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艾森豪威尔上台,发表所谓“解除台湾中立化”的国情咨文之后,蒋介石一分兴奋,九分恐惧,在剑潭新村召开秘密军事会议,一连开了五天三夜。这个会规模之大、与会者之众,自蒋退台以来,系属初见。但开来开去,竟是一筹莫展。
论“反攻”毫无办法,论防守也无把握,“中立化解除”竟带给蒋介石莫大的刺激、愤懑、失望与烦恼,大出白宫所料。
“花生米骂人骂得更凶了。”国务卿杜勒斯对艾森豪威尔道:“情报说明:花生米的处境一天不如一天、因此在我们的国情咨文发出之后,花生米反而不敢大叫反攻大陆,他在‘国情报告’中只说一九五三年是反攻大陆的准备年,而不再空空洞洞、古古怪怪,乱说一通了。”
艾森豪威尔也笑道:“这一阵,我们海陆空三军将领,走马灯似的在台湾出出进进,都说花生米客气得很、恭敬得很。都说为了防备中共空袭,台北忙于疏散,因此连带附近的地皮房屋,身价十倍。而且物价涨得更厉害。”
“还有更古怪的,”杜勒斯低声道:“据情报,台湾人在埋怨总统先生哩!”艾森豪威尔说道:“埋怨我干什么?”杜勒斯道:“情报说,台湾人认为:美国总统的咨文一发表,反攻大陆真是好,因为不管它能不能反攻成功,总之他们可以不受这么多国民党人的气了。可是如今这个消息带给台湾人的却是物价飞涨,生活更糟。”杜勒斯声音更低:“心理作战部的专家们,认为这个情报很有利用价值。”
艾森豪威尔再诧问道:“怎样利用?”
杜勒斯耸肩一笑:“要台湾人埋怨花生米!”
于是两人相顾而笑。杜勒斯因出席记者招待会,就匆匆走了。
那杜勒斯面对大批记者,把所提问题略一浏览,说:“记者先生们,今天没有什么特殊问题奉告,各位既然对外交政策有兴趣,我就以国务卿的身份,与大家纵谈外交政策。”他一顿:“我可以告诉各位的,乃是政府正在考虑由联合国托管台湾,那个中国国民党的岛屿总部。”
记者群为之哄动,又听他说:“此外,在朝鲜战场目前战线之北八十哩蜂腰地带划分南北朝鲜的国界。”记者又为之哄然,杜勒斯道:“划分朝鲜和托管台湾的可能,这两个计划正在国务院讨论,作为逐步取消远东和平和安全的部分行动。大家可以明白,政府急切希望全面解决远东的问题。”
记者群犹似注射了兴奋剂,都有“此行不虚,大新闻到手”之感。那杜勒斯大剌剌地说道:“记者先生们,我们之所以订出这些计划,并且予以讨论,目的在于考验共产党的领袖们,对我们每一步骤的行动是否具有诚意!”
于是记者们问:“什么步骤?”
杜勒斯道:“这些步骤,大体上说来是这样的:第一是交换伤病韩国战俘满意完成;第二是对于遣送及处置一切战俘的协议;第三是韩战结束;第四是范围较广的远东政治会议,这个会议,计划在休战后九十天完成。”
“请问,”记者群推出代表问道:“这个远东政治会议,全部内容大概是些什么?”
杜勒斯道:“这个会的目的,不但盼望解决朝鲜战争、而且推及越南战争,以及远东的几个主要问题,例如韩国南北交界线、台湾地位、以及在联合国中中国的代表与其地位问题等等,拉拉杂杂,也很麻烦。”
记者群“唔”了一声,忙不迭录音与速记,听他说下去道:“这个计划既然是解决韩国问题的一部分,美国当然要保证韩国的安全。而我们所根据的防御公约,则有如一九五一年与澳洲、新西兰所签订的一样。”
“国务卿先生,”记者问道:“这个计划一旦成功,朝鲜将成一个怎么样的局面呢?”
杜勒斯笑道:“大概的情形是,我们将使南韩共和国占韩国本土四分之三面积、人口及工业区。可是这一点非常麻烦,因为从联合国来说,打出旗帜参加韩战,目的在于使共党消灭;而李承晚他们,这些南韩的领袖们,恐怕也不会满意。”他耸耸肩膀:“可是从对方来看,共产党也不会满意这个四分之三与四分之一。”杜勒斯透了口气道:“如果这些计划能够完成,亚洲的和平便能实现。我们官方的希望,则是在于欧洲方面东西歧见也可谋得解决。”
突地杜勒斯作慎重补充道:“今天的谈话,并非所有的报社记者都在,而内容也不能代表白宫,因为这是我个人的意思。”当场就有记者问道:“国务院一定讨论过了。”杜勒斯道:“不管讨论与否,总之不必说是我的谈话就好。”
记者群中有人问道:“关于托管台湾之说,我们这一行,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自从一九四五年大战结束那年起,托管台湾就传了很多次,今天想请问的是,第一:这是不是美国的已定政策?第二:什么时候付诸实施?第三:怎样托管法?第四:国民党会不会反对?第五:中共必然反对,对他们又该如何?”
杜勒斯闻言,笑容顿敛。他皱着眉头,考虑了一阵,突地堆出笑脸,说道:“记者先生们,不要第一第二第三了。”哄笑声中他说:“关于台湾托管问题,国民党与共产党,在这方面的态度倒是一致的。在国民党来说,如果托管了,蒋介石便丧失了他的统治地位,丧失了他借以台湾为基地反攻大陆的政治口号;丧失了他的一切,因此他不会赞成,他的发言人早已声明过了。在共产党来说,那更无须解释,他们可以用台湾属于中国,雅尔塔、波茨坦都有文件为证作理由,反对联合国托管,这两个敌对的政党对这问题的看法殊途同归,这就使我们……不,使联合国大为棘手,因此到今天还没有办法请蒋介石走开,也没办法封住中共之口。”他一顿:“刚才记者先生所问的几点,我在这一段答复中已经完全解答了。”于是那个提问题的记者便笑道:“对,国务卿先生已经答复了,那是:第一:托管台湾是白宫的既定政策;第二随时可以实施;第三:问题在技术问题,因为第四:国民党反对,以及第五:对中共也找不到使他们无可辩驳的理由。”哄笑声中杜勒斯使劲摆手,说:“如果这样见报,那以后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了,关于托管台湾问题,刚才所说的内容一个字都不能见报。”接着宣布散会,但是,记者们此时兴趣正浓,那肯离去?有个记者立即起立道:“反正不能见报,那就请杜勒斯先生不妨多谈谈,何必让大家扫兴?”另一位记者随即道:“国务卿先生,请问:如果蒋介石不肯交出台湾,美国一一不,联合国又该怎么办呢?”
