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原来侍卫官是来报告说胡适返美在即,行前辞别,请定下接见日期。蒋介石略一沉吟,请胡适翌晚便餐,又紧张于他的旅台“观感”,十分烦恼。好不容易把胡适盼到,见他满脸堆笑,寒暄过后,忍不住问道:“胡先生回来两个月,看了很多东西,一定有很多地方需要改良,希望有所指教。”那胡适早已料到这一着,“呵呵”一笑,对众人说道:“说真的,台湾的进步,真是大出我的意料。”蒋介石暗喜道:“胡先生太客气了,还是说一说的好。”胡适道:“这两个月,我在台北时间较多,应酬也忙,在美国吃不到的东西,大体上都吃到了,真是大饱口福呵!哈哈……这真是好大的收获。”陪客中有人问道:“胡先生看台湾的政治、经济、军事如何?”胡适道:“对军事我完全外行,经济也一样,政治呢?倒是相当满意。”蒋介石大为开心,陪客们便开始“打破乌盆问到底”,一定要胡适举例以证。

胡适便把早已预备好的一套搬出来道:“大家都知道,整个台湾政治,得承认台湾目前是在军事时期,台湾全部在军事戒严时期。在这期间,政府的力量当然特别大,行政权力也当然特别大的。”众人齐点头,心想那话儿来了,胡适笑道:“因此,有许多对台湾政治的批评,大概集中在这一点:就是行政部门权力特别大!不过我观察两个月的情形,这里已有一个民主的、合法的反对机关,批评政府、反对行政部门之一机关,这个就是立法院。宪法规定的为全国最高立法机关的中华民国立法院。当政的中国国民党控制了百分之九十的立法委员,然而政府每提出一个案子,一样的碰到长时间的讨论,长时间的激烈辩论,同行政部门质询辩论,政府提案有时须经过很大困难才能获得通过,这就很好,嗯,这就很好。”蒋介石心头一沉,强笑道:“胡先生,请问有没有具体例子见教?”

那胡适早就准备好了,笑道:“有,有,譬如在我回来两个月中,立法院通过的电费加价议案,政府原案要电费加价百分之五十四,可是经过几个月长期辩论反对,结果减到了百分之三十二点二。”胡适十分得意道:“我举这个例子,足以证明自由中国政府行政权力虽大,但已有一个合法的、限制政府权力的机关。这很好,这很好。”

蒋介石脸泛笑容,心存警惕,暗忖原来胡适眼中的立法院,当真还有这么一点“妙”处,可不能放松了,于是之后那个立法院风风雨雨,暗流汹涌,按下再表。话说蒋介石也把准备好的一套搬将出来道:“胡先生此去美国,一定有人问长问短,胡先生尽管发表高见,这能使台湾有所改进,此乃我所期望的。只是从这里看出去,韩战一天不解决,问题依然很严重。如今共和党执政,相信艾森豪威尔总统的外交政策,一定好过杜鲁门,自由世界对他的期望,胡先生回美国之后,不妨说给他听。”

胡适会意,点头道:“对,对,一定转告,一定转告。”蒋介石道:“因为韩战如不解决,自由世界固然将无宁日,同时美国威望的大受损失,恐怕也难以补偿。”他问:“据胡先生观察,当今韩战局势,究竟如何?”

胡适叹道:“这真是个问题,目前几乎全世界都在说这个。我的看法是:不管是解决韩战,或者解放苏俄,都要用军事,非用军事不可,”蒋介石等人齐说:“对呵!”胡适口沫横飞道:“韩战拖到现在,就是没有采用军事解决之故。我们回头看看:第一次大战打倒德国,第二次大战打倒德、意、日,不是用军事用什么?有人说不能以炮弹打思想,这个用之于旁的地方则可,用之于对共作战则不可!”胡适坚决主张“炮弹能够打垮思想”,无视于举世人民的觉醒:“我不相信思想可以打思想。”胡适越说越高兴:“历史上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这说法呢?”胡适见蒋介石默默点头,便更起劲地说道:“韩战之所以拖至今日,这完全是不用军事解决之故。我相信今日之下,只有力量打力量,没有思想打思想。”胡适摆出一副十足“美国忠仆”的嘴脸道:“我们不要上当,说什么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作战,我们该说:这是自由与奴役作战!美国决不是资本主义国家,一个人赚的钱,要拿许多给政府;如果赚百万美元,就得纳税八十九万美元,我以为这不是资本主义!”可笑他强词夺理到这等地步,而更可笑蒋介石等“政治家”,竟也同意胡适的“看法”,连声称“对”道“好”。

胡适一顿胡诌,连蒋介石都感到惊异。暗忖有如人家所说:“胡适比美国人还像美国人。”譬如美国对于韩战,不但是“发起人”、“赞助人”,抑且还抬出了一面联合国的大旗,这些铁的事实,都说明美国不但在朝鲜使用了“军事”,而且大大地使用了“军事”,最后还不得不宣告溃败,谈判乃得开始。可是胡适却一再强调:“韩战拖了两年半,大家不安,以为军事不能解决,实在没有用军事去解决。”

蒋介石到底不失为了解胡适之人,迅即明白胡适之所以为“美国在韩不用军事”叫冤,乃是一来为美国在韩已告失败遮羞,二来为美国在韩再用武力伏笔,用心良苦,连亲美媚美如蒋介石都自叹弗如。

于是话题又扯到了今后美国的外交政策,胡适话匣打开,没法收住,抹抹嘴道:“刚才有位先生问我,说‘共和党部分人士主张孤立,将来美国的外交政策会不会只顾自己?’我以为:一个政党,当政时与在野时不同。共和党在野二十年,养成了专门对政府批评的态度,而没有具体方案。例如韩战,艾森豪威尔当选前没有材料参考,因此他说过‘当选后就到朝鲜去看看’的话,现在他看过回来了,并且己同他的阁员作了一番讨论,就职后一定可以把方案拿出来了。”弦外之音是艾森豪威尔必使朝鲜战火再起。

胡适略一沉吟,又说:“共和党虽有孤立传统,民主党其实也一样。我做学生的时代,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总统威尔逊宣布中立,结果变成了美国领导这次大战。二次大战发生,罗斯福总统也宣布了中立法,大家认为威尔逊总统参加第一次大战上了大当,要调查参加的原因,调查结果的文件达七尺多高,研究出原因有两个。一是威尔逊主张海上自由权,海上航行自由即通商自由。当时德国潜水艇封锁英国,美国船只到交战国去时给德国打沉很多,侵犯了国际法承认的海上自由权。

“另一个原因,大战打了三年,美国在军事上虽未加入,但是借款给英国法国买军火,所以先有经济的援助,才有军事的援助。这就是说由经济的牵入,才有军事的牵入。”

胡适见众人仔细倾听,十分得意,喝了口茶道:“根据这个结论提出法案,规定某一个战争发生,即宣布某一地区为交战区后,这个地区中,美国的船只、货物与人都不准去,海上自由权自己取消,但是美国仍然作买卖,无论哪一个国家买美国的东西都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付现款,一是自己运。没有钱不卖,没有船运不卖,这是孤立主义很大的保障。所谓中立法,就是这个东西。”

众人齐声说:“呵,是这样,是这样。”胡适透了口气道:“这个中立法,以为美国从此以后不会牵入大战,不希望汀仗的人都叫好,事实上又怎样呢?”胡适一顿,说下去道:

