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师爷石秀堂道:“彭大人,我们全是蒙大人器重,带出来帮助你查办川中盐务,我们决不能昧起良心来,引诱人作恶,可是‘通权达变’四个字,不能不注意些,诚如秋舫老兄的话,弄了劳而无功,又该如何。大人先就眼前的事看看,我们播情度理,从自己本身来想一下,纲商屈有度论功名没有,论身份没有,大人是朝廷派出来的,他居然就敢这么来求见送礼,更公然在初见面之下,就敢蒙蔽大人你,悄悄地把五千两的庄票夹在锦匣中。这件事换我们去办,我们自身是不是早有个打算,人家翻了脸不接受,立时把人扣起来该怎么办,这分明是他毫无所惧,大人如若是真个翻脸,恐怕立刻要掀起一场极大的风波,这个纲商们也许能反咬一口,贿赂送的少,大人翻脸了,你接受你就得受的请托。”彭济川道:“这一说,我是非得贪赃枉法营私舞弊不成了。”
石秀堂道:“大人,这种事,索性不露声色,晚生说出来的办法,大人仔细忖量一下,可行则行,若是认为不对,不妨再想办法。我们此番随大人出川,决不随意把这件差事毁了,不过从起身时已经早知道事情很棘手,大人如若想办川中盐政,轰轰烈烈地做一下子,那可非把自身毁了不可,决办不到。大人仔细思索一下,这些人,个个都弊病,你彻查起来,所有建昌永宁两道四县的官员,一个也逃不开,请想大人能那么办么?内中株连的只怕比现任的还多。”彭济川道:“秀堂,要依你这么说,我这个查办川盐积弊,就要束手无策,我弄一份折本奏报上去,全给他们加些保举,我交一地朋友,还弄个饱载而归,这么做就对了么。”石秀堂冷笑一声道:“大人,你这个话好在晚生并不多疑,因为我们一路上没有交接,没有来往,没有私人的函件,我们就是随着大人来,愿意随着回去,焉能教大人那么去做。现在的事,到了地方下手查的只管严厉,可不要轻易动哪一个人,我们可也不是敲山震虎,向他们示威,一切的弊病全查明之下,不要过分株连,不要动太有关系的人,捡几个无足轻重的人,和不关系川中盐政整个的事情处理一两件。这样对于盐运使金子寿,面子也保住了,大人也不至于结了冤家仇人;对于纲商方面,严厉地指示他们几件改善之法,无论如何总比大人没入手之先,国家的税收增加一些。这样,大人此次入川,也算没白来,公事也交代下去,自己声名也不至于毁了,更可以不和一班有权有靠山的人结仇。晚生认为这么办来,尚可保全,我们此番出京的脸面,大人若是认为非伸张国法,惩办贪官污吏,纲商枭匪,晚生实不敢给大人那么主张。”
这彭济川听了石秀堂这番话,虽则不十分满意,但是卞秋舫、成守信等,也全认为应该这么做。彭济川道:“运使的信中,他首先指出盐大使姜文翰处理不善,甫经历任,营私舞弊,勒索灶户,激起众怒,联名公禀,运使已把盐大使姜文翰扣押起来,他头一件就叫我办这件事。你们在京中也有个耳闻,这个姜文翰我信任得他,绝不是那样人,他是出了名的一个强项官吏,不畏权不畏势,所以在江南做了这些年官,始终不能发迹起来,他就是吃了抗上的亏,他好好的过去政声,决不会跑到川中来完全断送。这个人又犯了他那种执拗的性情,不定是怎样得罪了他们,非要把他除掉不可,我对这件事,怎样办?”
