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经笼罩了整个的宇宙,斜阳奄奄一息地像个垂死的人回光返照那么涨红了脸,它在将要和大地万物做一个分别的时候,至少是显出了无限依恋之情。因为在这一天的时日中,它当然不会再有出来的希望,因为这已经是月亮所有的世界了。夜风是微微地吹送,动荡着远近那枝条上的枯叶,奏出了雪雪瑟瑟的音韵,似怨似慕,如泣如诉,多少是令人感到了一层凄凉的意味。

“青郎,天色这么晚了,张老实还没有伴着李大娘回来,我看这事情就显见得有些蹊跷,审问也不要审问一整天的呀!”

“可不是?我也这么地想,看情形是凶多吉少的了。”

青郎沉静了面色回答,他的态度有点儿茫然的样子。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见桥头上匆匆地走来一个人,仔细望去,在暮色苍茫之下,还可以看出来人正是张老实,于是青郎和小狗子就不约而同地奔了上去,叫道:

“村长公公,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李大娘的人呢?”

张老实含了一颗懊丧的心,急急地回家,想不到小狗子和青郎还等在村里听消息,一时形色有点儿惊慌,支支吾吾地延迟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李大娘……她……还留在镇上司令部里,要给她申明了冤枉再放她回来。”

“什么?申冤枉是他们的事,要留她在司令部里做什么?哼!村长公公,你不必再拿这些话来欺骗你自己的良心了,我明白你已把可怜的李大娘出卖了是不是?”

青郎听他这样说,一股子怒火会像炸药似的爆发起来,遂冷笑了一声,横了他一眼,显然是有责问的口吻。张老实听了,也有点儿生气,遂冷冷地答道:

“笑话,你这是什么混账的意思?东洋老爷不放她回来,叫我有什么办法?难道和他们去争论吗?”

“张村长,你这两句话说得太不中听了,刚才你不是说送她去送她来吗?那么李大娘这个人的来去,责任完全在你的身上,你现在独个儿跑回来了,我问你能卸得了这个责任吗?”

青郎见他还板住了面孔,于是也把脸色一沉,向他一再地责问。张老实到底是个老奸巨猾的东西,他忍不住哈哈地笑了一阵,说道:

“什么?这是我的责任?难道我开了保险公司吗?这话更属放屁之至!岂有此理!我自己来来去去跑了二十多里路程,腿软腰酸,真是感到倒霉,你们还来跟我怄气!”

“啊!你这老狗在胡嚼点儿什么?你既然不开保险公司,你为什么一定要劝李大娘一同上司令部去?那你不是明明地把李大娘去牺牲吗?你枉为是一村的村长,我问你的良心在哪里?”

小狗子站在旁边再也听不下去,遂猛可地赶上一步,他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星来,向他大声地呵责。张老实听他开口骂自己,这就气得全身发抖,戟指骂道:

“你这奴才!该死!你敢侮辱村长吗?”

“侮辱?哈哈!哈哈!我就打了你这老狗!”

“小狗子,你……”

青郎知道小狗子是气极的缘故,遂把他拉住了,因为生恐事情闹大了,容易发生意外。张老实大叫“反了反了,你敢打我?你们是李大娘家中什么人?敢来给她保出头吗”。青郎见这老甲鱼好像疯狂的神气,一时倒又忍不住好笑,遂一本正经地说道:

“张村长,你难道没有看李大娘临别的时候,她是把儿子托付给我吗?那么凭这一点,我就有资格可以来和你说话。况且当初你自己说可以送她回来,怎么你就忘记了?我们别的不必再说,各人的心都是肉做的,李大娘的丈夫被东洋鬼杀了,可怜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孩子,以后的生活已经是不堪设想,现在你又把他苦命的娘送进虎口,我问你,你于心何忍?你是否还想你的儿子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呢?我想你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你的心一定比任何人慈悲,难道你不想想这一个家庭中发生的惨剧,假使临到你自己的头上,那么你又将何以为情呢?”

