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翰厉声呵斥道:“你这东西敢满口胡言,难道这自流井一带就没有王法了么?欠债不还你可以进城去告他,并且欠赌账的又不是这女人,你凭什么架她,你姓什么?”此人一派狂傲的情形,倒背着手,歪着脑袋,看看姜文翰,此时冷笑着道:“你要问尤二爷的姓名,我叫尤贵,告诉你,别想在这里唬事,任凭你是干什么的,这事你就管不着,尤二爷事情忙,没有工夫和你这种东西多费话,我恩典你,给你讲个字‘滚蛋’,你只要再和我多费二句话,我可对不起你。”说话间,这个叫尤贵的向他手下一班人说声:“弟兄们别听这一套,走咱们的。”这姜文翰听这尤贵口出不逊,大怒地说道:“你这种东西简直是匪棍,你也太无法无天了,跟我进城,我有地方交代你。”这个尤贵把一双鼠目一瞪,厉声呵斥道:“你是什么东西,跑在这儿装模作样,这儿的太爷们就是不听这一套,你给我滚蛋吧!”说话间,赶过来照着姜文翰脸上就是一掌。姜文翰往旁边一闪,依然被他手指头打在脸上,姜文翰大声喊着:“你们真是反了,你敢目无官府!”可是这尤贵真个的凶蛮,他竟自往前一扑,反伸手把姜文翰胸前的衣服抓住,口中在骂着:“你是什么官府,我也管不着,你要抬出皇帝招牌来,我们就不用活,相好的,你就别走了,我得问出你是干什么的。”姜文翰和他挣扎,并且大嚷道:“我是找你们灶头邱桐凤来的,我是盐大使衙门派来的,调查盐区,你敢凌辱官府,你可提防你的脑袋。”
这个尤贵虽则听姜文翰说出是盐运使衙门来的,可是他依然不肯听,竟自扬手又给姜文翰一拳,这一下把姜文翰打得半边脸全红肿,他信手往西边猛一带姜文翰,喝声:“去你娘的吧!”砰的一下,把姜文翰摔在地上,口中说着:“你冒充官府,跑这里诈财来,小子瞎了你的狗眼,想到太岁头上动土。”姜文翰被摔在地上,挣扎爬起,口中不住喊着:“反了,反了!”可是这个尤贵竟自招呼他手下弟兄道:“别叫他走了,把他拴在更房去,咱们得审问一下这小子不定是怎么个路道了。”跟着那四五名壮汉中分出两个人来,把姜文翰两臂抓住,架了起来,这个尤贵招呼着他手下那两名党羽道:“你们把那个小娘们送到盐上去,我回头就到。”说话间,他回身向这两名架着姜文翰的说声:“到更房里去。”姜文翰这才是自寻苦恼,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因为也看出这种情形,这种地方你就是喊叫救人,有谁来管,再行和他们强暴分辩,是多找苦子吃,自己索性任凭他们摆布。这两个壮汉抓着姜文翰,那个尤贵在后边跟随,顺着这条吕村的后街往前走了,一直地走到前村口边,紧贴着这个小村子边,一行柳树荫下,孤零零单有一间草房,两扇已经裂了缝的木板门倒带着。壮汉们伸手把门推开,把姜文翰推进了里面,两名壮汉和尤贵也全跟进来。这间屋中,只有一张木板架的案子和一条白木板凳,桌上一盏油灯,一柄缺了半边嘴的宜兴泥壶,一双茶碗,挂着一个木梆子,一面破锣,靠东墙一个木窗,窗纸不知糊了几年,全是破孔,冷冷清清的,除此之外任什么看不到。此时姜文翰站到里面,那个尤贵却来到姜文翰近前,向姜文翰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看你这身衣服是城里的,不过我们盐区碍着你什么事,你跑到这充那个不含糊的,你究竟是干什么的,说痛快话。”
