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曙光从黑漫漫的长夜里破晓了,天空中已透了鱼肚白的颜色。是因为深秋天气的缘故,清晨的风是很有些凄凉的成分,虽然是钟鸣了八下了,但依然不见朝阳的上升。老天始终是忧郁着那副颓伤的脸,好像在他的心坎里有件什么心事的样子,愁眉不展的,一点儿也不能拨开他一丝笑意来。
在一阵微微的秋风的动荡中,播送着叮叮咚咚还夹杂了喃喃的念经的声音。这就见江上燕家里的草堂上,昨晚与世长逝的江老太已停尸在草堂,还陈设了个孝帏。外面两张八仙桌,桌旁坐了四个带发的专门给人家诵经的老婆子,她们手里敲着,嘴里念着,草堂内虽然是充满了热闹的气氛,但这热闹的声音好像在人们的感觉上有点儿异样,至少是带了点儿悲悲切切的意思。尤其在敲声停止,纯粹的那一种念经的声音,如怨如歌,如泣如诉,真会令人感到有些心酸。
这时,江上燕呆呆地站在灵前,眼望着那一对闪烁烁的烛火,他的脸上是展现了晶莹的泪水,心眼儿上沉痛的悲哀,像江潮似的澎湃,泣血的伤心,像山瀑般地倾泻。他在回忆两年前离别家乡时的一幕,母亲含了热泪,颤抖了声音,她一程一程地送着我,依依不舍地叮嘱我。她说我这一次离开了她,因为她的年纪老了,不知是否还有见面的日子。她说我在外面千万要小心,免得她在家中日夜不安。唉!至尊无上的母爱,天地虽大,怎么能及得她的慈祥?日月虽高,怎么能及得她的伟大?但这次回来,却仅仅只有见了她老人家最后一面,连半句话都没有和她说过。唉!老天何忍残酷至此,而使上燕时感不孝之罪,终生不能释然于怀也。想到这里,伤心已极,他步入孝帏,忍不住又抚尸大哭。
江上燕的痛哭,一半固然是母子天性,一旦骨肉分离,永无相见之日,其悲痛之情,亦属理所当然。但还有一半的哭却是河山破碎,敌骑纵横,国家有累卵之危,民族无生存之望,英雄无用武之地,固伤心别有怀抱也。上燕痛哭了一会儿,也无非是出了胸中一股子郁勃之气。不料正在这时候,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自外大哭而入,拜倒在灵座之前,一时里爬不起身子来,其哭声之哀,犹若巫峡啼猿,令人酸鼻。上燕暗自奇怪,正在猜疑不知何人,只见小狗子奔进来,推了推上燕,急急地说道:
“校长先生,你快不要哭了,外面邬先生来了。她是请了医生给老太太来治病的,谁知老太太已经等不及了。唉!”
“哦?是珠凤小姐来了吗?”
江上燕听了,方才收束了泪痕,步出孝帏,见珠凤跪在灵前,兀是哀声直号地痛哭,一时心中颇为感动,遂连忙把她扶起,含泪叫道:
“凤小姐,你快息息吧,你快息息吧!”
“江先生,昨天我还来望过老太太,想不到今天……唉!我怎么意料得到呢?”
珠凤见了上燕,她低低地招呼了一声,一面眼泪又直滚落下来。上燕也不免含了眼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昨天晚上赶到家里,不料母亲正在咽气,虽然是总算见到了最后一面,但却没有说上一句话。唉!这真是叫我太痛心了。凤小姐,我真感谢你,你今天是请医生给我母亲来看病的吗?这位医生呢,不是叫他空跑一趟了吗?”