杜勒斯欲行又止,就站在那儿说道:“这一点,实在无可奉告。如果一定要说,那么只有这几句话。就是:联合国非托管台湾不可,用任何方法都必须完成从中共手中夺回台湾的重要任务,以保障美国的安全。虽然这样做会伤害了我们的老朋友蒋介石,而事实上中共还没有在台湾取得统治权。
“此外蒋介石是非抓住台湾不可,当一只衰老的兔子只剩下一个洞窟时,他不肯离开的理由十分明显。但蒋介石这样做,他实际上危害了美国的安全与联合国的利益。”杜勒斯透了口气:“行了,可以‘释放’我了。”笑声中他边走边说:“记住啦,如果刊之于报,我们永远不能再打交道。”
关于“托管台湾”的消息长上翅膀,飞落蒋介石面前时,他反而不似美国记者所猜测的那般暴怒和紧张。远的不提,说近的,“对日和谈”已经举行,“联合国”所传“在对日和约之前,台湾地位还未稳定”之说已经不存在了,他笑、冷笑、狞笑,他在“台湾托管”问题上知道得太多,因此对于白宫的态度也就更为“微妙”。
可是就当蒋介石在“御前会议”说及杜勒斯的“托管台湾”时,白宫迅速否认的消息又到,说美国根本没有谈到过这个问题,满天风云,似乎一扫而光了,但蒋介石反而提心吊胆起来。蒋经国愤然道:
“白宫考虑托管台湾问题,已经很快由白宫否认了,不但否认,而且字斟句酌,极力否认。如果这种传说是第一次,那么我们很多人恐怕会相信白宫确无托管台湾之意,可是这已经是好多好多次了,再矢口否认,也不能教人放心。”众人闻言一齐点头,蒋经国愤然道:“本来国际间的外交,不外以自己本国的利害作为决策标准,所谓信义仁侠,自由民主,不过是门面漂亮话,各位对这问题看法如何?请交换意见。”
蒋介石以目示意,王世杰便说:“站在美国的立场来看,如果眼光放远点,托管台湾是有麻烦的。这种说法早已有之,可是迄未成为事实,恐怕就是因为尚未寻找到解决这些麻烦的办法吧!他们也是困难重重啊!”王世杰进一步说了美国的困难:“首先,我们这样假定:即使联合国通过托管台湾的原则了,试问是一国或多国、或联合国共同担任托管的责任呢?按照联合宪章所定的托管制度,是代替过去的委任统治制度;其托管对象,包括前国联委任统治地、法西斯国家的旧殖民地,以及自愿受托管的地方。一国或多国、或联合国都可承担托管责任。于是我们想:如果由一国托管台湾,那么是哪一国呢?不过当然不是我们中华民国,否则何必多此一举呢?我们决不肯负托管之名,而事实上一旦真要托管,也轮不到任何一个由中国人组织的政府。”王世杰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那么,是否由美国人来托管?还是由两个以上的非共产国家来托管?实在是一个不易解决的问题。如果不能解决,那么就会大闹笑话。一闹笑话,莫斯科和北平便会在宣传战上大占上风,西方阵线必更分歧,甚至有由动摇到拆散的危险!”
王世杰深深透了口气,接着又说:“如果说托管由联合国全体负责,或共党国家也可参加。那么共党国家当然有驻军权,在这情形下,岂能少得了苏联?斯大林固然在最近去世了,但共产党的政策不会因人而变,莫斯科和北平万一有军队驻扎台湾,这种托管和白宫想象之中的托管有什么相同之处呢?没有的,白宫决不可能这样做的。”王世杰环视座上人,包括蒋家父子都点头表示同意此种看法,便又提起一把劲,说道:“方才论述的是国际情形。再说台湾吧!论台湾,本党的态度更明显,绝不愿让别人来管台湾,如果这样,我们何处去呢?”
王世杰人既苍老,声也苍凉,众人闻言,忍不住悲从中来。侍候美国这个后台大老板大半辈子了,如今只剩下一个岛屿栖身,到头来却连这个岛都得托管了。蒋介石更是气愤,上下两排假牙咬得“格格”作响。见气氛沉重,王世杰强笑道:“据我看,美国托管台湾是有困难的,试想一旦实行,在军事而言,他们就不能运用台湾作为反攻大陆基地。而在本党来说,把中华民国四个字收了起来,政治上无话可说,国际间没有地位。”蒋介石恁地也忍不住,愤然道:“对!如果有人用暴力来拿台湾,我们一定要拼的!如果这个人正是娘希匹的什么联合国,请问这不变成了自由世界的互相残杀么?娘希匹还反什么共!”
众人默然,一齐垂首。
王世杰叹了口气道:“而且这件事,还有微妙发展,因为可以肯定,北平也是反对台湾托管的,而且他们声色俱厉,说过不止一次。记得有一次外交部为抨击国际间某一项台湾托管的传说,稿子都拟好了,北平却比我们先发表大半天,内容完全一致,这反而使我们不好意思,于是把这声明取消了。”王世杰道:“北平也必以根据开罗会议和波茨坦的主张,决定台湾仍属中国的领土应交还中国为口实来反对。”
蒋经国插言道:“有人说北平可能赞成台湾托管,用以动摇西方阵营。他们固然失却了一个省,可是把我们永远搞垮了。”他一顿:“可是我怀疑这种说法,因为与北平对台湾问题几年来的态度有异。”
王世杰笑道:“我也不相信这种说法。”他边思索边说:“如果他们要牺牲一个省来永远使我们抬不起头来,我看不大像,因为这样做对他们没有好处;而我们的存在,对他们的安内攘外也没有大妨碍。”这句话他婉转说明了国民党的毫无办法,以及中共根本不把台湾的“威胁”放在心上,蒋介石当然明白,但事实如此,也无办法。只得听他说下去道:
“因此我曾经对美国朋友说,白宫看台湾,不宜单从战略上看台湾是一艘不沉的航空母舰,否则心目中只有基地,不见其他。那又何必谈什么‘以亚洲人保护亚洲人’呢?何必说什么‘解放银幕之中的奴隶’呢?何必说什么‘自由世界的人士应该团结’呢?艾森豪威尔上台之前竞选演说时又何必说什么‘丧失自由中国是最悲惨的一件事’呢?”冷不防蒋介石愤然道:“悲惨个屁,你告诉他:如果只剩下‘不沉的航空母舰’一只空壳子,问他要不要!问他干不干!”
见蒋愤怒,众人照例不作一声,没料到蒋介石恨恨地说:“今天我真明白了!对你们说吧!什么台湾是这个那个的,都是骗人的!他们一心想把台湾变成他们的香港,不顾我们死活!”这句话十分露骨,表达了蒋介石对美国的最后的看法,可是这内容的发展属于悲剧,兹事体大,众人不便置喙其间,顿时一片静寂。
蒋经国缓和气氛道:“不过值得告慰的是,白宫这个消息一出来,接到反对的意见太多了,我们当然反对,北平更是声色俱厉。”
他咽下一口唾沫:“对于美国,他们与我们不同,是毫无顾虑的。很多国家的舆论,包括诺兰先生等几位美国朋友在内,有的公开表示不赞成,有的更是大为反对,主张调查这消息来源,以正视听。”
蒋介石问叶公超道:“白宫与国务院,到底在闹什么鬼把戏?”
叶公超诚惶诚恐地说:“国务院是透露过关于托管台湾和朝鲜计划的,白宫也的确已经马上否认,其实这种事情很简单,说明美国在主要政策问题上意见的分歧。白宫新闻秘书哈吉特发表否认消息时,说这些消息‘全无事实根据’。国务院在获悉哈吉特声明后,赶紧发表声明,表示国务院与白宫没有任何冲突,没有必要再作进一步加以解释。《纽约时报》却光起火来,该报驻华盛顿高级记者阿瑟·克鲁克说:‘《纽约时报》是几家有信誉的登载该俏息的报纸之一,但这消息已遭到白宫和国务院否认’,《华尔街日报》的口气更硬,它说这些消息的来源属于同一高级方面,而这些消息是被授权刊载的。这个例子说明了政府发出了消息之后,却把后果推在报馆身上。”叶公超道:“不过,白宫的处境很狼狈,而我们也值得重视:因为即使声明,白宫并未断然否认艾森豪威尔政府曾考虑过这托管台湾、划分朝鲜的建议,只否认已经达成了结论。”
王世杰未发言先叹气道:“唉!我研究过这些消息,一言以蔽之,艾森豪威尔的确同杜勒斯商量过的,否认不否认是另外一回事。特别是《基督教箴言报》,甚至说:‘如果朝鲜休战达成,勿将台湾和中国的前途,在一个不存在的真空之中予以解决。这一点似乎不用怀疑,艾森豪成尔政府将会接受这样的解决办法:在蒋某人的统治下,把台湾建立成一个独立的共和国,让中共去统治大陆。’这种口气如今在美国更加流行,倒是不能不注意它的发展。”
蒋介石以拳击桌道:“我想我们也该表示表示态度,要我弄一个‘台湾共和国’,娘希匹这不是要看我的笑话,掘我的祖坟吗?”
