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秀堂等点头答应,只可这么照办了,把随行的差人们全嘱咐一番,立刻另雇了一只船,彭济川只把自己亲信跟班王顺带在身边,和四位随员,换船起身,出去六十多里的水程,离开富顺县境已远,这才离船登岸,找一个大镇间落脚。这位御史彭济川,变装易服,和一班随员们全改变成商人模样,隔了两三天的工夫,才绕道入富顺先荣州一带,调查当地官商勾结和包庇枭匪的情形。暂且按下这位御史彭济川,暗地调查一切,且说那姜公子赶奔东川求救。
西川离着涪陵不下六七百里,虽然是昼夜兼程而进,可也走了七八天的工夫,才赶到涪陵。姜文翰在江南任上原本是和冯子仪同省做官,素有来往,姜英杰对冯岳父家中也会熟识,英杰一到这里,门上的家人就全忙了,认为姜公子定是投亲完婚来了。冯宅的老家人冯福,随着他们大人在任上多年,跟姜英杰见过多次,他一见姜英杰到来,嘿了一声道:“公子爷,你早来五天还可以见个活面,我们小姐四天头里已经去世了。”姜英杰听到这话十分痛心,这真是厄运当头,屋漏偏逢连夜雨了,我此来虽没有投亲完婚的意思,但是这位冯小姐已然去世,这门亲事就算完了。冯大人在丧女之下已经够痛心了,自己反在此时登门借贷,也太觉难堪了,姜英杰立刻满脸沮丧之情。那老人家冯福,他哪知姜公子的心意,忙劝着说道:“公子爷不要难过,亲戚虽然没有了,交情还在,你稍候之,我给你回一声。”姜英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也是万般无奈,只好觍颜求见,不大工夫冯福从里出来说道:“公子爷里面请,我们大人很愿意公子爷来这一趟,大人在厅房候着你老了。”
姜英杰随着冯福来到客厅,冯子仪离座迎接,很客气的,先问候姜大人,姜英杰仍然按着晚辈行过礼。落座献茶之后,这位冯大人说道:“贤契此番远来,本不应该早早告诉你这种不幸事,只是冯福一时年老糊涂,竟自这么多口,竟把小女已然去世的事告诉贤契。好在小女已经病发多年,就是能活下去,也是麻烦,这一来也很好,她自己摆脱苦恼,也省得带累贤契。我们这门亲事虽然没有了,可是我们的世交尚在,我没有多少至近的朋友,往后贤父子还是不要和我疏远才好,我姜年兄他在岷江任上一定如意吧。”
姜英杰叹息一声道:“老伯我两家现在共是同一命运,老伯顿失掌珠,可是家父竟自被人陷害,被人诬控,现在落个革职查办补交官款,想不到来在岷江任上,只几个月的工夫竟弄成这样结果,这也是做官的下场头。”冯子仪听到姜英杰这句话,大惊失色,细细问起致祸之由。姜英杰详细地把前后事说了一遍,这位冯子仪大人十分抱不平,向姜英杰道:“我这位年兄从在江南任上就落个廉洁之名,不过他心性过直,不畏势力,在这种时代下,就叫不合时宜,个人家中又饱有田园,正应该早早收场,何必再到这种边远的省县来和这班贪官污吏为怨结仇。岷江一带的盐政,任凭你有天大本领也没法子清除积弊,整顿税收,只要你不放手去贪污,就算是好官。那班纲商手眼通天,你有多大力量,也不如他们人杰地灵,所以尊大人此番被害,我说句放肆话,真是祸由自取。贤契现在什么闲话也不必谈了,说咱们的正事吧,打算怎样才能把这场官司弄完了,有什么为难事只管说,我已经说过,小女虽然不在,我们不是打结亲才认识的,我和你们这种世交,是不能磨灭的。”
