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义此时面色焦黄,神情上也是十分狼狈,自己并且因为用力过度,现在不过勉强支持,往船窗旁一只小木凳子上坐下,也不住流着泪,颤声向姜夫人说道:“到现在是痛心没有用了,老大人已被匪徒们掳劫走,依我看来,我们索性不必走了,这种情形很显然,还是这一群贪官污吏和灶头们,通同作弊,弄的手段,咱们索性回去投案,叫金子寿那个万恶贼官把我们全治了罪,我们现在无权无势,用人没有人,用钱没有钱,只有找他。”姜夫人哭着说道:“钱义,这不叫糊涂话么,你找了他去,他漫说有那种势力,就是他觍起脸来不认账,没有凭据,你敢诬赖他么,钱义你怎会把少爷救回来,现在我老婆子,任什么办法没有了,你能给我保住这个儿子,我至死也不敢忘了你的好处。我们还是走,在这里只有等死,连夜地赶回原籍,我把家产变卖净了,要带着英杰进京告状,至死也得给老大人报仇,此次再落在他们手中,没有指望了。”此时姜英杰已经能说出话来,痛哭了一阵,向姜夫人道:“娘,你说的话很好,当时我是甘心求死,钱义竟自破死命把我从江中救出来,我们还是赶紧走,这里实停留不得了,荀师爷怎么样?”
水手尚站在一旁道:“伤势不轻,现在已经缓醒过来,不过流的血过多,看情形不至于有危险。”姜英杰挣扎着下了床铺,但是脚底下已经迈不开步,姜夫人道:“你这是做什么,好好地将养一下。”姜英杰道:“不要紧,我还支持得住,我得看看荀师爷去。”姜夫人也惦着,看看荀师爷的伤痕,水手们搀扶着这三人,两只船此时已经靠拢到一处,来到头条船上,管船的正在这里。荀幼棠面色惨白,斜倚在床铺上,正在闭着眼,不住呻吟着。姜夫人等来到舱中,管船的赶忙站起,姜夫人向他万福拜谢,管船的道:“老夫人往宽处想些,还是想法子向地面官家报告,请求他们设法急救老大人,我们真不明白这是怎么个情形,为什么把老大人掳劫走,岷江一带往来还没出过这种事,这真是太不幸了。”
姜英杰喘吁吁道:“管船的,谢谢你关心,我们遭了这种难,只有带累你管船的,给你多添些麻烦,这些事你不必问了,请你歇息去吧。”管船的听到这话,分明是此番被劫,事主已知道大概的情形,管船的倒不敢过问了,他们是常常在岷江一带来往,这一次敢这么做,一二年内竟没有见过,这大致是和他这家人有仇了,个人退出舱去。
荀幼棠看到姜夫人、姜英杰、钱义全进来,十分痛心,也是流着泪,向姜夫人点点头,姜英杰忙问道:“老师,你的伤怎么样?”荀幼棠嗐了一声道:“我死不了,这种强梁世界,无法无天的情形,叫我们含冤莫诉,还不如死了好。”姜英杰道:“老师,到了该死的时候固然是不能再惜命,可是能活一天,难道就这么任凭他们这样摆治么?”荀幼棠道:“这种恶势力,叫我们有什么办法,我认为我们只有赶紧走了,天明后走出一站去,找大城市的地方,给我买些药,我这刀伤很重,当时我一看他们动手情形,分明是为老大人一人而来,我也就不顾死活地想把这匪徒打下船去,叫老大人逃上岸去,先行脱身,可以我哪里对付得了这群强徒,被他们砍了一刀,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方才缓醒过来,听到管船的才说起英杰你跳江,被钱义所救,你也是九死一生,英杰,咱们赶紧逃开此处,这种事,我也要破出这条命去,和他们拼一下子了。”姜英杰道:“方才和家母说过,也是想这么办,我们几时开船?”荀幼棠道:“和管船的商量一下,问问他是否在这半夜间能够赶出一站去,此处再停留下去,只有危险,没有一点益处。”说话间荀幼棠一皱眉,看到他的情形,分明是十分痛楚,老夫人和姜英杰全不住落泪,因为荀幼棠受这么重伤,又全没有药,人家是一个做幕的师爷,祸全是老大人一个人惹的,叫人家受这种累,母子二人十分不安,姜英杰赶紧招呼着:“管船的,你进来。”