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接上回。话说心情沉重的俞大维,面对心情沉痛的蒋介石等人,慢条斯理地说:“这实在大出吾人意料之外的。日本投降时、投降后的‘台湾托管论’,不知道有过多少次,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一回那么‘正式’。”

蒋介石恨恨地说:“美国这一次,一口提出了两个大问题:一个是永远分割韩国,一个是台湾交联合国托管,娘希匹到底居心何在!”

俞大维道:“问题可能没有这么严重,何况白宫与国务院也已分头矢口否认,可是我们却更不能够信以为真。因为目前的情形是:美国当局急于结束韩战,因为多拖一天,美国的声望便多削弱一分。同时美国人民也追切希望其子弟尽早自战场生还,他们一致认为死在朝鲜战场上不仅毫无价值,而且简直是冤枉。除了这些,美国内部左右派分歧也大,英国和美国的分歧更是谈不拢。”俞大维透了口气,接着说道:“凡此种种,在美国朝野相互交织,彼此撞击,矛盾之极,”他用了一个“新发明”的名词道:“于是‘国际姑息主义者’的幽灵复活了,杜勒斯在那次突地邀集若干美国报人聚餐,竟以‘私人’资格发表他莫名其妙的高见。当天加州参议员诺兰看到报纸,气得直跳脚,马上给杜勒斯通了个电话,杜勒斯只好说事出无因。诺兰又向白宫追问到底,白宫也只好转问杜勒斯,杜只好让白宫发言人发表声明:并无此事。于是好几家报纸公开发表文章,说政府大员说话不算数,自己做错了事,说错了话,却把责任推卸给报纸记者。”俞大维呷了口茶水,继续说:“经此一来,共和党中几名大员大不高兴,塔虎脱和卫理等都反对这种说法,他们对我说:这么一搞,蒋总统就没有任何条件可以统治台湾,而在国际观瞻以及士气民心方面,流弊之深,更是难以形容。于是他们要求杜勒斯摊牌,要他到国会委员会中作供证,说明对于韩国以及台湾到底采用什么政策。结果杜勒斯在众院外交委员会秘密会议上作证时,已断然否认美政府考虑以联合国托管台湾的建议。第二天出席美国编辑人协会发表对外政策演说,也驳斥了自己‘托管台湾’的摇言’;第三天杜勒斯又举行记者招待会,狠狠地痛掴自己的耳光,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断然否认托管台湾……”

“哼!”蒋介石冷笑道:“娘希匹!”

俞大维叹道:“虽然如此,这场戏还没唱完……”

陈诚插嘴问道:“我真不明白,究竟美国为什么非把台湾托管不可!”

俞大维道:“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是怕中共用武力接管台湾、统治台湾,也怕我们自己出毛病……”

蒋介石见俞大维欲言又止,便追问:“什么毛病?”

俞大维道:“白宫目前的底牌很清楚,它是非要有一个台湾反共基地不可!这对我们有好处,和我们的利益完全一致。只是也不能过分相信人家了,像刚才所谈的,就说明他们可能有另外一套东西,这套东西是在‘台湾托管论’的谬论之下发挥的。这种阴谋的趋势,可能有很多名堂,但万变不离其宗,他们要这个基地,却不要我们这批人!”

众人闻言为之震撼。蒋介石把假牙咬得格格作响,厉声问道:“那他们说我们会出什么毛病?”

俞大维咽了口唾沫,说:“刚才我报告的,是说美方非要台湾不可,他们形诸于笔墨,出诸于口舌,这个重要的‘西太平洋不沉的航空母舰’,他们是非牢牢掌握不可的,因此乃有军事顾问团之来,以及由此积极扩充的措施。”众人瞪眼屏息静听。

“在这情形下,”俞大维叹道:“他们另外有一个顾虑。据确实消息,他们不但在谈,而且最近的一次,艾森豪威尔和杜勒斯都出席了会议。”

“谈什么呢?”蒋介石急不可待:“又说什么毛病?”

“谈的就是‘毛病’问题。”俞大维道:“他们是非要台湾不可的了,与此相反的是台湾会失去。怎样失去呢?白宫认为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中共武力进攻,万一中共得手,那么美国将永远失去这艘‘母舰’,再也派不上用场;第二种可能是台湾再次发生民变,类似‘二·二八’那样。台湾民变之后的趋向,据美方专家报告,必然是亲共的,且不提台湾是中国领土,台湾居民本属华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痛恨做亡国奴,这一点也不成问题。而根据白皮书和魏德迈报告以及司徒雷登报告,特别是‘二·二八’事件以及今天台湾的情况,美国专家们一致认为台人之反对本党统治,已成定局。我们对外尽管反共,对内尽管封锁,但美国在韩战场之败,举世难瞒。这一点便足够构成台人倾向中共的力量,因为他们本身半世纪来悲惨的亡国奴遭遇,渴望一个足以抵御外来力量的政府,现在他们认为:这个政府是出现了,虽然可望而不可即。”俞大维长嘘一声,接着说道:“因此他们也认为在第二种情形之下,台湾也是难以保存在他们的手里。那么第三种情况又是怎样的呢?据美方人士透露,艾、杜等人秘密会议的结果,认为如果出现一个新的‘国共合作’形势,台湾也会失掉了。这个‘国共合作’形势的出现,基于美方对本党的挑剔太露骨,可能予本党以重大刺激,美方引以为忧……”

“忧个屁!”蒋介石厉声说道:“娘希匹,搞了半天还担心我们出毛病,而且出的是这个‘毛病’,真好笑了”

对这问题众人无从谈起,俞大维便说下去道:“一方面美国非要保留台湾不可,另方面却又怕台湾如此这般,于是花样多起来了,消息也多起来了。我来时,杜勒斯挂冠而去的说法还没完。走的那一天,甚至已经有了新国务卿的名单,不是杜威州长就是克莱将军。”

蒋介石忙问道:“这个克莱从前是干什么的?”

“以前美国驻德国的高级专员。”俞大维道:“可是又听说白宫秘书已经否认,而艾森豪威尔本人却一声不响,也没有找寻国务卿的意思。有位政界朋友对我说,杜勒斯以私人资格向新闻记者透露如此重大的事情,如果事先没有得到艾森豪威尔的同意,未免太不成话,因此有理由怀疑在这件事情上,那两人分明在唱双簧,企图用这办法来测验各方面的反应。如果情形好便照这方向走了,韩国固然永远一分为二,台湾也就由联合国托管。”俞大维透了口气:“这种看法,很多人都表同意。”

蒋介石恨恨地说:“杜勒斯这家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好像当初不是那样子的。”

俞大维答道:“杜勒斯同杜威私交很好,这是大家知道的。三年前,他写了一本《战争或和平》,攻击二次大战以后的杜鲁门的外交政策,而深以两党外交政策在亚洲行不通为憾,而且在他上台以前,鼓吹‘解放政策’,杜鲁门上台之后,又让‘围堵政策’的倡导人,前美国驻苏大使季楠退出国务院,一切都很明朗,为什么这一次会有这种奇谈?杜威是否赞同,值得我们注意。”

叶公超道:“关于杜威,最近曾对《纽约前锋论坛报》的女记者赫金斯发表谈话,也提到过中国问题,显然英美之间,为中国问题的歧见一直没有办法取得一致。”

蒋介石问:“杜威怎么说?”

叶公超道:“杜威弦外有音,他说美国虽不愿和他的欧洲盟邦为这问题发生摩擦,但美国政府决不该受英国牵制而抛弃台湾。从杜威这句话看来,可以反映英国的对华政策是如何对本党不利,幸而白宫不会放弃它的既定之策。”叶公超一顿,说:“不过杜威在对赫金斯谈话时,仍然有几句话值得我们注意。据赫金斯报道,杜威虽然主张成立太平洋互助联防同盟,而对中共则主张仍留余地,以便将来有所变化。换句话说,持杜威这种看法的人,在美国还不少。他们对中共还有幻想,而产生这种幻想的依据显然是在韩战中讨不了便宜,对他们没有办法。”

“对他们没有办法!”蒋介石冷笑道:“难道对我就有办法!走着瞧吧!”