姜文翰道:“你用不着这么强暴,我是盐运使衙门的,到这调查盐区产盐的情形,更要找邱灶头,你们这种行为难道不犯法吗?”这尤贵他丝毫不惧,向姜文翰一伸手道:“拿来。”姜文翰道:“拿什么?”尤贵道:“怎么你这么大年岁的人和我装傻,你是找倒霉,你说你是盐运使衙门派来的,也得拿出点凭据来,那么我告诉你,我就是四川总督成么?”姜文翰这一下可叫他问住了,自己因为已遭凌辱,不能再说自己是盐运使了,就是事后能够依法惩处这群东西,自己也太丢人。可是就是告诉他们是盐运使,也拿不出凭据,做官的印信,不能随便放在身上,自己此时真不如一个奉命差派的委员,出来查办事件的,身上总有一件公事,只得硬着头皮,向这个尤贵道:“我此来奉命差派,查看盐区情形,只是看看当地风土情形,问问产盐的数量,这用不着公事,我没有带着公事,好在我也跑不了,你把我交到城里任凭哪一个衙门,我真犯了罪,官家自会处治我,我有身份,到那时候也能证明。”这个尤贵他却呸的一口啐了姜文翰一脸唾沫,厉声呵斥道:“你简直是满口胡言,我本该把你先好好收拾一下,看你这把骨头,恐怕禁不住尤二爷一拾掇,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姜文翰道:“我姓姜,叫姜文翰。”
这尤贵道:“难为你活了这么大岁数,穿得干干净净的,这个样子,只能在城里唬事,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得分什么地方,别看我们这自流井一带,全是苦庄子苦地方,尤二贵这身没你穿的讲究,可是比你见得多,也不会办你这种混事,未从想往这个地方来,也先打听打听,别说是盐大使,任凭他多大的官,我们这里安分守法,照交官盐,不管他什么官,和我们说不着话,我们不抢不夺不犯法,你凭什么入盐区搅扰,我便宜了你,不过你先走不了,老老实实地在这歇会,等着我回明了我邱五爷那里,听候他的发落。来呀,把他捆上点。”说话间,姜文翰再想分辩也不成了,两名壮汉立刻把姜文翰倒剪二臂给捆上。那尤贵肠子全抖搂出来:“跟我回去,阿银那个小娘们,她不顺情顺理,看看尤二爷的手段,怎样把她摆治顺了,你们好好地喝我一杯喜酒。”说话间这尤贵伸手把油灯旁边一把铁锁抓起,这三人立刻出了更房,把两扇破木板带过去,咯噔一声,把铁锁锁在门上。一阵脚步声,这三人竟自扬扬得意地走去。姜文翰此次事做的实不高明,这种地方,民情风俗十分隔膜,无论如何也应该带两个人来,他们稍有顾忌,也不敢公然拘禁,至大了吃他们些亏。也是姜文翰一时的晦气,所遇到的这个尤贵,比那个灶头邱桐凤还厉害,这小子在这一带是无恶不作,尤其是在这自流井一带,民间也是自成风气,县官里面从来不敢干涉他们的事,在明面上看着他这一安安静静,从来不出是非。县城里整年里衙门口看不到他们这里的盐民,起什么斗殴争讼,可是他们这里暗无天日的事情层出不穷,不过他们全是受活阎王邱桐凤的威势生活。无论多大事,也是全在手里处理,就不许闹出他手去。这一来无形中更给活阎王邱桐凤造成了极大的势力,地方的安全,他敢保证,所以在官家一方面,邱桐凤是说一不二。
这个尤贵,出身海盗,更做了些年枭匪,自从投在邱桐凤这里,他的本领又好,并且狡诈异常,把邱桐凤哄得一天离不开他,大小事全得和他商量。这尤贵也真能计划,他这一百七十五座盐井,所有的盐民摆治得服服帖帖,这种地方并不是一个小村山镇,福缘太大,不是一县的地方,是永宁道数县管辖的盐区,全在他掌握中。这一百七十五座盐井,也是各有头目,其中固然多半是他们的私党掌着权,可是由当地人管辖的也很多。那个尤贵万恶已极,他在回流崖一带,设立起赌局来,引诱着这班人去赌博。川中在那时赌风很盛,何况他这自流井一带,更是官府管不了的地方,这个赌局一到太阳落直到天明,全是兴高采烈地在这里赌钱。尤贵是安心来压榨这班井头们,叫他们脱不开穷困二字,就不会对灶头邱桐凤起异心。更有几个人放阎王债,井头们赌输了,就向这班人借债,日子一长,这班井头们一个个把血汗所得完全送进赌局,个个的落了一身重利盘剥的赌债。这种高利贷比什么全厉害,利息白天不长,黑夜长,井头们弄得每月所得哪还有养赡家室,照顾老婆孩子的?