姜英杰嗫嗫地说道:“老伯我真难启齿,老伯遭这种心事,小侄不能给你老分忧解闷,反来到府上添麻烦,显得太不近人情,只是没有别的人可找,只有求老伯施以援手了。家父如今被这班小人陷害,他们全谋用的手段,在公事上面竟亏欠了四千两库银,后任的不肯接受,勒令变产补缴。可是家产全在故乡,远水不解近渴,哪里来得及?在两川一带又没有很近的人,可以求援呼救,只有想到老伯这里还能通缓急之需,并且他老人家这场怪全是仇家陷害,家父口头更不谨慎,扬言非将这里盐务积弊给彻底查办,这种情形纲商和灶户们恐怕早晚要下毒手,所以家父要即早脱身,离开岷江一带,也好保住自己的性命,迫不得已只有求老伯施以援手,无论如何筹措四五千金,把库银补偿上,也好保全一家人的性命。”
这位冯子仪听到了姜英杰这番话慨然说道:“事情可真不能轻藐了,那灶头邱桐凤,我虽远在东川也久已闻名,这种人如何惹得,尊大人这场杀身之祸,可实在太危险了!”冯子仪说着话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两遭,向姜英杰说道:“贤契少坐,我到后面去去就来。”姜英杰忙站起来道:“小侄前来也应该拜见伯母,老伯要是到内宅去,替小侄说一声,小侄要进去给伯母问安。”
冯子仪道:“贤契不必见她了,她若是看见你,越发勾起她的伤心,候着尊大人的官司完了,你们全家可以到我这里多住些时候,那时大家再聚会吧。”冯子仪遂去到内宅。
工夫很大才从里面出来,见了姜英杰说道:“尊大人的官司不容迟缓,其中的危险,令人不敢细想,莫说我们这种关系我应该帮忙,就是朋情友谊看到尊大人这种清官遭到陷害也不能袖手旁观,可是我手底下没有这么多现银,向外面去挪借,又怕耽搁时日,倘若尊大人出了意外,我就是再把这款子筹措出来,不也是遗恨无穷了么。所以和贱内一商量,我这里存着的十粒明珠,最低的价钱也能卖五千余两,虽则贤契你是坐船走,若是带着几千两现银,也太以招风,这点东西搁带也方便。到了岷江之后你把它变卖了,把四千两库银补上,无论如何劝着你父亲要早早离开是非地,劝他别再痴心妄想要惩办这一班贪官污吏,纲商灶户,自己做官这些年,良心上交代下去也就是了,何必再自取其祸。”说到这里冯子仪拿出了一个绸子小包和一封信,把这个包打开里面是十粒明珠,晶圆莹润,颗粒也够大,最难得的这十粒明珠完全一样大。姜英杰带着十分惭愧地接过来,向冯子仪说道:“老伯这种古道热肠,为了家父的事,竟把自己收藏的心爱珠宝拿出来变钱为家父赎罪,家父能够把这场灾难脱过,小侄一家人,至死不忘老伯的大德。小侄在呼告无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拜领老伯的厚赐,小侄不敢耽搁,原船在江边等候,立时赶回去,因为水路上尚有许多日耽搁,只要家父这场官司完了之后,小侄定当再来叩谢大德。”冯子仪道:“贤契不必讲这些话,我们不是那种浮泛的交情,我也不再挡贤契,愿你一路平安,早早地赶回四川,把事情办好了,那就是大家的幸运了。”
姜英杰对于冯子仪此番义助,着实感激涕零,辞别了冯子仪来到江边。船家见公子爷这么快回来,他们从家人钱义口中又听到姜公子是求助而来,见他空着两手回来,船家全俱失望。管船的进房间向姜英杰道:“公子爷可是没见着所找的人么,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姜英杰倒也留了一番心,关于冯大人义赠明珠的事,不敢向船家说明,只含糊地告诉他们事情已经办完,还是连夜赶回岷江。告诉船家不要耽搁误事,原船转回去,一路上丝毫不敢耽搁,姜公子还不时地催促着管船的要紧往前驶赶。在路途中姜公子把求见冯子仪的情形全告诉了家人钱义,不过嘱咐他口头上要谨慎,不要随便地和船家说。家人钱义是个忠诚朴实的好人,愿意老大人的事早早地完了,好一同回驶江南。到第三日这船已经来到金沙崖下,因为赶了二十里路,在这一个小码头停泊下。