无巧不成书,就在蒋介石心情恶劣透顶之际,《纽约邮报》却发表了专栏作家艾伦的一篇报道,说是美国在一九四八年间,曾与南京政府洽商,在国民党统治下各大城市之中,购买房屋地基,为美国国务院建造办公室,但是在美国能够接受这批资产之前,国民党政府已经逃离大陆。艾伦在这篇报道中所造成的印象是:国民党有意向美国收回这笔在大陆购房置地的钱,而这些资产,是美国尚未动用过的。蒋介石接获外交部的报告之后,气得吹须瞪眼,一个劲儿说要抗议,管它杜勒斯和艾森豪威尔的双簧怎样唱法,他反正受不了。

“要知道,”蒋介石吩咐叶公超道:“美国刮我们的胡子,大大小小,不知道已经有多少次了,为了种种原因,我们打落门牙和血吞,不便同他们吵。可是这一次不同,艾伦不是官方人物,不骂他才怪!再说没几天便是顾问团成立二周年,如果华盛顿不认错,蔡斯他们不知道还会说些什么,不如放它一‘炮’。”叶公超唯唯。蒋介石道:“艾伦所说的,我都清楚,我们没拿过美国的钱。”蒋介石感慨系之道:“因为当时我们正在‘剿匪’,连美国兵都或明或暗配合,我们的海陆空武器配备不用说都是美国的。眼看共产党不难消灭,为了酬谢他们的援助,是我要经办人员奉命办事,不得收钱,完全是一番好意。艾伦今天忽然提到这个,可能是他看到了什么档卷,也可能是我们有人偶然提起了这件事,作为美国目前态度的一种比较,总而言之艾伦错定了,你给我抗议,马上抗议,越快越好!”

杜勒斯接到国民党的抗议,对艾森豪威尔笑道:“我所估计的,果然来了!花生米受不了艾伦这一炮,要求澄清事件,以正视听。”艾森豪威尔也笑道:“这些小事,你给他一点面子算了,省得他噜噜苏苏。”他嘱咐:“对于这个人,以后还是顺着他一点儿,别让他对我们有反感,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反正一旦有事时,那对我们什么也阻挡不了的。”

于是,蒋介石没几天果然听到了叶公超使他满意的答复。

“国务院发表谈话了,”叶公超道:“总统高瞻远瞩,料事如神,杜勒斯当真有所表示了。”蒋介石喜道:“他招待了记者?”叶公超道:“那倒没有,他通过国务院发言人麦克德谟,在每日记者招待会上声明,艾伦的报道是虚妄报道,而且还把这件事情的经过作了报告。”蒋介石松了一口气道:“好好好,这批家伙真是蜡烛!”

叶公超当下便说:“麦克德谟声明,国务院希望把这件事的真相公诸于世,证明艾伦的报道不确。麦克德谟说:艾伦所提到的这些资产,的确是南京中国政府当时向私人业主购买的,付的是中国法币。并且按照双方协议,应于一九四八年中及一九四九年初,全部交给美国政府。可是局势变化太快一九四八年中国的反共形势看来还很不错,可是到了第二年,形势却急转直下,真像变戏法似的变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这使美国政府在中国所意愿的各项措施,遭受了无可比拟的损失。纵使如此,在中国政府撤离大陆之前以及之后,吾美国政府曾保有并使用该项资产若干时日。”

“没有错。”蒋介石频频点头道:“他们这一次没有乱说。”

叶公超唯唯,说下去道:“麦克德谟说,美国政府曾经安排,将剩余物资处理协定下中国积欠美国的款项抵付这批购置房地产的价款。中国政府一直没有主动要求美国付还这笔钱。”

蒋介石频频点头道:“这种口气,还马马虎虎,没有乱咬一口。”

叶公超唯唯,再说下去道:“麦克德谟又说:在一九五○年,美国政府下令结束美国驻中国大陆的外交使馆的工作,和从中国大陆撤退外交使馆的全体人员之前,这批房屋并未全部出卖。而该项房屋,留给了在中国大陆代表美国利益的英国政府保管之下,但是在一九五○年下半年,该项资产的大部分已给中共收了回去。

“一九五二年九月,自由中国政府在美国要求下,同意收回这批资产的所有权。因此,国务院为购买这批财产所指定的款项,转移到其他场合使用,例如在台湾购买房地产等等。在整个谈判过程中,自由中国政府的合作行动,非常明显。”

蒋介石相当满意,透了一口气,拍了拍脑门,道:“一时想不起是谁对我说过,共产党有一样东西很值得我们研究,那就是对美国决不低头,比如韩战,中共的态度就是打就打,谈就谈,美国就是拿它没办法,这种精神值得研究,因为老百姓看见痛快,听见高兴。”蒋介石突地又长叹一声:“我们当然不能和中共一个样,但拿这次的抗议来说,美国还真是怕硬欺软。娘希匹这一宝倒是让我们押对了,”他扫了一眼在座的亲信,问:“在台湾还有什么可能如法炮制的?我们也得露几手给美国人看看才是呀!”

众亲信点点头又相视笑,可是一下子也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硬得起来的。俞鸿钧笑道:“我倒听说过一件事,那是国旗的悬挂问题,有人说凡是中美两国国旗同时悬挂时,我们当然应该放在左首,也即是把上位让给美国旗,也有人提出相反的意见,这件事蛮有趣。”

蒋介石搜索枯肠,正发愁找不到可以硬得起来的地方,听俞鸿钧说起这么一件事,喜欢得离座快步兜圈,连声赞好,忙不迭要在座的人拟订“国旗应该挂在美国旗上首”办法,经众人一商议,又改了几改,决定为“两旗交叉悬挂,国旗应居右位,并定右方为首位”,当下要省政府正式公告,附带把美国顾问在形式上的大小位置也规定为“与外宾交往行坐时之礼节,亦以右方为上,以资划一”,蒋介石十分高兴。有人说:“这样不会得罪美国,因为美国人的习惯是自左而右,像写英文那样,把他们放在左首,还以为是首位哩!”蒋介石闻言大笑,手下都感到他这样高兴甚为罕见。

然而连这罕见的欢笑都难持久,蒋介石很快回到郁寡不安的心情之中,那是美国吞台驱蒋的阴影,随着军事顾问团的日益扩大而扩展、加深。

“蔡斯的文告已拟好,”郑介民报告道:“五月一日是他们成立两周年的纪念日,蔡斯在声明中的确有一点趾高气扬的样子。”

蒋介石道:“给我看。”接着戴上老花眼镜,默念蔡斯具名的声明道:“两年前的今天,当我们抵达台湾的时候,驻台湾美国军事援华顾问团便告诞生。我们那时候只有几个人,所奉的命令是‘援助自由中国加强台湾防御及维持境内安定’。”

“几个人,”蒋介石对这一句重看一遍,打了个寒唯,默读下去道:“一个月后,顾问团的全部人员也只有三十四名官员和十七名士兵,但到了九十天后,顾问团的官兵总数已经增加到二百零八名。第一年终了时又增加到三百六十名。到了今天,一九五三年五月一日,顾向团的官兵已超过七百人,这些人都是我们在美国陆海空军里精选出来的。我希望在下一年间,我们会更形强大!”

蒋介石浑身颤栗,仿佛听到一切有关倾诉美国顾问的抱怨、猜忌、愤懑乃至痛骂,而其中最大的声音,系出诸于自己之口。

“下一年更多哇!”蒋介石吃惊地看下去,似乎听见蔡斯这个小胡子,挥舞着马鞭,就立在他“总统办公室”楼上,也即是骑在他姓蒋的头上,在那儿大声说:“在第七舰队的支持下,我们深信可以击退任何敌人的入侵,我之建议美军眷属迁来台湾,正好证明这个信念。直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一百五十家美军眷属移驻台湾,并且仍将陆续到达。

“当美军顾问团步入第三年之始,未来事物不拟预测,但也不能安于已得到的声誉,我们还要努力,以建立自由中国武装部队的作战能力。”蒋介石突地说了声:“哼!”

这当儿陈诚求见,蒋介石把蔡斯的声明与他看了,陈诚唯唯,不加意见。说明来意道:“立法院这次会议,有所质询,行政院全体阁员,届时也要出席,还要提出从四十一年十一月到四十二年三月底的施政报告。”蒋介石道:“在这五个月中间,美国换了个艾森豪威尔,苏俄斯大林逝世后,来了个马林可夫。对于苏俄,你怎么说便怎么说,可是对于美国,这一阵的情形教我气煞,你预备怎样说?”

陈诚道:“关于‘台湾国际化’的传说,不在这五个月之内,可以不提。可是关于解除台湾中立化的公布,我们可以解释为美国不再阻止我们反攻大陆。”蒋介石道:“对,可是你要注意,在你的施政报告中,不要开口美国长、美国短,别让他们以为,我们是非美国如何如何,才能活得了。”

陈诚沉吟道:“是,不过有些地方,特别财政经济各方面,不提美国是办不到的。”

蒋介石皱眉道:“我知道,立法院这批人,一定会提到国际局势与外交,你准备怎样报告?”陈诚道:“我想这样说:外交是内政的延长,只要我们本身有作为,外交一定有办法,因此我们必须确立自力更生的信念,加强自身努力,对于国际变化,不必象忧亦忧,象喜亦喜,痛切了解,自己的问题只有靠自己努力。”

“好,”蒋介石道:“还有呢?”

