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志敏听到这里,倒很表同情于亭子间嫂嫂。心里想道:的确像这样的一个女子,走上这条路,万分惋惜,她说:做一天算一天,终究还是要嫁人的。这是实情,可惜我已经有了太太,不然我一定高兴讨她回去,我想起我的太太待我介凶来,恨不得同她法律解决,离了婚,再讨顾小姐回去,这种事世界上极多极多,不过我还是怕太太,法律解决有点不敢上手,不要说倒没有说出口,先吃了一顿生活,女人蛮不讲理,当男人是个出气筒,我现在真是个出气筒。我的命何其硬,顾小姐早一年到我手里买白带除根丸就好了,我们也老早相熟了。

亭子间嫂嫂笑道:“彭先生,你想什么心思?”

“我想你实在可惜,我们相见恨晚,也不要去谈了吧。”

“想我实在可惜,我有什么可惜,这是爷娘生挺我这个苦命,派着我要经过这一番磨难,有什么话头。过去的事也就过去了,宛如春梦一场,以后我还须要碰到一个好好的正当商人,看得中我的,不嫌我蹩脚的,讨了我去,我也就有了归宿,便已心满意足,其他希望一点也没有。彭先生,我看你很好,我屡次在你手里买东西,总是看你规规矩矩同我谈谈家庭景况,那时候我实在怕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只怕你看我不起,我是个妓女。”

彭志敏一阵哈哈笑道:“这话不对,你今天是个妓女,也许明天你嫁了一个做官的客人,便是官太太了,嫁了一个有钱人家便是少奶奶,一个人是说不定的,岂可以你现在是个妓女,便来看你不起,这思想万万要不得,我不是这种人,我的脾气,越是穷人,越是尴尬人,我越要同情他,亲近他,尽力量接济他,倒是有钱的人我越要离开他,根本有钱的人不要同我们做朋友,不要同我们做亲眷,我们远离他,譬如以亲眷朋友讲,他们是巴望不得我们不去理他的,否则就恐怕我们要开口向他借贷,故所以即使是同有钱人做亲眷,今日你远离他,决决不会来怪怨你,反之同穷苦人接近,他倒很感激,这是我学来的做人经验,也是心得。顾小姐,你起初不说明是妓女,我倒当你平常人看待,一经说明,我不但不看轻你,而且更加看重你,我刚刚肚里想了一会,打算讨你回去做我女人,可惜我已经有了家主婆,这还是我福薄,我们相见得晏了,我今天很有点感触,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女人是只雌老虎,药房打烊六点钟,她就限我六点半回到家里,七点钟到家就不可以,有一次我到一爿跳舞学堂看吴先生,七点半回到家里,她就把我六只洋买的一对康熙年间古花瓶摔做一地,变了二三十块,你想想,做男人做到这种男人,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的夫人管你紧,是为了你好呢。”

“好了,我已经有了三十来岁的人,好与不好,难道自己还没有把握,要她煞死管得我紧,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不懂一只乱,顾小姐,总而言之,我终身已定,今生完了,你前途希望无穷,将来一定嫁个好丈夫,我可以担保,看你这副一落大派的样子,完全是官太太台型,你相信不相信?”

亭子间嫂嫂嗤的一笑:“彭先生,谢谢你的金口吧。”

彭志敏原来是个很有情感的人,而且是个很达观的人,他自己有了太太,知道今生完了,不作他想,倒颇有心思替亭子间嫂嫂做个媒,介绍给他朋友,又不知他的朋友思想是不是前进的,迟迟而开口又没有开口,他说:“顾小姐,总之,我看你不是没有出路,并且出路非常多,所可惜的没有读过书,识几个字,不然我们药房总行分行,都要招考女职员,只须我写封保荐信,考也无须考得。然而站在柜台里开发票,你就开不来了,这就是没有读书的苦,也就是你出路上一个缺点,可是做一个女职员,薪水很菲薄,恐不够你买胭脂花粉,却也不是根本办法,不过总比你现在的生活安逸清高一点,说到现在许多女人去做舞女,也不是一个出路,因为太多太滥了,在一般冬烘先生眼光中看来无异妓女,但其中良莠不齐,当然不能一概而论,归根结底,还是要嫁人,不嫁人总不能做一世的舞女,也等于你一样,不能一世做这生意。依我心意,还是劝你,在客人当中,能看得上眼的正当商人,只须是商人,因为他跌不到那里去,不妨同他谈谈,相近的就嫁了给他,也不要讲什么条件,只要双方情投意合,甘苦是命里注定的,勉强不来,不知顾小姐心意如何?”

亭子间嫂嫂边揉着手帕边听彭客人这样说来,心里很引为一个知己,可说句句金玉良言,她仰起头来一阵苦笑道:“嗳,先生呀,我不是不要出嫁,我做到现在还没有遇着一个像你嘴里说的这样客人呢。过去上中下三等都有,都没有一个披心露肺的待我,以为我是妓女,讨回去是坍面子,没有好结果的。老实说:到我这里来的客人,都抱的玩弄性质,嫖了一夜两夜,嘴上说得好听,讨我讨我,都是一去不复再来,我也知道到这里来的客人,真正有身价的极少,简直没有,不比长三上客人来得高尚,嫁娶也容易,自然我不能同她们比较……”

“那末你为什么不到长三上去?”

“客人之中也有这样问我,我实在有许多困难,不瞒你彭先生说,生意各有各路的,在做的这一批客人,他们决决不会跑到生意浪去再做,势必我上了长三,一个熟客也不交光,这如何是好,根本又没有人撑我腰,看见生意清,贴我开销,这是一个困难,还有一点;这里到底开销省,只一个亭子间,一上了长三,铺张也大了,门户开销样样要阔绰,试问我一双手如何来得及。不明白的人都以为我不上长三可惜,我有这种种苦衷,事体上不可能的。还有一点,像我现在这生意,同我同样的女子,非常多,比我好的,也勿勿少少,为何她们不到生意浪去呢,原来就是这个道理,吃了这行饭,改行何其难呀。”

彭志敏想了想道:“改行不改行,也不过五十步与一百步之分,譬如:你做了这生意,除了自己去嫁人外,简直我要替你做媒都不能的,不要给人家吃耳光吗?哈哈……”

亭子间嫂嫂倒抽了一口气道:“彭先生,你这话说得对的,所以我从来不说这句话,要人家替我做媒人,眼前得过且过,水涨船高,到了这一天再说吧。”

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看见饭也熟了,菜也好了,便留下彭客人吃中饭,她笑道:“彭先生,不用客气,在这里便饭吧,我当你自家朋友,所以不备小菜,匆匆的也来不及,今天随菜便饭,等过了一天再约你来,我烧几样苏州船菜,大家叙叙。”说着便把碗筷铺在桌上,又忙着盛小菜。

彭志敏本来有一家应酬,可是不去也没有问题,心想就在这里吃了点吧,顾小姐待人接物,倒怪和气,如果一定不吃,使人难堪,因笑道:“叫我吃饭,就吃饭,我这人最随便不过的,本来我中饭有一家应酬,决定不去了。”

亭子间嫂嫂快活的说:“那末你真看得我起哉,我一定去喊只红烧划水,彭先生,你鱼吃不吃的?”

“不必,不必,你喊小菜,我马上走路。”

“没有菜呢。”

“这不是菜,春笋炒肉,枸杞头,这二碗倒是时鲜货,小菜不求其多,但求其清爽,这二碗多么清爽,我最最欢喜。”这时饭也盛了上来,亭子间嫂嫂以为缺少一只汤,又连忙打了一碗蛋花汤,这样三味菜。两人面对面边吃边说,彭志敏道:“现在米粮涨到这行情,真是出世到现在闻所未闻,譬如这三碗小菜,算算也近乎二块钱,蛋要三角二分钱一只,三只蛋先就要一块钱,再加油盐酱醋,至少二元出外,而还只不过一碗汤,我看你一年开销也很可观的,恐怕还有客人在这里常常吃白饭。”

“自然啰,一年白饭给客人吃去,不说多,至少一个月也有十多个人,随菜便饭已经太便宜,有的势必到馆子上喊二样,就是洋钿五只,真正叫我拿只碗去买些酱猪肉,我又做不出,也未免给客人看轻,说是介气派小。平日我是克勤克俭,只买一样小菜,有时一块咸乳腐,吃上三二天,夜里也不生火,泡点冷饭吃吃上公司去了。我自己真是刻苦做人家,因为生活程度高,不得不如此,落得好省的,总是省过去了,今天有这二样小菜,真是难得的,春笋炒肉,因为我今年还没有买过春笋,这二天已经便宜下来,枸杞头也老了,快没有人吃了。彭先生,你还说时鲜货,笑煞人哉。吃呢吃呢,这是精肉。”说着又连忙替彭先生夹上二块精肉,她自己只拣点笋嚼嚼,肉留给客人吃。

饭后彭志敏还不像走的样子,他倒在床上摸出一张《东方日报》来看着。亭子间嫂嫂也就碗锅洗好,脸也洗好,坐床沿上来笑道:“彭先生,光阴真快,我记得第一次在你手上买那瓶丸药,还是去年的春天,不觉又是一年了,不知道明年的春天,我们还能不能再像现在一样会面,想来我很有点感慨,也许我明年现在早已死了,坟上的青草也深了,到底我的骨头还有没有人替我收拾呢? ,彭先生,想不到我到现在,搭着三个年头,简直没有一个知心客人,我也真莫明的,我想到将来啊,总是常常虑着没有好收场,近来时常心惊肉跳,想来决不是好吉兆,我看见马路边头饿死的死尸,我简直望都不敢朝他望一望,有时看见女的死尸,更加吓得周身乱抖,心想我将来也不要像她一样呢?”

彭志敏便把《东方日报》一放,接道:“顾小姐,你不应该这样想的,人事本来变幻莫定,今朝不知明朝如何,过了明朝又不知后天那能,所谓人生如蜉蝣,生命原是很短的,我们只能抱定得过且过主张,今天得以快活过去,已经大幸,那能还可以虑到将来。你说明年今天坟上青草也许深了,这话我以为还是不说的好,为什么呢,只觉得一个人太消极,太消极就没有进取的心,做人更加没有滋味,也没有意义,你应该说:彭先生,明年我请你吃喜酒吧,或者说:明年请你吃红蛋吧,那时候我有了一个好好的归宿,嫁得一个好好丈夫,再请彭先生来我家里白相吧。这样说来我也开心,你也开心,原定是一样这几句话,反一转来说,就觉得人生前途有点光明,觉得做人虽然如蜉蝣,但也有做人的可贵,本来人的脑子只宜朝前朝上着想,不宜朝后朝下着想,我的话对吗?”

亭子间嫂嫂笑道:“谢谢你劝我都是好话,吃喜酒,吃红蛋,说来也笑煞人,果真我有这一天,不用说得,先要请彭先生坐头一把交椅,并且还要请彭先生帮忙。上海我无亲无眷,只有一个过房娘,平日也是不大来往的,她是吃生意上饭,自己做本家,我因为看她太势利,所以虽拜她过房娘,一年也不过去上二三次,平素极其客气,我一点不去靠她。”

“不去靠她,靠自己,这就叫做争气自立,极好极好。”

“我向来有这不靠人脾气,苦足苦我不向人开口借钱,人家都以为我身边总还可以过得去,所以如此吃硬,其实我的困苦啥人得知,过去我生意顶清当口,伙仓开不出日子都有,一天只吃碗光面过去。彭先生我得有今天,虽然算不得好,但不欠债,一个人苦开销勉强过去,已经大不容易了。”

“想你还有积蓄吧?”

亭子间嫂嫂一笑,头一点便说:“有虽然有点,但数目微乎其微,常常拿出拿进,譬如寄家用,又要去拿了。”

“你乡下还有人?”

“是的,只一个老头子,娘是老早过世了,别无阿哥姊姊,我是一个单独之身。爷娘生我这个人,在这里现世,也算他倒霉。”

他们谈到这里,外面忽然走进一个西装青年,一跨进房门,把头上呢帽一脱,站着笑道:“顾秀珍,我们长远不见哉,你没有搬过场?”

亭子间嫂嫂一想:这是学堂里读书的陆大新呀,连忙一奔过去握住他的手笑道:“哎呀,陆先生,陆先生,我倒几乎不认得了,你真是长远勿来哉,你一常到那里去的,我牵记得来,请坐,请坐,请坐。”一面便把他呢帽接了下来挂在壁上,又忙着介绍给彭客人道:“彭先生,我来介绍介绍,这位便是光陆大学里读书的陆大新先生,真是个好青年,这是中美药房彭志敏先生,也是个老诚先生,你们可以做个朋友。”

彭志敏同陆大新寒暄了几句,一想还是走了吧,便说:“顾小姐,陆先生,少陪哉,过天再见。”

亭子间嫂嫂一把拖了他,不放他走,说道:“彭先生,你做什么急急要走,陆先生也同你一样的,交关和气,大家都是老朋友,没有关系的。你再白相一歇啰。”

“否,我还有点事体,晏歇再来好了。”

这是亭子间嫂嫂必有的应酬手腕,她不得不这样一做,否则彭先生心里不快活的,如果一定留下不放他走,陆大新心里又不快活了。她在两人中间略施小手段,不是两人都开心了吗,果然彭客人一走,她便把房门轻轻关上了。

亭子间嫂嫂把房门轻轻关上,身体一纵的跳到陆大新身面前,偎在他怀里,笑道:“陆先生,你这人一点良心也没有的,为什么前次一去就不再来一步,害我日日夜夜的想你,想得一个人茶饭无心,你到底到了那里去的?”

陆大新伸着二只手围过来,把她拦腰抱住,笑道:“秀珍,你不知道我的难处,一则因为学校里功课邪气忙,二则断命校长晚上管得紧,再也不好溜出来,现在不比从前,可以夜里串通茶房,开后门出来,在外面住夜,现在宿舍主任每个房间夜里都来巡查,为什么忽然会这样紧,因为发现五个同学淋白浊,二个生横痃,三个生杨梅疮,这件事本来不会穿绷的,这几个同学又都是外码头上来的学生,除了宿舍别处不能去住,也无可请假,经校医检验之后,才发现这十个同学都生的花柳病,并且同一个房间,可见都约着一齐出去嫖女人无疑,所以每个人都染了这毛病,校长知道了,这是有关光陆名誉的,所以把这十个家伙一齐开除了。自后责任宿监,每夜查房间,不许学生夜里请假出外,我自然也不能出外了,我虽然不能出来,一颗心常常绕在你的左右,你知道吗?”

“勿关,你夜里不能出来,为什么白天也不出来。”

“白天我因为有功课。”

“礼拜天没有功课,为什么也不来?”

“一个人不知一个人的苦处,说出来难为情,家里带出的钱已经化完了,写信去要,还没有寄到,当此青黄不接之秋,也难以出来白相,袋里瘪滴生死,自己肚里明白,请教如何可以出来?”

亭子间嫂嫂连忙伸只手到陆大新西装袋里摸了摸,好像有一只胖胖的皮夹子,她捏紧了不放,笑道:“这是什么?”

“皮夹子。”

“你不是吹牛皮,还说袋里瘪滴生死,这皮夹子装饱的不是钞票吗?好,好,你在我面前打诳,你想骗我。”

陆大新哈哈笑道:“因为今天家里把钱寄到了,所以才到这里,不然我真不会来的。我骗你,我真也不会这样欢喜你的,站起来,站起来,你这样偎了我,热得来。”

亭子间嫂嫂站起来,说道:“皮夹子里有多少数目,你老实告诉我,你若说半句诳话,今天不放你过门。”

“一塌括子家里寄出来二百只老洋,要叫我用三个月,我现在把二百只老洋统统放在皮夹子里带出来白相,今天来,我别的不想,夜里也不住在这里……”

“那末你想怎么样?”

“我想……我想现在就做个局,可以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只要你有钞票,不要说做一个,做十个念个也闲话一句,你打算出几个钱,白天做局价钿两样的。”

“我是你老客人,就作夜里价钿吧。”

“闲话一句,老客人当然好说的,那末你做了再算吧。”亭子间嫂嫂连忙把玻璃窗关上,窗帘拉上,房门下了锁,手脚又迅速又敏捷,陆大新一个心卜卜卜的尽跳。

半个钟头之后,他们已把局做好,陆大新还不肯一时就下床,要躺在被里养一下神,以免马上起来受了寒,出毛病,他虽然没有娶过老婆,可是耳边常常听见人家这样说,事后,千定千定不能吹一些风,饮食冷的东西,否则毛病很难医,中医说做夹阴伤寒,是一种不大好听的毛病,来热又危险。所以他怕有这病,只是特别保重的一个身体窝在被头里,只一个头伸出被外,窝得浑身是汗,短衫裤子统统湿完了,他还是不敢稍稍受点凉。亭子间嫂嫂初起陪他窝一歇,也热得要命,便说:“陆先生,我起来哉。”

“那能介要紧,我现在出汗,给你一动一动,被头里起风,把我吹出病来哪哼,不许动,再睡歇吧。”

亭子间嫂嫂心里想:白天就这点讨厌,万一有熟客来找我,看见房门关着,敲敲不开,自然走了,这就是损失,那末做得局也就快点舒齐,爽爽快快做好就走,倒也赞成,现在煞死的窝在被头里不起来,真不是生意经,这种小伙子学生,入世未深,不曾经过三个黄梅二个夏,一点也不懂什么门槛的,我何必要真心待他。便说:“陆先生,你不起来,我要先起来哉,你看外面太阳打窗帘上射进来,你不顾面子,也要顾顾我面子,这样露筋露骨的像什么?请你让我先起来吧,你一人安逸睡一歇好了。”

“再陪我睡一歇,一刻钟,一刻钟。”

“陆先生,我说句话你不要动气,刚刚你说一刻钟,现在又有一刻钟,到底一刻钟刻下去,不要太不知趣,白天做局我向来不答应客人的,真叫你陆先生面子大,我也陪了你有二个钟头了,一个人也要有分寸,不要过份,过了份别人也不窝心的。”说着便坐了起来,把胸门前一排钮子,一粒粒统统钮起来,笑道:“哼,你的本领好不大的,一共有三十多粒钮子,你真一粒一粒替我会解完。”她正要下床,陆大新一把拖住她大腿不放,她说:“拖什么的,我下床上马桶也不可以吗?”

陆大新才放了手,亭子间嫂嫂下床上好马桶,便把窗帘一拉开,把玻璃窗开出去,自己连忙梳头发。头发梳好,又端了一杯茶放在陆大新床前笑道:“喝杯热茶吧。”

她看煞陆大新是个学生,真是有点乳臭未干样子,最好打发也没有的,她老实不客气,把他上身西装袋里一摸,一只皮夹子到她手里去了,打开一看,果然钞票一大叠,统是五块头的,她笑道:“陆先生,我自己拿哉?”

“规矩懂吗?你摸我袋袋。”

“什么规矩懂不懂,你付我,我拿你都还不是一样的,我同你还有什么客气不客气。”说着,心一狠,便一下拿了他十张,洋钱便是五十元。

陆大新心里一急,一时又不好起来夺她下来。眼见亭子间嫂嫂在他皮夹子里搜去有靠十张钞票,就是四五十元,白天做一个局价佃贵足贵,也决没有这行情的。可是他一个身体窝在被里,恐怕起来吹了风,只是哇啦哇啦叫道:“顾秀珍,顾秀珍,你这人摸人家皮夹子不作兴的,到底拿去多少?”

亭子间嫂嫂一笑,扮个鬼脸,早把钞票塞在自己袜统管里去了,她说:“哼,不要作兴不作兴,堂堂一个大学生,说出闲话介不漂亮,我自己来拿决不会多拿的,你放心好了。”

“你说,你说,一共拿去多少?”

“一共拿去多少呀,也不过四五十只洋了不得。”

“什么,白天做局要这行情?”

“你去打听打听市面,这是有一定市面的,天天小报上有行情报告出来。你去买张小报看看,叫做局二十五,宵五十,白天横倒加倍,二十五加倍是不是五十?我决不会来多要你分文,何况你是我的熟客,熟客再说多要你,哪能说得过去,我这门口还撑得到今天?陆先生,你但想好了,我阿是这种人?”

陆大新气伤心,眼睛朝上一眨,想道:“完了,完了,二百元乡下今天刚正寄到,又花去了四分之一,我的老头子在乡下种田,种得多末辛苦,积些钱给我读书的,我现在把它来白相女人,我这儿子还是儿子,良心上如何交代?唉,从今以后我立誓不再来白相,世上女人都不是东西,专门吸男人的血,我回到学校立刻写篇社论,题目叫做‘女人吸血论’,主张男人千万不能接近女人,一接近便要血液被吸完危险,这篇社论是针对现代一班混蛋青年学生,写来一定生动激发人心。我决定回去写。”陆大新在这里想,亭子间嫂嫂也在那里想道:拿他五十元也不过如此,足见他今天皮夹子里麦克麦克,不妨再拿他五十元,说身上旗袍没有了,要问他借五十元,作为添衣之用,便又一手伸过去把皮夹子摸了出来,笑道:“陆先生,我同你商量一件事,因为天气渐渐热起来了,不瞒你说,我身上单旗袍一件也没有,走出去当然不登样的,人家说: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人没有衣,走出去要掉脸的。说起我这一向日子来生意邪气清,清得三年以来从没有过,我也弄得莫明了,因为这缘故,做一二件单旗袍,力量真有点不够,可否同你陆先生商量商量,暂时借我一只手,只不过一只手,数目又不大,我以后做下来一有马上就归还,决不拖延,我这人就这点上面,熟客还认为漂亮的,因为一,不滥敲客人竹杠,二,不拉客人下水,愿则做,不愿则不做,也不把借来的钱不作肉,可说都是正当用场,一个人只要正当用场,人家方始肯帮助。至于按月我是要付你利息的,想你陆先生也决决不会收,所以利息我准定不付你了,这是当你自家人的关系,你看来阿好?”