一个个有时明白些,但是已经钻入罗网,无法逃出,全是当地多年的土著,不是有父母,就是有妻子,输得连件整衣服全穿不上,想离开这里,全没有力量了。好歹在这里向尤贵哀求哀求,还可以借几个工资,敷衍着活下去,并且欠了债想走,你也逃不开,只要被捉回来,就打个半死,好歹的当个井头总比苦工们舒服些,这样一来,逼得这班井头们不死不活,可是有那狡猾一些,也是昧起良心做起恶来,变着法子想尽了主意,来算计管领下的这班盐民。可是他们稍微低缓过来半口气来,却又进了赌局,依然弄个十分狼狈,所以这班人,这一辈子再休想逃出手去。那尤贵更勾引来一班江湖上的旧友,这盐池一带,没有官家干涉,更可以做他们的护符,所以这里很隐匿着班在东西川不能立足的人物,川省的盐政积弊已深,并且是互相勾结,狼狈为奸。这一来,灶头邱桐凤和一班盐政的大吏们成了一体。这个姜文翰,抱着一片爱国爱民之心,他想来整顿盐政,这简直是以卵击石,私访盐区,丝毫没有调查出来,自先落在人家手内,他们竟敢这么无法无天地把自己扣留起来,当作盗匪看待。
姜文翰没遭到毒打,也就因他到了这,已经有些风声传露出来。这个尤贵更惦记着一个盐民的女人胡阿银,这个胡阿银的丈夫胡顺也是个井头,他这个女人在这种乡村中虽是略有姿色,可是尤贵这种匪类,更是一个贪淫好色之徒,他惦记这个女人不是一天了,可是胡顺这个女人行为很正,尤贵连遭到她的拒绝。不过这种井头们在他势力之下,他只要安心算计你,你就逃不出他手去。打发几个亲信的井头,引诱着胡顺入赌局,几个月的工夫,就把胡顺输得昏天黑地,欠了十几两银子的赌债,天天的被放阎王债的那么逼迫着。这个尤贵且把他调到很远的地方,叫他好好地工作,积蓄工资,好还清利息钱,明面还是一番好意,不叫他再入赌局。其实他这种安心算计,这胡顺哪会积蓄出工资来?尤贵却趁着这种时候,故意地对胡阿银示恩示惠,嘘寒问暖,送些柴米菜蔬,这个胡阿银,虽是自幼生长盐区的女流,她可不像一班女人那么愚蠢无知,眼中不时看到这班人无法无天暗无天日的时候,已经是十分痛恨。丈夫年轻轻的人,终日埋头操作,又没有多少家口带累,本能安心地度日,可是自经这个尤贵一注意到他们夫妇身上,阿银知道自己是厄运当头。对丈夫胡顺严加劝阻,叫他多留神,可是阿银任凭把嘴说破了,没有用了,他在盐滩上,终日操作,一个女人不能随在他身旁,赶到被他们引诱得走进陷坑中,再想拔腿就晚了,何况尤贵他是安心算计他们,比起对付别人来更加厉害。在明面上,一点看不出来是他的主使,赶到这种阎王债加到胡顺身上,所得的工资更是寅吃卯粮,一天比一天穷困起来,家中所有看得见的一点积蓄,也耗得干干净净,这一来,这胡阿银就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这尤贵差不多一点到一趟吕村,谁看见他全躲得远远的,这胡阿银家中没有别人,只有一个才离开怀抱的四岁小儿,胡顺被调到四十里外盐滩上,有人在监督他们工作,私自不准离开,他简直没有回家的时候了,这个家中,就任凭这尤贵来啰唣。
先前他还是用引诱的方法,可是胡阿银咬定了牙关,不屈服在他这种暴力之下,也不肯在这种情形下,除了死掉,没法子避免。那尤贵所送来的米菜,胡阿银宁可吃米糠,也不肯动他的,并且家中简直是不敢待了,只要望到他一点影子,赶紧跑到邻居家中躲避。在头一天,尤贵在傍晚时,到了胡阿银家中,他不只于胡言乱语,并且动手动脚,就要以强暴手段霸占胡阿银。阿银竟把他辱骂一顿,抱起孩子跑出小村,躲在村后的柴草垛后。那尤贵他这种行为,他决不怕人,竟在暴躁着各处找了一阵,没有找到胡阿银,正赶上活阎王邱桐凤有事和他商量,打发人来找他,这才悻悻而去。可是他焉肯甘心,在当天也就是姜文翰来的时候,他先打发手下的人来探看这胡阿银是否在家,躲在哪里。这胡阿银因为附近的这两家街邻,尤贵已经知道自己常去,不能藏躲了。