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贞贞立刻搀扶着姜夫人,钱义却扶着姜英杰,顺着这条极窄的山道往上走来,荀幼棠被老少船夫架着已经走出很远去,这种路很难走,耽搁了很大的工夫。一连走上几段极难走的山道,四下望去这一带没有正式的山道,一直地越过一段山峰下,前面一片浓密的柳林,看着所走的形式,先前是往里走,此是反倒转着向外走来。这一带拔起江面已经有三四十丈高,穿着一片柳林过去,完全是从树隙中穿行,山石上生出来的野草很多,也没有践踏过的痕迹,这片柳林很深,赶到穿过柳林前,眼前望去,竟是一片平坦的岩头,前面贴着靠南边的一段孤零零岩石下圈着一段竹篱,竹篱前还有许多树木,隐约地看到竹篱内有间房屋。此时从竹篱内跑出一个壮汉,招呼着:“贞姑,你回来了,这带来的是什么人?”柳贞贞向这个壮汉道:“这就是我向你说的永宁道盐大使眷属,现在他们又遭到恶党贼官的迫害,我只得把他们带上崖来,老卢你要好好地照管他们。”

在侠女柳贞贞说话间,姜英杰、荀幼棠全看到这个人好怪的相貌,身量高大,虎背熊腰,黑紫的一张脸面,脸上还有些麻子,在他左额角一直地通到眼皮下一道好几寸长的紫斑,看出是刀痕。这个人两只眼非常大,此时听到柳贞贞这个话,他竟是把两眼一瞪道:“怎么,他们要造反么?”柳贞贞忙地招呼道:“老卢,你不要这么撒野,回头我详细告诉你。”跟着向姜英杰、荀师爷道:“这是我们一个老伙计,他名叫卢三虎,此人说话粗暴,你们不要笑话。”姜英杰和荀幼棠看出这个卢三虎也是一个江湖中的硬汉,他额角这个伤,想见当初是很厉害,这只左眼居然会没瞎,姜英杰忙地说道:“这位卢老哥,我们到这里多有打搅,一切事还求你照应。”

这卢三虎咧这一张大嘴看着姜英杰,说道:“你们不要这么招呼我,叫我一声老卢好了。”此时他伸手去搀扶荀幼棠,他这双手抓到荀幼棠的胳膊上,荀幼棠觉到胳膊很疼,只是不肯带出神色来,叫他笑话,暗想这个家伙手底下这么重,荀幼棠被他搀架着,往竹篱内走来。这里建筑着一排草房,迎面是一连三间,靠着西边有一个单间,一株老松,正在这个院当中,这棵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树干足有合围粗,高有三四丈,一个树帽子,正丈一柄伞盖,树荫这一个院全遮满,地上种植些山花野草,显得幽雅异常,迎面三间房后面还有地方,后面还有一排房屋,可是看不真切。

此时柳贞贞已打发那老少的两名水手,翻回去到船上搬取箱笼行李,并且告诉这个老船夫道:“回头东西搬下来之后,交给老卢,把船仍然放入鹅头崖下,不要离开,我随时要用。”那水手诺诺连声地答应着,很为恭顺,尤其是那个船上的小孩,也是十分精神。姜英杰知道这班人全是女侠手下得力的人物。柳贞贞把姜夫人、荀幼棠、姜英杰全让进了迎面的草屋内。这三间草房是隔断开一间,外边两间明着,屋中陈设朴素,可是收拾地窗明几净,靠着后檐却有两个极大的后窗,虽则是坐南面北的屋子,里面十分爽朗,显得这草房内没有丝毫烟火气。柳贞贞向荀幼棠,姜英杰道:“里间是家父歇着之处,荀师爷你可以随便地里边躺一躺,少时再叫老卢在这明间安置。”荀幼棠赶紧含笑说道:“柳姑娘,不用照顾我,你的刀伤药十分灵效,两三个时辰的工夫,伤口处已然不疼了,现在觉得精神很好,我们在柳姑娘面前也不说那些俗气话,你也别拿客人来待我们,我们倒也安心了。”荀幼棠这种地方就是自己总留着身份,因为柳贞贞已经明着示意自己和姜英杰,这位柳老侠虽则没回面,是一个性情很古怪的人,凡是一种非常人物,全有一种非常性情,他的寝室自己哪好随便地去招扰。这时那个卢三虎已经烧了茶来,每人面前全敬献一碗、姜英杰,荀师爷对于这卢三虎知道他不是奴仆一流,所以对于他也是极诚恳地谦恭着。柳贞贞此时向姜夫人道:“老伯母,这一路山道走得你够累了吧,我父女隐迹荒山,也只能住这种茅庐草舍,老伯母你看不惯吧?”姜夫人惶恐地说道:“姑娘,你这是说哪里话来,不要把我一家人当成做官为宦的,一身富贵气,姑娘,你看看我们随身所带的东西就知道了,拙夫自从入了宦途以来,不怕姑娘你笑话,我们母子并没有得到做官人家的享受,跟着东奔西走,尽受些风霜之苦,更是因为他那种性情,母子二人,提心吊胆,趋炎附势的事一点不肯做,别人全是做官发财,只有我家,反把家中祖遗的田园耗费去大半,这种情形,说来谁也不肯信,只有天知道。”说到这,姜夫人流下泪来,悲声道:“可是好人的结果,就是这样,别说姑娘你们所住的这种地方,这么雅洁可爱,现在能够保得住我母子安全,就是叫我们住马棚里,也是万幸了。”

