇。猛然往起一耸身,飞蹬竹栏墙的上面,略一转身,招呼道:“老朋友!你过逼迫我,只好失陪了。”他飘身而下,直扑前面的东墙。谭子善喊声:“我不到黄河不死心,你走到哪里我也得领教你一手。”跟踪追赶,翻出了东墙。这时两下的人,更是谁也不用和谁打招呼,竟自分为两路,随着追了下来。冼崇斌翻出东墙,他却安心要离开白鹭汀,他从里面退出来,飞奔码头。那秦龙贞、谭雪蓉却沿着这大道的右侧东边,追赶下来。那凤阳武师杨忠,却从西边赶下来。他恐怕冼崇斌或有失闪,不过他可知道冼崇斌的独门暗器,只要施展,谭子善任凭本领高强,只怕也逃不出他手下,所以他只远远地跟随,并且躲避着。秦龙贞、谭雪蓉、谭子善,是非要想看看他五云捧日摄魂钉究竟有多大威力,在江湖上就没有制服他的对手?已经走出白鹭汀一半来,眼看着已到了那水码头。
谭子善认为只要叫他一下水逃走,将来的事,更不好办了。暗中运用自己轻功绝技,猛然一提气,用“燕子掠波”的身法,身躯只起来尺许高,竟追上了冼崇斌。喝了声:“你还哪里走?”左脚一点地,右掌往外一探,向他背上打去,冼崇斌往前猛一俯身,一个“金鲤穿波”的身法,俯着身躯,向前猛力蹿去,可是依然被谭子善的指风扫上,竟自往下一落身时,几乎摔在地上。冼崇斌一咬牙关,暗恨谭子善你这是故意挤得我冼崇斌作孽,他探手把暗器扣在掌中,并没翻身,猛然用上半身往后一仰,喝了声:“打!”铮的一声,这六支银钉,竟向谭子善打去。
子母金梭是故意地要他这一手,自己身躯猛然往后一倒,形如“铁板桥式”,可是两只脚尖往起仰时,足跟已经用上力,这么庞大的身躯,脊背离地一尺,完全形如布面躺着,倒纵出丈余来,可是身右侧秦龙贞竟自一声喊:“好暗器!”他一扬手,六支金钱镖用“满天花雨”的手法打出来,虽然没把冼崇斌的五云捧日摄魂钉完全打上,可是已被他金钱镖打中了四支。银钉和钱镖发出清脆的响声,落在地上。那谭子善身躯落下,已经叠腰跃起,口中却招呼了声:“好暗器!名不虚传,我要回敬了。”他往前一个“赶跟蹄波式”追过两丈来,口中也喝了声:“打”。他右掌中,子母金梭已然发出这种金梭,一大一小,一轻一重,子梭在头里奔冼崇斌的后脑,母梭在后,但是只要到两支能够不差先后,所以你看他出手是一支,只要闪避,后面这一支准能打上你躲避的方向,冼崇斌一掌摄魂钉,竟被人破了。已经惊心动魄,自己知道定要招出他子母金梭来,果然往前一纵身,才往下一落,子母金梭已到。冼崇斌是一个翻身闪避,从右往后一拧身,往左一偏头,子梭擦着他太阳过去,但是第二支母梭已到,正找他的心窝,这种暗器,好生厉害,冼崇斌遂把全身用力地顺势往左一倒,双臂往左一翻,“倒拔垂杨式”只借着双臂一晃之力,要把身形带出五尺去,这手功夫,在江湖上也就很少有了。但是他身躯是拔过三尺高,这种身形是斜着往上长,哪知道子母金梭左掌中两支也在这时翻出来,这两支金梭,任凭冼崇斌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再逃,一支在他左肋旁,一支在他右肋旁。这两支金梭中碰到哪一支,也是致人于死。冼崇斌一闭眼,身躯往地上一落,可是竟没有受伤,两支金梭,索索地全落在身后,两肋下的衣服完全被子母金梭穿透。
冼崇斌是冷汗淋漓,谭子善已经追到近前,这次他却不动手了。向冼崇斌一拱手道:“朋友!你的武功暗器,我完全请教了,我的子母金梭也奉敬了。朋友!咱们八两半斤,全是一样功夫,咱们比较完了。冼崇斌,明天我要在扬州城玉华居酒楼请朋友你,和你这里所来的人,以及那令徒武南兴,咱们把过去将来的事,做个公平的理会,你可敢去?”冼崇斌叹息一声道:“谭子善,你这子母金梭下我能没死,我还会怕什么?好!什么时候?”谭子善道:“明日午时前,我是洁樽恭候。”说着话,已由秦龙贞把他四支金梭捡起,谭子善带着秦龙贞、谭雪蓉坐了他原来那只小渔船离开白鹭汀。