“我到美国时,中立法刚刚通过,要求借款不行,只有拿桐油、钨砂和锑这些物资去交换,不久之后,西班牙内战发生,美国又由议会通过,内战也受中立法的限制。美国的中立法扩大了,不但国际战争受中立法的限制,内战也受中立法的限制了。再过一个月,‘七七’事变发生,就是中日战争发生了,怎么办呢?按照中立法规定,要总统宣布,于是罗斯福总统以中日没有宣战,没有宣布交战区域,不适用中立法。”有人插嘴道:“事后据美、日双方发表的回忆文章,证明中日战争头几年,美国曾经运了很多很多战争物资到日本去。”胡适忙说:“对,这因为中、日之间并未宣战。”旋即感到不安,连忙补充道:“直到珍珠港事变之后,美国的中立法才又报了废。”他强笑道:“《水浒传》上的人,没有一个是自愿上梁山的,所以得了一个结论,叫做逼上梁山。威尔逊、罗斯福、杜鲁门都是逼上梁山的,艾森豪威尔也要逼上梁山,当然我不是说他们打家劫舍,”胡适微窘,意图扭回这个不伦不类的譬喻道:“是对方让他们毁弃中立法的。”但先前那个发问者,对于中日战争头几年,美国何以助纣为虐这一点,兀自得不到解释。

“今天真累了,”胡适回到台大寓所,对儿子胡祖望、“自由中国”主持人雷震等人说:“我们谈得很多,海阔天空,什么都谈到了。”于是一些人便即辞去,雷震也要走,胡适道:“反正飞机要下午两点起飞,迟睡没有关系。”最后连胡祖望都走了,胡适余兴未尽,问道:“呵!他们真是一团糟,台湾人真是恨透了哟!”雷震道:“今天还有一个笑话,一个姓陈的省议员,他大发牢骚,说在政府鉴定、批准发行的国文教科书中,竟出现了‘端午明月’的笑话,端午时节竟有‘一轮明月照得山水如镀银一般’,他问这算什么玩意儿呀!他问这严肃的国文教材,是政府用来教孩子,还是害孩子的呢?”胡适大笑道:“那真笑死人,笑死人了!”雷震道:“这不过是人家已经发现的笑话,人家发现后还没拿到议会或者报纸上去的,那不知道有多少!”胡适突地声调放低,问道:“‘自由中国’到底影响如何?”雷震指指桌上一大堆报表道:“若论数字,当然比不上亨利·鲁斯;可若论在独特环境的影响,我们却比他大得多了!”

胡适于是大为称赞。暗付雷震此人眉清目秀,触类旁通,不必将美方意图赤裸裸告诉与他,只要点那么几点,也就够了。便说:“儆寰兄,这两个月来,我是东南西北乱跑,我们之间,始终没有好好聊聊。在‘装甲之家’的欢迎会上,更没有机会深谈,看样子今晚上是非谈不可了。”

雷震忙说:“请博士指教,请博士指教。”

胡适问道:“‘自由中国’的稿子,他们的人也动手写,这个很好。你要抓住这一点,并且扩大这一点。要知道他们对现状尚且不满,台湾人对现状当然更加不满。于是我们腾出大量篇幅,给他们发发牢骚,这就能使大家具有同感。大家都这样,大家都在‘民主’,大家都有发表言论的‘自由’,岂不甚好?”

雷震“呵”了一声,浑身骨头没四两重,飘飘然道:“好极好极!”

胡适在身边就手拿起一根乌光滴滑的手杖,笑道:“这些道理,我想你其实是懂得的。”他咳声嗽:“目前就有个例:美国大选、美国总统换人,你可曾听见过杀伐之声?或者争得血染白宫么?那当然没有的,几十年来,华尔街就这样貌似紧张、实则轻松,让民主党把国家大权交给共和党,或者由共和党交给民主党。”胡适一字一句,低沉地说:“管理国家大权的人,换了,政党,也换了,可是兵不血刃,鸡犬不惊。你说,世界上还有比美国更聪明的么世界上还有比这种‘选举’更有趣的么?”

雷震作恍然大悟状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胡适一手持杖,佝楼着背,问道:“此外,对于台湾问题的看法,你也该有个底。”“是的,应该有个底。”

“什么底呢?”胡适喝了口茶道:“有人说台湾是太平洋上不沉的航空母舰,有人说台湾是反攻大陆的基地,有人说台湾是这个那个的,总而言之名堂是多极了。”

雷震聚精会神地听着,喃喃地说:“是呀,名堂是多极了。”

“我们怎么看法呢?”

雷震的脖子伸得尺把长,恨不得隔着茶几,一直伸到胡适的嘴旁。

“从表面看,”胡适道:“的确是千变万化,莫衷一是,其实,”他一顿:“我们的看法非常简单;姓蒋的打不出去,华府也不希望北平打过来,而让台湾想办法永远维持现状,客观上能够形成自立,形成一个独立的国体,作为……”雷震听至此,心情紧张到使劲抹鼻子道:“这……”

“是这样,”胡适道:“与此相反,我们不妨继续大叫反攻,大叫用军事力量解决东南亚问题,大叫这个那个的。”他叹了口气:“这叫做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有一个‘中’立的台湾、有一个捏在联合国或华府手中的台湾,这比台湾落到北平手中,要划算得多了。”他再叹息:“韩战的例子,说明了很多问题,也说明了台湾的危机,在战场上同共产党打交道,实在不是开玩笑的,因此今后的台湾,只许它老老实实在美援之下好生经营,而不准姓蒋的轻举妄动,更不准中共有所行动。”

胡适说到这大笑起来,并且挥舞着那根新手杖。

听台大校外警车呼啸而过,胡适皱眉道:“又出事了!”接着说:“儆寰兄,你真是聪明一世的人了!他们坚决主张台湾属于大陆,这又有什么关系?你还可以比他们喊得更漂亮些,大谈其民族大义也罢,反攻大陆也罢,这个那个也罢,而在这些千变万化的玩意儿之间,事实却不变!”他提高嗓门:“台湾是孤立的!”他补充:“蒋出不去,中共又不进来,”他用新手杖指了指:“请问台湾到底是个什么情状呢?”

雷震作恍然大悟状道:“呵,明白了明白了,在那种情况之下,台湾有一个事实不变:在美援支持下坚持到底!”

“行了行了,”胡适大笑:“行了行了,‘自由中国’今后请你主持,我完全放心了。”

雷震也透了口气道:“不过兹事体大,我怕弄不好。”胡适道:“这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是这么回事了:他比我还老得多,走向棺材要先迈几步,比起你们来,那你们更是差得远,共产党即使不怎么他、台湾人即使也不怎么他,可是时间不饶人,”他晃了晃手杖:“时间哪!好多问题由时间来解决,比什么都理想,这你该明白了吧?”