“青郎,你这话说得对,说得对,不过……东洋人……不肯放她回来,就是把我换作了你,你有胆量和他们反对吗?”

张老实被青郎说得一颗心感到极度不安起来,他方才把脸色变得凄然的样子,表示他自己也无非出于不得已的办法。青郎叹道:

“你不敢反对他们,你就把一个可怜的寡妇做牺牲品是不是?我觉得无论什么事情,到了将来,总归在冥冥之中也逃不了一个报应的。小狗子,我们不用多说,走吧!”

青郎说完了这几句话,他拉了小狗子匆匆地走了。张老实呆呆地站住了一会子,他想到了冥冥之中有报应的一句话,他的胆子倒又小了起来,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夜风扑面,全身抖动了一下,他的眼角旁也会涌上了一颗歉疚和不安的眼泪来。

自从李大娘到了镇上司令部之后,却杳无音讯,仿佛石沉大海。青郎受了李大娘的重托,决心把阿宝好好地抚养。不过自己是个男人家,一时心中又觉得忧愁,后来他和小玲子姑娘去商量,叫阿宝住在小玲子家里,自己每月贴她开销。小玲子和李大娘平日也很合得来,所以当下一口答应。青郎只才放下一桩心事,不过对于李大娘的生死未卜,他们当然还预备调查一个彻底的明白。

这天萧红郎匆匆地从镇上回来,青郎问他可曾有些消息吗,红郎叹了一口气,皱了眉头,很难过的样子说道:

“李大娘是尽了节了,因为我在路上曾经碰着了邬先生,邬先生说,李大娘死得很可怜,也死得很贞节,而且还死得很有价值。一个换一个,她没有蚀本。”

“一个女人家尚且如此,何况我们是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子汉呢?青郎,我们不能再忍耐下去,我们非干些事情不可!”

小狗子在旁边听了,热血在全身沸滚起来回答。他握了拳头,显然有一个抵抗的表示。青郎点点头,又向红郎望了一眼,问着说道:

“弟弟,你还听邬先生有什么话吗?”

“邬先生说,叫我们到江老太太家里去一次,告诉老太太,说校长先生已经有了信息,说不定他最近要回家来一次。”

“啊!真吗?这消息不知准确不准确?”

“我想邬先生说的话不会骗我们的。假使校长先生真的回家了,我觉得事情就好办了。”

小狗子一听上燕有回来的希望,他十二分兴奋地跳起来说。青郎点点头,他平静着脸,似乎他的心里有一种计划。红郎这时忽又想到了一件什么似的,很起劲地说道:

“我还得到了一个消息,假使你们有胆量的话,我们再可以集合几个有血气的人大家来干一下子。”

“是件什么消息?你就快点儿告诉我们吧!”

“听说昨天镇上捉到了两个爱国分子,说是中央政府派下来的间谍,山村队长非常重视这两个罪犯,所以明天叫东洋鬼解送到县里宪兵队里去,给白川少校去发落。我想从镇到县必须经过一座小丘山的,我们假使候在山上,能够有办法把这两个爱国志士救出,那么将来我们要走上为祖国效劳的一条路,自然是比较容易得多了。哥哥,你的意思不知道也赞成吗?”

“红郎,你这个意思,我是赞成极了。他妈的!我们这村子里,李大哥、曹麻皮、李大娘,已经三个人牺牲在鬼子兵的残暴势力下了,我们岂能不报仇吗?青郎,你说呀,赞成不赞成?”

小狗子不等青郎回答,便点了点头,表示很感到兴趣的意思,又向青郎含笑问。青郎沉吟了一会儿,遂点点头,说道:

“也好,我们就这样干一下子,不过我的意思,人倒不在乎多,因为人多了,有些胆子小的,反而有误大局,所以不必再去跟旁人商量,有勇气我们三个人一同干。当然这行动是秘密的,谁也不会泄漏出去。”

“好!青郎,我们就决定这样吧!”

