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义此时痛定思痛,泪流满面地向姜英杰道:“公子爷,我们主仆二人两世为人,若不是这位女侠相救,我们只怕全死在匪徒之手,就是侥幸保住这条性命,明珠只要被人劫走,救不了老大人的命,我们也难活下去。这真是天不绝人,苍天有眼,我们不要忘了这位女侠的大恩大德。”钱义这么说着,姜英杰看到这位岷江侠女柳贞贞,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柳眉杏目,在妩媚中有一种英挺之气,想不到这么一个年轻姑娘,竟能把这种江洋大盗杀退,夺还宝珠,救了主仆的性命,真是再生之德,没世难忘了,姜英杰也忙向侠女致感谢之意。
柳贞贞大大方方地向姜英杰道:“公子不要这么客气,我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练得一身武功,尽我力之所能,为人间雪不平。你主仆二人适逢其会,停船在这里,这种荒村野岸,正是盗贼们下手之地,也是我和你们有这一段缘法,我从昨天坐船到东川,无心发觉你们这只商船有匪党跟缀,他们形迹掩饰不住,不过看你主仆的神色,满面愁容,正在有一件极为难的事扰在心头,匪党们这么紧缀不舍,我恐怕不是平常的劫掠情形,所以对你们十分注意,果然这两个贼子竟这么下手,原来公子身边怀有宝珠一串,这正所谓,漫藏诲盗,贼子们夺取这串明珠,看起来珍玩贵重的东西足以招祸,你主仆二人不要耽搁,还是赶紧起身,你们这船到什么地方,还有几日的行程?”钱义忙答道:“我们的船只到西川永宁地面,并没有多远的路,大约后天晚半天就可以到了。”姜公子也忙说道:“这次匪徒劫取这串明珠,若在平时,我们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种身外之物,无足珍惜,现在这串明珠,关系我一家生死,恐怕匪党绿林中人物,大约另有主使他们的人,这串明珠倘然不夺回,家父只有屈死在富顺,落个冤沉海底。”岷江侠女柳眉一蹙,忙问道:“尊大人遭到什么冤枉官司,难道是被人陷害么?”
钱义遂道:“我们姜文翰老大人因为清查盐政积弊,整顿私贩私运,哪知竟触怒了纲商灶头和盐运使,把我们老大人看成眼中钉肉中刺,自流井一带一百七十五座灶户竟全被灶头活阎王邱桐凤一手把握,这灶户头邱桐凤手眼通天,上至盐运使,下至灶户以至纲商,枭匪全有结纳。老大人是一个清官,只知爱国爱民,不懂这种地方已养成一种难以破除的积弊,官商是上下其手,几十年间就是这样勾结,大人一到任,就和他们做了对头,试想哪会逃出他们手去?这才被他们定计陷害,把大人收入监牢,亏空了国库帑银四千余两,大人身为廉吏,故乡虽有产业田园,远水不解近渴,这才打发公子到亲家那里去求救,那里因为道路太远,现银不好携带,赠给了我家公子这串明珠,变卖了好为我家大人赎罪。匪徒下手恐怕还多半是活阎王邱桐凤差派而来,这次只要能够回建昌,把官款交上之后,还许逃得活命,这次我们大人能够生还故里,全是侠女之赐。”
柳贞贞听钱义这番话,愤气填胸地向姜公子和钱义道:“这班人真是暗无天日,姜大人虽则来到西川不久,但是我们颇有耳闻,老大人为官清正,所到的地方,黎民百姓没有不敬仰的,我能为这种好官稍尽一些力,倒觉十分快意。你主仆不要担心,这两个匪徒狼狈逃走,已尝到我的厉害,前途上谅不致再起恶念,你们把官款交上之后,赶紧撺掇着老大人赶回故里,宦海风波,从来是险恶的,何必再和他们做这种恶对头。”姜英杰公子连连答应着,这时天光已亮,侠女柳贞贞又给这主仆二人留了些药,向姜英杰告辞道:“我走后赶紧叫船家开船起身,沿途上下不要耽搁,须知老大人和夫人等全都望眼欲穿,我日内或者也许赴富顺一行,我要查看查看,这个活阎王,跟这班纲商和恶吏们有多大手眼。”姜英杰对这位岷江侠女这么仗义相救,真是刻骨铭心,当时也不便多说那种无味的感谢话,因为这种生死之恩,绝不是口头几句话所报答的。