“没有关系,我在院子门口就遇见小狗子,他告诉我说你已经回来了,可是老太太在你刚回来的时候却咽气了。所以我给了医生车钱,已叫他回去了。江先生,老太太的病真快,我想不到昨天分手,今天来会见不到她一面,这……实在是太叫人伤心了。”
珠凤一面告诉,一面泪水又夺眶而出。这时,王跛子拧了手巾上来,他一面给少爷和珠凤揩面,一面叫声“凤小姐,我真没想到……”以下的话没说出口,他也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珠凤说道:
“让我见见老太太的遗容。”
“凤小姐,你息一会儿再见吧。”
上燕预料她见了母亲遗尸必定又要痛哭一番,遂向她低低地劝阻。珠凤不依,上燕遂陪她进孝幛,揭开了老太太脸上的面巾。珠凤见江老太端端整整地躺在床板上,面目枯黄,形容憔悴,一时想到自己从小没有娘亲,老太太在日对待自己的亲热,所以更觉悲痛,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上燕被她一哭,在旁边也陪落了不少眼泪。这时,小狗子匆匆又来报告道:
“邬先生不要哭了。校长先生,你快到院子里去看看,青郎、红郎已把老太太的衣衾棺椁都买来了,请你到外面去看看吧。”
“凤小姐,你不要悲伤了,我们一同到外面去看看吧。”
上燕趁此劝住了珠凤,大家收束眼泪,一同步到院子,看青郎、红郎正在向脚夫们付钱,一见珠凤,便上前招呼了,并向上燕说道:
“校长先生,你看看这具棺材还好吗?八百五十元钱,因为和老板有点儿相熟,所以还打了个八折。”
“嗯,很好,很好,对不起,叫两位兄弟奔波忙碌,真是辛苦了你们。”
“校长先生,你这是什么话呢?还闹这些客套干吗?邬先生,你刚来吗?老太太想不到这么快,唉,真叫人伤心。”
“可不是?昨天下午我还和老太太谈了许多的话呢。”
珠凤拭了拭眼皮,感叹地回答。这时,小狗子在旁边听了,便显出愤愤不平的神情,向青郎带着埋怨的口吻,怒目切齿地说道:
“他妈的,马老二这小子真不是人养的,不知他是受了谁的指使,所以昨天匆匆跑来大声地告诉,说校长先生在汉口被鬼子兵杀了,是陈七爷在汉口亲眼看见的。老太太听了这话,心中一急,便厥了过去,所以老太太完全是被马老二急死的。我本来要把这小子结果了性命,省得他再仗了鬼子兵的势力耀武扬威,都是青郎叫我放走了他,此刻想起来,实在太气人了。”
“我想一定有人和校长先生过不去,所以故意差马老二来送这个凶信。他妈的,这指使人真没有心肝,一定要断子绝孙,永远不得好死的!”
红郎听了小狗子的话,也附和着愤愤地回答。这时,珠凤的芳心里,好像有千万枚的针在刺一般地疼痛,她垂下了粉脸,不由暗暗地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这件事情就透着有些奇怪。马老二原是我差了来的,不过我叫他是来安慰老太太,叫她不要忧急,说上燕在汉口好好儿的,并没有什么。谁知道马老二来报告的完全相了反,难道他听错了吗?不过这是绝不会的事情,当然,除了哥哥想得出这样的毒计,此外当然是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珠凤在这样沉思之下,可怜她的芳心除了无限沉痛之余,更有说不出的歉疚和悔恨。早知马老二这么无赖,他是和哥哥一只袜筒里的,那我怎么还会叫他来报告呢?现在老太太的死,从间接而言,岂不是死在我的手中吗?想到这里,真使她羞愧得抬不起头来。江上燕见了珠凤的神情,因为昨天夜里已经听青郎兄弟和小狗子有过一番告诉,说邬振雄父子在镇上组织维持会的事情,所以他猜测马老二来谎报这个消息,一定是邬耀宗想的毒计,也许珠凤此刻已经有些知道,所以她会显出这样痛苦的意态。为了不忍使她过分感到难堪起见,遂向小狗子和红郎丢了一个眼风,是叫他们不要再说到这个问题的意思。青郎会意,便拉了小狗子和弟弟,自管走开料理别的事情去了。这里江上燕向珠凤低低地说道:
“凤小姐,为了我母亲的病,使你这样老远地来去奔波劳苦,在这两年之中,你确实是代我已做了儿子的责任,所以你这一番恩德,使我是没齿不忘的。”
“江先生,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假使你今天回来了,老太太能够健健康康地和你团圆在一起,这样我当然觉得十分高兴。现在老太太还是逃不了一个死,我纵然曾经出了十分的力,也是一无效用,所以你说这些话,似乎反而增加我内心的痛苦。”
珠凤听他这样说,抬起满沾了泪痕的粉脸,秋波盈盈地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痛苦万分地回答。江上燕摇摇头,安慰她说道:
“凤小姐,你说这话好像我妈的生死应该完全由你负责的样子,其实我无论不明事理到怎样的地步,也绝不会来怪到你的身上。一个做医生的说,他是只能医人病,而不能救人命,可知一个人犯了真的病,就是华佗再世,卢扁复生,恐怕亦难以起死回生。何况凤小姐不是医生,你能有办法来挽救我母亲不死吗?所以你千万不必说这些话,我觉得你能够为我尽了这样的责任,我们的交谊上实在已经是很够朋友的了。”
“江先生……”
上燕这一番话听到珠凤的耳朵里,她的芳心里是感动得很难形容的,向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却是说不上什么话,只有两行热泪来代表她满腹难以倾吐的衷肠了。上燕见她欲语还停的样子,也知道她有她的苦心,遂轻声说道:
“凤小姐,我们到里面去息一会儿吧。”
随了上燕这句话,两人便走进上燕旧日的书房。大概经过王跛子一番收拾之后,所以窗明几净,还算很清洁。两人相对,默视良久,各人的脑海里都在憧憬着过去花晨月下的柔情如水、蜜意如云。照理他们一对恋人,在今日久别重逢之下,应该是多么兴奋,多么快慰,但现在上燕为了母亲的死,珠凤为了家庭的黑暗,因此流泪眼观流泪眼,伤心人对伤心人,大家好像泥塑木雕地默无一语。最后,珠凤低声叹了一口气,哀怨而又悔恨地说道:
“江先生,我觉得我是个最庸俗而没有智慧、没有勇气的姑娘,所以我觉得真是十二万分的惭愧。”
“凤小姐,你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说这些话?那真叫我有些不懂。”
江上燕不等她说下去,就故作茫然无头绪的样子,皱了眉尖,低低地问。珠凤并不理睬他,自管自地接下去说道:
“记得你临走的时候,再三再四地劝我一同走。当时我虽然也有这个意思,不过为了太懦弱、太胆小的缘故,到底鼓不起这个勇气。我知道你当初很失望,很怨恨,这是怪不了你,因为现在我觉得很懊悔,我已失却了一个踏上光明大道的好机会了……”
“但我以为这也不尽然,因为机会是失不完的,只要你有勇气,时候还不算迟呀。珠凤,我们两年不见了,我相信,在这两年中,你一定有相当的进步。”
江上燕见她说话的表情,好像是悔恨得什么似的,这就摇了摇头,一面向她低低地安慰,一面又向她鼓励,在上燕的意思,当然是要把她从黑暗绝望的环境中而拯救出来。珠凤听他这样,脸微微一红,苦笑着道:
“进步?唉!在这环境之下,不随俗浮沉,已经是上上大吉,哪里还谈得到‘进步’两个字?江先生,你怎么又回家来了?”
“我回家是望望母亲来的,谁知母亲在我到的一天就死了,这难道也是注定的劫数吗?”
江上燕因为已经知道她父兄的所作所为,当时对她不免有了一种顾忌,绝不像以前一样可以对她倾心相吐,至少要带着三分的虚假。但珠凤却很关怀的神情,代为忧愁说道:
“江先生,假使你单是为了看望老太太而回家的话,那我就代你感到很可惜,因为你好容易地逃到了外面,为什么又要陷身到这个暗无天日的故乡来呢?”
“哦,怎么啦?难道张家村最近也有什么变化吗?”
“江先生,你何必还假惺惺地装作不知道呢?难道小狗子、青郎他们会不告诉你?”