小狗子很坚决地回答,他握了拳头,表示和东洋鬼有决一他死我活的神气。三人在决定了之后,于是第二天一清早,他们带了杀牛宰猪的利刃,便急急地赶到小丘山上去了。小丘山并不高,好像昆山差不多。山脚下是一条公路,因为久失修铺的缘故,所以道路高低不平。青郎瞧了,遂想了一想,说道:

“我想东洋鬼一定用汽车代步的,那么我们可以用乱石堆放在路中心,使他们不能把车驶行,我们就可以下手干事了。”

“青郎这话很有道理,我们就动手吧。”

小狗子说着,大家便实行搬乱石的工作,不多一会儿,大大小小的石块在路上就塞了一大堆。红郎擦了擦满头大汗,说道:

“我们还是躲到山上去?还是躲在草堆里?”

“到山上去走走也好,我们看看山上的形势,说不定将来就是我们的家哩。”

青郎有所沉思地说,他显然是胸有成竹,于是三人爬到山上去,到处看望了一会儿,觉得三五百人盘踞山上,倒也不见十分局促。静静地从早晨等到中午,可是却还不见有东洋鬼的汽车到来,各人的肚子倒叽里咕噜地叫得很响。因为身边并没有带着干粮,于是三个人也只好束紧了裤带饿着。小狗子有些受不了,向红郎望了一眼,低低地问道:

“红郎,你这个消息到底确不确?万一没有这一回事,那么我们就上了他们的大当了。”

“确不确这句话我倒不能说十分地把握,不过我在镇上的确听到有这一个消息,只怕昨天夜里已经解送到县里去,这就糟了。”

红郎微蹙了眉尖,连他自己都有些感到忧愁的样子。青郎却并不回答什么,他坐在一块山石上,手托了下颚,好像在想什么的光景。时间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它在大地上并不会感到一点儿依恋之情,悄悄一分一刻地过去,不知不觉已到了下午黄昏的时候,三个人饿得满嘴里都是清水。看看斜阳快要落下去,小狗子就忍熬不住地说道:

“青郎,我看东洋鬼不会来的了,还是回家去吧。他妈的!真倒霉!白等了一天不说,而且肚子饿得实在有些受不住!”

“这是我不好,累你们两人也上了这个当,真的我也饿得受不了。”

红郎用了歉疚的口吻,低低地说。青郎摇摇头,向两人望了一眼,说道:

“我不是说你们两人太不中用,饿了两顿饭就说受不了,比方说闹了荒年,那怎么办呢?”

“青郎,那么你没有饿是不是?”

小狗子听青郎这么说,便笑了一笑,他这句话却问得相当幽默。青郎咽了一口唾沫,笑起来道:

“你们饿了,我倒不饿?难道我肚子和你们的构造有些不同吗?”

“就是这么地说,你干吗还讥笑我们?”

“可是我虽然饿,却没有从嘴里叫出来,那就是说,你们忍不了,我就饿得住。因为我们一清早地到了这里,而且已经费去了一整天的光阴,现在连一个黄昏都熬不住,万一我们走了,他们倒来了,那么我们这一番心血还不是白花吗?所以我们应该有忍耐的精神,坚持到底的毅力,说不定会给我们达到了愿望。所以我劝你们不要灰心,此刻肚子虽然饿一点儿,回头可以饮敌人的血,食敌人的肉,你说痛快不痛快!”

青郎这一番话,说得小狗子和红郎都敬佩得了不得。他们把颓唐的精神立刻又振作起来,连说了两声对对。不知怎么的,他们肚子就一点儿也不饿起来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句话就真不错,在不多一会儿之后,天上五彩的云霞已变成紫褐色了,四野都笼上了一层烟雾,显然夜之神已降临了整个的大地。青郎这才说道:

“天色黑了,我看还是……”

“青郎,难道你连这一点儿忍耐性都没有吗?”

小狗子不等他说下去,他的意思是向他来一个报复。青郎望了他一眼,忍不住好笑了起来,把手拍拍他的肩胛,说道:

“小狗子,别忙,别忙,我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你怎么就知道我的意思了呢?我说天色黑了,等在山上可不行了,我们还是等在山脚下草堆里去吧。只要你们不叫冤枉,我们就在山脚下等到天亮。”

“好!准定这样,吃不消,也得吃一下子!”