此时见侠女已然要走,姜公子在敷药治伤之后,精神已然振作许多,并且伤痕疼痛已止,遂向岷江侠女说道:“一切事我们自当遵着女侠的指教,官款交过之后,决不耽搁,定然催着家父早早离开富顺,我们船到这里时,还要登山拜谢女侠,并且叫家父也见见救命恩人,不知女侠可允许么?”侠女柳贞贞微摇了摇头道:“这件事可以不必了,我寄居在金沙崖下,因为和两川一带绿林结怨很深,我们不得不防一班绿林道的暗算,我的住所,在金沙崖隐蔽地方,不是你们能到的,此番相救,完全本着侠义道天职,你们无须介意,把这么一点恩看得这么重,世事如白云苍狗变幻不能预定,我们将来或许有再会之期,我看公子还和老大人早回故里为是。”姜公子答应着,侠女柳贞贞告辞而去。
这时江面上船只来往,不至于再有意外的情形了,吩咐船家立时开船,遭到这次意外的危险,当日赶不到建昌,这次停船,却停在有水师营的地方。第二日紧赶了一程,中午之后,早早到了建昌,主仆二人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现在姜大人的眷属,已经搬出了衙门,住在附近三山街人和店内,姜公子回来,一见到老夫人,不由得痛定思痛,想到母子险些个成了隔世,姜公子泪流满面,把经过的事全说与了母亲,夫人不住地念着佛,认为儿子闯过这场大难,完全是侠女之德。母子二人商量好,官面上的事,时时有变化,当时也就不必前去到永宁府大狱中去见姜大人,索性把款项预备齐了,把官款交上去,姜大人自然出狱,免得事前把风声散出去,万一陷害的人再有反应,岂不是自悔。母子二人商量好,立刻打点公子等安歇,老夫人对于钱义这种舍命报主的情形尤其是感激。他主仆二人虽然全受伤不轻,幸亏女侠柳贞贞所给的药,灵验异常,经过两天的工夫,已然好了大半。
第二天姜公子惦着打点父亲出狱的事,天没亮就起来,梳洗完之后,仍然招呼钱义跟随,到这永宁府的三多街区卖这串明珠,因为姜英杰听岳父冯子仪说过,这串明珠价值巨万,稍则卖时吃些亏,总可以卖他七八千金,除去补缴官款之外,足可以够他们回转故乡的一切用度。姜英杰带着钱义,连走了两家珠宝店,叫公子灰心已极,他们对于这串明珠,不是挑剔颗粒不均,就是说色泽不好,所给的价钱,一家是刚够交官款,一家连官款全交不上。姜公子痛恨这班商人太刁狡不过,最后走到城内最大的一家聚德金店,姜公子把珠子一拿出来,柜上人很和蔼地把主仆二人让在后面的柜房中,他们仔细地看这货色,一边说着价钱,这次出的价钱,姜公子认为可以成交,金店里一开就给了七千银子,姜公子是非卖八千两不可。两下里正在商量着价钱的工夫,突然外面一阵脚步声响,姜英杰一回头就怔住了,只见进来三个人,两个穿官衣,一个穿便服,一望而知是县衙门人,这时本柜上人也全带着惊慌之色。
这两个官人来到近前,向这聚德金店的人说道:“你们在收买的什么?”金店里把那串珠子一举道:“这位客人卖给我们一串明珠。”官人伸手夺过来,看了看却向跟随着穿便衣的人说道:“你看看可是原物,可得看清楚了,不许胡说。”那穿便衣的人把珠子接过去,看了又看点点头道:“是一点不错,数目也对,完全是原物。”这官人对姜英杰怒目横眉地说道:“小伙子胆量不小,居然敢在本城销赃,你真够一条汉子,现在没有什么说的了,放明白些,这官司认头打吧。”这句话没落声,哗啰一声,一条铁链已经套在姜公子的脖项上,姜公子挣扎站起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牵着铁链的官人厉声说道:“别装傻,自己的事自己明白,案子已经犯了有骨头的,认头打官司,小伙子别栽在这儿,本城所出的两处盗案,不问可知全是你一个人做的了。和我们打麻烦,可自找难堪,你要是够朋友,我也给你留了面儿,决不为难你,你只要和我们找麻烦,别说我们可对不起你们了,走吧,相好的。”