那位师爷于子昭道:“大人,你对于这个姜文翰知道他过去,这就叫先入为主,心存了成见,伸手必要开脱他。对付那一班他的敌人,大人,可得想想,他们这班敌人是谁,晚生认为就是屈有度等一流,这件事,大人入手调查,不妨给他个息事宁人。姜文翰是个好官,大人设法开脱他,别叫他真个落了罪名,这么对付姜文翰,大人是问心无愧,对得起他。一方面可以示意纲商屈有度,不可过分地逞手段,两下只要僵持之下,大人只有秉公处理,事情是愈闹愈大,这是釜底抽薪之法,这件事很容易消灭下去。”这个彭济川他实在是好官,在朝中很有廉洁自守之名,只是胆量不够,迎头先给了他这么个难题。他手下这班随员,全是老差事了,一个个虽则不是恶人,可是处处要为自身打算,全存着一个犯不上数千里出来,落不到什么,反跟着彭济川弄一地仇人,将来连混份差事全死了路径,可也不敢公然劝彭济川贪赃受贿,他们遂用这种圆滑的手段,叫彭济川应付眼前。彭济川认为不依着他们的主张这么去办,也实想不出对付这班人之策,只好向石秀堂等一班随员道:“现在这件事咱们暂且别做定局,入了境看一看情形,再斟酌情形办理,老兄们这次辛辛苦苦随我入川,只要不叫彭济川弄得声名狼藉,我就感激不尽了,好在我从来不愿意做那种沽名钓誉的举动。”那成守信道:“大人说得很是,事情不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而已。”彭济川道:“他这份礼怎么办?”石秀堂道:“大人只有暂时保存,现在也不能给他退回去,我们不动用它,将来看事情如何再定局了。”御史彭济川点点头道:“只好如此,老兄们要知道我们的地位,我们一切事,总要严密些,这种情形,风声可走漏不得,我们自身,名誉地位太危险了!”石秀堂等忙着答道:“晚生等晓得,大人也请歇息吧。”随员退出大舱,彭济川亲自连这份礼物连庄票放到一处,屈有度那个绸子包裹也没带走,御史彭济川亲自把它用包裹包起来,放到了木炕里边一个随身的文件小箱内。因为这时天色不早,立刻招呼外面差人进来收拾歇息,差人们进来把彭大人的卧具全放好,收拾好了,把蜡烛熄灭,换了一只油灯,放在了靠桌边的茶几上。离着码头不远,就是一个小镇甸,此时听到远远梆锣之声,已经二更三点,彭济川遂收拾歇息。
但是眼前的事这么逆头,事情太觉棘手,辗转不能成寐,自己盘算着这些事,真不知道前途如何了。躺在枕上,朦胧中已经交过三更,此时船上的人全已入睡,在一路上夜间这前后两只船总是每船上留一个人守夜,他们全在后船,隔一个更头,就同着船舷转一遭。彭济川始终是没睡实在了,在迷梦中,似乎还听到守夜的差人从舱门前转过去,走向舱后,差人过去的工夫不大,突然彭济川听得耳边叭的一声响,自己矍然坐起,舱中因为还点着油灯,之间舱门已开,被风吹得来回地动。彭济川哦了一声,刚要招呼听差的,眼中突然望到右边那只茶几上插着一支明晃晃的匕首,这支匕首还不住地颤动着,彭济川呀了一声,自己要喊听差的王顺,可是把喊声自己收住了,没喊出口来。战战兢兢地下了木炕,壮着胆子走到舱门口,向外望了望,船头上静悄悄,在星月之光下,任什么看不到,因为船抛着锚,在船上人入睡之后,跳板已撤,岸上和船头上,一点异样的形迹没有,彭济川赶紧地把舱门仍然关严。回身来,把左边茶几上的油灯端起,灯焰拨得亮了些,转到右边茶几前来看,赶到灯光照处,只见匕首刀锋利异常,穿进茶几有半寸,可是匕首上还穿着一张纸,上面墨迹淋漓。
彭济川把油灯放下,伸手抓住刀柄,用力晃了晃,拔了下来,把上面的这张纸帖撤下来就着灯下一看,只见上面只有八个字:“苞苴夜进,贿赂公行。”彭济川一看这八个字,自己不禁暗叫不已,彭济川彭济川,你大约不易再回北京城了。纸上这八个字,墨迹很新,似乎写了的工夫不大,上面所说的事很显然,就是指责自己贪赃受贿,接受屈有度的贿赂。我这条命好险了,投柬示警的人,既能把匕首刀刺在茶几上,取我这颗人头,又费了什么力,这分明是警戒我,教我知道此次入川想贪赃枉法,接受贿赂,国法不能处治我,有人来不容我,哎呀,这可怎么好!真要了我彭济川的命!自己拿着这张字帖,彷徨无计之下,就想着招呼石秀堂等一班人,告诉他们有这种异事,商量商量办法。