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翰被看管之后,清查库银竟短少了四千余两,这就是他们三个月来所弄的手脚,应该报解的往下延拓不交,可是在公事上他们报销的清了楚,由三月盐大使一班旧日属吏也被买出来,和他们作为一党,他们竟自假造了官方文件,弄成了盐大使私挪公帑,就是别的罪名不实,官款也得交。姜文翰被革职查办之下,这么被屈含冤,焉肯甘心,认定了在这里闹不出他们手去,自己的家属已然离开盐大衙门。姜文翰打定主意,凡是灶户头们所控告的营私舞弊,勒索贿赂,自己可以摘落这场官司,只要自己能够先逃出他们手去,索性把岷江一班恶吏和这些奸民,全把他们告倒了,把多年积弊完全查出来,那时不怕他们不怕国法的制裁。现在姜文翰总算罪名没问实,暂时在运使衙门看管,可是亏空的库银,勒令他补交。姜文翰现在宦囊如洗,哪里来这笔巨款去补上库银?万般无奈之下,把儿子找来,叫姜英杰赶紧设法筹措这笔巨款。这岷江这里既无亲故,又无朋友,谁肯拿出这笔钱来,替他完案?姜英杰已然定亲,尚未完娶,他的岳父是东川涪陵富绅冯子仪,曾做过两任兵备道,从三年前已经告老回乡,不愿意再出去做官了。姜文翰和他在江南任上十分投契,遂结了儿女亲家。冯子仪这个女儿冯淑娥,在订婚之后,竟自得了一场冤孽病,缠绵床褥二年的工夫,遍请名医,始终是治不好,因为女儿分明是没有一点指望了,姜公子业已成年,把人家这么耽搁着,实在对不起姜氏父子。姜文翰转任到岷江盐大使任上,两下相隔千里,音问少通,好在姜文翰因为儿子学业未成,功名未就,更因为自己放这种外任,一到任就是不如意事,哪还顾得到儿女身上事?现在自己被人陷害,只好向这位亲家那里求救了。遂嘱咐儿子姜英杰带着家人钱义赶奔东川冯大人那里,叫他无论如何立时要筹措这笔巨款,好救自己脱出这班恶人之手,只要离开岷江任上,就有法子报这种仇。姜英杰虽然对于一个没完婚的岳父羞于启齿,但是为了救父亲脱身囹圄,顾不得许多,立刻打点行囊,带着家人钱义,赶奔东川。
姜英杰主仆二人,乘船赶奔东川求救,在路经纳溪地方,遇到两只官船,这种船一望而知是从江南过来的,不过两下里船交错看过去,可是这个船上的管船的,却和那两只官船后面一只船的水手是熟人,这个管船的是湖南人,他用湖南的乡音和那只船的一个水手打招呼,两下一问一答,互相招呼着笑着,船走出数丈来,他们还在彼此招呼着说话,直到船隔得很远,话声已经听不见,管船的这才回过身来。本船上一名水手,却是西川当地人,他用着本地的口音和管船的说着话,就是问管船的,你遇见老乡了,怎么不招呼他们停一停,给你家里带信去。管船的问这个水手道:“你真是白在这水面上赶了这些年,眼里还看不出来,人家的人,载着什么客人,那船里是北京城下来的大官,听说是个御史,船走得这么快,谁有工夫去问他,这种官船我叫他停下来,我找着挨一顿好打么?”