陈诚道:“我们必须作最坏的打算和长期的准备,不说几时反攻了。”

蒋介石心头一沉,绷着脸道:“好!”

“他们挑剔得厉害,”陈诚道:“我准备说明,目前客观上的需要很多,可是主观上的条件太缺,因此凡事都要分一分轻重缓急。”

蒋介石道:“对于美国,有些地方也不妨那个一些,除了财经,旁的地方大概扯不上了?”

陈诚道:“有,几乎每一项,每一处都可以扯得上,不过这样就不雅。不过侨务方面可以扯上一扯,关于美国定额移民申请手续,我们已经简化了,免除了在台交保的一项,又减少了应缴证件,并且简化了申诸手续,表格也少了。”

“我想起来了,”蒋介石道:“关于移民巴西问题,不宜斩钉截铁,因为反对的人太多,就说正在研究好了。”陈诚道:“关于外资与侨资来台投资问题,我们固然已经订了很多鼓励办法,可是因为私人投资需要两个条件,一是安全,二是利润,而我们没有这两个条件,因此外人和侨资申请来台投资,太不踊跃,我想说明,又怕影响不佳。”蒋介石想了一阵,吩咐道:“你看着办吧,只要既有弦外之音,又能让美国听得懂其中的意思就行,大可不必细加说明。”

陈诚连连点头称是。末了,蒋介石问道:“刚才有人告诉我,蔡斯准备在五月一日举行一个酒会,纪念顾问团来台两周年,我想不如我们来为他们庆祝一番,而且他们不是来台两周年三而是来华四周年,你说怎样么?”陈诚开口说:“这样的气氛好得多了,这样的气氛好得多了。”于是五月一日下午五时到七时之间,蒋介石夫妇在台北宾馆举行了一个酒会,演戏似的表演了两小时,招待美国军事顾问团全体人员,附带把在台各国使节也请上了,一杯淡酒,让一千二百人以为蒋介石对美国真是鞠躬尽瘁。蒋介石在肚子里冷笑。

目击美国军事顾问团全体人员及眷属都出席了,第七舰队官员也来了。蓝钦、蒲兰特、蔡斯在叶公超、彭孟缉陪同下与蒋介石干杯,接着同每一个男女洋人握手,迟到早退,蒋介石略微感到一丝快意,在那辆装了甲的汽车里对宋美龄道:“没什么,由他们吵罢,有我在,真要抹下脸来,可没这样方便!”

宋美龄照例不欲多言,她有她的想法,她有她的“天地”。她的想法极其简单:美国得罪不得;她的“天地”也很简单:必要时去美国长住,因为一家一当全在美国;而她的生活所需,几乎全部来自美国。

“美国无论什么东西都是‘第一’”,这便是台湾“第一夫人”的可怜想法。当然有这么一个环境,她的想法才能够“成立”。例如美国的“心理作战”盛行一时,蒋介石也弄了一个,并且由他的亲信周至柔负责筹备。

“行了,”周至柔报告道:“参加的人虽然不多,可是正巧碰上美国盟军部心理作战处长彭东克要到台湾来,在这时候宣告成立,也算是一个巧合,一件好事。”

蒋介石冷笑道:“正当他们要把台湾国际化,担心我们这样那样时,我们反而处处迁就美国,这本身就是一项绝妙的心理作战!”两人相视而笑,蒋介石道:“参加的人有多少?”

周至柔道:“到目前为止,参加的知名人士也有不少,连谷正纲也参加了,再疏通一下,或许还会有一些名人参加。”

蒋介石失笑道:“那倒不必,反正是心理作战,攻心为上,人数多少倒不在乎。不过成立大会那天你对辞修说说,让他在成立大会上讲话,以示隆重,也无不可。”

然而无论陈诚怎样慷慨激昂地大谈“心战之道”,强调“不战而屈人之兵”;但在美国“援台反共”的幌子下,蒋介石可真的入了它“心理作战”的圈套。不久前“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雷德福访台时,蒋曾对他大赞美国军援,如今消息传来,为蒋介石所“盛赞”的美军顾问团,又要扩大了。

蒋介石闻讯吃惊,暗忖蔡斯来台组织的顾问团,两年来人数越来越多,派下去的“顾问”也越来越广,如今又要扩大,这不是志在“不战而屈我之兵”是什么?当下要亲信齐集,以查究消息的可靠性,俾觅对策。

叶公超报告道:“这消息经过好几个通讯社发表,完全是事实。这事情的经过也很简单,雷德福前天同主管远东事务的助理国务卿劳勃森晋谒艾森豪威尔总统,报告访台经过,谈了一小时,并且在白宫休息室接见记者,只说了这几句:‘中美两国会商结果,一致表示,美国军事顾问团有必要进一步扩大,必要时美国还可能派陆战队驻台。’”

蒋介石心头一沉,问:“怎么说是一致意见呢?娘希匹看来他们的顾问团是非扩大不可了。不过那陆战队我可是敬谢不放一个进来,这个可是千万试不得,千万试不得。”

叶公超道:“雷德福懂得保密,他拒绝答复顾问团扩大的问题,不过他暗示顾问团将增加专家人员。”

蒋经国道:“有人以为,将要派到台湾来的陆战队是一整师,但美国官方没人承认。这个数字怎样传出来的,值得我们注意。”他一顿:“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确,劳勃森在同一天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台湾地区的战争或和平问题,要全看中共而定。战争如果来临,则必然不是由我们发动的。’这句话我以为更值得我们注意。请大家想想:台湾地区之中,美国是不会发动战争的了,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岂不是只有两条路?一条路是等人家发动战争,另一条路是永远按兵不动,永远是目前这个样子。”蒋经国透了口气,“永远是这样子!”

蒋介石一听就烦,恨恨地说:“嘴唇两片皮,我对他们几个真是不敢领教,什么这个那个的,看样子他们是要我们在这里等死!”

陶希圣不便将他的“隐忧”直说,便转弯抹角道:“这一阵,美国的对华政策真令人莫测高深,参院民主党领袖也在一再强调‘和平’,说白宫关于国外情势的报告,使他对于远东和平的展望‘更为乐观’,说白宫最近曾商讨援外计划,杜勒斯曾作报告,并没有什么可引起人们惊惶不安的新消息,乃至使这个民主党领袖认为对于和平的希望比过去一个时期更为乐观了。”陶希圣摇摇头道:“当初要打也是他们,现在想和也是他们。”

一个巨大的阴影掠过蒋介石等人的心头,那是陶希圣的“未完之文”:“打不起来,打不过人家,只好也嚷着‘和平’了!”按理说嚷和平比吵着要战争使人听得入耳,但对于美国的一切,蒋介石就像吃了萤火虫似的看得分明:“如果韩战得胜,美国对大陆要的便是战争而非和平!””

那么,藏在白宫“化了装的和平”背后,又是什么东西在等着蒋介石呢?

纵使蒋介石召集过难以计算的“御前会议”,纵使数不清的“御前会议”并无下文、也不需要什么下文,但比不上这一次会议的困窘。

没有人开口,但人人都有共同的不祥预感和无以言喻的愤懑。面对着窗外草山斜阳,蒋介石愈来愈感到自己在台湾的那点儿声望,犹似夕阳,就要“下山”去也!

“娘希匹真是强盗发善心,”蒋介石烦躁地思索:“忽然唱起‘和平’调子来了,‘台湾地区除非中共动手,就不可能有战争’,这是什么意思?‘台湾托管’的屁刚放过,现在又耍起另一套新花招了。”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这分明在说:‘不管中共打不打,美国反正是维持现状’,不再‘饮马鸭绿江’什么的了。也就是说,只要台湾为他们所用,美国就可以和中共相安无事了。不管中共态度如何,台湾反正是非要不可,至于我……”蒋介石浑身冷汗,想不下去,当下吩咐亲信们如此这般,照计行事。

话说那一日蔡斯立在“总统府”楼上纵目远眺,正在为呈报来台两年之后,顾问团如何如何拟腹稿,听手下说吴国祯下台之后,曾去日月潭玩了几天,已回台北来了,当下电话洽妥,随便聊聊,与他“共进晚餐”。

“很好,”吴国祯在晚餐桌上笑道:“无官一身轻,这句老古语一点儿都不错。”蔡斯笑道:“阁下言之过早,官不官且不管它,可是我们今后倚仗之处,倒是不少。”

吴国祯道:“我倒想起来了,昨夜我回台北,听见朋友们说,花生米正在探听你们的新政策。杜勒斯国务卿一派祥和的谈话,引起了他的不安。”

蔡斯大笑,使劲抽了几口烟斗,说:“这也难怪。我们的做法,他可能已经感觉到了。”他马上改口道:“譬如扩大顾问团,他就恨得牙痒痒的,要派陆战队来,忙不迭双手齐摇,他以为我们是在撵他下台,惶急不堪!”