这里只有两三只小渔船和一只客船,靠江岸的南面是一极大的农场,一眼望不到边全是庄稼地,看不见村庄镇甸,靠南岸正是山根底下,一条一丈多宽的道路,从码头这里直通这前面的山口。这里是一个渡口,所以并没有多少商人客旅,在这儿停船,姜公子这只船赶到这种地方,倘若再往前去,天了黑了,有几处险滩,极容易出差错,也只好在这里停泊一夜了。船停下之后,水手们跟旁边的渔船上一打听,这种地方要想买些蔬菜,往北岸上去总得出二三里才有镇甸,船家们只好一个将就,不再上岸,天色已经昏黑下来。姜公子在舱中用过饭,跟管船的说:“这个地方太荒凉,嘱咐水手们夜间要警醒一下。”管船的答应着,但是他们一班水手从来不敢多事,客人怎么说怎么听着,这种荒江野岸早早安歇。
姜英杰带的这个仆人钱义,他虽然不是姜大人的家僮,可是从二十多岁跟姜文翰当差,少年老成,姜大人的宅眷,全拿钱义当作自己人看待,内外不避,钱义也是忠诚谨慎。他到姜宅当差的时候,姜公子不过八九岁,可以说看着姜公子长大的,这次姜大人被押,教姜公子千里求援,借金赎罪,所以打发钱义跟姜英杰这次到东川涪陵如愿而归。这家人钱义日夜担心,恨不得这条船飞到西川,因为在岷江听得一些风言风语,叫人实在担心。那活阎王邱桐凤手眼通天,他手下那一班灶户们,不少是亡命徒,更风闻得邱桐凤出身是绿林,到现在虽则已经成了岷江一带的富户,但是他平常依然和江湖道来往,这次姜大人怎么会不危险。
船停在金沙崖下,姜英杰还不怎样,他认为这次冯大人以明珠十粒相赠,是自己意想不到的事,这种东西藏在身边,多么便利,所以他早早安然睡去。
仆人钱义,现在不过三十多岁,他虽则没练过功夫,但是平常他所接近的一班护兵弁勇们内中很有些个手底下明白的,也和人家学个三招两式,可是要论动手,他可是不成。现在因停船在金沙崖下,地势太以荒凉,他虽留在姜英杰舱中,堵着舱门,就在船上睡,枕头底下放着一口单刀,以防不测。姜公子和衣而卧后他已经安然睡下,静悄悄的江岸,只有浪打船身的水声。船家也早已睡下,一班水手们劳累终日,管船的任凭怎么嘱咐他们夜间警醒些,他们哪听这种话,后舱一带,发出一片鼾声。
这时已经到了二更左右,钱义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耳中忽然听得船头似乎有些振动,在夜间临睡时,跳板早已撤了铁锚抛在岸上,船离着江岸有七八尺远,钱义耳中虽则听到一点声息,还想着自己是睡糊涂了。舱中的地势很大,床上的小桌,这时放在左边船窗下,小桌上放着一盏油灯,尚留着一点灯焰,钱义踅身坐起,他才往起一坐,蓦然舱门咔嚓一声,被人踹开,钱义吓得跳了起来,伸手把枕头下的刀抓起来,声音发颤地喝问:“什么人?”可是这时候舱门口有一人挺身立在那里,手中提着一口刀背极厚的短兵刃,舱门这里的人还没发话,只听舱顶上竟有人招呼道:“船家水手听着,大爷们此次由东川缀下来,就为的是做这号买卖。你们船上这客人,身上带着一点东西,我们特意来取,船家如敢多事,那可是自己找死,不算老子们不懂江湖道上的规矩了,识相的老老实实待着。”舱顶上发喊声时,姜公子也被惊醒坐起,钱义听得这样喊声,知道祸事临头。舱门口这人竟把手中所持的这口摇山动(厚背短刀)一晃,向钱义喝声:“不识相的小子,你还拿刀动杖,想跟老子动手么?现在你们来踪去迹,早已经探明白,你主仆想要性命,早早地把那十粒明珠献出,饶了你们这两条狗命,敢说半个不字,你们就休想再回永宁了。”钱义明白自己跟贼人动手是白送性命,但是贼人已经探听明白,公子爷借来十粒明珠,他们前来劫取,这要是给了他们,大人的官司完不了,一家人也得全死在西川。钱义遂仗着胆子说道:“好汉爷,我们也不是说假话,既然你们已知道我们公子爷借来十粒明珠,可是我家大人负屈含冤,被押在富顺就仗着这十粒明珠去买大人的命,好汉爷你是江湖道上的英雄,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们,能够放我主仆,就是保全了一家人的性命,可怜我主仆现在除了那十粒明珠,再没有别的奉献,好汉爷你饶命吧。”