“真的,他们并没有说什么,我昨晚一回家,母亲就咽了气,处理丧事还来不及,哪有工夫再谈这些村中的事情呢?我真的不知道呀。”
珠凤认为他是假装含糊,所以心中又怨恨又羞惭,眼皮有些发红。上燕觉得在已经说了谎之后,那么索性装得更像一点儿,遂用了一本正经的口吻低低地回答。珠凤有点儿将信将疑,凝眸含颦地望了他一会儿,说道:
“你真的不知道?”
“当然真的,那还有假的吗?这儿沦陷之后,鬼子兵时常来残害老百姓吗?”
“这是免不了的事情,俎上之肉,任剐任割,还有什么可说呢?”
“唉,当然啰,在这里村民也可说是尝到亡国奴的痛苦了。”
江上燕见她咬着嘴唇皮子,表示无限沉痛的样子,一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也忧愤地说。珠凤沉吟了一会儿,才不得已地告诉道:
“不过镇上已组织了维持会……”
“哦?不知是谁出来主持一切?”
江上燕不等她再说,就故意迫不及待地问下去。珠凤的脸涨得像玫瑰花朵般血红,支吾了一会儿后,才惶恐十分地告诉道:
“江先生,请你不要生气,是我爸爸跟哥哥还有花三爷等一班在主持一切。不过爸爸对我说,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才出面的,他说绝不是为了贪图富贵,要抱出风头主义才干这一种事。况且他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了,能有几年再在世界上做人?好好儿流芳百世不要,难道倒喜欢遗臭万年吗?不过自从沦陷之后,地方上混乱得不成样子,假使爸爸不出来组织维持会,镇上不能开市,人民不能生活,满街的虎豹豺狼,这样下去,地方上更要糜烂得不堪设想。为了人民,为了大众,爸爸不得不牺牲一切,遭人家的唾骂,来维持这个混乱的局面。这也是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江先生,所以你听了我这些话,不知道也能够原谅我爸爸的苦衷吗?”
珠凤这一篇话说得非常委婉动听,在表面上听来,觉得邬振雄之所以出此下策,确实是为了大众的生计而牺牲自己名誉。总而言之,一个人的私心是免不了,何况他们是父女之情,说起来也是珠凤的一点子孝心。对于这一点,江上燕表示无限的同情,不过珠凤这些错误的思想,当然是不能尽让她错误到底的,所以他微微地一笑,用了很缓和的语气说道:
“凤小姐,你这些话很有道理,我也知道你父亲的本心原不坏,也许确实是为了人民的生计而出面组织维持会的。不过所可惜的就是你们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我且不问凤小姐是否有无这一点点普通的知识,但为了父女之情而不免有了这一点偏见,这在我想来总还觉得情有可原。”
江上燕说到末了的时候,他的脸是相当静寂。珠凤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觉得上燕话中有刺,全身一阵子热燥,涨红了两颊,因此也不免怔怔地愕住了。但上燕又低低地说道:
“组织维持会确实是为了解决人民生活的痛苦,这我不否认,但中国和日本已经展开了全面抗战,为了整个的国家前途光明、民族生存而着想,那就大错而特错了。要知道,维持会的组织虽然能使人民做一点儿生意,但让敌人所得的好处更是不胜便利。因为日本在每打到一个中国的地方,他可以说根本没有兵力来管理地方上的事情,假使没有人给他利用,他恐怕就得不到一些好处。因为有了维持会,他就可以向维持会说话,让维持会来代他工作一切,换句话说,他让中国人来捉弄中国人。我有一个比方,日本人像厂主人,维持会是压榨机,中国人民是被压榨的原料,日本人只要想到需要一样什么东西,他就可以利用压榨机来得到他们的欲望。假使没有这部压榨机,他要东西,向谁去要呢?我再比方说一句,日本人有个命令,叫维持会向民间每家每户捐铁五两,试问维持会是否有抵拒的能力?那么日本人在中国民间就可以积少成多地得到大量的铁,他们制造了枪炮再来侵略中国,攻打中国。我试问维持会的成立,究竟是救民的佛氏,还是亡国的帮凶?国亡人民绝。凤小姐,你觉得你的见解对,还是我的见解对呢?”