蒋介石恨恨地说下去道:“如果要我弄一个什么‘台湾共和国’,这不是要我忘了本吗?混帐王八蛋!连大陆都忘了,鬼才来拥护自由中国!到时候谁还瞧得起我们?我们又用什么话来对人家说?”蒋介石一掌拍在桌子上,大声说道:“啊呀这千万试不得,这不成了耍猴子把戏了吗?不行不行,没有还价!”
第二天下午叶公超报告蒋介石道:“蓝钦公使约时间拜会,一定是与杜勒斯的风波有关。”蒋介石道:“今夜我召集一个军政秘密会议,你来报告见面经过。”
“蓝钦很客气。”当夜叶公超在六十余名军政大员前报告道:“我们见面不到半小时,但说了不少情况。就所谓‘台湾托管’来说,蓝钦否认台湾有托管可能。他说美国不会上演‘远东的慕尼黑’,他保证美国政府不会来这一手,他说他为误传杜勒斯国务卿失言而引起自由中国的不安而感到遗憾,并致歉意。”
众人默然。自蒋以下,都不以为蓝钦所说是肺腑之言。
“保证?”蒋介石冷笑道:“大家总不会忘记,娘希匹,那白皮书发表之前,司徒雷登不也曾对我们下过一番‘保证’吗?”
众人默然,无人敢插一句嘴。
蒋介石虚火上升,连声骂人,说道:“今夜这个紧急秘密会议,为的是商讨应付世局的突然转变,大家有什么意见随便说,叶部长接见蓝钦,还有什么可以补充报告的?”
叶公超道:“是,是有的。总统的远见真是……”蒋介石道:“你就快说吧,”叶公超忙道:“是是,蓝钦这次又谈起白宫与国务院的歧见,其实谈不上是歧见,连民主党与共和党的政策都一样;艾森豪威尔总统与杜勒斯国务卿,再不相同也不可能差几分几厘。蓝钦说不过他是国民党的老朋友、是一个外交官,他所说属实,而且我们知道,一个外交官不可能随随便便找人家的外交部长谈问题,或者有所声明的,因此他诚恳地希望我们谅解,他所保证的今日美国的现行政策:台湾并不托管,完全是事实。”
蒋介石一听就哇哇大叫道:“好一个现行政策!这不说明了对于明天的政策如何,对于当朝宰相拨的是什么算盘?心中转的是什么念头?放的是什么屁?他这个外交官就没法保证了吗?”
众人都曰:“唔!”但仍无人胆敢发言。
叶公超在似要爆炸的气氛中说下去道:“蓝钦还说:美国的现行政策,是以目前的远东形势作为根据的;但是目前远东的形势在加速转变,因此明天的美国政策如何?连他都不敢说不会随形势的转变而转变。”
这当儿秘书入报,杜勒斯的正式公开演词业已发表,于是叶公超奉命宣读杜勒斯演词中对台湾问题的看法,苦笑道:
“限于时间,只能把他有关台湾的说法报告一遍,他提到台湾的地方有三:
“第一:杜勒斯提出,美国将加强对台湾的军事援助。并且承认,过去对台湾的军事援助,缓慢得异乎寻常。
“第二:他一度提到‘台湾的友人’和一度提到‘自由中国’。
“第三:透露艾森豪威尔对第七舰队的秘密训令,承认他有保障台湾的任务。”
叶公超道:“大体上是如此了。第一点是事实;第二点大概是对前几天的‘传闻失言’作礼貌上的补救,第三点以及整个内容,都说明了美国不会放弃台湾。而且从杜勒斯演词的精神上看,已认定台湾是自由国家的据点。”
张群莫测高深的腔调道:“美国不放弃台湾,已成定案了。”
蒋经国道:“不错,不放弃台湾,已成定案了,但是退一步说,美国既然不肯放弃台湾,是不是说台湾将没有托管的可能呢?”
众皆默然。
见没人接嘴,蒋经国道:“我的看法不一定对,我以为正因为美国不肯放弃台湾,因此台湾托管的可能性便大起来。这当然只能在我们自己之间商讨,而且只能商讨,因为我们没有更多的资料参考。为什么我这样说呢?因为这些年来,大家可以想起,只有美国认定台湾的主权还未确定,才有可能交联合国托管;只有交联合国托管,才能抵制中共对台湾的进攻。否则在国际法上,美国再能干,纵置百喙也难圆其说,无以自解的。不放弃台湾是美国政策的目标;联合国托管则是达到这一目标的手段之一,否则联合国托管之说,可能解释为美国有放弃台湾的迹象,而不放弃台湾,那就不能解释为美国有阻止托管的意向。”蒋经国叹息:“可能我看错了,但心所谓危……”
吴国祯接着发言道:“或许美国事实上也后悔了,后悔不该这样乱说。”
陈诚道:“蒋主任刚才所说,我有同感。这一个微妙的界线,我们不能不认清楚。认清楚这一点,对我们自己以及对亚洲未来的远景,才能在千头万绪之中,寻出一个头来。”
蒋介石道:“杜勒斯这次演说是很重要,对台湾的看法大体也对,只是我还不懂。”
蒋介石所谓“不懂”,其实就是“不满”,对美国在扔掉老蒋这一点上深深地不满,于是这个“秘密军政会议”,由他一直骂到散会。而散会之后,在众多大伤脑筋的问题之中,有一件事需要他立刻决定:那是《中央日报》的社长人选问题。如今正争得头破血流,乌烟瘴气。于是又将陶希圣喊住,与他商讨换人之事。
原来蒋介石所有退台的机构中,国民党党报《中央日报》在南京出版时赔累不堪,迁台后因情况特殊,马星野又长袖善舞,于是变成一块肥肉,而社长一席,也就成了肥缺。既成“肥缺”,按照国民党的规律来说必然引起争夺,不在话下。
蒋介石皱眉道:“如果再换人,那么在短短八个月中,《中央日报》已经改组三次了。”
陶希圣苦笑道:“事实上是非换不可了,一切经过,总统已经全部了解。”原来一九四九年该报逃台之后,以条件恃殊,从每月领取经费到每月能向“中宣部”缴出一笔巨款,利之所在,国民党人趋之若鹜。但马星野与该报有七八年关系,报社所用人员,大都又是‘中央政校”新闻系出身,与马有师生之谊,按“理”说马星野是垮不了的,但就因为争权夺利,马星野和他的副社长萧自诚闹了个水火不相容。萧改任“中央改造委员会第四组主任”之后,从马的手下一变而为上司,不免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而马也合当有事,某日《中央日报》某条新闻中有“伟大的蒋总统”句语。排字工友不知怎的排成了“伟小的蒋总统”,校对员也轻轻放过了,报纸一出,人人作会心微笑,“第四组”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先把该报总编辑李荆荪开刀,然后向马星野发动攻击,马星野就因为这么一个“小”字被整垮下台来。
可是萧台诚也并未因此得意,反而“因福得祸”,由他自任社长之后,官腔之大,一时少有。今天撤那个,明天撵这个,乃至把总主笔、蒋介石的“新文胆”陶希圣也赶出门去,换上了他在“四组”时的副主任李士英,这一来搞了个满天神佛。但不到四个月,萧自诚却给人在蒋顽前告了一状,以贪污罪撤职,并且给批了个“永不录用”。