管船的走进舱来,姜英杰道:“管船的,我们想着夜离开中生港这里,我们这位师爷受伤很重,必须找到大城镇,买到好刀伤药,也好替他治伤痕,他是一个文人,哪禁受得住,管船的,你多修好,多帮忙吧。”管船的也是皱着眉头,很为难,可是客人遭了这种事,自己船上没有遗失,凭良心,也得尽力帮助他们,只好点点头道:“我和水手们商量一下,不过黑夜行船,也不能走得太快了,咱们已然遭了这种不幸事,别再出了危险。”姜英杰道:“管船的,你向水手们说一声,请他们多辛苦些,我们一败涂地,落到这种结果,只要你们把这两条船离开岷江,我们决不亏负船上的伙计们。”管船的道:“少爷你放心,我们在水面上求生活,也得凭点良心,你不用管了。”他走出舱去,和船上水手一商量,跟着进来告诉姜英杰道:“可以走,好在风已停住了,叫水手们多留些神,也不至于再出别的危险,这位老太太,还是回那边船上去吧,这就开船了。”因为出事的时候很早,此时不过三更将过,姜夫人向管船的道:“请你照应着钱义,叫他那边去歇息,我们娘两个就在这边坐半夜了。”荀幼棠还在催促这娘两个过船歇息,不必管他,姜夫人流着泪道:“荀老师,你不必客气了,现在遭到这种大难,任什么礼节,不必讲了,留你一个人在船上,不放心,此时外面船家已经忙着收拾开船,这里一班出事的船只,还在纷乱着,说什么的全有,这两只客船立刻起锚撤跳,船只开行不过是缓缓地走着。”
好在这一带的江面,船上是来往惯了的,虽则在黑夜间但是现在到了三更之后,一钩残月已到中天,借着星月之光,这两只船走起来,倒还平稳,约莫到了四更左右,离开中生港不过十几里的水程,这一带非常荒凉寂静。姜夫人和姜英杰全在头里这条船上,姜英杰凑在荀师爷身边,倚在那儿歇着,姜夫人坐在船窗旁边,看着这爷两个,面色全是那么惨白,舱中这盏油灯也显着格外的暗淡,这种凄凉景况,叫姜夫人怎不痛心,自己也不敢再哭出声来,叫他们爷两个跟着难过,自己只有偷偷地不住拭着泪。
这时忽然听得后面那只船上似乎有水手们惊呼喧嚷,姜夫人此时已成了惊弓之鸟,立刻浑身一哆嗦,姜英杰和荀师爷也全听到船家在惊呼,姜英杰缓息了这么半天,精神已经略微好些,扶着舱板站起来,姜夫人战战兢兢说道:“英杰这可怎么好,难道又要出事么。”姜英杰苦笑一声道:“娘,把心放宽些,不必再怕了,反正这几条命,不易活下去,真个有人再追下来,一家全死在这里也就完了,怕有什么用。”荀幼棠也把身躯挺了挺咬着牙道:“英杰,你说得很对,我倒盼着他们早早把我们料理了。”说话间后面的船上一阵哗乱,姜英杰就往舱口这边闯。
可是这只船上的水手,在船上却在嚷着:“没有事,没有事,就是一只小船,大约和船上人认得吧。”姜英杰已经探身舱门口,这时这只小船已经从后面窜过来,有人却在招呼:“船上的水手们不要惊慌,我是船上的亲眷。”话声中,此人从小船上一纵身,竟自蹿上船头,后面的船上也在高喊着:“管船的,来的船是自己人,钱义认识。”此人往船头上一落,姜英杰几乎失声惊呼出来,敢情落在船头的正是岷江侠女柳贞贞。
姜英杰此时如同苦海中遇到救生船,真是惊喜欲狂,回头招呼道:“娘,老师!柳姑娘来了,我们可好了!”此时这个侠女柳贞贞已经走进舱门,姜英杰好忙往旁闪了闪,自己反倒说不出话来,姜夫人也站起,看到这位柳姑娘也好像见了自己骨肉家人一般,不住地痛泪直流。
柳贞贞一身疾装劲服,站在舱门内,看了看这舱中的三人,她竟扑到姜夫人的面前,伸手把姜夫人拉住说道:“老伯母,又苦了你了。”姜夫人话也说不出,只有痛哭,柳贞贞把姜夫人按着坐在茶几旁,看了看荀幼棠,点点头道:“你大约就是那位荀师爷吧。”荀幼棠忙答道:“是,柳姑娘,恕我失礼了。”姜英杰这时才拭着泪过来向柳贞贞一拜道:“侠女怎么又知道我们再遭劫难,只是你若是早来一两个时辰,就可以救了我们了。”柳贞贞向姜英杰道:“你请坐。”跟着走到舱门口,向外面招呼:“管船的,船不要停下来,一直地赶到金沙崖停船,我的小船也告诉他,也要跟随着一道去。”船家看到这么个姑娘,在黑夜间坐着这么只小船,上船时手脚又那么利落,全是在十分惊异,他们只有连声答应着,船只照样往前行。