江上燕也滔滔地说出了这一大篇的话,末了这两句,问得珠凤面红耳赤,双泪交流,一时无话可对,因此由不得掩面而泣起来。珠凤这一哭,使上燕愕住了,他觉得珠凤生长在这一个黑暗家庭里,当然也并非是她欢喜的事,一时倒起了爱怜之情,遂又放低了喉咙,温和地安慰她道:
“珠凤,你不要哭呀。我并非是说你不爱国,因为在过去我们创办学校的时候,你跟着我带了学生到处去宣传,我知道你是一个热血的姑娘,不过为了父女关系,我不是早对你说吗,对于你这一点子孝心,总还觉得情有可原。”
“江先生,你很明了我,我觉得非常感激你,但是我生不逢辰,竟会到这一个时候这一个家庭里来做人,使我抱恨终身,耻见社会。唉!与其是生而苦,何不死而乐?既不能忠于国,又不能孝于父,老太太阴魂不远,珠凤和你老人家相会之期近矣!”
珠凤泪眼盈盈地望了他一眼,表示无限感激而又无限羞愧的样子,说完了这几句话,忍不住痛到心头,放声大哭起来。江上燕听她竟有厌世之念,这就急得了不得,连忙拍着她的肩胛,低低地说道:
“凤小姐,你说这些话,那又何苦?要知道一个人在太平时做人和乱世做人显有不同,太平时做人,身子乃父母所有,乱世时做人,身子乃国家所有。常言道,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之差别。假使毫无意义、毫无价值而死,那不但得不到外界的同情,而且除了本身对不住国家之外,还要留给后世人唾骂。凤小姐,你是一个很有智慧而聪明的姑娘,还得请你三思而行才好。”
“那么……我还能够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中国人吗?”
江上燕这番话是很有力量的,使珠凤顿开茅塞,她若有所悟地猛可回转身子来,向他急急地问。上燕听她这样说,又见她这份楚楚可怜的情景,他有些爱惜,遂握住了她的纤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说道:
“凤小姐,你本来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中国人呀!只要你有勇气,你有坚毅的精神,正义的理智,你……还可以替祖国出一点儿力呀!”
“是的,爸爸和哥哥的事情,跟我本来就毫不相干,我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没有得过为非作歹的钱财,我当然还是一个清白的人。但是……江先生会不会因我有这个可耻的家而看轻我呢?”
珠凤心中非常感动,她点了点头,秋波脉脉含情地向他逗了那么一瞥,红晕了粉颊低低地问。上燕微微地一笑,说道:
“假使我要看轻你的话,那么我也不会这样地跟你说了。”
“那么你是不是还能像过去一样地爱护我?”
“当然啦,我一定不改变我从前对你这一番心。只要你也能够和以前一样朴实和真挚,我相信,我们还可以站在一条阵线上工作的。”
江上燕见她那种求人乞怜的样子,自觉令人可爱又复可怜,遂点了点头,向她诚恳地回答。珠凤含了眼泪,也嫣然地笑了,她偎在上燕的怀内,柔顺得像一头驯服的绵羊,赧赧然地说道:
“真也奇怪,自从你离开故乡之后,我觉得偌大的一个故乡会像荒冢一样死沉和寂寞。不管在邬镇、在张家村里,我觉得找不到一个像你那样情投意合的人,我的心里老是觉得空洞洞的。现在你回来了,我又和你在一块儿了,不知怎么的,我在心里又感到了充实的安慰,好像已枯的草木逢到了春天来临似的温情,好像乌云四聚中显现了明月那么光明。江先生,从今以后,我们两人再不要分离吧!”
“凤小姐,我真有点儿不解了,你刚才对于我这次回故乡来不是感到一种可惜吗?怎么你此刻又叫我不要离开你呢?难道你叫我在这黑暗的环境中糊涂一辈子吗?”
江上燕听她竟然说出这两句话来,可见她的情感是冲动得太厉害的缘故,虽然在爱情上感到有些蜜甜,不过他在表面上却又故作不明白的神气,向她低低地问。珠凤被他问得非常难为情,她的颊上不期然地又是飞过了一朵桃花,抖动地说道:
“刚才我是为了一种正义的理智所克服,我觉得像你这么的一个人才,是不应该再回到暗无天日的故乡来。但此刻我是被一种浓烈的情感所冲动,我觉得我不能一日没有你,有了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江先生,女子多少总有些私心的,只要我们不分开,我觉得这个世界便都是我俩所有的了。”
“凤小姐,我很感激你这些话,那么我假使这次再走的时候,为了你不能离开我,我问你,你是否愿意跟我走?”
