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鹏一手握住亭子间嫂嫂的手掌,贼忒嘻嘻笑道:“难得的留你一夜,何必这样子做出来,我又不是呆徒,我非常明白事理的人。上海滩上这种事情多得不可胜数,有什么关系,你也有这点年纪了,我也有这点年纪了,你又不是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那末我碰你一下身体,明天你可以告我三年六个月官司。老实说:我们现在乐得一个乐字,有这样好的机会,如果错过多么可惜,我三十只洋房间的钱,掼得一无名目,你想是不是?坐下来,坐下来,我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说。”说着硬劲拖着她往下坐。
亭子间嫂嫂面孔扮得非笑非哭的,好像满腹心思,无从发泄,半晌才道:“姚先生,你不知道我的为难呢,我做小姐到现在,从来不曾外面住过一夜,记得前年我在亲眷家里吃喜酒,晏了才留了一夜,第二天我回去爹爹就拿我来骂,从此以后任何婚丧喜庆,我去应酬了当夜务必回去的,今夜我如果不回去,明天爹爹一定查问,请教叫我拿什么话来回答他,我想想真是两难,早知道你化上三十只洋房间钱,来淴二个浴,我也要阻挡你的,现在你钱也付了,不住夜自然可惜,可是放你一人在这里,我也不好交代,说起来都是为了我,难道我这一点情义也没有的吗?”
“对了,你这样说来才对了,我以为你现在年龄长了,不能同三年前比较,想来外面住一夜决无问题,你可以说是小姊妹拖了叉了一夜小麻将,戒严在外头不能回来了,这也作道的常事体,包你一无问题,不妨试一夜看看?”
“真笑话,这有什么可以试的,姚先生,你说话总是带三分噱头,不过我在外面留一夜,咬定姊妹家内叉麻将,想来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如果一定同我吵,我光起火来脱离家庭,凭我这点年纪,这点学问,出去做工厂也未必一定会饿煞的,所以我本要今夜回去的,想想又恨起来,不过闲话又要说回来了,如果我脱离了家庭出来,一时手头是非钱莫办的,姚先生,你阿愿意帮助我一臂之力,你凭良心说一句,我为你牺牲,也就甘心了……”
姚鹏手一伸,神气活现道:“当然,当然,我非帮助你不可,我如何大的力量虽然不够,可是我打江西来回一趟,至少也有一二千块钱可赚,我分一半给你,也有一千搭八百块钱,这一千搭八百给了你,想来也可以过一时了。所以金钱两字不成为问题,密司顾,你尽管放心,经济力量,我一人来担保。对的,你还是及早脱离旧家庭的好,这样一个新女子,给顽固的父母管束住了,可惜之至,绝对不通之至!”
亭子间嫂嫂马上接着笑道:“我有姚先生经济上帮助,我也就胆子大得多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为什么给父母管束住不能自由,为来为去还是手头没有钱,所以过的暗无天日的日子,今天得和姚先生这一席话,我仿佛见到前途非常的光明了。”
金钱究竟是好东西,姚鹏答应亭子间嫂嫂将来脱离家庭后,关于经济上当以实力帮助,所以她就抱定宗旨,今夜拆拆烂污不回去了,横竖明天回去由她鬼话三千乱造一泡,跑来告诉姚鹏,说是家庭同她吵得不能登身,非脱离不可,那末就可以伸出手来问姚鹏要一千搭八百,闲话既然说出,赖也无从赖,否则她寻死问活的,将使你无路可走,姚鹏真是鬼迷心窍,当亭子间嫂嫂是个真正女学生,那里知道他一点一点钻进她的圈套无不自觉,在这地方亭子间嫂嫂放出全副手腕来迷恋这有血的大洋盘客人,使他要死要仙,叫名客人是来嫖她,其实客人反给她玩在手掌之间,当他孩子一般看待,所以她极力反对他带朋友来,小虞也是硬劲把他搬到老远去了,这样她可以大胆无忌的来向姚鹏进攻挨血,姚鹏不但不知道内中黑幕,并且他把生命也愿意丧失她身上似的,所谓但求美人欢心,什么都不管了。
他们两人在阳台上谈谈讲讲,姚鹏把亭子间嫂嫂忽然撩在怀里,她也就很服帖的给他撩在怀里一点也不倔强,只说:“姚先生,这里阿有人偷来看见的么?”
“这是七层楼,那里有人看见道理?”
“没有人看见最好,我心里真吓呢,我出世从小到今朝,不但旅馆里不曾住过夜,根本不曾有同一个男子这样恩爱的,我在学校里因为我生得顶标致的关系,许多男同学都追求我,写许多情书给我,我都不曾同他们有过来往,没有一个去理睬他们的……”
姚鹏一张嘴嘻开笑道:“你的心肠这样的硬吗?”
“这也不是叫做心肠硬,实在我不胜其烦呢,同学又多,你接受这个做朋友,其余的不去理他们,自必不欢喜,男子的醋心又邪气重,所以我一个也不理睬,一心读书,并且我家是陈旧顽固的,也不容许我在外面交际,轧男同学做朋友。现在我同你姚先生一碰头就这样恩爱,自己也真想不明白,人家说:三生石上有缘,所以一会面就拆散不开,也许我同你姚先生有缘呢?你看会不会的?”
“原是啰,我也有点莫明其妙,缘不缘虽然是迷信攀谈,但也不无有点关系,可惜我已早娶,不然我一定讨你回去。”
“讨我回去,我自问没有这资格,也高攀不上,你是一个飞机师,我一无半技之长,即使你讨我回去,我做你一个姨太太,未尝不情愿的,只须你夫人面前通得过,我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只不过我们两人太爱好了,反把你光明的前程丧失了,我想你有了我,一定是不肯再努力上进的,岂不是我害了你,我为什么要来害你,现在我们老大的中国,正缺少飞机师的人才,我以为你在这里享乐,暂时则可,留连忘返,我就不赞成,我希望你的脑筋要清楚一点,等到完成了你的伟大的任务的这一天,我们难道没有机会碰头吗?正多着哩,到那时候我们再来尽欢一番,你叫我怎么样,我无一不答应,因为那时候你已经成功了。”
“你这一番话我很感动,不过目前环境使然,我多不能称心,所以我现在习非所用,变为一个商人,你叫我暂时享乐则可,这句话十二分折服,遵守密司顾的意志就是。”
亭子间嫂嫂一手抚着姚鹏头发,笑着:“你能够听我的话,我真欢喜,不过你不要一时口是心非才好,但愿你记牢端午佳节前的一夜,我们两人在扬子七层楼上阳台外面说的话,晓得哇?”
这一夜姚鹏就同亭子间嫂嫂在扬子里发生了关系,事后,姚鹏忽然有点疑心起来,据密司顾口中说来她自己还是个处女,自然未尝接近过男人,何以一点处女形迹也看不出的,好像很老吃老做的一样,关于这一点姚鹏大为失望,下半夜两人都醒了回来,姚鹏盯紧问道:“密司顾,你好像不是处女,你老实告诉我?”
“什么?你的良心可说一点也没有的,我不是处女,难道是个什么?我倒非要你说出理由来不可,你们这一批无良心的男人,糟蹋了人家身体,还开口问得落这种话?”
“你不要光火,我不过这样问问你,因为根据我的经验,知道你的处女,尚有疑问的地方,除非这女子平日喜欢运动,赛跑,跳高,她的处女膜便在无意中丧失了,但是像这样的女子却很少,何况密司顾并不是进的体操学校,看样子十分温文尔雅,所以我想来想去,足足想了半夜,想不通,我这问题提出来,照规矩是不可以的,未免太轻视了你,可是不知如何会又溜了出口,总之:你是不是真的处女,还是……我都无权过问,你也不要光火,因为你已把身体许给了我,给我享了这权利,我是很满意的。”
那里知道这几句话一说,亭子间嫂嫂无由回答,忽然翻了一个身,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眼泪鼻涕挂了一面孔,流了一枕头,姚鹏把她身体扳转来求道:“好了,好了,这有什么哭头的,我不过问问你,难道问坏了?”
亭子间嫂嫂身体一别哭道:“不是这样说的,你问的这是什么话,叫我受得下受不下,我已经身体坏在你手上,你还抹了良心说这种话,叫我气不气,我真冤枉呀……”说着一阵打滚,把身上一条薄被一脚踢到老远,人是像发狂的一样。姚鹏弄得走投无路,觉得女人最难服侍,不过这样问问,就这样无法无天做出来,心想只好软来,便哀哀的说:“密司顾,请你顾怜我一点罢,我究竟不曾咬煞你不是处女,只不过说说而已,你就这样大发脾气,实出意料之外,密司顾,我向你赔个不是好吗?认个错好吗?好了,不要再哭了,我相信你是处女好了。”
亭子间嫂嫂一门头哭道:“你让我回去!你让我回去!我既然不是处女,我还有这只面孔见你吗?我死也要今夜死回去,明天我的爹爹同娘吵起来,一定说我在外面住夜轧姘头了,我的面孔何处去放,我不谅于你,又不谅于家庭,我只有去死了!”说着便回转身一跳下了床,姚鹏双手抱住不放她走,说道:“今夜回去,万万不答应,我良心不好交代,明天你如果家庭方面同你吵,我已答应你实力上帮助,不用愁急得,快快困下去,困下去!”
亭子间嫂嫂拼命要下床回去,姚鹏抱住她身体死不放手,这样仿佛一条蛇盘了一只田鸡,直至这田鸡力气完了,蛇才放了手,于是双双又睡了下去,亭子间嫂嫂仰着天花板叹了一口长气道:“ ,一个人是不可以貌相的,我这样一片心待你,身体牺牲在你手上,但愿你一心向我,明知不能结为夫妻,然而我们这样恩爱,那末又何致会推班了夫妻呢,以后各人的变化都没有定局,可是我现在完全失望了。”
姚鹏道:“我已经道歉,认错,下次决不问这话就是,你不要念念不忘,把它记在心头,况且圣人尚有三分错处,只要知过必改,还有什么话头的,困吧,困吧,天还没有亮呢。”
亭子间嫂嫂心想:万事只要适可而止,不要再牛皮糖下去了,便又翻了个身,面孔朝了姚鹏道:“你下次还问这话不问这话?”
“决不再问。”
“再问是什么?”
“再问是你养出来的。”
亭子间嫂嫂忽然格格的一阵笑:“哼,我会养得你出,真真罪过罪过,你下次不问,我们仍旧言归于好,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罢。”
天亮了之后,她急急要回去,又吩咐姚鹏不要把房间回掉,今夜也许可以再连一夜,待她回去看了情形,再说,姚鹏一口答应,并叫她回去了后,无论如何,即刻打个电话过来,他在扬子里等她回音,约在什么时候到扬子,亭子间嫂嫂也就答应下来了。
那里知道,亭子间嫂嫂去了不久,面色惨白的又赶到扬子里来,一推开房门,昏倒在姚鹏身上,半天开不出口来。这一急却把姚鹏急坏了,他把她一阵推拿的叫道:“密司顾,密司顾,怎么样,怎么样?”
“姚先生……完了,完了,我不可以再做人了!”
“为什么?你说,你说?”
“我……我给爹爹赶走出来了,天呀!我不能再回去了!从此我是无家可归的了!天呀!想不到我竟然到了这一天,姚先生,你如果不帮助我,我决定跑到阳台外面去跳楼自杀了!”说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放声大哭起来,姚鹏双手抱住她身体,呆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自知闯了一个大祸,不知如何以善其后,半晌才说:“密司顾,你不用哭,一切都是我害了你,好得我闲话在先,目前我决定先送你五百只洋,你自己去租一间房子,买几件必需的日用品,再买张床买张台子,椅子,我决定明后天提前动身到江西,急急把这一票货色卖了之后,可以多赚几百块钱,我再来贴补你,总之:我这个人自问良心还不算坏,你一人的生活我来维持自不成为问题,从此不妨我同你暂时同居,这办法好不好?”
亭子间嫂嫂止住哭,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事已到这地步,只好暂时请你帮我这笔钱的忙,不过我手头一有成数,也要奉还你的。”
“目前不谈不谈,你先用了再说,这仿佛一笔风流债。”说着便签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亲手交给亭子间嫂嫂叫她赶快去领款,领了款再到扬子来会面。
亭子间嫂嫂眼泪丁丁的接下五百元一纸支票,垂了一个头轻轻的道:“ ,我如何可以交代姚先生呀,我同你仅仅一共做得二三天朋友,就伸手要你的钱,明白的还不去说它,不明白的以为我是个女骗子,其实天地良心,我的的确确给爹爹赶走出来的,幸而事前我已经告诉你过,我爹爹是个顶顶顽固的人,不过我不曾料到他忽然会下这一记辣手。 ,做一个人实在太无意思,今次的事我已经看得穿完穿完了。”
姚鹏道:“隔了一天你再回去一次,不妨试试看,看他会不会不许你进门,因为一个人火头上样样不管账的,事过之后,也许有点懊悔,你究竟是他养的,他究竟是你爹爹,父女之间当然有谅解时候,我想:你的爹爹决不会绝对的不许你进门。”
“姚先生,你不知道呀,他已经说过,说我再踏进顾家门口一步,把我脚骨子也敲断,从此脱离父女关系,骂我是贱骨头,骂我不知廉耻的东西,譬如从小没有养我这个女儿,可想而知已经闲话给他说尽说绝了,也至矣尽矣,我回去难道愿意给他敲断脚骨子吗?姚先生,我以后还要做人,我不是这样给他糟蹋算数的,不过你姚先生现在不帮助我,我也唯有一死了之,我做人已经做得怨尽怨绝了。”说着拿块绢头频频拭泪,显出不胜凄凉的样子。姚鹏跳起来道:“你爹爹既然无情无义,自己一块亲骨肉,尚且如此下得落辣手,你也不要承认他是你爹爹,他既然对你无情,你为什么还拿义来待他,老实说一拳来一脚去。密司顾,你放心,我来维持你以后生活,我拍胸脯担保就是。这里五百元,我替你这样支配:五十元租一间前楼面,或者租一间双亭子间,三百元买一套木器家什,五十元一切零星日用品,还有一百元过一个月总可以勉强过去,如果不够说话,木器就缓一步买,等我这次江西回来,就有钱,再贴补你。”
“那末以后日子呢?”
“以后日子,我按月津贴你三百只洋,作为同居费用,不过密司顾,这你千万不可说出去,假使我家里太太知道了,便了不得不得了,我希望暂时我们两人同居,以后再看机会进行,再结婚,你意思如何?”
亭子间嫂嫂想了想道:“好是好的,你这次急急动身到江西去,什么日子回来呢?你放我一人在外面,我也有点怕,万一你一时不回来,我钱化完了,叫我去向啥人开口?我的意思,你既然帮得我忙,索性就帮我到底罢,再加我三百只洋,那末我一则家什也可以买完全,二则你一时不回来我也可以过得去,一个人出门经商是没有一定的,万一你长远不回来,叫我吃点什么?”
姚鹏一想:闲话果然不错,便说:“好,好,我再开三百元支票给你就是。”说着又摸出支票簿来匆匆开下了三百元给她。亭子间嫂嫂接在手里毫不客气的便放进手皮包里去了。
就在这一天亭子间嫂嫂分别了姚鹏,走出扬子便一脚不再去了。可是事前双方约好的,姚鹏还吩咐她去领了款子回来再到扬子来一谈,不妨两人一齐去买家什,同去寻房子,待一有了着落,不是姚鹏出门经商回来,可以直接到小房子里来享受同居之乐,那里知道亭子间嫂嫂就趁此机会脱了身。原来她也有她的苦衷,如果这时候再不脚底揩油,便真的买了家什,租下房子,事情反而弄僵。一样要同他分手,不如趁快,横竖钱已经到手,她的第一目的就是挨他的血,如今既已如愿以偿,再不走路世上没有这个呆虫的。所以当她走出扬子时候,曾经再三考虑过一下,决定不再去理睬他,马上一部车子,到了银行,二张支票,一共八百元,点也不曾点一点,便塞在手皮包里匆匆就走。
她回到会乐里,把钞票安放好了之后,居然很神气的跑到隔壁房里来说道:“朱先生,我看看你一天到夜,坐在房间里尽管埋头写稿子,也不知道一天能赚几个钱呀?”
“亭子间嫂嫂,我同你做邻舍也不是一朝一夕了,我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何苦还来挖我痛疮呢?”
“哈哈哈,我不过这样问问你,你又何必多心?朱先生,我认为一个人太平平稳稳过去,未免没有出息了,我看你生活很苦恼,日日写,夜夜写,一个人瘦成一副骨头,平日也没有见你看过一本戏,买过点咸的甜的来吃吃,衣服是穿来穿去这几件,袖口起了油光,也不曾见你剪过新的衣料,新的行头上身,香烟……喔唷唷,吃的还是蹩脚牌子,烟叶像稻草,那能可以下喉咙?头发长得这么样,也不想去剪剪,胡子像板刷,不上店去剃,那么买把剃头刀,不会自己修修的,一个人太做人家了也不好的,像我做你这样子,老实说:一天也过不来,万万办不到,朱先生,我劝劝你还是看穿一点罢,何苦呢,人生能有多少光阴呀?”
我忍不住笑道:“你这一票话,那里学来的,我简直给你见得分文不值了,我不好说重你一句,难道你的生活有比我胜一筹吗?我以脑力换人家钱,果然苦恼,但不掉脸,你把肉体去供人家享乐,未必有胜于我,彼此生活方式不同,归根结底都是寄人篱下可怜虫,你也不用来问我一天能赚几个钱罢,当然不像你在客人面前随意灌一灌迷汤,敲一记竹杠,钞票一五一十到手,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了。”
亭子间嫂嫂有点骄傲之气的笑道:“朱先生,你知道我这三天之中,给我搭着一个客人,用种种挖儿,骗着多少钱?”
“不知道。”
“哼,告诉你,一共给我骗到手了八……八百元!”
我惊异得不知所措,她把这一番经过情形告诉了我之后,我认为她这一种行为,简直是个大骗子,曾经受过知识的女子不一定能够想得出,我说:“佩服,佩服,可惜你还是大才小用了,你这一副手腕用到正当的事情上去多么好,然而你是走错了路了!”
亭子间嫂嫂不承认是走错了路,她振振有辞的说:“朱先生,你真是寿头麻子,像这种有血的客人,不敲他一记真是洋盘,你但想好了,他当然不怀好意,想转我念头,才情情愿愿把钱来送给我,如果规规矩矩的,看我阿会敲他的么,天下的事没有上联,那会有下联,况且我吃了饭,出空了身体,专门陪男人白相,不想进账一点的?”
“不错,不错,对,对。”
“自然不错的,我既然吃得这行饭,还有什么客气,天底下自有这许多死不完的瘟生来给我钱用,好像前世欠下我的,说句笑话,我不向他们伸手,他们也要化在别个女人身上去的,每个男子对女人都是不怀好意,转到坏的念头上去,我就利用这一点来向他们挨血。往往有许多男子,别的事情上面不肯化一个钱,譬如请他们对慈善事业上捐一点,真是一毛不拔,死也不肯的,而唯独对女人面上一千搭八百很轻飘的拿拿就是,这一票家伙,要他们呕出一笔钱来,也只有我们用挖儿去噱他,倒是不费吹灰之力,像这位姓姚的客人,我说一句要他五百,一口就答应,后来我派派五百只洋还不够用,再叫他加三百,也就闲话一句,半个不字没有,你想爽快不爽快,我叫良心还算好,否则开口要他一千,二千,看他拿出不拿出,因为我也看人打发的,不是一味乱来,当敲则敲,不当敲便不敲,老实说:我开得口,包是有把握的,过去我也看尽不少客人的脾气了,你看我对括皮的阿会开口吗?反之有的客人我情愿倒贴给他,这就叫我的眼光也不是全在金钱面上转念头的,就拿我老客人吴成镛来说,朱先生,你知道不知道,我暗底下陆续贴给他已经足足毛五百了,他来一次,不管他开口不开口,我总是私底下把钞票塞到他西装裤袋里去,他也很知趣,一点不推托,假痴假呆的一会走了。”
我笑着抢道:“这算什么名目?”
“这算什么名目呀,这就叫我中意他小白脸……”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不好意思的一笑,接下去说:“我一点不瞒你朱先生,所以老实说出来,我觉得上海滩上这种呒啥希奇,男的贴女的,女的贴男的,都是一样的。只要各人一个欢喜,一个心爱,我欢喜吴成镛倒还不一定欢喜他小白脸,小白脸上海滩上要多少有多少,因为他这个人,良心交关好,新出的影戏片子开演,他必定送票子来给我,有时还陪我去看,真所谓待我像他太太一样,我感激他这一点热忱有良心,所以我欢喜他。”
我笑道:“假使我也常常送影戏票子给你,你会不会倒贴给我?”
亭子间嫂嫂扑哧一笑:“我也愿意倒贴给你,只是我一个身体不能一分为两呀,至少吴成镛晓得了也要吃醋的呀。”
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自有一种风骚之态做出来,譬如眼睛瞟我一瞟,头像有铜丝的一摇。我看见她这一副样子,起初颇有点浑陶陶,然而看惯之后,心也不为所动。隔了一会我说:“你真聪明的,到洋盘客人面前敲来的钱,去倒贴小白脸,我认为太不值得,你自己还是不实惠,依我主张,你应该身边也积蓄几个钱,现在局势不好,世界大乱当头,我们也不知如何了局,以后的变化莫测。在这时候,各人极应该约束自己,财力物力都需要节省,并且你这行饭,我早早劝过你的,决不是长久之计,只不过卖一个青春,一个女子,充其量,能有几年花般年华,你现在已经去了三分之二了,依年纪派起来,从十六岁到念五岁,这短短十年,最是女子黄金时代,你现在已经念岁开外了,岂不是黄金时代去了三分之二。你如果再不谋积蓄以及将来大计,必定是要吃苦的,我说句老实话,你也不用动气,依你这样生活下去,将来决不会有好结果。物极必反,循环报应,任何一等的大本领,总是逃不过这圈套,你的意思,我非常明白,为来为去为了生活,错果然不错,世上一切罪恶,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包含在里面的,决不是无缘无故要杀人放火,做贼做盗的,譬如你设计在那个姚客人面前骗到了八百元,那末你做肉一点,自己实惠一点也不去说它,而偏偏私底下又去倒贴吴成镛,试想值得不值得,这是一点,你还没有想到,万一那姓姚的飞机师,因此气愤之下,各处打听你这个人,一旦被他找到,试问你拿什么话来对付他,当然你的女学生假面具完全穿绷了,还有面孔做人吗?……这是我同你私人谈话,你不要误会,我不这样反复解释给你听,你一时窍门是不会开的,你再细细想想,我说的是不是好话?”