“是是,”雷震道:“明白明白。”

“此外,”胡适道:“这是我同你说的,用不到引经据典,也用不着咬文嚼字,那是关于他的独裁问题、家天下问题,倒行逆施,妨碍了自由世界阵营的严重问题。”

雷震一怔,不明其所以然。

“是这样,”胡适道:“过去,我们总骂他独裁,如今,却嫌他不够独裁了。”他冷冷一笑:“试想,一个独裁的蒋介石,一旦双脚一蹬的时候,既然是他一个人的‘天下’,了不起有一个或者两个儿子,那太好了,他们会什么也得不到,老头子真是一双空手见阎王了。一一我懂,”胡适见对方想开口,便接下去道:“他可能有一批死党,一个班底,但是起不了作用的。“他问:“他们会有多少人呢?嗯?你想,他们会有多少实力呢?我知道你会说:他有强大的海陆空三军,一一是吗?哈哈!三军值几个钱一斤?胡子兵都在顾问团三请四邀之下退伍的退伍、完蛋的完蛋了,即使没有退伍的,也差不多了一一我指的是他们已充分认识到美援之于他们,好比乳汁之于婴孩。而那些一天多似一天的新兵呢?对不起,都不是他的人了!”

雷展精神大振,忙说:“那真太好,那真太好!”他沉吟:“不过,部队无论怎样演变,军中政治工作还捏在他们手里。”他叹了口气:“其中经过,孙立人将军和有关几位,谅必已和有关的盟友们谈过了。”

胡适道:“不错,这不再是秘密。他们父子俩和蔡斯将军在这方面的明争暗斗,几乎人人都知道的了。我们承认小蒋捏紧军中政工的事实,并且也值得警惕,可是也用不着悲观,因为……”胡适冷冷一笑:“要知道美援可是决定一切的东西呢!”

雷震击桌道:“对,对,这是最基本的!”

“儆寰,”胡适低声说:“心理作战研究,这真是一门学问,现在华府非常注意这个,对共产党固然要用心理作战,对他难道不能用这个么?”笑声中胡适道:“这个心理作战,你们在台湾也可以发现一些东西。例如:国民党的海陆空三军大小将领,一批一批、或多或少应邀赴美国参观、旅行、访问,这意味着什么?”

雷震道:“呵!前天海军又去一批。”

“那就是了,”胡适道:“他难道不准他的文武干部应邀赴美吗?”

“他当然不敢。”

胡适道:“那就是了。这是对付高级文武人员;至于中级的文武官员,当然也有办法;而对于低级文武人员,你们也知道,顾问团已把美国军官分发到连排,这种种一切,即使他明知来者不善,也没办法抗拒的,”胡适一巴掌拍在大腿上:“因为这是美国他知道开罪不得!”胡适笑道:“美援美援,多少好事假汝名以行,真是妙极了!你能反对美国邀请官员访美么?你能拒绝美国军官一口气派到连队么?你能拒受美国的援助么?你能放弃一切为了反共的大题目么?你敢不追随美国的自由民主么?你敢不批准第三个新党及时而起么?你……”胡适透了口气道:“‘自由中国’拿这些东西作参考,那你一定能把刊物办得很好很好!”

雷震欠身道:“谢谢博士指点。”他问:“如果搞个新党,博士以为容易么?”

胡适把玩着手中的新杖,半晌,答道:“我看是既不难,也不易。不会有困难的事实根据是:华府与台北都在大叫自由民主,台北有什么理由拒绝自由民主呢?有什么理由反对像美国那样,要两党竞选产生新的国家行政最高机构与人选呢?嗯?”

雷震喜道:“是啊,美国朋友放个屁都是香的,他们不敢违背。”

胡适道:“可是新党也有新党的困难,你说是么?民社党、青年党算是老党了,”笑声中他抹了抹鼻子道:“对于他们,我们不能寄予太多希望,因为他们即使反蒋,也没实力;可是也不能不理,因为无论如何,他们还顶着两块‘党’的招牌。”

雷震唯唯。

“因此,我们希望有个新党,”胡适道:“可是有个原则,即我不赞成拿我来作武器。我现在是中央研究院院长,这是一个学术机关,同时出来搞政治,实不相宜,我也不愿牵涉里面和人家斗争。如果你们将来组织成一个像样的党,我可以公开赞成,但决不会参加。老蒋再无能,我还是愿意用我道义力量来支持蒋介石的政府。这话十一年前便说过,至今没有变。”

雷震道:“对有您的支持,我们要成立一个像样的反对党……”

“不、不、不,我是不赞成‘反对党’这三个字的!只能说我赞成‘在野党’、‘新党’,我希望在野党强大,能够发展制衡作用,以和平方法,争取选民的支持,使政治发生新陈代谢!你说是不是?”

雷震道:“对对对,台湾人对我们是敢怒而不敢言,但在美国人面前,他们只要听到美国人也在批评老蒋这个不对,那个不对,那么他们岂止敢怒,也敢言了。而他们自己人在一起时,那就不是敢怒而不敢言,变成敢骂又敢大骂。”胡适闻言笑出声来道:“所以,争取选民支持,搞新陈代谢!可能,太可能了!”

胡适打了个呵欠道:“目前只有一个问题最具体:那是怎样在台湾人中间展开工作。”

雷震道:“这一个问题,我也思量过很久了。不便同一般朋友商量,一个人闷着想,咖啡、香烟和浓茶,经常陪伴我到天亮。”

胡适忽地笑出声来,心想有人告诉他,雷震两个住家,发妻在台北,妾侍在北投,两头都有子女,雷震每天办完事,就到北投去;深夜则必赶回台北,因此他穿衣服十分奇怪,在一套西装里,总准备一套睡衣睡裤,想想好笑。

这时,胡适的手杖掉了,雷震忙不迭拾起来,胡适道:“你看看这根手杖。”雷震脱口而出道:“真漂亮!”胡适道:“上面有字。”雷震细看,皱眉道:“甲骨文字,我可不认识。”胡适接过去指着念道:“日月有明、民国四十一年双十二董作宾刻。”接着笑道:“这是刚到台湾,游览日月潭时,日月潭发电厂管理处副处长李世荣送的。”

雷震不胜羡慕道:“董作宾刻得好,刻得好。”见他打呵欠,便说:“博士该休息,明天得出远门。“胡适听而周闻,却说:“刚才我们谈到的问题,既不能见诸于笔墨,又不能在旁人面前出之于口,还是今夜多谈谈。明天上飞机,好在是下午二时,用不着起早摸黑。”

“是。”雷震唯唯。

“现在,”胡适道:“我一时也想不起该说些什么,总之你相机行事吧,一年左右,好在我还要来一趟。”

“夫人也来么?”

“她,”胡适叹了口气道:“她的思乡程度,实在不轻。你知道,她的三寸金莲,走路己经很不方便,美国的衣食住行,更是……”他又叹了口气:“我在那边碰到的中国人,十个有九个半想家,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胡适伸了个懒腰:“就拿台湾当大陆吧,真的回大陆,老骨头都打鼓咯!”

雷震道:“这是个好办法,博士搬家到台北来,生活上既方便得多,雇女佣更是随便你要,吃东西也不必发愁,夫人可以松一口气,在博士,却是公私两便了。”

胡适道:“我们也曾商量过,看样子,是要往台湾搬的了,只是夫人喜怒无常,万一有些风风雨雨,老实说我虽不怕她,可是年纪大了,也真怕噜苏。”

雷震道:“可是,博士如在此,对我们特别对‘自由中国’,这帮助可大得很哪!”

胡适沉吟道:“台湾人办的报纸不多,那几位负责人,毫无疑问是未来新党的主力,我们在注意他们,蒋不见得不注意。”他加一句:“要记得,在这方面他们并不是糊涂虫,应该记得,我们的对手还是很强的!”

“是!”