这位侠女柳贞贞回身来坐在姜夫人身旁,向姜英杰道:“你也请坐,事情我绝没想到会再有这种恶辣的手段,好厉害的东西,这总怨我轻视了他们,可是也给了我个警戒。灶头邱桐凤,我只把他看作土棍一流,不过是借着官府的势力,助长了他的威风,自流井一带的盐区又在他掌握中,他能够在那一带,任意地作威作福,我没把他看成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只想着你们被释放之后,我查一查他的劣迹,警戒警戒他,不叫他在盐区一带横行也就是了。焉想到我在自流井一带耽搁了天,可是我就看到情形不对了,不是我想的那种情形,灶头邱桐凤不仅仅是一个土豪,在那一带很有些江湖上人物出现,并且自流井一带,情形也十分严厉,盐滩一带和沿江一带,外人是走不进去了,就是明着阻挡,已经露出那种穷凶极恶本来的面目。我到黄昏左右才从盐滩上翻回来,可是到店中一问,你们已然起身,我觉得你们早早走了也很好,可是我对于盐运使金子寿,纲商屈有度等一班恶人还不大放心,我要暗中侦查他们一番,看看他们是否有真心悔过之意。因为盐滩上的布置颇有可疑,他分明是要对付什么人,我入盐运使衙门,只是这贼官金子寿行动上很诡秘,并且所看到的情形,似乎还有什么图谋,可是他们说话的情形十分严密,竟自在时时提防着被人听去。那纲商屈有度还有几个极面生的人,全在出入着盐运使衙门,只有从那屈有度口中听到一言半语,他似乎很得意地向跟随他的人们在说着:‘倒要看看谁的手段厉害,这一回也叫他们认识认识,老爷们是如何人物,这个倔强的家伙,不这么收拾了他,他也不会口服心服。’大致的只听到这么一言半语,实际上办的什么事,无法查明,可是我对于你们这一家人,认为还有危险,所以我连夜赶下来,终于走在他们后头,中生港那里,我已经问出出事的人情形,这件事太叫人痛心了,现在你们想往哪里去?”姜夫人答道:“我一家人遭这种杀身大祸,英杰他父亲已经被他掳劫去,大约这条老命不易保了,荀师爷受了很重的刀伤,英杰和钱义也是几乎死在江内,弄得我们到了这般地步,还有什么办法,我们只想着暂时逃出他们势力之地,我把家产变卖净了,也得上京去告他们,除了这种打算,别无办法。”
柳贞贞双眉紧蹙,面带怒容,向姜夫人道:“这种办法没有用,可是据我看,你们只管放心,金子寿和这一班恶徒们,他们这么急于下手也是另有他们的打算,出事的地方没离开永宁道管辖的地面,在官样文章上他们不能不负责,所以老大人的性命,大致尚无危险。他们这分明是仍然惧怕老大人离开此处,要对付他们,这很显然是那灶头邱桐凤一手办的,只有他手下有一班盗匪们相助,并且我的行踪已露,他们已在提防,又不敢叫你们走得太远了,出了永宁道的境界,这种情形决不能靠着国法来处置他们,那叫白费事,闹不出他们手去,现在只有用他们的手段来对付他们了。可惜我老父现在因事离开此处,我没有好帮手,但是我不惧怕他们,我倒是要看看灶头邱桐凤究竟有多么厉害的手段。北京城你们可以不必走,一来道路太多,时日耽搁过久,容你们到了北京城,盐运使金子寿他的人情早到了,比你们快得多,那一来越发要冤沉海底,老大人反许被他们消灭了,现在你们前途危险正多,不可逆料,你们只管随我到金沙崖,邱桐凤此时露出本来面目,他勾结一班江湖盗匪,横行不法,掳劫官府,完全是强盗的行为,但是我住的地方,谅他还不敢妄窥一步。你们暂时住到我那里,我还可以保护你们的安全,老大人的生死完全交付给我,我要和这班恶徒们一决雌雄。”说话间往鹿皮囊中取出一包刀伤药,招呼着姜英杰叫他把荀师爷移挪到木炕边上,把荀师爷的衣服解开,上面的血已经把一个脊背染满,伤口很大,柳贞贞亲自动手,把刀伤药散在上面,撕了一件旧衣服,把伤处给包扎好。