小狗子和红郎也都好胜于人,不甘示弱,遂不约而同地说,于是三个人便匆匆地摸下山来。谁知到了山脚下的时候,忽然听得一阵轰轰轰的声音,由远而近,这分明是汽车走在石子路上颠簸的声响。青郎凝目向前一望,遂低低地叫道:

“真的来了,来了!”

随了这两句来了的话声,三个人的心便开始跳跃得快速起来,同时全身每个细胞都也异常紧张。青郎把手一招,他已蹲身躲到草堆里去。红郎和小狗子也跟着蹲下身子,他们手里握了亮闪闪的杀牛刀,耳听汽车的声音愈开愈近,而且两道汽车灯光像老虎眼睛似的射了过来。小狗子这时的血液好像在高度火焰之下而沸滚起来,他咬紧了牙齿,认为这是生命决战的一刹那之间了。

这也许是天有眼睛,汽车经过乱石堆上碾过的时候,忽然啪的一声,原来车胎被尖石头刺破了,于是汽车在半路上抛锚了。只见里面跳出两个鬼子兵来,他们背上负了枪,口里说着东洋话。青郎等三人虽然听不懂,不过可以猜出他们的意思,是觉得非常懊恼并麻烦。他们用手电筒照了照路上堆着的乱石,好像吃惊起来的样子,说着生硬的中国话道:

“啊!不行,这里一定有游击队!”

“游击队?”

另一个东洋兵似乎也吃惊起来,向他反问。他们一面又拿了手电筒向四面照射,似乎侦查形迹的样子。青郎暗想:他们大概只有两个人吧?我们若不先下手为强,恐怕还要遭他们的殃,在这样一想之下,他已管不得生命的危险,因为热血已经在他周身刺激起了无限的勇气。他悄悄地站起来,把他手中雪亮的杀牛刀,就疯狂地扑向东洋鬼,在他胸口上直刺了进去。在这里可以用得到说时迟那时快的一句话,东洋鬼猝不及防,早已仰天跌倒。另一个见此情景,正欲拔枪射击,但后面的红郎和小狗子也早已奋不顾身地一跃而起,雪亮的刀尖已戳进了东洋鬼的后脑。那个仰天跌倒的,不过受了一点儿伤,他还伸手去拔手枪,却被小狗子一脚踏住了他的手腕。青郎接着又是一刀杀了下去,于是两个人就直挺挺地不动地躺在地上死了。就在这时,忽听有人叫道:

“救命!救命!”

青郎知道车厢里绑着的一定是我们的爱国同志了,于是三个跳上车厢,把里面两个人抱了出来。原来脚手都有绳索绑着,遂把刀将绳割了。那两个人就恢复了自由,因为手脚麻木的缘故,坐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青郎见两个人都很年轻,而且容貌也一表非凡,遂低低地问道:

“两位莫非身子已受伤了吗?”

“不,不,因为是绑得太久的缘故。承蒙各位兄弟热心相救,真使我们万分感激,不知道你们是哪一个队部里的?”

青郎听他们真的把我们当作了游击队看待,一时由不得面面相觑,忍不住感到好笑起来,遂向他们告诉道:

“我们并没有加入队部,我们是张家村的老百姓。我叫萧青郎,他是我的弟弟红郎,他是我的好同学陆小狗。请问两位贵姓大名?”

“鄙人刘思勉,这位是我同志吴忠诚。你们既然是老百姓,怎么会到这里来救我们呀?”

两个人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之后,便站起身子来,用了怀疑的目光向他们逗了那么一瞥,低低地问。青郎说道:

“是我弟弟在镇上打听消息,知道有两个爱国分子被他们捕获了,并且要解押到县里去。我们心中暗想,从镇到县一定要经过小丘山,所以我们从早晨等到现在,足足有十二个钟点,方才给我们达到了目的,这真是国家的幸运!”