蒋介石也真的在惶急不堪,当夜犹在与陶希圣研究美国的动向,捉摸白宫“援台”的真实意图陶希圣道:“据已经显露的事情说明,美方是有些地方值得怀疑。譬如雷德福与劳勃森到台湾访问之后,回去却强调‘和平’。这个‘和平’使人担心。因为我们都记得,他们在台北曾经探询过放弃金门马祖的意见,我们当然不能答应。可是凭什么有此一问?”

蒋介石恨恨地说:“难道他们真是只要台湾,只顾自己,不替我们想一想么?”

陶希圣说下去道:“今天下午的消息更骇人听闻,十二名共和党的参议员,竟然发表联合声明,支持艾森豪威尔与中共谈判远东停火了!”

蒋介石一怔:“我还没看见原文,只听见经国说过。”陶希圣便把桌上的卷宗递过与他,由他自己架上老花眼镜,默读那段报告道:“艾森豪威尔在本星期三曾在记者招待会表示,在保护国民党的权利下,愿与北平政府谈判台湾海峡的停火。签名者有C·P·祁斯、L·沙敦史托尔、史密斯、G·阿乐、J·G·比尔、P·布殊、F·卡尔逊、N·卡顿、J·H·杜夫、I·M·艾华斯、T·H·顾齐尔、F·G·披尼。”

“好呵!”蒋介石恨恨地看下去道:“如果可能,中国国民党也应该出席此一谈判。我们已支持过台湾的解决办法,我们现在更支持总统与中共谈判停火的努力。我们知道他将公正进行,而不致牺牲美国总统有权利及义务进行和平或战争……”

蒋介石阖卷,垂首沉思,默然无语。

陶希圣道:“艾森豪威尔这个主张,原为诺兰领头的共和党员们所反对,可是当这一批温和派的共和党参议员发表了声明之后,目前国会形势已变成了多数人在支持艾森豪威尔。看样子,白宫在这方面可能放手做去。”

蒋介石仍然不作声,但“无声胜有声”,他的亲信们都意识到蒋介石所面临的困窘,它的分量,实在不轻。

陶希圣小心翼翼地说:“现在,我们该注意英国或巴基斯坦的动向,据那十二名共和党参议员以及一般官员的看法,通过英国和巴基斯坦和中共打交道,比印度还好一些;他们还强调美国更喜欢目前的停火谈判。能由第三方面出面,还胜过直接谈判。”

蒋介石抑住心头愤怒,问道:“那梅农这几天到北平干什么?如果尼赫鲁也插一手,连美国在内不是有四方面在穿来插去,同北平搞不清楚了么?这置我们于何地!”

美国打算把蒋介石“置于何地”?这连蒋自已也不敢想。五月台湾已入夏,台北街头已一片香港衫,燠热闷郁,气氛因为美国的“对台政策”渐趋明朗化而更低沉。蒋介石在刺探美方在台文武官员的态度方面未有任何成绩,但美国在台文武人员的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则已间接地给了他一个答复。

那一日蒋介石父子俩草山散步,做儿子的说:“香港的第三势力开始闹得更凶,”他举了一大堆名字:“如今二中全会快要召开,我们不妨表示表示意见。”

蒋介石道:“有人对我说过了。第三势力有一个口号,说国家事应该大家来管,骂我们太霸道。”蒋介石冷笑道:“好吧,就设计一个名堂,我们号召开一个反共救国会议,要他们来管管国家大事吧!”

蒋经国道:“这很需要,美国这么多花招耍了出来,第三势力也是其中之一,就要他们来吧,你肯来,‘国家大事’就在台湾,有胃口,呆下来!没有兴趣或者不愿意到台湾来,随便!”

蒋介石突地想起来道:“今晚吴国祯要来,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说的。你说他准备到美国去,大概是为这件事了。”

吴国祯果然是为了这。

这个下了台的省主席,恭恭敬敬地向蒋报告他全家到日月潭旅行的经过,并且婉转吐露他的来意:他要去美国。

蒋介石也不置可否,却反问道:“现在,市面的‘粮潮’越闹越厉害了,白米越来越少,价钱越卖越高。台湾是有名的产米区,你又当了三年多省主席。请问你:这严重的问题如果得不到解决,我们还有什么颜面?”他弦外有音地说:“华盛顿这一阵胡说八道,你们也都知道的了,如果连这小小的一个地方上的粮潮都解决不了,我们真是变成阿木林,也活该由美国人指着鼻子骂人了。”

吴国祯十分紧张。

“为什么成这样子!”蒋介石冒火道:“你做过三年多台湾主席,你该知道!”

于是吴国祯把“粮潮”原因七七八八向蒋说了,说得头头是道,转弯抹角,乃是指台湾输粮出境过多,同时部队和不生产的军公人员太多,因此出现了粮潮。

蒋介石冷笑道:“你这种说法,和华盛顿的论调差不多。”吴国祯大恐,又听他在恨恨地说:“我的看法不一样,那是你们办事不力,才使产米区弄出了不可收拾的粮潮!”

吴国祯知道蒋介石正在火气头上,暗叫倒霉,却不知道这番乃是蒋存心要给他好看的。说了一阵,蒋介石道:“蔡斯他们对台湾发生的粮潮看法如何?”

吴国祯是个机灵人,一听蒋介石这一句不冷不热的问话,便心中有数了,忙答道:“这一种人,只是负责一个小小的单位,对白宫的决策,真正是不大清楚的。最近是见过他一次,但没谈到粮潮,或许他们是不吃米的,因此不大注意到这个。”

蒋介石道:“蔡斯真是客气,他那个单位,其实不算小了。”吴国祯一怔,蒋介石又把话题扯得更远,恁说也兜不上他想去美国的事情来,吴国祯给他刮了一大顿胡子,鼓起勇气试探道:“关于我到美国走一趟的事……”蒋介石道:“这个没什么关系,没什么关系,只是在目下这非常时期,出国就不那么简单了,你当然明白这一套手续。你一定要去,那你就按照手续办事好了。”

吴国祯等于没有得到答复,心头忐忑不已。

蒋介石却再问道:“老太爷也去吗?”

吴国祯忙不迭说:“台湾比美国好,家父家母不准备远涉重洋,这样太辛苦了。”他一顿:“不过,小孩子或许一齐去。”

蒋介石道:“你把小孩子带去干什么?老太爷既然不去,小孩子可以承欢膝下,以娱晚年。”再一想,自己的孙子也将出国赴美,自己的孙子如此,人家的孙子如彼,还真有点说不过去,当即把话题岔开,问道:“你同美国朋友来往的机会多些,可知道他们最不满意本党的是什么?而本党应该反省和有所改善的又是什么?”

吴国祯相当困窘,暗忖能否离台赴美,完全由蒋决定,而此人将对他如何发落,又完全由他的喜怒哀乐所决定。可是天气阴晴易测,此人喜怒难料。被蒋这么一问,心里好不着急,略加思索之后,答道:“到台湾来的美方人员,除了那些大员,一般都谈不上什么,不过他们在闲谈之间,总把民主自由挂在嘴上,言下之意,也就是说我们在这方面还不够,因此如果要多多争取美援,民主自由这个课题应该再放一放手,以取得他们的谅解。”

蒋介石仔细倾听,再问:“说得再详细些。”

吴国祯暗自叫苦,可又不得不往下说道:“在美国人的印象中,本党在台湾的权力,似乎太集中了一点。他们或许对经国兄的情形不太熟悉,因此总以为经国兄的权力大了一些,多了一些。”

蒋介石闻言不露愠色,再问道:“他们可曾指出具体事例?”

吴国祯心头一怔,暗叫不妙,立刻扭转气氛道:“关于具体事例,倒是没有什么。他们说得比较多的只是关于本党的以及部队中的政治工作,似乎经国兄所做的工作太多了一点。”

蒋介石大笑几声,把吴国祯吓懵了。

且说吴国祯心神不定地回到寓所,还没坐定,电话铃响,原来是孙立人请他小酌叙谈。

老朋友一坐定,吴国祯长吁短叹,把心中的烦恼事一齐倒出。

孙立人听罢,一边给他斟酒,一边说道:“眼下谁人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隐忧你可知晓?”

吴国祯道:“隐忧?你也有隐忧?”

