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微微的呻吟之声,在黄昏暮色的空气中流动。屋内的光线是暗沉沉的,因此更加添了几许凄凉的意味。王跛子从房内一拐一拐地走到客堂里去,他已经深凹进去的眼眶子里还贮满了无数悲酸的眼泪。他想不到江老太的病会剧变得这样快速,因此他更想到以后的自己,是只有形单影只过着孤零零地生活了。
“王跛子,王跛子,你一个人在这里打盹吗?”
“哦,哪里在打盹?小狗子,你来得正好,可怜老太太的病忽然厉害起来了,这……这……可怎么办呢?”
小狗子从院子外匆匆地奔进来,只见王跛子坐在椅上呆呆地出神,因为是骤然地跨入客堂,所以看不清楚地问。王跛子因为在无人可以商量之下,此刻见了小狗子,便好像见了亲戚一样,站起身子,皱了眉毛,向他急急地告诉。小狗子听了这个消息,心头也是别别地一跳,低低地问道:
“前天不是好得多了吗?你说胃口也开了,怎么今天又会沉重起来呢?”
“唉,你不知道,昨天晚上受了一点儿凉,今天早晨就腹中泻起来,一上午就泻了十多次,年老人挡不住,而且身上有了热度,她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你想,这病势还不像排山倒海一样地凶恶吗?”
“那么……她的神志还觉得清楚吗?唉,深秋的天气,泻的毛病可不是玩的。王跛子,我不是怪你,你也服侍得太不小心一点儿了。”
“其实我把她被都盖得好好的,大概在半夜里她受了凉,这叫我如何照顾得到呢?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凤小姐倒来望过老太太,那时候却没有泻,我向凤小姐告诉了,凤小姐说明天再请大夫来诊治,可是凤小姐走后,老太太的病竟越发厉害起来了。”
王跛子听他向自己埋怨,一时更急得愁眉不展地向他低低地辩解。小狗子暗想:这也怨不了王跛子。遂口里念了一句这便怎么好,他匆匆地走到卧房里来。一脚跨入,就听江老太自言自语地说道:
“上燕,我的孩子!你再不回来的话,我恐怕是等不及的了。唉,这个年头做人,本来比鸡犬都不如,早死早安乐,可是我念念不忘的,就是我的儿子,他在外面不知真的安康吗?可怜他是我江家一支香,要如遭了不幸的话,唉,天哪,你也太残忍的了。”
小狗子听到这里,又听她雪雪索索地哭泣起来,一时觉得母爱的伟大,母爱的崇高,真是叫人感动。心中一阵子悲酸,眼泪也落下了两颊,遂轻轻地步了上去,走到床边,低低地叫道:
“江老太,你怎么又会泻起来了?”
“啊?你是谁?”
“我是小狗子,江老太,你不认识我了吗?”
“小狗子,我认识你的,你……好几天不上我家来了,你……在忙些什么呢?上燕到底有回家的消息没有?我想托你写封信给他,叫他见字就回来,因为我这个病已到不可救的地步了,说不定明天……唉!小狗子,我是等不到再见光明到来的时候了。”
小狗子听她这样嘱咐着,一时把手抬上去抓了抓头皮,暗想:糟了,她叫我写信给校长先生,可是校长先生上次来信中也没有详细的地址,这叫我写到什么地方去好呢?但表面上也只好敷衍她说道:
“老太太,你不要说这些使人伤心的话,叫我小狗子听了不是难过吗?我想你这个病是不要紧的。至于校长先生的信我在昨天就写出去了,叫他见信就回来,我说老太太很想念他。”
“小狗子,你真好,你真有义气,我不知该怎么样来谢谢你才好。”
“老太太,你不要客气。”
小狗子虽然这样回答,但他心头却感到有些说谎的惭愧。就在这时,王跛子悄悄地进来,向小狗子道:
“青郎、红郎来找你了,他们说和你约好在这儿谈话吗?”
“哦,他们来了,为什么不进来望望老太太?又不是外头人,难道还避陌生吗?”
“不,因为除了他们兄弟两人,还有两个陌生人,我也不熟悉的。”
小狗子听了,点点头,遂匆匆地走出来。见果然是吴忠诚和刘思勉两个人,于是悄悄地招呼了,一面皱了眉毛,向青郎很忧愁地告诉道:
“江老太忽然得了泻症,病势好像沉重了许多,这……便怎么好呢?”