姜英杰到此时也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可想,只有听从这位侠女柳贞贞的话,随着她到金沙崖暂避一时,可是陌路相逢,屡蒙搭救,自己感激的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柳贞贞嘱咐姜英杰不必再有这种不安的情形,倘若我父亲能够早早回到金沙崖,就是大家之幸,只是他性情很倔强,并且我金沙崖上,从来没有客人,他更不喜欢和他说客气话,但是他具有一副热肠侠骨,一生所为,全是办的济困扶危,除奸诛恶的事,你们能原谅他就好了,并且告诉姜英杰他名字叫柳鸿飞。姜夫人等这一家人,此时真是绝处逢生,眼前对付这班恶人,用势力是呼救无门,只有这种有本领的江湖异人,才足以对付这班恶党,所以这三人愁怀暂展,到了天明时已到了金沙崖下,管船的进舱来,问在哪里停船,因为金沙崖下地方很大,柳贞贞站在船头指点着停船之处,却是一片悬崖之下,通着一条很窄的山道。
两只船靠拢之处,钱义也带着十分惊喜的神色,过来向侠女打招呼。柳贞贞对于这个钱义十分重视,姜英杰过去到了第二只船上,把塞在船板内一包东西取出来,钱义此时精神已经恢复了,可是荀幼棠伤势重。柳贞贞所坐的这只小船,有两名水手,一个老头子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这两人全十分健壮,柳贞贞吩咐他们帮着把荀幼棠架下船去,随身的一个小箱子立时携带着,船上还有两只箱笼和几份行李,柳贞贞向姜夫人道:“这些东西不用管了,船可以打发了,箱笼等自有人运上山去。”姜英杰开发船钱,告诉他们先不走了,在这里投奔一个亲戚家中,等候着打听老大人的下落,除了照样地打发了船钱之外,另外地赏了他们些酒钱。
柳贞贞却向两个管船的说道:“管船的,你们全是良善的客船,此番这一伙官眷所遭的事情,你们是亲眼所见,对于你们帮忙照顾的情形,我已问过,很好。现在有一点小事向你们要求,别的事不用你们管,眼前的事还关系着多少人的性命,你们的船暂时往上游开出去,在三五天内能够不回这一带才好,倘若有人问起,这一伙官眷投奔哪里,你们只管告诉他,在杜家塘登岸投亲。这就是你们帮忙之处,彼此留个未来见面的余地,你们任什么事不必多管,这一带的情形你们也尽知,现在这是与一班枭匪的船只起了冲突,可是你们并没有坏他们的事,与你们不相干,只这小小的要求,你们能答应么?”
管船的等也是久跑江面的,已经看出这位姑娘不是平常人物,有些来历,尤其她两只眼光,不怒自威,叫人不禁不由得起敬畏之心,两个管船的忙答道:“这位姑娘,你只管放心,像这班官眷出了事,对我们丝毫不疑,这是很通人情的有身份的人,姑娘,你是明白江面上这一带情形,我们实在不敢多管,惹不起,你嘱咐的话,我们一定照办。我们那儿也是一样揽买卖,只要入永宁道的客人,我们要大价,把他要跑了,半个月内,我们决不回来,姑娘你贵姓?”
柳贞贞道:“管船的,用不了那么多日子,有三五天就成了,告诉你,我姓柳,岷江一带,在水面上还小有名头,识得好坏,分出善恶,管船的,话不用多说,你也明白,咱们再见吧。”管船的一听诺诺连声地答应着,不敢再说了,在岷江一带颇有耳闻,有一位侠女柳贞贞常在这一带出现,手底下很厉害,所以沿江一带再没有水贼海盗打劫客商,全仗着这位侠女之力,此时他们只有惊异,不敢多说什么了。柳贞贞更吩咐他们,把他们船上的箱笼行李全堆到小船上不用管,他们只管开船走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