陆大新听到亭子间嫂嫂向他开口借五十元做旗袍,肚里又是一急,心想:你这女人吃性倒是狠的,拿了不算数,又还要借,这如何说得过去,便不待她说完,一个身体早打从床上一跳而起,也不管吹风不吹风了,伸只手拼命叫道:“皮夹子拿来!皮夹子拿来,你不要打棚好吗?拿了五十元去还不算,又要开口借,这算什么的?”

亭子间嫂嫂一双眼眸子老远一射着他,把皮夹子故意摆在身后,哈哈哈哈的笑道:“陆先生,你放心好哉,不要这样狗皮倒灶,我刚刚拿你的钱,是你名分要付我的,我又不曾多要你半个屁烧灰,现在是正大光明的向你借,借了要还你的,桥管桥,路管路,那能可以并为一谈呢?皮夹子拿来,我吞没了你不成,陆先生,我看煞你是小囡脾气。”

“我不能再借给你了,这二百块钱,老头子要叫我派三个月开销的,你借去了,叫我用点什么?对不起,对不起,请你还了我吧,大家老朋友,你这脾气我便不赞成。”

“喔唷,还赞成不赞成,你愿借便借,不愿借便不借,我又不曾向你硬借,倒笑话了。”

陆大新双手朝她拜拜,坐在被里苦笑道:“是的,是的,对不起,对不起,请把皮夹子还了我吧,求求你,我情愿朝你拜三拜。”

亭子间嫂嫂看他这苦肉计做出来,越是皮夹子不还他,她反而神气活现道:“啥格闲话,我的脾气啥地方不好,你说出来,你说出来,这样讲法,变做太不写意了,大家客客气气的,我今天又不曾硬借,即使硬借,也要连本搭利还你的,要你情愿的,我说利息不出不出,也不是我这种狗皮倒灶的人,你就拉起来说我脾气不好。你陆先生是富家公子,大少爷,乡下田地有七八百亩,瓦屋有百把间,难道这只手也不来帮我忙,你陆先生不帮忙,叫我向啥人去开口,我总不能穿了补过的衣服出去啰?”她皮皮叭叭这样一阵烦,也不管有理无理,煞末又用硬手段来道:“勿关,你今天不借也是要借,我横竖面皮给你拉碎了,不借倒有点不甘心,叫我单旗袍不穿办不到的。”

陆大新连忙穿衣下床,一副面孔哭勿出笑勿出的腔调,看见也笑歪嘴,他眉毛一皱道:“秀珍,请帮帮忙,我实在不能借给你苦衷,我已经二个月没有付饭钱,还有一身派立司西装当在押头店里,五十五元,还没有去赎出来,今天我到这里来原是预备三五只洋做个局的,不料一记就是五十元,大出意料之外,如果你再向我开口借五十元,我只剩得一百元回去,叫我付了二个月饭钱四十四元,再赎西装,岂不是两手空空了,叫我三个月开销从何而来?秀珍,请你原谅,帮我一次忙罢。”

亭子间嫂嫂认为陆大新全是诳话,偏不相信道:“你不用把这话来欺骗我,我不是三岁小人,今天你不借也是要借,呒啥话头,宁可明天再还你就是,我这脾气生就这样,强也要强到底的。”

陆大新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了床,奔过来夺亭子间嫂嫂手上皮夹子,两人扭做一团,一个看见他来夺,偏不还他,一个你定规不还我,非夺回来不可,那里知道她邪气坏,一个转身之间,把皮夹子早已塞到裤子裆里去了,陆大新没有留意,皮夹子已经不在她手上,亭子间嫂嫂哈哈哈哈拍手笑道:“你寻,你寻,你寻到拿去,我不要借你一个铜板。”

陆大新四边一看,心里又是一急,可不要把一百块钱都给她骗了,面孔急得发白,脚一跳道:“你这人算什么的,这副手段我真不赞成,人家已经告诉你,我这钱无论如何要派正当用场的,那能可以借,我闲话说尽了,付饭钱赎西装,如果可以借,我如何不会借给你,快快说出来,把皮夹子塞到那里去了?”

“你有本领找到拿去,哼,你想不到我还会变戏法的,眼睛一煞,老孵鸡变鸭,这就叫我的颜色。陆先生,你但想,我一个人又没有走出门口,皮夹子明明在手上的,忽然会不见了,这希奇不希奇?哈哈哈哈……”

“算了吧,请你不要打棚好吗?你一定塞到什么地方去了。”

“房间里东西都在这里,塞到那里你尽管找,找到算数,你拿去,我不要你一个钱。”

“你走开走开,让我全房间搜查,不过我搜到,闲话在先,你不得借一个钱?”

“当然啰。”亭子间嫂嫂便一人马而虎之的坐在椅子上一动都不动,让陆大新开始搜查,果然搜来搜去,又防她掷到床下,拉下电灯用扫帚在床底掏来掏去,还是迹影全无,陆大新满头大汗,眼睛里出烟,手上执了把扫帚叫道:“秀珍,秀珍,你这人真不写意,老实说:一百二百用得完吃得完的,你犯不着做坏了名誉,下次我还敢来?我还敢介绍同学来?你这副手段太对不起客人,我今天大不了牺牲二百块钱,还可以写信回去叫老头子寄出来,顶多吃顿排头,我可以告诉他受人之愚,骗去的,不过你的名誉就此坏完了,势必我回校谈起,也许明天替你登报,把你宣布出去,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了,还会来你这里白相吗?”

亭子间嫂嫂哈哈笑道:“谈也勿谈,报馆里我都有客人,他们同我极要好的,真也不会把它登出来。陆先生,你这样说法,我是不服气的,你也用不到拿高帽子来压我,如果你在我面前低头下气的讲二句好闲话,倒也罢了,你又不是小人,会受人家愚弄,你这话说出来,啥人会相信。我看你如果要皮夹子的,快讲三句好话,我不是不还你,何必打什么官话?”

陆大新连忙举手行了一个礼,嘴巴嘻开来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情愿吃瘪好了吗?”

“单说吃瘪不能算数,要叫声我好听一点。”

“顾秀珍小姐,顾女士,顾秀珍太太。”

亭子间嫂嫂嗤的一笑道:“好,你面孔背了我,不许望我一下。”陆大新连忙把面孔向了壁,她伸手到裤裆里才把皮夹子挖了出来,笑道:“来哉,拿去吧。”

陆大新听见“来哉,拿去吧”马上回过头来一看,果然一只皮夹子在她手上了,这一喜非同小可,只是眉花眼笑的说:“奇怪,你放在什么地方的?”

“我老早告诉你会变戏法的,你如果不相信,面孔再朝墙壁望一秒钟,包你又会变掉了。”

陆大新如何再肯回过头去,不要变一变真的变得不翼而飞,才死路一条,马上说道:“我相信你的,我那能不相信你呢,倒看你不出,想你从前在大世界变戏法出身的吧,不过你会不会一只皮夹子变二只皮夹子,二只变三只,四只,五只,六只,七只,八只,九只,十只,那就本领更加大,从前大世界变戏法,就有个本领,又会由十只,变九只,八只,七只,六只,煞末仍旧变做一只,其余九只,都不见了。”

亭子间嫂嫂抢道:“有什么希奇,我也会的,不过我一样东西不能变十样,只能变二三样,譬如你相信我,你把这皮夹子仍旧归我来变,我可以变做三只,里面钞票由一百五十元,变成四百五十元,这又叫做借阴债,阴债借来只可以用后一年要去还债的,还债不过买些锡箔去化化,也就没事了,陆先生,你到底要变不要变?”

陆大新想不到亭子间嫂嫂用的欺诈手段,根本看他自己是个洋盘大学生,什么社会内层一切黑幕,他是完全莫明其妙的,像这样的人如何可以到外面来白相,如何把钞票一百二百放在袋里,不要给人家漏了眼起坏念头,亭子间嫂嫂看他明明是个好欺的客人,把他皮夹子全部财产没收,谅他也没有什么手段做出来的。只是一念之差,决心要把他愚弄一番,老实说:这只皮夹子今天不想可以物归原主了。陆大新也太一时利欲熏心,听见一只可以变三只,一百五十元立刻可以变成四百五十元,这不是一件奇迹,管他借阴债不借阴债,马上说道:“顾秀珍,你是真有这本领?”

“当然有这本领啰,没有本领可以乱说吗?这要当场照色照样变出来的,不过你要绝对相信我,人家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如果我开场念咒之后要变了,你有点疑惑不决,这就立刻不灵,死也变不来了,原来一只皮夹子也要一去不回来的,所以闲话声明在先,你千万千万要相信我,不可有一点疑心,或者有点疑我变不出,或者疑我滑头把戏,我这责任不负的,你知道不知道。”

陆大新想了想说:“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皮夹子拿出来变呢,那末不是蛮好,你只管尽变尽用,不需要再做生意了。”

“你这人呆得来,我可以自己变来用,难道不会自己变,这因为有种种限制,你见过没有,变戏法的人会有发财的不成,就是这个道理,只能替人家变,而不能自己变,替人家变就灵,换自己变就不灵,这道理懂的人,无一不明白的。”

陆大新听见亭子间嫂嫂这样说来,倒一想完全不错,的确,大凡变戏法的人,都有一戒条,不能自己变来享受,只能替人家变则可,否则变戏法的人都不要成个富翁了吗?言之极有道理。所谓借阴债,这句话我从小就听见人家说,我老子也说过的,不过借阴债不是人人能借得到,这人要有积德,未曾做过坏事,诚心借来正当用度,讲定何年何月何日去归还,不可失信,那末无有借不到之理,如依科学上讲,这完全无有其事,可是天底下自有这许多莫明其妙,不可思议的事情会摆在我人面前,你不信也要使你相信。陆大新肚里一厢情愿的这样想来,便决定恳求亭子间嫂嫂变了,他还恐怕由一百五变成四百五,亭子间嫂嫂要从中分他的肥,所以也言之在先,他说:“不过我绝对相信你变得出的,这一无问题,不过你这变出来,本钿是我的,将来阴债也要我去还的,那末你不能够将变来的钱也要借多少借多少这就不写意,下次也许再请你变,恐怕不灵了。”

亭子间嫂嫂急道:“陆先生,你放心,放心,我决决不会借一个沙壳子,因为我们懂得这规矩,这是你祖宗积德,老太爷行得善事,所以才有今天你同我会面,同我会面我会把这事告诉你,足见这中间都有缘分的,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答应你变,也不是人人可以承受这笔钱财的,我如果要借你多少多少,变做我同你二人串通的了,这岂可以,陆先生,你放心好了。”

“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变呢?”

“要变立刻就可以动手,不过有几点我要关照你的,我变的时候,你不可以望着我,不但不可以望我一下,眼睛还用绢头包扎起来,这不是别的关系,只怕叫你不许望一眼,你倒不留意忽然张开来望我一眼,这岂不是僵了,所以眼睛包扎起来,包扎之后,坐在床沿上不许动,也不许做声,大约要坐上靠十分钟,我变来之后自会告诉你,再把包布解脱。”

陆大新心里有点奇怪,他问道:“喂,顾秀珍,为什么大世界变戏法,看的人不包眼睛的?”

“喔唷,陆先生,那是完全变戏法,当然不用包眼睛,我这变戏法一大半着重借阴债,已经不是变戏法了,你这种道理明白不明白?”

“那末才对的,这索性叫做变戏法的借阴债吧,那末你现在就开场?我心里急得来,赶快把钱变来,我也要回校去了。”

亭子间嫂嫂心中忍不住好笑,天底下自有这种呆徒,读书不知读点什么的,会相信我这一味的牛皮,一点不加考虑,竟然要求我变,自然这种钱不寻,太变做瘟生了,便开出橱门,拿出条大绢头,吩咐陆大新坐下,把他眼睛包扎起来,扎得又煞死的紧,陆大新叫道:“秀珍,秀珍,请你轻一点吧,我吃不消了。”

“非紧不可,松了你还不是可以看得见吗?只须有一点光看见就不灵验,还有一点,再三关照你,千万千万要一心一意,不可二心二意,如有二心二意,我变不来时候连一百五也不着杠的,我不得不郑重告诉你,免得你要怪怨我,晓得哇?”

“晓得哉。”

亭子间嫂嫂把陆大新包扎好,又叫他坐着不许动。她便把皮夹子打开来一看,果然有一百五十三元四角,还有卡片五张,上面印着“陆大新”三字,另外还有细账一张,一看都没有什么关系的,便心一横全部没收,把皮夹子塞到墙头板壁缝里,外面一线影迹也看不见的,而后把桌一拍,陆大新心里吓得一跳,不知什么事了。

亭子间嫂嫂忽然把桌一拍,双脚一顿,拍手叫道:“哎哟!哎哟!哎哟!陆先生,陆先生,该死!该死!”

陆大新这时眼睛被包扎住了,听见亭子间嫂嫂这样哎哟,哎哟一阵叫,心里早一跳,连忙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该死,该死,真该死,还什么事为什么事,我老早关照你的要一心一意,一点也不可有半信半疑,不用说得你一定不诚心,出空老寿星,皮夹子变不出来了,这责任要你负的,我完全勿关。”

“我明明诚心的,如何说我不诚心的,可快把布头放开,我不相信,你不要骗我。”待他把眼睛上布头解除,张开眼来一看,连他本来一只皮夹子也不见了,陆大新忍不住跳起脚来急道:“我的皮夹子呢?”

“这真该死,我早已关照你过的,如果变不出,连本带皮夹子也要一齐送终的,我不是起先就声明的,这要怪你没有诚心,所以阴债借不成功,连你本钿也派司光了,这就是儆戒你不诚心,现在我毫无办法可想,我替你再三恳求也恳求过了,他们不答应,非儆戒你不可!”

陆大新这一个筋斗,可说从念二层楼屋顶上一直翻下来,翻到水门汀地上,周身骨节变做统统脱了榫,一个人动弹不得了,气得发昏第十三章,这一个刺激太使他难堪了,他才有点明白或许是受了愚弄,然而还不是确定受愚,而是“或许”。他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应付这当前急难,真的钞票不是一眼眼,一票就是一百五十元,还有零星三元四角,肉痛不肉痛的,真该死的皮夹子里还有一笔细账,也一齐去了,这件事我除了向她交涉之外还有什么方法。便手一伸说:“秀珍,请你放点良心出来,你说我不诚心,我明明诚心的,如果不诚心,何必要请你变,现在你也用不到调什么枪花,赶快把原物还我,我并不想发什么洋财,借什么阴债,原是听你说得天花乱坠,不妨试一试你是不是真有这本领,你现在非但变不出来,把我原物也吞没了,这如何说得过去,打官司也讲不出理由来的,秀珍,请你不必当我大学生是洋盘。我上海也住上二年多了,一切黑幕不明白也明白些,你老实招出来,把皮夹子藏在什么地方?”

亭子间嫂嫂想不到陆大新会有这一来,心想:我不硬他过头,岂不要给他吃瘪,便把桌一拍,指住他说道:“陆先生,你这是什么话来,我来调你枪花,我来看中你这百五十元,你这人介不漂亮,真真少见的,我老早不曾就关照你要诚心,凭你说诚心,片面之辞,我那哼可以相信,何况我声明在先,变不出连本带皮夹子也要不会回来的,你不是听见的,还有什么话说,狗吃屙自情愿,关我屁事,不是我要抢你来变,是你再三求我来变的。”

陆大新弄得呆了,面孔涨得绯绯红,眼睛望出去有几千条金蛇在那里打旋,一切变做失望,背脊上好像压住一块二百磅的冰块,然而额角上急得汗珠也挂下来了。

陆大新急得走投无路,他想:千不该,万不该,存的贪发财之心存坏了,派派天底下也没有这样容易的事,一举手之间会变来多少钞票,这是无疑受了愚弄,我现在要不要把她抓到行里去,指她欺诈,可是反转来一想,不要把事弄尴尬了,两个人一齐押起来侦查,这更是件倒霉的事了,总之眼下运道太坏,会白相白相出个活把戏来,笑话不笑话。还有什么说头,瘟生都是男子做的,我陆大新本来不是瘟生,然而逼上梁山似的逼成一个瘟生,我真是有冤无处伸,请问同谁去哭诉,这一百五十三元四角,送终得一无意思,莫明其妙,掷在黄浦江中,还有一片一片花花绿绿纸头浮在水面上。亭子间嫂嫂抱的宗旨当然一直吃硬到底,狠到底,任你如何手段做出来,矢口勿承认吞没他钞票,她见陆大新像发神经病的一阵叹气,居然猫哭老鼠道:“陆先生,我看来事体也到了这地步,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了,多气多忧虑把身体弄坏了,而反去得多的,一个人总要处处宽宏大量,譬如这一百五十元生一场重毛病用掉了,恐怕还不止这数目,算下来还是你便宜的,又譬如一场麻将输掉了,一百搭二百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这不能怪人家,这是怪你财运推班,眼前过的这一部运道大约是破财星当道,为什么我替人家变,一变就变来,这就显出你的财气缺缺,不是财气缺缺,一定是你不诚心,两者之中,定规有一条无疑的……”

陆大新火冒抢道:“猪猡!你还说我不诚心,你要叫我那能才算诚心,我还不是上你一个当!”

“嘿嘿,嘿嘿,上我一个当,你又不是三尺童子,堂堂一个大学生,肚皮里喝红蓝墨水的人,身上穿的一身挺括西装,卖相何等漂亮,会上一个生意上女人的当,亏你也说得出口,叫我明明要讲,而隐忍肚里不说出来了,要知道这是掉你脸,对你大学生金字招牌要受损失的,陆先生,我完全一片诚心待你,巴望把你变点钱来让你去付饭钱,赎衣服,无奈你运道不好,与我何干,想不到你搭转来反把我咬一口,骂我猪猡,蛮好,蛮好,不过我不来骂你半句,我虽然没有读过书,学过洋派,可是肚里老实比你开通,大学生可以开口骂人,我们粗野无知的女人,反而开口不落,你自己骂自己受吧,不特骂我猪猡,一笑置之,就是再刻毒的骂,我也决不同你计较,你看漂亮哇?哈哈……”

陆大新直头拿她无办法,他说了一句,她倒撒了一坑,这女人嘴巴何等厉害,现在晦气已经晦气到底,作算她真的变不来,也是这个局面,假的变不来,起黑心吞没我皮夹子,也是不会再吐出来,再多绊下去也是无益,不如赶快回去商量办法对付。便把上装挽在手上,走出门口道:“你这里多少门牌,我等一会再派人看你,你不要逃走,当心当心。”这赛如一个马后炮,陆大新匆匆下楼去了。

亭子间嫂嫂到底还有点见识,知道做贼心虚,她听见陆大新问她多少门牌,等一会派人去看她,叫她当心当心。这样说来陆大新当然不就此罢休的,一定要挽出人来寻事,与其寻事把它弄得扩大,不如现在马上挽回,她一想这样做决不会错的,见陆大新走出房门口,连忙奔出去一把拖住他笑道:“陆先生,慢慢的走,我有话告诉你。”

“你要说赶快的说,老子今天一肚皮气无处发泄,真是太笑话了,当我洋盘到这地步!想不到做个局,做出这把戏来,出世到现在没有碰着过!”

“喔唷,何必光火的,这有什么光火头,你刚刚说:阿是派人来看我,来寻我事是吗?所以问这里门牌号头叫我还不要逃走,当心,当心。不过我替你着想,觉得太无谓了,我已经解说你明明白白,譬如生下一场毛病用掉了,譬如叉一场麻将输掉了,到底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你现在派人来看我,寻我雀丝,老实说:我是一条裤子一根带的人,吃下了这行饭,那里还拿得出一百搭八十,房里所有,也不值一二百元,那么把我弄得不能安逸,试问是不是因此敲得出一笔钱来,这已是疑问,煞末我无路可走,寻起短见来,你良心想必也难以安逸的,这是我替你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青年人往往性情暴躁,一味朝前,不望望后路,是否做得做不得,一旦事情弄僵,才懊悔莫及了,所以我劝你还是郑重考虑一番,不但自己想想是否值得这样做,一方面也替我的处境想想,是不是一个滑头滑脑的女子,骗一个恩客的钱……”

陆大新一想,心里无论如何总有点不甘心,便说:“你既然劝我都是好话,我不是不要听。不过我太伤心,现在弄得车钱也没有一个回去,咬鸾不咬鸾?顾秀珍,你心里蛮明白的,我不叫人看你也可以,只须把钱变出来还我,我也不要一百五变四百五,只须将皮夹子原物还我就是了,否则我情愿再化上点钱请人出来同你吃讲茶,我一个心决不能平,你不要拉牢我,放我走吧,我现在就到长乐茶馆店看我过房爷,当真我没有人搬出来……”

亭子间嫂嫂心里一跳,她拖了他的手死命不放,急急的说:“何必呢?你搬得出,我何尝搬不出,我也拜有老头子的,你不要以为把过房爷来吓倒我,我真不会吓倒,他们也要讲道理的,我闲话已经说尽说绝了,你还不相信?”