这时那卢三虎站在门边哼了一声,向柳贞贞道:“贞姑,好人叫他们被害,你们全是管什么的,我已经听船上于家父子告诉我,这个好官竟被一班匪类掳劫走,贞姑,你若是不管,老卢可要动手了,我去找他们。”柳贞贞哼了一声道:“老卢,你还是放老实些,把你个人头上的伤痕又忘了么?我焉能不管,只是我一人怎能全行照顾得来,只有先把他们安置在家中,我定要到自流井走走,会一会这班强梁不法之徒。老卢,他们现在这几个人的安全,完全要交付你,别的事,不叫你多管,他们一夜没得安全,你去忙活着给烧些饭,这些事你不必过问了。”那卢三虎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疤痕,低头不语,默然退去。

钱义却被他安置在旁边那间草房内,不大的工夫,那船家把箱笼行李全送来。卢三虎却在这两间明敞着屋内,靠西墙这边搭了一架板铺,好在钱义已经行动如常,他自己忙活着,给荀师爷安置歇着之处。柳贞贞却伴着姜夫人走向后面,后面也是一段小小的院落,却是两间草房,就是柳贞贞的住处。姜英杰、荀师爷在前面歇息,倒觉十分方便。看到这位侠女住在金沙崖上,这么冷静的地方,孤零零几间房子,附近就看不到人迹,这个地方选择的可十分好,出了篱笆门,顺着崖头穿过一片古松就到了悬崖边,也正是靠着江边的地方,江天美景,站在崖头一览无遗,并且上面尽是树木掩蔽着,江面上来往的船只往上面看却是几十丈的悬崖,树木丛杂,云封雾锁,万想不到这上面会有人家。

到中午之后,柳贞贞却告诉姜夫人道:“只管安心在这里住着,我实不能再等待我父亲回来,我得赶紧到自流井走一遭,探查老大人的下落,事情如何,不敢逆料,最晚至明天必有信息。这里有这个老卢保护,决不用再存畏惧之心,这个老卢现在藏锋敛锐,他在江湖上栽了大跟头,并且结了很厉害的仇家,当初他在四川一带也威震一时,被我父亲收在身边,保留他的性命,此人实是一条铁汉,只是那种粗暴的性子没法改了,他说话有失礼之处,老伯母不要介意,确实是一个可依靠的人。”姜夫人道:“姑娘,你也太顾虑了,我们还能那么不懂事么,姑娘你也要谨慎些,自流井一带,活阎王邱桐凤行同盗党,你虽有一身本领,总是孤身一人,千万不要冒险才好。”柳贞贞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自己此时却换了一身装束,完全是渔家女的打扮,一身蓝布衫裤,在院中还提起一个网兜子来,一直地到了前面,向姜英杰,荀幼棠也嘱咐了一声,只管安心等候,更告诉卢三虎道:“只要老爷子回来,务必告诉他,我到自流井去了,那里可有几个极扎手的东西,老爷子要是来得早,叫他赶了去。”