“还有,”胡适道:“越是这样,我们越要注意:千万不能和美国盟友,往返密切,如果这样,那就犯了大忌,可能吃亏的。”

末了,胡适突地问道:“你当然记得‘雅尔塔协定’吧?”雷震道:“当然记得,我们还曾经研究过。记得是一九四五年二月十一日,罗斯福、丘吉尔和斯大林在雅尔塔签订的协定,那是包括苏联参加对日作战政治条件的协定。还记得这个协定签订之后,重庆还根据它的精神与莫斯科订立了‘中苏协定’,全文在报纸公布时,国民党官方报纸一致赞扬,胡秋原却在中央日报上大做文章,认为这两个协定对中国是不平等待遇,老蒋见报大怒,立刻把他找去大骂一顿,说:‘你是国防最高委员会秘书,国民参政会委员,怎么连这些地方都看不清?我反共,难道会让俄国得便宜不成?老实说,斯大林在雅尔塔会议上是帮中国的忙,难道你的眼睛瞎了不成!’结果老蒋把胡秋原的秘书职务免了,胡秋原便一直倒霉到现在。”

胡适冷冷地说:“对于‘雅尔塔协定’,艾森豪威尔是非废除不可的了。”

雷震诧道:“是听说过,到底为什么?”

胡适道:“去年,共和党竞选时就曾说过:‘在共和党领导下之美国政府,将废弃一切包含有秘密谅解中的约束,例如足以帮助共产党的“雅尔达协定”中之秘密谅解。’”,胡适耸耸肩膀道:“不但这个,共和党还明言要废除‘波茨坦宣言’。”雷震道:“这一来,牵动可真不小!”胡适道:“这是共和党的既定政策,民主党其实也在用其他办法这样做,千言万语一句话:不让台湾落到中共手里,并且意味到一个更大的问题会发生:那便是大战!”胡适忙说:“这一点可不能随便说,一切还要看艾森豪威尔的手段。”他笑笑:“将来美国的史家,必将鉴定自一九五三年一月二十日正午之后,乃是‘艾森豪威尔时代’的开始,而这个时代,也就是艾森豪威尔所谓的‘狂飚时代’。”

雷震“啧啧”连声,搓搓手道:“那真是不得了,不过,”他沉吟道:“废除‘波茨坦宣言’和‘雅尔塔协定’不会引起一般人的反感么?”

胡适道:“是啊,如果不是那样,杜鲁门恐怕也早已动脑筋了。共和党民主党,在这些地方的看法和做法完全一致,倒是没有什么两样,多少年来屡试不爽。”他长长地打了个呵欠,又说:“总而言之,我们且不管华府怎么做法,只要捏住一点:别让台湾落到共产党手里,任务也就完成了!什么姓蒋姓张,姓王姓李,只要他守不住台湾,压不住台湾人,那么就得请他下台,天大的交情也是假的!”

可笑国民党自蒋以下,还把胡适当作一件名器,吹拍捧场,唯恐不够。胡适返美之日,几乎除了蒋介石,文武大员全部欢送去也,蒋经国一马当先,说是代表乃父,胡适使劲与他握手,以示亲热;却又装模作祥,大剌剌地说:“咳呀,真不敢当哪!昨天同总统谈得很多。谢谢他的招待,请你代我致意。”这几句话把自己烘托得更“高”,国民党文武大员,闻言个个感慨系之,新闻记者们免不了要胡适说几句,胡适更是免不了吹一轮,吱吱喳喳一阵,班机起一飞,才算了事。

蒋介石闻报胡适十分愉快,透了口气道:“算是打发他走了。”

问手下:“胡适还说了些什么?”手下道:“有人说,胡适对一件小事情很感兴趣。”蒋介石相当紧张,问道:“什么事情?”

手下报告道:“那是左营海军基地发生的事情,当地有一个姓王的国校女教员,爱上了一个海军军官,这本来很平常,可是那个女方的家长却不答应,把她另外许给了一个人,是个有钱的乡绅之子。”蒋介石道:“嫌军官穷嘛!”手下苦笑道:“问题不是这样简单,胡适大感兴趣,也就是为了这个:本省人与外省人的问题。”

蒋介石“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胡适为什么大感兴趣呢?”手下道:“因为有人说,这说明了一个问题:本省人和国军合不来,说得难听点,那就是……”蒋介石有气道:“这个由当地法庭处理!”手下道:“法庭也不敢处理,因为怕动公愤。这个台湾人已经把女儿软禁在家,在学校里变成了一宗难听的新闻。”

蒋介石沉思:“胡适到底有这一手,特别注意本省人与外省人方的问题,可要小心!”当下再命手下打听。另有人报道:“有一晚因为停电,问人家台湾电力这样缺,还谈什么工业化?还争取什么侨资建厂问题?人家就说,那是日月潭的发电厂出了问题,所以电力奇缺。胡适感到奇怪,问日月潭出了什么问题?人家说,因为山上森林盗伐滥伐太多。日月潭水源上边,有两万多公顷的农田,近来时常发现许多地区有水土冲刷和崩溃现象,甚至泥土流到了发电厂,这使电力公司大为紧张,于是组织了一个勘察队,已经从台中出发,调查浊水溪流域的水源、土质。胡适道:‘这件事你们和美援机构谈过没有?’”蒋介石几乎听不下去,反问道:“又是美援机构,又是美援机构,可不能随便答复他,我们也不是好欺侮的!”

蒋介石口中的“豪语”是如此色厉内茬,其实他心目中的“救世主”艾森豪威尔,在这方面的“做功”和他类似。朝鲜战场分明在谈判阶段,艾森豪威尔对摧毁谈判心有余而力不足,可是如果眼睁睁看这个火头真的熄了,心也不甘。于是在华尔街金融巨头耳提面命下的这个总统,一方面发表“咨文”,一口咬住中国的领土台湾不放,同时召集会议,问文武大员:继续朝鲜之战,究竟有无把握?

刚从国外旅行回来不久的杜勒斯发言道:“我所感到的,是总统先生放手于台湾问题这一措施,十分符合美国利益。这一次访问七国首都,详情已经报告过,而不妨强调的是,我以美国的新的政策,在伦敦几日中,说服了我们的老朋友艾登,这是最重要的一着,因为到此刻为止,美国与英国之间的纠纷,有史以来没有比今天更多更严重的了!”他一顿:“伦敦下院为台湾问题引起的争辩,也没有比今天更多更严重的了。可是今后的艾登先生,他曾停止对我们政府有关台湾问题的指责;他会声明英国相信美国对外一一特别是对台湾没有侵略意图,一如总统先生在咨文中所说那样,他会支持美国的对华政策,即使承认了中共、也不可能赞成中共进入联合国。总而言之,作为我们主要的盟友,英国政府的态度是使我们满意的,只是英国是否支持我们一一不,支持联合国再在朝鲜打起来,这一点有如各位所己知道的,到现在还很难说。”他苦笑:“英国前工党政府外长莫里逊,今天就在下院指责我们的总统先生,说是我们在布置蒋介石的反攻,扬言英国不能因此受到牵累。”

众人闻言,相顾苦笑。正冷场间,魏德迈发言道:“感谢总统先生,给一个退休的军人发言机会,很荣幸。”他说下去道:“大家给我一个称呼,叫做‘中国通’,其实很不敢当,中国在变,看样子我‘通’不起来了。”笑声中他沉重地说:“我们当然不愿意看到那个样子的中国,而且我敢说:如果我们再不发动大战,那今后不必再提战争一字了!”