“现在还有挽回办法,你赶快自作主张,我去看了过房爷回来,事情便无救,我也不能帮你忙了。”陆大新看出亭子间嫂嫂一点一点软下来,他索性吃硬起来。

“我看这样吧,皮夹子已是无法再变回来。不如我同你两人大家都吃亏一点,你给我五十元做局的钱还了给你。我譬如今天没有做局,你也白困了一觉,这办法好不好?”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陆大新禁不住亭子间嫂嫂这样一阵软来,仿佛用根绳子把他周身一圈一圈的缚牢了,使他动弹不得,他说的派人来看她,寻她的事,那里有这一个力量,只不过纸上谈兵,吓吓她罢了,这真是一记马后炮,放了这一炮才走路,一个学校里读书的学生,他根本同社会一切潜势力完全隔绝的,何来白相人可以请得到。他听见亭子间嫂嫂说:你搬得出人来,我也可以把拜的老头子请到,自然心里一阵胆寒,现在既然她提出这折衷办法,想想不接受也是为难,接受下来损失的还是太大,他简直一无办法可以要她吐出这笔钱来,左思右想,还是接受下来的好,便说:“没有客气,我因为损失太大,你把五十元还我,我还损失一百五十三元四角,不过想其情,你也出于不得已,我就算今天倒霉,五十元还我,却也不无小补,我心也平了些,不然我是不肯过去的。”

亭子间嫂嫂连忙放了手,弯下腰去,把袜统里刚刚塞进的五十元钞票,挖法挖法挖了出来交还陆大新,笑道:“你损失一百五十元,本是你不好,要叫我变戏法借阴债,情有可原,我这五十元才是真损失,你倒霉,我何尝不倒霉。好,陆先生,请你快点回去了罢,不要把功课误了。明天还来不来?”

陆大新边数着钞票边说:“如果做局价钿可以便宜一点,我多的已经损失,横竖横了,明天也许再来连一连,你说,你说至少可以给我便宜多少。”

亭子间嫂嫂一手握紧了他,来一个迷人的笑,陆大新忘记了刚刚一切,又会给她迷得昏头七冲,嬉皮塌脸的说:“你说啰,可以便宜我多少,你不要依什么规矩行情。”

“闲话一句,你肯出我多少就多少,你只须拿得出,我受得进好吗?陆先生,我同你交情如是之深,我本不便开口要多少多少的,想你也不会要我吃亏,我不收你,你心里自然也不安的,大家意思意思好了,请你不要一定问正行情吧。”

陆大新心里一阵欢喜,笑道:“好,我准定明天这辰光来。”说着也就下楼去了。

亭子间嫂嫂的手段有这样的好,明明骗了客人一百五十元,而客人死心塌地的明天还要连她一连,如果没有手腕,老早要吵出事来。陆大新走了后,她把房门一关,把那只皮夹子打从板壁缝里挖了出来,里面钞票一张没有缺少,她恐怕他明天来原物给他看见,便走到我隔壁房来,把皮夹子转送了给我,笑道:

“朱先生,我有样东西送给你要哇?一只皮夹子,上店买买至少要六七块钱。”

其实我是早已明白她的来路,她的把戏,我统统知道,这不是正当来源,便拒绝了她说:“谢谢你,我自己有,不过希望你快点消灭了它,不要给他本人看见。”

亭子间嫂嫂真是脑筋非常清楚的,她跑到露台上把皮夹子掷到屋顶上去了。隔了一会,好久不来的过房娘突然而来找她有事,原来过房娘开的一爿咸肉庄,要叫亭子间嫂嫂去冒充一个人家人。

过房娘一跨进门来看见亭子间嫂嫂便说:“秀珍,长远不见哉,你近来生意那能?”

“喔唷,过房娘,你真是难得请过来的,请坐,请坐。说起生意一年不如一年,春天真是正当出生意辰光,会清得一连几天在家里白相,公司里搭客真难搭,我又没有搭客娘姨,个个靠我自家上前,成功还不去说它,不成功真怨煞人,这碗饭我是吃得怨透怨透了。”

过房娘说:“本来吃一行怨一行,那里有一个人不怨的,就是我今年撑了那个门口之后,心思重煞,开销大煞,赚钱蚀本还是不知道,现在样样生意清来,跑公司同咸肉庄比较下来,又还是咸肉庄生意好些,你知道我今天来的什么用意?”

“我不知道呢。”

“告诉你,昨天我们那里来有一个阔客人,说是要喊一个顶顶崭的人家人,行情不计,大足大满不在乎,只要人好,我当时一口答应他,可以,可以,只要开口,我们一定替你喊到就是,不过行情老价山,不是一百搭八十,她是不肯出来的。那客人便问我:到底是真崭实货人家人,一百搭八十并不贵呀,是要得这价钿,那末她是公馆里的还是什么路道?我便说:当然是公馆里的,不是公馆请你退票不要你出一个车钱就是了。后来这客人果真付了五十元定洋,说是今夜十一点钟来,叫我预先去定,秀珍,你想:人家人本来一时难喊的,都还不是冒充的多,何况是公馆里的,从前我们那边本有二个人家人可以喊到,现在一个是不愿意出来,一个已经下乡去了,一时别处也无从可以喊到,我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你,不妨你去冒充一下,这又没有什么凭据可以给他捉到,所以我特为来同你商量,你阿高兴去?”

亭子间嫂嫂想想又想想。记得从前跑栈房时候,曾有这一个把戏,客人要茶房喊一个人家人,也是我去冒充的,一点没有漏出马脚,果然给我冒充过去了。客人是相信得来,现在又有这一套,那能的自有这许多死不完的瘟生客人,迷于人家人不人家人,又还不是换汤不换药,便笑道:“过房娘,你的来头,我如何不肯答应,只是别的都一无关系,不过这客人我曾做过没有做过,万一我手上做过的,岂不要拆穿西洋镜,你的宝记牌面坍掉不算,我的脸也无处可放,这不尴尬?”

过房娘忙说:“不会的,不会的,这客人从来没有到过公司白相,他如何会做过你,秀珍,你大胆的放心,今夜十点钟你就可以到我那边去,先在我房间坐一歇,不妨等他来,不知是不是做局还是夜厢,不得而知,我同客人说妥当是一百块钱,下脚娘姨钱都在外,这是落得敲的一记野鸡生意呢!错过多末可惜?”

亭子间嫂嫂听见过房娘说不接下来,错过多末可惜,忙说:“错过自然可惜的,我现在担心的只怕他做过我的,如果没有做过,倒一无关系,我自问扮一个人家人还算称配,许多客人本来也当我人家人才到这里来白相的,都说我派头交关大,有台型,我自己想想也觉得笑煞人。所谓人家人与不是人家人,分别的地方到底在那里呢,我也莫明其妙呀。”

过房娘说:“这本来有什么分别,一样是一个人,不过服装方面,谈吐方面稍微有点两样罢了,说句笑话,又还不是换汤不换药,客人所以要拣中人家人的用意,无非求其清爽,求其不会出毛病,人家人也有一种人家人的温柔体贴,其实这种念头都是错的,人家人既然上了咸肉庄,当然也不止一次二次,好像一只浆糊罐头,决不会清爽,也不知何从清爽起头,那里不要照样出毛病,即使是真崭实货的人家人,等到人家可以喊她出来,她平常的生活也是一个烂污脱底货,秀珍,你这话要听不要听,这是对真的人家人讲,还有许多许多冒充人家人的,这完全当客人是洋盘,你点中人家人,我现在喊一个假的来,不怕你不接受,若说不是真货,叫他马上分别出来,那一点是假,那一点是真,请教他如何可以分别得出,所以这都是人骗人的把戏,我现在叫你去,你尽管大胆放心的去好了,至说做过你没有,不妨趁他不提防时候,门帘缝里偷来张一张,不相识的你才进房去好不好,这不是万无一失的吗?认得的,横竖你又没有踏进房,尽可溜下楼来,我另外再去喊一个冒充的好了。”

亭子间嫂嫂想想又想想,决定去一试。过房娘便说:“你既然愿意帮我一下忙的,我们不妨先小人后君子,这脚生意,算我拉拢来的,你也不要我白忙,我也不要你白辛苦,接下一百块钱,我们就算做拆账办法好了,你一半我一半,大家不吃亏,不过我还是叨光你的,过房女儿就算帮帮我过房娘的,哈哈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笑道:“这倒没有意思,我同你过房娘最亲热没有了,也谈不到此,我一个钱不接,完全归你过房娘到手,这也极应该,不过以后有什么上等客人,你随时介绍介绍,不要一定是喊人家人才来喊我,就是平常生意,二三十元的,我也愿意接,因为这比较跑公司好得多了,不用自己兜上去,也许我最近要改变一下生活,改换改换作风,很有这心意上咸肉庄,公司生意完全呒啥做头了,我近一向来独是靠一点从前老客人缠缠,生客一个也搭不到,生意是清得奇出百怪,这也有原因的,我看见短打扮的客人,血多足多,我也不去兜他一下,生挺歹脾气,所以有许多他们来迁就我,我反而一别气别脱了。”

过房娘便站了起来说:“晓得哉,我有上等客人一定介绍给你,那末准定这样吧,我去哉,今夜十点钟,千万千万不可误事,晓得哇?”

亭子间嫂嫂送了她的过房娘出门口,回到楼上来一看辰光还早,还只四点多钟,镜子里照照头发长远不曾去做过,又长又乱,颇不雅观,不妨趁这当口到理发店里做一个新式样,记得有一个姓苏的客人在贵州路曼丽理发公司做账房的,他曾叫她去烫头发可以打个八折,便身边带了五只洋,一部黄包车到了曼丽,进去一看账房先生不在那里,一时又不便开口问,免得女人上来问长问短,惹人注意,这一点规矩她是懂的。那个理发师招着一只手,叫她这里请坐,那里请坐,又授上一枝香烟,又问,吃红茶吃绿茶,亭子间嫂嫂眼睛一瞟,嘴唇一张动,说道:“绿茶,绿茶。”心想这爿理发店派头大哉,再一看香烟倒还是茄力克,不过派头尽管大,理发价钿也老价山,不知一张黄鱼头够不够,懊恼忘记多带几个钱就好,如果账房先生在这里也好,他看见我一定上来招呼,那末钱不够他一定可以替我垫一垫,或者打个大的折扣,马虎过去了。断命的,吃素碰着月大,眼眼不在。理发师把她白布一围,问道:“请问还是电烫,还是中间做点花样?”

“花样我也一时叫不出,看见人家头顶上一圈一圈像奶油鸡蛋卷的,做上五六卷七八卷都有,这是什么名目?”

“喔,我晓得,晓得,这里有样本,你要那一种式子,只须看样本。”说着便捧上一张玻璃镶的框子,里面全是式子,亭子间嫂嫂看得眼花缭乱,到底不知那一种是好看,便说:“我也看不煞那一种是好是坏,请你替我拣一种罢。”

理发师很聪明的说:“这第七图的一种最好,极配你的派头,因为同身段,同面孔都有道理的,那一种面孔配那一种式样,那一种身分的人配那一种头,这里面三十多种图样,许多是野鸡头,小姑娘头,学生头……”

亭子间嫂嫂听得笑起来说:“那末我是一种什么头?”

理发师笑道:“你是公馆里少奶奶的头,所以要做这第七图式样,方才大方有罩势。”

亭子间嫂嫂嗤的一笑,心想:不知如何的,人人都当我是公馆里少奶奶,真奇怪,连一个理发司务也当我公馆里少奶奶,今夜我去冒充一个人家人决不会有破绽给客人看出。心里说不出的一阵快活。

理发师把她的头发横弄竖弄,可弄了二个多钟头,已经到了吃夜饭了,还不曾弄好,这个理发理的辰光好不长远,她从镜子里反面看过去,账房先生还没有回来,心里又急又怕,急的辰光太长,理好发还要去洗一个浴,怕的只钱带得太少,不要鸭屎臭,付付不够了,看情形今天这个头一定老价山,辰光既长,功夫又多,用的又是上等材料,可说理发以来还是第一次。这理发师唠唠叨叨的同她大攀谈起来,说是这一次满意的以后请常常光顾,我名字叫小金子,扬州人,扬州人叫小金子,小鸭子,小什么子同名的蛮多,你少奶奶认清楚,曼丽里的小金子就是我,下次光顾拣中我好了,我做过你一次生意,下次来就不用看图样,包你满意……亭子间嫂嫂觉得这理发师越是客气,心里越是不好意思,因为身边钱带得太少,等一会不要太使他失望,正在焦急时候,账房苏先生忽然进来了。

亭子间嫂嫂看见账房先生进来,故意装做不曾看见,要让他上来打她的招呼。她看见他坐在账台上把今天的账簿翻来一看,拿把算盘的笃的笃的一算,便双手撑在下巴底下东一张西一望,忽然看见镜子里面这明明是顾秀珍呀,连忙跑下账台,走过来仔细一瞧,果然是她,便笑着问道:“顾小姐,顾小姐,你来理发吗?一时长远不见哉。”

亭子间嫂嫂稍微移过头来一笑答道:“苏先生,真的。我们长远不见哉,你一常好,今天我经过门口,特为进来望望你,看看你不在,就索性烫一烫头发,这里我还是头一次来哩。”

苏先生道:“以后尽管请过来吧,你一样到别人家去烫发的,不如到这里来,大家熟事的,生活是包你满意,因为我们这里不但用的上等材料,一切设备考究,就是请的理发师都是专门理发养成所毕业出来,拿的是薪水,并不是做拆账,这先就同别家不同,我们的香水,我们的生发水,我们洗头药水,我们的……一律打从洋行里定造而来,毛巾每天经消毒而后给客人洗面,这里所有理发师一律懂英文,有的懂法文,方可接外国人生意。并不是只会几句扬州话,就可以吃饭,现在做生意多末困难,不是样样想点花样经出来,就要落伍,还有我们对于头的式子,专门请美术家设计打样,所以月月有新式头出来,市上流行的都是我们这里行出去的,而且许多样子我们早已不用的了。顾小姐,现在替你理发的,他叫小金子,他的手法很不错,你理好之后就可以知道……”这位账房先生这样自我宣传一番之后,又吩咐小金子加工替她头发做得特别好些,对于理发费不要收,我苏家里今天请客,亭子间嫂嫂连忙说道:“不可以的,不可以的,怎么好要你请客,我下次便不来了。”

“小交易,何必如此呢,难道我请不起不成?”

“不是说你请得起请不起,我不能交代的,我心里也不安逸的,你不是明明下次不要我来哉?”

“这次我请客,下次准定你来好吗!一共没有几块钱,我请请你也不妨啰,也许我到你公馆里白相,你请请我也作兴的,大家相熟惯的,一推托就不是自己朋友,也许你这次满意,下次请你的先生来理发,不也是照顾我们的生意了吗。所以我同你的事不客气,客气就不写意。”说着又授上一枝香烟,又吩咐冲茶,马屁一五一十拍上来,亭子间嫂嫂心里一阵欢喜,又有面子,又有罩势,因为还有其他客人都侧过头来注目她,全店理发师都面孔笑嘻嘻,不是好东西,账房先生一会又去写账开发票去了。

亭子间嫂嫂轻轻问小金子道:“请问你我这个头发,做一做啥行情,告诉我好不好?”

小金子起初不做声,只怕说出来她要付钱,后来再三逼住才道:“大约算下来要十三元六角吧。”

亭子间嫂嫂心里一跳:“什么,眼眼十三元六角,不多也不少?”

“是的,这样一笔账,我报给你听:做发五元半,香水二元,生发水二元,药水洗头二元半,绿茶四角,再加一小账,不是十三元六角吗?”

亭子间嫂嫂急得浑身大汗,幸而遇着账房先生一个大救星。

亭子间嫂嫂轻轻告诉小金子道:“你们这爿理发店恐怕上海第一家最考究的理发店了,所以有这吓人的野行情,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做一个头要十三元六角道理,有许多理发店门口漆出字来,电烫只收一元,奶油电烫二元五角,已经老价山,不料我现在还没有用奶油已经有这价钱,如果用了奶油还不止这数目,你们的赚头也可贵。”

小金子替她修面时候耳朵根头说:“顾小姐,叫名一个理发,也没有底的,你不要以为十三元六角价目太贵,我们这里做一次头最高是五十元,起码货也要四只洋,实在现在生意难做,样样价钿老高,就拿我们用的香水来说,从前十五元一瓶,现在涨到五十元一瓶也不止,你想给你洒一次,是不是要收二只洋的代价,我们还是白当差的,你不能比别人家,一元就可电烫,二元五角已经用的奶油烫了,可是同我们一比,才晓得我们这里的烫法不同,奶油完全用的元元牛奶公司的货色,每天十磅廿磅的送来,奶油里带一点水质,就不可用,否则头发就出毛病,我们下这大资本,才能吸引住一般上等客人,当然上等客人并不是不瘟生的,何必要出十多元理一次头发呢,这就叫上海滩上,你越是奇奇怪怪做出来,越自有这一批少爷小开,奶奶太太来光顾,不以太贵。我们做一次新娘娘的头至少是三十元,新倌人的头至少念元,一个月中可以做到新娘娘的头念五个到三十个光景,并且不许她本人自己动手梳头发,困一夜如果困坏了,明天来复做,只收手续费一元,其余全部免费,这也是叫这里的优待,别人家不肯再复做的,还有我们这里理发,不论男女,老头子,小孩子,一律开有发票才收钱,剃一个和尚头也有一张发票,有时剃一个和尚头也要六七元,上海自有许多风流和尚,来这里剃头,煞死的还浇上一层香水,生发水,可是浇在光亮的和尚头上四边挂下来,挂到头颈,他们情愿挂到头颈,而香水非浇不可……”

亭子间嫂嫂听得笑起来道:“你说得怪惹人笑的,我肚皮也笑痛了。”

小金子道:“规规矩矩,我不打半句诳。我问你,我们苏先生如何同你认识的?”

“有一次我家先生请客,你们苏先生也在座,说起他是这里的账房,以后烫发请我到这里来,可以打个八折,我原是走过望望他,既然进来,只好做一做头发,想不到反而要他请客,心里真不好意思。”

这时面孔修好,用电气磨身,小金子拿了那只“仔仔仔呷呷呷”叫的电机在亭子间嫂嫂身上遍体一阵乱磨,磨到胸门前游来游去再也不移到别处去,害亭子间嫂嫂一阵一阵的肉痒难挨,叫道:“好哉,好哉,再磨下去,我骨头也酥烊哉。”

小金子道:“非磨上一刻钟不可,账房先生吩咐的,要磨得特别考究。”其实小金子完全吃亭子间嫂嫂豆腐,在她胸口之间弄白相,你想有趣不有趣。

到了后来小金子把电机关煞,把靠背朝上一扳起来,亭子间嫂嫂面无人色,半晌不会开口,据说这是电气久磨之后的现象,隔一歇就好。

亭子间嫂嫂理好了发,下了椅子,先谢了谢小金子,而后跑到苏先生面前笑道:“账房先生,我去哉,有空请到舍间去白相吧,随便什么日子来我都在屋里的。”

苏先生连忙跑下账台,一直送到大门口,鬼头鬼脑的轻轻笑道:“喂,秀珍,秀珍,今夜有没有夜厢?没有夜厢我来好哇?”

亭子间嫂嫂拉开嘴来一笑,也低低的说:“真对不起得很,今夜已经有客人定去了,你明夜来好不好?我准定明夜在屋里等你,不过你一定要来的,我等到你八点钟不来就出门去。”

苏先生哈哈笑道:“我嘴上虽问你,心里早已料到你今夜一定有客人定去了,不然决不会来做头发的,是吗?”

“那末才对了,好一个聪明的账房先生,好,我去哉,晏歇会。”亭子间嫂嫂跳上一部黄包车,也不讲价钿,手一指朝东飞跑,原来车夫低了头拼命的奔,经过会乐里她也不下车,还一直朝前的拉,拉到浙江路四马路,才脚踏脚板叫道:“停下来,停下来。”付了车钱,亭子间嫂嫂又走了几步,头一仰看看“上海女子浴室”六个字,便向那门口走了进去,一直上了楼。

这里是她老主顾,一进门许多江北女堂倌都当她老主客来了,因为她要把身体洗得清清爽爽,前一向日子身上还有毒疮的斑点,有的已经脱皮,所以非三隔二天淴一次浴不可,何况她是以肉来供献客人眼前的,稍微有一点不清洁,要受客人批评,不但说她身上脏,还说她身上有狐骚臭,她对己闻不出,只怕人家闻出气味来,都于生意前途大有关碍,所以她对别的费用她可省,唯独淴浴的几个钱,决不愿意节省。她淴一次浴,还要扦一次脚,扦一次脚不算,指甲上还涂一层蔻丹,平日她是丝袜穿没的,并不赤脚显露在外面,为什么要涂蔻丹呢,这也是她的修饰方面的技巧,因为每一个客人做她一个局或夜厢时候,势必要把她袜子也除去的,露出一双雪白的脚掌来,一直看到尽头,不是十指尖尖的白玉上镶嵌了十粒玛瑙吗?这真是动人的颜色,客人看了实在爱不忍释,恨不得捧着这一双脚来嗅上三百下,这一点就是她令人销魂的地方,顾秀珍三字出名,顾秀珍的一双脚也出名的,有许多粗心的客人当然不会来赏识她还有这一双名脚,可是自有一班风雅的客人,在没有同她举行下水之前,先来赏一番名脚,津津有味的,抚了又看,看了又抚,有的捧着狂嗅,因为有这关系,亭子间嫂嫂每夜要洗脚,每淴一次浴必扦一次脚,涂一次蔻丹,不但客人看见了心爱,就是她自己看看也很得意的。那个江北女扦脚的,看见亭子间嫂嫂来淴浴,扦脚生意一定是作成她的,早就打来一个招呼。她们都疑心亭子间嫂嫂是生意上的,真正人家人决不像她这样放浪,也决不像她脱光了衣服这样泰然自若的一点也不怕难为情,况且真正人家人脚上何致涂蔻丹呢,这不是淫荡的表示吗?