接着又展开了一幕“社长争夺战”,结果“中央改造委员”、前杭州《东南日报》社长胡健中夺得阵地,上任后用私人办报的“铁腕”办《中央日报》,又弄得人仰马翻,又不过四个月,也得下台。但争此“肥缺”的“候补社长”为数过多,好难选择。
蒋介石最后圈定了该报副社长陈训畲升任社长,并调胡为该报董事长,陶希圣等为董事,一场风波暂告平息,蒋也实在疲乏之极。他希望陈训畲能“发挥党报威力”,助他一臂之力,特别在对美国的态度上,要分寸适当,而事实上十分困难。
例如摆在面前的问题:分明省主席吴国祯和美国“盟友”太接近了,不把陈诚放在眼里,而陈诚和美国“盟友”也不太疏,只是“亲热”程度还不能和吴相比。可是美方对这两张牌都欢喜,再多几张牌也一样,陈吴交恶也罢,张三李四争宠,争到头破血流也罢,那是你们自己的事“盟友”在这方面恕难表示意见。
于是陈诚与吴国祯之间,明争暗斗,图穷匕见,吴国祯递上了第一次辞职书。
“挽留,”蒋介石答复陈诚的请示,毫不考虑地说:“当然挽留。这个时候由他离去,对‘盟友’方面好难交代。”蒋介石冷笑道:“你该知道,美国人对于台湾,叫做‘文有吴国祯,武有孙立人’的。”
陈诚唯唯,却说:“无奈这厮太放肆了。”
在蒋家父子心目中,吴固不可靠,陈也很难说。不过两相比较,陈比吴对蒋有更多的服从。两个人都在争取台湾的地方势力,以便作为一宗本钱。台湾的地方势力大致分为两派:半山派和土著派。陈诚支持半山派,这一派以黄朝琴、李万居、游弥坚、李友邦等为代表;吴国祯支持土著派,这一派以杨肇嘉、蒋渭川、吴三连等为代表,正是旗鼓相当,好不热闹。
因此在台湾省政府的争夺战中,吴任主席,游弥坚、李友邦等便受排斥;而杨肇嘉、陈尚文等就一窝蜂挤进省府;可是半山派也不含糊,他们退守省参议会,作为据点,随时反攻。
特别是所谓“地方自治”上,这两派更是抢得乌烟瘴气,尤其是在对“盟邦”的关系方面,双方和美国“朋友”都有勾搭,更是使人眼花缭乱,蒋介石如果有所耳闻,也弄到进退不得,寸步维艰。
“很难搞的,阿爸。”蒋经国道:“吴到处扬言,决不仰陈诚鼻息,可是一个是行政院长,一个是省府主席,正是顶头上司,不吵架也不可得。陈在外面说,吴太狂妄,简直狂妄之极!他说他这个院长没法做,省主席要抬杠,县市长要民选,财经外交他管不着,教育部程天放又是个CC,哎呀呀,他的牢骚可多。这次为了公地放领、为了土地改革,两个人又吵得下不了台,看样子吴国祯真要走了。”
蒋介石失笑道:“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由他辞职,我们挽留到底如何,且观其后,辞修的苦衷我明白,吴国祯的狂妄我也看见,”蒋介石又笑;“他还吵着要自杀哩!”
吴国祯的“自杀”当然不过是嚷嚷而已,他上任初期,便公开演讲道:“兄弟身上放了一瓶毒药,誓与台湾共存亡!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兄弟就仰药自戕,毫无还价!”听者为之肉麻。第二次吴国祯在一个宴会中又提到“存亡”,当下有个人忍不住,当场开销道:“吴主席的豪语,大概是伯川先生‘名言’的再版,因此可以肯定吴主席还有好几年寿命。伯川先生誓与太原共存亡,可是太原失却之后,伯川先生身上那瓶氰化钾,恐怕并未吞服,否则怎能够在这里找到他老人家?”吴国祯张口结舌,无法回答,当下那人又要吴国祯把身藏的“药瓶”拿出来,以供大家欣赏,如非众人打圆场,吴国祯委实下不了台。
但在陈、吴交恶的事件中,吴国祯是非辞职无法下台的了,一辞再辞,第三次辞职书递上之后,蒋介石显然不能再有所挽留,否则连那个行政院长陈诚,都会气得拂袖而去。
蒋介石道:“好吧,我们来考虑继任的人选吧。”其实这继任人,他早已内定,派由 “OK俞”俞鸿钧充任。俞的英文名字恰巧为“○K”二字,也足以说明他的听命服从。几经商洽,东移西补,总算决定了一张名单,颇为有趣。
有那一再改组的台省府新名单上,写明主席俞鸿钧;浦薛凤蝉联秘书长;邹清之新任民政厅长;徐柏园出任财政厅长;邓传楷出任教育厅长;连震东出任建设厅长;徐庆钟连任农林厅长;李连春连任粮食局长,原民政厅长杨肇嘉为省府委员;原建设厅长陈尚文为省府委员;原警务处长王民宁为省府委员;现任省议员刘启光为省府委员;现任省保安副司令彭孟缉为委员;原任委员杜聪明、林日高、华清吉、刘振声、陈启清、吴鸿森等连任;现任省总工会理事长陈天顺、现任台北市长吴三连等也发表为台府委员。
忙了一阵,蒋介石道:“这张名单,一共是二十一人,外省人只有五个,即是俞鸿钩,原籍广东新会;浦薛凤,江苏常熟;徐柏园,浙江兰溪;邓传楷,江苏江阴;彭孟缉,湖北人;其余十六位都是本省人。”蒋介石冷冷一笑道:“这回总该没有人再说什么闲话了吧?”
陈诚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总不会再有流言了吧,中央之于地方,真是爱护备至。看这名单,有三个单位主管是蝉联的秘书长、农林厅长、粮食局长,其余都是新任,特别是邓传楷,还是第一次在台湾露面,整个名单真是气象一新,比以前的整齐得多。”蒋介石闻言,好气又好笑。
美国驻台大使蓝钦问吴国祯道:“我刚上任不久,对你们的事情实在不太清楚。在香港总领事馆时,就知道你辞了好几次职,这次算是如愿以偿了,人选方面,有些什么特别情形么?”
吴国祯苦笑道:“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不过我们只剩下台湾这一个省了;因此省府改组,照例会引起各方重视,特别是这一次,因为我同陈诚之间的事,外面几乎也都知道了。”
蓝钦笑道:“那就由它去了。新的台湾省政府,OK俞的情形我明白,他是一位理财专家,蒋先生今天派他出任斯职,意味到台湾今后的财经局面,有待他作一番努力,这颗棋子,倒是下得不错的。”他问:“其余几个人的情形如何?”
吴国祯道:“民政厅长邹清之,也是个台湾人:据说他比较接近中央,因此杨肇嘉便给换了下来。据我看来,杨肇嘉倒是很小心的。在推行地方自治工作上,他十分注意本省人与外省人的歧见,因此进展慢了一些,为蒋他们所不喜,讥讽杨太‘土气’,其实本省人对蒋他们的看法如何?怎样产生?真是说来话长,不是杨能够负得了责任的,可是他就不能见谅于某些外省人了。”
蓝钦道:“哦,是这样。我听说蒋对连震东很重用,因为他是台湾着名的人物连雅堂的儿子,这次改组,他取建设厅长陈尚文而代之了。这只是台湾人与台湾人的换防吗?”
