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永宁道,建昌道,沿江一带,盐产颇丰,富川县的自流井和荣州的贡井,有大井一百四十五座,每年产盐不只于供销本省,更可以供给边远之地。所以建昌永宁有盐法道,有岷江盐道使,有盐大使,督理盐政。但是这种天产富源之地,却给一班盐枭恶吏造成了致富之源,所以川省最大的流弊,就是产盐日丰,国家的税收日减,官民勾结,积弊已经百余年。偏偏这一任盐大使他要剔除积弊,整顿盐纲。这位盐大使姓姜名文翰,他是湘江名士,诗书门第,满腹经纶,胸怀大志,自己总要做一代名臣。不过他有些食古不化,他自从浮沉宦海中,就落了个强项之名。这种官虽是受黎民的拥戴,可是在同僚中落落难合,将趋炎附势视为卑鄙行为。

赶来到西川,接了岷江盐大使之后,他把数十年的档案完全彻底清查,姜文翰几乎气得发疯。他想不到朝廷设官分治竟会造成这么多贪官污吏,这岷江一带盐区,比起哪一省来弊病全大。这位姜文翰犯了浊气,他认为整顿这种盐政费不了什么事,依法惩治几个纲商和灶户头,立刻把这两道四县的盐井全可整理得清清楚楚,每年可以增加数十万的国课。哪知这位姜文翰只是这么打算,还没有伸手去办,永宁道最有名的纲商屈有度,已经送来一份厚礼,价值千金,最奇怪的是另外有盐运使的一封八行,请姜文翰对纲商格外关照。姜文翰一看到这种情形,知道是风声泄露出去。姜文翰安心在这一任要轰轰烈烈做一下,自己家中富有田园,更不指着俸禄来养廉,所以就是把前程断送了,也不放在心上,对于这位纲商只是敷衍着,姜文翰却要雷厉风行,清查各灶户。

这时本衙门中幕府荀幼棠却从旁劝阻,认为这种事万不可这么办。荀幼棠是饱经世故,阅历很深的。他认为姜文翰只要这么来,盐政积弊剔除不了,反要引起无限的烦恼。他更把永宁道建昌道所有盐井上的情形,全盘说与了姜大人。因为这种互相勾结,他们全是多年相治下来互相渔利,你动他哪一方面全能有极大的力量牵制你,叫你无法下手。姜文翰却犯了执拗的性子,和这位荀师爷说:“我宁可把这份前程断送在西川,我也要试一试,从枭匪到纲商全勾结到一处,难道我把弊病查出盐运使还能护庇他们不成,那真是暗无天日了。”

这位幕府荀幼棠见姜大人犯了读书人的执拗性,知道再劝反要惹他的疑心,遂向姜大人一笑道:“盐运使身受朝廷雨露之恩,岂肯和这班龌龊小人勾结,晚生认为盐政积弊不独川省有,不过以川省为甚而已,大人是为国为民,请大人一切慎重为是。”这位荀师爷弦外余音,认为姜文翰要招出祸来。

这个姜文翰,他这种执拗的性情,哪肯听别人的劝阻,并且更怕别人拦着自己。在一个清晨,他穿了一身便服,悄悄地离开衙门,出了县城,缓步走向沿江一带,一直地扑奔回流崖自流井。在离县城附近的地方,不是盐区,村庄集镇,熙来攘往,显得那么富庶丰年的样子。赶到离县城较远,渐渐地走进了盐区,这一带可完全是荒江野岸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尽是盐地,许多的盐民全在工作着,一个个衣服破旧。不过这种情形,姜文翰还不以为意,因为乡下人他们是过惯了简朴生活,何况地方不同。这四川一带和江南一带就差得多了。在江南一带,你看到农田中种地的农人,不论是男是女,在田间操作,他们一件蓝布衫儿也要洗得干干净净,舒舒展展;尤其是茶山上,像那些采茶女,更是清洁异常。在西川一带农民们就不那么讲究了,就是有新衣服的,他们不到过年节也轻易不肯穿。