亭子间嫂嫂淴好了浴,本想在沙发上躺上一歇,吸上了一枝香烟,有时她夜饭不吃,特为淴好了浴,吩咐堂倌去喊一碗肉丝蛋炒饭,就坐在沙发边头吃,一面扦脚的替她扦脚,涂蔻丹的替她涂蔻丹,这一副台型,她会做得十足的一落大派,显然的这是一个都会里的贵族的女人,谁又知道她是个开门口的女子呢。

她仰起头来一看,已经九点多钟,连忙穿好衣服,回到屋里,又还涂了一层脂粉,今夜她要显出人家人的派头,所以衣服穿得特别朴素,平常穿的花花绿绿的都不能用,她打开衣橱,把挂在里面的一件一件选择了一番,便决定穿那件深蓝单呢旗袍,脚上皮鞋也穿的深蓝颜色,手上拿的皮包,也换了一只深蓝的,望上去三种都是一样颜色,自然显出一种雍容华贵的派别来。亭子间嫂嫂平日非常留心,如何一种样的女人,才如何样打扮,真的大公馆里走出的少奶奶,姨太太,派头究竟是大方的,华贵的。这都并不在乎一只面孔而在她身上的装束和衣服颜色。亭子间嫂嫂一一看在眼里,所以她今夜要冒充一个人家人,对于衣服,她是不生问题的。

一切化妆舒齐,又在镜子里照了又照,才锁上房门出去了。她一部车子赶到过房娘开的那宝记里,过房娘已经心急得要跳脚了,待她一走进门口,便一把拖了她的手走到楼梯底下那小房间里去,过房娘说道:“秀珍,秀珍,你这个人真呒没清头,叫你早一点来,早一点来,现在已经十点半钟,那客人早已到了,等得好不心焦的。”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不知道,我是故意晏一步来的,过于早了,要给客人看做太容易,不像是人家人,岂不要起疑心,你做过房娘的,枉为这一点门槛也不精的。”

“我比你懂,只是客人性子太急了,一到就问:阿曾来?阿曾来?他坐了半个钟头又吵,为什么还不来,我说:我们到她公馆去喊,来去路上也要一个钟头,后来我又要他加了我们二只洋车钱,眼眼你进来了,现在索性再晏一步上去,索性再等一歇。”

“既然心急,为什么不就上去?”

“我刚才叫他加二只洋车钱!还不过五分钟时候,忽然你又来了,他不要起疑心的。现在你这里坐一歇,我上楼去敷衍他一番,如果心急不妨先叫他另外喊一个陪陪。秀珍你这里坐一歇,我上楼去。”过房娘门槛当然精的,她又踉踉跄跄赶到楼上客人那边去。这里把亭子间嫂嫂关在楼梯底下小房间内,她的用意还要那客人另外再喊一个她们本庄肉,坐一个房间,她们也可以到手二只洋,而后放亭子间嫂嫂上楼,这可道是个外快小伙,那里知道,这个客人不愿另外再喊,忽然大发雷霆,脚一跳,叫道:“也没有这样牵丝攀藤的,约好十点钟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来,这太当人家洋盘了!”

过房娘看见客人大发雷霆,知道他不会再另外喊一个陪陪的,便笑道:“喔唷,我不是老早就告诉你的,去喊一个人家人多少不容易,路远不去说它,只是眼眼头上她的丈夫在屋里,或者亲眷朋友在屋里,喊的人只好不能开口,势必要等他们走开才好讲,否则她是不会出来的,也许喊的人吃一记耳光……”

客人一脚跳道:“我昨天就告诉你,喊你去约好她的,为什么昨天你不去约她,我五十块钱付你做什么的?”

过房娘道:“喔唷,喔唷,不要性急,马上就要来哉,我已经关照去的人,叫她坐汽车来,你客人难得的喊一次,稍微脱去一点辰光也作道的,何必这样子做出来,作算依你十点钟,现在也不过十点半,相去只半个钟头,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又不是常常这样的。”过房娘说着便又接道:“让我下去看看,恐怕立刻就要到的了。”过房娘又赶了下楼去。

隔了一会才把亭子间嫂嫂领上楼来,过房娘穿在前面先进了房笑着叫道:“来哉,来哉,来哉!”便一手撩开门帘,亭子间嫂嫂站在门帘外面一时不肯进来,这里客人早一个头伸过来张看,心里一跳,果然是个公馆里的少奶奶派头,可是亭子间嫂嫂表示她维持人家人起见,这是应得的一种态度,过房娘却笑着叫道:“顾少奶奶进来,这客人蛮好白话的,我已经告诉他不许说出去,今天能够把你请过来,这可说是你们两人的缘分,没有缘分如何有这样巧合的事,会在这里会面的,顾少奶奶,进来进来,不要怕难为情,客人已经等得心焦如火了。”过房娘这头一说,亭子间嫂嫂仿佛像新娘娘结婚上礼堂似的才一步一步移进来,看见客人盈盈一笑,便又把头低了下去,就在沙发上坐下了,只仅仅坐得半个屁股,过房娘又忙着吩咐娘姨倒茶,又装一盆西瓜子出来,过房娘八面玲珑的笑道:“你们两人谈谈话啰,头一次陌生,下次便就相熟了。客人啦,顾少奶奶,她今夜出来真是天大的面子,她从来不曾出来过,所以我刚刚说真是你们两人缘分,如果顾少奶奶有不对地方,请客人多多原谅罢。好,我下去哉,你们开口谈谈罢。”过房娘也就下楼去了。

亭子间嫂嫂侧过头来朝客人看了一眼,觉得这家伙,非常臃肿肥胖,身上一套西装,几个钮扣都绷得紧紧的,变成一条一条皱裥,面孔是紫紫的,说他一定是一个上等客人,未必见得,说他是一个大资本家也不像,既不文又不武,倒又吃伊不煞,真奇怪的,半天为什么还不开口,亭子间嫂嫂便又朝他看了一眼,一本正经的问道:“请问先生尊姓啦?”

客人连忙答道:“鄙姓石,石头的石。”他又窘又吓,感觉到有点配不上她。

“尊姓石?”

“是的。”

“那末大名叫什么?”

“我的大名叫廷梁,廷是朝廷的廷,梁是梁柱的梁,请问少奶奶是不是姓顾?”

“如何知道的?”她觉得这客人自称大名的,肚里忍不住好笑起来。

“我因为见这里的本家叫你顾少奶奶,所以知道,你到底阿是姓顾?”

“你一定要问它做什么的?老实告诉你,我今夜出来是秘密的,你千万千万不可告诉人家,晓得哇?”

石廷梁嘻开嘴来一笑,急道:“闲话一句,我决不告诉别人就是。”

亭子间嫂嫂看见这石廷梁嬉皮塌脸的贼腔,知道他是个很容易对付的客人,胆子放大了许多,只须稍微用点手段,就可以把他弄得服服贴贴,现在姑且先打听打听他的来历,不要有眼不识泰山。也许他是个市面上的大亨,说不定的,人是不可以貌相的。便一笑轻轻问道:“石先生,你今夜何以兴子如此之好,想到喊一个人家人?想必你外面白相也白相厌了,换换口味是不是?我问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两样看法?”

石廷梁笑嘻嘻的一时开口不出,亭子间嫂嫂又追问了一句:“说啰,这有什么怕难为情的,你喊得我,自然有这胆子,我来得虽然是秘密的,但也有这胆量,不要怕难为情,我们出来白相,都是一样的心情,你喊我,也仿佛是我喊你一样,男人玩女人,女人也耍玩男人的,都是半斤搭八两货色,所以大家不必客气,也不必怕难为情,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

石廷梁给她这样一说,说得脸红耳赤,五筋合六筋,一时支吾不出,其实这家伙因为满身长的是肉,满肚皮又都是油水,一时转弯抹角地方弄不清楚,心想人家人还是第一次喊过,公馆里少奶奶究竟派头不同的,谈吐又风雅又老练,倒一时对答不出,只是望着她嘻嘻嘻痴笑,不说一句话,亭子间嫂嫂心想这人真有趣,为什么问伊闲话不会回答而只会笑,奇怪不奇怪,便说:“石先生,你说啰,对我满意不满意?”

“交关满意,我们大家轧个朋友。”

“轧个朋友?”

“是的。”

“可惜你不能到我家里来,你要见我,只有到这里来会面,然而你太不合算了,你每次至少预备一百块钱呢。请问石先生,何处发财的?”

“小差司,说出来难为情。”

“这又何必客气,我想你一定是洋行里大班,否则决没有这样阔气的,出一百块钱喊一个人家人来白相,可想而知决不是小差司。”

“是的,大班倒是大班,我在元元牛奶公司做一个工人大班头子,我手下管领工人五百五十八名,这许多工人都听我吩咐,如有啥人反对,立刻告诉刘主任停生意,呒啥话头,我从前出出进进,进进出出,都坐的马托卡汽车,想不到有一次汽车夫同包车夫打沙蟹,汽车给贼骨头偷掉,我气得一个礼拜没有吃过饭……”

“一个礼拜没有吃过饭,不要饿煞了?”

“你听我说,饭虽然不吃,天天吃公司里豆浆炖牛奶,想不到豆浆炖牛奶顶肥,把我忽然吃得壮了起来,你看我现在这样的胖,都是吃了豆浆牛奶关系,我也没有办法可想。现在进进出出,只有两脚车代步,好得我不出来白相,也只有一天到夜打瞌 ,我的家住在公司后面,也很便利。”

“在什么地方?”

“就在法华镇上,离公司只半里路不到。”

“法华镇不是很远的吗?你今夜不能回去哉?”

“当然不回去了,我一百块钱夜厢已经付掉了,今夜诚心来做你的,我同你轧一个朋友,我不是没有钱的人,你看我身宽体胖的阿是一个大班,哈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听见这石客人说话,许多地方真正有趣得来,什么问他大名,回答我也自称大名,又自称:“不是没有钱的人,看我身宽体胖的阿是一个大班。”这许多话都可以免得说的,除非小孩子才这样自称自赞,说他没有神经病,真有点像有神经病,看他一身痴肥,看看真有趣。当真豆浆炖牛奶吃壮的不成。看看他实在好笑,自从接客接到今天,还是第一次碰着他。隔了一歇双方都不做声,亭子间嫂嫂随手在盆子里拿了一粒瓜子,剥出一粒瓜仁来塞到石廷梁嘴巴里,笑道:“石先生,我剥给你吃好不好?”

“你剥瓜子给我吃,我的魂灵也没有了,哈哈哈,嘻嘻嘻。”

“你为什么这末欢喜笑,我看你比别人还要开心呢。”亭子间嫂嫂伸只手在石廷梁大腿上扭了一把,接着笑道:“你开心过份了,所以请你吃些苦头,好得你浑身全是肥肉,扭你一把也木知木觉的,是不是一点也不痛?”

石廷梁心里是痛得说不出,表面上只说不痛不痛,他说:“你们女人的手完全没有力气的,不要说扭我一把,就是扭我十把也不觉得,‘八一三’这一年,我大腿上吃了一粒流弹,流血不止,还走上十里路到屋里,去年公司里两只牛相骂,骂骂忽然打起架来,我好意去劝开他,不料一只断命牛角,朝我肚皮上一抵,我措手不及,就此一交跌到一丈多远,后来爬起来拍拍灰尘,身上一点也没有受伤。”

“什么,牛相打你去劝开?”

“我指的并不是真的牛,是公司里二个小工头,因为生的牛脾气,一来相打,二来相打,我们都叫他牛的。”

亭子间嫂嫂边剥着瓜子忍不住笑道:“石先生,我如果不问你,还以为你真的给牛抵了一抵,跌到一丈多远,不要一条性命也送终了吗?你这人真自说自话的,笑痛肚皮,我看你有一点神经毛病,说出闲话来都不近情理的。我问你,今年多少高寿?”

石廷梁眯紧眼睛一笑道:“你猜猜看?不告诉你,看你阿猜得出?”

亭子间嫂嫂一冒估上去,断定他至少有四十来岁模样,故意吃吃他豆腐笑道:“你叫我猜,依我看来,你顶多顶多不过十九岁,念岁还不足。”

“哈哈哈哈,你完全猜错,你要晓得我今年已经四十七岁了,还有三年要做五十大庆了,我的大儿子今年也不止十九岁,可惜常常生病,病不好,所望孙子之心已经绝望了。”

“不会的,石先生,你放心吧,善人自有善报,恶人自有恶报,你祖上积德,所以你现在身当工人大班头子,至于膝下小辈又是一代的人,他们好坏也自有各人的福气,那末大儿子常常有病,还有第二个儿子可以承继上去,望孙子这件事也是渺渺茫茫的,即使望到了,你年纪也高了,根本得不到他好处了,是不是呢?”

石廷梁听了亭子间嫂嫂这番话,便说:“原是呢。望孙子渺茫的事,所以我现在样样事体都看穿完了,落得出来白相白相,那一年脚上吃了一颗流弹没有翘辫子,二只牛相打,抵我肚皮上一下,一交跌到老远,也没有翘辫子,这还不是祖上有积德是什么,因此二桩大事都化险为吉,相信我必有后福,这后福我想来想去,并不是一定要后来才会享到福,这仿佛指的就在目前的福气,目前福气我派派也没有什么福气可说,一天老早赶到公司管理工人,你想五百五十八名工人,都要一一经我排队点名,名点好,而后分发各部分工作。这都是刻板数的事,并不希奇,只是可恶的有的工人不听我吩咐,工作不去做,偷避子躲在牛车棚底下斗沙蟹,我常常去捉奸一样把他们捉到,捉到也捉到就算了,他们还嘻嘻哈哈的不当我大班看待,说是:石大班,大家老朋友,马马虎虎就算了,我下次再不在车棚底下斗沙蟹了。我那里肯答应,非拖他们到刘主任面前吃一顿排头不可,像这样的事,我是一天到夜烦也烦煞快了,一桩舒齐,一桩又来,什么牛又要吃豆饼,不肯吃草头,牛真有牛的脾气,不肯吃草,定规要吃豆饼,只好马上吩咐工人煮豆饼给它吃,隔了一会工人又来一报告,说是一三六号牛发吊脚痧,马上又要去关照牛医生打吊脚痧针,针打好,总算可以泰山一下,沙发上靠一歇,刚刚靠下打一个瞌 ,一个工人站在我面前‘哇啦哇啦’把我从梦里喊醒,说是有一只牛肚皮泻,要不要请医生,配点药水给它吃吃,我火不知从那里来的,把工人大骂一顿,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了牛医生,偏要看见我困着,打啥个棚,这还不是同我难过。那里知道,事又来了,有一只牛昨天出奶汁念五磅的,忽然今天只出得五磅还不到,这是什么道理,我说:没有道理,多让它吃点豆饼,不妨在豆饼里加点食盐进去,明天就可以恢复原状……你想我一天烦到夜,从工人管起,一直管到牛,再从牛又管到牛的撒尿撒屙,都要来问我,这日子叫我有何乐趣,后福从那里享起。所以我一下了工,死人也不管,便出来闲散闲散,我想这就叫做后福。至于这里我还是头一次来过,难为百把块钱还是小事体,不过千万别做洋盘,我也心满意足了,顾少奶奶,我问你,你到底阿是人家人?”

亭子间嫂嫂嘴一批道:“你要死快哉,倒辣手辣脚的,问得出这句话,我不是人家人,可以要你一百块钱吗?你也不是瞎子,有眼看不出真假的吗?”

“我不过这末说说,你不要光火罢,相信你就是了,我决不疑心疑惑。”

“我看你真是个老举客人哩,那里会做洋盘的呢。”

石廷梁一想:人家人何以会这样老三老四的,讲闲话拉起来“死快哉”,又说什么“辣手辣脚”,又说是……除非这是个常常上生意的人家人,所以见识多了,嘴巴也老了。便伸一手搭在她的肩胛上笑道:“顾少奶奶,这譬如同你谈谈白相,你不要认真,依我眼光看来,你顾少奶奶说是难得喊出来的,这句话我有点不大相信,今夜我见了你,到底还有点陌里陌生,你见了我反而老吃老做的一腔,一点也没有难为情样子,足见你一定常常到这里来的,或者你看我这一个烂大块头,有点好欺,所以闲话之中,塌塌占点便宜也说不定,哈哈哈,不过这是我私人的眼光,不能作准的,你不要误会……”

亭子间嫂嫂鼻子里“嘿”的冷笑了一声,才说:“你石先生我当你是个老实头人,想不到会说出这种闲话,变做大家不写意了,我是不是常常给客人喊出来的,你去问这里本家,去,去,我拖你下去问。”

石廷梁连忙认错道:“我老早就说,这譬如谈谈白相的,请你别误会,对不起,对不起,真真对不起,我认错好吗?下次决不再这样说,顾家少奶奶,请你原谅,请你原谅。”

“不是的,这不是原谅的事,我因为名誉要紧,不得不拖你下去问,不问个明白,一则你心不死,二则我也没有这只笃脸见人,这还不是你叫不好意思说出口,这不是人家人,常常客人可以喊得出的,这还不是一个生意上的?这样说来我今夜拿你一百块钱,不是明明串通当你猪头三了,钱事体小,名誉要紧,我不能给你这样冤枉,非拖你下去问不可。”说着一把扭了石廷梁的西装领带,又像真又像是假的,石廷梁那里肯下去对证,嬉皮塌脸的讨着饶,亭子间嫂嫂看看他这副样子,又好笑又好气的说:“石先生,你如果一定不肯下去的,那末我去喊本家上来也可以,到底那哼?”

“就算了吧,我已经再三打你招呼认错了,还要怎么样,你一定逼我下去对证,这未免太使人难堪,我们出来白相的人,第一是白相个开心,第二无论如何不同人家斗气,搬弄口舌,我恐怕你要误会,所以一开口就先打你招呼,总算我已经够有交情的了,就退一步说,真金不怕火,别人说你不是人家人,也就让他去说,你总归规规矩矩的一个公馆里少奶奶就是了,我这话要听不要听,好了,放手了吧,我们坐下来再谈一会,早一点睡觉,明天我一早又要赶到公司去的。”

亭子间嫂嫂果然放了手,两人双双坐下,她说:“你们客人出来白相,原也是白相一个心,我们出来也无非白相一个心,心投意合,才觉得有意思,你现在一个心有点疑东疑西的,还谈得心投意合吗?今天我不要你的钱都办得到,却是不愿你一个心不倾向我,你懂我意思吗?石先生,石大班。”

石廷梁好像给亭子间嫂嫂教训了一顿,听了她“心不心”的这几句话,也就垂头丧气的不做声。他想:人家人又好又不好,未免有点架子,闲话说错一句,就扳住差头不肯放,不像普通咸肉,喊一个来吃吃豆腐,怕她点什么的,真也不摆在心上,这样反而弄得很拘束,不爽快,下次灰孙子再来连她一连的,化掉几个钱还是小事体,现在不去多噜苏了,再谈谈又不要谈出一泡气来,不如上床吧。便站了起来,说道:“顾少奶奶,辰光不早哉,我们困吧,不过你今夜不回去勿碍的吗?”

亭子间嫂嫂叹了一口长气说:“我出来时候就告诉娘姨的,说我今夜不回来哉,如果少爷问起我,说我同小姊妹叉麻将去了。石先生,你真不明白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苦处哩。像我并不是没有饭吃的人家,也不是不得过去,我的爹爹从前做过松江府台衙门里的一等官员,清朝废除后,我爹爹就罢官回乡,现在还很健在的做着乡董,举凡乡下一切大小事情都要来请教他,我爹爹在乡下相当有势力的。我十七岁出嫁,嫁到上海一个姓……姓刘的做女人,他是上海黄浦滩一家大银行里做协理的,地位自然也不能说不高的了,一年也要赚十万搭八万的薪水,分起红来总是几万几万,几千都没有过,可想而知我的家庭很可以过去,根本也用不到忧虑什么的……”

石廷梁急急的问道:“奇怪,那末你为什么还出来呢?”

“你不要做声,听我说下去,只是我的先生原来是个一无派用场的人,他根本不能安慰我,我们从结婚到现在,可说我没有一天享受过夫妻的恩爱,他是一个只会寻钱而不懂夫妻之间事情的人,你想:我嫁了他只有一个挂名夫妻,这日子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样看来,你先生是个有毛病的人?”

“当然啰,没有毛病何致会这样,我真是活不得死不得,我宁可不要钱的,他几千几万的赚进来,真也不在我眼里,我这桩事不称心,一世怨恨,我情愿去嫁一个汽车夫,包车夫,甚至黄包车夫都死心塌地的,不愿嫁一个只会赚钱而不懂得男女事情的毛病丈夫,所以我现在看钱当做粪土,看见身壮力富的男子,夜里就会同他做梦,今天同这个做梦,明天同那个做梦,这是一个人的心境不宁,神经错乱的关系,归根结底还是我没有一个如意丈夫,以致弄得一个人万事心灰,样样消极,我何尝不想跟人逃走,然而我是个要名誉的人,我要替我爹爹争气,我是个官家出身的女儿,我只好苦在心头,所以你看看我表面很好的,而且也不是个走不出的人,可是表里有下这一段非常伤心的事,我真是一世的怨恨,你石先生也可以明白了。”

石廷梁马上问道:“你到这里来啥人领你的?”