卢三虎道:“贞姑,难道我不能帮助你么?”柳贞贞道:“老卢,你跟了我去,这崖头交与何人,你可估量着,你只要不听我的话,我父亲回来,他可不与你甘休,好好保护他一家人要紧,我们也不能过分大意了,倘若万恶强徒,容心和我父女为难,这里保不定,他们就许到来。”那卢三虎哼了一声道:“他也敢,我揭了他的皮。”柳贞贞道:“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反正崖头交与你,这四个人被人拔去一根汗毛,你就不是卢三虎了。”说罢柳贞贞匆匆离去。

她离开了金沙崖,从这段悬崖下一条僻径转过来,走的尽是一处处悬崖峭壁,贴着崖下来有里许,隐身在一片树木后,探身望了望江面上,贴近悬崖一带并没有什么船只,轻轻地打了个呼哨,那只小船从鹅头崖下荡出来,很快地贴近崖边,柳贞贞向江面上张望了一下,没有人注意这里,轻轻一纵,跳上了小船,向这老少二人招呼了声:“船往富川县放,须要日末时赶到了才好,风势怎么样?”这个老船夫道:“船帆还张得起。”那个小孩子在已经把木桨抄起,把船荡出鹅头崖,立时把一个小小的船帆张起,船只小,轻快异常,柳贞贞把那个网兜子横放在舱板上,扭头向后艄的这个老船夫说道:“不论什么时候有人问我,就告诉他们,我们是崔家塘的渔户,再问别的话,由我答对,但是这一带绝没有阻拦。”老船夫点点头。

这船上一老一少,是祖孙二人,这老船夫名叫于蛟,那个小孩子是这老头子的孙儿,名叫于小英,平时就叫他小英子,这爷俩全是精通水性,他们是随在侠女柳贞贞父女手下,助他们做些剪恶安良的事。此时这个小英子在船头,因为风帆张起,不用木桨了,换了一根竹篙,可是船趁着风走,船上的人很省事了,只有仗着后艄的舵手看着风帆,冲波逐浪,船走得很快。这时船头上这个小英子却向柳贞贞道:“柳姑姑,你这可是到自流井去么,好地方上岸时可要带着我。”柳贞贞道:“小英子不许胡闹,口头要谨慎些,这江面上,有许多枭匪的船只,现在我们不宜露出本相,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平凡了,形藏上稍一不慎,就是杀身之祸,我们过去绝没想到,一个盐区里会有这么厉害的人物窝藏,越是到了自流井附近,不许多说一句闲话,你要记住了。”小英子点点头,船走得很快,毫不停留,风势也顺,赶到黄昏之后,已入了富顺县境,可是离着自流井还有数十里的途程,天色渐渐黑暗下来。

老船夫于蛟,却向柳贞贞道:“姑娘,天色暗了,这只船想往自流井那里放过去恐怕定有阻拦,姑娘你水性也还会一些,我的船索性放到江心,冒着险,往前闯,靠江边一带,颇有他们的船只,可以免去许多麻烦,咱们的这只小船打算往哪停?”柳贞贞道:“走一步,算一步,我打算把这只小船冲进回流崖。”老船夫于蛟道:“姑娘这可使不得,他那回流崖一带,从来不许外船入境,我们的船哪里会闯得进去。”柳贞贞道:“闯不进去也要闯一下子,我的水性又不大好,更没有水衣水靠,回流崖,那个家伙盘踞之地,隔离陆地,往盐滩上那里去全得有船渡过去,我此来是安心要入回流崖探查一切,怎能不进去,走得了也要走,走不了也要走,闯到哪里算哪里。”老船夫于蛟道:“姑娘,这个事办不得,我可不是胆小怕事,过去这几年,你也知道,无论什么险恶的地方,只要你敢到,我也敢到,不过这个地方,想进去,就得摆明了干,你现在是不是想这么做,要是安心明找他,索性就向他们打招呼,明着进去。”

柳贞贞道:“不行,现在绝不是这么办的事,我明着找他没用,因为这个家伙在这一带把持盐区,勾结官商,贩运私盐,包庇枭匪通共作弊的,只有盐商和缉私营他们在永宁建昌一带地面上并没有做什么案,我怎能明找他?现在盐大使姜文翰被他掳劫,只要打草惊蛇,我就是到了回流崖见了他,回流崖是个很大的地方,并且是他多年盘踞之地,他把盐大使姜文翰隐匿起来,一切事不承认,我又该如何?只有偷渡回流崖,我身入虎穴,搜查证据,所以只有冒险一行,于蛟你要帮我个忙啊。”这个老船夫很是为难,可是船头上的这个小英子却说道:“爷爷,你怎么这么胆小怕事,他这里就是有船只把守入港汊子的要路,凡是这种地方,全是大同小异,水路不只是一处,我们不许冒险找那极荒凉地方,没法子进去么?”