姜文翰作为间游,倒背着手,走在盐田边上,想向他们搭讪着说话,可是这些盐民们抬起头来,看了看姜文翰,他们仍然手脚不停地在操作着,一个个活像哑巴。可是扭过头去和他们自己人依然说着话,却是用他们本地的土语,说的极快,姜文翰就是听见也听不懂,实在问得急了,有的抬起头来,只答了个:“不知道。”你问他什么,就是这三个字。姜文翰心说这可怪了,怎的一入盐田人全变了样子,连句话全不肯和外人说,这叫什么风俗。自己是出来要查访盐井的实情,问不出话来,哪肯就回去。依然往前走,信步又出来有四五里远,顺着江湾子拐了好几处,在靠江边一带没有村庄,尽搭着鞋竹架子席棚,远远地望到大片的树林和竹林一带,是近山之处,但是那情形总得出去一二十里,离得很远了。姜文翰因为先前说闲话,他们不肯理睬,转过一个江湾子,又看到一片盐地,这里的人还不少,有三四十名,用单轮的手车正把晒好了的盐装上车,这种小车子吱扭吱扭地响着,一直向顺着盐田中小道,向东南走去。眼中所望到的,越过这片盐池,有两处小村庄,但是村庄也很小,至多不过百八十户人家,姜文翰停在道边,看到一个年岁稍大的盐民,很客气地向他拱手道:“老兄,多借光,这里是什么地名,我想到回流崖去,还有多远的路。”这个盐民上下打量了姜文翰一番,还算不错,他答了话。向姜文翰道:“回流崖离这里远着呢,老客,你是做什么的,这一带荒江野岸,再往前走好几处江汊子,你也走不过去,老客,你请回吧,想游山玩景,你渡过江去,这里除了盐池,没有游玩的地方。”姜文翰道:“老哥,我是想在这里采办些食盐,听说你们这里管盐民灶户的是一位姓邱的灶头,我想见他,和他商量一下。”这个盐民听到姜文翰这个话冷笑一声道:“你问这些事我不知道。”姜文翰还是很客气地说道:“老兄,一个外地的客人到这里,何妨帮帮我的小忙,怎的竟给我个不知道。”这个盐民扭头看了看,又回身向远处望了一眼,向姜文翰道:“老客,你别外行了,买盐往盐池里买来,你这是遇上我们这一带盐池,全是吕村的老弟兄。老客,你别给我们惹事,我劝你是好话,趁早请,买个百八十片,城内有四城的盐店,大宗装船,你去找纲商,你跑到这里说这种话,这是遇上我冯华老实人,从来低头受苦,不惹是非,老客,你这个话,叫别人听去,你有极大的嫌疑。”说到这忽然远远地有一个盐民低声招呼道:“老冯,少搭理这个,山上有人下来了,为什么自找晦气。”这个盐民赶紧地转身走开,躲得远远,把个姜文翰木在那儿。

姜文翰仔细一想,果然个人有些太糊涂了,这买盐哪有到盐池里来交易的,盐池上的盐全得交官。有纲商承办,看起来,这个姓冯的盐民还是个好人,不过个人一个上流人打扮,和他们随便地说几句话有什么要紧,看他们的情形,似乎全有着顾忌,不愿意和外人搭讪。自己眉头一皱,想了想眼前的情形,姜文翰想到所听的风言风语,果然不差了,难道这一带一百七十五座盐井,全被那灶头邱桐凤一人把持,这一班盐民畏惧他的威势,好厉害的灶头呀!他真个敢这么横暴跋扈,我姜文翰非惩治这种东西不可。自己也走了半天的工夫,现在已经到了中午时候,口中也有些干渴,并且来这一趟,就这么回去也不甘心,对于眼前这班人,说话已经叫他们起了疑心,并且全躲得远远的,再向他们问话,决不肯回答。