亭子间嫂嫂给我这一阵唠叨,便脚一跳,手一伸道:“喔唷唷,朱先生,我摸到心思了,你一定不赞成我倒贴吴成镛的,故意城头上出棺材,打老远兜转来,反对我去贴他,这呒没关系的,高兴就贴贴,不高兴就不贴,这完全出于我的主意,他又不能够向我来开口,你朱先生也太气派小了,还说人家将来没有好结果,我真不高兴!”
“如何,我早料到的你一定不欢喜,叫你不要误会我意思,还是误会了。你再仔细辨辨我的话是好是坏,我同吴成镛先生仅仅见过一面,而且根本不曾谈过话。你倒贴他更与我风马牛不相干,何气派小之有?我刚刚说:他送戏票我也送戏票给你,原是说的笑话,你便不管三七念一说吴成镛要吃醋的话,足见我一点不以为意,知道是你吃我豆腐,我现在劝你一番好话,反给你不欢喜,实在出于我意料之外,算了,算了,我以后决不再多噜苏就是。”说着我管我拿起笔来写稿,不去理她,不受人劝,此人结果一定失败的。
当时她负气一走到隔壁去了,这一次之后她有一个多星期不到我房里,也不问我一句话,直到那一次我在露台上吹风凉,她在黑头里上来喊了我一声朱先生,我们才言归于好,原来她有一件大事要来同我商量了。
这时一天星斗,四望半天的红光,四大公司的霓虹灯反映,把黑夜的天空,渲染得一片紫红色,亭子间内又热又闷,吹不到一些风,如果早一点上床,臭虫是成群结队的爬出来,实在痛苦,当这夏夜,我一人拖只小凳子总是坐在露台上纳凉,吹得一身凉爽之后才回到亭子间里去。这几天心中很不高兴,拿自己一片好心去待亭子间嫂嫂,反惹她不欢喜,心想新做邻舍都好的,日子多了双方自会发生厌气了。我打算搬场,又打算回到安徽去,不知如何的几天来这思想盘绕我心头。正在七思八想之间,铁扶梯上走上一个女人,黑暗里我看不清楚,及走到我面前喊了一声“朱先生”,我才知道是亭子间嫂嫂,我说:“你为什么这老早就回来了?”
“朱先生,过去的事,是我不好,请你原谅吧,我这个人脾气真坏,可是随便什么也说过算了,从来不放在心上的,请朱先生也不要放在心上罢。”
“笑话了,那一天明明是我不好,我因为多嘴多舌,多管人家闲事,不要说你听了不欢喜,就是我听了也不欢喜的,是哇?是哇?”
亭子间嫂嫂格格一阵笑道:“喔唷,朱先生,我现在已经认错了,你这样说,比打我还痛,你索性打我二记罢。”说着伸出一只臂膊过来要我打:“你打罢,打罢……打罢。”
我忍不住笑起来说:“打,我也下手不落,你现在既然认错,当然我们仍旧言归于好,我还要你说一句,那一天我劝你的话,到底是好的是坏的……”
“好话,好话,完全好话,朱先生,我实在感谢你的好意,我年纪真是活在狗身上,你还是当我小囡看待罢。说起今夜我有一桩大事要同你朱先生商量,这桩大事也可说是我终身的大事,想想我决意要嫁人了……”
我抢道:“好极,好极。”
“好当然是好的,只是我还不能决断,所以要同你详细讨论,原来我那一天搭着一个客人,这个客人真真有钱,听说他开有三十六爿烟纸店,三家典当,二家酱园,三家帽子店,一家棺材店,起初我以为他吹牛,逼住他说出招牌,他都一一说得明明白白,开在那一条马路上,经理什么人,多少资本下场,我想这是不会说诳的,但看他一身穿着,用钱,派头,也可想而知的,前天他带我到红梅去吃点心,吃的是汤团,一客五只,因为吃得滋味好,再连了一客,一共四客,结下账来,一共要念四元几角,你想他阔气不阔气,合下来要一元二角钱一只汤团了。他真阔得可以,开的房间都是东亚,大东,有一次开的是念几层楼的国际大饭店,我真是出生出世到现在没有见过这大市面,他很平常的不以为奇,来去是坐一部大汽车,车子里还装有无线电,一路开一路收听马连良的戏,你想想看,他真是阔得无可再阔了的……”
我有点奇怪的说:“你如何会得搭牢他的,像这样的贵人,想来决不会白相游戏场?”
亭子间嫂嫂笑道:“当然啰,说来也是缘分,原来我在跳舞场里搭上他的,自从那一次跟了姚飞机师到过跳舞场之后,我一看里面阔气的人实在不少,心想也混在里面派派窜头看,阿有客人给我搭到手吗?如果额角亮给我搭到手的都是有钱的少爷大亨,这是不用说得的,实在天热,公司里没有好客人了,走进去都是短打扮,一身汗酸臭,我真头痛,所以不得不另谋出路,这次夜花园里搭着的飞机师,究竟给我骗到手一笔钱,这就是我另谋出路的成功,胆子一放大,就到大舞场去混混看,横竖难为一杯茶钱好了。那里知道竟然给我搭到一个大亨,我做梦也不曾做到的,哈哈哈哈……”
我急道:“怎么样,这个大客人,他打算讨你回去?”
亭子间嫂嫂头一点道:“原是啰,他同我讲过二次要讨我回去,自然我表面上不好意思拒绝他,便一口答应了。不过这是我的终身大事,过去我不是不曾嫁过人,然而都没有好收场,这次嫁人我不得不再三考虑,只因这种场合搭牢的客人,我怕的他们都抱的玩弄女人的心想,实在真心的百不得一,一时的嘴上说如何好如何好,终难可靠。我嫁人嫁人也嫁得怕了,尤其像这种有钱的人,他仗了金钱的势力,讨个把女人原是一件极平常的事,那末他一时不欢喜你起来,立刻也可以把你抛到老远去的,横竖他有的是钱,尽可以又去拣一个,我所怕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还是不能决断,然而派派他的手面,不嫁给他又可惜,像这种有钱有势的人我是万万接近不上的,真是踏破铁鞋也无从觅处,岂不是我的鸿运来了,别的不去说它,爱情两字就甩开了不说,那末我下半世的吃穿是毋庸忧虑的,一个人生在世界上为的是什么,为来为去还是为了生活,十全十美的事既然达不到,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的在外面漂流无定,干这掉脸的行当了……”
我说:“你这主张是不错的,不过你要抱定宗旨,切勿犹疑不决,存心嫁的,决定嫁,不要又想嫁,嫁过去又恐怕他把你遗弃,这念头便要不得,一个人做事,果然前后要顾到,然而决不能这样周密,事实上也不可能的,依我看来这个客人,如此有钱有势,府上恐怕还不止一位夫人,他对你如何说的?”
“原是呢,还有这一点,我忘记告诉你了,他同我说家里已经有下了五位太太了,把我讨去是派着做他第六姨太,我以为做人家一个姨太太倒没有什么关系,况且我肚里明白,吃过像我们这行饭的,贪图的人实在少,生意上的女子啥人肯来顾问,既然讨得,总是派着做小的地位多,不用说得,我倒也情愿的,只是我们内里闹出意见来,我也有点怕,我做第六个姨太太,自然处在顶顶小的地位,不是要给她们吃瘪的吗?这一点我也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来。”
我说:“这倒毋庸忧虑的,当然六个姨太,自有六个地方或者六个房间分开来住,不是混在一起的,那末个别隔开,你们也无从闹起意见,不过闲话是这样说,日子久了,难免总要争风吃醋的发生,老古话:若要家不和,讨个小老婆,足见讨一个小老婆,就可以使家庭不和起来,他现在一讨就讨了六个,那还有和的日子?不过他有手段,有钱的压力,他能够一个个敷衍得周到,平日又不使你们大家多见面,想来即使闹点意见,不难马上太平无事,说起我们的书局老板,他现在有十个姨太太,听他说还要讨二个,配成十二个,称为十二金钗的,你的客人还只六个,不过半数而已,不但不多,也是平常的事,中国的财翁,饱暖思淫欲,大都讨起姨太太,起码是十个八个不算一回事,所以我听你说来像这样的贵人,府上决不只有一位,果然给我猜到。”
亭子间嫂嫂想了想,忽然笑道:“朱先生,那末你的意思,还是叫我嫁的,是不是?”
我说:“我的意思并不是一定要叫你嫁,也不是叫你不嫁,主意还是要你自己打定,不过以我看来,你这位大客人如果诚心讨你的,你还是趁此机会嫁的好,这个机会如果放弃了,以后像这样的客人实在难以觅得到了。听你说来,我想:只怕他是同你说说笑的,并不是真心的,你大概总有几分看得出苗头吧?为什么呢,你们相见才只一个星期光景,他便下决意讨你吗?这比开特别快车还要快了!”
“朱先生,你这话果然不错,依我看,他诚心是诚心的,同我讲过也不止一次,他再三调查我身世,我是这样打诳的,我说:我是苏州人,出身是大户人家,爹爹从前做府台衙门里差司,只是有下嗜好,把一家财产完全在他小洞眼里呼光了,我同他发生了意见,便私底下负气跑到上海来的,耽搁在一个亲眷人家屋里,我的娘早死,上无阿哥阿姊,下无弟弟妹妹,到上海来只一个光身,幸而亲眷还好,招留我住下,我想到过去及将来,这日子我还是自杀的好,只是我又下不落这记辣手,亲眷是邪气的好,总是劝我达观一点,看穿一点,究竟我年纪还轻,前途很光明,何必要走上这条绝路,以后有好的人家由她们代我择配出去,不是也就安逸的过一世了。我真是忍气吞声,厚着一张脸住下去,只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上海不觉也留下了半年把,亲眷曾给我配过男人,只是我都不中意,没有答应,屋里住的闷了,所以才出来散散心,来到舞场里见识见识,我看见做舞女的生意很好,这倒是女子的职业,我又想去学跳舞,学会了,做舞女,一方面我可以寻点钱,手头也好活络,免得常常向亲眷开口借,我心里也难为情的,一方面我也可以放出眼光来看人,如有好的客人要我的也就嫁了吧。……朱先生,我这诳打得像吗!当时他是相信得不得了,我真欢喜的……”
我笑道:“不要叫他相信,就是我听了也要相信的,你这一张嘴真是说得死去活来,佩服,佩服。”
亭子间嫂嫂一阵笑道:“我如果不这样乱说《西游记》的,事情不要僵的吗?朱先生,你真忠厚,现在外面的人,那一个不吹牛不说诳,尤其是我们全靠一张嘴巴骗几个钱呢。”我说:“他听了你的话,当时如何说法?”
“他便老实不客气的说要叫我跟他,问我阿愿意不愿意,他才一五一十的将他一番情形告诉我,说是开下三十六爿烟纸店,几爿典当,酱园,帽子店,棺材店,又说他已经有下五个姨太太,我跟了他派着第六个,我说:‘我们今天初次遇见,可说是萍水相逢,就论到嫁娶,未免太急促,即使我们有缘,双方真有意思的,亦要经过做一向日子朋友,而后再谈到这一层。’他很赞成,不过我这个人很直爽,不喜欢三心两意,说做便做,当时我告诉他,待我回去问问亲眷吧,这是第一天舞场里情形。”
亭子间嫂嫂接下去说:“我同他第二次会面又还是约到舞场里,我们没有下去跳舞,只是坐着清谈,我看他摸出来的挂表是金的,链头也是金的,摸出来的香烟盒子也是金的,里面装的香烟全是茄力克,手指上套的金刚钻戒子,有像蚕豆那样大,亮是亮得刺人眼睛,他今年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光景,嘴巴上留有一块小胡子,人不长不短,个子瘦瘦的,一双眼睛非常有精神,分明这个人极其有英勇之气,一口上海本地白,看他说一句就派一句用场。真所谓言不多发,可是句句着力,到底有钱人自有有钱人的福相,无疑的像这样的男人我是一百念分满意,他说要讨我,又说我祖上有积德,才会同他相遇,吩咐我回去商量商量,我问他尊姓大名,却始终不肯说,不知什么道理?”
我说:“也许他是上海一个闻人,所以名字不告诉你,恐怕在外招摇,有点不方便。”
“我也想到这一层的,否则他不用守什么秘密。我当时盯紧他问,我说:只须我亲眷一口答应,马上就可以嫁给你。我现在可说已是你的人了,为什么你的尊姓大名不告诉我呢?根本我又不会叫出去,难道我这一点道理都不懂吗?他还是不肯说,后来我说:你这样待我,仿佛是儿戏,毫无诚意,我又何必拿真心来待你,区区一个名字都不肯说,还叫我回去商量,我亲眷问起来,男家姓啥叫啥,我瞠目不知所答,你想对方姓名都没有弄清楚,如何谈到娶嫁呢,天下会有这样滑稽事吗?他才笑了笑道:告诉你没有关系,我姓石,名字叫春波,我是南浔人,而且南浔姓石的是我家大族,我的上海公馆在大西路,你回去告诉你的亲眷,只须说南浔石家,也就知道的了。……”
我跳起来说:“哎呀,是真的?”
“他这样说当然真的呢。”
“那末你赶快嫁,赶快嫁,南浔石家确是富庶之家,平日不轻易同一般人接近,所以他可以夸口,说你祖上有积德,才今天同他相遇。这是的的确确的事实,你的运道一准来了,所以自会有贵人来看上你,亭子间嫂嫂,我劝你一准嫁给他吧,这个机会,千万千万别让它错过,南浔石家真是大富大贵的,何怪阔得了不得,石春波不知他那一房,我不明白,总之是个大阔佬,人人知道的。”
亭子间嫂嫂欢天喜地的说:“朱先生,你又不出门去交际的,如何也知道他呀?这真是笑煞人快哉。”
“我如何知道,因为石家有个藏书楼,里面的书有上十万八千册光景,我去参观过,所以知道,南浔独家多寄户,如石家,张家,刘家,邢家都富有,有名于江南一带,他们现在的子孙,有贤有不贤的,可是景况也不及从前了……”
亭子间嫂嫂连忙把那只小椅子坐近点说道:“朱先生,依你这说法,石家确是一个大富翁,我决意嫁给他,只要他有钱,爱情两字甩开不说,那末我下半世的日子总不会吃苦的,你以为是不是?不过他要如何的排场,要我亲眷出面,还要什么男家媒人,女家媒人,种种名目,我可说完全不懂的,这如何办法?”
我说:“这无所谓的,只须你同他说明白,一切简便,免除许多麻烦,依我想来,他决不会铺张,因为这究竟是讨姨太太,并不是讨第一个正室夫人,要什么大排场,也许他的主意,叫你到他家里去会一会家里的人便算了,有钱的人讨姨太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不算什么,正因为容易的缘故,所以将来一言不合,闹小意见,离起婚来也是便当的,那末他可以请你走路。不要你便立刻不要你,你同他打官司,有什么根据?结婚证书有吗?这种事想你耳边也听见得多……”
“那末我决定同他结婚。”
“这岂可由你主意,而且结婚根本是办不到的,结婚也便犯了重婚罪,有钱的人,他最恨的是这种麻烦,你要求他结婚,恐怕希望很少。”
“哎哟,你这样说来,我嫁给他,以后的日子,还是一无保障,他一时欢喜讨我去,不欢喜便甩开我,又还不是白白一场空!”
“不过话是这样说,只要你手段高明一点,在他面上多用点迷汤功夫,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只须你待他好,逆来顺受,当然他也不至于一定是会遗弃你的,这一点我以为你不用忧虑,眼前成问题,还是他是不是诚心要你,如果诚心的,你还是赶快嫁的好,机会切不可错过,并且要进行得快,千万别让他冷下来,因为一冷就恐怕有变化,你明白不明白?”
亭子间嫂嫂想了一会笑道:“我的心真是七上八落,所以要同你朱先生商量。他又约着我明天在东亚旅馆会面,听我的回音,我就答应了他罢,以后日子如何,过一天算一天,只好碰碰我的运道了,我要嫁人的心,以前很迫切,可是这一向日子来,我又冷淡了许多,觉得嫁了人也没有什么大意思,嫁得好果然是好,万一嫁得不好,又还不如我这生意上的日子来得自由自在,因为写意惯了,开心惯了,眼界也看高了,除非真真有钱的男子还不去说它,譬如普通做生意的男子,我真也不在眼里,根本寻几块钱一月,一二百块钱一月薪水,真也不够我买点胭脂花粉之用,试问我嫁人反而是吃苦头,我何必要嫁人,朱先生,我这话你要听么?”
我笑道:“对了,所以这位石春波大富翁,做你的丈夫才是资格,这实在是你的时来运来,从此我再不喊你亭子间嫂嫂,应该叫你石太太,哈哈哈。”
“朱先生,我嫁过去了之后,我一定在他面前,说说好话,替你介绍一脚好生意,派你做阿大先生,管账先生,好不好,你不要再写什么稿子了,阿愿意?你赶快拍拍我马屁呢,格格格格格……”亭子间嫂嫂眼泪也笑出来了。
待这一次亭子间嫂嫂同石春波在东亚会面后,双方更加投机,一个决意讨她,一个决意嫁他,只须两人愿意,一切什么麻烦,都一塌括子取消。亭子间嫂嫂有一点意见提出来的,就是一切尽管节省,唯独结婚非举行不可,她说:“石先生,一个女子嫁人是一件终身大事,毕生幸福也就在这一个关键,没有经过结婚,说出去未免不雅相,我同你的结合,仿佛是轧一个姘头,说出去多么难听,何况像你石家门里是一个大户,决不愿意这样做的。”
石春波道:“你不用多噜苏,我讨姨太太,连你已经第六个,除了第一个正式结婚之外,其余个个都不曾结过婚,你不用捧了卵子过桥的放不下心,结婚有什么意思,有结婚这一点钱化用,不如替你买一只钻戒,多么好?所以你不用想出这种名目来的,我欢喜爽爽快快。”
“不是的,不结婚,我没有名义做你家的人?”
“什么名义不名义,你的名义就是六姨太,你到了我家里,他们自会叫你六姨太的,这不是名义吗?”
亭子间嫂嫂一时想不出闲话来回答他,半天不做声,石春波道:“我欢喜你才讨你,你中意我才跟我,闲话已经尽了,其他都是可删的闲文,我见了结婚就头大,过去我讨的四个姨太,一个也不曾结婚,而讨你要结婚,我不要给她们敲耳光!”
亭子间嫂嫂听见他这样敲钉截脚的句句闲话弹硬,又觉得这个客人手段很厉害,不大好弄,那末他咬定不结婚我还有什么办法,就依他不结婚算了,不过以后日子难以保障,则不妨叫他答应我几件首饰,多少银行存款,万一他忽然不要我起来,我席卷了这点首饰存折也可以过一个半世日子。便说:“石先生,不结婚尽管不结婚,不过你送我一只钻戒,我觉得一只钻戒不够,没有其他首饰也不伦不类,横竖我的也就是你的,你的也赛如我的一样,一个女子唯一生命也就是首饰,你石先生大富大贵,我这一点要求,当然答应的啰。”
石春波道:“可以,可以,我带你到哥伦比亚首饰公司去拣选好吗?去,去,我们马上就去。”说着穿好衣服,便一部汽车到了首饰公司,亭子间嫂嫂看看满橱窗都是珠光宝气,眼花缭乱,不知道那一样好,便拣了一只四克勒的金刚钻戒子,一只翡翠镶的戒子,一根珠项链,二朵胸花,一只钻镯,一只镶钻的手表,一副珠环,再拣也好像下手不落了。石春波说:“你要什么拣什么,不用客气。”
亭子间嫂嫂索性又狠一狠心,拣了一只四克勒钻戒,同起先拣的配成一对。
石春波才不慌不忙,结下账来一共要二万五千八百元,便开了一张即期支票,付了公司,便匆匆出来了。
可是真不凑巧的,亭子间嫂嫂满载而归的时候,路上却给那个飞机师姚鹏撞见了,他把她一把搭牢,死也不放手。
亭子间嫂嫂回转头来一看,心里“怦”的一跳,原来伸手过来拖住她的,就是那个飞机师姚鹏,这一窘真窘得可以,好得她素有手腕,态度向来镇静,心里发急,面上一丝也看不出,便脚一蹬,居然来个巧笑,急道:“哎哟哟,姚先生,你到那里去?”