到了第二日,这扬州城内三道街玉华居酒楼,竟自在一早起伙计们布置起来,楼上完全不卖座,有人包了。连这玉华居的老板和伙计,全十分惊异,请客的是一个异乡老者出头,名帖却是老文记机房出名,也没有主人。他这字号分明是已经歇业的,不过他所请的人,这个馆里满知道兴隆机房东家武南兴和他柜上总领班、总账房,老文记已经不干了的管账先生,和上街的老铺,以及本街上绸缎行陈书绅陈五爷以下十几位。玉华居的人,就明白他们还是当初那场事。赶到巳时左右,本主儿到了,竟是那老头儿,他才说出姓名叫谭子善,这里有老文记女东家谭雪蓉,跟他继母秦龙贞在楼上等候,陈书绅一班街面的人到得很早。谭子善跟谭雪蓉父女是殷勤让座,可是谁问两家机房事,谭子善却含笑说:“众位少候,片刻,我要在他们兴隆机房主事人到了,我们当面再谈吧!”工夫不大,五云捧日冼崇斌、金刀武南兴,以及两家机房的人,完全到齐。谭子善挨座地敬过酒,站在席面前,说道:“我谭子善今日屈尊大家到这里,把两家的事当面解决了。金文锦是我的子婿,谭雪蓉是我的亲生女儿。我谭子善不客气地说,我从虎牙山一怒下扬州我是报仇来了,我女儿落到家败人亡,扬州城全不能待下去,他们这场事,不是商家买卖人办的,一下手就是江湖道上寻仇报复的情形,所以我们还得用这种手段来解决。我谭子善本想着一到这里,我先要把他兴隆机房,先给他挑了,武南兴他是这场事的本主,和他不能善罢甘休,杀我子婿的是这位冼老师傅,我们是誓不两立。不过我谭子善在江湖上跑了一辈子,不能做无理的事,我来到扬州城仔细地一打听他们的经过,我那子婿金文锦,实在是过分地狂傲任性,不为别人留丝毫余地,以致演成这场惨剧,他虽然是被冼老师所杀,可是他自己造成的罪孽。以人情来论,冼老师最后的处置,也嫌过辣,我这才亲访冼老师。我们已然会过,如今请出高朋贵友来,我就是办一件有了断的事,怨仇相结,有时候着实难忘,‘冤家宜解不宜结’,互相仇杀。姓金的、姓武的全有后代,那一来岂不是为两家要造出无穷的罪恶?现在我谭子善爽快地要求,即日叫他老文记机房复业,并且要担保他孤儿寡母的安全,金文锦死得太惨,要由兴隆机房给他做死后的安慰。从此后两家各做各的营业,各不相扰,如有手下工人斗殴生事之时,逐出机房,两家字号全不得再用他,以免是非。我那外孙儿,年岁尚小,他暂时不能回来。我女儿谭雪蓉重整门户后,再有丝毫侵犯她,我谭子善只有以我一身的力量和他独力周旋。若是能够息事宁人,这样赏我个老面子,两家的事,就算是千事了,万事休。若是不能依从我的这种办法,我们也只好拼到哪儿算哪儿了。”说到这儿,向一班了事人深深一拜。
那冼崇斌立时站起道:“好!谭老英雄,今日你这种办法,我冼崇斌这才佩服你,不愧是行侠仗义的江湖客。你分明是能够亲手给金文锦报仇,你肯这么顾人天理人情,从我冼崇斌这儿,答应了你一切。”说到这儿,更向陈书绅等,以及机房中人说道:“这位谭老师,是集善山庄子母金梭谭子善,是成名的老英雄。昨夜他亲访白鹭汀竟肯手下留情,子母金梭留了我这条命,这种大仁大义,姓冼的倒觉对不起他了。如今他肯这样委曲求全,我们若是再有刁难,也太以地不够朋友了。”
谭雪蓉却流着泪向谭子善道:“爹爹,你这么办不觉着对不起女儿么?”谭子善把面色一沉道:“姑奶奶,你们万分是理,光棍怕掉个儿,有两件事,我说出来你也就心平气和了。你丈夫他把兴隆机房的牌匾拆下去,送到武南兴面前,当面粉碎,这是人情不能容,叫人至死不能忍的;他这样赶尽杀绝地逼迫,换在我们是武南兴该当如何?昨夜白鹭汀我向姓冼的故意逼迫,他连番相让,最后挤得他无法,这才打出了五云捧日。所以当初金文锦致死的情形,何尝不是这样?姑奶奶,你看在爹爹的面上,就这么办吧!”
冼崇斌、武南兴和一班了事的人,陈书绅等,全站起来齐向谭雪蓉行礼道:“金大奶奶,今日算是你高抬贵手,多多让步,我们定要叫你此后在扬州城依然是扬眉吐气,你能答应了,我们就领情了。”谭雪蓉流着泪,只好是万福一拜,他们的事,也就此收场。至于从金文锦的家中,起出他的灵柩来,大办丧事,扬州城所有的丝绸两业的同行,没有不到的。他们这一回的丧仪的隆重体面,为扬州城数百年所没有,老文记机房,也就在金文锦发丧之日,把金字牌匾重挂起来,至于小蝶儿在集善山庄学艺十年,才叫他回转扬州,他本身另有一番事迹,子母金梭至此全篇就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