“王跛子刚才也和我说起过,这倒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我想明天一早给她请个大夫来瞧瞧吧,不管她病势怎么样,我们总得尽我们责任,要如校长先生回来的话,我们也好有了交代。”
“不错,但是明天早晨,只怕邬先生也会请了医生来的。青郎,你此刻进去看望看望她老人家吧,可怜她老人家真病得不像人的了。”
“是的,我就进去看看她。小狗子和红郎陪着两位同志,把我们宣传工作的成绩给他们做一个报告,可是别大声地说话。”
青郎一面向小狗子叮嘱,一面便轻步地跨入了房中。只见江老太正在向王跛子问话,好像说外面是谁来了,青郎不待王跛子回答,便走近上去,低低地说道:
“老太太,是我,是青郎。”
“哦,青郎,你好久不来了,我……我……也许是快要离开人世的了。”
江老太向他逗了一瞥凄凉的目光,这目光已经是带了涣散的成分。在她向青郎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已经是断断续续地有了气喘的成分。青郎的心中好像有一枚梅子放着一样酸楚,眼皮一红,他已忍不住涌上一颗晶莹莹的眼泪来,低低地说道:
“老太太,你别说这些话,吉人天相,你的病是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的安慰,不过我自己知道已经是难好的了。青郎,你时常在外面跑跑,不知道可打听出上燕的消息吗?他的生死不知怎么样?唉,这孩子抛了我两年光景,我真为他想都想死了。”
“老太太,校长先生信中不是说他在汉口吗?我想这一定是真实的,他不是一个含糊的人,随机应变,哪里会遭到意外的变故呢?所以我劝老太太是只管放心好了。”
“这次要如他在我床边的话,我就是死了也很瞑目的了。”
江老太一面说,一面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外面有人在互相争吵,只听小狗子怒气冲冲地说道:
“他妈的!叫你不要大声乱嚷,你偏乱嚷,里面老太太病得很厉害,你难道不知道吗?”
“好好好,我是一片热心前来告诉他们,你倒开口骂人,我可没有说半句谎话,陈七爷刚从汉口回来,他亲眼看见校长先生被日本兵杀了!”
“啊!他妈的!你和我作对,还要大嚷?我打死你这个狗王八!”
青郎一听情形不对,遂三脚两步地赶了出来。只见小狗子和马老二扭作一堆打架着,各人的口里还是乱骂乱嚷。青郎连忙和吴、刘二同志将他们拉开身子,连声说道:
“小狗子,小狗子,你这人太糊涂了,老太太在房中病得这个样子,还禁得起你们在外面这一阵子打架吗?”
“青郎,你来说句公平话,我来报告校长先生已经死了的消息,这可不能怪我的错呀!”
马老二听老太太果然病重,他灵机一动,遂又故意这么地告诉。说到“死”字的时候,语气是特别地放响。小狗子见他还是这个样子,气得伸手把马老二衣襟一把抓住,便奔出院子外去了。青郎知道小狗子是拉了他到外面去打架的意思,正欲追出去阻止,不料王跛子气急败坏地奔出来,跳脚道:
“不好了,不好了,谁在说校长先生被日本兵杀死了?可怜老太太心中一急,昏厥过去了。”
“唉!这该死的马老二,简直来送老太太的命了!”
青郎听了,把要奔到外面去的脚又缩了回来,一面恨恨地骂,一面便向房中奔进去。只见老太太真的气厥在床上,连手脚都凉的了。王跛子拿了一杯开水,要想灌到老太太的嘴里去,可是却没有办法,因此只有连声地哭喊。青郎急忙把她胸口一阵子揉搓,老太太方才悠然醒转。王跛子给她喝茶,她却摇摇头,虽然是痛苦到了极点,但欲哭无泪,喑哑了喉咙,泣道:
“我的上燕死了,我这条老命还有什么滋味活在这个世界上呢?青郎,这是谁来报告的?快叫他进来,让我亲自问问他,可怜上燕临死的时候,不知道还有什么言语交付吗?”
“老太太,你不要把这件消息当作真的,马老二这小子不是好东西,他是惯会说谎的。这狗贼现在镇上维持会里做走狗,一定受了什么人的指使,故意来急急老太太的,所以我说老太太千万不要中了他们的圈套。我相信校长先生不会死,他不久一定会回来的!”
青郎是竭力地拿话去给她解释,可是老太太怎么肯相信呢?她是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可是眼泪却哭不出,因为她早晚盼儿,望穿秋水,已经是“眼枯见骨难为泪”了。青郎要劝她,可是劝她不住,正在束手无策,忽见红郎在房门口向青郎招手。青郎不知为什么,急忙走出房外,问道:
“什么事情?”