姜英杰因为看到这两只官船也注些意,赶到管船的和水手们这一说话,他听得懂,竟说出是御史,这种官外省轻易见不着,全是在京里,不过这个话可证实了,前些日所传来的风言,朝廷里要派巡盐御史,查办川中盐政。在前些天,不过是听到一种传言,不足为据,听船家这么说起,果然是真,遂向钱义说道:“真要是巡盐御史到了,那可是我们一线生机,朝廷里派下的官来,不至于像此后这班贪官污吏一样,狼狈为奸,互相勾结,到了不可解时,在巡盐御史面前也可以揭穿他们营私舞弊,勾结枭匪的情形。”家人钱义也深盼着果真是巡盐御史下来,老大人的事总可以有一线希望,他们猜测的还是一点不差。
川省盐政上闹得也太不像话了,上下勾结,全饱了私囊,国家税收日减,盐的产量是只有增加,这是很显然的。官盐全变成了私盐,这是历年部里全用极严厉的公事,变成川中管盐政的大吏们,彻查舞弊,但是任凭一起手,闹得多么雷厉风行,可是结果就是一纸公文报上去,依然是烟消火灭,一点弊病查不出来。并且这姜文翰没到永宁道境内时,这里已经起了一次风潮被消灭下去,所以朝廷里特派一位巡盐御史,赶奔建昌道、永宁道清查产盐区的积弊,以从当地出产运销的情形,无论如何要把川省的盐政整理一下。
这位巡盐御史彭济川,奉到这种旨意,来办这件事,自己就知道不容易弄好了。因为不只于川中这样,凡是产盐区,就是离着北京城很近长芦盐政,又该如何?任凭你有多大本领的,他里边是牵连太多,何况有势力的人也太多,总是叫你感觉到投鼠忌器,所以满清一代,盐纲不振,积弊层层,简直是无法剔除。这种由上到下的弊病,何况四川省是个边远之区。这位御史彭济川,奉旨查办川中盐政,只有到时候看情形再说了。此人是一个言官,倒还有廉洁之名,不过他认为这种事如果认真办起来,个人虽是奉有朝廷旨意,恐怕非叫你弄得一败涂地不可,你只要入手查办,就得大刀阔斧地惩治一班舞弊的人。自己在出京时,就有一班至近的好友,私下里尽力地劝阻着,但是朝命难违,不去是不成,可是一班朋友们就警告他,要慎重处理,事情不只于关系着现在的官,并且你只要彻查这里边的弊病,你得调出多少年档案来,不错,你是内行,你懂得这里边一切手段,他们能互相推卸责任,追究起来,有的已经离开宦途,有的已变成封疆大吏,或者就在京中掌有大权,试问你一个御史,你能把这班人一网打尽么?并且川中的枭匪,更是猖狂,弄不好把命也要送在川中,那有何苦来?这个彭济川听到好友们这种话,真是凉水浇头,心里未免存着一分顾忌了,这只好到了地方,斟酌当地情况和调查所得,捡那不碍命的事情办上几件,个人不想安心在这件事情上发财也就是了,所以放心大胆地起身赶奔川中。
没想到这,姜文翰这件事已经发作。他这船过了纳溪地面,又走出三十多里的水程来,已入了富顺境,天色可就晚了,在一个小码头边,把船拢住,在这里停船过夜,第二天就可以早早地入了富顺。他是奉旨出京,带着四名随员,八名随从,四名随员全是对于盐务事很清楚的人,为是帮助着自己调查盐政的弊病,从哪里下手。船停下之后,在舱中用过晚饭。这位彭御史,因为已经到了地方,和随员们饭后细谈一阵,商量到了和谁见面,和哪一方接头,还是先行私自调查。正在议论不决之下,忽然有一只快船竟在这时来到官船附近停住,向船上的人打招呼,就是富顺城里下来的。这个彭御史一听差人这么报告进来,十分惊异,因为自己是一个查办案件的官,虽然行踪不十分严密,可是沿途上决不往下传递信息,惊官动府,决不招扰地方的官员,才入了富顺境,他们信息怎的这么快,竟自有人迎上来?遂向差人们问:“来的是哪个衙门的?”差人跟着回答:“本城内一位纲商,他可是带着盐运使金大人的信来的,说是要和大人面谈一切。”彭济川摇摇头,就知道这里边有麻烦,这时身边还有一班随员,大家纷纷站起,走出舱去,叫彭济川单独会客。