亭子间嫂嫂听见这石客人问她这里是什么人领她来的,连忙又掉了个枪花答道:“这里什么人领我来的,这也可说我同你有一段小小的姻缘。那一天我到小姊妹家内叉麻将,麻将叉好,客人走完,只有我同小姊妹两家头在房内谈天,忽然来一个娘姨喊我那小姊妹出去,我问什么事,她瞒我不住,才一五一十告诉我,原来她同我感到一样的苦闷,私底下瞒了人到庄上去的,她说:做一个人落得写写意意,开开心心,可以作乐之处不妨作作乐,死了眼睛也可以闭了,当时她就劝我,叫我也要变通变通办法,不要一味固执,真正待到双脚一伸,眼睛一闭,撒手归天的一日,跑到阎罗王面前,也没有交代的,何以呢?阎王不要问你,你在阳间有过什么开心的事,我一句也回答不出,岂不是白白的做了一世人么?当时我给小姊妹一说一说,心也动了,一想这又不是公开的,完全是夜里秘密的,可说外面人决决不会知道。小姊妹又问我,如果我愿意,她介绍我到一家庄上,气派邪气的大,客人也交关高尚,不过有一点不得不考虑,就是讨他的价钿要讨得大,三十元四十元当然不出门,五十六十也不轻易走,至少至少住一夜非一百二百元不可,因为客人出得起这行情,一定高尚的,想来也未必多的,如果行情低了,人人都可以来喊,不是太滥了,也不成体统了,事情就要穿绷,一旦待到穿绷,这是不得了的事,我的先生面子如何坍得落,他不要同我拼命,当时我虽然勉勉强强答应了小姊妹,她就替我留意,先到庄上来告诉了本家,遇有上等客人,是靠得住的,规矩的,点中人家人,行情非一百元不可,那末就来喊我,如有不三不四的客人,钱多足多也不肯出门,只怕弄出别的枝节,这就完结了。那里知道,小姊妹替我一问之后,说是便有个客人点中要人家人,肯出一百块钱,叫我明夜就要去,头夜就是今夜,我真是又吓又欢喜,吓的,只怕这个客人我不要见过面,或许是我先生的朋友,后来一想事情决不会这样巧合,所以心便一横答应了下来,欢喜的,自然也不用说了,想不到我第一次这里来就碰着你石先生,这不是缘分吗?你石先生不要看得轻描淡写,我是不容易出来的,下次你再喊我,也许喊我不到了……”

石廷梁听得津津有味的笑着问道:“下次何以喊你不到呢?”

“下次何以喊我不到,我又不是卖煞身体,我要高兴出来就出来,不高兴就不出来,还有今天屋里有亲眷来了,要出来也不可能了,我先生有时老早就回来的,我也不能出来了,种种不方便,都是我不能出来的理由,所以我同你石先生今夜能会面,真正是缘分,真正是缘分。”

石廷梁开心得一张嘴歪了过去,眼睛笑得变做了一条缝。

石廷梁知道了亭子间嫂嫂的身世和现在的境遇,他索性对她有了一种非分之想,一手搭在她的肩胛上笑道:“顾家少奶奶,像你这样一个美人嫁了这个无用的丈夫,岂不是害了你一世,依照现在的法律,可以提起同他离婚,另外再嫁人好了,如果你对我有意思的话,我们不妨先轧个朋友,以后可以常常约着出来白相白相,吃吃茶,吃吃饭,看看电影,游游公园,我想常常约你,你也不能够的,那末一星期一次,想来没有问题,你不要看我是个牛奶公司里的工头大班头子,我的出息却是拿的上等人的工钱,一年虽没有赚上十万八万,但三四万花头是稳到手的,我屋里又没有女人,一个人的单独生活也过得很烦闷,有了钱得不到一个称心的女人,也是一件苦事。”

亭子间嫂嫂便问道:“你不是有儿子的么?有了儿子何以没有女人?”

石廷梁马上也一个枪花道:“我因为早年丧妻,多少年来始终讨不到一个可以入眼的续弦,一年延一年,直到今天为止,还是一个空人,所以我听了你刚刚这番话,心中很为你惋惜,觉得像你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子会去配合了一个毛病的丈夫,这糟糕不糟糕,我想:你如果对我有点意思的,我不是已经说过,我们不妨先轧个朋友,以后你再细细观察我这个人是不是你认为中意的,而后决定,你再进行同丈夫提起离婚,我可以替你请律师,一切费用统统归我来,这办法你以为好不好?”

亭子间嫂嫂心里不住的好笑,觉得这家伙一厢情愿,想不到她信口乱说的,他都当做真有其事,现在姑且把他灌一阵迷汤,落得吃吃他的豆腐,便笑道:“这办法我交关赞成,我对你今天虽然初交,摸不到你的心情,但我一貌看你石先生真是个正派的君子,我的心早已向了你,不过眼前我们还谈不到这上面去,你说的先轧个朋友,约着出来玩玩,好是好的,万一我同你两人在路上同行,给我丈夫撞见这如何是好?我的意思你以后约我,还是夜里到这里来谈谈罢,比较秘密一点,也不为外人注目了。”

石廷梁急道:“我约你到这里来,又要化上一百块钱的。这样约一次,化上一百块钱,十次就是一千块钱,我可吃不消的。”

亭子间嫂嫂嘴一批说:“我知道你石先生向来一落大派的,在我面前何必客气呢?我不欢喜说空话,就依你出息来说,一个月不是有几千块钱吗?那末你为了我,化上几百块钱一个月真是小事体,何必派头介小,说吃不消的话。你如果诚心约我,别处我决定不去,除非这里我才来,你应该明白我是个有夫之妇,我没有嫁给你之前,不得不暗藏一点,你总知道了吧。”

石廷梁知道这件事有点僵化,一时想不出妥当办法来,搔头抓耳朵的一阵,忽然叫道:“困吧,困吧,明天我带你到我牛奶公司里去白相,让你见识见识我们那边许许多多外国牛,当场请你吃牛奶。”

石廷梁也就站了起来,双手举得老高的伸了个懒腰,亭子间嫂嫂道:“石先生,我认为一个女子同一个男人的结合,都有缘分的,像我嫁给我的先生,几年来可说半丝缘分都没有,不过一个挂名夫妻而已,也可说硬劲把我们两人拉拢来做一对夫妻,请问还有什么乐趣?反之我今夜同你石先生初次会面,我的心不知如何就倾向了你,觉得你处处地方都比我丈夫好。第一我是中意的,你的身体真真结实,像个大力士,我说你一句笑话,不要你在牛奶公司吃饭的,大约牛奶吃得多了,把身体吃肥了,又仿佛像只黄牛一样,哈哈哈……”

石廷梁笑道:“你阿是讨我便宜?”

“我怎会讨你便宜呢,规规矩矩的,你的身体实在结棍,我第一是欢喜的,第二欢喜是你的脾气和顺,又仿佛像只绵羊。”

“好了,好了,说我牛不算,又说我是羊,你还不是讨我便宜?”

亭子间嫂嫂“格格格”的一阵笑:“这都是说你好,听闲话不要听到隔层里去,牛是表示你体格好,羊是表示你脾气和顺,听闲话要听意思的,不过你有一点不好,未免美中不足。”

石廷梁急道:“什么不好,你说,你说。”

“什么不好,我说出来你不要动气,我一常欢喜讲老实头话,从不在人家面前打诳,你如果不动气,我就说。”

“你快说,快说,决不动气。”

“动气是什么?”

“动气是……是只甲鱼,是只乌龟。”

“好,我说你美中不足的,就是别的样样好,可惜用钱不爽快,不大漂亮,派头也不算大,算算你每个月出息也不算小,而且又难得出来白相的,何以在一个女人面前说化上百把块钱有些吃不消的话来,叫我明明要说的,也不会说出口了,这个面子如何坍落,好得此地只有我同你两家头,没有别人,否则难为情不难为情,将来我嫁给你时候,你也这副派头,我是老实不答应的,我向来出手大出大进用惯,身边常常带着头两千块钞票到东到西,当用之处,就应该要用,绝不肉痛,不当用之处,我也看情形,情愿抢在人家前头去会钞,什么有说吃不消的话来?石先生,你听我闲话,以后好好要派头大一点,晓得哇?我这说你动气不动气?”

石廷梁想不到一句失言,给亭子间嫂嫂扳驳住了,他搔搔头皮苦笑:“不动气,不动气,经你一提醒,以后一定遵命,不过我嘴上虽这样说,实骨子还是把钱化得很爽快的。”

“原是啰,一样要化钱,为什么要在嘴上肉痛,我所以说你美中不足,就是这一点。从今以后,你要替我痛改前非,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谨遵台命就是。”

“那末你每一个礼拜夜里,我们要在这里会一次面,这地方不是我的,借这里房间会面这一百块钱你是节省不来的,我根本是不要你一个钱,这是这里的规矩,一百块钱完全庄上到手的。你如果约我到别处去,我不是不去,只怕撞见我的丈夫和我的丈夫朋友,你应该明白,闹出事来不是玩的。头脑子要放得清醒一些,晓得哇?”

石廷梁无法可想,只得搔着头皮答道:“晓得哉,晓得哉。”

他们边说着边也就各人解去了衣服,娘姨早已把被头铺好,一个大枕头上面绣着一对鸳鸯交颈图,放在那靠壁的一边,脚的那一头还折着被封筒,春夜说不冷不冷,还有点寒意,被头用的是绝薄的棉胎,苹果绿的绸被面,鲜明夺目,褥子是印着五颜六色的大花头,床面前放着两双绣花拖鞋,那张床是红木的,房间里家生也统是全红木的,富丽极了,中间悬了一盏绝大的红须灯不算,床顶上还装有两盏小绿电灯,那梳妆台上也有一盏小灯泡,床门前夜壶箱上也安了一盏小台灯,此外四边壁上还有壁灯,一间前楼面的地位,布置得实在贵族化,单那一排玻璃窗的窗纱,听说买来时候已经化上了二百五十五元,这一间房间价值当在三千元以上,所谓咸肉庄的贵族门中,毕竟不凡的。石廷梁看见亭子间嫂嫂脱去了外面旗袍,露出里面一身雪白的纺绸衬衫裤,尤其是那条短而紧的衬裤,叉在两股之间,真够销魂,他看了一笑。亭子间嫂嫂也一笑问道:“你笑什么,贼腔得来。”

“我不是笑你什么,我觉得你太可爱了,今夜我能够同你两人有下这一段关系,的确是缘分,我好像在这里做梦,也许做梦也不曾做到的,公司里同事都说我今年要交进桃花运,说我看见女人都色迷迷的,听说桃花运就是一步财运,如果不弄女人,弄女人而不……定规是要发横财的……”

亭子间嫂嫂马上驳道:“哎哟,你现在为什么还出来弄女人呢。”

石廷梁抓抓头皮说:“为什么,我偏不相信这说法,我相信一个人派着交桃花运,总归要交桃花运的,不交决勉强不来的,我为什么要发横财,横财发来有什么用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落得一个人开开心心,譬如像你顾家少奶奶,这样一位似花如玉的美人,摆在我面前,那能守得住,这不要说我,随便那一个人都守不住,否则这就不近情理,你以为我的话对不对?”

“算了罢,闲话越说越难听了。什么叫守得住守不住,我不懂,我不要听,快点上床罢,脱了衣服在这里讲张,可不要受凉呢。”亭子间嫂嫂说着便把那中间一盏顶亮的电灯关煞了,开了床前那盏小台灯,她坐在床沿上脱去了皮鞋,褪去了长统丝袜,便露出一双又白又肥的大腿来,石廷梁恨不得上去捏她一把,咬她一口,可是亭子间嫂嫂很神秘的便朝被里一钻了进去,石廷梁看不见了,她一个头伸在被外笑道:“你不要看得发痴哉。”

石廷梁说:“一个女人顶好看的部分就是一双大腿,有一次我走在马路上,看见一部黄包车上一个女人,一阵风把女人旗袍朝上一吹,忽然一双雪白的大腿露了出来,因为她没有穿袜,仅仅一条三叉短裤,我看得魂灵也出窍了,不知道后面一部死人汽车开了过来,我没有留神,‘咕’的叫了一声,几乎把我性命送了终,你想女人顶好看就是这一双大腿,我性命也不要了。你为什么急急把它藏到被里去?快点伸出来让我再看一看,这里没有汽车,我心也可以死了。”

亭子间嫂嫂那里肯管,她翻了一个身面孔朝了里床去了。

石廷梁同亭子间嫂嫂一夜风流,所得到的鲜头,也不在话下,人家说:家花不及野花香,其实这是每一个男子抱的一种猎艳心理,女人又还不是一样的女人,有什么分别,自己的太太未必生理上缺少些什么。我亲眼目睹有许多男子,把家里太太放在一边不去理睬,日夜尽在外面问柳寻花,可是他所眷恋的是怎样一个宝货呢?原来是个斗鸡眼,烂麻皮,塌鼻梁,缺嘴唇,满天星的十不全,而他目光中看出来简直是个神仙美女,滋味无穷,无论如何,人人都不赞成的,任何如何情人眼里出西施,而这个西施还是省点事的好,有人说:面孔虽然不漂亮,也许看中她的生龙活虎,你又不知道,一个男子爱一个女人,决定有一种目的,有的是看面孔,当她一朵鲜花的插在瓶里赏鉴,有的着重一个吃字头上,只须有吃头活灵,也就爱若璧人,想来这一种说法是对的,也合逻辑的,不然天底下的烂麻皮,塌鼻梁,斗鸡眼,缺嘴唇的女人都要跳黄浦了,没有黄浦的地方,也要去跳河浜了,足见各有各的出路,赛如货色一样,销本帮的销本帮,销洋庄的销洋庄,即一堆垃圾,也有它的用场,天下原是没有废物的。只说第二天石廷梁一觉醒过来,已经六点半钟,看见窗纱上阳光一直射到房里来,平日他老早就起床,七点多钟也就赶到公司,到各牛棚兜上一个大圈子,看看工人是不是准时签到,是不是准时送早饭给牛吃,牛屙是不是打扫清爽,自来水冲过牛棚没有,牛医生是不是检查过牛,有没有疾病,一有可疑,立刻吩咐打防疫针,针打好,替牛角上挂一张防疫证书,他便在证书上签个字,证明此牛已经打过了针,牵它出来归纳另外一间,他一个圈子兜好,又赶到制奶间巡视一番,天气已经立夏,苍蝇也上市了,牛奶滋味又香又鲜,自必引苍蝇的,只要他看见一只小苍蝇,立刻吩咐工人扑灭,将奶瓶消毒,有时他看见五六只苍蝇同时飞来,便立刻吩咐制奶工人赶快停工,每人拿个苍蝇拍,赶来赶去拍苍蝇,将所有死苍蝇装好一香烟罐头,送到牛医生那边化验,这一票苍蝇打从那里而来,有没有带着疫病毒菌,同时又把牛奶也送去化验,如此还不放心,他又吩咐工人两名,手执苍蝇拍,专司其事,务须每天每人交苍蝇一百五十只,两共三百只,其实制奶间四边都装有漏洞铅纱,苍蝇根本飞不进的,偶然人进出,飞一二只进来,但为数极少,又因为制奶间有冷气,苍蝇不能久留即要紧飞逃,那里来有三百只苍蝇一天的道理,然而他不得不如此认真,否则工人一天只交三五只来就算塞责了,工人没有办法,只得到牛棚里去捕捉,算是制奶间的,这两名工人真弄得走油。你想这位石廷梁办事如此认真,实在少有的,所以他一个早晨顶忙,也算他到得顶早,可是今天再也爬不起来,由于一夜的努力,一个身体软是软得来,好像浑身骨头都没有了,他侧过头去看看亭子间嫂嫂,还是困在八觉里,一张美人睡脸,看看也是窝心的。

石廷梁侧过头去看看亭子间嫂嫂,又回过头来看看夜壶箱上那只小台钟,哎哟,已经快七点了,这真是两难,要起床就要马上起床,赶到公司里还来得及,如果再挨一歇辰光,势必晏了,乃想平日从来不曾脱过辰光,难得一天不到也没有关系,不妨掉一个枪花请半天假,下半天再进公司,想着勉强下了床,一看那壁上装有电话的,现在就打个电话去请假。石廷梁拨了号头,原来接电话的是同事俞立夫,石廷梁说道:“老俞,刘主任到公司没有?”电话里说:“到了,到了,你这家伙为什么还不来?”石廷梁说:“老俞你替我到刘主任面前请半天假,昨夜不知如何,受了点冷,发了一个寒热,今天头里痛是痛得来,像裂开来一样,头痛粉也吃过,八卦丹也吃过,热度还是不退,我本想坐车子到公司,因为实在爬不起来,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电话里隔了一会说道:“我已经报告刘主任了,他说你身体不舒服没有办法,不过昨夜第四号牛棚出了一桩事情,贼骨头掘壁洞进来偷牛,结果牛是不曾偷去,壁上打了许多洞,刘主任要你派水泥匠修筑洞眼,你现在不来,所以他心里很促急,恐怕立刻就要派牛医生来替你打退热针了。”石廷梁双脚一跳急道:“喂,喂,老俞,老俞,你马上关照刘主任,我不用打针,马上就会好的,下半天我到公司好了。”电话里说:“你等一等罢。”隔了一会又来说道:“你是下半天来的,刘主任便不派医生,他恐怕要来同你接头事情,因为荷兰新到一票牛,有一百五十多头,要卖六十万五千元,想问问你的意思要买进不要买进?”石廷梁又是双脚一跳道:“我晓得哉,你千万请刘主任不要来,这事放在下半天再谈吧,洋钿六十万五千,不是三言两语可解决的,再会,再会。”石廷梁自顾自便把电话挂断了,搔搔头皮又钻进被里去,这一来把她弄醒了,她张开眼来,揉了揉眼皮道:“石先生,你什么辰光醒的?”

“我醒了好一会了,昨夜你睡得舒服不舒服?”

亭子间嫂嫂一笑道:“怎么不舒服呢,石先生,我嫁得像你这样一个丈夫,我什么都不要,任何苦难都情愿受的。”

石廷梁同亭子间嫂嫂,两人头碰头的,手围着腰的又窝心了片刻,时候过得真快,那只小台钟像催人魂的“丁丁丁”敲了第八记,太阳越逼越近,打那壁上渐渐移到床上来,耳边只听得下面自来水边的娘姨洗衣裳声音,弄堂里喊“阿要买蚕豆哇!阿要买小黄鱼哇!”的小贩声音,一会楼上又有卖《申报》《新闻报》的声音,只听得那个娘姨把卖报的骂一顿道:“死人,你卖报规矩懂哇?客人没有起床,你哇啦哇啦做什么?下次不许上楼来,只好下面小天井里,客人要买,自会喊你的。”那个卖报的再三打招呼也就下楼去了。

这时候亭子间嫂嫂那里睡得着呢,只不过陪陪客人罢了,她的身体给石廷梁围得透不出气来,便轻轻挣脱了双手,放在被封筒外面来,石廷梁张开眼来问道:“你做什么?”

“喔唷,气都透不出来了,难过哇?喂,太阳介老高,你还不起来?今天不上公司了吗?”

“我已经打过电话去请假,上半天不去了,所以我们现在尽管窝心一会,落得个落字。”

“你不是说过请我参观你们牛奶公司吗?”

“现在不能够去,我请的假是说昨夜发了一个寒热,身体不舒服,如果我现在带你去,公司里人不要疑心我说诳吗?我想你今天能够不回去,再陪我一天,待下午我到了公司,再打电话给你,你一人坐车子来,说来找我的,你也千万别提起昨夜的事,我可以在同事面前介绍,说你是我亲眷,不是可以堂而皇之,大家都不疑心了,这时候我一间一间领你参观,参观毕,再喊车子送你回去,不是很好的?”

亭子间嫂嫂那里肯诚心去参观,只不过口头上敷衍敷衍他罢了,既然这样说,也就答应他好的,便说:“不过我还要回去一次,下午二点钟,我自会坐自己车子到你公司来找你,你千万守在门口,我一定会到的。”

“你要来的,不来我就不开心。”

“当然来的啰,不来我会叫你守在门口吗?好罢。我们现在起来哉,我回去问问姨娘,一夜没有回去,我先生阿有闲话说,如有闲话,我要对他不起,我现在一颗心已经向了你,胆子也大了,后步已经留好,只要他说一个不字,我马上就同他离婚,情愿打官司。石先生,不过你不要没有良心,我离了婚,嫁给你,到那时候你忽然不理睬我,我要寻死的……”

石廷梁原是吃吃她豆腐的,当真讨得起她来,她这般挥霍成性,养也养她不活,并且廷梁家中自有一个可爱的太太,年轻美貌,他起初说的早年丧妻,原是一个噱头,骗骗亭子间嫂嫂,让她来吊他胃口,那里知道她一一都当做真的,现在要回去同丈夫离婚,一心要嫁给石廷梁,如果不要她,要寻死,这责任太大了,不要弄假成真,闯下一桩大祸,心里一阵促急,连忙说道:“不过顾家少奶奶,这件事好果然是好,我们以后再从长计议,好得我们还要碰头的。现在你先回去再说吧。”两人也就一齐坐了起来,匆匆下床,娘姨端面水进来了。

这一天下午石廷梁到了公司,果然精神比较萎顿了一些,这萎顿并不是发寒热的关系,只不过精神方面稍为欠佳一些,可是还能够打起精神来办事,他一到了公司,便各牛棚巡视了一番,一看二点钟已到,便要紧守在大门口,恐怕顾少奶奶要来快了,约定二点钟来的,大约这辰光也要来了,那里知道他守到二点半三点钟还不来,一肚皮火冒,这里刘主任不知道他在门口等人,一会一会叫茶房去喊他来,谈谈买荷兰牛的事,说不上三五句,他又溜了出来,刘主任不见他的人,又吩咐茶房去找,又在那大门口找到,石廷梁不好将他心事说出来,看见茶房喊他,马上说道:“你告诉刘先生,说我心口还有点难过,身体发抖,让我在门口晒一会太阳罢。”

可是他失望极了,从二点钟守到五点钟还不见顾少奶奶光顾,心想一定同她丈夫吵架,吵得不能来了,派派也应该打一个电话过来的,害我在门口老等,面孔晒得走油,这时候不来,一决无疑不会再来。可是这个心那里肯死,他下了公司,一部车子又赶到宝记里去,他这一次来并不是喊她,喊她势必又须费上一百只老洋,目的想打听她住的地方,或者电话号头,想知道她今天约好忽然不来,是不是同丈夫闹翻了。他一踏进宝记,看见本家,便开口问道:“请问顾家少奶奶住在什么地方,我想打听她,有一件事情同她商量。”

本家哈哈一笑道:“你这客人真有趣哉,她的地方如何可以告诉你呢?人家有丈夫的,你去找她不要给她丈夫疑心的吗?你知道她到这里来是暗底下私做的。”

“我明白,你不用说得,我决不会冒冒失失闯进去找她,我不过想知道她住址,你不肯告诉我,那末电话号头,总可以抄一个给我的。”

“这倒不仔细哉,我们从来也不曾打过电话给她。”

“你们不用卖关子,我决决不会打电话直接喊她出来的,她已经同我说过,我要喊她,别地方她也决不会去,要碰头除非这里不可,我蛮明白她的为难处,我不是呆虫,现在规规矩矩,有点事情,急要同她白话。”

旁边一个娘姨插出来道:“你客人既然同她白话,为什么不喊她一个夜厢呢,还可以陪你一夜。”

本家笑道:“蛮对,蛮对,你客人昨夜做得窝心的,落得今夜再连一连,所费不过一百只老洋。”

石廷梁双脚一跳道:“说得轻飘飘,这样一百一百的,老子又不曾打中头彩,你们一定不肯告诉我,那末托你们代我带一个口信,总可以的?”