吴国祯道:“其中也有所不同。连震东是搞党务的;深为小蒋器重,他今后恐伯还要‘重用’。陈尚文稍为不同,陈本来是建设厅的副厅长,和蒋他们的渊源不深,这次当然得下来。”
蓝钦沉吟道:“教育厅长的变动,好几个人都说大出意外,到底原因如何?”
吴国祯道:“陈雪屏这个人,他原本是国民党的中央青年部长,和浦薛凤一样,连换三个省主席都没变动,因此人称三朝元老。这次改组时本来没料到他也会走开,最后才摊了牌,据说是蒋对他的工作表示不满。而新任邓传楷其人,原来是中央青年部的秘书兼国民党改造委员会第一组的副主任,一向是陈雪屏的副手,甚至是陈的替身。以人论人,陈雪屏并没有调换,因为这是换汤不换药的把戏。”
蓝钦道:“邓传楷以前搞过什么?”
吴国祯道:“以前当过教授,也当过校长,在这里几乎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因此这一次的改组,他所受的注意也最大。”
最后,蓝钦笑道:“在民、财、建、教四个部门里,财政厅无疑是四大主要单位中最受注意的一个,任显群是非走不可的了,据说他狂热地捧唱戏的,捧到全世界都知道。”吴国祯苦笑道:“关于他私人的事情,我不便说什么,关于他的工作,那真是非换不可,因为当我去年第一次辞职时,谁来接我还没听说,可是谁去接他,却闹了个满城风雨,名单开列起来有一大堆。”他耸耸肩膀:“徐柏园便是其中最热门的一个。后来快成事实时,忽然他又不想干,从旁边杀出一个刁培然来,一个中央银行的业务局长,最后又圈定了他。”
蓝钦皱眉道:“忘记了是谁告诉我,当国民党还在大陆最狼狈的时候,曾经发行过一种教人害怕的纸币,叫做金圆券。而那个时光,徐柏园正是财政部长王云五的政务次长,多少人吃过他们的大亏。这番徐柏园做起台湾省的财政厅长来,有人说听到名字就怕。”
吴国祯摊摊手道:“这个,我没有意见。”
蓝钦道:“那么,徐柏园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出身如何?”
吴国祯道:“说起他在金融界的资历,倒是不浅。他曾任北平、天津、昆明的交通银行经理;四联总处秘书长;财政部政务次长央行副总裁;中国银行董事;中国出席国际货币基金委员会首席代表;现在他是台银的董事长。”他问:“这一连串头衔,担任一个省的财政厅长,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蓝钦道:“我有和你相反的消息,据说他不但愿意出马,而且连改善台湾财经的办法,都已经拟好了一大套,准备上任后大显身手,那个朋友又向我推荐,说他是美国芝加哥、伊利诺、加利福尼亚等几个大学的学生,对研究金融问题大有心得。”他问:“以人论人,你以为他真有办法医治这匹病马么?”
吴国祯沉吟道:“这就难说了,国民党这匹病马,他的病情如何?怎样治疗,你们比我熟悉得多。”蓝钦道:“那我们换一个题目吧,还有哪几个人,在改组时没有变化的呢?”吴国祯道:“彼得·张,你一定还记得,现在他是省府的新闻处长,我以为他马上得下来,他也以为非走不可的了,不料还要他蝉联下去,不过我看也只是个短差使罢了。另一个是警务处长陶一珊,他也没有换。”蓝钦道:“名单上怎么没有他们的名字?”吴国祯道:“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是省府委员兼任,不必经过行政院明令公布。”蓝钦忽地拍拍吴国祯的肩膀道:“我想,我们今后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做,希望你不要消极。”
吴国祯苦着脸强笑道:“这一点,我心里有数,我应该怎么做,到哪儿去,那是早已决定的了。”
蓝钦道:“对对,你放心,今后倚仗出力的地方还很多,回去告诉尊夫人,不必悲观,希望她照常画她的画。我看过她的画,真不错。至于蒋他们对你这一次的离去,我敢担保,他们只会说你的好话,不敢抨击你一句。”
事实也真如美方所料,蒋介石和陈诚“送”吴国祯下台,真是极尽光鲜之能事。国民党官报发表消息道:“吴国祯因病请辞台省主席之职,业经行政院会议决议照准。按吴氏于三十八年十二月十六日膺命出掌省府至昨天为止,在职三年四个月又二十天。”接着又给他吹了一阵,说他“控制发行,稳定物价;推行地方自治;举办劳工保险;厉行便民运动”等等,“不遗余力,尤足赞佩”,最后说他“仍继续担任行政院政务委员”。
更妙的是陈诚,还发表谈话“嘉许”道:
“此次吴主席因病连续三度请辞台湾省政府委员兼主席职务,总统及本人迭经恳切慰留,希能继续勉任繁剧,共济艰难,惟吴主席因健康关系,辞意极坚。总统及本人考虑再三,不能不勉允所请。吴主席在职三年有余,对于地方行政及执行国家政策,备极忠勤。功绩昭著,本人对此,深表惋惜。”
与此相对比,俞鸿钧的上台锣鼓当然打得更响。国民党官报上誉俞为“最有经验的理财家之一”,刊载了他的简历:“俞氏为广东新会人,现年五十七岁,民国八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民国十九年任上海市政府秘书长,至廿六年四月,继吴铁城氏任上海市长。在任期间,先后经一二八之役与八一三之役,俞氏纵容肆应,搏俎折冲,悉洽机宜,深为中枢所倚重。迨政府西迁,俞氏亦间关赴渝,膺财政部次长之命,至卅六年升任财政部部长并兼中央银行总裁。迨抗日胜利还都,至卅七年五月止,主持中枢财经大政凡七年余,来台后,卅九年复任中央银行总裁兼任交通银行董事长,四十年兼任菲律宾交通银行董事长,四十一年又兼任台湾银行董事长。主持金融,尤多献替。”
“你放手好了,”蒋介石召见○K俞道:“好在大体上诸事依然,我很放心,我很放心。”接着说:“今天叶部长请蓝钦大使吃饭,听说你也出席,这很好,你们可以多谈谈,多谈谈。”又说:“关于台湾托管的事,不妨多听听对方怎么说。”
但凡是有关“托管台湾”的事,蒋介石所得到的只是空话:白宫分明在这样想,这样做;而派驻在台的美国文武官员,能答复国民党的只是一句话:“无可奉告!”
就在蒋介石莫知所从,惶急万状之际,突地一个电报到达:美国汽车工业中心城市底特律工商界组成的什么“远东工商考察团”,将到台湾访问。蒋介石一听好生着急,宋美龄更是忙出忙进,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当下把这桩差使,交给励志社黄仁霖做了,又把这位“太监”忙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涅槃。除了弄一个班底专诚侍候、兴师动众之外,又通知所有美、英、法、日等在台商人,届时到松山机场迎接,又令“两个大娃娃”焦鸿英和夷光前往献花,此外衣食住行,各界欢宴,交通工具等等,忙到“太监”等人头昏眼花、日月无光。可是第二天消息又到:这一个“考察团”在台“考察”时间,不过四小时又三十分钟而已。
蒋介石气得骂街,指美国真是目中无人。什么“访问”台湾,仅仅是飞机经过,加油小憩而已,一个劲儿说不予接见,并且取消盛大欢迎。宋美龄劝道:“这又何必?愈是关系微妙,愈要招呼周到才是,谁知道这批大老板中间,将来或者目前,正好有那么一两个,或者两三个人,对美国决定对台政策有关的?”