后艄上这个老船夫于蛟哼了一声道:“小英子,你说得倒也容易,我们的船虽小,也不是瓜皮小艇,凡是这种地方,到处尽是浅滩,所以他们枭匪的盐船,全是在夜间做活,就是因为他们的船也放不进去,我们船只硬往里走,倘若搁浅又该如何。”柳贞贞很着急地说道:“不论如何,也要冒险一试。”于蛟道:“那么咱们走着看,船实在进不去可也没法了。姑娘,你是信得过我们爷两个,没有怕事的,没有不卖命的,空费些力气,被他们发觉,船也进不去,人也进不去,反倒先给人家送了信,那才不合算呢。”柳贞贞道:“货到街头死,咱们现在弄个走着瞧,因为我也只到过盐滩,回流崖也没到过,咱们到时候看形势,随机应变地再说。”老船夫于蛟道:“好,姑娘,咱就这么办。”此时他把船帆的引绳一扯,把舵往外一推,船头拨转,一直地奔了江心。

这一带江面很宽,这只船放到江心里又在黑夜里,虽则张着船帆,但是远处也看不到,并且孤零零一只船,决不往江边上贴,也没有人注意。船是一帆风顺,冲波逐浪,如同剪头子一般,一直地向前紧赶下来,说话间船走得快,已出来二十多里,船已经往南偏下来,顺着富顺县的西南转过来,这可已经到了盐滩附近。柳贞贞更招呼着老船夫于蛟,船只多往东边贴,躲着西岸,柳贞贞站在船篷子头里,不住地向盐滩一带张望着。

这盐滩上和昨夜自己到这里又不同了,这是才入盐的地方,不断地看到盐滩一带,一条条的小道上,灯光隐现,人影晃动,这船只越发不敢贴近这一带,顺着江心,偏着东边又走出十余里。柳贞贞赶紧向后艄招呼老船夫于蛟,赶紧把船帆落了,可是这种地方,船上是很险,江心的波浪是很大,一个不好,船就许翻了,仗着柳贞贞也能收拾这些船上的事,老船夫于蛟叫小英子到后艄上把住了舵,他和柳贞贞一齐动手,把船帆落下来卷好,放在船的旁边,船往前还是走着,不过慢多了。这爷两个每人一把木桨,在这波涛滚滚的江心中,往前缓缓地走着。再往前走,西岸一带是深入盐区,这一带是荒凉异常,可是盐池一带,似有孔明灯的灯光,在盐池边晃动,更有人呼喝着,似乎在互打招呼。柳贞贞一看这种情形,知道今夜的事是万分冒险了,但是情势越是这么险恶,越得探听出个起落来。船只又出来七八里路,往西去,不时地发现一处处港汊子,可是每处港汊子口,全有船只在那停着,虽则看不见船上有人,这只船可不敢硬往里闯了。再顺着一道江湾转过去,前面是一片浅滩,遍生茅草,这种江苇很高,此时老船户于蛟和小英子也没打招呼,这爷两个是不约而同地一样心思,船头是猝然调转,横了过来,一直地向西南这边紧摇了过来。可是一刹那间,这只船几乎地翻了个儿,很快地到了这片浅滩前,这小英子在头里,不住地低声招呼或左或右,只喊出一个“左”或是一个“右”字来,这只船竟往浅滩的一片苇草中扎进来。这种情形,可太冒险了,这就全仗着前面这个小英子,目光锐利,辨别得清楚,他查看着江苇的高矮,就辨出下面的水深浅,这只船,钻进了苇塘。小英子匆忙地把竹篙抄起,探入水中,把船定住,回身一跳,窜了过来,低声向柳贞贞招呼道:“柳姑姑,快些动手,卸这根船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