“你说 ,什么事?”

石廷梁却又踌躇起来,搔搔头皮,也说不出所以然,便道:“这样罢,我等一会再来。”说着也就回转身来走了。他走出门口,走出弄堂,好像失了一件宝贝似的,空虚起来,一颗心吊在顾少奶奶身上,真凑巧的,眼眼在八仙桥小茶场又碰见他的同事俞立夫,却给俞立夫拖到天韵楼去白相了。

那里知道这一夜亭子间嫂嫂又到了公司去兜生意,真是不凑巧的给石廷梁撞着了。但亭子间嫂嫂有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她如何不掉一个枪花把石廷梁骗过呢,尽可以说是到公司来找一个小姊妹,或者找她丈夫,或者她丈夫带她来白相的,石廷梁岂有不相信之理,这真是窘的,原来俞立夫是亭子间嫂嫂一个客人,曾经到过她亭子间去住过一夜,所以他们两人一碰头,这还有什么话说,她的秘密完全拆穿绷,枪花也无可再掉了,这一个窘,这一个掉脸,真使亭子间嫂嫂要笑不得,欲哭不能。足见天底下的事情,无论如何秘密,要不给人家知道,除非莫为。

他们在大京班门口双方面碰见了。石廷梁心想:这女人仿佛像顾少奶奶,仔细一看,竟然是她,连忙告诉俞立夫,立夫走过去一看,原来是顾秀珍,同她点了点头笑道:“秀珍,几天不看见,你近来生意那哼?”

亭子间嫂嫂正要开口,忽然看见石廷梁站在俞的后面,心里一急,连忙打人丛中一溜的不见了。石廷梁脚一顿,诧异的捉住俞的手问道:“老俞,老俞,这是什么一回事?咦,奇怪,奇怪,你也认得她的?”

“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是一个跑公司的淌白,你要做她,只须搅落六只洋就可以把她横倒,做个局三只洋也够事了。”俞立夫手一伸接道:“不然我也不知道她的,卖相好来西,派头老大,因为我朋友做过她几回,我一齐跟去坐房间白相过,所以才认得她,今天她见我有朋友一淘,所以怕难为情一溜的逃走了。”

石廷梁听了老俞的话,简直是当胸一拳,打得透不出气来,眼睛望出去一阵乌黑,看见人只是花花绿绿的,底下一双脚好像腾云驾雾,又软又无力,恨不得朝那露天长椅子上躺了下去,他认为天下顶瘟的事,莫如受一个女人的欺骗,可说出世到现在从来没有做过一桩像这样洋盘的事了,这不但自己不能交代,说出去也要给人家当一个大笑柄,我石廷梁素称一个老举,今后如何还可以立脚,过去的光荣,从此拉倒,叫我那能可以甘心。他想到这里,不觉仰天长叹了一声。俞立夫朝他一看,觉得他有满腹心事的,问道:“老石,你像有什么心事的,叹这一口长气?”

“咳,不要去说起了,我气煞了!我气煞了!”

“咦!奇怪,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老俞,我同你老同事,我受了人家欺骗,你总要替我报复的,我石廷梁决不甘心!决不甘心!”

俞立夫听石廷梁这样说来,弄得莫明其妙,急急问道:“咦,你有什么冤屈的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石廷梁道:“我说出来真也难为情,好得我同你老同事,事已到这地步,不用瞒得,只须去问问刚刚你打招呼那只淌白,她统统明白……”

“你也做过她的?哈哈哈……”

“岂但做过,还闹出一桩不大不小的活把戏来,我白相白相不说是一个老举,但一年之中,这上头搅落的钱也算不少,可说从来不曾做过洋盘,这是你老俞一常跟着我走走明白的,不吹牛,不打诳,女人头上化钱个个化在刀口上,没有一个不化在刀口上,这就叫我石廷梁的颜色,统公司里也只有我顶阔,顶一落大派,从来没有狗皮倒灶的事,因为毛病就出在这‘阔’字头上,无奈派头太大了,老俞,你想我会这一记洋盘,会到咸肉庄上去喊人家人来白相,而喊来的就是你刚刚打招呼的这只淌白,你想,我气人不气人?”

俞立夫笑得双手捧着了肚皮,半天说不出话来,石廷梁道:“老俞,我搅落十元念元也就算了,那里知道,大拉司……一百,化了一百只大拉司去白相一只淌白,这岂是我石廷梁做的事?操伊拉娘,老子这口气无论如何不平服的,太当人家洋盘,阿木林,瘟生了,到底我不是乡下曲死,不是崇明人,一个老上海,也会上人家当,我自己不好交代,我朋友面前,譬如:苏广人,三毛,灰孙子,包郎图,小朱,老陈面前都不好交代,这桩事难免要给他们知道,一碰头谈起,我这只面孔放到那里去。所以,老俞,我要报复,我决定要报复,我不报复,心口之气不平,将来变成膨胀毛病,请郎中更加犯不着的,你想想办法看,不要尽笑,笑只鸾。”

俞立夫笑得眼泪都挂了下来说:“洋盘已经做了,也算了,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一百只洋叫她呕出来?”

“不是的,一百只洋能够收回最好,否则我不收回,再用上一二百也情愿的,争气不争财,我非弄得她走投无路不可,问问她下次还当我洋盘不当我洋盘,叫她看看我石某人的颜色,也许她发急,挽人出来同我吃讲茶,我就占上峰,落得敲她一记,这敲来的钱,我分文不要,统统捐到难民救济协会里去,你看阿漂亮哇?”

俞立夫道:“这桩事的开始如何样子的,你不能只怪她一人,她是被动的,还是主动的,起意骗你的……”

石廷梁抢道:“就是宝记里的本家,本家大不应该把淌白来冒充人家人给客人做,她是处在主使地位,自应负其全责,我们第一步要寻本家讲话,第二步再寻这只淌白讲话,她不应该在客人面前欺骗,说是说得像来,活龙活现的,她的丈夫在外滩银行里做买办的,一年可以赚多多少少,因为身体有毛病,不能使她满足,所以私底下偷着上庄,你想:说得像是真像,要命的,她煞死还要嫁给我,把我迷汤灌得昏头七冲, ,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俞立夫笑道:“本来你一人独溜的不好,事前同我商量商量,也不会有这种笑话,你呆想好了,咸肉庄上阿会有真崭实货人家人的道理,你还不是自弄头颈?现在这样吧,我们快快下去,宝记我根本不认得的,我们下去找过房爷,找到过房爷再商量办法,好不好?”

石廷梁点了一下头,两人匆匆乘电梯下来了。

俞立夫把石廷梁一直带到龙门路去找他过房爷,那里知道过房爷眼眼出去应酬还没有回来,只得坐着尽管等,等了好半天,还是不见回来,石廷梁弄得坐立不安,他说:“老俞,现在我主张还是同你两人先到宝记里去一趟,先给她一点音头搭搭,如果讲得下地,叫她把一百只洋呕出来,也就算了,免得惊动你的过房爷,事情弄大了,反而不妙,因为一闹出去,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有面子的,这种事情不是堂而皇之的正经,多一事宁可少一事,总之我洋盘是做到底了,还有什么话说。”

俞立夫手一伸道:“老石,你大胆放心,一个人做事要有种,没有种还可以在社会上立足,这完全是你上峰,这上峰的事不做,真是洋盘透顶。”

“不是的,你应该知道咸肉庄上也有他的潜势力的,自然也有他的背景的,做得这行生意,还怕人来捣蛋?你我是正当商界里的,何犯着同他们搅七念三,扎啥个面子,我心里果然气不过,可是又怕事,真不知如何是好? ,老子……老子今年不知过的什么运!”

俞立夫伸手在他背脊上一拍道:“你不用急得,这让过房爷去办理好了,看看他们有啥手段,如果过房爷说不犯着去扳本,我们再作道理,我同你同事,你的事可也是我的事,你气不过,也就是我气不过,这还成世界,老实说:他们欺瞒你,也就是欺瞒我,真真混账王八蛋的蛋!”

石廷梁骑在虎背上,不得下来苦处,给俞立夫一壮胆,只得上个明白了。总算运道,一会功夫东打电话,西打电话,把过房爷赶回来了。

原来过房爷姓郁,人家都叫他老郁老郁的,在英法两租界相当兜得转,手面很阔,上中下社会他都有往来,遇着困难的事,请他出来,闲话一句,无论有无交情,都肯帮忙,为人又十分热心,俞立夫是他第一个最中意的寄儿子,比亲生还要好,自然寄儿子的同事有了这种事发生,不论他是否正当,总之这是受人家的欺骗,若说白相咸肉庄是不名誉的,那么但看咸肉庄门口尽有不少的闻人的汽车日夜都停在那里,喊一个来窝窝心的,因此生意家家发达,汽车开进开出,原来鬼鬼祟祟的都是大亨,所以石廷梁到这种场所,过房爷的眼光里看来,根本不算一回事,他接到寄儿子电话,立刻赶了回来,看石廷梁是一个很正气的君子,虽是初次见面,但断定他为人十分忠厚,待友和气,俞立夫将这番情形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他手在桌上一拍道:“岂有此理,好,好,石先生,你放心,我去替你出场,妈的,宝记我可以使他封门,立夫,阿是嵩山路宝记?”

过房爷问阿是嵩山路宝记?石廷梁出来道:“正是,正是,他的门口朝北的。”

当下过房爷便带了他们一直到了宝记,跨进门口只当无介事的,一直上了楼,娘姨上来招待,过房爷眼睛一飞道:“喊你们本家上来!”

“我们本家……先生阿有啥事体。”

“阿有啥事体,管你屁事,要你多问什么,你去喊本家上来好了!”

“喔唷,你们像煞寻相骂的。”

隔了一会果然本家上来了,过房爷很客气的请她坐下,第一句便问道:“本家,我问你,这位大块头先生阿认得?”说着指了指石廷梁。

本家笑道:“认得的,他昨天在这里,他还说今天来连一连的。”

“那个人家寡老,听说人家人,交关崭,是不是真的?”

“这还有假的吗?先生,我们如果把假的来给客人做,一则宝记牌子关系,二则我们不肯做这种事的,你们不信问问这位石先生,昨夜他做过的,所以明白,是真是假,这岂可以凭我一张嘴乱说的……”本家没有说完,过房爷不知火从那里来的,他站了起来双脚一跳,桌一拍抢骂道:“你们这班都是狗,操伊拉,现在你到我面前还说诳,掉枪花,想打过门,你老实说出来,你的心倒不狠的,敲我朋友一百只洋夜厢的竹杠,拿跑公司的淌白三只洋货色冒充人家人,今夜算你霉头触到印度国,老实不客气,还是私了公了,二条路,听凭你拣一条!”

只见本家面孔突然转色,退缩到那床架子边头去,俞立夫道:“本来你们敲客人竹杠也要看看人头的,你知道这位大块头石先生做啥事体的,眼睛不曾打开,只会伸手要钱,而十元念元,他也非常漂亮,决不会来寻事。可是你心太狠了,一记就是一百,叫人家心服吗?”

石廷梁说道:“铜钿银子用得光吃得完,掼开不说,只是我气不过的,你们做本家的良心太坏了,太当我洋盘了,老实告诉你,昨夜她来了之后,我就想同你本家不肯过去的,后来想想太给那寡老面子不好过去,所以隐忍不发作,心是怨煞怨煞,我石廷梁从来不曾做过洋盘,现在会想不到受到你的欺骗,你的手段未免太辣了!”

过房爷插出来说:“石先生,你不要去同她多噜苏,二条路我已经给她,听她拣,依我心意简直要把她封门,咸肉庄开到现在,害过多多少少青年子弟,堕落在这门里,身败名裂,封掉一个也可以少害一个,假使我做了市长,通令三天之内一律收闭,严厉禁止,看她们再吃这碗饭来害人家,何事不可做,为什么一定要开咸肉庄,本家,嘿,你就死路一条,啥人叫你眼睛不打打开?”

过房爷来势之猛,讲出闲话铛铛响的,早把本家吓得浑身索索的抖,这还有什么话来申辩,堂子里遇着这种事,真是死路一条,何况这又是她们庄上理缺,客人来扳差头,没有闲话来应付的,本家缩到床架子边头,面色格白道:“先生,这件事我们知道已经做错,现在这样吧,一方面请你们各位原谅,暂时坐一坐,我去请金刚阿五出来同你们讲。”说着就反身朝外走,马上派人去请金刚阿五了。隔了一会阿五果真来了,过房爷一看,原来是八仙桥一带白相人,不过阿五是白相人中比较还要场面的一个,过房爷曾有一度会过面,所以阿五一上楼来看见过房爷,双手乱拱,笑着叫道:“郁先生,郁先生,久违了,这一向日子想必非常贵忙……”

过房爷一笑道:“老兄,你现在这里问事?好极,好极,不过这里本家太不知趣,眼睛不曾打开,这位石先生是我老朋友,本家岂有不认得道理,即使不认得,何以石先生喊出我郁某人是他朋友来,这仿佛已经头碰头,脚碰脚的自家人,打过她招呼了,岂有本家还当他土老儿,把三五只洋一夜的淌白,骗他人家人,而敲他一百块钱夜厢,请问这件事我面上如何好交代,别的我不必多说,你阿五外面素称金刚雅号,当然落路,你给我一句闲话吧。”

阿五又是一阵赔笑打恭的:“请看我薄面,原谅头一次。”

“这不是轻轻便便说原谅就算的,看你门槛也老精,白相人自有白相人闲话拿出来,这里本家既然重托你,你肩胛总担得起,所以才出来代表,原谅不原谅统是废话,不必噜苏,我没有功夫的人,快快请你解决算了……”

阿五连忙赶下楼去,同本家一商量,决定到手的五十只洋,如数拿了出来,阿五力主五十只洋是办不得的,本家说是还有一半叫他们去向顾秀珍拿好了,阿五把她骂一顿,事体弄到这地步,还可以这样一厢情愿,现在非代为垫一垫不可,本家无法可想,只得又垫了一半,合共一百元,阿五道:“这数目恐怕还打不倒,只得做起来再讲。”一会阿五跑上楼来,把过房爷请到隔壁房,再三恳求疏通,过房爷道:“这一百只洋我接受是看你阿五面子,第二三个我决决不收的,不过石先生皮夹子里有二百五十三元钞票,另外还有五块头的美金票七张,这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不翼而飞,不用说得这一定是那只淌白偷的,这非要本家赔偿不可,请你再去说一声。”

阿五心里一跳急道:“石先生如何不当心呢?”

“石先生只当她是人家人,规规矩矩的,那有疑她会做贼,当然不去留意。那里知道竟然出了毛病,这里遗失的,本家责任岂可卸得脱,不叫她赔偿叫啥人赔偿?”

阿五弄得焦头烂额,又匆匆下楼去商量。

阿五赶下楼去同本家一商量,本家跳起脚来道:“这一定是敲竹杠,这一定是故意装榫头,叫我那能承认,我决决不认账这笔钱的,他倒不说出二千二万,我回去卖掉田地房屋来赔他还不够的,这太笑话了!”

阿五道:“我知道郁先生是不会敲竹杠的,他不是这种人,如果你冒犯了他,说他装榫头,敲竹杠,他可以立刻把你封门,他有这点势力,你不要糊涂,你不要贪小失大,到了事情弄不落,我也无法为力,实在我金刚阿五极要场面,不肯做失脸的事,你预备如何打算,亲自同他去说,好不好?”

本家早已吓得怕见过房爷面孔,岂肯出来说话,同阿五横斟酌竖斟酌之下,只好忍痛承认一半,阿五跑上楼来,过房爷又是双脚一跳火冒道:“到底那能?不赔,不赔的说话,赔的,赔的说话,勒煞吊死的,我看见就光火,操伊拉,当我们什么东西,阿是当做我们敲竹杠?”

阿五又是一阵赔笑打恭的说:“郁先生,你不要跳脚,本家已经承认一半,可以不可以请郁先生帮帮忙,照顾照顾,我们总归明白就是了。”

石廷梁心里明白,敲到一半竹杠数目也可观了,就插出来讲句公平闲话道:“既然承认赔一半,就准定一半,铜钿银子吃得完用得完,不过吩咐她下次再不许做这偷天换日的事,老子这次的损失譬如台子上送了,你叫本家将一半的赔款如数送上来。”

过房爷道:“你石先生真好白话,马马虎虎,一半就一半,叫我万万办不到,阿五,真是算你额角头亮的,碰了石先生这好户头。好,一半算法,二百五十三元,赔一百念六元五角,美金票五块头的七张,赔三张半,如果没有美金票,折合中国法币也好,今天市价十九元八角,五八得四,五九得四五,一五得五,是九十九元一张,再加三五,五九得四十五,三九得念七,一共折合法币三百四十六元五角,再加一百念六元五角,合计四百七十三元正,阿五,这是看你面子,今天你不出来打圆场,我是少一个边也办不到的。”

可是苦的却是本家一个人,想不到会弄出这个祸来,连本搭利一齐要损失五百多元,她自己承认赔一半的,还有什么话头,只得如数捧了出来,一五一十点给过房爷手里,石廷梁同俞立夫心里说不出开心,好像今天打中了一张头彩,情形机会这样的好,又懊恼不曾咬煞不肯让步的,过房爷收了钞票,随即交给石廷梁管好说道:“石先生,你下次这里千记万记不要来,要来得再不要喊什么人家人不人家人了,咸肉庄上的人家人全本是滑头的,骗骗人的,吃了一记亏,学了一次乖,你有什么事情,门槛不精的,可以问问立夫,立夫他是可以出道了。”说着哈哈哈哈一阵大笑,便神气活现,摇摇摆摆的,一齐下楼去了。这里本家却哭天哭地哭了一顿,因为阿五也伸手向她要钱,不是他出场来讲,一半数目决决讲不下来的。

石廷梁到手了这一笔意外之财,当时他曾说过,敲来的钱他决不要到手分文,他也不是这贪小便宜的人,所以悉数捐到难民救济协会里去,不过将一个零头数目,第二天请了过房爷同俞立夫一顿中饭,可是他气还没有平,又同立夫找到会乐里亭子间嫂嫂这里来,他的意思本可以原谅她,只是她不应该在他面前这样无天野地的牛皮吹过去,吹得他太相信了,如果没有遇到立夫,而遇到立夫不上天韵楼去白相,又何致可以碰见她,把这中间的秘密会拆穿无遗,所以他还有点气不过,非去扎回台型不可,故意去难她一难,立夫起初不肯去,石廷梁手一伸道:“为什么不去,这是有面子的事,我倒要去见见她到底那能一副局面,这样漂亮的女人,会是一只淌白,我做梦也不曾做到,我非去见见她住的地方不可。”

立夫道:“你就不要难为她了,她也不得已才这样的,她的生活可以安定,不致干下这生意。你现在明明去扎她台型,我面子也不好过去,为什么呢,她心里想:一定是我领你去的。”

石廷梁想了想道:“我决不能难为她,我去见识见识她的房间,下次我也可以去白相白相了。”

立夫无法推托,便也领了他到亭子间嫂嫂这里来了,有一天下午四点多钟,因为天热,亭子间嫂嫂已经是盛夏的家常装束,穿了一件印花短旗袍,一条短裤,赤着一双大腿,下面穿了一双木屐,走起路来“刮刮”的响,头发是扎了二条小辫子,胸口两只奶奶弹得老高,路走快了会一动一动的,她怕热,像这几日的天气,几乎每日下午淴一次浴,浴淴好,一柄芭蕉扇,一只小凳子坐到房门口来“搭搭搭”的尽扇,弄堂里喊过棒冰,她非买一枝吃吃不可,那个卖棒冰的简直做了她一个顾客,天天进来站在她的窗下,哇啦哇啦喊上一阵,有时她也多买上一枝来送给我吃:“朱先生,朱先生,吃棒冰,吃棒冰。”我给她喊得没有心绪再写稿子,因为知道她的性情,她的东西不吃,就会发脾气,所以我无论要吃不要吃,都接受下来。天热,她的身上仅仅一件汗马夹,外面便是一件绝薄的单旗袍,袜是早已不穿了,所以更加显出她的健康美,肉感丰富,头颈下面套了一根烧金链锁片,外面隐约可以看见。平日生意好虽好,还不能算如何好,可是一到了夏天生意自会特别的起色,每夜有客人领进来,而且出门不多一会,便钓着客人回来了。