孙立人道:“不错,是隐忧。你总记得,有人曾这样说:‘在台湾,华盛顿心目之中,文有吴国祯,武有孙立人。’这句话表面上是瞧得起我们,再一想,对我们不一定有好处,因为已经使他对我们‘另眼看待’了。本来他对我们总有点不是味儿,因为华盛顿在很多地方,只找我们,而无视蒋的存在,如今有此一说之后,我总觉得我们非战战兢兢不可了。”

吴国祯抹汗道:“因此我这次出国,就不大乐观,如果外交部给我来个“拖’字诀,也要倒霉。”接着道:“说起外交部,这几天笑话更多。”孙立人道:“又有什么新鲜事?”吴国祯道:“蒋廷黻这次回国述职,风头甚健,看上去这块‘中华民国驻联合国首席代表’的招牌,如果没有变化,他还得顶上几年,因此好几个部门都在捧他,可是他的顶头上司、外交部长乔治·叶,却满不是那么回事。”

孙立人道:“蒋廷黻的述职的确是为了那次杜勒斯出的乱子,我看不可能有什么发展。人家大计已定,强求徒增苦恼。”孙立人笑笑:“你知道我多少也受他的影响了。可是我总觉得俞大维这次回来,为华府与台北之间,多少尽了些缓和作用,因此有人说他将出任国防部长,我以为这不是空穴来风。俞大维是个老好人,他的弹道学已经落伍,但在中美双方的感情而言,要他来和双方接触缓冲,倒是合了他的‘弹道’。”

于是两人大笑。吴国祯道:“蒋廷黻带回来的消息,报纸上拼命胡扯,真实情况使草山心胆俱裂!在联合国席位之中,‘中华民国’不独为苏联他们所反对,连英国也感到滑稽。要不是美国压力大,淡水英国领事恐怕又要请求省府保卫。当伦敦承认北平的消息到达后,你知道已经闹过一场风波的了。”

孙立人道:“蔡斯也在说:‘韩战是败了,反攻大陆已不可能,推翻北平那必须等待奇迹,如果不想办法早一天抓紧台湾,美国在中国已毫无所得,来日大难!’从这些话看来,美国对台湾是在动脑筋,我相信杜勒斯所说的‘台湾国际化’完全是真,他的辟谣反而是假。”吴国祯道:“对对,我也是这样看法,台北中外人士几乎个个都这样看这问题的。”

话题回到吴国祯出国,吴国祯总是担心他出国不成,而孙立人却认为没问题,于是吴国祯喝了口酒道:“真是这样,我太高兴。要知道如果出国不成,那就合了句上海话,叫做‘孵豆芽’,可不能想象是什么滋味。”

孙立人沉吟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有一次,有人问我一个问题,问得很奇怪。”

吴国祯道:“谁?”

孙立人道:“也是从华府来的,不过他很快就回去,没有多留,也没有去找他。”吴国祯道:“是个美国人?……问你什么问题?”

孙立人道:“他说:‘你不妨注意注意,他抓紧了海陆空三军,可是在这三军之中,肯为他卖命的到底占百分之几?换句话说,听他指挥的占全部数字的几分之几?’”

吴国祯道:“这问题真有趣,你怎么说?”

孙立人道:“我也很难说我说:如果说每一个官兵都不听他指挥,都不肯为他卖命,那显然是估计过低之说:可是如果说他的手下全部听他的,那又是估计过高之说;应该中肯地说:虽然没有调查和统计过,当然也不可能调查这件事,但约摸说来,百分之三、四的数字可能有的。我也问他,你们要这数字干什么?”

吴国祯道:“对,要来干什么?”

孙立人道:“这位客人只是笑,不肯说;问急了,才说反正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甚至全世界都会知道,而目前不但不要问了,甚至不必再去想它,当然更谈不上和人家商量。至于他所提的问题,他说他自会另想办法。”

吴国祯道:“奇怪,这问题不必研究,便知道在里面有大文章。”

孙立人道:“到此为止了,我们也不必去讨论它,甚至有如他所说的,还在‘想’它。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恐怕在于不使他每天二十四小时之中,每分钟都在为我们而睡不着,那对我们真是没有好处。”他低声说:“连电话都那个了呢!”

吴国祯喝了口酒道:“真不能想象,有一天我在南部一座礼拜堂听道,有人谈起他的信教,老实说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了。我没有办法告诉他们,说他的信教,完全为了政治关系,为了取得美国信任,于是等于做了宋家的招女婿。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这颗小花生米真有几下子,可是也不必怕他,他的几下子也已到此为止,今后不可能再有什么花样。上帝在上,他老人家您说也不会喜欢这位信徒,于是今天他也就见弃于华府,天理昭彰,屡试不爽,我们应该加紧努力,‘替天行道’才是。”

那边厢蒋介石闻报吴国祯与孙立人会晤,只是“唔”了一声,因为他接获“情报”,说这次“粮潮”之所以形成,一方面固然为了白米外销与“食之者众”;但省府易人、“拥吴派”从中风风雨雨,也是主要原因,这使他吃了一惊。当下吩咐有关部门明查暗访,务必弄清楚来踪去迹,如果真有其事,他即使不把吴国祯的脑袋砍掉,也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才解心头之恨。

陈诚在这方面不便表示意见,只说根据对方情况,操纵米价不能说必有其事,也不能说断无此事。蒋介石道:“我们只有台湾一个地方,而台湾大米之重要,也不必细讲。如今竟会出现粮潮,据报又是这批人在开我们的玩笑,这口气怎能忍受得了?”但调查结果却使蒋更加郁郁不欢,原来白米在农村时由地主掌握,入仓后由官方掌握;或抛或囤、或藏或运,反正非官即绅,吴国祯的集团固然有份,陈诚的集团何尝无份?翻来覆去,蒋介石没办法找到“粮潮应由吴国祯负责”证据,只得家丑不可外扬了事。但省府因改组引起的浪潮,余波久久未能平静。

吴国祯更因去不成美国而着急,那一日在蔡斯家中晚餐,餐后诉苦道:“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在我不当省主席了,连外交部的职员都没好脸色,好不气煞人也!”

蔡斯笑道:“这没什么奇怪的,花生米怎么说,他们便怎么做,你能不能去美国,老实说弄到最后了不起我们国务院专函邀请,都无不可,但这样使他太难看,因此不妨再等,给他一点面子算了。”

吴国祯道:“新兵入营又闹事,顾问团大概知道了。”蔡斯道:“你说的是台北还是台南?”吴国祯道:“是台北。”蔡斯道:“台北的新兵和其他县市不同,因为省政府在这里,总统府也在这里,中央机关、各国使节都在这里,他们知道的东西多些,对花生米不满意的地方也……”正说着,忽报有人求见,蔡斯要吴稍候,便到邻室会客去了。吴国祯自窗外看见来人面孔好熟,似在哪里见过,一时也想不起来。五分钟后蔡斯回来,笑道:“是我请来的一个镇长,我让秘书记录这位镇长的谈话,我们谈我们的。”吴国祯这才想起原来此人是一名镇长,心里便明白了,这一定是美方找寻反蒋材料、掌握反蒋力量的意图更切,活动更繁,因而叹道:“我在台北是呆不下去的了,目标太大,无法活动,不能帮忙。”蔡斯笑道:“不不,今后要请你帮忙的地方多着呢!”

话说那名镇长由蔡斯台籍秘书接待,秘书道:“团长有客,请你先同我谈。那个客人你想必也一定认识,他就是下台不久的吴国祯先生,最近大概要到美国去了。”

那镇长道:“我们都知道,吴主席是给他们挤下去的。”秘书道:“吴主席好,还是以前的陈主席好?还是新上任的俞主席好?”

镇长苦笑道:“都差不多,也谈不上谁好谁不好。”

秘书道:“这当然有分别的,谁同美国合作得密切,谁就好反之则否,你以为对么?”那镇长一怔,说:“我们老百姓,只要吃得饱、不愁穿、不愁住,就行了,不大过问外国的事。”秘书道:“这也不对。想当初我们台湾人日盼夜盼,盼‘中山装’①来,来了又怎样呢?你在乡下,恐怕没到基隆接船,我去了,等了足足一整天,等到了一批军容不整的叫化子军队,这还不算,当夜就有人出去找女人,第二三天连抢带偷,什么都干,请问这样的‘中山装’还值得我们台湾人拥护吗?”

①“中山装,系台胞对国民党的愤怒“代名词”,指其口袋特大,贪污最拿手。

镇长一怔,说:“那、那……”

“这个且不提,”蔡斯的秘书道:“‘二·二八’又该怎么解释?老太婆摆一个烟摊都不行,闹到我们台湾人血流成河,尸积似山,难道这种‘中山装’还值得我们台湾人拥护吗?”

镇长咽了口唾沫道:“这这……”他终于叹道:“‘中山装’反正是中国人嘛!”