举座惊愕中,这个过气将军叹道:“对于总统先生新的外交政策,以打击中共、保卫台湾为核心的新政策,这真使我钦佩之至,记得一九五○年间,杜鲁门先生曾经免掉麦克阿瑟将军的职务,我以为这是一个愚蠢的错误!我以为进一步打击中共,不至于引起世界大战!我主张美国陆海空三军支持国民党反攻,如果有人认为这是冒险,那么我会说:这是不可免的冒险,而且不能再推迟了!”

众人闻言紧张,魏德迈却不理他们继续说道:“为什么说不能再推迟了呢?各位也知道,共产党不同于国民党,这一点使我们痛心万状!共产党不理会司徒雷登先生在南京的期待,不愿意接受美国援助反而指责我们侵略,这更使我们不能不下决定一一一个字!”他大声说:“打!”

气氛更趋紧张,艾森豪威尔一脸肌肉都在抖动,正欲开口,魏德迈又在大声叫道:“摆在我们目前的情形是:我们对中共这个穷叫化子伸出手去,他们竟不识抬举,而我们美国在中国这么深厚的利益,却像老狗似的,夹着尾巴给中共撵出大门,绅士们,请问还有比这更使人下不了台的事情吗?请问还有比中共更不识抬举的穷鬼吗?”

众人透了口气,又听他说道:“历史在改变,但我们不希望按照马克思列宁的预言而改变,乃是按照我们的意思去改变!当初孙中山推翻了清朝,蒋介石却获得了中国的统治权,这不错,很好,当年我们能够使蒋服帖,今天我们也该使中共服帖,如果中共不识抬举,我想我们是有一个字的‘特效药’:打!”狂叫了一番后,他似乎也累了,他喘了几口气,接着又道:“其实,我们已经在打了,而且已经打过了,正在开谈判,这就不是符合美国利益的战争!”魏德迈振臂怪叫:“美国对外战争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失败的战争,因此我们坚决反对在朝鲜谈和平!”座上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唏嘘一阵,又听见魏德迈的吼叫声:“总统先生、绅士们,有谁可以担保,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美国的原子武器是天下无双呢?有谁能够断言:莫斯科的专家们都在睡觉,不可能在科学方面和我们争一日之短长,甚至争全球的领导地位呢?还有谁可以拍胸脯,说红色中国将永远停留在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之前,而不再向前迈一步呢?有谁可以证明,说在朝鲜战场上已经发生过的,那些可怕的中国人,会在战争结束之后做些什么更可怕的事呢?我想,大家都会明白,他们会振兴工业、发展农业、科学提高、教育普及,这就是最最不幸的中国了是我们所不能想象不堪想象的中国!为了不使这个可怕的局面出现,最好的办法就是打!从朝鲜打、从台湾打、从其他的地方打!所以我赞成总统先生的新政策,并且马上动手,希望绅士们指教!”一片愕然气氛中魏德迈就坐,杜勒斯恶狠狠作补充道:“魏德迈将军之言甚是,今天我们是需要大规模的报复!”

杜勒斯的话音刚落,塔虎脱就抢着开口道:“这真是一个痛快淋漓的聚会,”他打了个哈哈道:“最近,不少人问我:‘你这个美国参议院共和党领袖,为什么反而不说话了?’其实我早已说过,早已主张轰炸中国东北基地,早已主张实行麦克阿瑟战略,我们的态度还不够明朗么?”塔虎脱狞笑道:“昨天有人问我:‘对蒋介石的估价,是不是有所改变了蒋介石和中共战争时,整师整师的人会投降。’我当面斥责他正在重复中共的宣传,不利于自由世界。我一再申述麦克阿瑟将军早已要求过的,关于撤出第七舰队,轰炸东北共军基地以及封锁中国海岸的高明建议,我想是应该采纳,并且付诸行动的。”他指指杜勒斯:“否则国务卿先生的名言:‘大规模报复’,将用什么来表达呢?”

魏德迈又起立道:“容许我补充一些意见,我以为如果实行四点办祛,足以使在韩联合国军,能依照美国的传统精神去获得胜利。第一点是不限制联合国军攻击中国大陆,并且对整个中国大陆实行封锁;第二点是美国以海陆空三军支持国民党反攻大陆;第三点是不惜在朝鲜战场使用原子弹;第四点是加紧训练日本及亚洲其他军队,用以进攻中国和朝鲜战场之用。”

艾森豪威尔闻言掌心泛汗,搓手道:“各位的意见都很一致,也都很有价值,我个人完全同意,可是就全局来看,会不会太冒险?”

又是魏德迈的声音道:“容许我重复我的意见,这个险可是不能不冒,并且估计苏联不敢投入战争”。那个浑名“来自台湾的参议员”共和党参院议员诺兰这时冷笑发言道:“美国在韩战中,史无前例地士兵死伤数字惊人,我们真的认输不成?”他一顿:“去年竟有十二亿五千万美元运到红色中国,我誓死反对盟国和中共继续贸易,因此也赞成刚才各位的卓绝主张一一打!”

那诺兰是个有名的共和党主战者,他这建议倒是在众人意料之中,并未引起轰动,却展开了三三两两的密谈。艾森豪威尔一则以喜,自他登台后,朝中诸人,都能与他一鼻孔出气,如果一旦攻击令下,纵有反对,应付较易;可是艾森豪威尔一则以惧,万一打响了,苏联并未如他们的如意算盘,不独履行“中苏协定”,抑见原子武器比美国还高明,那这一仗岂非输得更惨?这当儿一声“总统先生”,却见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巨头马歇尔发言道:“我的看法,一方面赞成各位所说,同时又有相反意见。”众人闻言皆愕。

那马歇尔淡淡地说:“为了这个问题,我已经几夜失眠,想来想去,把自以为冷静、公正的意见一一而且这不是一个人的意见一一对总统先生和大家说。”众人见他态度镇定,好像要发表什么重要政见似的,顿时静寂下来。

“我们当然主张打的!”马歇尔平静地说:“为了美国的繁荣,”他一顿:“记得在一九四八年,我国发生了第二次大战之后的第一次经济大波动,一直延续到一九四九年,而且这个恢复也是缓慢的。在朝鲜战争前夕,一九五○年六月间,我国的工业生产指数,比起一九四三年的最高水平来说,是一九九与二三九之比;低了百分之十七!

“朝鲜战争开始后,感谢这着棋子,使我国景气的局面出现了,使二次大战之后威胁着我国企业家的萧条阴影去除了,通过庞大的军事定单,我国在一九五○年获得利润三百九十六亿;一九五一年增为四百二十九亿;一九五二年降为三百九十七亿;今年又增为四百五十亿。这样高的利润,较之朝鲜战争前的一九四九年,几乎高达百分之百!可是请注意:一九五三年为什么减低?难道不是为了我国被迫停战的原因吗?再请注意,我们之赞成打下去。难道还用得着解释吗?”

自艾森豪威尔以下都透了口气,马歇尔干笑道:“当然,除了这个,我们还挽救了李承晚,这个不必多说了,这是完全符合我国利益的。可是我们值得思考的问题也在这里了。”马歇尔大声问:“究竟我们选择朝鲜这个鬼地方下手,是不是弄错了呢?”