这一天俞立夫领了石廷梁,一下了公司便赶到这里来,赶上楼来一看,眼眼亭子间嫂嫂,一只小凳子坐在房门口绣拖鞋,楼梯上有人上来了,她朝下一望,看见立夫而没有看见后面的石廷梁,笑着叫道:“俞先生,喔唷,你长远不来哉。”正说完这句话,石廷梁也到楼上,同亭子间嫂嫂望了一个正面,双方都怔住讲不出一句话来。

俞立夫很滑稽的介绍道:“秀珍,秀珍,我来介绍你这位客人,他姓石,大号叫廷梁,他是我一个同事。”

亭子间嫂嫂这时候的窘迫,实在难以描摹,如果手头有只摄影机,将她摇了进去,倒是一个绝好的镜头,俞立夫介绍之后,只见她一个头朝下垂着,面孔一丝笑容也没有了,她心里想,这到底出了毛病,有一夜大京班门口看见的竟然是他,俞家里这人也太不原谅人家了,既然知道我做这生意,何苦还把他带得来,这不是明明难难我,石客人做得我,这是毋庸说得的,一定全本告诉了俞家里,俞家里一定把我说穿绷,所以石家里一定要跟他来扳差头的。她想到这里,眼前一阵昏黑,手脚忽然冰冷。俞立夫看见她默默无言,知道使她太窘了,不如打个转弯,忽然哈哈笑道:“秀珍,没有关系的,石先生不是别人,气量邪气大,你们的事我统知道,你不用忧急,这真是小事体,我们大家都是头碰头,脚碰脚的,这还不是明明庄上的枪花,秀珍,凭良心讲一句,你完全冤枉的,好了,快倒茶,快倒茶。”

亭子间嫂嫂忽然双泪朝下一挂,急忙拿着衣角拭着眼泪水,那副样子很是可怜的。俞立夫急道:“做什么?做什么?这有什么哭头起来的,石先生今天来又不是同你不好过去?……”

亭子间嫂嫂索性凄凄凉凉的哭起来了,她边哭边道:“俞先生,不瞒你说,我实在苦命,我一颗心真不知如何是好,我为了要生活,为了要听过房娘的话,所以……所以……我实在对石先生不起的,我不是有心起这坏念头,如果不是这样做,过房娘要骂我,她以后不会再来照顾我了,怪来怪去我还是命苦,我不知何日可以苦出头,俞先生,请你代我在石先生面前赔个不是。他化了一百块钱,实骨子我仅仅到手只四十五只洋,过房娘分去一半,娘姨又分去五块,我收的这点钱,可以如数奉还石先生,我决不要他分文,请他看你俞先生面子,不要难为我一点吧,我实在冤枉啊……”

石廷梁心里一软,眼睛也有点湿稀稀的,很是同情她了,俞立夫起来道:“秀珍,你就不说,我已经全盘明白,石先生决可以原谅你的,你心里不用难过吧,事体过去了算了,老实说石先生化掉百把块钱,他是不放在心上的,今天他为什么要来呢,你也不用疑心以为我带他来的,他听我说起你一番身世,倒很同情你,我说:你下次要见见她这很容易的,毋须到庄上化上一百块钱去喊,只须直接到这里来好了,我介绍来的用不掉几个钱,他所以就盯紧我一同来一同来,实在倒并不是来扳你差头,为的还是来见识见识你的房间,下次可以直接来做你了,你才明白这意思了吗?”

亭子间嫂嫂收了眼泪,勉勉强强站了起来,眼泡也哭得红了,垂了一个头,不胜怕羞的倒茶授烟,石廷梁看见这样子,同俞立夫扮了一个鬼脸。亭子间嫂嫂道:“你们两位阿要吃点啥点心,我去喊两碗鳝丝面好不好?”

俞立夫老实不客气道:“好的,好的,钱我这里有,我这里有。”

石廷梁听见喊点心,急道:“不要,不要,我肚子邪气饱满,现在已经五点钟了,夜饭也要吃快了。”

亭子间嫂嫂站住了脚,看看台子上钟,的确马上就敲五点,六点多钟也要吃夜饭,便说:“我看这样吧,点心就不喊,俞先生同仔石先生今夜在这里便饭吧,我也不备什么小菜,总算俞先生难得请过来的,石先生更是初次来过,我也应该请请他,并且我对石先生心里交关不安,真是说不尽的抱歉,好得石先生明白人,换了第二三个,我这房间也要给他敲碎完结了,我还可以立得住脚吗?所以,我一定要请请石先生,再请俞先生代我陪陪客。说到请也很难为情,不过聊表我一点心意而已,好的,好的,你们两位请坐一会罢,我就早点烧夜饭哉……”

石廷梁笑道:“这是什么话来,过去事体不谈不谈,夜饭也不客气了,另外我还有点应酬,今天我来的目的,原是存心看看你,一切你不要多生误会,不过我很替你可惜,你生得太漂亮了,你并不是没有出路啊,为什么要做这项生意呢?我在宝记里见你,真是死心塌地的到底到底相信你是公馆里少奶奶,你扮得太像了,无论在举动,谈话,功夫,无一不像大户人家派头,我不是问你为什么私底下到庄上来,你又编造得闲话句句吻合的,说是丈夫无能,我相信得总之无可再相信,你曾说要嫁我,我真会有这条心要回去同家主婆吵离婚,当时又因为要讨好你,说是我女人早早过世了,其实我女人还很健在的,只怕说出我有女人,你不肯嫁给我,那里知道你骗我,我也骗你,大家骗来骗去,一经拆穿,真是一个大笑话,哈哈哈。”

说得亭子间嫂嫂垂了一个头,忍不住笑起来了,俞立夫更是哈哈哈哈的拍手尽笑,他说:“这件事巧也是真巧,我不拖石先生到天韵楼去白相,也不致碰到你秀珍,我不提起你是生意上的,石先生他不会大跳脚,大喊冤枉冤枉,你可知道我们已经到过宝记里办过交涉的了?”

亭子间嫂嫂急道:“什么?”

“什么,老实不客气,我是请的过房爷出场的,三句闲话一来,就是敲出五百多块钱进账,你不用急,宝记本家邪气有血,生意交关发达,挨她三五百只洋,她真也不放在心上,这种本家本来眼睛不睁睁开的,他错认石先生了,太把石先生当洋盘了,敲她五百只洋,一点不罪过,还算她便宜的。秀珍,你放心,她决不会来怪怨你,下次如果再来喊你人家人不人家人,你切记切记不可再去,为什么呢,你是天天上公司的,人面熟了,难免有人看见,打听到你的底细,是不是当场就拆穿西洋镜?”

石廷梁笑道:“对呀,对呀,你索性住在屋里不出门口,人家就会相信,你也不会想想的,这多么危险?”

亭子间嫂嫂只含羞的不做声,煞末才说:“算了,算了,不要再提起吧,提起来我只有心痛,恨不得去寻死了,还有这只面孔见人吗?我现在真是处在两难之境,不死不活的,说不做不做呢,屋里开销又这样大,乡下老头子还要月月家用,势必是要做的,那末我做了,一方面我又怕掉脸,这样鬼鬼祟祟的,反而弄得名声恶臭,明白的客人只有对我可惜,都愿意来帮我忙的,不明白客人,总是当我一个烂糊脱底货看待,当我比野鸡还不如,我是心里交关明白,也只得忍泪吞声的过着这偷生日子,做人的滋味,我是淡完淡完了,我现在一切都不希望,我还有什么望头的。今天不知明天事,将来一副骨头也不知什么人来收拾……”她说到这里,又拭了拭眼泪,便去烧饭了。

石廷梁急道:“规规矩矩,秀珍,我们不在这里吃饭呀。”

“无论你石先生今夜什么重要的应酬,我这里也要应酬一点,才放你去,如果不看我一张薄脸,也应该看看俞先生一张金面孔,我同俞先生向来相熟的,同石先生还是第二次碰面,只能算初交,你可以问问俞先生,我的脾气逢着请客人吃饭,客人不赏光,比什么都掉脸,都恨,并且我简直永生永世不会忘记这件事的。”

俞立夫说:“石先生,好了,好了,既来之则安之,这里不用客气,叨扰顾秀珍一顿也没有关系的。”

石廷梁也就不走了。亭子间嫂嫂很愉快,很轻松,感到石客人不向她寻事,已属大幸,这一顿夜饭非请一下不可,借此可以联络联络感情。她知道他们会喝酒的,便不声不响,抽屉里摸了十块钱钞票,匆匆的出门去了。

先到阿筱酱味店里买了二块钱鸭翅膀,二块钱酱鸭油鸡,一块钱鸭舌头,二块钱五香牛肉,二块钱鸭脚,一块钱酱蛋,这都是下酒小菜,可以自己带转去叫他们先喝起老酒来,另外又到正兴馆喊了一桌十二块头的和菜,亭子间嫂嫂同正兴馆账房认得的,钱明天来收,菜要特别道地,账房先生当然闲话一句,她又到隔壁喊了十瓶啤酒。你想一共二个客人,一办便办这许多小菜,这许多酒,叫他们如何吃得完,这无非是她一种交际手腕,宁可让它蚀剩,面子不得不撑,派头不得不大,自然石客人这顿夜饭一吃,把他嘴巴塞住了,他要开口也不会开口了。

她拿了一袋小菜回来,桌上一放,一样一样装出盆子来,立夫笑道:“好极,好极,只须这几样小菜好了,天热,多也吃不完。”

亭子间嫂嫂笑道:“原是呢,我不过骗骗你们吃夜饭,根本一点菜也没有,说起来真笑话,你看,这一包是鸭脚,请你们吃鸭脚哩。”

不料隔不上一会工夫,大批小菜送来了,冷盆的冷盆,热炒的热炒,大菜的大菜,俞立夫同石廷梁大跳起来,这如何可以,亭子间嫂嫂蜜蜜一笑道:“我真觉得惭愧,我本想请你们两位吃原席头酒水的,因为辰光也局促,你们两位还有旁的应酬,不能够久等,所以就随随便便这近边馆子里喊了几样,菜蔬既不好,也只能请你们多多原谅,过天你们两位有空,我们三个人一同出去叙叙,辰光最好从容一点,不要太局促了。今天只能马马虎虎,请两位随意吃点吧。”

这几句话把石廷梁说得非常窝心,这且按下不说,趁亭子间嫂嫂在外面做饭时候,石廷梁同俞立夫交头接耳的商谈,今夜做她一个夜厢,借以报答她这一个大破钞,究竟她是生意上女子,寻钱不易,这一点极应该帮忙的,否则吃了拍拍屁股走,于心何忍,所以这一夜石廷梁化上了三十只洋又同她做了一个夜厢,第二天据亭子间嫂嫂告诉我说,这三十只洋不曾收他的,一声不响私底下塞还他袋里,不过石廷梁当时不曾知道,在这种地方我觉得亭子间嫂嫂情感实在丰富极了。

亭子间嫂嫂自从受了这个教训之后,她从此不再到庄上去冒充人家人。天热,生意虽然很不错,可是真正上等客人反而接不到,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上等客人感到天热,反不欲到公司去白相,宁可坐在家里天井下,门口头乘风凉,这时期公司里独多的汗酸臭的一批短打扮工人,蓝布短衫裤一身,袒开了胸前钮子,呼幺喝六的,亭子间嫂嫂不去兜他们生意,他们反而上来搭讪头吃豆腐,如果不理睬他,倒惹伊一面孔火冒,开出口来:“什么东西,你阿是一只淌白哇?操伊拉,神气一只鸾。摆死人架子,老子打你招呼,理也不理睬,这两个穷爷,身边不是没有血!”说着臂膊朝上一捋,五筋合六筋的,夹着亭子间嫂嫂钉来钉去,她走到文明戏场子,他也钉到文明戏场子,她走到大京班门口,他又钉到大京班门口,她上屋顶花园,他又钉到屋顶花园,你越是不去理他,他越是盯紧不放,亭子间嫂嫂最恨是这一班油滑的短打坯子,钱多足多,不愿意接他,这就是她生意上接客异于其他的妓女,一则是她眼光看高了,老实说,这种短衫班客人,一百个之中九十九个是工人,她是不屑一顾的,二者她是自由身体,不比包给本家的,由搭客娘姨搭来,不管你是短打是工人,只须缴了夜厢,你就不得不接,亭子间嫂嫂就可以摆脱这束缚,所以她不理睬你,始终不来理睬你,给你一个无趣,没落场势,你也可以就溜掉了。她因为独恨热天是这一批家伙出场,往往做不到好的生意,她心里十分烦恼,几个老客人一个也不来白相,不然可以叉小麻雀,消遣消遣,麻雀搭子一个也不光顾,有一夜她又改变了一下作风,扮了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女子,平跟皮鞋,短裙,不长不短拖到屁股的短袖白府绸女衫,头发打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两朵白绸蝴蝶,脂胭花粉一点不搽,她这一副装束,谁说穿她不是女学生,此人眼光实在惊人的,可是相皮的人究竟多,她得以冒充过去。

这一夜她到的什么地方去的,原来她一人溜到夜花园里去了,不知如何给她打听到,近来很有几个生意上女子,打扮得女学生模样,在夜花园里搭客人,而且每夜不落空,搭的全是上等客人,大学生,银行职员,洋行买办,绸缎店小开,色色都有,亭子间嫂嫂感于热天公司里生意呒啥做头,她也就改一条路跑跑,阿可以派派什么窜头看,如果没有窜头可派,也没有关系,譬如到花园里乘乘风凉,游息一个夏季也不是一定会饿煞的。宗旨抱定,居然手上还挟了一本书,这是我一本林琴南译的《茶花女》,你想,装得太像了。

亭子间嫂嫂到了夜花园,树林里电灯点得煌煌亮,一看游人邪邪气气之多,椅子不够坐,大都席草地坐的,她好像踏进了一个夜人国度。

这个夜花园果真给亭子间嫂嫂以新的感觉,新的趣味,并且空气又好,又风凉,一阵阵花香袭人心肺,说不尽的轻松愉快。她一人慢慢的走来,过木桥穿树林,眼睛里看见的都是成双成对一男一女手挽手而行,单个仔女人绝少,相反的独个仔男人也绝少,她心想:成双成对的,根本毋庸上去搭讪,独个子男人也不能够贸贸然上去兜他生意,因为这究竟不是公司,客人也同公司里绝对不同的,一边是比较次等,这里的客人可说都是上等社会里的,鉴别力非常清楚,一个一留意,他们就要吃煞你路道不对,不把你当女学生而当你是妓女了,亭子间嫂嫂真是个鉴貌能辨色的,手腕何等老练,把男子玩在手掌之间,也许这个男子还是死心塌地服从她,她知道夜花园里兜生意,完全同公司里两样的,一方面她可以上前去勾引他,这里是反一转,要男的来同她搭讪,用试探口气来追求她,于是她也不能够马上就答应,至少要摆摆架子,故意不去理他,或装做不听见,或装做不屑来同你攀谈,她有这一点功夫,而且想得很透彻,想得很同事实吻合,为的她现在是一个学生呢。

她在花园里兜来兜去,有时坐在那盏路灯底下石凳上翻翻那本《茶花女》,看见左右椅子上的男子,都朝她望着,很是注意样子,她又感到局促不安起来,便合上书本又走了。

果真走不上一节路,觉得后面有人钉梢,她故意慢慢的走,那人也慢慢的钉,她要试他是不是钉她的梢,故意转了一个弯,走到那条小径里去了,奇怪的后面的皮鞋声也跟了进来,这时她忍不住回头一望,只见一个身腰很长大的穿白西装的男子,面貌生得端正,一望而知是个大学生,亭子间嫂嫂朝后一望,随即把头回了过去,那个男子嘴里便“嘘嘘”的吹,轻轻叫了一声:“喂,喂,密司,慢慢的走啰。”

亭子间嫂嫂知道客人已来,心里卜卜的跳,她想:不是别的,万一这客人同我谈起读书的经络,真是死路一条,张口结舌说不出了,所以他喂喂的叫她慢慢的走,她越是走得快,可是这样小径,两旁边都是花木,灯光暗淡,最是追求异性胜地,那个男子叫了一声她不理他,倒有点气不过,索性走得比她更快,赶到她的前面去,把她有意无意的拦在后面不放她走快,亭子间嫂嫂才开口了:“咦,奇怪,你这个人倒有趣的,我同你面不相识,为什么拦了人家走路?”

“密司,这又何必板面孔的,彼此都是中国人碰中国人,你来游花园,我也来游花园,只是你一个人,我也一个人,我们两人谈谈讲讲,不是也可以解除寂寞,男女社交公开,这有什么关系的,嘻嘻嘻……”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一笑道:“笑话真笑话,男女社交公开,闲话果然不错,不过我同你面不相识,又没有人介绍过,又不曾会过面,这样陌陌生生的,便两人攀谈起来,未免也过于文明了,倒碰得着的!”

那个男子笑道:“密司,你枉为读书出身,这一点新思想都没有, ,你的脑筋还嫌陈旧,我极不主张,要知道性情相投就可以做朋友,性情不相投经人介绍也无益,仍旧背道而驰,我难得游花园,今夜可说千载难逢一时机会,我为什么不到这里来,只因看看他们都是成双成对的手挽手而行,我没有女人,所以气死了,怕游花园也是这原因。我见你一个人,当然和我有同感,所以不揣冒昧,想同你做一个暂时朋友,我们不妨学学样,手挽手而行,你赞成不赞成?”

亭子间嫂嫂只把那本《茶花女》掩着嘴巴吃吃的笑,那个男子道:“这有什么好笑出来的,我说的句句实在的话,没有半句假话,密司在什么大学里读书呀?”

亭子间嫂嫂摇了摇头,那男子又接道:“你现在不读书了吗?我想不要尽站在这里讲罢,走过去几步,那边有二只椅子,我们坐下谈谈,你不要受拘束,我这个人交关有礼貌,说话直直爽爽,要怎样便怎样,你同我做了一次朋友,便知道了。”

“先生尊姓?”

“鄙姓姚,单名叫鹏,一只鹏鸟的鹏。密司我倒没有请教。”

“鄙姓顾。”

“芳名叫什么?”

“叫什么……还是不要说了罢,你叫我顾小姐好了。”

“不错的,我当面可以叫你顾小姐,万一我写信给你呢,不知名字,无从投递,我以为名字说出来根本没有关系的,我又不替你喊出去,大家道德有关。”

这时他们双双坐到那只椅子上去了。亭子间嫂嫂煞死不肯说出名字来,男子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也含糊的不肯说,这姚客人道:“名字告诉我,也没有关系,地方告诉我也没有关系,我不替你登报,不跑到你府上找你。”

“你不是说过要写信给我吗?万一给我爹爹接着拆开来看见,不是事情讨厌吗,我们要做朋友也只能秘密一点,千万不可随便。”

“那末你把学校告诉我。”

“我现在已经不读书了。为此不读书许多地方不方便,不然我们可以约在学堂里会面。我爹爹管束得很严,我姆妈却很宽松,我今夜到这里来白相,因为爹爹睡了,我一人溜出来的,姚先生,你是不是读书的?”

“我同你一样不读书,现在正学习一种技能,这种技能,你万万猜不到的,我将来的成功,嘿,我的前程说不尽远大……”

亭子间嫂嫂低了头一想:这客人倒奇怪的,明明像个大学生,可是现在并不读书,说是学习一种技能,还叫我猜猜看,这叫我如何猜得出的,便含笑摇了摇头,轻轻的道:“我猜不出,你不妨说给我听听看?”

姚客人笑道:“你不要不肯猜,你尽管瞎猜好了,你看我这个人生得又高又结棍,不过这技能我已经学习完毕,并且已经出过一次大风头,现在我继续在练习研究之中,所以断定将来更会前程远大。密司顾,你是读书出身,不妨从前程远大四个字上猜猜看便知道了。”

“我猜你是个开火车龙头的人,火车龙头开得快,不是前程远大吗?”

“不是的,你再猜,再猜。”

“不是开火车就是开汽车。”

“哈哈哈,都猜错了,开火车的叫火夫,开汽车的叫汽车夫,极平凡,谈不到前程远大,你再猜,包你就可以猜得到了。”

亭子间嫂嫂边笑边垂了头翻着那本茶花女道:“姚先生,这何必卖关子的,赶快说说出来好了,叫我猜,这个不是那个不是,你好像当我三岁小孩子,我真不高兴。”

姚客人才哈哈大笑一声说:“告诉你罢,我是个飞机师。”

亭子间嫂嫂肃然起敬起来,朝姚客人面上看了一下,心中说不出的佩服,接着笑说:“喔,原来姚先生是个飞机师,哎哟,那末姚先生为什么不到前线去呀?”