彭济川走到舱门口,又迟疑住,自己想到方才他们一班人的情形,虽则他们没有公然叫自己接受贿赂,对于川中的盐政不必认真,可是他们决不主张依法办理,这种情形,分明是他们已经全畏惧着当地一班官吏的势力,这件事我彭济川要自己拿个准主意了。反复思索之下,彭济川认为盐运使金子寿,纲商屈有度手眼通天,势力太大,但是究竟没有这种风尘异人手段厉害,我若是不振作一下,尽我的力量来对付这一班贪官污吏们,我这条命早晚也得被插刀留柬的人要了,那时我还得落个身败名裂而死,我又何不死个值得?我还是不和他们商量为是,反正他们主不了我的事。这个彭济川反复思索,认为决不能再和他们商量了,遂赶紧把这张字帖和这口匕首收起来,仍然歇息下,这件事就算是人不知鬼不觉。
哪知道到了五更过后,天还没亮的工夫,突然左边船上,一阵哗噪,人声乱喊,彭济川赶紧地踅身坐起,口中招呼着:“当差的什么事?”可是耳中听得一片的喊着:“后舱起火,快着弄水救!”彭济川穿着小衣服,拉开舱门,走出舱来,这两条船是并排着停在江边,彭济川这条船靠西边,第二只船靠东边,第二只船的后舱正是船上水手们歇宿之处。这种大官船,舱房是分为三段,船上地方很大,水手们也不知是怎的后舱一盏油灯倒在桌上,把后舱的小木窗引着,直到火把木窗全烧着了,水手们才惊醒,一片浓烟之下,辨不清眼前的情形,所以乱喊乱嚷起来,这一阵喊嚷全出了舱查看。彭济川也往舱门前的船板上,转到东船舷上,可是水手们赶到醒明白了,几个人一齐动手扑救,火势立刻熄灭,闹得七言八语,管船的不住向水手骂着,说是水手们太不小心了,这要赶上大风天,还不弄成大祸么。随员们也在劝着管船的不必闹了,好在没烧毁什么,往后叫他们小心些也就是了。此时有两名跟班的差人,见御史彭大人也站在船舱上张望着,他们忙迎过来,说道:“大人请回舱吧,没有什么事了,水手们不小心。”彭济川也没说什么,转身绕过船舷,走进舱门。
一进舱门,不禁呀了一声,目瞪口呆,赶紧地扑到木炕前,探着身子,望了望一跺脚道:“可毁了我。”差人跟着也随了进来,因为天也亮了,一见彭大人这么惊慌失色,顿足叹息,跟班的王顺,是彭济川的宅中旧人,忙向前问:“什么事,大人这么着急?”彭济川颓然坐在木炕边上,向王顺挥着手道:“快去,请师爷们前来。”王顺不敢再多问,忙和同伙退出舱中,把外面的竹帘放下来,赶紧到邻船上招呼石秀堂等到这边来,王顺告诉他们,彭大人很着急,大概是出了什么事。石秀堂、于子昭、卞秋舫、成守信,四位随员,听到王顺这么说,赶紧地全穿上长衣,跟着走过船来。石秀堂一进舱中,一看彭大人的卧具还没有收拾,这是才起来,油灯还没有熄灭,此时舱中可有了亮光,靠两边一扇窗,不住地被晨风吹动,这种情形,知道是有很重要的事了,因为这位彭大人的习惯,早晨起来,不收拾完了,不换了衣服,决不叫随员们过来。石秀堂等来到近前忙问:“大人什么事?怎的大人脸色这么难看,舱中出了什么事,大人这么着急?”这个御史彭济川嗐了一声道:“我真想不到此次奉旨出京,竟会叫我彭济川跑出千里路来送死。”卞秋舫道:“大人何出此言?”彭济川用手一指木炕上那只文件小箱,盖儿竟敞着,向卞秋舫等说道:“屈有度所送来的那份厚礼,整个的被盗了。”
这一来卞秋舫等四位随员,全站起来,个个满面惊慌,石秀堂忙地问道:“在什么时候丢失的,这船上还有巡更查夜的人,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彭济川道:“我们船上后舱的火,明明是匪徒所放,这就是平常所说的调虎离山。就在这么一点的时候,这来人出入的道路也很显然,他是从西面边这个窗口进来,把东西盗走,仍然由这里出走的。我站在东边船舷那里,舱门这一带倘若有人,我一定看得见。昨夜你们走后,我亲自包裹起来,连那庄票全放在一处,箱子并没上锁,这不是要我彭济川的命么。”卞秋舫道:“照这样,这一带还了得么,一个官船上,盗匪就敢这么横行,我们非叫地面官办这案不可,找他要人。”那石秀堂却冷笑一声道:“老兄,你先别暴躁,未从说这话,也先想一想,我们所损失的是什么,就让你说是彭大人个人很重要的东西,你也得开单交给地面官人,上紧查缉,就让是可以先不向他们说明,倘若地方官真个的有那办案拿贼的好手,人贼并获,人参鹿茸翎管扳指,这可以说是彭大人所有,那张庄票,试问如何交代?