那秘书道:“不错,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可是我们台湾的情况不一样。台湾在日本人手下维持了半个世纪以上,这五十一年我们台湾人怎么过的,大家心里明白。可是国民党有哪一点比得上日本人呢?世界大战蒋介石说中国胜利了,但是打败日本皇军的国民党军队,却经不起共产党一击,你说这个国民党有什么了不起呢?”他胡扯一通,反复“说明”,希望对方反对国民党。那镇长听在耳里,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可是也说不上什么,只得着急地说:“咳,团长要我来,到底为什么?”秘书道:“团长知道我同你同乡同学,因此想多结交一个台湾朋友。”他放低声音说:“如今美国人既不喜欢国民党,更不喜欢共产党,他们喜欢台湾人,我们台湾人有了美国这个大靠山,不是可以扬眉吐气了吗?”

那镇长是不满意国民党,但听对方这种说法;十分奇怪,反正不敢多说,便问他道:“你我既然是老朋友,那么你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

那秘书笑道:“老朋友,你放心,反正不会让你吃亏就是。本来想请你上酒家,大家热热闹闹、痛痛快快,无奈团长的意思是好多话不便在公众场合说,因此只好请你来了。”镇长苦笑道:“到底要说些什么?你知道我脾气的,再卖关子,我可要急坏了。”

于是那秘书一顿,低声说道:“不瞒你说,今天我们的见面,对你老兄今后的去处来说,十分重要,恐怕你自己都没想过。”

镇长苦笑道:“我们还有什么好想的,连‘中山装’都涌到台湾来了,封锁严密,难道反而要我们考虑到省外去么?”

秘书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那有台湾人反而离开台湾之理?”他恨恨地说:“喏,如果你听我的,你就不必再做镇长,将来做县长、市长,甚至省长都有希望。”他把声音放得更低:“不开玩笑不骗人,你在镇上总听说过关于‘地方自治’的东西。”

镇长双手齐摇道:“这个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没有钱买官做,也没精神到处求神拜佛,如果你只是为了这个找我,我要走了。”

那秘书双手把他按住,笑道:“这又何必,我们很少见面,应该多谈谈。”他把面孔一板,说:“你弄错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指那个县市长竞选,而是指今后的事。”

“今后什么事?”镇长问道。

“今后的事嘛……”那秘书透了口气,说道:“在我们台湾人之间,总没有人相信,蒋介石能够打回大陆去。蒋介石能打得过共产党吗?”

镇长道:“那没说的那没说的。”

秘书再问:“在我们台湾人之间,总没有人相信,说蒋介石对台湾人很好,国民党在台湾弄得很有办法,三七五减租真能解决问题,而地方自治也的确能使台湾人感到很公平。”

“这些提它干什么?”镇长道:“你还是开门见山吧!”

“你其实很清楚,”秘书道:“上面两个大问题,已经表示得很明白,蒋介石是完了!”

镇长道:“这不是什么新闻,老百姓心里都有数,有些事情也已经是明摆着的。你今天到底想说些什么?”

“蒋介石完了,”秘书道:“国民党也完了,什么中华民国也完了,可是我们台湾人并没有完,我们也犯不着和他一齐完,我们不是他的儿子。真正的儿子也不会这样惨。”他见对方默然无语,以为已经击中了他的要害,便说:“夫妻尚且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飞东西,我们台湾人有哪一点和国民党合得来的?不在这个时候想办法,难道等死?”

镇长道:“等死当然不会,可是再像‘二·二八’那样打起来,恐怕也不容易。”

秘书道:“我们的话,越说越远了。‘二·二八’今天会不会再来?你说不容易,我看也难说。当年我们没有援兵,眼看‘中山装’要垮了,却又活回来了。”镇长道:“你说如果再来个‘二·二八’,我们就有救兵,是说共产党会派兵来吗?”

那秘书一怔,暗忖民间蕴藏着的、对共产党的那番好感,正是美方迫切需要了解并予摧毁的,当下灵机一动,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镇长道:“大家都在说,不过你也知道,大家在嘴上还是‘打倒共产党’的。至于共产党是一个什么样子,谁也不晓得,只是从日本来的人,从韩国来的人,甚至从美国来的人,十个中间有九个在说共产党倒真是为中国人出了一口气。这么大的国家,现在有了办法,这么厉害的美国兵,在韩国也吃了败仗。这些我不说了,凡是台湾人,肚里总明白。可是最近有人偷听广播,情形又变了样。”边说边习惯地东张西望。

秘书急道:“这里你不用怕,讲什么都没人敢干涉。”

镇长道:“是这样,共产党的电台在说,要解放台湾,要第七舰队走开,要美国佬回美国,中国的领土不容外国兵盘踞。”

秘书佯笑道:“这真是陈腔滥调了,美国就因为担心共产党到台湾来,才把第七舰队开过来,才把十三航空队调过来,才把军事顾问团扩大扩大再扩大的,因此我们要感谢美国,正因为有美国强大的武装力量保卫台湾,我们如果再来一个‘二·二八’,也就有了救兵,而这个救兵便是美国,可不是共产党,这一点你不弄清楚,将来国民党完了蛋,你也沾不了什么便宜。要知道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谁要是到台湾来称王称帝,我们就和他势不两立!”

困惑的镇长问道:“不错,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可是台湾又属于哪一国呢?我们都说,日本人是狗,国民党是猪,养肥了狗还可以守门打猎,养肥了猪可帮不了忙。国民党是不行,可是国民党不行只是国民党的事情,就因为不行,他们失败了,但共产党在统治中国,说他们好要砍头,说他们不好也没必要。我们老百姓只希望国家争气,这就行了,台湾无论怎么样,总不能成为一个国家。‘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你再三对我说这句话,到底为了什么呢?”

秘书叹道:“你们,中了共产党的毒了,台湾凭什么不能成立一个国家?台湾地方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啦,人口近千万,外国有很多国家,都比不上我们台湾人口多,地方大,物产那更多啦,是吗?”蔡斯的秘书恨恨地说:“你不以为然吗?就在几十年前,清朝把台湾割让给日本的时候,台湾都已经独立过,成立过共和国,出现过大总统,为什么今天台湾不能成为一个国家呢?”

镇长闻言失笑道:“老兄之言差矣!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台湾人个个知道,人人明白,‘台湾共和国’是当年实在没有办法才搞出来的;满清太不成话,日本处心积虑,台湾人不干!不做亡国奴!才出现了这个什么‘国’,那是没有办法!”

那秘书其实也明白,可是胡扯道:“不管当年是什么情形,反正成立过国家。”镇长忙不迭摇手道:“什么话都可以说,要台湾独立成为一个‘国’,那真是做梦也没想过。你该记得那些有名的词句,什么‘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什么‘城头砰砰擂大鼓,倭人夺我台湾去’,什么……”镇长苦笑道:“我当然记不得那么多,可是这些诗句,每一个台湾人都喜欢,也就说明当年台湾之成为‘国’,完全无可奈何,那是台湾人对清朝皇帝和日本天皇的抗议:不做亡国奴!”

那秘书暗忖:“这家伙大概中了共产党的毒。”再一想也不尽然,因为国民党也在开口“台湾属于中国”、闭口“台湾归还中国”,民间尤甚,表示这种说法确实已经家喻户晓,根深蒂固,无法“说服”。

当下秘书一脸笑道:“老兄,我们老兄弟高高兴兴的说话,可不用抬杠。‘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这一点你是赞成的啦,这就行了,其它的不必管。”镇长道:“这一点我也没有弄清楚,还说不上赞成不赞成。”秘书道:“又来抬杠啦,我们谈谈别的吧。你们那边的国民兵训练怎样啦?”

镇长一肚子气道:“谈到这个,就没法受得,有钱人可以买壮丁,穷的就没办法。光棍儿还好,送进去反正就是他一个;有家累的人,唉,那就惨咯,老老少少,哭哭闹闹,你说该怎么办?”

“很好,”秘书道:“由他们哭闹,你做镇长,该告诉他这是国民党决定的,兵役年龄也罢,入营训练也罢,不管死活也罢,这都是蒋某人的花样。可是你应该告诉这些壮丁,不用愁,不用怕,进了营或者将来当了兵,有不痛快的地方,可以对美国顾问讲。国民党什么都靠美国,新兵老兵一个样,从军火到军衣,从住的到用的,有哪一样不是美国的?过去军队里吃空额,伙食跟喂猪一样,动不动就打就骂士兵,现在都不用怕了!有美国顾问团撑腰,班长不行打班长,排长不行打排长,连长不行打连长!”

镇长听得目瞪口呆。

正在这当儿蔡斯一声“哈哈”,闯将进来道:“你们的吴主席回家去了,他很可能到美国去。”他要秘书问镇长:“你想不想到美国走一趟?”