蒋介石“条气晤顺”,但“老婆大人”之言不无道理,只得恨恨地说:“好、好、好!”
于是这一个为数四十九名的美国商业考察团,在国民党吹吹打打,肉麻当有趣的安排下到达松山机场,对献花的两名影星兴趣最大,团长盖斯金道:“献花是小孩子干的事,现在由两位成熟了的女明星来做,真是别有风味。”黄仁霖以及台湾十一个工商团体代表,国民党大员等闻言干笑,陪他们到台北宾馆吃早点,再由黄仁霖领他们到“总统府”见老蒋。一一介绍,四十九个人的名字一大串,听得蒋介石几乎打呵欠。黄仁霖道:“请总统致词。”蒋介石皮笑肉不笑道:“嗯嗯,咳咳,很好很好,你们只在台湾耽搁四小时多一点,咳咳,很好,很好,中美之间的友谊,已经一百多年了,自由中国最最欢迎美国盟友的投资,同时欢迎美国盟友在技术上协助台湾建设。嗯嗯,台湾需要工业化,一一工业化就是工业化,同时欢迎美国盟友协助台湾发展两国贸易。咳咳,工业化意义重大,光复大陆也是为了工业化,为了欢迎美国盟友的投资。”
见蒋介石已经说完了他的“欢迎词”,那个考察团的总干事霍尔起立发言,不着边际地扯了一通;团长盖斯金便对宋美龄道:“我们今天很荣幸,看到夫人的精神很好。”宋美龄还没顾得说什么,盖斯金道:“最近你曾经到美国访问,有些什么感想?”宋美龄便把“美国之美”,说得“妙不可言”,于是霍尔开始赠送纪念金章,直径大约两英寸光景,给蒋介石介绍道:“这是底特律城,两百五十年纪念章,喏,这是底城全貌,角上是两百五十年前的底特律城面貌。背后,这是最先发现底特律城的法国帆船,和船主卡得来卡及其水手。”蒋介石连呼好好,心头却在嘀咕:“寻这些穷开心作甚?这与投资台湾有屁关系,你们不看台湾投资情形,却要我欣赏金洋钱,瞧你们到台湾究竟耍些什么名堂?”这时光霍尔又把同样内容的银质纪念章分赠其他人员。蒋介石见差不多了,要黄仁霖将台湾草席编织的精细烟盒一一分赠,“太监”黄仁霖道:“这是台湾特产,将来反攻大陆成功,欢迎大家到大陆投资,到时另有精美珍贵玩意儿奉送。”
蒋介石突地想起,问道:“你们在日本逗留很久,日本工商业情况怎么样?”
霍尔叹道:“日本的情形,教人心焦。日本亟须原料和市场,如果中国大陆还在总统先生统治下,那么日本工商界的这些问题,恐怕早已解决了。”蒋介石一怔,只得点头道:“对极了对极了,正因为大陆失却,不但日本工商家发生了问题,亚洲问题也开始了,你们工商家、大资本家,不管是日本或者美国,如果要在中国得到更多的原料与市场,只有反对共产党!”他补充:“同时投资台湾。”
扯了一阵,盖斯金看看钟,低声对黄仁霖道:“时间不早了。”
黄仁霖忙说:“对对,我们马上告辞,出席自由中国各界准备的、盛大的欢迎宴会。”
盖斯金笑道:“对,不过吃完饭之后,我想我们应该取消那个座谈会。”他微笑道:“你是知道的,我们四十九个人,在台湾这么短的逗留时间里,最有兴趣的就是这一顿午饭!”他再笑:“而这顿想来非常丰富的中国午饭,绝对不是几分钟便可以吃完的。”
黄仁霖会意,笑道:“当然,当然,我们一定使你们满意,吃得痛快,同时也请团长先生让总统先生满意,他万分重视饭后这两个投资与贸易的座谈会,即使只开五分钟,只要开了,他就高兴了。”
那是一顿奇妙的午餐,美国旅客飞机过境,竟然出动当地“总统”以及全体大员欢迎,连蒋介石自己都觉得未免太笑话了,夫妇俩决定不参加这个宴会,而由财长严家淦、金克和、胡光泰、连震东、张仁滔,以及蓝钦等作陪,另由中国银行副总经理陈长桐在午宴席上致词,那词儿寒酸之至:
“无疑的,”陈长桐道:“各位对于调查台湾的一般贸易情况,一定大感兴趣。我们很坦白地向各位承认,我们的对外贸易,大部分是和日本来往,而因此和美国的贸易,显然是列在次要的位置上。可是我们希望,一一并且相信,我们很快便能回到大陆,而我们大陆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终将成为美国产品的购买者。”陈长桐以为必有掌声,于是语调一顿,不料这四十九名游客,正在吃得高兴,不但没有掌声,而且鸦雀无声。
陈长桐不得不说下去道:“各位今天会见的敝国人士,其中有工商界的代表人物和政府有关部门官员,几年之内,将是中国大陆上工商界的领袖,因此各位今天在台湾所作的结论,将来会产生效果,并在最近的将来获得利益,为什么呢?”
陈长桐见众人还在“埋头苦吃”,对他的演讲兴趣不大,只得硬着头皮再往下说道:“因为我们快回大陆去了,在回去前夕,对美国在台投资的可能性予以探讨,实在是很适当的。
“不久之前,杜勒斯先生曾发表声明,说美国将取消第四点计划,而以私人对落……落后地区的投资来代替。因此目前对台湾的投资从事探讨,恐怕是最适当的机会了。中美两国政府,在去年曾获致协议,规定对贵国的投资者作若干保证,敝国政府自协议完成后,已拟定有关实施该项协议的各种细节,我们深深地盼望,美国友人今后将发觉投资台湾是安全的,并且是有利的。”
于是那个总干事霍尔不得不起立致谢,谢谢他们在台湾过境,能够受到盛大的招待:“甚至高跷、舞龙、舞狮都在飞机场上表演给我们看,比唐人街上的精彩得多,锣鼓喧天,好像你们中国人过年,哈哈,我们的眼福真不浅,实在感谢,真正感谢。”他看看表:“可是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今夜必须到香港,我想我们是相信这一点的:在台湾投资,彼此都有利。至于怎样投资,怎样以私人投资落后地区代替美国政府的第四点计划,我们现在可以就这些问题开始探讨一下吧。请!”
于是那个“会”迅速召开,不到一小时便宣告散去。蒋介石夫妇倾听黄仁霖报告经过,知道这个会分为两组,一组座谈关于美商来台投资问题,由国民党财政、经济两部会同各工业团体主持;另一组座谈进出口贸易问题,由银行公会及商联会等团体主持。
“他们对投资很重视,”黄仁霖道:“团长盖斯金和总干事霍尔都参加了这个组。”蒋介石问道:“有什么具体决定?”黄仁霖道:“那没有这么快,霍尔在会后说过几句话,说这次的会议恐怕是历史上同样性质的会议最短的一次,而他的记者招待会,也是历史上最短的一次。他说他们带个团,此行完全为了探讨对台投资的可能性而来,经过短短的会谈之后,知道自由中国政府已提出一项切实可行的办法,认为自由中国对投资的各项规定,都能鼓励外国人的投资,使他们感到非常兴奋。至于怎样投法,要等回到美国之后,详加讨论,才能决定。”
宋美龄道:“严部长在会上大概说了些什么。”黄仁霖道:“他说:从中美两国政府签订投资保证协定后,这里已在各种法令规章方面,从事准备,鼓励外国人来台投资。关于外国人在台投资后所担负的税捐问题,例如所得税等等,这里也愿加以研究。他说我们已经拟定台湾经济四年自立计划,欢迎美国私人来台投资。”
蒋介石问:“他们说什么?”