姚鹏笑道:“你这个人真不作兴的,害我在扬子里等了你三日三夜,才知道你拿了我的钱去杳如黄鹤,然而我心不死,每夜到夜花园找你,想找到你问个究竟,你不嫁给我,根本没有关系,不过事情不是这样不死不活的半空中吊着的,也要讲个明白解决办法,而后分手,这才不错,免我弄得茶饭无心,直到今天江西还没有去,你想:我精神上,忽然受下这一个打击,还有心想做生意的吗,顾小姐,这里不是谈话地方,我们到左近茶室坐一会罢,我还有许多话要说……”
亭子间嫂嫂眉毛一皱,急急的说:“姚先生,姚先生,这真真对你不起的,实在当天我有不能同你会面苦衷,待后来我赶到扬子,你已经把房间回掉了,请问我如何同你相见,你不知道我心里真真比你还焦急十二万分,也正同你找我不到一样,今天真巧,我们会在这里相见,好的,到茶室里去坐一会吧,我本有许多话要告诉你。”
他们来到茶室坐下,泡下了两壶茶,姚鹏这人十分忠厚,讲话句句诚恳,始终承认亭子间嫂嫂还是个女学生,不过今天的装束完全改变了,穿得十分摩登,仿佛一个公馆里的少奶奶,手上那只串洋珠子的手袋,里面装有饱满的胖了起来,站着坐着都不离手,姚鹏显然面色很萎顿,领带打得一歪过去,也不把它弄整齐,这无异失意的样子,原来他正为了亭子间嫂嫂骗了他一票钱,受下了一个人财两空的打击,自然很伤心的,今天的会见,他准备如何办法对付她,别的都不去说,却要谋一个彻底解决才是道理,他总不能够尽管在上海天天荡马路,而放弃江西的贩卖生意不做,为了一个女子,未免损失太大了。他坐了下来期期半天不曾开口,他不知拿什么话来问她才好。亭子间嫂嫂早早看出他的心思,不待他开口便先把大门关闭起来,她说:“姚先生,我很对你不起,幸而今天我们路上撞见,我得以忠实的告诉你,请你心里不要难过,这不是我的不是,归根结底还是我陈旧家庭害了我,我不是早已告诉过你,我爹爹,我姆妈都是守旧的,那一夜我同你在扬子住夜,不曾到家,不是第二天我爹爹就不许我进大门口一步,我同你商量结果,承蒙你给我八百元的安家费,我也一心一意决定跟你过日子算了,别的一点念头也没有了。那里知道,我姆妈终究是舍不得她的亲骨肉,另外又挽出亲眷把我劝了回去,他们恐怕我仍要溜脚,所以当我犯人一样看守我在房里,不放我出门口一步,那时我心里虑到你,恨不得背上插两只翅膀飞到你身边来,待第四天我可有机会溜脚了,急忙赶到扬子。你已经房间也回了,当时,我昏倒房门口,这你可以去问茶房的……”
姚鹏听见亭子间嫂嫂一味胡言乱道的说来,认为句句真心的话,不但不恨,反而十二分感激,他说:“你的家长挽人出来劝你回去,这是一桩好事,一家骨肉仍旧团圆,那里会有的,我心里不难过,只有欢喜,你也不用难过,不要为我而伤心,你何必还找到扬子里去昏倒房门口,听你这样说来,我心里愈发不安,依我看来,你的前途的确很光明,所可惜的就是环境太坏了,如果有好好的环境,再求深造,将来不难成为一个交际之花,依你这品貌,口才,身段,态度,无一不好,当初我在夜花园里遇见你,疑心你是一个天人,心想夜色朦胧中有这样的美,不知阳光底下看见,是不是还是这样的美,待第二天看见你的美貌反胜于夜里看见,当时我有点不能自已起来,大凡一个男子爱上一个女人,我不打半句诳话,还是以品貌为第一个条件,其余都属次要,我就一口答应你,无论在家庭方面,经济方面,求学方面,我都愿意帮助你一臂之力,这是我说的知心的话,你不要以为我是毛遂自荐,但看我签八百元支票时可想而知的,现在你既然家庭团聚,很好,很好,我也放心得落了,归根结底还是我福薄,顾小姐,我的话你以为对吗?”姚鹏说到这里眼睛有点潮湿,连忙低下头去喝了一口茶。
亭子间嫂嫂连忙接道:“姚先生,你太客气了,这那里是你福薄,还不是我福薄吗?我的痛苦也唯有我一个人知道,你是万万意料不到的。现在有为家庭管束住,以后的日子也不知如何过下去,大难当头,痛苦将无底洞,我的婚姻毋庸说得,也葬送在守旧的父母手里。姚先生,我想起来真真伤心。我认为你前途倒是远大的,眼前做做贩卖,当然是暂时的,你的希望自然不是永远做这生意,还是趁机会要为国效劳的,那末到了这一天,我们不难有会面之日,我再留意报纸上,关于姚先生的消息吧。”
姚鹏听了心里愈发难过,这明明是已经拒绝他了,可是,可是就有八百元的事就此不提了吗,这未免说不过去的。隔了好一会,还是说不出一句适当的关于这笔款子的话,八百元数目不算大,但也不能算小,送了她觉得一无名目,虽然扬子里有过一夜的肌肤之爱,八百元的代价,总嫌太贵了,姚鹏虽然忠厚,但他倒不肯就此损失得不明不白,这是叫她去买家什租房子用的,家什不买,房子不租,应当拿出来还人家,这才不错,想了好一会,决意问道:“顾小姐,说起银行里八百元钱你去提过没有?”
亭子间嫂嫂忙笑道:“对的,提出来了,是不是八百块钱?”
“是的。”
“这笔钱我当初带到扬子去璧还你,无奈何已走了,我仍旧带还。真不巧的,眼眼给我爹爹看见,他一定要向我借用几天,原因他知道自己年高不久人世,想办下一副婺源板,六块独幅心子的,价值九百多元,便凑下了一百块钱,把它买下了。这件事我很抱歉,想不到我们今天会碰面,否则我无论如何不答应借他,这岂不是使我难过。姚先生,这样吧,好得他顶多用不满几天,我送到你府上还你好了。”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他又觉得问起这事,有些多此一举。
“不是这样说的,什么叫没有关系,我不是用人家钱的人,归还你分文不少就是,请姚先生留下一个地址吧。”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你还说没有关系,姚先生,请你留下一个地址吧。”
“不用留地址了,区区小数目,何足道哉,我们以后还有碰头日子,这笔小款子,就算我送给你的,留一点小小纪念,我本要送你一件东西,现在免得多留一个痕迹,就这样算了罢,我不办什么了。”姚鹏说到这里很有理智的站了起来把茶钱会了说道:“好!我还有点小事情去干了,明天一早动身到江西去了,我们再会吧。”便伸出一手来握了握,亭子间嫂嫂想不到这位飞机师有这样豪爽的情性,心里说不出爱慕,她见他匆匆的要走,一时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回答他,便一齐走出大门口,这样默然分手了。她回到屋里,良心上的痛苦,这是一言难尽的。
然而亭子间嫂嫂自从搭了石春波这个大富翁,她的一心一意早已放在这个富翁身上。像姚鹏这样一个忠实有为的青年,很专心的属意于她,反而给他一个冷落,骗到手了八百元便这样算了,这次路上给姚鹏撞见,非但一点不难为她,而且很慷慨的把八百元决意送给她,连自己地址不留一个,如此豪爽,一千个中间恐怕难找出一人,可是这确确实实的是事实。亭子间嫂嫂良心发现,觉得太说不过去了。她回到屋里打开手提袋,一件一件把富翁办给她的首饰,摊在桌上,看得心花怒放,姚鹏的事她完全忘记得精打光了。
这一天傍晚她化妆得极其摩登,下面不穿袜,赤脚穿高跟漏洞白皮鞋,十个尖尖的脚指甲,染得又红又亮,漏在皮鞋外面,想见她的装饰考究,一身蝉翼纱的旗袍,里面衬的是一件妃色半截接授长马夹,整块背部露外面,从蝉翼纱望进去,等于没有穿衣服一样,原来她这样的装束是去会见富翁的。
这一次他们又还是约在东亚,六百念五号房间。待亭子间嫂嫂推门进去,石春波早已守在那里,连忙迎出来笑道:“顾小姐,你这人真拆我烂污,我约你什么辰光?”
“哎呀,你不是说五点钟的吗?”
“五点是五点,我是指的新钟点,你搅错老钟点了。相差一个钟头没有关系,我可等得苦,究竟不知你来不来的?”
亭子间嫂嫂嫣然一笑道:“我想倒想到的,不过新钟点老钟点,常常要搅错,不过我也要弄到现在才可以来,因为天热出门要淴浴,洗脸,换衣服,一件一件做来也要到这时候了,石先生,真对不起,劳你久等了。我们今天到那里去?”
石春波想了想道:“问你,我们的事告诉过你的亲眷没有?”
“他们赞成的,一句废话也没有,一切统由我自主。”
“那末什么日子你可以到我家里去?我开自己车子来迎接你。”
“随你便好了,横竖我这个人是你的了。”
“哈哈,你这人脾气有点像我,倒很直爽的,说做就做,一切统由你自主,这最写意没有,那末就决定明天吧,我有一批好朋友,你来得我家既然不举行结婚典礼,但我要请上一桌客人,几个知己朋友统邀了来大家叙叙,把你介绍他们大家认得,一方面也知道我现在新添了一位六姨太,借此大家欢喜一番,否则你做了我家的人,外面一点不给他们知道,将来朋友们见了都不承认你是我六姨太,现在你准定是不是明天?你再派派日子看,不要过于急促了。”
亭子间嫂嫂又想了想道:“明天如果来不及,一准后天吧。”
“对的,还是后天,我今夜发请客帖,定酒席。”
“你有多少朋友呢,我是怕难为情的。”
“朋友派派有靠十桌,但我请的仅仅一桌,几个顶知己的邀来,客气的一概不请,你放心,这有什么怕难为情的,你长得这么漂亮,只有台型,你有台型,也就是我有面子,你懂不懂?”
亭子间嫂嫂听见富翁说她漂亮,有台型,便来了个会心的笑,朝他瞟了一眼,一个头垂下去了。石春波哈哈笑道:“我家中一共五个太太,当初讨进来时候我个个看得中的,第一是面貌漂亮,人来得,而且我个个给她们迷恋过。可是待我讨了进门不久,她们一个个都变相了,变得邪气难看,同她们住在一起,实在触气,有的忽然胖了起来,胖是胖得像一只母猪,有的瘦得像一副骷髅,我不懂她们什么缘故,为什么当初使我颠倒爱慕的地方,都一塌括子没有了,所以我厌气一个便讨一个,三五年之中就讨了五个进门,想来你现在的漂亮大约不致再会变相了,那末我以后也不会再添第七个进门。因为这究竟是造孽的,一个男子拥了这许多太太,试问精力如何能够得上,给她们夜夜守空房,于心何忍。顾小姐,你不要以为我是个大淫棍,实在我拥有这许多钱财,还是讨不到一个绝世佳人,这不是笑话,哈哈哈哈。”
“石先生,我以为你一半还是心理作用,一半无非金钱作祟,有了钱财会一个个的讨进来,尽可以见一个爱一个,人心是不足的,任何漂亮美貌的女子,住在一起日子多了,也就厌气,就是真的绝世佳人给你讨了,也有生厌的一天。你现在看我以为美,这是很勉强的,无非我同你少接近,将来我天天同你住在一起,难免就要给你讨厌,你不说起这话,我不知道你心情,你现在这样说穿了,我以为嫁了你,倒不是将来家庭之福,石先生,幸而现在事情还只我们两人知道,你何不再三考虑考虑,免我过了门给你厌气,我的终身完结了……”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眼睛有点潮湿了。
石春波一阵哈哈大笑说:“顾小姐,请你不要多心,我一准要你,决不给你吃苦,我这个人因为脾气太豪爽,肚里摆不落一句话,其实说过算数,一点也不存芥蒂,我的话你千万不要当真,对不起,对不起。”
“请你原谅吧,我也是说过算数的。”
“同志,同志,顾小姐,你明天回去料理料理,后天我放车子来接,我们同到酒楼上,当了席面宣布我们的结合,那时候你要大大方方,切莫怕难为情,我是一个极要场面的人。”
亭子间嫂嫂蜜蜜一笑:“晓得哉,我决不会给你掉脸就是,从前我爹爹有交际,没有工夫去应酬,都是我代表的,我也见得多了,不过你吩咐你的朋友,不要烂吃人家豆腐,我就不高兴的,这不但有失你体面,也就是轻视了我。”
石春波一点头道:“对,对。”
“后天你也不用放车子来,我们提早一点在酒楼上碰头好了,实在我们那条弄堂车子开不进,二则也是脏得要死,还是我来到酒楼上吧。”
这一夜石春波再三留亭子间嫂嫂在东亚旅馆里住一夜,她没有答应他,这是什么原因呢,她要显一显她的尊严起见,否则太随便了,一个未曾出嫁的女子也没有这样下贱的,这位富翁的胃口,真是给她吊得死去活来。
第二天亭子间嫂嫂又来就商于我,我说:“绝对主张你嫁给这位富翁的,不论他是不是玩弄,他讨你去总是事实,他办上这许多贵重首饰也是事实,将来有何变卦,这是另一问题,即有长短,也不妨趁机淴一个浴,有钱人家讨姨太太,大都如此,得宠头上,欢喜你万倍,一旦翻脸,尽可下堂求去,各行各是,大不了送你一点赡养费,请你走路算了,还有什么真爱情可言,我希望你也要抱定这宗旨,才不会错的。”
“朱先生,假使我走了,我这一房间家什如何处置,房子势必要回头二房东?”
“你不要光火,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现在嫁给他,是不是永久的,还是一个问题,不要不上三个月,就闹下意见,你重要回到这里来,恐怕这一个后步也没有了,你想:这一个退步如何不要留的。好得这里房金很便宜,难道你还负担不起,一房间家什所值几何,尽放在这里好了。依我意思这是你一个发祥地,这个发祥地千万不可脱离的。你嫁了过去,以后还可以常常来看看你的老地方,趁便来望望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暴富或者做了一个大亨,总不宜忘旧,这话你要听哇?”
“我看还是这样吧,房钱按月归我来付,这里免得空着,不妨把你的太太搬出来,一切东西统统借给你应用,这样有个经管我也放心了,我把房门钥匙也交付给你。”
我想了想道:“不要,不要,事实上也办不到,我是过惯单独生活的,身边有了女人小孩子,势必妨碍我工作,女人决定不搬出来,这房间我可以负责替你看管,你将里面东西一一检点给我,有锁的加锁,无锁的加封条,将来有这一日你回来了,仍一一检点交还你,丝毫不会错误。”
“朱先生,你真真照顾我无微不至了,我如何报答你呢?”亭子间嫂嫂说着连忙站起身笑道:“我嫁过去之后,一定在他面前替你讲下一脚好生意,派你做一个账房先生,好得他开有这许多店铺,随便那一爿里也可安插一个的,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因为看你日日夜夜写什么稿子,太苦恼了,过去我也曾在客人面前提起你来,托托他们荐一脚好生意,他们问我阿是我的丈夫,我说:要死快哉,我有丈夫还出来做这断命生意,这是我一个邻舍,人交关好。可是托管托,答应管答应,到现在还毫无眉目,想来这一次我定可写包票,他不答应我就同他吵……”
我连忙双手朝她打拱苦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承蒙好意,实在不敢,你以为一片诚心,人家反要误会,不知我是你一个什么人,我万难忍受的,以后请你千万别再提起,根本我没有资格做账房先生,还是请你免了吧,你的好意,心领谢谢。”
亭子间嫂嫂弄得很窘,她说:“那末我就借一笔钱给你,你去开一爿书局,总有资格了,不过我不报答你,我这个人还有心肝的吗?……”
听见亭子间嫂嫂说将来借一笔钱给我开一爿书局,心中为之一动,连忙笑道:“这句话我倒听得进的,你可说是我一个知己,那末我也要写一个正式借据给你,打一点利息给你,方是道理。人家说:无功不受禄,你只是口口声声说要报答我,细细想想我实在没有一点好处给你,有何报答之有?请你以后别再这样说罢,我们不妨当做自己人看待好了。”
“朱先生,我既然把钱借给你,这是我自愿的,要什么借据不借据,我要你利息,不会去放重利钿,这话也亏你说得出口。现在空话不要去说,那里待我过了门再看如何情形,只是我同你住在一起日子多了,忽然分别,心里真有点说不出的难过,我打算一个星期来望你一次,这里好像是我的娘家,我告诉石家里说是一个星期回到亲眷家里一次,这一点自由总可以的,我趁此机会告诉你石家待我好不好,我也有一个白话地方,朱先生,你说好哇?”亭子间嫂嫂边笑边道,“假使石家待我坏,或者他的几个姨太太待我坏,我也可以来告诉你朱先生替我想办法,好哇?”
我忍不住笑道:“好,好,怎么不好。不过我有几句闲话吩咐你的,别的都是黄六的,石家里你千万要待他好,只要石家里把你宠了,其余的人都不必放在心上,他的小孩子,你也要特别爱护,当你自己生的一样。”
“这一点我倒明白的,请问别的还有什么吩咐?”
“别的没有什么,以你的聪明人能干,又有手腕,想你过门之后一定很幸福的,我祝贺你美满。能够一星期来望我一次,自然很欢喜,大约你什么日子过去呢?”
“石家里很焦急,说是明天,还请一桌客人,宣布我们的结合,我也不问他如何办法。这里我明天傍晚就要走了,如果以后有客人找我,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他说我嫁人,只说我到乡下去了,问你什么日子出来,说是没有一定,这样我还可以把这一批客人吊住的,你的话想想不错,是真的我嫁过去日子长短,还是不得而知,这一个退步那得不留,我现在一颗心真是七上八落,好像在黑头里烂撞,撞到那里算那里,现在对嫁人两字反有点茄门起来,这一次也可说是弄假成真,只怪我敷衍他坏事,那一天办给我这许多贵重首饰,我才相信他是真心,可是我仿佛在做梦呢,这都是梦境。朱先生,你说对哇?”
“人生本来是一场梦,渺渺茫茫,悲欢离合,结果全是一场空,各人的环境好坏,也仿佛梦里的光阴甜蜜与苦难,一模一样的。”
我们七谈八讲,双方耽搁了许多宝贵时间,她也要紧过去料理东西,忽在衣橱里理出我的破袜子,破短衫,这是当初她好意拿过去替我缝补的,始终搁在橱里,未曾动手,现在不得不急急替我补好,我认为这个人还有点义气,还有点责任心,所以她每次玩弄客人,过后总要一番良心上的忏悔,然而环境太坏了,这一次嫁人,也许是她自新之路,想来一定可以改变她的生活形态的。
终于第二天傍晚亭子间嫂嫂嫁人了,这是我第二次的良心上受了一记创伤,我的生活又要空虚起来,因此曾起了个坏念头,望她嫁过去,不久家庭不睦,闹着离开,仍旧回到这里来,重作冯妇,后来一想:我这思想,未免太残忍,她的嫁人,终究是桩好事,岂有望她重操旧业道理。这一天我很悲伤,只字未写,一人茫无头绪的到外面去东跑西奔了半天,听说她动身时候告诉我石春波在爱都亚路一家酒楼上宴客,我不妨也到这家酒楼上去小酌,见一见这位大富翁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家伙,同时我可以亲聆他一番如何宣布同亭子间嫂嫂的结合,这很有趣的,主意决定,找了一会,果然这家酒楼给我找到了。
我跨进大门,便看见黑牌白粉的字写着:“二楼八号石公馆宴客”,我上了楼决定在八号房门口那只小圆台上坐下来,沽上一斤花雕,来了一盆冻鸡,一盆鸡骨酱,一盆杂拌,一盆炝虾,面孔对准八号房门口而坐,俾进进出出的贵人都可以一个个看得清清楚楚,门帘虽然下着,可是里面的声音,都听得清楚的,自以为这办法很聪明的。
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不明白的人,以为我有酸素作用,可是我的确有点不甘心,恨金钱魔力太大了,我如果有钱,也不管三七念一,拆拆烂污,老早我们两人也同居了,理智根本是没有用的,如何能战胜感情, ,现在出空老寿星,我还不是吃了没有钱的苦,想来气闷之极。
我看看这八号房间一点没有动静,问堂倌,据说:时候还早,客人没有到。我又闷了头喝老酒。
一会功夫亭子间嫂嫂花枝招展的手挽着富翁上楼来了,我恐怕给她看出,连忙歪转一个头不去望她,只见这位富翁瘦瘦的个子,面孔微有几粒麻子,留有三牙须,笔挺的西装,精神果然百倍的,手上还有一枝司的克,摇发摇发的跨进八号房间,堂倌随即把门帘朝下一放,把我隔在外面了。
不久果然一个个客人光临了,哎呀,这是国医邵亦群呀,这是面粉大王陆鼎钟呀,这是上海大亨袁子才呀,这戴眼镜的是唐大郎呀,这人……这人仿佛刘六公子,我在书画会里见过他一面,后面上楼来的我都不相识了,想来一定也是闻人,我今天眼福真不浅,我只担心的亭子间嫂嫂不要给他们西洋镜拆穿,富翁的面子如何坍得落,我想想忍不住好笑,上海自有这许多滑稽的事放在我们面前,我现在写出来的,谁又会相信,然而这的的确确是事实。
一会工夫这八号房间里已经嘉宾满座,只听见嘻嘻哈哈的喜笑,忽然富翁一阵咳嗽便发言道:“诸位老友,今天请你们过来一叙为的什么?原来这位顾小姐是兄弟纳的第六个内人,介绍给各位认识认识,哈哈哈哈……”
富翁宣布了这几句话,接上一阵哈哈哈大笑,于是全房间闹做一片笑声,其中一个来宾插出来道:“老石,老石,你这人太不作兴,新添了一位六姨太,也应该几个老朋友出来闹猛闹猛,为什么事前消息一点也没有,今天我们来吃这顿夜饭,还当做普通的小叙,想不到意义非常的重大,不是我们太失礼了,哈哈哈哈……不兴,我们应该想个办法来祝贺新郎新嫂嫂一番,各位赞成不赞成?”
“赞成,赞成,赞成!”
富翁笑道:“不瞒老兄说,时值非常,一切从简,假使在平时我也要大大热闹一番,故所以我一切朋友面前都不给他们知道,今夜所到的都是几个知己友好,借此一叙,宣布我同顾小姐的结合,同时我还有一点报告各位的,就是顾小姐上海只有一人,父母均在乡间,她住在亲眷家内,我本意不要大热闹的话,也要小小热闹,可是坤宅乏人办事,顾小姐也极力主张一切从简,所以我也就马马虎虎了,好得今夜到的,都是知交,这一点自可原谅。”
这个发言声音大约是唐大郎了,他插出来说:“石翁石翁,一切从简,果然是不错,不过你也应该早二天给我们漏一点消息出来,为什么呢?兄弟也得在报上写点祝贺石翁的小文章,至少今夜到的不止这一桌朋友,岂不是也比较闹猛一些了。”
“大郎兄,我始终认为这是件不大好告人的小事体,岂可为外人道,你替我报上一宣传,完结,完结,我一定弄得很窘,在平常老实说,我一点不怕,现在究竟国难当头,人家背后要作批评的,说我太混蛋了,现在的米粮涨得这么贵,你想一般人生活不能安定的现在,我还有这样雅兴来添了一个六姨太进门,自问不好交代。大郎兄,报纸上千万千万不可以打棚。你又是一个好动笔头的朋友,现在再三打你一个招呼,对不起,对不起。”
“哈哈哈哈,石翁,太客气了,现在这样吧,请石翁宣布恋爱经过,赞成的拍手。”唐大郎兴高采烈的。
“拍拍拍拍拍!”房间内闹得天翻地覆了。
富翁不慌不忙的笑道:“各位不要当我毛头小伙子,我可说真是个老举了,不要说宣布恋爱经过,就是再进一步把床上的把戏当了各位说出来,我也会老了一只面皮不会怕难为情的,只是大郎兄提出这个吃豆腐要求,在下准定答应就是,不过暂且请各位干了这杯酒,我再来献丑好不好?”