镇长大笑道:“我们怎么会有福气去美国?不说旁的,那一张机票或船票,就吃不消。”蔡斯递烟与他吸了,笑道:“这个不难,我们每年都要请一些台湾朋友去美国,你老兄如果愿意,将来一定可以去得。”

镇长忙不迭双手齐摇道:“可又开玩笑了,到美国去的文是文官,武是武官,怎么轮得到我们这种人?真开玩笑,真开玩笑。”

蔡斯要秘书对他说:“这是真的,不是开玩笑。只要你这个镇长做得好,就有办法。”镇长更是笑得肚子痛道:“‘中山装’即使把我的名字排在到美国去的名单上,成行之日,恐怕也是一万年以后的事情了。”蔡斯也笑道:“不会的,如果论私谊,你当然可以先去;如果论地位,你不用拿镇长的名义对外,随便按上一个什么公司商号的名义,不就行了吗?”镇长还是不相信,那秘书可急了,低声说:“你该知道蔡斯团长有个浑名,叫做‘太上皇’,他比蒋介石更大,他的话就是金口玉言,没人敢顶。他说你可以去美国就可以去美国,不信试试看。”

镇长有几分信了,却说:“我还是不大相信,像我这么一个乡巴佬,凭什么可以去美国?”

秘书道:“文章就在这里了,你只要听我的话做去,你就有希望去美国。”

镇长朝蔡斯瞅了一眼,诧道:“你并没有什么要我做的,我光记得你说‘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那又算是什么?”

秘书笑道:“这就是了,你只要记着这句话,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照这句话的意思做去,第一步的情形就这样了。”

蔡斯见他沉吟,问道:“他在考虑什么问题?”那秘书一一与他说了,蔡斯也笑,说:“你告诉他,不但他要记得,每一个乡长镇长,民选县市长,最好也一样。他是镇长,希望他邀请几个朋友,当镇长的也好,乡镇行政人员也好,能在每个星期中见见面,谈谈台湾前途,更好!”

那镇长听秘书转述之后,暗忖:“这几下子,不是要我造反不成?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这说法已够古怪;班长不行打班长,连长不行打连长,更是……”他强烈地感到美国佬肚子里是另有大算盘,以前听说的只是听说,如今却是“躬逢其盛”了?但他同时也十分苦恼。蔡斯见镇长垂头不语,又对秘书说:“请你问他又在考虑什么?”

镇长叹道:“我这个笨头脑,也谈不上什么考虑不考虑的。只是感到,顺得姑情失嫂意,你们有你们的意思,他们又有他们的意见,只是我们在中间,真正苦透。”

蔡斯笑道:“哦,‘他们有他们的意见’,这个‘他们’不会是指共产党而是指国民党呢?那么,他们的意见又是什么啊?”

镇长有失言之感,不便答复;但对方兴趣陡增,念说也不罢休。那秘书劝道:“老兄,我交代过好几次了,凡是在这里说的话,永远不会传到外面去。不但是你,连将军都一样。”

“将军?”镇长一怔,旋即恍然大悟道:“对,有一些‘中山装’的将军,和你们很接近。”他苦笑道:“不过我一不是大员,二不是将军,你们想从我这边听到什么,无此可能。”他补充说:“因为我不参加他们的会,自己的职位,咳,太小了,太小了。”蔡斯笑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大大小小都一样,他们决定的事情,一定要你们做,而你们便对我说,这不等于你也参加了他们的会,等于你也是大官儿了吗?”于是主客皆笑。

蔡斯道:“你们是不是接到通知,说不要向美国顾问叙述这个那个的,以免泄漏机密?”

镇长惊道:“哦,你们也知道了。”

蔡斯大笑,半晌,皱眉道:“他们现在对保密万分重视,对共产党保密我没有意见,可是对我们美国来说,也要谈什么保密的话,那就未免太不成话了。”

秘书道:“团长说的是,老兄,你不妨谈谈,他们在乡下搞了些什么名堂?”见对方仍有难色,补充道:“这便是顾问团希望老兄帮忙的地方。弄得好,不但到美国去玩儿有份,而且将来台湾变成台湾人的台湾之后,你那一份也少不了的。”

镇长叹道:“我实说了吧。我并不是卖什么关子,因此欲言又止,他们根本没有说过这些。与此相反,恰巧是要我们如果见到你们,就要好好地招待。特别是飞机有什么意外,还订下了一个奖励方法,要我们救死扶伤。刚才团长所说的那些,是有人提过一提。可是并没强调。”秘书道:“那你刚才说‘顺得姑情失嫂意’,又是怎么来的?”

镇长苦笑道:“那又是一回事了。”他想了想:“去年,廖文毅他们派人来,同你的话一样,说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台湾人当兵也不和他们拼命打仗,诸如此类。过了一阵,上面知道了,派人查问,因此就规定了几件事情,要我们检举寥文毅派来的人。”他透了口气:“现在我想起来,你们同廖文毅原来是一鼻孔出气的,一而二,二而一,很糟糕。”

蔡斯闻言吃惊,要秘书问道:“为什么糟?”镇长道:“这还不糟?廖文毅既然同你们完全一致的,政府却要我们检举廖文毅派来的人,这不等于检举你们美国吗?不这样做他们不高兴,这样做了你们不高兴,这不是顺得姑情失嫂意吗?”

蔡斯笑道:“你的顾虑很有道理。现在,我们不必纠缠在这些生硬的问题谈下去了,那太乏味。”他故作轻松地说:“你明白,今天欢迎你到这里来,我这样做,并不是对台湾朋友个个都这样的。”

镇长强笑道:“谢谢团长好意。”

“因为我最近又将回国。”蔡斯要当差的给客人摆好点心,几个人边喝边吃边聊,蔡斯问道:“回国之后,朋友们一定会问:台湾到底怎么样啦?台湾朋友对蒋家父子到底拥不拥护啊?诸如此类,你说我该怎样回答呢?”

镇长苦笑道:“刚才我们等于已经谈过了。”

蔡斯捋捋小胡子笑道:“反正我们这里无话不谈,你尽管放心,绝对不会透露出去,你随便再‘发表发表谈话’好了。”笑声中镇长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个也不成其为意见了,‘中山装’好不好有目共睹,只是他们有海陆空三军,我们像‘二·二八’那样的做法,当然不行的了。”

蔡斯也学蒋介石,颇频点头,但比蒋多了个烟斗,问道:“那你们想不想改善一下?”

镇长诧道:“改善什么?”

蔡斯眯着眼睛反问道:“你自己说,他们今天所以还能够统治台湾,只有凭借武力,舍此没有什么其他法宝了?”

镇长苦笑道:“还有什么呢?我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奥妙,也没有什么学问。只是我们看到,‘中山装’搞政治不行,不但排挤我们,而且还自己打架,闹得一塌糊涂,叫人笑话。搞经济呢大家也明白,什么都靠你们美国,自己毫无办法。此外什么文化教育,反正都摆在面前,随便哪一个都看到了,也都有批评。不管写在纸上,挂在嘴上或者放在心上,这些批评,没有人认为‘中山装’像个样子的。”

蔡斯微笑,半晌,阴沉地说:“你们台湾朋友的看法都一样。也有人说,只有把他们的军队弄过来,台湾人也就不会受气了,你以为是么?”

镇长吃惊道:“我倒没有这祥想过,而且也不可能。当年‘二·二八’时,他们只从上海调来一个师,已经把我们全省搞到家破人亡,如今他的玩意完全在这里,又全是你们美国供应的武器,那怎么弄得过来?”蔡斯听罢不停地摇晃着脑袋,接着一阵“哈哈”大笑,笑罢他透了口气,指他的秘书道:“他和你,几乎是一块儿长大的小朋友、老朋友、好朋友,因此我可以和他说的,同时也可以对你说。”接着沉下脸来,作启发状,慢条斯理道:“你的意见其实很对,你们台湾人,要像以前那次一样,凭两只空手和他们争些什么。特别是部队的问题,那是不可能的。”

“对呵!”镇长道:“是这样。”

“他们不肯走,”蔡斯道:“还要重重地压在你们台湾人头上,而且极可能让台湾给共产党拿走,”蔡斯“啧啧”连声:“你们可真惨咯!国民党和共产党完全一样,都不是好东西,都对台湾人不和,都对自由世界不利,为了保护台湾人,保护台湾这么重要的一块地点,保护自由世界的利益,美国早已决心保护你们台湾人,与国民党固然绝不妥协,对共产党也决不妥协。”蔡斯一顿:“我们深信,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不管它和中国有关无关,反正和国民党、共产党无关!”

镇长迷惘地、龇牙咧嘴地说:“呵!”

“在这情形下,”蔡斯道:“你们要小心,千万别闹什么乱子来,因为这样对你们没有好处,你们又何必吃眼前亏?”