黄仁霖道:“许多团员表示,如果投资,那么资金,机器和技术由他们出,我方供应地皮和厂房。至于资本额,我方可以占百分之五十一。他们不但愿意为我们训练技术人员,还愿意派遣管理人员。他们说,他们所希望的只是保证投资安全,而且资金可以汇回美国,当然这些都是原则性的,一切细则尚待从长研讨。”
宋美龄笑道:“看上去还不错嘛!”蒋介石皱眉道:“这办法好是好,但是总有点不对劲。什么‘落后地区’,叫人听起来怪不舒服的。至于其他……”他难乎为继,却突地发问道:“为什么美国要这样做呢?”宋美龄道:“这还不好办?俞大维今夜就到,问他不就得了?”原来国民党“行政院美援运用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兼驻美大使特别助理”俞大维,这次奉蒋之召返台述职,兼程赶回。
新闻界对此事十分敏感,因为艾森豪威尔上台三把火,把蒋介石熏烤得昏头花眼,不辨方向,又把俞大维召来,内中必有蹊跷,而且陈诚、俞鸿钧、严家淦、叶公超等大官要员一齐到机场接他,更说明内中大有文章。大批记者一清早也连忙赶往机场,待俞大维下得机来,便把他团团围住,问这问那,但俞大维一个字不说。
新闻记者们面对这个“新闻人物”却一无所获,失望之极,当下就在机场候机室中休息,甲记者叹气道:“这真倒霉,这‘三角恋爱’角色竟然守口如瓶,太不简单。”乙记者诧道:“没听说俞大维闹什么三角纠纷。”甲笑道:“此三角非那三角也!”众记者欲闻其详,甲便解谜道:“我们都知道这里的人事关系啦,譬如说陈辞修同CC如水火,那一阵程天放恰巧做了教育部长,余井塘也做了内政部长,这不是牵制是什么?再说陈辞修和吴国祯也合不在一起,可是吴国祯终于干了三年多省主席,这又说明什么?于是陈辞修急得什么似的。想来想去,他才悟出点道道来:原来只因为他同白宫的关系太浅。”
记者乙插嘴道:“也真是的,在他的内阁之中,乔治叶是夫人口袋中人,碰到大事情,老蒋还得咨询秘书长王世杰,王世杰和陈辞修并非一个系统的。联合国中的蒋廷黻又是政学系人物,而顾维钧却是个职业外交家,陈诚在外交方面无从插嘴。”
记者丙道:“陈诚对日本或者还有点小办法,”记者乙失笑道:“你错了,对于日本,张群在暗中策划,汤恩伯、何应钦十分活跃,这些人同陈诚没有什么;而且在驻日代表团中,陈延炯大权在握,这里面有文章。陈与何应钦关系最密,认识很多解除整肃的日本军阀,陈诚插手不得。”此人闻言,不耐道:“还是谈谈俞大维的‘三角恋爱’吧。”于是记者甲笑道:“陈辞修对美国方面也没个体己的人,孙立人、吴国祯、蒋孟麟等等都不是他手中的牌,他只好托他的亲戚俞大维向美方打交情。俞大维这些年来,和马歇尔、魏德迈以及美国的军火商人搞得不错,可是他也不会出卖老蒋。于是在蒋、陈、俞三方面,形成了一个‘三角’局面。”众人闻言默然,感到并不好笑,另一个记者问道:“那么这位新主席俞鸿钧,你看又如何呢?”
记者甲道:“他是孔系的人,是中央银行的总裁。而徐柏园呢?却是给孔系打击得遍体鳞伤之人,徐却出任了台银的董事长,这次又有新职,这两人又是无法合作的,相信不久之后,省政就有好戏上演。不过俞鸿钧是倾向老蒋的,不能吃眼前亏,最近又到美国走了一趟,说明孔、宋之间在这里还有影响。”
记者丁道:“这影响大不大呢?”
记者甲道:“这个,我们是采访消息来的,反正在这儿闲磕牙,不如到市区看看,俞大维到底有些什么吧?”众人于是一窝蜂上了汽车,要他说下去,孔、宋在台湾到底还有些什么名堂。
记者甲在车中所谈孔、宋事,也没什么新鲜处,例如孔、宋、蒋、陈的财产都在美国,这就不是什么新闻,但他指出孔、宋两家并未与蒋有什么断绝,相反地蒋家夫妇的财产,正由孔、宋两家在“代理”,听者精神为之一振。
“这种新闻,”记者甲笑道:“登出来是要砍头的,我不怕谁同我抢。”笑声中他说:“孔、宋这两家,这一辈子是不会回来的了,他们的财产,吃几十辈子也花不完。可是他们在美国有一套做法,那是大家知道的‘游说团’。你说它是‘中国游说团’也罢、‘蒋介石游说团’也罢,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他们有的是钱,找一批美国什么军政名人花它一花,也算是一种‘外交’吧!”干笑声中他说下去道:“例如诺尔、詹森他们,得到老蒋的‘好处’之大,不能想象。老蒋人在台北,怎能在美国活动呢?当然只好靠孔、宋两家了,这就是为什么到今天为止,还有几个美国名人坚决主张援蒋的缘故,这也可以说是孔、宋的功劳。此乃孔、宋在美国有关政治的一方面,而在‘财政经济’方面,他们当然另有一套。如果刚才说的是支出,那么这一项就是收入了。这是做买卖。说到做买卖,孔、宋当然是老资格了。他们在纽约市场翻云覆雨,大做生意,去年只是操纵大豆市场来说,就赚了两千万美元,连美国政府都起了反感。美国政府为什么反感呢?因为他们每一个官儿都附属于一个财团,大豆生意的‘利权外溢’,便引起了他们的不满,甚至有人通过商人之口,问蒋某人还要不要美援?”
“蒋夫人在纽约华盛顿一带,”记者乙插嘴道:“也是大大有名的,因为她的地产生意做得很顺手,她是美国地产物业行市中的‘大鱼’,大鱼吃小鱼,她就无往而不利了。”记者庚苦笑道:“其实她哪里是一个人在做买卖?他们的财产中,我们只要是一个中国人,甚至祖宗几代都有份‘参加’的,在他们身上也真能体会‘中国人力量强大’,共产党在韩战场的胜利可比不了。”记者们闻言苦笑,记者甲道:“老兄,你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于是记者庚吐了吐舌头。
“诸位可能不知,那孔、宋在美国,还有另外一招呢!”那记者也不等旁人发问,紧接着就说下去道:“这一招叫作遥控指挥,例如他们通过美国关系,派蒋梦麟来搞一个农复会,让霍宝树搞美援,王崇植、尹仲容负责对日,陈长桐控制残余的中国银行等等。所以,谁说孔、宋已经消声匿迹了呢?”