“哦!你们的思想太可敬了!”

刘思勉和吴忠诚听了这些话,他们心中感动极了,一面说,一面把脚跟猛可地一并,立刻行了一个敬礼,表示感谢救命大恩的意思。这一下子举动倒把三人都吃了一惊,一时又欢喜又不敢接受地倒退两步地还礼不迭。小狗子忙说道:

“两位不要客气,你们是我们的救星,所以今日我们救你,也无非是救自己的意思,我认为这是我们老百姓应负的责任。”

“不错,现在军民是站在一条阵线上的,所以我觉得你们三位倒可以跟我们一同来活动一下,替祖国效一点儿劳,这才不愧是中华民族的好男儿!”

吴忠诚点了点头,一面又向他们三人怂恿着说。红郎听了,也接口忙说道:

“当然,我们也有这一层意思,不过就是苦在没有门路。否则,在这一个年头,谁不想替国家来干一点儿工作?”

“好!既然你们有报国之志,那么应该先来做宣传工作,拉拢一班有志气的老百姓,人数多了,我们可以组织游击队,破坏东洋鬼的工作。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个胆量?”

“为什么没有?只不过事情也有一点儿困难,因为杀敌是不能光着两手去对付,所以我们最需要的还是枪弹。”

青郎听刘思勉这样说,遂点了点头,表示困难的地方就是在枪弹问题上。思勉把胸部一拍,似乎有把握的样子,说道:

“只要你们有宣传的能力,至于枪弹的问题,我们可以负责给你们办到的。”

“这样很好,但是我们总要有个谈话的地方,我的意思,两位有空的时候,不妨常到张家村来走走。你问起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大家都知道,会陪了你们来找寻我们的。”

青郎含了笑容,他的心中表现这一份样儿的喜悦。小狗子向地上两个鬼尸望了一眼,低低地说道:

“地上留着的尸身怎么办?我们总要把他们灭了痕迹才好。”

“不错!我的意思,把他们抬入车厢,然后连人带车一同抛到河水里去吧!这样也许不会连累了旁人。”

刘思勉想出一个办法来回答,大家认为赞成,于是立刻动手,把他们的枪弹解下来,然后把鬼尸纳入车中,推了汽车到河边。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车子和鬼尸便都沉入河底去了。红郎又问道:

“这两支枪怎么办?”

“我们在山脚下掘个洞,把枪还是藏起来,将来用得到的时候再来取拿不好吗?”

“你这主意很好,我们就这样办吧。”

吴忠诚听了青郎的话,点了点头,于是大家又干着埋藏枪杆的工作。一切舒齐之后,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幸亏这时浮云堆里又钻出一轮光圆的明月,照映着他们五个人,似乎也在庆幸他们完成了一件伟大的使命。青郎望了两人一眼,说道:

“你们两位此刻预备到什么地方去?假使没有投宿之处,不妨就到我们的村子里去,没有关系,我们是同胞,就像兄弟一样。”

“不客气,我们自有我们的宿处,那么你们也早点儿回去吧。真的,你们竟饿了一整天。”

大家说着,便各各握手分别。青郎等三人在月光清辉之下,踏上了归家的途上,各人的肚子虽然是饿得难受,不过他们的精神依旧很好,脚步也相当轻松,而且口里还哼着上燕从前教他们的一支热血歌。显然是这种兴奋,绝非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

过了两天,小丘山下打死东洋鬼的消息不知怎么的已传到了张家村,一时众村民都当作了一件新闻谈。有的赞美这凶手真勇敢真了不得,有的代替凶手担忧,万一被东洋人查出来,那可怎么办?有的还埋怨不该打草惊蛇,假使东洋人兽性一发,倒反而弄得大家不太平。王跛子在村子里听了这个消息,便三脚两步地奔回家中来。这时老太太歪在床上,望着窗口外那被风吹动的树叶,心里正在感到孤独的凄凉。忽见王跛子笑嘻嘻地走进来,这就低低地问道:

“王跛子,你今天在路上拾到了什么好东西?为什么这样高兴?”