那钱义一看这情形,这真是飞来的横祸,向前说道:“你们凭什么锁人,我们公子是有家的人,你也得打听明白了,这是盐大使姜大人的公子,你们难道诬良为盗,随便的锁人么?”另一个官人扬手,叭的一下子打在钱义的脸上,喝声:“不要脸的东西,你也不是好人。”说话间,把钱义也锁上,姜公子此时愤怨填胸,这真是运败时丧,什么逆事全遇上,这官人分明拿自己当强盗办了,和他们多废话,也没用,只有到衙门里再讲了,遂向钱义招呼道:“钱义你不要胡闹,我们有家有业,东西有来路,怕的什么,难道这永宁地面就没有王法了么?”说到这里向官人道:“请你们不要凌辱他,有什么事跟他们到衙门去说,国家的王法虽严,也不能治无罪的人,我们问心无愧,我认头打官司。”
那个官人道:“你这么说还像两句人话,我们跟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们是奉官差派,你们是案打实情,痛痛快快地走,绝不难为你。”姜英杰遂示意钱义不要再和他们倔强辩别,这种事反正自己的事自己明白,这分明是又有人主使出来,姜英杰垂头丧气,知道这件事不好办了,明看暗看,他们人也多势力也大,不从父亲口中低头认罪,对这般人甘拜下风,一家人非全死在四川不可了,被官人拉着锁链,出走聚德金店。姜英杰哪还敢抬头,自己一个守法安分的人,现在被人家当盗案这么办了,哪还抬得起头来,被这群虎狼官差,一直地带到了富顺县县衙。
带到衙门里,把姜英杰、钱义搁在班房里,从一带进来,这班房中遂还有好几个人,可也怪,决没有人过来问问他们主仆二人打的是什么官司,好像是早知道了一样,一直地把他们蹲在班房里。天快黑了,这才升堂传他们,姜英杰和钱义倒全是见过世面的人,倒还不惧这三班衙役的威赫。上得堂来,给县官行过礼,县官问过姓名年龄籍贯之后,立刻就追问起这件事,这十粒明珠,是从什么人手里取来的,这是本城富绅周子茂宅中失盗的赃物,县官因为姜英杰自己报出了是盐大使姜文翰的儿子,县官还故作好意向姜英杰道:“本县决不能够诬良为盗,说你就是主犯,你这种人决不会夜入人家盗窃价值巨万的细软,不过现在是真赃实犯,你替盗匪销赃,也就够犯法的了,漫说你是盐大使的儿子,你就是总督的儿子,这种赃证俱在本县也无法开脱你,还不只于这十粒明珠本在被盗匪劫掠的许多珍贵之物中,你趁早把这些东西全交出来,我怜念你年少无知,尽力地给你开脱罪名,只要敢在本县面前狡展,你是自找苦吃。”
姜英杰赶忙分辩道:“学生实在冤枉,这十粒明珠有来源,家父因为官款不清,收押运使衙门,我们为得补交官款,赶奔东川涪陵,我岳父冯子仪家中,挪移这笔款项,一时间因为手头不便,把家藏的十粒明珠相赠,叫我们变卖补交官款,请县太爷只管调查,学生有一句虚言,愿领主犯之罪。”姜英杰这个话不是白说么,这种事完全是全谋陷害,一切安排好了的手段,衙门口又是最盛行刑讯的时期,县官立刻变了脸,把公案一拍,喝声:“好大胆的东西,太不要脸了,你父亲贪赃枉法,私挪官款,所以才有你这种儿子,勾结盗匪,图利销赃,好言好语问你,你是决不肯招认,来呀,拉下去,先打他二十大板。”姜英杰再怎样分辩,这如狼似虎的皂吏们已经把姜英杰拉下来,按在堂门下,打了二十大板。姜英杰只有喊冤,县官依然毫不容情,这次把姜英杰提上堂来,厉声喝他说道:“姜英杰,你赶早放明白些,你不从实招认,就是不成,你自己也想想,就凭你,这么个人,敢在我堂上挺刑,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硬的骨头,你不痛快给我招认,我可要请大刑惩治你了。”姜英杰此时心问口,口问心,眼前的情形看来,这是很显然的,纲商灶头以一手布置的,他安心诬良为盗,我就是死在他刑具之下,恐怕也就是白把命送了,何况衙门口这种大刑,尤其是搪不了,不由冷笑一声,向上说道:“县太爷,我不认,你决不肯放手,你也没法交代,我又何必叫你多费事,你随便写吧,我姓姜的画供,我们一家人,来至四川算是自赴死路,凭我们父子二人,惹得起谁,县太爷这么做事,就是把我姓姜的监氅了,恐怕还有主张公道的人不容你们。”