先把贪赃受贿的名声传出去,那可是船不翻,先往河里跳了,大人不必着急,东西已经失了,好在我们没安心受这份厚礼,不过吃人家的嘴短,还是那句话,只好屈着心的权宜应付,斟酌情形办理吧。”彭济川哼了一声道:“我倒也是想了,这份礼物丢失于我们没有什么损失,可是纲商屈有度,花了这份厚礼,他不能白花,他自身必有极大的劣迹,我们接受他这份厚礼,显然已是受贿,能够不维护他么?我们想再敷衍办下去,有人不容了。”石秀堂道:“有什么人不容?”御史彭济川,转身从一个衣包底下,把一支匕首和折叠的一个字帖取出来,向石秀堂面前一放道:“就是此人不容。”这石秀堂见彭济川取出这种东西来,惊惶失色把那字帖打开一看,他一见这“苞苴夜进,贿赂公行”八个字,自己也不禁像冷水浇头一般,卞秋舫等也跟着看了这张字帖,全向着彭济川愕然惊顾。石秀堂、忙向彭济川问道:“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件事,这支匕首和这字帖是从哪里来的?”彭济川叹息说道:“这件事我本不愿声张,与我们本身太不幸了,大约也就是在三更左右,我也说不清什么时候,突然舱门一开,茶几上一响,这支匕首和这字帖就插在茶几上面,穿着这个字帖,你们请想,这很显然是屈有度刚刚地送过那份厚礼,半夜间就有这种怪事发生,这分明是有哪个风尘中的异人,看到这种事,抱不平向我示警,我这条命还不就在人家手中么。在半夜间我也不敢声张,想不到还没容我和你们说,连续看又出了这种事,这可是完全要把我彭济川毁了。现在生死两条路,我已经选择好,此番老兄们随我数千里途程,一路上受尽辛苦,来到川中查办案件,遇到这种难关,我若真把这条命送掉,但是死以后落个值得,谁要是为得固执自己的前程畏惧这班人的势力,叫人把我这颗人头取去,我还落个贪赃枉法,私营舞弊,上负朝廷,下负黎民,我现在决意的要自己招做一下,我倒要斗一斗这种势力,我们无论如何不能再接受他们这班人的人情贿赂。从现在起,我要立刻离开官船,变装易服,入建昌永宁两道所辖境内,调查这一带盐务的情形,和纲商枭匪勾结不法的事实,盐区一带舞弊的情形,我要认真的办了。我的势力斗不过他们,被他们毁了,那么死,死得问心无愧,对得起国家,对得起黎民。老兄们暗随我前来,愿意和我这个人去做,弄出什么祸来,由我彭济川一人担承,事情办好了,我还要尽力地对老兄们褒奖;若是认为这么做有危险,那只有暂时分手,你们在附近一带等一下,容我把这件事料理清楚,也许在当地处理,也许回京去办。我彭济川决不会把老兄们扔在四川不管,我是敬仰兄台们大才,方邀出来帮我,查办川中的盐政,我彭济川决不会做那对不起朋友的事,可是我向兄台们告个罪,我是决意这么做,绝没有变更,请兄台们也不必再想别的法子,或者劝阻我。”御史彭济川这番话出口,这四位随员弄得面面相觑,一个个说不出话来,彭济川的话是很紧,他决不用别人再给他出什么主张。
这一来,石秀堂、于子昭等,知道这么去做前途的事还有风波,并且多半得弄一场大祸。可是插刀寄柬这个人可够厉害的,无形中暗地已然监视,真要是看在人情势力上,架弄着彭济川敷衍行事,那一来,就许全把命送掉。石秀堂首先站起来,向彭济川道:“大人,就这么办吧,这叫命该如此,我们随着大人来的,随着大人走,我们四人中在这一带,就是有朋友,也是平常人,和这一带官府决没有关系,咱们是祸福与共。”彭济川点点头道:“委曲老兄们了。”彭济川站起来在舱中转了一周,向石秀堂等说道:“我们要想不明着去见他们,暂时可得离开此地,叫船家赶紧雇一只船,这两只官船就留在这里,随往们全住在船上。我想屈有度他认定我等已经接受了他的贿赂,准了他的人情,今天还要派地方官前来迎接,那么留下手下差人,叫他们应付,就说我们今天黎明时候接到一件八百里加急的紧急公事,这里的事先行停止不办,赶奔成都,至少有半月和一月的耽搁,原船开到富川县的码头等候,船上人一切用度不足时,由地方官暂时接济,这样我们可以脱身躲开,往下游赶一站,我们再行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