“好,好。”于是只听见“咕嘟咕嘟”的喝酒声音。
酒下肚,富翁请各位请坐,他双手撑在桌边说道:“其实我同顾小姐的结合,事情很简单的,我们不曾经过朋友介绍,也没有人出来拉拢,真可说得上自由恋爱四个字。有一天我一个人跑到舞场里去坐坐,旁边桌上坐了一个极漂亮的女人,原来这女人就是顾小姐……”
刘六公子站起来问道:“石翁,石翁,奇怪的,你如何知道这位密司就叫顾小姐?”
富翁笑道:“刘老六,你不要促急,听我说下去,我现在既然宣布经过,自然原原本本忠实报告出来。当时我一人坐一只台子,她也一人坐一只台子,我喝的咖啡,她也喝的咖啡,我坐了半天始终不下去跳,却暗中注意这位女士的举动,心想她一定是等什么情人的,不妨趁她情人还没有到的时候,同她搭讪两句,实在的我当时没有丝毫野心,也不作非分之想,不过惑于她的漂亮,一时好奇心动,假使像她这样美貌,我把她讨了来,今生也可以了却心头之愿了,那里知道我一人这样想,不知不觉的走到她台子上划了一根火柴,吸起卷烟来,对她细细端详一下,这时候她仰起头来朝我盈盈一笑……”
“哈哈哈哈,石翁这样一来便同新嫂嫂定情了,这一笑真笑得落胃。”刘六公子边说边朝各位面色一看,大家都拉开嘴来笑。
“说句迷信的话,这也可叫做我们的缘分,我不走到她台上摸一根火柴吸香烟,她决不会对我一笑,我们也决不会有这下面文章,这可说天作之合,一根火柴做的月下老人,当时她朝我一笑之后,我自然马上亦报她一笑,好得我平日生挺老面皮,不管三七念一都要去搭搭,上海人叫做吃豆腐的,我又惯会这一道,当时我拖了一只椅子同她并坐在一起,吩咐仆欧把我的咖啡移了过来,我记得第一句问她说是:‘密司,你阿是等什么人?只等他一到,我马上让位好了,想必没有关系?’她又是一笑,也不说可,也不说不可,我说:‘请教密司尊姓?’她才说姓顾,接上便笑道:‘请教先生尊姓?’我当时含糊没有告诉她。她又说:‘说句笑话,舞场里面我还是第二次到,第一次也是一个人七撞八撞的到过一家,可是不在这里,我根本不会跳舞,平日也不出外交际,所以没有跳舞的男朋友,今天我到这里来,原是一人听听音乐的,见见大市面的,没有约着人来,先生,你坐在这里没有关系。’当时我肚皮里一阵欢喜。”说到这里又“咕嘟”一声呷上一口老酒。
旁边面粉大王陆鼎钟笑道:“春波兄,我有一点提议,不知赞成不赞成,你这样赤裸裸一丝不挂的统统宣布出来,未免对新嫂嫂面上说不过去,你看她,你看她……垂着一个头,羞得不好见人了,哈哈哈哈。”
富翁很兴奋的道:“没有关系啰,这里都是自己朋友,顾小姐,你一个头不要低下去,放点神气出来,你有勇气也来说脱两句,我就佩服你。”
这一来又惹得大家哈哈哈大笑。唐大郎眼睛一眯,抽了一枝雪茄一吸说道:“不要多讲空话,请石翁继续下去,这的的确确一段恋爱故事,有趣真有趣。”
富翁一笑只得又往下说:“大郎兄,我已经把第一部曲说过了,以后说的是第二部曲,老实说第二部曲,完全是东亚旅馆里的事情,为一二人道则可,现在这许多人,我说出来未免太辣手,隔一天请老兄不妨到舍下小叙时候……是哇,是哇?”
“情有可原,那末第三部曲呢?”大郎追问一句。
“第三部曲就是现在我们宣布同居之爱了,哈哈哈哈。”
可是第二部曲不曾说出来,许多人都表示反对,尤其国医邵亦群他第一个反对,他头一摇一摇说:“不兴,不兴,不兴,你们可以妥协,约着到公馆去谈,兄弟反对!”
富翁打个过门笑道:“亦群兄,我同他妥协,无异同你老兄妥协一样,因为我约了他,当然也要约你的,岂可忘了你的道理?哈哈哈哈。”
富翁既然这样一说,自然也要加以补充,他手一伸,空中一抚,四面玲珑的说着:“说笑管说笑,当这公共场所说上这一大遍话,究竟不大雅致相,我过一天不但请大郎兄,亦群兄到舍下叙叙,就是今夜同席各位老友,亦必一一请到,方才公允,今夜就这样告一个结束,说到这里为止,各位以为如何,哈哈哈哈。”
这时的菜大盆小碗的,一道一道尽管往房里送,门帘一会张开,一会闭拢,我伏在外面小台子上朝里望进去,只见唐大郎面孔向外,筷如雨落的夹着小菜往嘴里送。他边说:“石翁石翁,今夜的宴会,我实在不知道你是这个道理,请柬上只写小叙,所以我很高兴的赶来,那里知道你又添了一个六姨太,这就叫做吃喜酒,虽然没有结婚的礼节做出来,但这终究是吃喜酒,可是兄弟对于吃喜酒向来不出去应酬,因为太拘形迹了,我就茄门,今夜可说得例外的高兴,尤其是看见新嫂嫂秀色可餐,害我菜也多吃,酒也多喝,兴致百倍,哈哈哈哈。”
富翁接上笑道:“老兄,你说话不要带进骨头,好哇?”
刘六公子接上说:“我屡次同大郎兄同席吃酒,他的说话很少,今夜却特别的多,兴致一定非凡,足见这也是石翁大面子,你还说他说话带进骨头,他明天报上来一篇吃起豆腐来,这才弄得你走油,人家都称他江南一才子,你想这江南一才子仿佛从前一讼师,如何好同他交手,无异鸡蛋同石卵子碰,当然鸡蛋吃瘪……”
唐大郎跳起来笑道:“老六,老六,你不用钳牢我的,什么叫一讼师,这江南一才子,什么人起的,又还不是你刘老六替我题出名的,害我到外面去跑跑,大家碰了面,都叫我‘才子,才子’,我不曾同你办交涉,你现在又来寻到我头上。好,蛮好,明天报上见颜色!”说着又夹了一筷菜往嘴里送,亭子间嫂嫂嗤的一笑。
唐大郎眯紧眼睛也跟着嗤的一笑。刘六公子叫道:“大郎兄,今夜兴致实在太好,你们各位看他笑也笑得异样的,笑声走了鼻音,有点像麒麟童的明末遗恨……”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真有趣。”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兴致确我今夜顶好,同席的老友都不及我,我有三点理由说出来,第一点:我新近大病,目下恢复本来面目。所以胃口极好,今夜的菜我只只吃得多,而且只只有滋味。第二点:我从不应酬亲友喜酒,可是今夜的喜酒一点没有喜酒的形节,我得不受拘束,所以乱谈乱讲。第三点:石翁究竟艳福齐天,姨太愈讨愈漂亮的了,你们各位看看,这位顾小姐一只面孔标致是标致得无可再标致了,可说石翁以前四位姨太,坐见因此而失色,一律在压倒之列。我们忝在老友地位,应该也要替石翁快活一番,不无面上有光彩,所以有此三点理由,我交关开心。”这时送上一锅冻鸡,他说到这里忽然而止,把筷一摇道:“请,请,吃了再说,吃了再说。”
一锅冻鸡刚才送上来,大家都把筷子伸下去一阵掏一阵夹的,独有亭子间嫂嫂呆着不落筷,旁边坐的恰恰是大郎,他一看不是生意经,何必这样客气的,便顺手夹了一块放在她面前,说道:“新嫂嫂,来呀,来呀,你不要客气,客气便不是生意经,今夜兄弟未免太放肆,闲话也算顶多,你看我这人阿有趣?”
亭子间嫂嫂轻轻的一笑,说道:“这是如何说的,你同石先生自家朋友,今夜承蒙唐先生光顾,真是顶有面子的事,那里说得到放肆不放肆的话,你太客气了。”
富翁接道:“顾小姐,你今夜第一次同唐先生会面,他的性格已经看得出几分,将来你常常同他会面,他尽有不少噱头的事做出来,尤其他的一枝笔很有名的,大家都称他江南一才子,江南一枝笔,仿佛从前三笑里的祝枝山,你说他好弄,又不好弄,不好弄又还算好弄,总之是这样一个脾气。顾小姐,你大可以拜他做一个先生,今夜趁这好机会。”
“假使唐先生不收我做学生呢?”
“不收你做学生,包你不会,我这一点面子也还有的。”
唐大郎手一伸,拔直喉咙叫道:“收,收,收,如何会不收,我有了这一个女弟子,只怕我做先生的资格够不上。请问新嫂嫂何处毕业出来的?”
亭子间嫂嫂心内一跳,说道:“苏州苏州。”
“苏州,那一只学校呀?”
“我没有进过学校,家父自己授的,可是我从小很笨,读书不上劲,家中读得不满三年便没有读下去了,一常跟着母亲做做刺绣,我的脾气不爱读书而爱刺绣,所以到现在不瞒唐先生说,很惭愧。”说着一个头又垂了下去。
富翁说:“那末程度很浅很浅,以后多多拜托大郎兄严格教导,待过了这几天再吩咐她备下香烛大红帖子,亲自到府上投拜,请不必客气。”
“ ,何必如此小题大做,兄弟到府上来好了,只要我诚心收下这女弟子,什么香烛帖子一概免除,只须口头上说一句,我欢喜爽爽快快,不过我以后到府上跑进跑出,和顾小姐攀谈,有没有旁人批评,这一点最好请石翁预先在家人方面声明一下,以免发生误会,我吃夹档,这就不有趣。哈哈哈……”
“笑话了,先生阿有同学生发生关系的。”富翁笑着接道:“大郎兄尽管放心,我当面许可的,别人我可不敢相信,你大郎兄,我放一百念四个心……”
“哈哈哈哈……”同席的人又哄然大笑起来,笑得富翁同唐大郎都不好意思,亭子间嫂嫂面孔却涨得飞红。
这时候一部分客人先走了,一会工夫一个一个都陆续站起来告辞了,菜也完了,煞末堂倌一张账单送进去,听说一共吃掉了六百二十八元九角。
可是我一人糊里糊涂小吃吃也化掉了靠十块钱。我恐怕亭子间嫂嫂同富翁走出来时候,同我照面,便预先溜脚了。
自从这一次之后,便没有看见亭子间嫂嫂了,满想她第二天要回来一次的,也并不回来,第三天也不回来,可是来找她的客人倒有了二三个,一律给我回头她下乡去了。其中有个姓邵的客人站在扶梯口脚一跳道:“什么,她下乡去,我面前回头也不回头一声,老子今夜约了好多个朋友,开下房间喊她去的,这不是拆人家冷台。”
我说:“你先生事前有没有同她约定当的?”
“当然约定当的,不约定当讲只鸾!”
“你先生尊姓?”
“我姓邵,叫茜萍。你把我邵茜萍三个字说出去,她就知道。不过事体不是这样拆人家烂污的,我看她生意太好,所以上个礼拜天就约好今天归我来包下,叫她不要上公司,她也答应得确确实实的,所以我今天就约好报馆里几个朋友开一个房间,想要见见她的台型,夹忙头里膀牵筋,忽然会到乡下去了,这不是打棚不打棚,咬鸾不咬鸾。我又不是没有电话,那末动身前也应该打个电话给我,今天断不会约朋友……”
我说:“邵先生,很对不起,你们的事,我根本不与闻,不过她的确下乡去了,大约个把月就要出来的。”
这位邵茜萍客人好像同我为难的,他说:“闲话不是这样说的,老实讲,我跑的地方邪气多,开门口也不是这里一家,何必一定要拣中她。三十三号里红莺,常熟二媛,虽然比不上她的好,但一样窝心,还不是天生一样的家伙,不过既然答应人家在先,就要一本正经当桩事体做,那能可以做‘黄牛’,我邵茜萍又不是洋盘,猪头三,虾米,阿木林,而且我给她的夜厢总比别人多一张黄鱼头……”说着随手摸出一枝香烟,一吸,把面孔上眼镜脱下来用衣裳角擦了擦,重新戴上去说:“你先生阿就是尊姓朱?”
我笑道:“是的,邵先生你何以会知道?”
“哈哈哈,顾秀珍告诉我,她说你这个人很好,很够朋友,我屡次想叫她介绍介绍,我来的时候你总是睡了,今天真巧,我本想就走,她既然不在这里,何必有这一大篇噜苏,实在我还是想同你朱先生趁此机会谈谈,原来彼此都是同文,朱先生研究文艺,在下也在报馆里骗口饭吃吃,每天扯上一大篇小文章,今天兴致交关好,报馆里同事都在一品香打牌,不妨请朱先生过去白相一会好吗?”
“谢谢,谢谢,兄弟实在穷忙,不能奉陪,过天准定我来约邵先生吧。”
“朱先生,这次不赏光,那末下次也好。大约顾秀珍要一个月方才出来,不知她苏州什么地方,我打算写封信去催她早日出来,实在我们在天韵楼碰头到现在,还不过做得三个夜厢,真可说正在兴趣头上,忽然又走了,实令人有人面桃花之感。”
“她苏州地址我不仔细,信亦无处投送。”
“那末只得听它去,我隔一向日子再来看看她吧。再会,再会。”
这样又隔了五六天,有一个早晨亭子间嫂嫂忽然回来了。
亭子间嫂嫂穿着盛夏的装束,湖色漏空乔其纱旗袍,白的雕花皮鞋,左臂上套了一只金臂镯,手指上钻戒闪闪作亮,一个金的锁片套在胸前衬在旗袍底下,隐约看得清清楚楚,她一手握了一柄小小枣红绸伞,一手一把五寸长的檀香骨扇子,笑盈盈的,轻轻的走上楼来,手指在我房门上轻轻弹了二下。
我想这样老早有什么人来找,便问道:“那一个?”
“请你开门。”接上听得嘻嘻的笑声。
待我把门开来,才知道亭子间嫂嫂回来了,这一喜非同小可,便诧异问道:“真意想不到的,这老早你如何会回来,恐怕你昨夜一夜没有睡觉吧?”
亭子间嫂嫂笑道:“朱先生,日子真快,我过去不觉已经有十多天了,日子也过得糊里糊涂,我真可说身体在那里,心还在这里,无时无刻不记到你。我本想二天之前就要回来望望你的,老头子石家里不肯让我回来,我说今天无论如何不答应也要回来了,所以我起了一个早,当他没有起身时候就溜了出来。朱先生,你近来身体阿好?现在只你一个人了,我真牵记你……”
我笑道:“一个人的确起初很不惯,日子多了也不觉什么。想你嫁后光阴很满意,石家里不放你回来,看样子你们两人爱情一定很浓厚的,你把嫁过去的情形可以告诉我一点吧。”
她吐了一口痰,手里轻轻摇着扇子,没有开口而先笑了起来,这一个表情,无疑的满肚皮都是愉快,她说:“你不问我,我也急急要告诉你的,原来这石家的公馆,房子大得了不得,一进一进,一幢一幢,也不知多少间,里面造是造得邪气邪气考究,地板可以跳舞,四壁全是奶色油漆,柱子同横梁统是朱红漆的,那只大厅可以摆下二百多桌酒水,前面是花园,汽车间,我住的是第六进楼上一个绝大绝大的统厢房,另外有二个娘姨二个丫头,一共四个人服侍我……”
“实在好福气,好福气!”
“朱先生,你听我说下去,我认为福气果然好的了,然而不福气的事也跟之而来,一个人却因此失掉自由了,我每天还要上断命功课哩。”
“上什么功课?”
“石老头子断命的又去请了一个姓唐的教书先生,每天来教我读书,我读得真惹气,一天只能够认得三五个字,这位唐先生每天下午三四点钟来哉,一直教到我五六点钟才去,石老头子听说每月送他三百块钱束脩费。这个唐先生名字叫大郎,同我感情很好。石老头子我一天到夜,真难得看见他一面,想必公馆大了,姨太多了,东钻钻西跑跑,我也不去管他。我嫁过去这十多天之内,我的房间他只来住得四夜,据说他已经很把我宠的了,依我派派,他有六个女人,每个二夜,也要十二夜。可是我已经有了四夜了,不过以后日子如何呢,我还是没有把握的。”
我问:“还有五个姨太你都一个个看见过的吗?”
亭子间嫂嫂接着笑道:“还有五个姨太,大太太是住在第一进前楼,二姨太住在第二进楼下,三姨太住在第二进左厢房,四姨太住在第三进楼上右厢房,五姨太住在第九进楼下西厢房,我派着第六,所以也住在煞末一进楼上统厢房,中间第四进是一个花园大天井,中间有荷花潭,荷花开得邪气红了,沿潭一圈砌的大理石栏干,打磨得精光滑塌,上面刻有全部《金刚经》,考究实在考究之至了。一圈走廊搭的是葡萄棚,这几天葡萄已经结实,累累的下挂,实在是可爱不过的。那一天我到石家时候,他们一家门统统都知道有个六姨太要进门了,所以我一进门时候有个老太太模样的妇人领我一进一进会见他们家里的人,这是大太太,这是二姨太,这是三姨太,这是四姨太,这是五姨太,这是大太太的小少爷叫什么,这是二姨太的小姐叫什么,这是三姨太的二少爷叫什么,分门别类的,我头脑子也弄得昏冬冬了。五姨太没有生过孩子,听说还是去年在小花园生意上讨来的,四姨太是舞场里讨来的,三姨太是张将军北京带来送给他的,二姨太也是生意上讨的,只有大太太是正式讨的南浔张家,只有我的出身顶顶起码,如果西洋镜拆穿,我真没有立足之地,这样大富大贵的人家会来讨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吗,想来当然不会的,不过我自信派头还好,从正面看我,或从侧面看我,都看我不出是跑公司出身,这一点如果没有人在石家里面前尖嘴,我想来决不会有意外,也不会有穿绷的一天。朱先生,你可知道石老头子有多少产业,说出来你真吓了一跳,原来石家里的爷老头子是做颜料生意出身的,赚下一二百万,早死,跟着他的太太也死了,那时石家里还不过十一二岁,兄弟姊妹全无,只有他一个人,十二岁的人便接受这一笔巨大的遗产,历年来利上滚利,地皮房产股票都跟着步步高涨,他讨大太太那一年只十九岁,已经有下四百万产业了,你想到现在又是多年,听说目前他已经有下七百万光景,石家里在我面前说:他究竟有多少产业自己也模模糊糊了,手下用有七八个账房先生专门替他管理,要用向他们拿,所以不放在心上,一面拼命化钱,恶阔,一天有时化上七八千,近万都有过的,一年下来也不过如此,因为我家一个月单外面收来房租有三十万光景。朱先生,你想想看,一个人拥了这许多钱,而别人有的差不多吃都弄不到一口,天下不公平的事有这样的吗?我真想不明白了,说句贱骨头的话,这种富贵日子也非我所愿意过,一则我嫌它不能自由,二则我手头纵有钱,这钱有什么用,我们平日没有钱用的苦处,是生活上一切。塌塌需钱去买,我现在丰衣足食,一切满足了,还需要钱来做什么?我一时发起奋来,把我所有首饰统去变卖了捐到难民救济协会里去,方才心头舒服,要的时候,不妨再到石家里面前去开口,看他敢不答应。我虽然是个女人,可是做的全是豪爽的事,朱先生,你看我这主张对哇?”
亭子间嫂嫂接下去又说:“我去到石家这十多天之中,好像度日如年的,仿佛有上一二个月了,除在房里靠靠坐坐修修指甲之外,便在花园里散散步,那一天我在园里碰着五姨太,她也是一个人在那藤椅子上结绒线衫,我走过去叫了她一声五姨太,她连忙站起身来,笑着叫我坐下谈谈,原来五姨太瓜子脸,樱桃小口,人极漂亮,人缘也算她顶好,她是花园生意上出身。我问她生意上叫什么名字,她很老实的告诉我叫‘阿七’,‘小花园阿七’就是她,我心里暗暗好笑,小花园阿七原来住在小花园懿德里,就是我住的会乐里前面一条弄堂,并且她是赫赫有名的一位红人,去年就听说她房间收歇嫁人了,原来就是嫁给这个石家里,幸而我知道她,她不知道我。我们在花园里谈了好一会,她告诉我三姨太顶不是东西,醋心顶重,时常同石老头子吵嘴,老头子有二个月不曾踏进她房门一步了。老头子说:如果再同我吵一句嘴,马上请她走路。三姨太原是张将军北京带来送给他的,没有经过双方同意而同居,这夫妻决不会和睦,三姨太自己不识抬举,你看好,这件事包你要弄出血来为止。当时我故意问五姨太,老头子这人究竟好弄不好弄的,脾气坏不坏的,我一共来得没有几天,性情没有摸熟。五姨太笑道:‘哎呀,石家里人可蛮好的,我不看他好,老实说也不会跟他,不过脾气各人都有的,你只要依顺他,自然也不会对你施什么标劲,我跟他到现在有冒二年了,从来不曾吵过一句嘴,夜里他来我房里也好,不来也好,横竖他有好几个太太,你一定逼他来住,别个太太房里就空了,我明白了这一点,索性听之自然,乐得气量放大一点。’五姨太又吩咐我下次不要叫她五姨太,只须姊妹称呼好了,我叫她姊姊,她叫我妹妹。朱先生,阿七这个人好是真好,性情温柔是温柔得来,到底长三上出身的名花,毕竟不凡。她又叫我不时到她房间去白相,那边麻雀搭子也完全的。石家那个花园,足有小半个顾家宅花园那么大,房子是造在中间的,洋房式,我们汽车进出打外面铁门一直弯弯曲曲开进来,门外有守门巡捕,虽然这是私人花园,可是石家里很慷慨,早晨放一般人进来练拳头,巡捕也不干涉,有一天我起早在花园里吃吃清气,忽然看见许多穿短打的在那草坪子上练拳头,我想这是私家花园,岂可放人进来呢,我那丫头说:老爷允许他们的。朱先生,我想到有这一个机会,不妨你也可以起个早到我花园里来白相,我们也可以常常见面了,什么日子来,我起早守着你,只须你告诉我一个日子好吗?”