这时差人把来的人引导进来,此人一张名帖上写着,是纲商屈有度,彭济川会见之下,向他问起来意,并且问屈有度怎的知道自己到此。屈有度却微笑着道:“这里掌川的有官船来往,大人的官船所到的地方,哪会不知道。”彭济川却沉着面色道:“老兄在深夜间赶到这里,可是有什么事么?我可是先行告个罪,兄弟此次是奉命而来,在我没到了建昌道境内,咱们可免谈公事。”屈有度微微一笑道:“我们焉能不为彭大人着想,商人此时赶来也就是为得给彭大人送一封信,因为大人所查办的是盐政,纲商们经管的是盐务,进城时会面很多,早来瞻仰瞻仰,也很应该,彭大人一路上太辛苦了。”说话间却递过来一封信来,这位巡盐御史彭济川把信打开,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不由面目变色。这封信的确是建昌永宁盐运使兼盐法道金子寿亲笔的函件,他一开头,就先用一顶大帽子,表明了他的身份和靠山,就是他个人蒙现任兵部尚书和四川总督的赏识,屡任盐政,可是来到这建昌道一带,感觉到这里事十分棘手,这是不可掩饰的事,积弊已深,可是这里不怕小小的一个盐吏,全有极大的来源,极大的援引,现在正为了一个盐大使姜文翰才行莅任,就行以敲诈的手段,暴压灶户,勒索巨款,以致激起公愤。一百七十五座盐井的灶户头,联名公禀,自己已经把他撤职查办,以免激起意外的风潮,贻误产盐,影响国课。据报贵御史奉旨前来查办川中的盐政,本人是无限欢欣,入城之后,定会设宴洗尘。这封信末后更附带着几句,纲商屈有度,在永宁道经营盐务有年,经验颇深,为人稳重,更熟悉建昌永宁一带盐务应兴应革事宜,有所垂询,该商定能竭诚相告。这位御史彭济川把这封信看完,不禁心中暗自忖量,好个盐运使金子寿,这封信上对我分明是示威,并且披头一件事,叫我先得查办盐大使姜文翰这一件,更分明示意我对这纲商屈有度要另眼看待。此时彭济川把信放下,刚要说话时,这纲商屈有度却向舱门外说了声:“哪位上差在这,有劳把我那个跟人叫来。”外面答应了声,这个纲商屈有度满脸堆笑地向彭济川道:“运使金大人到任以来,真是为国为民,既能顾及国家的税收,严厉督访着官运,可是一方面更体念商人们,处处的维持我们,彭大人这一来更好了,再把这里盐政整顿一下,将来盐务的税收,必然能日见好转。”说着话,他的跟人已经到舱边,屈有度却站起来,从舱门边接过一个包儿来,满脸带着笑,把这个包儿放在茶几上,亲自打开,里面是两个锦匣:一个里面是两支老山参,一个锦匣里是商品的鹿茸;另一个紫缎子小包儿,打开了上面用丝线绷着一件翡翠的翎管,一个扳指。屈有度笑嘻嘻把这些东西捧着放到了迎面的炕桌上,向御史说道:“商人知道大人是个廉洁的性情,来到此处,商人为得略表寸心,所以带来了家中收存的这点东西,参茸,大人留着备不时之需,这两件小玩意儿,也是朋友送的,商人在功名上不过捐了一名监生,尤其不能用这种东西,请大人赏脸赐收。”这个巡御史彭济川沉着面色道:“老哥不要强人所难,兄弟我奉命来到川中,是放查盐政来的,一切遵着朝旨办理,老兄是奉公守法的商人,这种情形,倘若传扬出去,难道我们有什么私弊么?兄弟我天胆不敢收,请老兄你带回去吧。”屈有度道:“大人,何必这么固执,商人此来决没什么请托,大人是奉命查办盐政来的,商人承销官盐,决不怕任何的官员来调查,无私无弊,谁能说到是在大人面前请托?何况兄弟这点薄礼,叫谁看见也没有话可说。商人此来,又是会经请示过运使大人,难道彭大人就连运使大人的一点面子也不赏么?”这个彭济川此时好生为难,果然京中一班友好所说的话,一点不差,自己这趟差事,非弄个一败涂地不可。纲商屈有度,他是盐运使兼盐法道金子寿的红人,金子寿又有极有力量的靠山,我难道真个的不管不顾?认真处理起来,只怕弄到将来,我终归落个失败,还不知毁到什么地步。