镇长无言,紧张地听他说下去。

“如果共产党能推翻,”蔡斯道:“事情就好办了,无奈韩战已经证明,用武力是难以推翻共产党政权的。”蔡斯又急忙改口道:“当然,我并不是说共产党就推翻不了,只是说用武力不行罢了。好了,你们台湾人其实也看见了:共产党推不倒,国民党也没办法反攻大陆,他们要在台湾呆很久很久,怎么办呢?如果是日本人时代,那不妨推翻,可是日本人走了,国民党办事远不如日本人有效率,而美国对台湾的重视,对台湾人的友谊却又引起误解,连孙中山的儿子都在台湾公开把我们的新闻处长骂了一通。”蔡斯捋捋胡子:“这岂不是开玩笑吗?好吧,你们台湾人敢推翻他们吗?”

主客默然。

“你们台湾人要明白,”蔡斯道:“要国民党走开,要共产党别来,办法是很多的,可是最重要的还是武力,这就说明了我们为什么要出动十三航空队和第七舰队。那当然是对付共产党的。”蔡斯道:“共产党有一支叫人头痛的军队,这使我们美国绅士,在台湾海域,不得不挥舞着手杖;可是对付国民党该怎么办呢?其重心在于要它下台,如果缩小来说,那只是要蒋某人走开,一个完全尊重美国的国民党,老实说这对我们没有什么妨碍,相反地我们希望如此。”

镇长诧道:“这个,我就弄不懂了,‘中山装’分明对你们很听话,很尊重,甚至‘尊重’到使我们台湾人看不上眼,你们怎么……”蔡斯笑道:“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们的听话与尊重,不但有他们的限度,而且有他们的意图。这意图与我们并不相符,可是说来话长,我也不便说了。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是为自己着想,在台湾所作所为,也只是过一天算两个半天,没有出息,没有办法,只懂得向我们要钱。”蔡斯透一口气道:“国民党的情形就是这样了,千言万语合一句,那是他们和你们之间,对台湾人的爱惜、利用、发展、保护,并无一点儿相同之处!”

镇长点头道:“这个没说的。”

蔡斯道:“美国希望台湾人自己统治台湾,你们台湾人又希望自己来统治台湾,我们之间却有共同之处!”

镇长一怔,迷惘地说:“呵!”

“因此,”蔡斯道:“根据错综复杂的因素,最突出的问题在于要蒋下台去;而蒋之是否下台,当然是以部队的是否掌握为依据;蒋的能否继续掌握部队,”蔡斯狞笑道:“从你们台湾人的角度来说,这是件决定性的大事。”他提高声音;“队伍在他手上,你们就不敢动弹,是吗?”

“是!”

“部队不在他手上,”蔡斯道:“那他就不能欺压你们台湾人啦!是吗?”

“是!”

蔡斯再问:“如果出现了这么一个局面时,你们又该怎么办呢?那个局面的情况是这样的:所有应该退役、退伍的军官与士兵,都不能在部队里起作用了,纵使他带来的老东西还在若干部门做军官,但几乎全体的适龄壮丁,都清一色的变成台湾人了!”蔡斯的声调更沉:“都是你们的子弟兵了!”

“这,”那秘书忙不迭接嘴说:“这个刚才我们也已谈过一些。”

镇长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长长地透了口气道:“我懂,我懂,团长的意思是:到了这么一天,我们台湾人便不受他的气了,因为……”蔡斯大笑,一巴掌拍在他肩上道:“这叫做‘时间战术’,也是他们成立不久的心理作战协会的口号:‘不战而屈人之兵!’”大笑声中蔡斯把脸一沉,叮嘱道:“你当然也明白,这种事情非同小可,我固然不会随便对人说,你也不能随便同人讲。只是在台湾人之中,特别是对蒋有更多反感的人,你不妨宣传宣传,而且要记住一点。”

镇长惊诧的目光犹似在问:“是什么?”

蔡斯说下去道:“那是:‘不怕!’这一点你们要记住了。‘不怕’是怎么回事呢?这批给共产党打败了的人,贪污却是能手,他们把美援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却让士兵挨饿、生病、等死。”蔡斯道:“有一个计划在实施中,那是我们的顾问团人数还要增加,增加到将来每一个连,甚至每一个班都有顾问,那就更好,他们便不敢欺侮你们了。”

秘书频频点头,镇长也似懂非懂地跟着点头。

“你们不要怕,”蔡斯接着又道:“如果发现国民党军官有贪污,吃空额,你们就来报告。如果发现有人生病可是没有好好地医治,你们就闹!如果发现伙食太糟,不用间,一定是他们的贪污老毛病又犯了,你们更可以大吵大闹!”蔡斯狞笑道:“有我们在,他们就不敢乱打乱杀,因为我们美国决不允许他们这样子的!台湾新军目的在于反共,而国民党的兵源除了台湾便没法找,他们固然非你们台湾人当兵不可,美国一一不,自由世界也非你们台湾人来当兵不可!既然你们台湾人在今天如此重要,而美国对你们又特别好,凭什么要怕他们呢?”他把手一挥:“应该是他们在怕你们台湾人才对!”

那镇长听得呆了。

“今天我们谈得很多,”蔡斯堆下一脸笑道:“可不知道你有什么困难没有?”

镇长怔道:“困难?”

“我刚才说的,”蔡斯道:“你回去这样做,会有困难吗?”

镇长透过一口气来道,“这……这个……这个反对‘中山装’,在我们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他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慢吞吞地说:“只是在我们一方面恨‘中山装’,同时对你们,……咳咳……”

秘书转达蔡斯的话道:“尽管说,没关系的,我们也真正需要台湾朋友对我们的宝贵建议,因为美国这样关心你们台湾而不清楚台湾朋友在想什么的话,那太抱歉。”

可是那镇长恁说也不肯开口。

蔡斯急了,强笑道:“我来替你说吧,是不是有人在说:走了日本人,来了美国人,都是帝国主义?”

镇长不作声。

“是不是有人在说,”蔡斯恨恨地说:“美国顾问半夜三更还在开车找女人?”

镇长不作声。

“是不是有人在说,”蔡斯道:“美国官兵常常强奸女人,常常开车撞死人,常常做走私生意?”

镇长还是不作声。

蔡斯冷冷地望着他,忽地站了起来,习惯地挥舞着他的小马鞭,强笑道:“你们应该对我说,为了美国与台湾人的感情,为了美国不惜一切,保护台湾的那种好意,你们台湾人对美国应该像对待自己的好朋友一样,而与对国民党有别。”

镇长也强笑道:“啊啊!”

“关于帝国主义的说法,”蔡斯道:“如果再有人这样说,说美国是帝国主义,你们就严重警告他:这是共产党的说法,作为自由世界的一分子、在台湾地区的台湾人,你们面对着的美国宫兵,乃是你们的救兵与恩人,而不是什么荒唐的帝国主义。”

蔡斯见那镇长目光发呆,知道他并没听明白,便企图进一步“说服”他:“什么叫做帝国主义?以前的日本是的,他们在台湾,所有的台湾总督统统是日本人,没有一个台湾人,日本这种做法便是帝国主义。可是美国就不同。”他恶毒地说:“美国希望台湾是台湾人的台湾,因此希望台湾总督不应该是日本人,也不应该是中国人,而是你们台湾人!请问:美国这种做法,难道是帝国主义吗?”蔡斯再问:“这不是共产党的造谣是什么?”

镇长苦笑笑。

“美国不是什么帝国主义,”蔡斯道:“而是你们台湾人的好朋友,这一点刚才已说过了。关于我们的官兵,三更半夜还在公路上、还在酒店里、还在温东区找女人,我想除了吉普车可能在公路上出点事故之外,这个没有什么不对的。美国官兵虽然个个受过教育、受过训练,可是到底还是‘人’,他们在美国时,尚且常常找女人,到你们这边之后,千里迢迢,离乡别井,妻儿分散,生活枯燥,请问凭什么不找女人呢?”蔡斯笑道:“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你们这里太穷,自有这么多女人为了生活在做妓女。”他放低声音:“即使那些养尊处优的国民党官员眷属之中,你又有什么凭据,说在她们之中,没有一个女的曾经自己来勾引我们的官兵,希望到美国去呢?你是镇长,一定知道!”

镇长咽了口唾沫。

“至于什么强奸、车祸和走私,”,蔡斯道:“去他的吧,没有女人的引诱,我们的官兵会来这一手吗?没有我们的官兵,你们就没有车祸了吗?没有国民党官员的合作,走私能走得成吗?”蔡斯把马鞭一挥,端起酒杯道:“来来,别为这些小事,伤了感情;今后外面如果还有这些调调儿,你一一作为一个美国政府的朋友,可是要多加解释,多加劝导,让他们别信这一套。”听得那镇长“饮”不下咽。

正是:处心积虑吞台湾,亲美媚美犹何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