我笑说:“好,好,我一定来。”
亭子间嫂嫂眼睛一红道:“我要你来看我呀,也只有这一个机会了,否则公馆里人多,未免要生误会的。只有教我书的唐先生,他可以直进直出,他是石老头子允许的。越是大公馆,越是断命规矩重,我所以嫌它不能自由呢。朱先生,你准定明天来罢……”
我听了亭子间嫂嫂娓娓说来,知道她嫁过去一个大概情形,这的确是很幸福的一个大家庭,她的生活也因此上了轨道,心中颇为高兴,因笑道:“我奉劝你就安分守己一点吧,不要再闹什么自由不自由了,自由两字也有一定限制的,放浪的自由,大部分结果是要堕落的。我以为你现在的日子最是幸福的日子,一个人贪心不足,永远没有满足日子,你说起不自由这句话,我就十分不赞成……”
亭子间嫂嫂笑道:“朱先生,你又不知道,什么做了他的女人平日不可以常常出来的,变了我的身体买煞给他了,还有每天早晨要到他房里去请早安,晚上又要请安,而后才可以回房睡觉,这不是太专制,好像他是个帝王,我们都是宫女,妃子,这日子,这断命规矩,你受得落吗?”
“那末你就譬如做了个妃子好了,这有什么关系,你们见了他,叫什么呢?”
“当然是老爷了,起初我倒当面喊他石先生,石家里的,不料嫁过去了之后,反而要叫老爷,我真要笑起来。”
“我问你:每天上课,究竟上点什么课?可是事情真不巧,不然这个美差司你介绍我去担任就好了,每月有三百番进账,而且还可以天天同你会面,现在给唐先生占了去,错虽然不错,这是石家里看中他聘他去的,早知有这一个美缺,你可以老早进言,我也就有希望,三百番一月学金,我至少要写上靠十万字,方可得到这点数目,你想多少痛苦。 ,机会错过,不谈不谈。现在我问你,他教你一点什么课程?”
“说出来真笑煞人的。”亭子间嫂嫂手一拍笑道,“唐先生叫名来教我读书,其实那里是教书,把教书放在煞煞末。他一来就长衫一脱,丫头一手接去替他挂好,他便沙发上一靠,电扇对准他呜呜呜开着,一方面娘姨把冰冻白木耳炖的莲子羹端上两碗来,唐先生一碗,我一碗,两人面对面坐着一吃,这算作点心的,我是陪先生性质,所以也要吃上一碗,吃好,接上就授上一枝亨牌雪茄,唐先生顶顶欢喜是雪茄烟,石家里家藏有顶顶好的雪茄,都是朋友节上送过来的,至少有下五六皮箱,那一天娘姨搬出来晒太阳,我亲眼看见的,自己真也吃不完,所以供给唐先生吃的雪茄,是顶顶好的,一盒一盒放在我房里尽他抽来吸,点心下肚,便是雪茄,雪茄吸上五六口,接上冰淇淋,紫雪糕,冰西瓜,一大盘消暑的冷饮,又端上来了,唐先生肚皮好像通海的,来者不拒,也不客气的畅量来吃,吃好又在沙发上休息片刻,大约已经一个多钟头消磨过了,而后才叫我把昨天书本摊开来道:‘昨天上的一课背背看?’我笑说:‘老早忘记了。’唐先生说:‘老早忘记了,今天就不用上课。女人不宜过于操脑,背不出索性放着明天再读吧,还是休息休息好了,六月本也不是读书天。’朱先生,你想想这样的读书,那里是读书,我心里也忍不住好笑,请唐先生来教书,完全是请他张开嘴巴来吃东西,于是七搭八搭同我瞎搭讪一阵,钟头到了,长衫一穿,明天会,明天会,扇子一摇一摇便走了。天下有这样滑稽的事,哈哈哈哈哈……”
我笑道:“这位唐先生走的一部鸿运当道,石家里相信了他还有什么话头。”
“不过唐先生这人脾气听说对别人常常发标劲,在我面前却一百念四分融洽,不知他对我有没有别的用意?我以后还要防备他哩。石家里说他是祝枝山,三笑里不是祝枝山顶是个坏虫么?”
我听到这里笑道:“那末这位唐先生穿得漂亮么?如果穿打漂亮,又专在你面前用功夫的,他一定不怀好意,自古师生风流的案件很多很多,不单是三笑里祝枝山,就是近年来也时常看到听到,一个人待到踏进情网这一天,自会糊里糊涂,拆拆烂污再说,还管他是不是先生学生,何况你同唐先生的接触频繁,方便之门常开,极容易发生感情。不过这是我瞎猜猜看,你别误会吧。”
亭子间嫂嫂含羞的一笑:“朱先生,你眼光看来也许有几分相近,为什么我有一点起疑心?那一天石老头子在馆子上请客,就是我离开此地头一夜,这一次的请客,不是有一桌老友到场吃酒,唐先生也是一个,坐在我旁边的,我看他这人很随便的,头发剪得很不考究,衣服也随便得很,好像是件反了颜色的熟罗长衫,因为短的关系,吊在脚膀之上,袜子没有吊袜带的,所以一翻在鞋后跟,脚上穿的是双直贡呢夹鞋,这一副打扮,一看而知是位名士派先生,那里知道这几天完全不对了,他穿打得邪气考究,完全换了一个人,头发梳得煞亮,全新印度绸长衫,硬领头,纺绸裤,白皮鞋,那副眼镜本来是铜边的,现在另外镶过,改了金的了,手指上还有翡翠嵌宝戒子,单那顶草帽,说是五十四元买的,他忽然这样的阔天阔地,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来,一走到我房里,那柄扇子放在胸前轻轻的一摇一摇,文绉绉的样子,看像是文明戏里的公子哥儿,风度翩翩的,朱先生,嘻嘻嘻……不瞒你说,我看见实在有点按耐不住,这可说是他来吊我,是他来转我念头,我要防备他,就是这一点,他不是对我有意而给我起疑的地方吗?他为什么打扮得这样漂亮呢?”
我忍不住笑道:“你这个宝货,宝货!”
“哈哈哈哈,我真不是宝货,我不过一张嘴会讲会说罢了,唐先生才是宝货,他做先生的为什么扮得像公子哥儿样子?”
“错了,这不是叫公子哥儿,这应该称做才子佳人,他是才子,你是佳人。如果双方理想的慢慢成为事实,这倒成为一桩佳话,可惜却苦了石老头子!”
“什么,石老头子知道了真也不肯罢休的,我也不会这样水性杨花的。不比从前,我现在是有夫之妇了,虽然是做人家姨太太,总归是有丈夫的女人……”
我说:“这件事你千万要留意,不可再同从前一样,你说的这几句话我极要听。不管唐先生有意于你不有意于你,你一颗心摆正就是,也许他穿着考究,是他的面子,不然天天走进走出大公馆也不像样的呀,底下头人要看他不起的呀?”
我们七谈八讲不觉已经快到中饭时候,我留她吃了午饭回去,她说由她请客便吃了回去,否则马上就走了,我说:“在这里吃了中饭,我还有话告诉你,明天起早到你花园里练拳头呢。”
饭后,亭子间嫂嫂匆匆忙忙要紧回去,我打算再留她谈一会,她说:“下次再来,下次再来。”我问她:“下次什么日子来?”她站定想了一会才说:“大约总一个星期,你不知道啊,我恨不得是天天能够出来,何奈这断命规矩,实头可恶的,身不自主呢。总之一个星期到这里来一趟一定可以办到,朱先生,你放心吧,我决不会忘记你的。”
“明天也许我到你们花园里打拳头,你可以不可以在花园里守我?”
“你一准来,我一准起身出来守你,你不要骗我不来?”
“我怎么会不来的,我的心邪气热。说起你现在走了,有一句话告诉你。那一天有过三个客人来看你,二个我没有问他姓名,一个戴眼镜的我问他,他说是邵茜萍,而且一本正经的预先开好房间,邀你去,我说你下乡去了,他双脚一跳,大为光火,据说上个星期就约定你的,这不是你有意做‘黄牛’……”
“哎呀,这个小赤佬,啥人约定他的,他不要在那里热昏哉,他根本一塌括子只做过我一个夜厢,一个局,第三次来也没有来过,可说脸也没有见一下,那里我答应他约定的。朱先生,你不要听他热昏,下次如果来,你说我下乡去一时不会出来哉!”
“何必呢,邵茜萍这个客人还不错,他也在报馆里的,听说常常在报纸上捧你,捧得你天外天一样高。你这样对待他,太不作兴。那一天他还同我谈了好一会,为人非常潇洒,化钱也慷慨,这种客人你还是要联络联络的好,不要放他逃走。”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仅仅同他一面之交,晓得一个屁,他白相门槛要算精里精了,什么都懂,我有许多地方不明白,他统知道。原来他是一部垃圾马车,样样女人都要白相一个明白的,他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卅三号里红莺好,三媛不好,一会红莺不好,三媛好了。隔一会两人都不好了,说是二媛好了。他这样常常反复无常的,念来念去,专在我面前批评这个,批评那个,我见了顶忌的,他在别人面前也难免批评我不好的。朱先生,你们知道不知道,什么红莺黑莺,三媛二媛,都是咸肉庄货色,都是十三点。阿是我好同她们去比较,真真想不穿的……好了,我要去哉,朱先生,再会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边送她下楼边说道:“不过这位邵先生人是蛮好的,我看你恨他的理由,大约有点酸素作用,你应该原谅他,他当作这种白相是过眼云烟性质,啥人像你这样认真……你现在去了,一准下星期来了?”
“是的。我这里出去还要到八仙桥宝大祥布店去剪衣料,衣料剪剪至少要耽搁一二个钟头。”
“何必一定要到宝大祥?近点的公司里剪剪好了。”
“你勿晓得的,宝大祥是我老主顾了,别家剪一尺,只加三放,宝大祥有加五放,我去剪有时加六加七放,他们伙计我都认得的,他们的丁老板丁小开我也有一面之缘。朱先生,你留步吧,留步吧,不要再送了。”
亭子间嫂嫂当下离开了会乐里,便在一家汽车行里喊了一部出差汽车直向八仙桥而去。平日她进出都是两脚足,大不了是黄包车,现在究竟身价高了,一点路也是汽车,两点路也是汽车,出差车子,是白照会的,似乎已不及自己公馆里的黑牌照会来得漂亮扎硬,所以她已经算是将就了。
会乐里到八仙桥,汽车走不上五分钟已经到达了,汽车夫开到宝大祥门口,便把车“咕”的一声煞住,连忙一手反过来替她开了门,亭子间嫂嫂道:“车钱一张黄鱼头在垫子上,晓得哇。”
当她走上人行道,跨进宝大祥门口,那柜台上两个伙计连忙抢着叫道:“顾少奶奶,顾少奶奶长远不见了,那哼这一向日子不来小店交易,我们小开也问过好几次哉。”
亭子间嫂嫂头一点一笑,也不说什么,径往店堂间里一跑,那两个柜台上伙计也抢着跟了进去,这时全店的顾客伙计眼光不约而同朝她身上打量,她不慌不忙的跑到煞末一进,朝沙发椅子上一坐,开口笑道:“小王,小王,我今天要剪几件秋季衣料,拣顶顶新式花样搬出来让我看。小王,小王,你们近来生意那能介好的,老板真要发财哉。”
小王眉花眼笑的,马屁一五一十拍上去,亲自倒茶授烟,还有一个同进来的伙计看见亭子间嫂嫂不理他,也不同他打招呼,心想今天台型全无,完全给小王扎去了,这票生意我不接就是,便拍拍屁股跑了出去,这里小王看见了亭子间嫂嫂魂灵也几乎出了窍,听说把顶好的秋季衣料搬出来,他说:“顾少奶奶,请稍坐片刻,我到货房去搬,我搬到这里听你拣。”
“大约有多少花样呀?”
“邪邪气气,应有尽有,要算秋季颜色顶多。”
“看你文绉绉样子,搬出来也太麻烦了,不如我跟你去看吧。”
“好,好,本来我们一一要把它陈列到橱窗里的,因为天气太热,时令还没有到,并且厂家送来货色,还没有开箱。”
小王把亭子间嫂嫂一直带到货房里去,一匹一匹抽出来拣,拣了好半天,那里知道她见一匹爱一匹,结果衣料一共剪了八十三件之多,小王也一时摸不着头脑了,何以顾少奶奶忽然这样阔天阔地起来,想来一定又搭着一个有钱的胡老麻子,不然决不会衣料一剪八十三件的道理,又不是做嫁妆。因此笑道:“顾少奶奶,长远不见,到底两样哉,你台型交关写意。”
“啥物事台型交关得意,你说出来?小王,你一张嘴巴不要不清爽,那能,我有钱不能多剪二件么?真笑话哉。”亭子间嫂嫂说着把桌一拍,脸上却是一笑,又像认真又像是假的,可是小王弄得有点踌躇不安,赔笑道:“不是的,我是说顾少奶奶长远不见,身宽体胖起来,交关得意样子,听话不要听到隔层里去。”说到这里汗流满面,伏在玻璃柜台管他开发票。亭子间嫂嫂道:“今天许多衣料,尺寸统宽放了多少,我回去要一件一件重新量过的,如果放得不足,小王,看我不要把你枯郎头敲开花!”
“放心,放心,这里有的加五放,有的加六放,有的加……放,如果有一件照普通门市加三加四放的,拿来办交涉,不算你钱就是。闲话要说明白,也只有你顾少奶奶面子,你心里明白就是。”小王一只大拇指跷得老老高,表示这是你顾少奶奶面子。
“算了,闲话不要多噜苏,顾少奶奶一阵烂叫,别人听听惹气哇?你把衣料分做二个包,再替我喊部汽车,衣料上的钱,这里先付你一千块钱,不够到我公馆里去领,你不放心,坐我车子一齐去,原车折回来好了。”
小王想了又想,觉得数目太大,还是跟了她去拿的妥当,于是两人一齐坐了车子去了。
我答应亭子间嫂嫂第二天一早到她花园里去练拳头的,根本我也是打不来拳头的人,这无非好奇心驱使,想去见见这位石富翁的花园,布置得考究不考究,既然有下这个绝妙机会,真所谓乐得去见识见识。
第二天我一早四点半钟便下了床,推开窗去太阳还没升起,可是已经有了半天五彩云霞,美丽无比。便匆匆洗了一个脸,房门锁锁上,走出弄堂唤了一辆街车,直向大西路而去。
可是我弄错了门牌号码,车子拉过头了许多路,几乎快到了火车铁路还是找不到这石公馆,重新折回来再找,才给我找到。一看花园大门口上面有像石牌楼的刻着四个大字:“春波别墅”,我才吃准是富翁的公馆,但是门口有看门巡捕守着,我肚里有点胆小,只怕给巡捕挡驾。便伸个头朝里望望,看见里面草坪子上果然有许多人打拳头,我牙齿一咬,硬硬头皮,放出胆子朝铁门里泰然走了进去。
“喂!你干什么?”巡捕伸出一根司的克拦了我去路。
“练拳头,练拳头,对不起,对不起。”
“练拳头,派司,派司。”巡捕伸出一手向我要派司。
“哎呀,对不起,忘记带了。”我心里卜卜卜跳得要死,知道今天完结了,亭子间嫂嫂这家伙拆我洋烂污,为什么不告诉我没有派司不能进去的呢。
巡捕几乎当我是刺客了,面孔一板骂道:“没有派司,怎么可以进去,你是不是想冒冒看,妈特皮,走!看你不是好东西!鬼头鬼脑的。”
我索性站定不进去也不回出来,心意满想她从花园里能够看见我,不是只须巡捕面前打个招呼,立刻解了围,岂知我再也看她不见,只见花园一片深绿如海,花木茂盛,心中说不出苦闷来,又不能明白告诉巡捕我来看六姨太的,这糟不糟。
巡捕却又紧钉着说:“还转点什么念头,快回去拿了派司再来好了。我们这里进出练拳头的人,一律有我们老爷发给的卡片派司,没有派司一律不许进出,现在市面不好,坏人太多,这是我的责任,你懂不懂?”
我如何会不懂,这有什么话说,还是回去吧。我牙齿又是一咬,返身便回了出来。
我坐在车上,觉得富人与穷人竟有这样的一层天渊之隔,气得我心里隐隐作痛。
自从这一次之后,我便不想再去看她,索性把这颗心按耐下再说,好得一个星期她要来看我一次的,或者我再向她要一张派司,这还不是便利的事。
日子过得真快,一个星期眨眨眼便又过去了。我想明天亭子间嫂嫂必要来的,预备同她作竟日谈,借以知道她在大家庭里的私生活,颇足有记述价值,还有她口中的教书先生唐大郎,娓娓道来,怪有趣味,还有大家庭里的奢华情形,各位姨太太的各个不同性情。我顶顶欢喜听这些事,她如果说上三天三夜,我不嫌厌气,尤其她一张嘴里说来活龙活现,还加上许多生动的字面,更加有趣。
当夜我把明天的稿子全部赶好,预备今夜开夜车到三点钟。
那里知道这个星期亭子间嫂嫂并不来,从早晨等到黄昏,还是不见她来。天气太热,一动笔便汗流浃背,我索性把这个星期日消磨在床上,赤了一个膊,穿了一条短裤,下面一双木趿,房门洞开着,俾从露台上吹一些风下来,手上一本书,就这样躺在床上看看书睡着了。
待我一觉醒回来,一眼看去,坐在我写字台椅子上是一个女人,“哎呀”一声连忙叫道:“顾秀珍,顾秀珍,你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不喊醒我?”
“格格格格,”亭子间嫂嫂一阵笑的说,“我看你什么时候才会醒,想不到你这个人这样贪困的,如果我进来把你一房间东西,统统搬完走路,谅你也莫知莫觉。我什么时候来的呀,来了有一个多钟头了,你如果再不醒,我不管你光火不光火,屁股上老实请你吃记生活!”
“哈哈哈,真的请我吃记生活,倒也情愿的。你不知道,我从早晨守你到现在,满以为你不会来了,所以看看书打瞌 了。”
“朱先生,请你去买半打荷兰水,冰冻的,再买二块钱紫雪糕,我热得要命,快去快来,对不起,对不起。”说着授我一张十块钱的钞票,我推托不收,我说:“今天你来,应该由我请客,如何可以要你出钱。”
“朱先生,你不要不写意,我的又还不是你的一样,为什么要分别你我?不要搅吧,快快拿去,快快拿去。”
我再想不收,她忽然把我一个身体一直推到门外来,我下面穿一双木趿,险一险跌了一交。待买了荷兰水紫雪糕回来,看见房门关上着,顺手推进去一看,只见她把旗袍也脱了,上身只一件汗马夹,下面一条三角裤,她朝我含羞的一笑道:“我这样没有关系吧?真热得要命,恨不得要剥皮了。朱先生,你把房门快快关上,如果外面有人经过看见,太不成样了。”
我们各人捧着一瓶荷兰水喝着,一会我周身舒服,精神百倍起来,想起那天到她花园打拳头被挡驾的事,责她太不作兴。她一阵笑说:“你不要提起了吧,我心里真不好交代,当场我就知道的,只是我没有办法。那一天早晨我的的确确守你的,后来才知道没有派司是不能进来,当时我想关照看门巡捕,又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会来,实在对不起得很。”
“关系倒没有关系,根本我又打不来拳头,可是那个守门的真凶,他简直当我小瘪三看待。现在事过境迁,也不要去说他吧。上个星期你来告诉我不少有趣的事,今天你一定也有不少的事情告诉我,请你说出来。今夜你在这里便饭,晚上稍为晏一点回去,天气热,晚上都在外面吹风凉,富翁决不会怪你的。”
“你为什么欢喜留意我的事?”
“你的事我引为顶顶有滋味的,在你伶牙俐齿的舌尖上吐出来更加有趣,我向来佩服,你是天生一个尤物!所以你的事多刺激,多香艳,过去你玩弄客人,如何掉枪花,如何翻门槛我都知道,你自问是不是一个狠将?哈哈……”
“朱先生,这你不是明明当面骂人,我要说下去也不说了。”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那末你要我说点什么?”
我想了想道:“你先说富翁近来待你怎么样吧……”
亭子间嫂嫂又呷上一口荷兰水笑道:“石老头子近来变煞哉,前一次我告诉你,不是一个星期他在我房里住上四夜,不料这个星期,他一共仅仅住得一夜,我不是嫌他不来住夜,心里不高兴,不过夜里不到我房间里来,白天也应该来坐坐谈谈,夫妻总有夫妻的格局,像他这样,仿佛不相干的,把我讨了过去,搁在那里算什么呢?”
“这就是多妻之害,这一头铺平了,那一头又铺不平了,所以讨好了你,别个苦了,讨好了别个,你又苦了。”
“我倒没有这条心意,他尽管夜夜不来,我也不放在心上,只要他白天能够来坐坐谈谈,或者一同出去看看电影,我也就心满意足,当真嫁了这种有钱的人,巴望夜夜不落空,真也休去想,一个人去对付六个太太,自然精力不足的,说句笑话,他的身体并不钢骨水泥造成的,今年也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不是年青小伙子,关于这一点,我看得非常穿,非常淡,有时他穷心穷活的一定要同我来,我还是把好话来劝阻他,身体保重要紧,不要贪一时欢乐,把身体伤了,一个人到了中年以上,就应该实行节欲,至多至多只能够一个星期来一次。有时我把这话来劝他,倒也肯听,可是我特别同他说的,你不要到我房间里来肯听我的话,到了还有几个姨太房间里去,你就死人不管乱来一十七,总之好歹要自己明白,旁人的劝说,还是黄六的。这个星期他只来我房里一夜,还有六夜,你知道他住在啥人房里,这个老甲鱼,热昏真热昏,听说给三姨太看守住了。”
“三姨太倒有这一记手段?”