这个匪徒正是姜大人冤家对头活阎王邱桐凤打发来的,这是川边两名巨盗,堵着舱门的叫钻天鹞子冯奎,他出身飞贼,姜公子从永宁起身到涪陵求救,他带着他表弟水蛇乔天寿,就跟缀上。姜公子借到十粒明珠,他已经查得明明白白,本想暗中盗取,只是姜公子将东西放在贴身之处,主仆二人又寸步不离,无法下手。好容易今夜停船在金沙崖下,是十分荒僻的地方,钻天鹞子冯奎和水蛇乔天寿,哪肯把这个机会放过去。因为再有一天的工夫,船就到了富顺,不好下手了,所以钻天鹞子冯奎,水蛇乔天寿立时在这里动手。请想着家人钱义哀告他有什么用,他往舱门里一闯,口中说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这口摇山动已递过来,照着钱义胸前便扎,钱义手中提着刀,赶紧一闪身,这口单刀往外一抡,当的一声,倒是撩在钻天鹞子冯奎的摇山动上,可是钱义哪里有他腕子上的力气大,单刀竟被崩出手。这钻天鹞子冯奎,一抬左腿砰的一声,踹在钱义的左肋上,扑通倒在右边的船窗下。这时候姜英杰见贼人已经闯进舱来,高声喊道:“管船的快来,这里有贼。”可是这时候钻天鹞子冯奎哈哈一笑道:“不要命的东西,你嚷有什么用?”他往前一上步,姜公子猛然往起一纵身,向右边船窗扑去,自己打算先逃出舱去,就是落个落水而死,也不愿落在贼人手中。但是这时钻天鹞子冯奎,哪里会容他穿出舱去,左臂轻舒,一把抓在姜公子的后背上,往回一甩,把姜公子摔在船板上,这时在挣扎之间,那盏油灯也被碰倒。这钻天鹞子冯奎,把手中的摇山动向姜英杰胸前一点,喝声:“你敢挣扎,我要你的狗命,你那明珠在哪里,赶忙献出来,敢再迟延老子的刀可不容情。”姜公子是个文弱书生,哪里禁得住匪徒这么持刀逼迫。逃又逃不脱,船家一个也不肯答声,分明无望了,只有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你真是赶尽杀绝,你劫我姓姜的这种钱,老天爷也要报应你。”伸手从怀中把那十粒明珠的包儿掏出来,往舱板上一掷,钻天鹞子冯奎伸手从船板上拾起,刚要打开看时,那钱义被踹得晕过去,此时缓醒过来,他看姜公子已把明珠取出,这一来,这大人的命也不能保了,自己还活个什么劲,他悄悄地把自己单刀抓起,双手抡刀向冯奎后背砍去,其实钻天鹞子冯奎正在注意姜公子所取出的明珠是否是真的。钱义这一刀足可以把他砍死,不过船舱里地势虽然还能施展,可是舱顶子没有那么高,这一刀抡起来,刀尖子竟碰到了舱顶子上,当的一声,钻天鹞子冯奎,猛一转身,抡摇山动竟往外挡这口刀。可是钱义是拼命地动手,全身的力量用足,虽则刀尖子被碰了一下,这口刀依然剁下来,冯奎往外一封,倒是封出去,可是刀尖子也扫在他的右肩头上,衣服划破,皮肉划了一道血槽。钻天鹞子冯奎杀机陡起,他顺势往外一递这口摇山动,扑哧一声,扎在钱义的左肩窝上,钱义哎哟一声,翻身栽倒。
姜公子见钱义毁在贼手内,痛不欲生下,也不想活了,手底下随手一抓,竟自摸到了一个放食物的提盒,照着冯奎砍去,这冯奎一闪身,随手一刀向姜公子砍来,姜公子哪里闪躲得开,这一刀正砍在姜公子右肩头,哎哟一声倒在了床上,钻天鹞子冯奎可不知道两人死活,东西到手,人已经料理了,他赶紧穿出窗,匆匆地把绸子包儿打开略看了一下,里面果然是十粒明珠,向舱门顶子上巡风把守的乔天寿招呼了声:“并肩子,油水已然到了手中,咱们扯呼吧!”这两个巨盗竟纵身下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