他见屈有度更明着说出这简直是盐运使授意,若公然把他拒绝出去,那就是明着告诉他到建昌永宁来一切事秉公办理,不顾任何情面,那个金子寿也是一个很难惹得人,他必要放手对付自己,恐怕一伸手就是麻烦。这个彭济川在十分为难之下,强赔着笑脸,向这纲商屈有度道:“运使大人,我们在京中也见过面,不过老兄们也得体谅我,为我本身着想一下才好。”屈有度忙答道:“彭大人只管放心,此次查办川中盐政,我们必要尽力地帮助着大人,把盐政好好治理一下,决不会叫大人无法交代,敢保大人此次查办盐政之后,禄位高升,商人不敢打搅,在城中恭候大人的驾临了。”说着话行礼告辞,这个御史彭济川竟弄得没办法,把他送到舱门外,屈有度上了他自己的船,拱手作别,他的船立刻离开。
这位御史彭济川回转舱中,眉峰紧蹙,自己十分着急,看了看炕桌上的礼物,自己还没到地方,先行接受他这么贵重的东西,这往后的事可怎么办?赶紧地打发差人把随员请过来,这个彭济川他实没怀着什么私心,想在这趟差事上捞摸一下,可是眼前的情形,迎头就给了自己这么一下,真叫自己没法应付了,赶紧把随员们请到舱中。这种情形,他们早听见说了,来的是建昌道永宁道有名的纲商,并且在一个夜间到这里无私有弊,随员中是两位办盐政的,两位做幕的,彭济川见他们进来,不由冷笑着道:“我们发财的机会到了,你们看看还没到地方,人家的信息已经到了,竟送来这么份厚礼,我真不明白,这般人竟敢这么无法无天,尤其是最怪的,这个纲商屈有度带着盐运使的信件而来,对我威胁示意,大概咱们这次,足可以弄个发财还家,可是我想到这个脑袋就要丢了,你们看这件事怎么办?”彭济川更把方才纲商屈有度说话的情形,向随员们述说了一下。
这时随员中一个姓卞的叫卞秋舫,他曾经在长芦盐运使衙门干过些年差事,和一个姓成的叫成守信,全是对于盐政上有十分的经验。彭济川带他们两个人来,就为是调阅档案时,用这种熟手,是驾轻就熟。这个卞秋舫走到那炕桌前,空中说着:“我也瞻仰瞻仰这个大纲商这份礼物。”把那个缎子包儿拿起来,就着灯下看了看,翎管和扳指,不禁点点头道:“东西真是好,够得上子母绿。”跟着把上边一只锦匣拿起,看这两只大参,哪知道这只匣子刚拿起来,下面竟带起一个红封套来,连御史彭济川决没看见另外还有什么东西。此时卞秋舫把这红封套拿起,向彭济川道:“大人,这份礼真是不轻,这四件礼物,就很够贵重的了,怎么另外还有现货,好阔的纲商。”
彭济川很带着惊异地说道:“秋舫,那个红封套是什么,怎么我没看见?”卞秋舫道:“他没向大人说么,这封套上标着菲敬五千。”跟着把封套打开,从里边撤出一张五千两的庄票来,递给了御史彭济川,彭济川接这张庄票,几乎也有些发颤了,略看了一眼,愤然掷在了茶几上,恨声说道:“好大胆的纲商,他竟敢这么公然纳贿,我非依法办了他不可。”
此时随员中两个办折奏的师爷,石秀堂、于子昭,相互彼此看了一下,微微一笑,全知道这川中的事恐怕不易下手了。那石秀堂忙地向彭济川道:“大人,这种事不是着急发怒所能解决的,大人还要仔细地思索一下,我们应该从长计议应付之法。”彭济川道:“他们分明想用金钱来买我的脑袋,可是我彭济川不想卖。”那位师爷于子昭道:“大人无须想得那么严重,晚生认为还不至于弄成那样。”彭济川这才落座,这四位随员也跟着坐下,那卞秋舫道:“大人这种事可得慎重一下,打不成鱼把网也丢了,可犯不上,一路上受尽辛苦,来到川中,劳而无功,弄不好结下了一地仇人,川中的盐政,还未必就整顿得起来,那又何必呢?现在总得适宜应付之法。”彭济川道:“怎么叫适宜应付之法,他们纳贿,我受贿,他们不要我办的,我别伸手,可是我出来是干什么的?一点成绩办不出来,我有什么脸面回朝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