众人闻言一怔,气氛骤变。

“我们打了三年,”马歇尔道:“一九五○年九月间,我们还发动了七个盟国,后来增加到十五个国家,大家打起更大的旗帜:联合国去打击共产党,越过‘三八’线,饮马鸭绿江,以为北平在望,可是北平反而打出来了,记得是十月二十五日,他们以十二个昼夜的激战,在西线云山和东线黄草岭一带,把我们四个师的进攻弄坏了,我们一万五千名兵士阵亡,我们以朝鲜为跳板直趋北平的信心动摇了。”

见众人十分懊恼,马歇尔苦笑道:“很抱歉我讲的是煞风景故事,但是为了今后不再煞风景,我想我有必要再说几句:那是我们‘空海优势’的动摇。在那次大战之后。我们又集结了二十万人,发动了圣诞节结束朝鲜战争的总攻势,对方可真厉害,他们表面上节节败退,甚至影子都没有了,后来呢?后来又怎样了呢?……”

马歇尔长长地透了口气,苦笑道:“记得是那年的十一月二十五日,他们忽然发动了一次强大的反击,在西线拿走了平壤,把我们赶回‘三八’线;在东线,我们自长津湖地区不得不由海面撤退。这一仗打了一个多月,我们伤亡超过三万六千人,朝鲜局势扭转了!”他叹息:“我们的时间表给弄乱了。不但如此,他们的代表还在联大安理会上对我们放炮,我们的处境实在是难堪极了。”

一片唏嘘中,马歇尔又说:“提提往事是有好处的,可以帮助我们对未来的估计。想当初我们对峙于‘三八’线后,并没有因为‘停火’而使我们得以充分准备,对方不等到我们进攻,就在一九五○年除夕发动了新年攻势,一下子拿走了汉城,我们伤亡近两万之众。战线推到三七线了!”他一顿:“我们当然不能坐视,就在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五日,发动了一个全面的进攻,这一仗打了八十八天,我们每天平均前进不到一公里半,却损兵折将达七万八千多人,上帝!”马歇尔惨笑道:“这算什么战争?何况这一仗的结果,我们还是被阻于开城、杆城一带,而还有可怕的是,四月二十日,他们来了个春季反击战,这是第五次的大战,八万二千多人又给他们吞掉了,我的上帝!”

众人闻言咸感不耐,马歇尔大声说:“现在,我们可以算一算帐了,在这五次大战中,我们一共伤亡二十二万之多,因此从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也就不得不接受莫斯科的和平谈判建议,我们在凳子上坐下来了!”

“那当然是不甘心的,”马歇尔道:“我们又向对方展开了‘军事压力’,使战场上出现了长期对峙,军事与政治交错进行,我们发动过‘有限度的夏季攻势’、‘秋季攻势”施用了‘钢铁战术’和‘绞杀战’,甚至拿出了苍蝇蚊子和老鼠,我们在这里不怕什么泄漏机密,可是一如大家所看到的:我们还是坐在开城的冷板凳上,即使我们不想签字获取和平,”他大声问:“我们又将如何获得胜利?我们如果发现无法得到胜利,那么有什么根据非在那个鬼地方纠缠不休?如果说害怕败仗有损于我国的面子,那末在目前情况下结束这一场可怕的恶梦,请问有什么不好呢?”

艾森豪威尔没料到此人竟会如此泄气,但所说也有道理,正想开口,三四名坚决主战者已吱吱喳喳抢着发言,艾森豪威尔十分着急,不知该怎样处理,只得待人们说完了,他才表示态度道:“今日之会,有一点非常使人兴奋,那是大家对共产党决不妥协的决心!”

杜勒斯马上帮腔道:“总统先生言之有理!”

马歇尔道:“请允许我说下去。我觉得,今日之下而要坚待和他们打下去,实在是不智之举,当然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和共产党之间,就永远没有战事了,不是的,绅士们。我是说要打,只不过是换个地方打,换个时侯打罢了。我们不能不接受惨痛的意见。”他伸手向墙上一指:“很凑巧,这里有巨幅朝鲜地图,绅士们,请注意在这个鬼地方杨口以北的那座山一一山,这是一座仅八百五十一米的无名山,这也是一个涂满了我们孩子们鲜血的荒山!”他停顿片刻后:压低嗓音继续说:“大家知道了,哦,原来是‘伤心岭’!对!它就是伤心岭。本来它是无名的,在军事上叫做‘八五一高地’,‘伤心岭’这个名字是我们给它起的,由于一种需要:那就是痛苦的回忆。”马歇尔扫了一眼座上人,见大家都不同程度地露出悲怜的面容,便接着说下去:“让我们痛苦地回忆吧!一九五一年八月十八日,我们向他们发动了‘有限度的夏季攻势’,我们出动飞机大炮配合步兵,攻打这个八五一高地,名曰有限度,实际消耗是惊人的:我们把山头削低好几英尺!

“可以想象只要是人,血肉之躯是没有办法受得了的,可是我们无论动用多少兵力、多少弹药,发动多少次、甚至无数次的反反复复的进攻,都没办法拿下这个山头,没有办法击破对方的防御线。我们的孩子们,在这伤心岭上尸积似山,血流成河,可是他们还是他们!一直到九月底为止,我们每一次进攻不是全军覆没,就是溃不成军。”马歇尔声音微抖:“应该承认,我们是失败了,筹码落在对方口袋里,我们就没办法说是赢家,是么,绅士们?这次的伤亡实在太大,全军伤心,于是给那个鬼山取名为伤心岭;全国哗然,很多人写信打电报给白宫责问。前总统杜鲁门先生,有一次对我说:‘咳,真狗娘养的,那些来信来电报的疯子,都有姓名地址,他们之中居然敢说:谁让我们的孩子们到毫不相干的地方去流血?谁可以证明北朝鲜或者红色中国的军队已经侵略美国?谁还嫌二次大战的孤儿寡妇为数太少?谁敢说我们在朝鲜的警察行动不是愚蠢而是聪明的……’”马歇尔叹道:“基于这些事实,我希望我的建议不会引起绅士们的反感。因为我的目的是保全我们的国家威信和全国各大企业,而不是削弱我们国家的威信和绅士们所经营的企业!”

众人闻言默然,直到散会,艾森豪威尔还没法离开他的椅子。他怔怔地坐在那里,望着那幅巨大的朝鲜战场地图,并且望着马歇尔所介绍的伤心岭,耳际恍惚响起一片惨呼。

那是不必解释的,艾森豪威尔自己明白:两党竞选他固然击败了杜鲁门,但他及其庞大的后台,确乎并无可能击败美国里里外外一大堆的困窘。伤心岭恰好是一个典型:在美国看来,只是狮子搏兔,结果却完全相反,甚至不得不承认侵朝之战已告失败,越过鸭绿江直趋北京,更是梦呓。

艾森豪威尔感到,伤心岭不独留给生还者以永恒的伤心,抑且留给他更大的伤心:杜鲁门没有完成的“杰作”,他更没有办法完成,因为艾森豪威尔的处境还不如杜鲁门的处境。

“台湾怎么样呢?”伤心的艾森豪威尔急欲了解“解除中立化”之后的台湾行情,正巧美联社东南亚区主任咸浦逊访问台湾回来,发表了一篇通讯,白宫秘书特地给他参考。艾森豪威尔道:“他说些什么?关于反攻大陆。”

秘书道:“很糟,一般以为解除中立化之后蒋介石就会反攻,但咸浦逊得到的情形是:蒋介石父子以下,对反攻大陆并不起劲,他们只是说目前并无条件反攻。”

艾森豪威尔以拳击桌道:“对附近岛屿的突袭,总可以动手了吧!”