那司机扭头问道:“到底去什么地方?”众记者往窗外一望,原来车子已经到达省政府,面临十字街头。记者甲沉吟道:“俞大维此刻更不会对外说话,不如到俱乐部打个转。”众人称是。而横七竖八,到俱乐部坐定躺下之后,还是要他谈俞大维和孔、宋之事。
“我想起来了。”记者甲道:“俞大维奔波美台之间,已经回来过几次,最近一次记得是前年三月一日,为的是奉召返国述职。述的是什么职呢?原来美军顾问团根据卅九年十二月间的密约驻台以后,大家都知道老蒋嘴上欢迎,心里大不痛快;特别是顾问团把顾问一直派到连队以后,他气得肺都要炸。他成天发脾气,不知道前途吉凶如何,便把俞大维找来,通通气。”众问:“通了没有?”记者甲道:“怎么不通?从嘴巴通到屁股眼,两个大字:听话!”众人大笑,却又感到笑得勉强。记者甲叹道:“这番回来,还不是为了杜勒斯的托管台湾?”他一顿,又说:“说来说去是‘美国至上’。因此孔、宋能在美国吹吹拍拍,使军援经援源源而来,对他岂不很好?因此孔、宋之在老蒋眼中,决不如CC那样烟消云散。他们还可以因为老蒋和美国的微妙关系,在中间扯扯弄弄。特别有一点要明白,他们三家的财产是不可分的。即使分了家,各归各,利益还是一致的。
众记者闻言叹息,有人问道:“你说CC已经烟消云散,有何根据?”
记者甲苦笑道:“我反而变成采访对象,真是何苦来!”众人皆曰:“反正没事,聊聊呗,谁不知道你一肚子掌故!”那记者苦笑道:“一肚子掌故济甚事?还不是一样养不活老婆?”接着说下去道:“此话要从当年‘改造委员会’说起,老蒋提名单时,原本派洪兰友当秘书长,以平平CC之气,陈辞修可不干。还记得他在东北败下阵来,CC在南京大喊‘杀陈诚以谢天下’吗?还记得陈诚出任台省主席时,新闻处长林紫贵正是当初大喊杀某人以谢天下的CC国大代吗?当时林紫贵见陈诚上台,忙不迭滚蛋了事,但跑不了如来佛的手掌。陈诚和CC是干上的了,因此‘改造委员会’名单发表,元老们忽然一齐向老蒋力保陈辞修做秘书长,这份陈情表到得老蒋小蒋面前时,知道内中有文章,改派张其钧兼了这份差使,CC固然没有甜头,陈诚也未能如愿以像。
“而在那份名单之中,袁守谦、陈雪屏、曾虚白、沈昌焕、郑彦棻、萧自诚、崔律琴等都向小蒋看齐,小蒋又运用总政治部的干部渗透部队,企图恢复国民党北伐时的党代表制,党的重心便落到了他的手里。”
记者乙道:“老兄之言差矣!当今朝中,张道藩、谷正纲、胡健中岂不在内?而他们不正是CC的大将吗?”记者甲苦笑道:“话是这么说,但他们不中用了,失掉了CC的中央统计局,已经半身不遂了。”他喷口烟道:“CC如此,元老派又给收进古董匣,小蒋一把抓,陈诚不苦闷才怪。至于CC,你还可以看到,CC是搞党的,国民党既落到了小蒋手里,CC还搞些什么?不错,它的财经事业很可观,但那是过去的事了,CC的财经事业已经化公为私,或者逼着他们乖乖地交出来,大致已经完蛋。在政治方面更是无足轻重。CC之中,绝大多数是党棍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毫无本事。”他一顿:“不过外面也有错误的看法,昨天晚上,我同侍从室的老王在北投洗澡,他就说:‘有人在说辞修和老头子争权,真是笑话,辞修见了老头子,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请问这个权怎样争法?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他同小蒋争权倒是真的,可是他的祖宗不姓蒋,只好打破了醋坛子,大喝其醋罢了。’”
笑声中有人叹道:“这样说起来,国民党中的派系,现在倒是减少了,省得成天叫。”
记者甲苦笑道:“老王昨天也谈到这个,国民党是比以前单纯了,可是出现了新的危机。,单纯的是:CC完了,别说陈立夫回不来,就是回来也没有用了。政学系也只剩了个躯壳,张群只能同日本人聊聊,起不了作用;魏道明不是下台,而是垮台;陈仪更不用说:严家淦是政学系的外围,如今吊在半空,谁也不得罪,只能扫扫门前雪而已;吴国祯下台了,暗斗还没完,可是也不会有好处;任显群由吴拉拢而来,‘头寸’太小,没有作用;做过经济部长的郑道儒,只是政学系的二等角色,没有抱负,但求官瘾一一对了,中信局长何墨林是接近CC的,但他只是代理局长,实权操在尹仲容手里。”
“王世杰呢?”有人问:“他对政学系不错。”
记者甲摇摇头道:“老了,不中用了。”他透了口气:“政学系就是这样,没落殆尽,它本来还想用亲日活动作为转机,可是这用不着它花气力,也不行了。”他一顿:“这句话大家不必说出去,老王说:‘政学系对蒋的离心力因此也特别显著,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记者丙问:“你说国民党新的危机又是什么?”
记者甲道:“这也不必说出去了。那是党内大员的外倾,例如吴国祯、孙立人之流,对美国的关系更密,和老蒋的距离就更远了。”
记者丁苦笑道:“这比采访俞大维有意思得多。我要问:那么如今朝中,谁对美国最有办法呢?”记者甲微笑不语,却道:“所谓亲美派,含义很模糊;所谓‘有办法”同样难定论。总之他们此起彼伏,全看喜怒而定。”
有人问:“桂系大概是没希望了吧?”
记者甲道:“确切地说,是不折不扣完了。白崇禧、刘士毅已是笼中鸟,白崇禧连出国参加什么回教大会都没法开口。黄雪邨是从香港到台湾来了,老蒋对他也真有几手,但这不是优待桂系,志在削弱第三势力而已。”他一顿:“在他前后,香港第三势力或者一般人响应洪兰友、雷震‘归台邀请’的人也有一些,但他们回台之后,非常不安分,同这里的那批一一好像《中央日报》几年前拿来做过社评题目的‘政治垃圾’抢‘反攻大陆单位主管’,闹了个一塌糊涂。‘反攻大陆’根本还没影子,他们可准备再来一次接收了。这使老蒋大光其火,可又不能发作,因此不久前成立了好几个训练班,目的就是要他们在这里消磨时间。只要大家不在香港、日本等地吵,多设几个训练班也划算。”众人闻言皆笑。
“咳,”记者乙问:“社会贤达又如何?”
“社会贤达?”记者甲笑道:“只剩下一个莫德惠比较闹忙点,但他也不过等死而已!”
沉默一阵之后,记者丙问道:“那么今日朝中,到底怎么回事呢?”记者甲道:“今日朝中,总不会是你老兄当家吧?”哄笑声中他叹道:“从陈仪这个第一任省主席说起,当时台湾的政治在政学系手中,国营事业也在翁文灏手中,党务在丘念台手中,军队则在老蒋手中。”
“到了魏道明,政治经济没什么变动,”记者甲道:“不过他提拔了一个新人,据说是他的外甥。此人就是钮先铭,做过警备司令,和彭孟缉相处得很不开心。直到大局完蛋,陈诚以养病为名,来台待变,最后上台时,老蒋已从正面站出来了。到今天为止,大家更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谁要哼一声,”他用手在脖子里一比:“吃饭家伙立刻乔迁之喜!”
众人正干笑,突地侍者前来,找记者甲听电话,气氛立刻紧张起来。待他回到椅子上,大伙儿七嘴八舌一齐探询,记者甲道:“报馆来的,说俞大维还是不肯接见我们。”
众记者大感失望,有人问道:“我们不妨猜上一猜,俞大维一旦招待我们,第一件事说的是什么?”众人毫无兴致,纷纷离去,一个说:“你问他去吧。”于是一哄而散。
其实俞大维此刻也十分紧张,因为正面对老蒋、陈诚等人,报告一些美国情况。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