“嘿嘿,三姨太本来最凶的一个,人家背后都叫她雌老虎的,她是北平人,你想客边人吃性最重,恨不得把老甲鱼吞下去,完全蛮不讲理的,老甲鱼见了她也一帖药,一强也不敢强,你想阿气数不气数!所以一个大家庭里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你看你看,这二天老甲鱼面孔瘦得成个什么样,两只眼睛也嵌下去了,如何经得起排夜连上的来,随便年青小伙子也抵挡不住的,我想想真气,见了他我反而没有一句闲话,这还有什么说出来的……”
“我看来这位富翁性命不要伤在三姨太太手里?”
“照他这样迷恋三姨太,性命保要送终她一人手里,我同五姨太感情最好,当时就去告诉五姨太,五姨太眉毛一皱道:‘苦的我们都不能出来说一句公正的话,彼此都是站在小的地位上,现在只有去告诉大太太,叫大太太当面交代老甲鱼,这才是一个办法,也许可以收点效力。’当时我便请五姨太出马去告诉大太太,五姨太摇了摇头说:‘我对于这种事看得很淡很淡的,告诉大太太,明白的才好,不明白的,以为我们争风吃醋,何犯着呢,妹妹,我这话你要听哇?’我看五姨太这一副温柔的性情,怕事的脾气,谅她也不主张多管这闲事的,我便说:‘姊姊,我准定同你一个主张,不去与闻。’五姨太感叹道:‘我们嫁到这里来,叫名是富贵荣华,四个字完全了,然而还不如嫁到一个平民之家,度一夫一妻的生活来得有意义, ,这日子我实在过得烦闷死了,这里何异是我们的养老院,我们的青春在这里断送完了……’”
我接上去说:“你们的青春果然在这门楼里的富翁之家断送完了,可是你们的物质享受却是很舒服的,决非一般人能比得上,那有像你们这样开心,作乐,吃得好,住得考究,穿得时髦,用钱这样的挥霍。”
“当然啰,我们如果再没有吃得好,住得好,穿得好,何必去嫁给这种老甲鱼,做他一个六姨太,倒霉也倒霉死了,这是亮打亮的贪他有钱啰,当真看他一个老头子,天底下没有这样一个呆人的。朱先生,我告诉你二姨太同四姨太就显明了,听说她们两家头外面都有相好,相好就是姘头,二姨太姘的是共舞台里面一个戏子,这个戏子是短打武生,所以二姨太隔三二天去看戏捧场,夜里有时不回来,就同戏子开旅馆住在外面,第二天回来故意说个谎,老甲鱼真也不放在心上,听说二姨太完全倒贴那个戏子,去一次带了不少钱,回来总是皮夹子里空空的。二姨太本领好足好,她打算一手掩尽天下,把这件事包没得一丝不走漏消息,可是她的一举一动自有人知道,也自有人告诉我们,二姨太面孔不甚漂亮,年纪也已经三十岁外,老甲鱼不十二分宠她,所以她一气之下,决定自谋生路,到外面去寻野食了。有一回真危险,二姨太同了那个戏子两人坐在汽车里兜风,眼眼老甲鱼的车子也开过,双方面对面照了一下,老甲鱼一看过去,哎呀,是二姨太呢,可是当时吃不准,不管三七念一他连忙吩咐车子开回来,到二姨太房里一看,只见二姨太身体躺在床上假装困着了,老甲鱼才知道自己眼花看错人了,没有闹出事来,其实二姨太见机,料到老甲鱼必定回来追究的,所以先把车子开足了速度,溜了回来,一到房里就躺在床上,把娘姨一个个都吩咐好了,老甲鱼也永远调查不出来。朱先生,你想想,这种事说出来真是家丑不可外扬。还有四姨太这宝货却是姘的老甲鱼手下的汽车夫,说出来也是笑煞人的,这汽车夫为什么会使人起疑心的,因为他一个月只到手几十块钱薪水,现在的几十块够什么用场,可是这汽车夫一身却穿得邪气考究,开车时候一身短打拷皮香云纱衫裤,可是下了工,立刻换上一身笔挺的西装,白皮鞋,草帽,手指上金戒子二三只,走出来人家只当他是公馆里少爷,啥人当他是车夫,也是四姨太倒贴的,三不二日私下约着到舞场里去跳舞。原因四姨太是舞女出身,跳得一脚好舞,而且私下约出去总要跳天亮回来,其实叫名跳舞,那里完全是跳舞,又还不是开旅馆窝心,我真佩服她们偷天换日的本领真不小,半夜三更私底下出去,天黎明又要赶回来,身体可吃得消的,万一给老甲鱼知道,或者撞到,如何得了,有人说二姨太养的小孩子,面孔完全像那戏子,真像一只板子里印下来的,四姨太养的那女儿又何尝不像是汽车夫,真是一丝不错,抵赖也无从抵赖,不相信可以滴血来验,是不是老甲鱼养的,还是别人的货色,你想想,我进去不过前后二个星期,就有这样的事,娘姨嘴里一五一十来报告给我知道。”
我说:“娘姨如何又会知道的?”
“朱先生,哎呀,你这人呆来,娘姨们私底下都有往来的,譬如我房里娘姨丫头,同她们房里的娘姨丫头天天都碰在一起的,洗衣呀,做事情呀,一碰了头就欢喜说这些鬼话。真是给她们嘴里说得不值半个钱,下贱得比什么都不如,表面上太太长,太太短,不料暗底下是这一票宝货,说出来面子完全没有了。”
我说:“富贵之家,尤其是这种多妻主义的人,这种事情的演出,实在难免,可说不以为奇,依我看来除了这两位太太之外,其余几位恐怕亦难免?”
亭子间嫂嫂笑道:“什么话来,其余几位,难道我也在内吗,你说话不要带进骨头。”
我忍不住笑道:“我并不是说话要带进骨头,实在要紧开口,一个不留神,把你也带了进去,其实我的意思除了你之外,还有三位太太,譬如大太太,三姨太,五姨太,不是你没有提起她们吗?”
亭子间嫂嫂又是一笑的说:“大太太不去说她,她的年纪也四十开外了,听说早年也不是一个好东西,同家里一个男佣人姘上的,可是不久给老甲鱼知道了,立刻将这男佣人开除了,听说大太太同老甲鱼吵过,吵得不亦乐乎,鸡犬不宁。非要这男佣人进来复职不可,老甲鱼那里肯,这明明不是有下关系,才这样下死劲的逼他进来,老甲鱼便责问大太太:‘你为什么不许我开除这佣人?足见你们两人事机不密,显而易见的都摆在头上面上,自己问问良心,阿有这只笃脸见人,还开口得落,叫我叫他进来复职,真真家运气数。’大太太当时就一把抓过去把老甲鱼的面孔抓得一条一条粉碎,血淋搭滴的破口大骂:‘阿是你亲眼看见的?阿是你亲眼看见的?你拿出凭据来,我不要笃脸,也是你石春波不要笃脸!’皮皮叭叭一阵跳脚一阵骂,老甲鱼有点抵她不过,因为大太太的娘家很有势力,名门闺女,当然受不下这种闲气的,所以老甲鱼退后三步,朝她拱拱手说道:‘我认错,我认错,算了,不过这个男佣人你一定是要他复职,不知于你有什么益处,可否请你为我一解说,我心也平了。’大太太跳起来道:‘我每夜非叫他替我捶背不可的,我一双脚每夜非洗不可,洗后又非扦不可,我一常依赖他替我捶背扦脚,你现在忽然把他辞歇,试问我背喊啥人捶,脚喊啥人扦,这不是你故意同我反对,为难,触伊拉娘。’老甲鱼头一缩,死不做声,便一溜烟逃走开了,听说后来这个男佣人仍旧招用进来,大太太魄力邪气大,老甲鱼气伤心之下,发愤便讨二姨太进门,这无非是同大太太斗气,故意讨进来气气她,你恃强可以轧姘头,我素性正大光明再讨一个进来给你看看。不过,这件事我是传闻而来,到底实在不实在,不得而知,可是在情理上测量下来呢,也许事实,别人决不会诬造出来的,可见在大太太手里已经闹的这些事了,上梁不正下梁歪。自然以下的都不甚守规蹈矩,还有什么话说,这是石家的家运,也可说石家的一世乌车运,你要听哇?”
我笑道:“乌车运名字起得太恶形,他究竟是你丈夫,很正派一个人,何苦要做乌车呢,原因又还不是做他妻妾害他的。”
亭子间嫂嫂手一拍说:“我进石家之门到现在,从来不曾害过他,朱先生,你这话用不到朝我说的。”
“那末各人凭一个良心你能不能担保以后不会……”
“哈哈哈哈,能不能担保以后会不会,这要看以后的市面了,明天的事那能今天会知道的。老实说:他待我好我也好,待我不好,我也老实不客气待他不好,横竖以上几个姨太都不守规,为什么我要守规,不是洋盘吗?自然一拳来一脚去,汤里去,水里来,还有什么客气?”
我站起来说:“你这次来,同上次来的话,完全矛盾的,你这人存心已经要想变坏了,你不是说过教你书的唐先生,有点倾向于你,你不是说防备他很严的吗?自以为有夫之妇,如此看来,终觉靠不住,闲话已经露了出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亭子间嫂嫂忽然“格格格”一阵的笑,说道:“你知道我变了心?要死快哉,你这样问我,我自然这样回答你啰……我的闲话讲不来的,出口无心的,你一定扳牢我差头,让你去扳吧,死朱先生,烂朱先生,哈哈哈哈。”
“你也不用骂我死朱先生,烂朱先生,我倒是说的几句忠实的话,不过却说到你心坎里罢了。像你这样环境里,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想来也决决不会有一个身体清清白白的,因为这大家庭,赛如一只大染缸,一进到染缸还有什么净白的东西出来。所以你要求清白事实上很难办到,站在你背后,自有诱惑你的人,安有不失身道理,这是你的环境如此,你也用不到一定如何循规蹈矩,只须见机行事,最最要紧。本来这种事都是显明人做的。空话不要多说,还有三姨太五姨太,这两个人你没有说过,请你说下去。”
亭子间嫂嫂道:“我不是说过三姨太是北平张将军送给他的,原来她是唱大鼓的女儿,因为生得漂亮,有一次老甲鱼到北平张将军那里去玩,看见她,心里非常欢喜,张将军见老甲鱼欢喜,就立刻转送了给他。老甲鱼恐怕大太太二姨太吃醋,不敢带回来,待张将军到南边来时,托他随身带来,表示这是张将军送我的,不是我看中讨的,当然大太太二姨太没有闲话讲了,那里知道这只客帮臭皮,一到了公馆就打起官话骂人,骂的都是京片子,又像是唱文明戏里的,我们上海人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说起来又怪快,像讲外国闲话,弄得底下娘姨丫头走油走油,老甲鱼只好出来做翻译,什么我们叫‘咱们咱们’,做啥事体,叫‘干吗,干吗’,娘姨听得目瞪口呆,‘咱们咱们’认做要抓他们出去。‘干吗,干吗’当做赶她们走路,个个吓得面无人色,肚里真是怨煞的,为什么老爷讨了这个北边人进来,言语都搅不明白,气数不气数,岂知这三姨太一颗心向放浪惯的,听说天天要出去听鼓戏,老头子告诉她,你嫁到这里来要守这里规矩,知道姨太的本分,那能可以天天出去听大鼓戏?三姨太忽然光火了,打起官话来同老头子不肯过门,老头子说难得出去听听总可以商量,我并不是不放你自由,不过你三姨太的地位也要明白,我不能过于放纵你,这里人多,我要弄不落的,那里知道好只一时,日久仍归无效了。后来她竟然在外面同唱大鼓的琴师姘上,租小房子在龙门路,居然肚皮大了起来,三姨太不承认是琴师有的,硬派是老头子的血肉,老甲鱼细细想想:哎呀,我有四个月没有同三姨太同房了,何得她拖起身体来呢?心知决不是好路道,只好忍耐在肚里,只好气量放放大,糊里糊涂过去了。后来幸而三姨太小产,小人没有成人就翘了辫子,老头子谢天谢地的开心。这段事还不过是二年前的,现在三姨太听说同那琴师已经脱离关系,另外姘了自己花园里花匠,娘姨嘴里说来,绘声绘影的,听听真有趣。我去到石家这半个多月中,她们专门是告诉我这些事,我嘴巴边也笑歪了,你想:这老头子作死不作死,女人要了这许多,个个都给老甲鱼绿头巾套。”
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停了停接道:“你再听我说五姨太。”
亭子间嫂嫂一笑,又接下去说:“朱先生,你再听我说五姨太,依我眼光看来,要算五姨太最规矩,也最清白,叫名长三堂子出身,花花草草惯常的,可是她对于这种偷人,私轧姘头,臭名声的事,她看得很平淡,到底资格老了,阅历深了,但求安逸的过日子,一切她都不需要的,这不愧是一个正派女子,从前她在小花园悬牌时候,我就一向知道她是一朵名花,‘小花园阿七’五个字真是啥人不知,究竟是派头各别。她来到石家,很少日子走出去,偶然出去,必定带了娘姨一起出去,难得一人,这一点已可证明五姨太是个最清白的人了,不知如何,老头子反不十二分宠爱她,这可说红颜薄命,自古老到现在是一律的。五姨太贤淑不过的,她看见头二四养的小孩子,视同己出一样,欢喜得不得了,一到了冬天小孩子身上的绒线衫,各色各样的,统是五姨太亲手结好给他们小人穿,五姨太结绒线本领顶好又快,各色各样能够结,绒线买一票,总是十磅念磅,像这几天,她无事做,便一人坐在花园柳荫树下结着绒线衫,真好,真有心有想的,人又来得静默不大讲话。她也明白老头子不甚爱她,不过她不放在嘴上说出来,同老头子发什么醋劲,她总一百念四分忍耐,她自己承认命苦,也自己承认这一二年来性情忽然变得沉默了,从前她在生意上,真是最会说会讲的一个,把客人应酬得八面玲珑,可是现在完全变了。我打听娘姨,五姨太会这样好,真真少有的,难道一点错处也没有吗?娘姨才告诉我:五姨太人是有人的,不是没有人,不过这个人据她说是表兄,其实却是从前生意上的客人,姓胡,名叫羡霞。这个姓胡的,真是个小白脸,有正当职业,而且非常得意,想来双方都不能忘情的,藕断丝犹连,这个姓胡的一个月中总要来望望五姨太一二次,来时极其正派,说是看看表妹,正大光明的进来,坐在大厅之上,五姨太下楼到大厅上去同他说话,有时老头子故意在旁边偷听,可是这姓胡的索性大方的请老头子也一同来谈谈国家大事,金子市面,这样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也就走了,五姨太房间里从来不踏进一步。你想:像这样的男人,作算是外遇,已不算是轨外举动,比亲眷,比朋友,都高尚,值得称为表兄的。我有时同五姨太谈起还有几个姨太会这样的烂污,她说是只怪老头子一人糊涂,放纵她们如此,所以胆子愈弄愈大,到了现在自然不可收拾了。五姨太说:我自己可以良心对得起老头子,所以我平日不出大门,不出大门就是表示我的清白,必要出去也就带了娘姨同去的。我说:蛮对,蛮对,不过你这样对待老头子,老头子完全不知道的,一个人想想真气煞了!……”
“这样说来,要算五姨太同你两个最好最清白的了?……”
“当然啰,别个都是烂污货,我们两人最算清白的。”亭子间嫂嫂有点矜持起来。我笑说:“这仿佛小孩子自称自赞,人是不会相信的,除非鬼才信任你!你不妨再开口骂我两句好了,哈哈哈……”
亭子间嫂嫂听了我这末说,跳起脚来抢白道:“朱先生,规规矩矩的告诉你,你不相信,何必还要我说什么的,真惹气来。”
我笑说:“相信,相信,怎么会不相信。不过你言之过分,说别个都是烂污货,自己最清白,这句话我认为你不要说得太早,我知道你的环境,将来自会逼你走到歪路里去的,事实摆在我们眼前,多说废话,有什么意思。”
亭子间嫂嫂手一拍说道:“喔唷,你的眼光有这样好,一定吃得我煞将来会走歪路?好,我偏偏做个正派的人给你看看。”说着穿上那件乔其纱旗袍,边道:“辰光不早哉,在这里乱讲三千,不觉已经讲三四个钟头,我准定下星期再来望你吧。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得很快的,眨眨眼马上又要到了。下次你不用老早就守我来,天气热,白天我是不出门的,下次也这黄昏辰光来好吗?”
“你预先告诉我,我就不守你,你准定下星期来吧。”
“朱先生,我问你,这一向日子有客人来找过我吗?”
“前天报馆里邵茜萍又来过了,他一上楼就到我房间里问我:‘顾秀珍阿曾出来?’我回答他还没有出来,信息全无,他笑道:‘这只壳子看上去不像出来做生意了,那能一去了便不想回来的,永远死在乡下,恐怕天热,她不要趁此机会歇起夏来?’我说:‘这也话不定的,因为年年到了热天,生意清淡了。生意清淡便想下乡,想来她一定在苏州避起暑来。’他说……他说,哈哈哈,他说得你真笑煞人的……”
“你快说,快说,不要瞒我。”
“他说你骨头还没有生挺,已经有贵人的派头了,可惜苏州不是避暑地方,何不到庐山,普陀山,莫干山,黄山去呢,这只死人壳子,操伊啦老子不在报上常常捧伊,何以会红得这末快,现在索性架子搭得邪气辣,生意不做,到苏州避起暑来,所以我现在完全看穿绷完了,女人毫无捧头,捧女人顶是洋盘做的事,我吃劲吃力把她捧红,现在想来窝窝心,塌塌便宜货,老是上门不见土地,气数,气数!”
亭子间嫂嫂跳起脚来,面孔一板,破口骂道:“这只杀千刀!他何曾捧过我,背后说我这种闲话,还不是存心破坏我呀,真真大舞台对过,天晓得呀!好,蛮好,总有这一天,顾秀珍阿肯放他过门,什么东西,他不要吃报馆里饭神气鸾一只,我报馆里也搬得出人来,一个对一个,不骂得他走油走油!”
我说:“凭良心讲,他捧是捧过你的。”
“捧是捧过,这是出于他自愿,我不曾请过他捧,就退一步说,难道捧过的,就常常摆在嘴上,阿是肉麻当有趣。朱先生,关照你,下次他来,你说我已经到过上海,现在真的跟客人到莫干山去避暑了,免得他说我骨头没有生挺,我偏偏避暑给他看,你准定这样告诉他,千万不可忘记。”
“晓得哉,你们两个都是宝货,算我顶倒霉,烦是真烦煞。”
这一次亭子间嫂嫂回到石家之后,不知如何的已经失了石富翁的宠爱了。
他们的结合,原是一时的高兴,根本谈不到什么爱情,石老头子要她,只是见她的漂亮,可是一朵鲜花,尽管对了她赏鉴,究竟也有厌倦的一天,据说石老头子不欢喜她,最大原因,还不是为了这厌倦不厌倦的关系,那里知道是亭子间嫂嫂出了毛病,竟然走下了这歪路,同教书的唐先生私下发生了暧昧。又以事机不密,给石老头子知道了。可是一时板不下面孔,于是怀恨在心,置亭子间嫂嫂一个不理,仿佛把她打进冷宫似的,永远不踏进她房间一步,也不同她谋一面,他的印象中已经没有了这个六姨太。这是他的第一步手段,这手段比什么都凶,无异监狱中判下了无期徒刑,也不放出大门口一步,吃是给你的,穿是给你的,不过我不来见你面,不承认你是六姨太,等于我家中养下了一个闲人,把你搁煞,风干。
原来竟然不出我所料,亭子间嫂嫂背后自有诱惑的人,环境所逼,非走上这条路不可,而今堂堂然,无奈又以事机不密,老头子气得肝阳复发,哑子吃黄连,还说不出苦来,因为双方皆要面子,唐先生是他请来教授她读书的,而且他认为最知己的一个朋友,放他一人踱进踱出,想不到他背后做下这欺人的事,这糟不糟的。石老头子真有点乌车脾气,肝阳尽管发,火尽管冒,嘴巴上还是不提起一句,只当一无其事的,不过所采取的计划却是消极的,他看好,看准你们如何发展下去,他有如此的耐心,也有这样的大气量。
现在我要把亭子间嫂嫂同唐先生如何会搭上手的来说一说:他们两人名义上本是师生,可是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却也有情,天天碰面教读之下,自然也要发生情感起来了。有一天唐先生来,亭子间嫂嫂有点头痛,躺在床上。唐先生不知她头里痛,说道:“嫂嫂,起来,起来,上课,上课。”
“唐先生,我今天头里痛,不能上课了。”
“ ,一个身体太娇养惯了,也不好的,一来不舒服,二来头里痛,你这样养尊处优,尚且常常发毛病,不想上课。别的都没有关系,不过石翁问起我来,说是:‘大郎兄,六姨太笨哇?为什么考考她读的,还是莫明其妙,读书读到石壁上去了?’你想你面子有关,我面子也有关,他还只当我不认真教导你,其实你常常缺课,闹不舒服,这完全要怪你不好的,不管我事,我教是教得邪气顶真的,你心内明白是哇?”
“唐先生,我是真的头里痛,你摸摸我额角看,还有寒热?”