“也一样,”秘书道:‘他们也认为有困难。咸浦逊在文章中说,台湾现在好像在唱独脚戏,大家都说这情形十分糟糕,必须要换一个领袖,可是如果换了人,在号召方面不一定能赶得上蒋介石。在香港反蒋反共的国民党某将领说过这句话,他们愿意抛掉蒋介石,同时也不拥护共产党。”

艾森豪威尔道:“他的儿子怎么样?”

秘书道:“咸浦逊的报道并没有更新的资料,都说蒋经国很厉害,把实力一直伸展到部队,等等,还说他两个月内枪毙了百多人,而且从不公开审讯。”

“台湾人怎么样?”艾森豪威尔接着再问:“反蒋反得怎么样?以前老听说台湾人不喜欢蒋介石。”

“他也有报道,”秘书道:“他说他某次到农村访问,看见许多农妇排队付房屋税,他问一个妇人,台湾的房屋税是否很低?他并且用手指指着地板,但是这个妇人却用手指指着天花板,弄得人人都笑起来。咸浦逊还要他的译员问农人,现在的生活,比日本人统治时有什么分别?他们说比战时好一点,但比不上一九三零年以后的两三年。”

艾森豪威尔的心情其实已经不知想到哪儿去,秘书还在唠唠叨叨转述咸浦逊的访问。艾森豪威尔忽然问道:“英国对台湾的态度,最近有无改变?这一阵我们和伦敦之间,为这件事闹得很不愉快,咸浦逊提到这问题么?”

秘书道:“有有,威浦逊说,英国在台北淡水有个领事馆,和当地保留一种微妙的关系,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英国外交人员并不去找国民党的外交部,而径自去找吴国祯,他是台湾省政府的主席。在英国人眼中,台湾是中国一个省,它既已承认了北京,那末在台湾的事,属于中国的地方事件。”

“咸浦逊是否提到,”艾森豪威尔道:“蒋介石对于一般报道的意见,因为有不少通讯,对他的印象很糟,对他的抨击很凶。”

秘书道:“他没提起。”

事实上,蒋介石对这些抨击,不管是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或者是“皇恩浩荡”给他一点面子,他总是冷笑一声,或者骂几句,愤愤地要有关人员去作研究。骂他的他固然恨不得咬他几口,因为他总感到自己为美国做了不少“好事”,到头来却吃了这份大亏;捧他的他也不见得感激,因为在“游说团”这一类人物身上,蒋介石所花的精力与金钱,都是使他刻骨难忘的,个别的美国人与美国刊物说他几句“好话”,在某一些场合,甚至形成了讽刺。

但是,蒋介石也并非永远能忍受得了,例如手下告诉他:“美国人把台湾的空军说得太不值钱”之后,他实在无法忍耐了。

蒋介石正目送一架练习机自草山北端掠空,虽然驾驶者的技术相当幼稚,但在他心目中,那是他希望所在的重要部分,并且无形中已使空军变成“骄子”,如何听得进美国人的嘲讽?当下驱车下山,到得台北“总统府”,好在顾问团就在他办公室的楼上,侍从室一番联络,蔡斯便应邀下楼。

“总统先生,”蔡斯道:“好几天没见面,近来你的精神更好。”

蒋介石肚里骂人,脸上强笑道:“托福托福。今天有一件事情,想请团长指教。”

蔡斯也强笑道:“岂敢岂敢。”

“你对他说,”蒋介石面孔一沉,对译员道:“问他:台湾的空军,是不是几乎不配称作空军?是不是纸上谈兵?是不是绝对无法轰炸大陆?是不是没有办法保全台湾免受共党空袭?是不是台湾的空军在美国当局心目中,已经变成了帆船、而三个空军基地,其设备仅仅比帆船码头略胜一筹?”

那译员何等机灵,当下把蒋介石的问题,尽量减少火气,对蔡斯说了。蔡斯心头一征,故意反问道:“总统先生,可否告诉我,这一连串的问题,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你答复他!”蒋介石恨恨地对译员说。

译员便对蔡斯道:“这些问题,是美国《新闻周刊》最近刊载的,作者赖文,是这家周刊的编辑。”

蔡斯一怔,捋捋小胡子道:“哦,赖文,赖文这家伙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蒋介石沉着脸问道:“那么赖文在台湾采访的时候,你曾经接见过他么?”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蔡斯道:“记得我正在南部,回来以后听人说,赖文来过了。”蒋介石透过一口气来,冷冷地说:“团长先生,赖文这篇东西,我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阁下是顾问团的团长,我愿意请阁下为这个问题顾问顾问。”

蔡斯一怔,强笑道:“可否告诉我是什么问题?”

蒋介石恨恨地说:“是泄露自由中国的军事秘密问题!是打击自由中国三军士气的问题!是削弱自由中国在国际间的信誉问题!”

蔡斯“唔”了一声,暗忖:“花生米在有些时候很难对付,今天我可碰上了,他开口自由中国、闭口自由中国,其实谁都知道是为了他自己,对于美国的利益,他是不加考虑的。”便说:“原谅我,总统先生,我不知道赖文还说了些什么。”

蒋介石气极,但仍强笑着对译员道:“你说。”

“是这样,”译员道:“除了刚才提到过的,他还很使人难堪地报道,说台湾空军算是有七个大队,八万人员,只有三个可供喷气机起落的基地,在美国人看来不过是一批帆船。而且当问题严重时,我们只能拼凑一一请注意这拼凑二字,只能拼凑两百廿五架飞机。”

“这数字不错呵!”

“就是太‘准确’啦!”译员苦笑,说下去道:“他还说我们的飞机不止此数,可是大都是有翅难飞的东西,特别是缺乏零件,十分陈旧,如F47式、F38式、F51式、B24式和C47式等等,他还借用前美国十三航空队H·杜纳少将的话说:‘这些飞机用铁丝捆扎,我们的驾驶员是不屑驾驶的!’实在太过分,太伤感情了!”

蔡斯忍住了笑,说:“呵呵!”

译员道:“赖文竟然在报刊上公开透露我们因为缺乏汽油和弹药,驾驶员没能有足够的驾机训练的机会,因此缺乏驾驶经验。他说,如果一个飞行员每月有三十分钟以上的驾驶时间,那算是幸运者了。他毫不客气地说我们的驾驶员只懂得开螺旋桨飞机,对喷气机太没经验,因此唯一的办法是把我们的驾驶员送到美国去,去受严格训练,最近是去过一批,可是太少了。”

那个美国人毫不在乎地抱怨蒋介石这个那个,又说他的空军基地只是拜日本空军之赐,而这些基地在战时已遭美国空军无情轰炸,接收这许多年竟没法修复,到如今跑道大都凹凹凸凸,而机库只剩了些骨架。

美国老板的代言人,还抱怨蒋介石的空军缺乏现代化的作战技巧,国民党飞机只能一架一架升空,美国空军却能够三架同时起飞,必要时增加到四架,俾在短期内出动大量飞机。蒋介石也曾尝试过,但一口气出了几次事故,机毁人亡,一塌糊涂,于是下令停止,因为除了作战,国民党不能再有飞机损伤了。

美国老板代言人还指着蒋介石的鼻子讥讽,说在国民党空军人员心目中,有一些工程师确是天才,可以把美国人扔掉的、破破烂烂的东西拼凑一架飞机,可是他们不懂得保养设施的重要性,而且根本不懂得保养。赖文在台湾所见到的美国空军人员,众口一词对他说:“对国民党空军,先要他们懂得怎样保养已有之物,否则我们给他们运来的东西更多,就等于浪费得更多。”

“团长,”译员转达蒋介石的询问道:“我们不知道,这种论调,将会给自由中国带来什么?我们更不知道,这种说法出自何因?是何目的?”