县官一拍公案道:“姜英杰你敢胡言,我打完了你再说。”姜英杰道:“算了吧,全是做官的,做官的落到这种下场头,你看着不寒心么,你又何必非把我折腾死不可。”这时堂上录供的,他们真个胆大,竟自替姜英杰写了一篇供状,叫姜英杰按手印脚印,那个钱义尚跪在一旁,始终没向他多问,此时他却忙地喊着:“少爷,这种供状你认不得,你是一个良家子弟,这一辈子你还做人么?”县官一拍公案呵斥道:“好大胆的东西,我不向你身上追问,已经恩典了你,你还多口,拉下去,打他二十大板。”这个钱义这么两句话,受了一顿好打,大约连掌刑的全受了贿买,手底下非常重,打得钱义连连喊着冤枉。可是这里已经叫姜英杰按着手续办了,姜英杰也把那供状略看了一下,这县官当时就是出尔反尔,方才他明明说还有许多别的赃物,向自己身上追问,此时只有这十粒明珠承认是由盗匪手中收的赃物,再也不追问别的了,把这主仆二人,钉镣收监,这种冤枉官司,真叫暗无天日。可怜店中的姜夫人好容易盼得儿子东川求救,借得亲家的十粒明珠,只要兑换成了银子,就可以给姜大人赎罪,姜夫人盼着,只要这场官司摘脱完了,一定要竭力地劝着丈夫姜文翰,早离西川,从此再也不做官了。哪知道儿子带着钱义出去,一直到天夕时候,还不见回来,姜夫人十分焦躁,可是自己是一个从来不和外面交接事的人,也没法去探问。不过这种事在本城只要一发生,立刻是街谈巷议,传遍四城了,店房中更是一个极杂乱的地方,这种信息哪会听不到,何况姜英杰又不是平常人,盐大使的儿子,竟因变卖赃物收进县衙,店房中是纷纷议论。
姜夫人住在小跨院中,眼看着天已经黑了,自己只好站起来,到跨院门口招呼店家,伙计们早听见了这件事,此时姜夫人一招呼他们,向店家问:“这县城中哪里有金店?”店伙计就知道姜夫人问话的意思,遂向姜夫人道:“老夫人,你是惦记着那位公子爷和那位官家出去没回来么?这可不算我多口,因为你住在店中没有照应,并且是一个官宦人家,大约他们两人许出了事。”这姜夫人一听立刻几乎急得晕倒,扶住门框,忙向店家问:“你听谁说的?”店伙计道:“街上全传嚷遍了,盐大使的少爷带着值钱的东西,在聚德金店兑换,被县衙门的人当时带走,大约他所带去的东西来路不明。老夫人你不用着急,像你们这种人家,还会有别的情形么,你这里还有什么亲戚朋友,我们可以替你去找一找。”姜夫人一听这个话,这可真是逼人走向死路,丈夫已然因案被押,儿子和钱义再被县衙拘捕,剩下我这么一个无能的女人,怎样活下去?姜夫人竟自放声痛哭起来,店伙计倒也看着姜夫人遭遇太可怜了,并且他们也全是当地人,自从姜文翰的事情发生以后,到处风言风语在说着,本城中人差不多全知道,这位盐大使姜大人非碰钉子不可了,你决斗不过这种势力。这里关于盐务上的事情,从上到下,是一个整个的,若干年来,没有人敢过问,就凭一个盐大使,非要和这班人作对,这不是自找晦气?果然风声一天比一天厉害,结果落个一败涂地。店家们也知道大致的情形,现在他们倒深怕这位老夫人一个看不开,店中再出了别的事,店家也是受连累。不大工夫,连店主全过来,全是婉言劝解,姜夫人哭了会子有什么用,拿出两串钱来交给店伙计,烦他去打听打听,究竟姜英杰、钱义是否真个被押县衙。
店主忙地向姜夫人道:“这点小事你不用管,你们一个外省人,来到这里,人地生疏,现在又没有亲朋,你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只要夫人你放宽心,别往死路上想,我们开店的全是粗人,不懂得官家的事,可是也会听别人说,究竟你们老爷和公子犯不了什么大罪,就是让押个三天五天的,也总会放出来。并且老太太虽然不能办事,本地没有人,你们一班亲友是多的,你可以写信,这里航船方便,这些事我全能帮你的忙,你只要能够看开些,有什么事,只管向我招呼,咱们先打听打听县衙门情形再说。”这店主立刻叫伙计到县衙去探听姜英杰出事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