唐先生老实不客气,便朝床沿一坐,伸过一只手到她额角上一抚,呀哟,同平常人一点没有两样,也没有热度。正待开口发问,亭子间嫂嫂伸出双手来把他一只手掌捉牢了,笑道:“唐先生……你知道不知道,老头子今天到杭州去了,还有几天才会回来,你看这里一个人没有,我都打发她们走出去了,唐先生,你上来……”
唐先生冷不防六姨太会来这一记生活经,叫他到床上去。心中一跳,窗外太阳老高的,门窗统统开挺着,这如何可以下辣手。立刻正色道:“六姨太,你不要这样捉牢我一只手,拖法拖法的,万一给人看见,这算什么?我是先生,先生有先生本分,快放手,我要光火了。”
亭子间嫂嫂来一个入骨的笑,把身上的肉一阵抖的说:“喔唷,喔唷,先生有先生的本分,如果有人在这里,你尽管摆出本分来,我决不怪你,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一塌括子我同你两家头,何必还分别先生不先生,学生不学生的,听听真惹气。我告诉你老头子到杭州去哉,这里的人我都打发她们走开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唐先生手在膝盖上一拍,忍不住笑道:“你这人我不好意思说你一句,好像吃老虎胆的,不是别的,闹出事来我面子实在下不去,我是你先生,岂可同学生七搭八搭,石翁面前,当初他请我来教你书时候,就说过这句话,别人不信任,我唐大郎他邪气的信任,所以这石公馆,我得以直进直出,别人阿有我这样自由神气哇?足见石翁待我不薄,我待他也应该尽我的教导之责,岂可有这不友谊的事做出来,我自问无论如何对不起朋友,我唐大郎脾气交关吃硬,不肯随便,敷衍,塞责,一点一划,也从来不同别个女人搅七念三,你是我手下第一个女弟子,我应该放出全副精神来教导你之外,别的我决不可存一丝非分之想,目前教你的书果然很浅,将来还要教你做文章,吟诗,题词,写字,写扇面,待到样样都学会了之后,我在报上捧捧你,不是就成名了,石翁面前我多少有场面,一个人总要有义气,要记住人家待你好的地方,饮水思源,源由石翁,我是决不能忘记他的,你现在一样也没有学成功,就这样调笑我,算什么一桩事?不明白的人,还当做我来调笑学生,害我有口莫辩。我不是吃一记夹档!”
“什么,这叫做调笑么!这明明我欢喜你,我是六姨太的地位,你虽然是我先生,可是你先生是吃我家里饭的,应该尊重我意思,现在别的都不用说,你废话也用不到说上这一大串的,我根本一句都不要听,我抱定宗旨就是要你!”亭子间嫂嫂说到这里身体一阵打滚,床格格的响,捉住唐先生,一只手,拖法拖法始终不放,唐先生弄得走投无路,他苦笑道:“六姨太,六姨太,这如何可以呢,抱定宗旨一定要我,真自说自话,我是你先生,师生那哼可以发生关系,这一点道理你都不明白。况且你这末漂亮,我是个三十开外的人,既不是小白脸,又不是身壮力富的人,为什么给你看上的,天晓得,天晓得……”
“我正因为欢喜你这一副书生模样,有点像唱文明戏里的风流小生,有人说你是祝枝山,总之祝枝山不祝枝山,我都不管,我一片真心爱上你,你近来我愈看愈中意了,我一颗心已经按耐不住,你要晓得,老头子几个姨太没有一个规矩的,我为什么要规矩?我也要轧一个相好,看来看去,只有你,我顶顶合意,我不是没有眼光的人。我看人不但看皮还看骨,我觉得你唐先生身上几根骨头,我都看出根根是齐整的,你的谈吐,你的一举一动,我样样都满意,我恨不得马上同石老头子离婚,嫁给你,随便跟你到那里去,吃苦我也愿意。唐先生,你再不要有意作难我了,快快来,我们两家头开一会心,包你不会出事,真的,老头子今天早车到杭州去了。”
唐先生那里肯听她的话,僵住床沿上,一个煞死拖拖扯扯,一个眼瞪瞪的东张西望。
亭子间嫂嫂看见唐先生这副神气,眉毛一皱急道:“你这个人那能介胆子小的,告诉你老勿死到杭州去哉,还有什么怕头的,上来,快快上来!”
“你不知道别人走过看见像什么的?我真不高兴!”
“别人走过,是这里娘姨丫头,我可以一把抓,不许她们做声,阿是我太太吩咐她们这一句闲话,会不听。唐先生,你不要这样书毒头,胆子放大一点,我阿会来害你?我现在看中你,你的桃花运就来了,你以后也用不到做什么教书先生,老实说:你要什么只须向我开口,我六姨太阿有对一个心上人不答应道理,你现在要用钱不要用钱?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我六姨太自会搬出私房来给你的。”
唐大郎头一摇笑道:“君子不取不义之财,你拿钱来诱惑我,我也是不答应。总之,别的事我都愿意效劳,独有这一桩……我万难答应,不是别的,石翁面前请教我如何交代,我若一时糊涂做下了,于你是没有大关系,你横竖是姨太太,石翁讨你来原是消遣消遣的,只是我面子那能放得下,六姨太,规规矩矩告诉你罢,你这副行为做出来,我老实不客气,明天就向石翁辞馆,我不再来教你读书了,免得弄出意外的事来,不过我这只金饭碗,是你把我敲碎的,这里不教,我别处也可以去教,只是石翁问起我来:‘大郎兄,为什么不来教书,阿是我待亏你?’试问我拿啥闲话来回答他,而且我脾气虽然吃硬,可是吃情之处邪气吃情,一个人总要有骨气,要有理智,先生可以同学生发生关系,儿子亦可以同……是哇?你自己肚内忖忖看。”
亭子间嫂嫂又是一阵撒娇一阵肉抖的说:“我看你这个人像孔夫子化身,说出闲话来肚内横了一根闩的,阿是先生没有同学生发生关系的,你要明白我这学生不是靠十岁的小姑娘,我已经这末长大了,你也这末长大了,双方都早已过了自立之年了,那能不可以呢,劝劝你不要寿头寿脑,再不听我话,我光起火来不认人的,到那时候我是不管你先生不先生的。”
唐先生心内一跳,急道:“你阿是硬来?”
“你不答应我,明明有意作难我,我自然要硬来!”
“哈哈哈哈,真真天晓得,世上竟有这样的女人,我唐大郎活了三十五岁年纪还是第一次碰着过,依我看来,你一定有歇斯底里毛病要请西医吃药水,这称为花痴,花痴发起来一个人自己完全不知道的。”
亭子间嫂嫂笑道:“你要死快哉。闲话不要七搭八搭,我一心一意要你这个人,你忍心说我是花痴。唐先生,你说三十五岁年纪,一点不像呢,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细皮白肉,雪白粉嫩,三十五岁今年是肖什么的?”
“你问它做什么?”
“问问你,看看我们两人的肖,起冲突不起冲突?”
唐先生想了想便说:“我今年肖黄鱼的。”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知道唐先生同她打棚,她也来一个巧妙的回答道:“最好了,你肖黄鱼,我肖猫的,猫不是要吃黄鱼的吗?对了对了,我们两人一定要成一对夫妻。”
唐先生跳起脚来说:“猫同黄鱼相克,一做夫妻,我的性命就送在你手里,这万万使不得。”说到这里,他想一个脱身方法,因为一双手给她拖住,实在恶形的,故意吃惊道:“快放手,快放手,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亭子间嫂嫂果真一放手,自己也连忙坐了起来,那里知道没有人走过,这一来,亭子间嫂嫂色胆包天,嘻嘻哈哈的一个纵步扑过去,把唐大郎拦腰一抱住,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狠狠的道:“你答应不答应,你答应不答应?”
这一来唐先生真是弄得走投无路,如果门窗统统关煞,也不去说它,这样洞开着,万一有人经过,偷来看见,这明明我唐某人不吃羊肉也惹了一身羊膻臭,有口难辩,便用力一强,面孔急得转了色道:“六姨太,六姨太,你这副行为,太使人难堪,我要叫喊出来的!你到底放手不放手。”
“不放手,死也不放手!”
“你阿是一定要把我饭碗敲碎?”
“勿关,勿关,你不答应,我只有这样硬来,我把身体肯牺牲你身上,难道你饭碗都舍不得敲碎,老勿死歇你生意,我养你一世。我来给你饭吃,你还有什么话说?你再不答应,你的良心,你的良心恐怕给狗吞了!”
“我情愿给狗吞了的,你养我,给我饭吃,我不要吃,女人的饭不是我唐某人吃的,我向来不靠女人吃饭,靠自己一枝笔吃饭,你用不到说这种话,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我决不答应!”
亭子间嫂嫂一想,倒可恶的,现在硬也算硬过了,他还是不就范,这样看来这姘头实在难轧,想不到碰了个定头货,我做六姨太的面上光彩全无,听得人家说,一般人的脾气,吃硬吃软各个不相同,吃硬的,同他软,包失败,吃软的,同他硬也要包失败,这唐先生想来属于吃软的,所以同他硬,越硬越僵,不如转变一番,用软来试试看,我决不相信,天下的男子,会不爱女人的,会不受利禄的,唐先生这样每天热天热色的赶来赶去,也无非为利为禄,养活一家的人,自然他那能可以跳得过这一个难关。当下便把手一松,笑道:“好,放了你吧,唐先生,看你这个人又像正派君子,又像贼忒嘻嘻,到底一颗心那哼的,我还是摸不煞,奇怪真奇怪,那末你就这沙发上坐一会吧,我来跟你细细谈谈。”
唐先生只是掩住嘴好笑,说道:“足见天下的事决非武力可以解决的,到底是要讲道理,讲仁义的,譬如:你现在明明看中我,我心里何尝不明白,我也完全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硬来,然而人是应该懂得礼义廉耻四个字的,这四个字我不是书上也教过你,现在你这一味强横的只知道要我,要我,不要说我唐大郎不吃这记辣手,任何那一个男子也决不会答应,你心内忖忖看,石翁第一次同你会面,是不是就动真刀真枪的…… ,看你很聪明的样子,奈何这一窍塞忽然没了。”
亭子间嫂嫂一阵格格的笑道:“现在空话不要去说了,我也不硬来了。凭你良心,到底要我不要我?”
唐先生含羞的一个头歪了过去,面孔肉笑皮不笑的,实在难以启口,忽然道:“你看我阿欢喜你不欢喜你?”
“我知道你一定欢喜我的?”
“那末你既然知道的,就是了,何必多说。”唐先生面孔红得像肺头一样连头颈里都红了,五筋合六筋的仿佛一只面孔在那里烤火。
亭子间嫂嫂听了唐先生这句话,比什么都开心,连忙伸出一只手来握紧了唐先生的手掌笑道:“你这人我看看又惹气,又欢喜,惹气的我刚刚这末欢喜你,叫你来窝心一会,你却搭足臭架子,摆出一副先生面孔来,我心里你想想恨不恨的,又还不是故意作难我。我欢喜你,实在还是你这一副书生本色。小白脸的美貌,一点也不像三十五岁年纪的人,你看老勿死比你大得只十多岁,已经老得不成腔了。现在我们既然心投意合,大家都是自家人,你也不要摆出先生架子,有人在这里你叫我六姨太,或者嫂嫂,没有人在这里,叫我一声妹妹吧,我们以后改用阿哥妹妹称呼,你看好不好?”
唐先生笑道:“好是好的,只是我有点难为情开口,六姨太,忽然一变为妹妹,这一个跳浜,跳得太快。还是这样吧,我们以后一律改用名字称呼,你叫我大郎,我叫你秀珍,不是双方都好意思开口。还有你千万要记牢的,不要当了人家面前,忽然一个失口‘大郎,大郎’叫出来,我要不答应的。”
“哈哈哈哈,晓得哉,晓得哉。你还要先生的面子,真笑煞人的,这假面具还是不能除掉的呀。”
“一个人那能不要假面具,不要假面具还成体统,我本不高兴要你的,现在看你实在苦恼,年纪轻轻,蛮漂亮一个少妇,去做老头子第六个姨太,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虽然老头子有钱,但总不及年轻美貌的丈夫扎硬,钱是可以赚得来,青春是多足多的钱买不来的,我唐某人派派也不是没有钱的人,一个家庭里面,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跟我吃饭的一大淘,我不是靠了本领赚得起,决不能过去,所以一个人有多大家私没有用,不如一技在身,到处不怕没饭吃。我到这里来教你读书,叫名石翁送我三百只老洋一月束脩费,现在的三百只老洋,比从前只好打个二五折,合下来只有七十五只洋,请问够什么,只好当做雪茄烟抽抽,可说我是完全义务性质,因为我同石翁多年交情,以后我也许做点旁的事业,请他帮助我三万搭五万的忙,不是他也不好意思不答应……”
亭子间嫂嫂忽然听出言外有音,连忙问道:“大郎大郎,你老实说,要做什么事业,只须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的忙,目前你不用向老勿死开口,这一点力量我一定可以答应下来的,我不是老早就告诉你,要什么只须向我开口好了,阿是我会不答应你的?”
唐先生眉毛一动,计上心来。一个笑面老虎的说:“那能可以呢,我同你还是今天才有意思的,就开口要你帮忙,我变了个太不知趣的人了。目前我还不需要‘大拉司’,待我要的这一天再告诉你吧,秀珍,你这人真够情义。”
亭子间嫂嫂蜜蜜一笑,说道:“我的脾气向来是这样的,只要我心上对劲的人,我把家中所有的钱统统送给他都情愿,现在拆穿西洋镜说一句,公馆里的姨太太,轧外面小白脸,还不是十个有十一个倒贴的,这一点,你大郎心里当然亦明白,阿是哇?阿是哇?”
唐先生听了亭子间嫂嫂这拆穿西洋镜的一句话,说是公馆里姨太太轧外面小白脸,十个有十一个是倒贴的,未免太扎我们男人台型了,提出反对道:“秀珍,你这句话我非常不赞成,太把我们男人看得低微了,老实说,小白脸也不好打发的,不好服侍的,譬如就拿我来说,你刚刚这样软来硬来,又把金钱来引诱我,我始终不为所动,足见小白脸也有几等几样的小白脸,有的果然坍透我们男人的台,一搭就上手,这种小白脸是起码货的小白脸,要知道扎硬的小白脸不是没有,我就是其中一个。现在你可以拆穿西洋镜这样说,我何尝不可以拆穿西洋镜说的……”
“你说,你说,让我听听看。”
“让你听听看呀,小白脸到底也要下本钱的,所谓将本求利,姨太太果然有钞票,小白脸也要把精力来交换的,一旦精力亏损,变了一个痨病鬼,试问姨太太还把他看上眼吗?当然又要另换户头,换句话说,这就是姨太太把钞票去买小白脸的精力,一个人精力是有限的,肚里放得落多少货色,有一个外国医生说:顶强壮的小白脸,身内只有半磅精力,同女人开心一次,要耗去半磅中六分之一五,你想多少伤精神,多少吃力,起码要一个星期方可补充进去,有的姨太太吃性太狠,夜夜要小白脸,你想这如何吃得消,如何敌得过,弄得一个小白脸两只眼睛嵌进去,颧骨像假山的耸起来,远看活像一个骷髅,结果一命呜呼,送了他的终,可是姨太太却胖起来了,因为把小白脸身上的精神都吸收过去。你听听,这就是拆穿西洋镜说一句,所以你不可抹煞小白脸有这种伟大的牺牲,也足以吓伤姨太太们的胆。”
亭子间嫂嫂笑道:“大郎,你这种话不用说得,我蛮明白,精力果然可贵,不过还有补救方法,我可以多多买点滋补品给你吃,补足你肚内耗去的,不是依旧没有损失,假使是用一回,空虚一回,那末做了夫妻如何办法,世上不是独多了小孤孀了吗?你这种说话只好骗骗三尺童子,我是不会来听你的。”
唐先生头皮一搔,知道自己言过其实,连忙扳转哈哈哈笑道:“秀珍,秀珍,听闲话要听其意思,我不过这样譬如譬如的,并不是一定咬煞这样的,我的意思是姨太太果然也有倒贴之处,不过小白脸也不是白要倒贴的,也要把肚皮里的精力互相来交换,你明白不曾明白?”
“嘿嘿,你这话又是来骗骗我了,请问你:男子为什么要化了钱白相堂子?为什么化了钱打野鸡?难道消耗了精力还把钱去送给女人吗,天下有这样呆虫吗?大郎,我当你自己人看待,你说这种闲话变了不写意了,我真不高兴,胡理蛮理有十七念八条,正理只有一条,你现在不讲正理,只说蛮理,那能还会讲得通?枉为一个先生,枉为吃一肚皮墨水,真笑煞人。”
唐先生没有闲话回答,知道她听话已经听到隔层里去,就让她三分罢,再申辩下去,无异对牛弹琴,也许要冒火了,便站了起来笑道:“好,好,我骗你,我骗你,我就认错是了。”
“你下次还这样胡理蛮理,死争不错?”
“不,不。”
亭子间嫂嫂忍不住笑道:“你向我行一个礼,表示认错。”
唐先生东一张西一望,见没有人,便一手伸到耳朵边头,笔挺站着,下面皮鞋脚“拍达”一声并拢,苦笑道:“这叫做行军礼,我从来没有这样向人家行过军礼,今天你六姨太面子扎足,幸而这里没有人,否则杀脱我一个头也办不到的。”
“这样说来,你心内还有点不情不愿?”
“怎么不情愿,我向来一张嘴欢喜这样说的。”
亭子间嫂嫂看得无限窝心,连忙把手指上一只钻戒脱了下来,说道:“走过来。”
亭子间嫂嫂把手指上一枚大钻戒脱了下来,在空中耀了耀,笑道:“大郎,走过来。”
唐先生急道:“做什么?”心内一跳。
“做什么,我把这枚大钻戒送给你,作算我们今天定情的纪念品,从今以后,我是你的爱人,你是我的相好,说得亲热一点,你是我的情郎了。这枚大钻戒还是老勿死看中我的时候,到外国首饰店买来的,啥行情我也模糊了,一共有四个克勒,里面煞清的一点粒屑也没有,也没有纹路,光彩动人,你套在手指上。以后千万要当心,晚上也套着睡,洗面也不可以脱下来,以免离了手,一个忘记给人搭了去,我是不放你过门的。你要明白,这是我给你的纪念品,看见它,就是看见我一样,你想:如果把它失了,岂不是也把我抛了一样的吗?走过来,走过来,我替你套套看,嫌小还是嫌大?”
唐先生不好意思马上就要,还来一番客气,头一摇,手一拱道:“不可以,不可以,我那能可以受你东西的,这枚钻戒,我看也没有看见过,洋钿值起来,至少上万,几千也打不倒的,如何可以轻易送人,石翁一问起来,还当做我出的枪花,秀珍,秀珍,我准定心领谢谢,心领谢谢。”
亭子间嫂嫂蜜蜜笑道:“大郎呀,阿是你同我假客气,还是真的不受?难道我六姨太这一点面子都没有,万把洋钿一只钻戒都送不起,看得我这狗皮,什么石翁查问不查问,我只须说现在市面不好,藏起来不用了,他还来看我首饰箱不成?人是活的,嘴是两爿皮的,不会出枪花的吗?走过来,走过来!”
“万一我套在手上,不留意,给石翁看见?”
“你是死人,你不会说自己买的吗?”
“万把洋钿叫我如何捧得出,石翁决不相信的。”
亭子间嫂嫂手一拍笑道:“你这人真笨来,你不会说是上个月着了一张难民救济奖券,中了一个头奖买的,难道老勿死还跟你去调查,他吃了饭这样的空。就退一步说,即使知道我私下送给你的话,老勿死也没有话说,学生孝敬一点小礼品给先生,难道不可以的,这种小事体,他真也不放在心上,如果不知趣歹说歹话,我掴他二记耳光搭搭!”
唐先生一跳笑道:“喔唷,你还打他耳光,变了一只雌老虎。”
“当然,他一定不识相,我还同他客气?大郎,空话不要多说。快快走过来,我越是喊你走过来,你越是嬉皮塌脸的有意走得远些,看看你这个淘气鬼,我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恨的,你这冤家呀,到底那能,走过来不走过来?”
唐先生手掩了嘴巴索性坐到老远,吃吃吃的笑,亭子间嫂嫂拿他没有办法,便“格格格”一阵痴笑的,站了起来追过去,唐先生连忙逃走,在房里兜圈子,煞末以中间一张桌子为界,你过来,我打这里兜过去,亭子间嫂嫂一阵娇喘道:“死人!死人!你过来不过来?我这钻戒又没有臭!”这显然有点火冒了。
唐先生才慢慢走了过去,双双一对坐了下来,亭子间嫂嫂捉了他一只手指,很细心的把它套了上去,笑道:“正好,正好,好像替你买的一样的……”
唐先生伸着套住钻戒的手指一看,忍不住心内一阵欢喜,笑道:“亮来!亮来!想必晚上暗头里看,还要亮,越是好的金刚钻,暗头里越是亮,射出来的像一粒粒火星,‘擦拉擦拉’耀人眼睛,说句笑话,我手头尴尬辰光,还可以到四马路源来当去派派用场,拿上去不用开口,摆他八千只老洋,你相信不相信?”
亭子间嫂嫂听了这句话,不问三七念一就伸出一手在唐先生大腿上用力拧了一把道:“你这人到底还有骨气的?刚刚我才送给你,套上你手指,你又要转坏念头,想把它派用场,这是我送给你做纪念品的,尚且叫你无论在睡着,洗脸的辰光都不可离手,你倒忍心把它送到当典里去,你这人那能这样的淘气?你手头尴尬,不会向我开口,我不告诉你过的。现在我要你说一句,如果以后你背了我仍要把它押到典当里去,免得这枚戒子倒霉,不如请你还了我吧,一个人生挺这烂污脾气,终归是烂污的,不易改过的,我总算劝过你了, ,叫我有什么办法呀……”
唐先生“哈哈哈哈”一阵大笑道:“我是譬如这样说说玩的,你又当做真的,你的疑心病真重,别的你不用着急,只须看我以后跑来,这戒子在不在手指上便明白了,如果不在手指上,你才同我吵,无论打我,骂我,我都领盆,现在不过说说玩玩,热天热色的,大腿给你拧了这一把,冤枉不冤枉,你看,你看。”唐先生撩起裤脚管一看,果然大腿上一块紫的。
亭子间嫂嫂看得心内难过,连忙替他抚着认错赔笑道:“大郎,大郎,真真对你不起,我不过是轻轻的一把,想不到你的肉太嫩了,就紫出一块,下次决不再这样重手重脚,对你不起,对你不起。”说着又替他一阵抚的,唐先生趁势双手抱住她,偷着香了一个面孔。
正在这时候听见外面有人走路声音,唐先生一时情急,连忙把亭子间嫂嫂一推,两人分了开,各管各的像煞呒介事。
果然有人进来了,原来是娘姨端了一盘点心,这是每天这老辰光待唐先生来的时候,请他吃的。今天这一盘里面是冰冻银耳,莲子炖芡实,一共四盂,每样两盂,先是吃好冰冻银耳,再进莲子芡实,一个是冷饮,一个是热食,都是精致的滋补之品,唐先生每天吃,每天吃,似乎有点生厌起来,他朝盘内一张说道:“那能,今天又是吃这两样?”