蔡斯干笑道:“这个,大概是我们美国言论自由的缘故吧?”蒋介石冷笑道:“我想我们不必谈这个。我们可以再介绍一些赖文的报道给阁下参考,那是他一口咬定我们的空军根本没有出击的条件,反而担心共产党空军的进攻,他说他们已经有了米格15,而且不但在东北有巨大的实力,台湾对面也分布了两百架以上之多。赖文长他人志气真不含糊,他居然说浙江、福建、广东三省的空军基地,都可供喷气机之用,而且必要时东北的大编队可以随时南下。”

那译员转达蒋介石的问题十分辛苦,又说:“我们不清楚赖文先生的目的何在,他居然说我们还有一个无法轰炸大陆的理由,就是除了本身无条件之外,战略性的轰炸一定会伤及无辜,反而使大陆的老百姓恨透了台湾。而且赖文先生分明为匪张目,他说我们对大陆的空中破坏,不可能有预期效果,因为共产党对于恢复被炸的铁道公路等等,非常迅速……”

蔡斯实在早已不耐烦,至此,搓搓手掌道:“很遗憾赖文先生有这些报道,其中的确有一些秘密。不过不要紧,总统先生以为然否?”

蒋介石冷冷地问道:“怎见得不要紧?”

蔡斯道:“贵国目前最注意的是:怎样发展空军力量去配合有效的海军封锁。只要海军封锁有效,空军的弱点还来得及急起直迫,予以补救。贵国封锁大陆的做法与美国海军当局的看法相同,有损于大陆,总统先生不必因为空军的不足,对敝国民间言论有所误会。”

蒋介石暗忖:“好一个‘民间言论’!不妨再来几下子,反正开了头,一句话和一千句也差不多。”便要译员问道:“对于贵国‘民间言论’,我们是久仰的了,不过像这种样子的民间言论,在我们固然吃不消,在国际间,人家也拿美国官方的意思来看,而不以为是民间。如果团长先生一定说是民间,那么最近又有一位美国记者说的话,使我们十分不安。对于这些言论,其动机和后果如何,我们也想在今天请团长先生顾问一下。”

蔡斯皱眉道:“愿闻其详。”

译员转达蒋介石的话道:“是这样:美联社东南亚区主任威浦逊访问台湾,回去报道说:‘国民党政府必须回到大陆,才有希望,否则消灭!台湾这个海岛,不能支持庞大的军队费用,以及组织复杂的全国性政府机构。’这番话当然并无什么恶意,可是团长先生知道:我们如何回去呢?一天两天不回去当然没什么,十年八年如果回不去,难道真有人来把我们消灭?这些人又是谁呢?再说,这个小岛是支持不了大开销,可是你想:我们怎么可能缩小、或者不再有海陆空三军的武备呢?因此,对于这些阁下称之谓民间言论的东西,我们实在莫名其妙,遗憾万分!”

蔡斯告辞道:“这些情形本顾问团实在无权过问。我以私人资格发言,感到总统先生不必作如是想:以为他们在存心捣蛋,我以为这几家刊物,也正是为艾森豪威尔总统解除台湾中立措施,台湾可以不受约束,作为立即反攻大陆的一种旁敲侧击。”

蒋介石冷笑道:“谢谢团长先生的好意。据我们所看到的今后到台湾来访问的美国新闻记者必然源源而来,如果他们的报道都像我们刚才对你说的,其后果真是不能想象,难怪有人发生误会,甚至误会到贵团之中,有少数人对于他们,一直在提供这些不利自由中国的消息!”

蔡斯哈哈一笑道:“总统先生言重了,顾问团在台湾,只能在军事方面尽力而为,报刊上的东西如风马牛之不相及,千万不宜误会,千万不宜误会。”接着弦外有音道:“自由世界以自由世界的最高利益为重,艾森豪威尔总统上任之后,对这一点必能做得更充分,美国军援如何分配,也是课题之一呢!”蒋介石闻言黯然。

把问题扯到军援与美援头上,蒋介石即使伸手准备打人,也得缩回来落向自己脸颊。在“美援”面前,他除了拱手相求,便是俯首听命了。

目送蔡斯昂昂然而去,蒋介石这口气如何消得?大骂大跳,吓得手下躲躲闪闪,避之则吉。回到草山,正在挑精剔肥,拍台拍凳当儿,蒋经国闻报前来,强笑着劝慰乃父道:“废除‘中苏协定’的通告发出去了,别让人家瞧不起我们,这样做,除了配合美国的封锁,也可以教天下人一新耳目:本党还有气魄。”父子俩陶醉在阿Q式的“精神胜利”之中,又谈到了“封锁大陆海港”对于非中共船只的难题,做父亲的主张照扣:“不管是谁的船,只要它企图驶进共区港口,就给它一家伙!”做儿子的在唯唯诺诺之余,表示他的不安道:

“英美之间在这一问题上的歧见,真教人伤尽脑筋。”蒋介石诧道:“这可怪了,昨天艾森豪威尔不是也说过吗?他自己没有考虑过封锁大陆的问题,但他属下的一些机关,正在从事研究,这不明摆着他们也要封锁大陆吗?而且杜勒斯昨天也有谈话,对废除‘雅尔塔协定’他很高兴。”

蒋经国苦笑道:“看样子,英国的阻力真不小。”

蒋介石吃了一惊,急道:“怎么?昨天说的话变成放屁,又不算了?”做儿子的怅望草山阴影,苦笑道:“刚才有消息来,说艾森豪威尔昨天对于封锁大陆的谈话,杜勒斯今天有所更正,他公开宣布说,对于这个问题,美国国防部正在研究,但仅仅视为各种可能对中共制裁的方法之一,又扯得远了。杜勒斯并且对废除‘雅尔塔协定’让了一大步,拼命卖弄法律名词,一则说废除‘雅尔塔协定雅,在法律上不影响该协定的事实存在;再则说此举不影响有关缔约国的既得权利。这分明是在……”他说不下去了。

“真恨死我也!”蒋介石踱到窗前,使劲把纱窗一推,使劲太大乃使窗户弹了回来,倒吓了他一跳,一怔,旋即叹道:“娘希匹他们真的靠不住的,一到这种关头,就牺牲我们去维持他们的面子和利益。”蒋介石双拳紧握,恨恨地说:“我们以前所顾虑的,看样子越来越是事实。”他浑身发抖,戚然道:“倒要小心才是!”愤然道:“开口自由世界,闭口美援分配,娘希匹你总不敢再在太岁头上动土!”但做儿子的不敢附和,跟着他欣赏草山落日,不禁黯然。

正是:冰山颓兮可奈何?自身难保奈若何?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