从天一亮,就跑到前街吕二根老伯家中躲避,哭诉尤贵逞凶强暴安心霸占的情形。这吕二根一个老迈年残的人,儿子在盐滩上也是井头,自己有什么力量来保护这可怜的女人,只有叹息,安慰劝解,叫胡阿银暂时忍耐,躲避一刻算一刻,想法子带信,叫他丈夫胡顺回来,只有烦那和尤贵对头的井头们,向他哀求一下,求尤二爷饶了这个女人,胡阿银明知道吕二根老伯所说的话没用,可是另外也没有办法。哪知道自己躲了半日的工夫,就被尤贵的手下党羽探听着,胡阿银藏在吕二根家中,他们回去报告的工夫,已经有人到这里告诉他们躲在这不成了,尤二爷带的人在篱笆边听了半晌,他少时必到这里搜寻,还不快躲避一下。这个吕二根也吓得惊惶失色地道:“这种人惹不起,叫他看见躲在我家中,就遭到他一顿打,还算不了什么,连我儿子的饭碗全要砸了!”这胡阿银她倒决不怨恨这吕二根老伯,知道这种势力惹不起,在这盐区一带,完全是他们这班人的天下,自己遂把孩子秋儿抱起来,从吕二根家中出来。
转到后街,到了邻舍房,把这小秋儿托付给邻居的柳大娘,胡阿银向这柳大娘说明,你们不要害怕,我们自身的事,不能连累别人,那个万恶的东西,他是蛮不讲理,谁惹得起他,我有这条命和他拼了,大娘咱们全是好邻居,一样全是受苦的人,秋儿这么点的孩子,任什么不知道,求大娘你照顾他吧!我们大人惹了什么祸,也不至于连累这么点小性命。这个胡阿银把孩子安置在邻家,自己跑出来,到家中等候,哪知道这尤贵今天竟用起强梁霸道的手段,带着人公然抢架,正赶上这个姜文翰出头多事,饶没救了人,自己也遭了劫,被他们困在更房内。
门倒锁着,也没有人管,姜文翰又是愤恨,又是后悔,自从做了这么些年官,怎的竟办起这种糊涂事?万也没想不到,产盐区竟会这么无法无天,现在弄成了死活由命,好在只是绑着二臂,腿底下没给捆上,还能够在屋中活动着。从那破窗纸望一下,盐滩离得很远,眼前是一片野地,虽则不断地看到有人经过,自己知道喊是白喊,这里全是他的人,谁能够把自己放出去,到现在只有盼着这个恶霸尤贵带自己去见灶头邱桐凤,个人把身份来压,向他说明,就让他有不法情形,难道他敢杀官造反,把我囚禁起来尽自不放么?可是整整半天的工夫,从破窗户和破门板全可以看到野地和村中的这条土道,连个人往这里探头看看全没有,眼看着天黑下来,野地里盐滩上的人,有这吕村的人,全陆续回来。姜文翰从板门缝向外张望,他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往村里走着,全在低声私语,并且有的人向更房这里看两眼,姜文翰故意地把门板撞了两下,为是引他们前来,可是这班人反倒脚底下加快,赶紧走开,竟没有一个敢往更房这里来的。姜文翰不由叹息,这是做了一辈子官的结果,越是这样姜文翰倒安心非惩治他们不可了。
天已经黑下来,小村中本来就没有什么灯火,这种小庄子,穷苦异常。从门缝中看到对面,篱笆门内,房间的窗上,有些昏黄的灯光,可也照不到他境内,这更房里更是一片漆黑。姜文翰是从天一亮出来,到这时只有中午喝了一碗水,此时是又渴又饿,又急又怒,自己有心挣扎着逃出去,可是终归是个文官,臂上这条绑绳就没法弄掉,自己也猜不透他们是何居心,把个人囚禁在这里不闻不问,并且这小村中到了这时候,尤其是寂静异常,连大声说话全听不到。姜文翰只有慢慢凑到板凳那里,坐在那儿,这可真成了坐以待毙,就在刚坐了不大工夫,突然靠东边破窗这里叭叭叭叭一声有人轻敲了几下,姜文翰赶忙问:“谁敲窗户,你们把我囚禁……”底下的话没说出,外面有人低着声音,招呼道:“老客,你可千万别嚷,你快过来,我问你话。”姜文翰听的说话人的声音很苍老,遂赶忙地站起来,凑到破窗前,也在低声地问:“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