亭子间嫂嫂道:“是呀,娘姨笨也是真笨,想不出名目的,我不吩咐调换名目,总是做来做去这两道,好像点心之中除了这几样之外,没有别的名目似的。”说着便交代娘姨道:“娘姨,娘姨,明天你要换换花样哉,常常吃冰冻银耳,莲子羹,也要吃厌了。唐先生是客气的,不好意思开口,可是他今天也说了,为什么吃来吃去这两样呢?”
娘姨想了半天才道:“好的,好的,明天换咸的吃吃吧,我会做鸡肉汤团,完全仿广州人家做法,大约下来要一元几角一只,一碗六只,不过是热的。”
亭子间嫂嫂眼睛一瞟道:“吩咐你做,你管你去做,为什么要说一元几角一只,像我们人家靠十元一客点心吃不起吗,介不漂亮的?”
自从这一次唐先生同亭子间嫂嫂定情之后,当日双方并没有什么举动,不过两下都自以为你是我的情妇,我是你的情郎,心上也说不出的恩爱。唐先生每天来上课,后来反而把上课的事放到煞煞末,临时动身发觉了,才叫她拿出书本读两句便算了,大部分正当功夫都是交头接耳的大讲其爱情。讲到开心的辰光,嘻嘻嘻哈哈哈的,动手动脚,甚至于你咬我一口,我也咬你一口,唐先生以前来教书,都是规规矩矩的,有时连长衫都不宽的,现在一到便把长衫一脱,短衫也一脱,朝床上一掼,只剩里面一件汗衫,连胸口三粒小钮子也解开了,一块雪白的胸脯露在外面,亭子间嫂嫂看得无限窝心,觉得摸一把,咬一口,都不感觉刺激,不如在这雪白胸脯上替他呼下一块红痧,多么够有滋味,便伸手过去把唐先生拖了过来笑道:“过来,过来,我来替你呼一口红痧,真美丽哩,有许多日子不退。”
“什么,呼红痧?”
“是的,我会呼红痧,我一张嘴巴凑在你胸脯上面,忍住一口气,尽管朝肚内吸,要吸得重,吸得‘吱吱吱’的响,一会工夫,你这块肉就红了,红得有些像朱砂,仿佛是痧的颜色,所以称做红痧。”
“这算什么名目呢?”
“这算什么名目呀,这是一个女人替她的情郎吸的标记,表示双方海样的恩爱,俾情郎回去照见镜子里面有这块红痧,就想起他的情妇来。大郎,你坐过来一些,我来替你吸一块,来来来。”说着不待唐先生坐过去便一个斜身扑了过来,抱住他的胸脯,嘴巴就凑上去“吱吱吱”的吸起来,吸得唐先生一阵肉痒,闭住眼睛叫道:“好哉好哉,这真像是小孩子吃奶奶。”
那里知道正在这当口,老勿死已经打从房门口跨了进来,把这一套把戏看得一清二爽,苦的两个家伙还是木知木觉,一个“吱吱吱”吸得起劲,一个闭住眼睛“好哉,好哉”喊得开心,老勿死一肚皮酸气,几乎把头脑壳也冲碎了,他极力镇压住假装咳了一下嗽。
唐先生听见咳嗽,忽然张开眼睛一看,魂灵也出了窍,只见石翁站在房门口,也不管亭子间嫂嫂红痧呼好没有呼好,用力把她一推,站了起来,走过去赔笑打拱道:“石翁,听说尊驾到杭州避暑去了,没有几天怎么又回来了?”
老勿死苦笑道:“我不过借名目到杭州去避暑,其实这一向日子来我天天忙着做投机,那里知道却吃了一个大打击,亏本了三百念五万之巨,完全是蚀在死人棉纱里面,金子上头倒蚀得有限,真倒霉之极,一时几乎站不住脚,只得避避风头,说是到杭州去避暑了,现在幸而几个好朋友出来替我维持住信用,面粉大王陆家里一人替我垫二百万,我自己拿出一百万。还有念五万是几个姨太太的首饰并拢来抵押了的。大郎兄,我也不瞒你说,这个筋斗实在翻得苦。从山顶一直翻到山脚下,一副老骨头也粉碎了……”
石老头子说着朝亭子间嫂嫂一看指道:“大郎兄,说起,说起她近来读书用功不用功,派派你也教了她好一向日子了,此人你看来阿会有进步?读得出读不出?”
唐先生笑道:“嫂嫂极聪明,只须教一次,她便会上口,而且我教她的课程,邪气吃重,越教越紧,她一点不觉吃力,并且感到轻松愉快,一个人对于读书,只须感到兴趣,就好,就有进步,实在聪明之至。”
“那末这个女弟子,大郎兄,看你对她很满意的,总算不负先生的厚望,以后还须重重拜托。兄弟此次投机失败,对于一切表示心灰意懒,大约要长时期休息休息,对内对外,均不加与问,也许我要到香港去走一趟,不过动身日子,还没有决定,我已经对几个姨太声明过了,吩咐她们有娘家去的,还各回到娘家去白相脱一向,过了一二个月再回来。六姨太,她是没有娘家的,既然老兄对她很满意,她读书又用心,这实在是桩可喜的事,准定拜托拜托老兄,带她到府上去住读吧,一则天气太热免得老兄天天跑来跑去,于心不忍,也很不敢当。二则她放在老兄身边,自然进步更快,也比较便利,一切都可以自由行动,如果派派用场,亦无不可,……哈哈哈哈哈哈。”石老头子这样说,自有一番感慨含蓄在里面,如果煞末一句“派派用场”不说出来,唐先生还当做石老头子自有这番真意,那里知道,辨辨滋味,闲话里句句都有刺,这不是太不写意了,自然马上来一个答复,笑哈哈的手一拱说:“石翁,石翁,对不起。别的我样样可以照办,唯独这件事办不到,要晓得舍下地方狭小,一间厢房我自己困,后楼同亭子间,老头子同我两个小犬困,我自己太太有时困困厢房,有时同我第二个小犬困亭子间,没有一定,虽有三问,而都没有空的,如果再添一个人进来,必定有一个困地板,足见已经很挤的了,住读这一个困难,第二个困难,我太太一定起疑心,怎么把石翁的六姨太引到自己房里来,这算什么名目?所以我宁可吃苦一点,热一点,每天奔来奔去,好得如今公共汽车直达门口跳下,便利无比。”
石老头子笑道:“若说地方小,上海向来是寸金地,并非老兄一家为然,若说老兄的太太吃醋,事犹可原,不过,不过,像老兄手段很高明,挖儿很大的,这一点小问题,不难把它解决。老兄,你要明白我的意思,所以叫她住读,自有我难言之苦,老实说:双方都是明白人,一言道破,大家脸上无光,何必呢?我气量总算大的了。处处地方总宽放人家的了,自问待友不薄,所以如此,一半固为性情,一半无非希望朋友亦以诚意待我,想不到,想不到我还会……哈哈哈!”
唐先生更加听出言外有音,知道已经看见刚刚呼痧不呼痧的关系,自然引为无趣的,他说:“世上也自有这一批家伙,人心不古,到处为然,弟兄向来痛恶这一批假道学,不过石翁要请你明白的,我唐某人不是这一种人,始终吃硬到底,多少年来交情,请你也可明了。听你闲话之中,似乎对我有一点怀疑地方,既然这样,倒要请石翁索性讲讲明白,免得存下芥蒂,心里难过,这变做不开心了。是哇?是哇?”
石老头子又是一阵哈哈笑的说:“我不过这末譬如说说,请不必误会,多年老友,还望勿为一言而伤感情,谅老兄当然也不会的,六姨太我始终还要拜托老兄教导下去,我不希望她考女状元,只希望她能看看报纸,知道一些国家大事就算了,上次听得她说,说你还要教她做诗,填词,写扇面,大可不必。五姨太四姨太都已同我吵过,说六姨太倒请先生教书,我们为什么不请一个先生教书。所以老兄马马虎虎教教她便算了,我烦也烦煞快。”
唐先生听见石翁话音扯到别处去,接忙道:“蛮对,蛮对,六姨太聪明,所以再教一年搭半载,成绩非常好的了。”
双方谈到这里,娘姨来喊石老头子去听电话,他一边走一边拱手道:“大郎兄,晏歇会,晏歇会。”唐先生也环起手来,对准他一阵乱拱。
唐先生当时受到石翁这一阵俏皮闲话,心里很无趣的,便朝亭子间嫂嫂正色道:“好了,好了,都是你呼痧不呼痧弄出的把戏,他如果不看见,何致说这种闲话,这还不是明明讽刺我,大家客客气气的,现在弄得不客气起来。”
亭子间嫂嫂眼睛一瞟道:“喊他省省吧,操伊拉娘,我要这样,他好来管我?他叫我到你府上去住读,就去住读好了,他不要投机失败,出气出到我们头上来,大郎,大郎,你放一百念四个心,一切有我,怕什么?”唐先生脚一跳道:“你们女子脑筋简单,不懂道理,石翁这样一来,他无非同我为难,我再教书下去也感觉无味了,还是早日谢辞了吧,我同你的关系,以后日子总还长,不难有碰头日子,与其没有好结果于将来,不如在感情没有破裂之前分手的好。”
“办不到,你想不来教书,办不到。”
“不是的,这要请你原谅,我并不是半途遗弃你。”
“你不来了,还不是半途遗弃我,以后日子长,叫我到那里去招你这死人魂灵?办不到便办不到,当初你不答应做我相好时候,你尽管走,不管我屁事,现在既然有这名义,一万多块钱的钻戒也送了给你,你忽然反悔,你这人还有天良的?你自己肚内忖忖看?夜里困着想想看?”
唐先生搔了搔头皮道:“你要明白,我并不是掼掉你。教书我虽然不教了,私底下来我仍旧可以同你往来的,我是有意做给石翁看看的,让他可以心死了,就是表示辟清我的界限,你懂哇?”
“你不用在我面前出枪花,你不来教书,我不是天天看不见你这个人,叫我一个心那能按耐得下?”
唐先生踱了几个圈子方步,觉得女人的事最是牵丝攀藤,都是呼断命痧呼出的毛病,为顾全石翁面子起见,只好摆出理智来处事,我大郎向来不靠女人吃饭靠朋友吃饭,女人我可以不要,朋友不可以不要,叫我卖友的事万万办不到,石翁对我怀疑,让他去怀疑好了,只要我良心上可以对得住他,未曾同六姨太有过花头,我到手她一枚钻戒,这是她一定要送我,也不是我向她要的,桥管桥,路管路,当然不能并为一谈。目前只好敷衍手段,当即说道:“嫂嫂,我教书仍旧每天来教,不过你再不可以什么呼痧不呼痧的举动做出来,万一石翁再撞见,我面子实在兜不转的,规规矩矩告诉你。”
亭子间嫂嫂一阵痴笑道:“晓得哉,以后有什么我自会约你到旅馆里去,这里到底不方便,这是我不好。”
“蛮对,我们的事应该做得隐藏一点,你本来胆子太大了。”
说着穿上长衫,钮扣钮好,又道:“我走哉,明天再会。”
亭子间嫂嫂送他到房门口道:“大郎,你明天要来的呀,不来我是牵记你的!”
唐先生从此一走便谢谢一家门,不再来教书了,足见读书人出身,自重的多,他能够悬崖勒马,多少不容易,决非一般人能够办得到的,这也是他笃于友谊的地方,石翁的确待他不错,清夜扪心,终觉长此下去,虽把顾小姐得手,也决非我唐大郎幸福,不如慧剑斩情丝,一刀两断,愈速愈妙。第二天他便写了一封辞馆的信挂号寄给石翁,叫他从速另请高明,以免荒废六姨太学业,不佞近以身弱多病,每天奔波又罹痢疾,苦不堪言,本月份束脩金,因未满月,亦请不必赐下,石翁待弟甚厚,只得容当后报矣,云云。
石老头子接到这封信,便搁置下来,也不去信挽留,乃以投机失败,万事心灰,也顾不来这乱毛事了,若果在平日,毋庸说得非挽留不可,正兴致百倍,再者,心中也说不出的窒塞,认为唐先生大不应该同六姨太这副行为,未免欺人太甚,他不知道是六姨太寻上唐先生的,石老头子面孔朝了南边说话,自然只说先生诱学生,不说学生诱先生了。所以他不去信挽留,这也是一个大原因,至于这个月唐先生来过十六天,超出半个月零一天,他既然辞谢了不来教,这一点面子是要给他的,如数派人送他三百只老洋,一文也不欠缺,还附了封道歉的信,以后仍请指教一番风凉闲话。当日石老头子有意到六姨太房里去坐坐,说道:“咦咦奇怪,今天为什么唐先生不来呀?”
亭子间嫂嫂还不知道唐先生今天已经辞馆不来了,石老头子也不告诉她,只见她满肚心事的说:“是呀,平日这时候他早已来的了,点心也下肚了。”
“也许他有事绊住了,说不定,唐先生从来脱过课没有?”
“一天也没有脱过,天天必定老辰光到的。”
“教到什么辰光去呢?”
“也有老辰光,大约五点钟就走了。”
“这里不曾住过夜?”
亭子间嫂嫂朝他眼睛一白道:“也亏你辣手问得落这句话,想必你总看见过他这里住过夜的?不然这句话从何而来?”
“没有住夜就没有住夜好了,我不过这样问问,何必神气活现,朝我眼睛一白,像要吃我下肚?”
“当然啰,问话本来不好瞎问的,问得不在眼头上,给人扳住差头,就死路一条!”
“我就作算这样问,现在错了,看你什么颜色使出来,我活了这点年纪,从来不曾碰过钉子,现在倒吃你这个钉子,笑话不笑话?气数不气数?”
亭子间嫂嫂自以为有了唐先生相好,不怕你老甲鱼了,忽然吃起斗来道:“随你便好了,现在是文明世界,离婚就离婚,大家摆出句闲话来……”
石老头子一声冷笑说:“阿是我说了这句话,你就同我吃起斗来?你到底存的什么心思?肚皮里出的什么怪,‘离婚就离婚,大家摆出一句闲话来’,这是你说的,蛮好,不妨听听你的意见,我现在横竖弄得尴尬辰光,三百多万已经蚀光,至少要半年把才可以恢复本来面目,趁这时候少一个人负担,何乐而不为,这是你帮我的忙,你说,你说……”
亭子间嫂嫂面孔火起来道:“我本来不寻你的事,是你来七问八问,问得人家光火,我自然不愿意同你离婚的,你也不必叫我说什么意见不意见。”
石老头子把小胡子一捋道:“啥格闲话,你既然说了出口,足见早已有下用意,早已有下存心,办不到,你不说出来,偏偏办不到,你可以随随便便讲讲,我却当你一件事体做的,快说快说。”
亭子间嫂嫂心内一跳,打算软了下来,就不再开口,预备认错算了,那里知道石老头子看看她一肚皮触气,因为知道她早已心里出了毛病,偷着同人家有过关系了。一个人有了机心,明明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女人,也看做是个眼中之钉,非把她除去不可,其实这件事是冤枉的,可惜没有这个人出来证明,说六姨太是规矩的,唐先生也是规矩的,他们两人根本私下没有往来,所吃亏就缺少这样一个人,因此他们的误会便永远的滋生下去,一世解不开。自然亭子间嫂嫂被逼着快说,快说,叫她一时软,倒也软不落,于是索性吃硬道:“没有关系的,说就说好了!你要同我离婚,一次给我念万洋钿赡养费,少一个边也办不到。”
“哈哈哈哈……一次给你念万赡养费,并不算少呀,我虽然投机失败,这点钱我还不难调度而来,只是我问你一句闲话,我何曾同你结过婚?证婚人是那一个?阿是婚倒没有结,反而有起离婚的手续来,这不是天下奇谈?”
“你不同我结过婚,何以你会讨我,我会跟你的?”
“哎呀,我是等于同你搭搭姘头的呀,一有意见不合,尽管各走各路好了,有什么牵丝攀藤的事来,老实说,要赡养金,姘头休想开口,你不要困不醒,在说梦话。”
亭子间嫂嫂跳起来说:“谈也不要谈,介便当,我们大家去问问看,我是不是你的六姨太?你说我是姘头,操伊拉娘三千代,你看轻我到直梗地步!我是一个黄花闺女,完全害在你手里,你现在想一个钱不出,半途遗弃我。是哇?是哇?看你如意算盘打得成,我不姓顾,我死也死在你面前,譬如十个月没有出世!”亭子间嫂嫂气得面孔发白,手脚一阵乱抖,她知道这件事要破裂了,只是唐先生一时无从去找他,否则可以同他去商量商量,现在真真弄得僵局起来。
石老头子只是一阵一阵冷笑,左思右想,这种女人发出雌威来,一时倒不好收拾,蛮理十八条都要吵出来,不如眼前冷她一向日子,暂禁在她房里,不许她出大门口一步,我也不同她见面,让她自己下堂求去,事就好办。当即说道:“我不和你讲蛮理,你明天请律师告我就是。”便手一扬的走出去了。
亭子间嫂嫂见石老头子负气走了出去,只是横看钟点,竖看钟点,奇怪的为什么唐先生今天不来上课,她又吩咐二个娘姨丫头,到外面大厅上看看,不要给老头子留下了,不放他进来上课,岂知出去探看结果,连唐先生的影子都没有,心中才有点纳罕起来,断命的教了我这许多日子的书,从来不曾问过他住在什么地方,电话号头多少,现在他万一永远不来,我招他的魂灵也招不到,昨天他走出的时候,我就恐防他不来,所以再三叮嘱他一定要来,否则我要收他骨头的,他也就答应我的,他若果存心不来的话,这人可说天良全无的了,你想还有心肝的吗?我想来他这样的懂道理,已经给我吊上了,要万把洋钿一枚钻戒也接受我的了,足见他很有用心,很老举的。不去管他,今天不来,明天必定要来的。实在我急急要同他商量对付老头子办法,他叫我走路,走路分明就是离婚,我有了唐先生抵缺,走就走,有什么希奇,只要唐先生一口答应要我的,孙子不脚底搭油给他看,念万赡养费如果不给我分文,我偏偏争一口气,这断命钱不要,只须席卷我的细软首饰也可以过半世把了。
日子二天过去了,唐先生又不来,日子三天过去了,唐先生还是不来,亭子间嫂嫂心中忧郁,也几乎生病的样子,不思饮食,人也瘦了,头发也不整理了,一个人完全打入失望,空虚,苦闷,相思的环境里去了,她心内想:唐先生不但不来,连信也没有,电话也没有,忍心到如此地步,莫非路上出了毛病,然而报上新闻也登出的,五姨太每天看报的,也不听见她谈起,这真是太使我为难了,我这日子那能可以过下去,天呀——难道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吗?老头子也不踏到我房间来一步了,不用说得他心目中早已没有我这一个人了。真奇怪的我今天要出去散散心,那个守门的不许我出去,我问他为的什么,起初说是外边临时戒严,出去有危险,我从铁门内看出马路上人不少呢,守门的又含糊其词的,说是请你原谅他,这是老爷的命令,六位姨太一律不许出大门口一步,我问什么理由,守门的说是:老爷接到无头信,要绑老爷家里的人,所以里面的人一律不准出去,只怕被绑,外边陌生人也不许进来,我回驳他,老爷投机失败,亏空三百多万,他那里还有钱,绑票的又不是死人,会不打听明白的。守门的说:外边造谣老爷有三千万产业,亏蚀三百万,真也不用放在心上,所以照样要绑他,呒啥客气。我有点气不过道:那末他绑的是老爷,与我何涉,为什么不放我出去,笑话不笑话?守门的说:没有办法,老爷这样吩咐的,我也不能主张,我开你出去,万一老爷晓得了,我的饭碗头也敲碎了,请六姨太,帮帮我忙,就不要出去了吧。我有点火冒起来,守门的连忙道:你一定要出去,也可以的,你到老爷那里去说明一声,老爷答应,我无不立刻答应,只须他一道命令就是。待我吩咐娘姨到老头子那里写张条子,娘姨面孔转了色回来,因为给老头子骂了一顿,不论公馆里谁除了下人以外,任何人一律不准进出,如果恃强出去,永远不许进来。
亭子间嫂嫂这样被软禁了半个多月之后,有一夜她竟然溜脚了,席卷了所有……
亭子间嫂嫂在石家门内,苦守了半个月之久,不得出大门一步,一切自由统统丧失完了,才知道这是石老头子用的计划,故意把她软禁起来的,唐先生所以不来教书,无疑的也是他回绝他生意的,夫妻的感情到了这一个地步,等于冰炭相投,一世不会融和日子,前途只是一片黑暗,还有什么希望,不如及早另谋出路。亭子间嫂嫂屡次找老头子交涉,老头子始终不来同你见一面,简直当你一个陌生人看待,你想这是多少气人的事,便硬一硬头皮,下了一个决心,便是想逃走。
这一夜亭子间嫂嫂将所有几件首饰,包扎在一个绢头里面,又将几件值钱的旗袍,打成一个小小包袱,其余统统不要了,半夜里她运动一个灶间里的娘姨,开后门放她逃走,据说只化得二只洋的开门费。
出了后门,一部汽车早已喊好守在那转角上的,登了车她才透出了一口气,心里想道:“哼,这就是我顾秀珍颜色,当真你老甲鱼不当我一个人看待,给你这容易,随意把我软禁起来,总是你勿识头,损失的总还是你,人财两空,我不过一二个月不曾做生意,单把你这几件首饰卷带了出来,也是合算的,上海滩上,姨太太卷逃的事,不以为奇,有什么了不得,以后碰了面,也拿我没有办法,如果一定捉我回去,我索性拉碎了面孔,老实告诉他,你眼睛张张开,我是一个什么人,把真面目露了出来,看他气死不要气死……”
“小姐,车子开到那一个门口停下?”
亭子间嫂嫂伸个头到窗外,路灯底下张了张,这好像不是会乐里,问道:“这是不是会乐里呀?”
“怎么不是会乐里?”
“是的,是的,停下,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