姜文翰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小村庄,遂从盐池中所垫起来的小道,向小村走去,路经盐池中,那班盐民们,不是把身形转过去,就是把头低下,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还带着叹息。姜文翰心想这可真是怪事,难道清平世界,西川出名的产盐区,就断绝了路行人不成,这情形好像是看着我有些替我惋惜的情形。姜文翰毫不介意,一直地走到远远的这座小村落前。正当中午,村中不断有人出入村口,一个个年老的、岁数很小的和妇女们,不只衣服穿得又脏又破,一个个脸上全是像闹灾荒时饥民一样,很少有正经气色的,自己走进小村口,村民全带着惊异的神色,往村里走,一条平坦的道路,所有的人家,全是竹篱茅舍。一连过了两个住户的门口,一个老妇人,在门口播米糠,一个竹篱内,有年轻的妇人正在用石臼捣米,可是看她们所捣的米,全是陈年腐臭,不能吃的东西。姜文翰越看到这种情形越怒,这西川,在全国中是著名的地方,贡井、自流井、盐池,产盐之丰,甲于全国,并且城里的情形非常富庶,所有依靠盐池生活的一班人,像纲商、盐店,这些人全列士绅之流,尤其是纲商们和官府一样,出入全是四人大轿,跟班的顶马,他们那种情形,简直是挥金似土,并且各处也闻名。凡是纲商,财富最大,可是他们的来源完全是要仗着这天产的富源,他们剥削取利,可是没有这些盐民们终日操作,一个个哪又能够发财置产业?怎的盐民们竟会这么穷这么苦,这也太不公平了,好,我姜文翰非要把此中的弊病彻查清楚。

他心中想着把这小村已经走过了多半趟街,眼看着到了村尾。从北边一个篱笆门内,走出一个老人,穿着一身旧土布短衫裤,补缀着好几处,光着脚,穿着草鞋,手里拄着一根竹杖,看那情形似乎带着病,走出篱笆门,正往这边转来。此时这条街十分清静,只有几处小门小户的妇女,有的躲在门里,有的在篱笆内,探头张望。姜文翰迎着这个老者拱拱手道:“老哥,我向你打听一件事,这个村庄什么名字,我是一个行路的,把路走错了,靠江边一带尽是盐田,想寻口水喝,全没处去找,可是看到村庄里也没有茶馆,老哥,有甜水赏一口。”这个老者看到姜文翰这种穿着打扮,一身全是丝绸的衣服,他脸上着惊异之色,说道:“客人怎会走到这里,这没有通行的道路,你再往东走出去,更找不到人家了。我们这个村庄叫吕村,客人,你可别嫌我们这个地方人不懂礼节,你若是口渴极了,找口甜水,那倒现成,算不得什么。不过,我可不便请客人到家中坐,我们这个地方有规矩,不许留外人,你等一等,不过茶也没有热的,只有放凉了的开水,客人你要么。”姜文翰点点头道:“这就叫老哥多费心了,老哥你贵姓?”这老者道:“我姓吕,乡下人也没念过书,也没有名字,我叫吕二根,客人你等着,我给你取水来。”这老者腿脚很迟慢,可是他决不叫姜文翰跟进篱笆门,少时从里边端出一碗白水来,只这么往返几步的工夫,老者吁吁直喘。姜文翰把这碗水接过来,喝了两口,故意地沉了沉,向这老汉吕二根道:“老哥,你们这庄乡怎的这么苦,四川是有名的地方,自流井更是无穷的富源,你们住在这里以盐池为生,怎的一家家一户户竟成这样,我实在不明白,老哥,你何妨告诉告诉我。”姜文翰说话间水还没喝完,可是老汉吕二根竟自伸手来接碗,口中在说着:“客人,你还是不必明白吧,请你把碗给我,我还有事呢。”姜文翰道:“对不起等我再把这两口喝了。”跟着说道,“老哥,你们究竟怕什么,怎的我来到这一带,你们说话全是吞吞吐吐。”这个老汉吕二根,伸手把碗接过来,拄着竹杖,向篱笆门内走去,并且随手把篱笆门关上。姜文翰看到这吕二根的一切情形,他这么年老多病,不嫌麻烦,给自己亲自取水,是个很热肠的人,可是向他多问一些村中的事,一个字不肯答,全是在畏惧着一种势力。怎的这也是一个大地方,竟会变成这么荒凉穷困,难道真个有那恶霸一流的人,以极大的势力压迫这班盐民,连大气也不敢喘么?那吕二根进去后,再也不出来,姜文翰知道他是躲避自己了。个人转身刚要走时,突然听得这吕二根所住的房后一片哗乱之声,人声嘈杂,此时这附近的几个人家,有的人从里面跑出来,张望了张望,因为有临街这片房子挡着,看不见,可是这时听到一片狂笑之声,更连续着骂着。这班出来的人,他们似乎全懂得这种语声,有的和街邻挥挥手,他们不约而同,一齐地退回去。姜文翰听这片声音,就在不远,仅隔着吕二根所住的房后,从吕二根所住的篱笆墙旁有一道小巷,大概后面还有住户人家,姜文翰穿着这条小巷,一直地向后面走过来。