“快把小狗子去劝开了,他们两人扭作一堆,再打下去,恐怕连人命案子都打出来了。”
青郎一听,连忙三脚两步地奔出院子,见吴、刘两同志把他们拉劝却劝不开。他们两人的衣服都已扯破,马老二满口都是牙齿血。青郎急忙用力把他们分开,马老二不管什么人,还举拳向青郎头顶上猛击。青郎连忙伸手接住,把他向前一耸,马老二站脚不住,身子就仰天跌了出去。小狗子正欲赶上去痛打,却被青郎拉住了,说道:
“小狗子,忍耐一点儿,别为了小事,闯了大祸!”
“好!好!你们几个人打一个人,我今天吃亏不要紧,明天,哼!哼!叫你们一个都活不成!”
马老二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却指了指众人,一面骂,一面摸着屁股,便一拐一拐地逃跑了。青郎这回却追上去把他抓住了,马老二回头一见青郎,因为领教过他的气力,所以急得脸无人色地跪了下来,连喊救命。青郎见了这种丑态,倒又忍不住感到好笑,便连忙把他扶起,和颜悦色地说道:
“马老二,你要把头脑子弄得清楚一点儿,我是给你们打圆场的人,你怎么反而咬我一口呢?假使存心要打死你的话,我也不来拉开你们,众人一齐动手,你纵然是钢筋铁骨,也叫你皮破骨折了。所以你要说我们这许多人打你一个人,这是你冤枉了我,你看我们谁在帮着小狗子动手?至于我,这是你自己太不光棍,你要一拳打过来,我也无非表示自卫的意思。马老二,算了吧,说起来你和小狗子是亲戚关系,打打白相相,算得了什么?你要计较在心里,倒不像是自己人了。其实你报告消息,原也怪不了你,都是小狗子火气太大,所以闯了这个乱子。我给你们拉拉场,不要再吵下去了,免得大家都弄得不开心。”
“不错,不错,算我晦气。”
马老二口里虽然这么地说,但从他的态度上看起来,显然还有十分怨恨的样子。青郎于是也不和他多说,便放着他走了。小狗子愤愤地说道:
“这狗王八蛋,照我的意思,索性一拳打死了他,免生后患!”
“青郎,小狗子,不得了,不得了,老太太咽气了。”
青郎还没回答,王跛子匆匆出来报告,他的语气是已经要哭出来的样子。青郎、小狗子一听,连忙又向屋子里奔了。这里吴、刘二人同声把红郎叫住了,说道:
“你们的工作,我们已约略知道了一点儿,成绩还算不错,我们别的也没有什么事情讨论,所以我们也不打扰你们,过几天再见了。”
“这样也好,为了老太太的病,我们还是改天再谈吧。”
红郎连连点头回答,于是和他们握了握手作别。刘思勉说令兄处代为转言,方才和吴忠诚匆匆地走了。这里红郎走进老太太的卧房,只见小狗子、青郎、王跛子三人都在暗暗地哭泣,看老太太的情形已经是奄奄一息的了。这时天色已晚,窗外全黑,王跛子上了灯,室内是静悄悄死沉沉的,添上了这一盏豆火样的孤灯,当然更有一层无限凄凉的成分。
“王跛子,天晚了,院子门怎么开着?妈!妈!”
这是做梦也意想不到的事情,大家正在无限悲痛的时候,忽听一阵熟悉的说话之声响入了众人的耳鼓。就是连床上垂死的老太太,也震惊得恢复过一点儿知觉来。大家回身去望,谁知房外已步入一个身穿灰色长袍的青年来,他手里提了一只挈匣,正是江上燕。众人不约而同地抢步上前,叫道:
“校长先生,你回来了!”
“什么?我妈她……她……”
“是的,少爷,老太太已经等不及你回来了。”
江上燕本来脸上含了微笑,但见到众人的脸上竟带了丝丝泪痕的时候,他的心中大吃了一惊。听到王跛子的告诉之后,他的心都碎了,猛可丢了手中的皮箱,奔到床边,不禁放声大哭起来。江老太想不到还能够和爱儿作最后的一面,她是十分满足了,已经低垂了的眼皮又微微地睁了开来,在上燕脸上逗了那么一瞥之后,她又慢慢地合上了。虽然她脸上是含了一丝苦笑,但她眼角旁却涌上一颗晶莹莹的眼泪来。上燕摇撼了她的身子,连连叫喊了两声妈,可是老太太再不会答应他了,她一缕幽魂已永远脱离这黑暗世界了。上燕在一阵子剧痛之下,他的身子也向后昏倒了。
夜,静静地降临了大地,四周虽然是笼上了黑暗,但明月已从浮云堆里钻出来了。它柔和的光芒圣洁光辉地映照着整个的宇宙,大地上的万物已经有着一点儿光明的气息了。
《民族魂》因急于出版,公诸同好,所以先出上册,然读者诸君必以未窥全豹为憾,故下册《热血花》亦正在编著中,不日当可显于诸君之眼帘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