“老太太,我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你听了,一定会把病体都减轻了一大半的!”

“真吗?难道上燕有回家的消息了吗?”

江老太是一心地想念着儿子,所以她认为儿子回来是一个最好的消息之外,别的是很难引起自己的高兴了。王跛子摇摇头,笑道:

“不是,不是,因为镇上有两个爱国分子被东洋兵捉到了,他们要押解到城里宪兵队里去,谁知经过小丘山的时候,却被不知什么人害死了。你想,这人的胆子大不大?”

“唉!那么不是又闯下了大祸了吗?我想东洋鬼怎么肯罢休呢?”

“好在小丘山不是在我们张家村附近,他们捉凶手总不至于捉到我们村子里来。”

王跛子见老太太听了这消息,不但并无一点儿欢喜之意,而且反而笼上了一层忧愁的颜色,竟是轻轻地叹起气来,一时深悔不该前来告诉,所以只好又这么地向她安慰。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外面有人叫着王跛子的声音。王跛子觉得这是女子的口吻,于是拐到房门外望了望。这就忍不住笑道:

“啊!凤小姐,你今天怎么倒有空到这里来呀?我家老太太正想念你。”

“真吗?王跛子,老太太的身体好多了吗?我今天从镇上请来一个医生,给老太太来瞧瞧。”

珠凤一面告诉,一面又向后叫了声“沈大夫,你请进来吧”。这就见一个五十上下、留了胡须、戴着眼镜的中装男子,从院子外跟着进来。王跛子见邬小姐这样有情有义,喜欢得什么似的,连忙招待他们入内。珠凤到了床边,把手向江老太额角一按,却不觉有什么热度,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遂微笑道:

“老太太,你给医生诊视诊视吧。”

这时江老太的心中也说不出什么感激话来才好,遂点点头。沈大夫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要了一本书,给老太太诊了脉息,看过舌苔,然后到外面开药方。珠凤跟到外面,悄悄地问道:

“沈大夫,老太太已经病了两三个月的日子了,这不知是什么病症?有没有办法把她医治好了?”

“老太太年老血衰,晚上常咳嗽,有时候还气喘,外表虽还支撑得住,里面却有点儿热度,这是一种老熟病。假使她心境能够好一点儿的话,那么她的精神就好得多,假使内心有一种忧愁,那么就防她有什么变化?”

沈大夫一面开方,一面低低地回答。王跛子端上两杯茶,珠凤把药方交给王跛子,又取了钞票给他,叫他快去撮药,家里有自己照顾。王跛子答应,便匆匆地去了。这里沈大夫略坐片刻,珠凤给了诊金,也匆匆地别去。珠凤送医生走后,方才又到房中来,问江老太说道:

“老太太,你要喝口茶吗?”

“不,我不要喝。凤小姐,医生说我什么病?”

“医生说,没有什么病,吃上一两帖药就好了。不过医生叫你不要胡思乱想,因为上了年纪的人,已经是有点儿血衰,若再要胡思乱想,那当然是格外有伤精神的,所以我劝你万事都撇开一点儿。就说江先生吧,他虽然离家已有两年多了,不过他已经有信给过我,说他在外面很好,并且叫我常常来照顾你老人家,所以你千万不用忧愁的。”

珠凤是用了柔和的口吻,向她低低地安慰。老太太似乎有些将信将疑的神气,拉住了她的手,怔怔地问道:

“上燕真的有信给你吗?”

“真的,我为什么要骗你?老太太,你现在总可以放心了,而且江先生最近还要回家来一次,前几天我在镇上碰着红郎,曾经叫他带个口信来给你,怎么他没有来向老太太告诉过吗?”