姚客人叹了一口气道:“ ,不瞒密司顾说,讲出来话长,也许三日三夜说不完的,你可知道我这只左耳已经失聋了,现在听话完全由这只右耳派用场,这只左耳为什么会失聋的,就是‘八一三’那一年,我驾驶飞机,受震过度出的毛病,直到今日仍旧没有恢复,那一年我可说是说不尽的危险,我的生命现在可说是拾得来的,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密司顾,这一段经过,过一天我约你详详细细的说给你听,你一定很感动的,觉得战争之可怕,真是惨不忍睹,尤其是我们充当飞机师的,生命早已置之度外,也可说是一个亡命之徒,一个国家对于飞机师的迫切需要,和特别优厚的待遇,也足以使得我们兴奋,根本我们充当飞机师的,目的还是为国效劳,为国出力,譬如一旦战死了,优厚的待遇,加诸我们身上也是徒然的。我恨那一次没有死,我又庆喜那一次幸而不死,得以现在活着,仍有继续研究飞行的机会,不过我目前许多事情都没有料理完毕,将来也许再要出一次风头的。”

亭子间嫂嫂笑道:“我祝颂姚先生将来成功,为国家争光荣啊!”

姚客人听得亭子间嫂嫂祝颂他将来成功,为国家争光荣,两句勉励的话,赶紧伸出一只手握紧了她手掌,满意的笑道:“好,好,密司顾,我一定能够接受你这两句勉励我的话的,我到了这一天,不用说得,我一定请密司顾坐首席,大大的庆祝一番,也许我们的友谊因此而更进了一层,说句笑话,英雄美人才会站在一条战线上的,昔日吴三桂同仔陈圆圆,不是先就有下了一段轰轰烈烈的故事吗,也许今日我姚鹏同仔密司顾,演下一出新的吴三桂故事来,事情是说不定的,人家说乱世才会造英雄,有了英雄而没有美人,也不成为其英雄,现在密司顾很当得起美人……”

亭子间嫂嫂抢着笑道:“我当不起美人,我当不起美人,姚先生,你不要这样七拉八拉罢,怪难为情的。我想你才是个英雄,能飞又能战,天空中来去,仿佛腾云驾雾一样,这不单是英雄,而且还是个半仙人,姚先生,我问你,你这样空中来去,吓不吓的?”

“这有什么吓头呢,我们把飞机一升高,就仿佛平地一样,坐在里面邪气的平稳,邪气的安全,只要不遇到浓的雾,遇到浓雾就完结了,就非常感到束手的,许多飞机中途失事,大都是害在半天迷雾里,会把我们的方向目标弄迷糊了,高低也把握不准了,所以会撞在山头上而掉下来,等到达到一个应该降落的地方,也就看不清下面的目标,自然也就不能降下来了,所以迷雾期内飞机不能出动轰炸,也就是这个原因,譬如天空晴朗,万里无际,这最是飞行的绝好时候,那就是我们很有把握很愉快的,闭了眼睛也可以大胆朝前疾进,什么都不怕。”

亭子间嫂嫂听得很有滋味的笑着问道:“假使中途有乌云呢?会不会受影响?”

姚客人说:“随便什么乌云白云,都没有关系,我们有时故意的升高打云头里钻进去,有时降低躲在云的上面盘旋着不动。天空中的云,我们从平地望上去,好像很高很高,其实是很低的,我们的飞机躲在云的中间,也是防敌机来攻击的一个避免方法,所以打平地望上去,飞机一会给云吞没,一会又给云吐出来了,我们飞行员对于云的吞没吐出,倒是桩有趣味的把戏,我们有时还带一只空的玻璃瓶,到上面装一瓶云下来玩玩。”

“大雨你总不能飞了。”

“大雨大风,对飞行上都一丝不受影响的,我不是说过,除了迷雾之外一切都不怕,这是你不明了飞行的原因。”

亭子间嫂嫂低了头笑了笑道:“姚先生,可是你有这多大本领,我没有资格同你做朋友呢,你不会看我不起吗?”

姚鹏仰天大笑一声说:“笑话了,我怎会看你不起,只怕密司顾说的反话,恐怕看我不起吧?”

“不对的,我如何会看姚先生不起呢?”

“我非常惭愧,自问既然有了这一点技能,现在我们的国家在这苦难之中,而未能出力跑到前线去为国效命,一人在上海偷生,过着浪游日子,所以这就是我的耻辱,表面上是看我不出来的,我的内心却是苦闷异常,甚至想自杀,我想不到四年前在上海龙华飞机场实习飞行时,我的抱负何等伟大,何等的勇敢,后来航校派我们到香港,这时我已经毕业,考中了第一名,到香港去再事深造,我受到当地人士热烈的欢迎,那时的天下,也可说是我一人的,我非常骄傲,非常自大,想不到今日我无声无臭的会如此下场,在这里游夜花园,玩跳舞场,喝啤酒,轧女朋友,把我过去所学的一股脑儿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密司顾,这是我的耻辱,也就是我的堕落开场,所以我只怕密司顾看我不起,实在呢,我的环境已非昔比,可以给我奋发的机会也少了,譬如:我要到达前线,谈何容易,我的家庭第一要反对,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就是我的左耳失聋后,不能再受到些震动了,否则我这右耳恐怕也难保不带受影响,岂不是将来变了一个石聋 ,成为一个废人……”

亭子间嫂嫂道:“你这话的确很对的,我以为一个人的身体也要紧,幸而你这一只左耳失聋,右耳还可以应用,万一两只都失聋,岂不是成为一个聋子,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国家果然为重,但身体更加要紧,没有康健的体格,要为国家出力也是徒然的,人家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希望姚先生自己多多珍重,将来不难有翻身之日,到了那时候,我做你一个朋友的,脸上也有光荣了,说起来姚鹏先生是我的朋友呀,姚鹏先生一生的历史我都知道的呀。你现在暂时的游乐,不能说是堕落,你根本又不嫖又不赌,又不酒水胡天,若说是游花园,玩跳舞场,轧女朋友是堕落,那末你看,这满花园的人都是堕落的了,上海跳舞场也不知多少家,夜夜生意邪气好,我也没有听见过因跳舞而困弄堂的。总之这完全是各人的好自为之,若要说他自作自受甘心要堕落,未始没有,不过我看姚先生不是这一种人,我可以大胆的说,大胆的说。”

“咦,哈哈,你何从看出我不是这一种人?你道出理由来?”

亭子间嫂嫂垂了头一笑,把手上一本《茶花女》翻了一翻,装着看了二行,才道:“是的,叫我说出理由来呀,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可说,不过我眼光很厉害的,我看人不会十二分看错的,你自问我的话对不对呢?像你姚先生这一表人才,看看样子也不像是甘心堕落的人呀。”

姚鹏手一伸,哈哈大笑道:“佩服,佩服,密司顾眼光实头厉害的,我真的给你看中。的确,我不算是堕落,我很有自制能力,我的家庭是不来与问我的事的,家兄是一个糊涂虫,我同他也各不相干……”

“姚先生,那末你现在总要做点什么生意呢?”

“是的,我现在做的贩卖生意,把上海的货色贩到内地江西去卖,又把江西货色贩到上海来求售,这样一来一去,出息果然好,可是很危险,天天在警报之下逃生,然而我惯常了,不怕了。这一次我方自江西出来,待货一到,不日我又要到江西去了。”

亭子间嫂嫂连忙笑道:“姚先生,那末你常常到江西去的,你贩的什么货色呢?”

“样样都有,大宗是桐油,苎麻磁器,江西的磁器顶有名的,这一次到江西去,我替你买一套好的磁器送给你,你府上缺点什么,老实告诉我,我替你办来。”

“不要,不要,我家里都有。”

“不要就是看我不起,因为我到江西采办磁器,价钿邪气便宜,上海卖二元三元一只花瓶,江西只卖五角六角,所以一到上海的赚头,热热昏,不可同日而语,密司顾,你要什么,只须告诉我,不用客气,我采办又容易,大宗来去,并不是为了你一二样东西。我知道府上磁器是完全的,不过我想送你一对花瓶,给你放在书房间的写字桌上,里面插一束新鲜的花,案头雅供,足以清目而怡神,密司顾,现在不读书了,大概每天还写点文章吧,看点书吧。 ,你太用心了,出来游夜花园,手上还不离书卷,实在用功之至,你这本是《茶花女》呢。”说着伸手去接了过来,翻了翻说道,“《茶花女》我久闻大名,可惜没有读过,这里面说的什么?”

亭子间嫂嫂心里一跳,连忙说道:“这本书我也同姚先生一样,久闻大名而没有见过,今天特为从同学那里借来,想在花园路灯底下打开来细细的看会,又同你碰头谈话谈到现在,可说一个字也没有看过。”

“路灯的光究竟暗淡不调和,我希望你不要看它吧,还是我们来谈谈有滋味。说起江西的磁器,还有一件东西制得极好,极神似。我办了几套,过天送你二套玩玩,不过这东西不能够给人家看见的,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仰起头来蜜蜜笑着,想了想,忽然问道:“什么东西啦,不能够给人看见的?”

姚鹏一张嘴巴凑上她耳朵,笑道:“那是……磁器烧成的立体春宫,好是最好也没有了,一年之中这一票磁器销路惊人,大部分走洋庄,一年生意有八九十万,这是中国的艺术结晶,见者无不心爱,上海极有名气的雕刻家,只好及他一只脚指头,而江西专长制作这东西的能手,不下有二三百人,不算一回事,而也没有听见人家称呼他为艺术家,雕刻家,什么家的,也根本没有留学过法国巴黎,英国伦敦。密司顾,过天我装一个盒子里送你,你切不要误会,这东西我们应该放出美术眼光来看它,不要当它诲淫之具,这一点特别声明,我因为恐怕人家误会所以不是乱送的,生平知己,双方谈得投机……哈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面红耳赤起来,垂了一个头不做声。姚鹏伸只手到她臂上抚了一下,接道:“夜深了,你觉得嫌凉么,我把上装脱下来披在你身上好么?”

姚鹏说着便把身上西装脱了下来,把她肩胛披上,亭子间嫂嫂笑道:“姚先生,我真不好意思的,你脱了不冷吗?并且夜深了,花园里人也散完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们那一天再碰头?”

“随便那一天都好,不过你刚说又快要到江西去了。”

“可以过几天没有关系,早就早点,迟就迟点,我不受人约束,这一次我打算多玩一向日子,密司顾,如果愿意同我做朋友的,这是很难得一个机会。我决意迟一点日子再动身,我们不妨趁此机会多多快乐的玩一个痛快,明天我带你到舞场里去玩,我顶顶欢喜的是跳舞,第二是轧女朋友,然而我没有一个好好的有像密司顾这样的女朋友,所以我今夜一见你,灵魂也没有了,真是一见倾心,我不管三七念一,只是抱定宗旨向你追求,哈哈哈哈。”

“姚先生,你这人真好白相,说话有点像小孩子脾气。明天带我到舞场里去白相,说起来笑煞人的,我不会跳舞呢。”

“没有关系,我会教你跳,四步一并,三步一转弯。密司顾,你不会跳舞我倒不相信,现在的女子无一不会的,你为什么不到跳舞学校里去学几步呢,这是顶容易的事。”

“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大概我等到姚先生这次江西回来,也许我已学会了,你相信不相信?”

“自然相信。那末我们现在走吧,你看路灯也熄了,明天准定五点钟我在云间舞厅等你,千万别失约。”姚鹏站了起来,亭子间嫂嫂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手挽手的踱出了夜花园,待到分别的时候,给他瞟了一个迷眼,脉脉含情的握紧了手道:“姚先生,我想起我那旧式的家庭,恨不得今夜不回去,不过总有这一天,我会给它脚底看。”

“你有什么重大心事,可以不可以告诉我,我可以替你解决的,无不出力,此刻夜深了,不便再说,明天我们五点钟在云间再见吧。”

果然第二天亭子间嫂嫂一样的装束又去跟姚鹏会面。这一天姚鹏在他的朋友小虞面前大吹大擂,说轧了一个极漂亮的女朋友,约好今天五点钟这里会面的,小虞素以老好人出名的,听得这消息,岂肯不去见见这位漂亮的女朋友,姚鹏手一伸,神气活现道:“去就去好了,这就叫鄙人吊膀子颜色,不像老兄只会吃拿现成的,一点不会打出一条血路来的。”两人一吹一唱的来到云间舞厅,坐在路口守着,外面来一个望一个,果然到五点半钟,亭子间嫂嫂来了,姚鹏恐怕她没有看见,连忙迎出去叫道:“密司顾,密司顾,来来来,这里,这里。”

亭子间嫂嫂一看又添了一个朋友,未免有点碍手碍脚的。

姚鹏趁机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老朋友虞洁先生,我们大家都叫他小虞的。”他又把亭子间嫂嫂介绍给小虞道:“这位密司顾小姐,你们还是第一次见过吧?”

小虞急忙站起鞠了一躬,亭子间嫂嫂很大方的答还一礼,双方一齐坐下,姚鹏问道:“密司顾,你吃咖啡还是牛奶?”

“不要,只须弄一杯冰柠檬水来喝喝好了。”

小虞又连忙授上一枝香烟,姚鹏接着划上一根火柴,把亭子间嫂嫂捧上了三十三层天。

其实他们这样子反使亭子间嫂嫂拘束起来的,她笑了笑道:“姚先生,小虞先生,你们不要这样客气吧,你们这样一客气,反使我不自然起来,我欢喜随随便便,大家都不要客气,我希望姚先生像昨夜那样待我,你以为好不好?”

姚鹏接着笑道:“闲话一句。我决当你自己人看待,客气我本来反对的,因为小虞先生在这里我们不得不有点礼貌,密司顾,我们下去跳舞好吗?”

“姚先生,真的,我实在不会。”

“不会,没有关系,我带住你跳好了,来来,我们一齐下去。”说着便站起来,一发脚下舞池去了,亭子间嫂嫂胆大心细的,略一犹豫之间,便也站起跟了下去,她根本是跳不来舞的,何以忽然会下舞池去,原来她趁这机会想跟姚鹏讲几句话。她身体给他抱得紧紧的,一动也不能动,下面的脚只管往后退,乱七八糟的跳着,她一手搭在姚鹏肩胛,面孔贴住面孔,又热,心里又跳,面孔冒出许多汗水来,两个头分开一看,贴下了一个红红的影子,相顾的一笑,亭子间嫂嫂才道:“姚先生,你为什么把小虞带来呢?”

“什么缘故?”

“缘故当然没有什么大缘故,不过我同你做朋友是秘密的,不当去告诉人家,你应该明白我的家庭陈旧,万一有点风声传到我家父耳里,势必我是不能够再出来了,岂不是我同你做朋友,也就断了,这是一点。第二点确确实实告诉你,以后我同你的关系,外面少一个朋友知道好一个,你也不要说开去,多一个人知道,事情便多一个障碍,我欢喜事情做得秘密一点,实在我的环境不允许我到外面来交际的,所以我恐怕知道的人多了,传来传去,有许多不方便,你也要顾怜我一点的。”

姚鹏急道:“你放心,小虞是好朋友,他不会说出去的。”

“哼,不会说出去,男子的嘴巴顶快,你知道他不会说出去吗?我想:现在他既经知道了,也不要去说他,你也不要去告诉他叫他不要说开去,免得他生下疑心,以为我同你有下什么关系,才会说这种话。希望以后约着出来白相,你只须一人来好了,千万别带朋友来,小虞先生也不要带来,任何知己朋友都不要带来。”

“我本不要带他,他煞死跟我出来,怎么办法?”

“哎哟,你这人真是笨拙,不会调个枪花溜掉的吗?姚先生,你这人真正忠厚,这一点念头会转不出的。”

“准定这样办法,以后我约你出来,决定一个人来就是。”这时音乐停了,他们又回到原座上来,为了这一点原因,姚鹏忽然心一变,把小虞抛在旁边不去理睬他,他们交头接耳的说不完的话,小虞一句也听不清楚,心里自然有点不高兴,想想气不过的,跑下舞池跳舞去了。这里趁灯光黑暗时候,姚鹏在亭子间嫂嫂胸前偷着摸了一把。

客人在亭子间嫂嫂胸前偷着摸了一把,这原是极平常的事,譬如比这还要下作的举动做出来,老实说,她也只好逆来顺受,不能放半个屁,顶多对着客人瞟一眼,半真半假的骂你一声:“要死快哉。”然而也只能以风骚之态度表露出来客人方才窝心。现在她自命是一个女学生,而且出来的是交际,很有礼貌样子,想不到姚鹏会有这种轻浮的动作,当时她便把面孔一板,正言厉色的说:“姚先生,我希望你郑重一点,请你别当我是什么,我不赞成你这种样子做出来的,何况在这大庭广众之间,无论在你在我,双方都失面子。”

姚鹏一窘,笑嘻嘻的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无心的,请你别误会罢。”

“如果无心的,情有可原,我不是一个旧脑筋的女子,我深信男女之间这种举动是免不来的,这是出于太心热了,你的心热,我的心何尝不热,不过我以为这究竟是交际场中,不大雅相,给朋友看见,就可以估计到不知我是一种什么出身了。姚先生,我想你明白人,所以我劝你下次不要带朋友来,幸而你刚刚的举动,小虞先生没有看见,否则岂不要闹做笑话,你想是不是?”

“对不起,对不起。”

“我告诉了你这利弊,只会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看看你又真好笑。”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回转头去忍不住吃吃的尽笑。这时小虞一只舞跳好,回到座上来,看见她尽笑,问道:“你们笑什么?阿是笑我的舞跳得不好?”

姚鹏接道:“我也莫明其妙呀,她笑的什么?”

亭子间嫂嫂说:“真笑话呀,我不能笑的么?我看见刚刚跳舞时候有一对人真笑煞快的,那男子矮得一点点,那女的长得像电杆木一样,这可称他们是跳的掮木梢舞,或者苍蝇舞火柴梗子舞,你想要不要笑的?”

小虞道:“密司顾,你这譬如都错的,应该称他们为吃奶奶舞,因为男子矮,抱了女的,恰恰嘴巴贴在女的胸前,这不叫吃奶奶舞吗?一边吃奶一边舞,最像也没有了。”

亭子间嫂嫂又是一阵格格的笑,第二只音乐起奏,小虞又下去跳了,这里姚鹏想了一个办法,他轻轻的道:“密司顾,我有一点要求,你答应不答应?”

“什么事?”

“我想天气这样的热,不如开一个大一点的淴浴房间,我们在里面淴淴浴,吹吹凉,身体也舒服一点,不知你答应不答应?因为有一般女人带她去开房间,认为是失面子的,往往不高兴,所以我先征求密司顾的同意,同时我们谈谈讲讲,顶有意思。”

亭子间嫂嫂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一下头,表示答应的,接着便说:“小虞先生,你千万不要带他去。他去我便不去,老实告诉你。”

姚鹏听见亭子间嫂嫂答应去开房间的,心中一阵欢喜,她的要求不要把小虞带去,自然闲话一句,况且姚鹏去开房间,叫明白是去淴浴,其实心中早已不怀好意,男子转一个女子念头,任你如何规规矩矩,神气活现的结交一个朋友,走到煞末一只棋子,无非总是拆拆烂污,还有什么好套头,女的呢,任你是智识分子,知书达理,这一点总是不能够达,而且比不曾受过学问的更需要得迫切,这是天性使然,姚鹏一听到亭子间嫂嫂答应他去的,心想八九分道成是可以靠得住了,足见上海尽有许多女学生,许多公馆小姐,都没有出路,都感到性烦闷,这是一个铁证,我姚鹏派着过了一个桃花运,岂可轻易放她错过的。当下他吩咐亭子间嫂嫂先走到门口外面等着,他伏在桌上写下一张小条子道:“小虞:密司顾腹痛如绞,弟急送伊回家,再见,再见。”他把条子压在茶杯底下,也就趁小虞舞得起劲当口私下在人丛中溜掉了。

原来姚鹏这家伙把亭子间嫂嫂一直带到扬子,辟下七楼一个大房间,付下房钱,喊了二客点心一吃,开出玻璃长窗,遥望跑马厅一片草绿,非常醒目,晚风徐来,真觉凉快舒服,姚鹏道:“密司顾,我已吩咐茶房把浴缸擦擦清楚,放好一缸水,你先去淴罢。”

“为什么我先淴?”

“你先淴后淴有什么关系,我向来不忌的。”

“姚先生,不要,还是你先淴罢,因为这公共地方,浴布只有一条,男女不分的,我先淴……嘻嘻嘻。”

姚鹏一想:闲话不错,决意自己先淴,便笑道:“想不到你们女子还有这一套,哈哈哈哈,就我来先淴罢。”说着便把衣服脱得精光,只留下面一条短裤,跑到浴问里去了。

亭子间嫂嫂一人坐在阳台上吹风,她一头操心思:万一这客人淴好浴不放我回去呢,我是不是今夜就住在这里,这是一点,第二点,我伴了他有二天了,一个钱还没有到手,我应该如何向他开口,而不露一丝形迹,她又左思右想,忽然得了一个计策,决定这样进行。正在挖尽心计当口,姚鹏的浴已经淴好,他匆匆跑了出来笑道:“我淴得非常快,只有十分钟。水已放好,你进去吧。”

亭子间嫂嫂在浴间里把衣服一件一件脱的时候,姚鹏这家伙躲在钥匙洞眼里偷着张看,那里知道里面已经觉得,忽然把钥匙洞眼塞没了。姚鹏面孔一红,立刻逃到阳台上去了。

亭子间嫂嫂浴淴好,走到阳台上说道:“姚先生,辰光已经不早了,我想走哉。”

“什么?这房间一夜开销要三十只洋,不住多么可惜,你走了难道放我一人在这里,想你于心也不忍,我以为你既然来得,今夜就拆拆烂污,不要回去了吧,不妨明天回去打一个诳,在姊妹家里白相了,好不好?”

“哎呀,姚先生,你叫我来的时候,不是说是淴浴的么?何曾留我住夜,你们男子这副行为,我交关不赞成,什么叫做今夜就拆拆烂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