这条小巷没有多长,只相隔着三四丈,就转出巷口。后面靠着南边是一排草房和前街的情形是一样,就没有一处整齐的房子,偏着西一个门口,有四五个人,正在大闹着。一个女人坐在地上大哭着,内中一个年纪约在三旬左右,生得身量很高,但是这个身形瘦长,面貌长得也非常难看,一张焦黄的脸,两道斗鸡眉,一双鼠目,鹰鼻子,薄片嘴,两个扇风的大耳,一脸奸猾之气,一条大辫子盘在脖子上,穿着件灰布短衫,下面灰布的中衣,打着裹腿,横眉怒目地向地上坐的那个女人呵斥着。他身旁这几个也全是匪气十足,和自己沿途所看到的盐民完全不同。附近也有人家,有的站在门口,也是躲得远远的;有的从竹篱内偷眼张望,就没有一个人到近前。此时那人正在厉声:“你这个小娘们,顺情顺理地跟我走,没有二句话讲,别的你不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话你会不懂么?你死赖在地上不走,就算了么,尤二爷对你好言好语,告诉明白你,决不会难为你,你却不听尤二爷一派良言,和我这么刁缠,这自流井一带,他吃了熊心豹胆敢跟尤二爷这样无理,你想赖账,那算想偏了心,你是走不走?”那个妇人很年轻,年纪也就在三旬以下,此时虽则头发散乱,泪痕满面,可是在这种庄乡中,算是略有姿色的人。她竟自哭着道:“尤二爷,谁欠的债,你找谁去要,碍着我们娘们儿什么事,难道他输了账就得用女人抵账么?你们也太不说理了,就是死了我也不能跟你们去。”这个壮汉把嘴一撇,冷笑一声道:“不识抬举的东西,阿银,就凭你这么两句话,就会把尤二贵挡回去么?死也不走,那是你想着,好说不成,难道我就没法治你么?来呀,你们动手拉着她走。”身旁的壮汉伸手就抓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一路挣扎撞头,可是她究竟有多大力气,已被两个壮汉抓住胳膊架了起来,那个壮汉却向他手下人挥了挥手道:“从西边出去。”这里没有多远,就是村子边上,此时姜文翰在巷口边篱笆门旁悄悄地看着,不由得怒火万丈。这种清平世界,通都大驿的地方,这群东西竟会这么无法无天,真是要造反了。

姜文翰此时就不想想个人连个跟人全没带,孤身一人身无分文入盐区,眼中所看到的全是这么荒凉的地方,这种事多管得么?可是姜文翰毫不思索地立刻向前紧走了几步,厉声呵斥道:“你们站住!”这班人先前还是真没看见姜文翰,此时听得姜文翰的喊声,这一班人全停住脚步,那个身量最高的,他在后面转过身来,看到了姜文翰也有些惊异。姜文翰此时怒冲冲到了近前,向这人问道:“你这是什么事,凭什么一群壮汉强架一个女人,你们全是哪里的?”这人看看姜文翰又往远处望了一眼,立刻把面色一沉,向姜文翰道:“你是做什么的,你想管闲事么?”姜文翰哼了一声道:“我是要得问问,这个女人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这么对付她。”此时那个女人被架着,仍在哭喊挣扎,突然听得有人拦阻这班人,她竟自连声高喊着:“这位大爷,你救救我吧,我丈夫被他们引诱,到崖上去赌,输了他们的赌账,却要把我抵债,他们没安好心,大爷你救命吧。”这个壮汉不住地冷笑着,扭着头向那女人道:“你自己随便说,不错,就是这么件事,欠债不还,就得拿人抵账,我看他有几个脑袋的敢多管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