江老太听她说得那么认真的样子,遂在枯黄的面颊上露了一丝浅浅的笑意,口里念了佛,说道:

“红郎这孩子就糊涂,怎的没有来告诉过我?说来奇怪,最近两天,青郎、红郎、小狗子他们三人就没有到我这里来,我问王跛子,王跛子说连村子上都不大瞧见他们的人影子,也不知他们做些什么呢。唉!我的上燕回来了,我一定告诉他,别的人可以忘记,唯有凤小姐千万也忘不了,她不但有侠义,而且真是热心,所以上燕总要报答你的大恩才好。比方说你到镇上去了,给我留了许多钱,此刻又亲自地陪了医生来给我看病。你想,对我这样热心的好人还能找得出第二个了吗?”

“这也算不了什么?老太太你不要挂在口边,倒叫我听了反而感到不好意思。”

珠凤听老太太这样说,一颗芳心虽然有点儿甜蜜,但也有点儿羞涩的成分,因此红了粉颊,秋波水盈盈地斜乜了她一眼,这意态是显得分外的妩媚。江老太抚摸着她的纤手,却忍不住得意地发笑。江老太忽又问道:

“凤小姐,对于这件事,我想你总有点儿知道,李大娘到了镇上司令部之后,直到现在还没见回来,大概会不会发生什么生命危险吗?”

“老太太,你没知道吗?是的,红郎没有来过,你自然不晓得。”

珠凤听她提起这件事,她的芳心里就会悲酸起来,眼皮一红,大有盈盈泪下的神气。江老太惊奇地逗了她一瞥猜疑的目光,急道:

“怎么?李大娘莫非被东洋鬼害死了?”

“是的,不过东洋鬼也死了一个,被李大娘咬断喉管死的。”

“啊呀!这是怎么咬的?”

“东洋鬼骗了李大娘到司令部,他便要向李大娘实行非礼。李大娘要替丈夫报仇,所以假意答应,把他用酒灌醉。因为身边没有刀,她没有办法,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气力,把她的银齿去咬断日本鬼的喉管。可是她自己也就因此而牺牲了。听说日本人非常残忍,给她死得非常可怜。不过李大娘死得很光荣,说她精神永远不死,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了。”

珠凤一面絮絮地告诉,一面忍不住已是流下眼泪来了。江老太心中也十分地酸楚,忍不住唏嘘不止。一会儿,她又向珠凤问道:

“凤小姐,还有小丘山脚下那两个日本鬼不知谁有这么胆量,把他们暗杀了?你可也有点儿知道吗?”

“奇怪!老太太怎么也知道了?”

“是刚才王跛子来告诉我的,他说村子里全都知道了。王跛子,王跛子!”

江老太说到后面,又叫了两声王跛子。珠凤忙说他去撮药了,你叫他做什么?江老太说道:

“我想叫他来详细地告诉你听听。”

“不用了,其实我比他知道更详细的。老太太我告诉你,日本人捉到了我们两个爱国志士,他们便把爱国志士解送到县里去。可是当夜没有回来,派人去调查,原来那辆军用汽车掉落在小河里。当初还以为日本兵自己不小心,所以误落河水里的,后来见车中只有两个日本人的尸体,而且身上还有刀伤,两个爱国志士却不知去向,因此料到附近已有了游击队,因为老百姓没有这么的胆量,而且也没有这样能力。现在出了这一个乱子,日本人大为震惊,所以出了赏格:捉到凶手,赏洋一万,闻风报信,赏洋五千。这件案子就交给我爸爸办的。可是这一件难事情不容易办,这两天爸爸愁眉不展,真觉得有些烦恼。”

珠凤说到这里,翠眉微蹙,也有点儿愁闷的神气。江老太想了一会儿,说道:

“难道东洋鬼连自己都调查不出来吗?”

“说一点儿也没有头绪,刚才我从镇上来的时候,只见一队的东洋兵跑来跑去,说恐怕要挨门挨户地搜抄凶手。”

“事情已经出了,凶手没有当场捉到,现在搜抄还有什么用呢?我想日本鬼心思狠毒,凶手捉不到,说不定他认为嫌疑的人一定都要遭到他们的杀戮了。唉,说起来又是一个大劫数。”

江老太说到这里,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料正在这时,忽听外面有人叫王跛子的声音。珠凤觉得像小狗子的喉咙,遂匆匆地走出房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