珠凤到底是个软弱的姑娘,她始终在矛盾的心理之下,听了上燕这样地问,她那颗芳心又忐忑地乱跳起来,皱了眉毛,秋波凝视了他,低低地问道:
“江先生,你还预备走到什么地方去呢?”
“你瞧我妈又死了,既然你说这故乡是黑暗的,当然无事可做,难道叫我待在这儿等死吗?我想到上海做生意去。”
“是不是要我跟你一块儿去?”
江上燕因为心中有了一点儿顾忌,所以对珠凤说的在真话之中不免带了三分假。珠凤有点儿委决不下的神情,遂又这么地重问了一遍。上燕知道她又胆小起来,便微微地一笑,却俏皮地说道:
“我觉得你以上的话要如真从心眼儿上对我发出来的,那你当然会跟着我在一起,因为你不是一日不能没有我吗?况且,你再也不能失却这次踏上光明之路的机会。”
“是的,我完全没有假话,要如带了一点儿虚伪,我没有好死。”
珠凤觉得上燕说话很尖酸,她心中一急,眼泪忍不住又急出来了,红了脸,急急地发咒。江上燕忙把手向她嘴上一按,低低地说道:
“只要你对我确实有真心,何苦要说这些死活的话?那么你当然能够决心跟我一块儿走了?”
“不过……”珠凤的犹豫不决,正显出她是一个忠厚、柔弱、胆小的可怜女子。
“不过什么?难道你还舍不得这个黑暗卑鄙的家?”上燕有些讽刺的成分说。
“并不,因为……”珠凤自己也知道自己有些反复无常,但是她有她的痛苦。
“因为是舍不得你的好哥哥?”上燕并不放松地逼问。
“不,不,我和哥哥是冤家对头,他和我反对,我也和他合不来。”
“那么是为了舍不得你的爸爸了?”
珠凤被他问到这里,她没有什么再否认的表示了,一股子悲酸,眼泪就向上涌,但她还有点儿怕上燕,不敢抬头向他望,垂了粉脸,默不作答。江上燕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抬起珠凤的下巴,温情地说道:
“当然,为人子女的应该要孝顺父母,这是谁都不能加以否认的。凤小姐,并不是我太自私,好像我自己心中有母亲,叫你心中就忘记了父亲。不过,在这里事情也有一个分别,我以为无论什么事情,应该权衡其轻重,假使你父亲是个爱国的长者,那你当然不能忍心离开他。现在他是做了汉奸,认贼作父,残害祖国,难道你一个聪明的姑娘就不知道有大义灭亲这一回事吗?”
“啊?你叫我杀我爸爸?”
珠凤的神经有些脆弱,她情不自禁吃惊地问。江上燕微微地一笑,并不作答是否,但他很正义的表情,徐徐地说道:
“世界上有三种人:一种是上贤,一种是中庸,一种是下愚。假使以上这每一种人的父兄干出叛逆祖国或不法的行为来,这三种人就有三个不同的举动。上贤者,他有正义的理智,他有果决的精神,为了国,可以忘了家。当然,他一定会干出‘大义灭亲’这四个字来,话虽这么地说,不过这到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于中庸者,他必定抛弃这个家,认清了目标,向应该走的那条路上走,因为这样,既可忠于国,而又可尽于孝,对本身更可以不会连累,所以这是一件最妥当的办法。除了中庸之道外,就是下愚者了,因为他仗了父兄之势,狐假虎威,随心所欲地作恶作歹,可以享一时之威福,但经过了这一个时期,马上就要被正法服罪,永远遭了污点儿,臭名流传人间。你想,这是多么笨呀!所以,我对你的希望,不想叫你做上贤者,也不想要你做下愚者,只要你能保持中庸之道,我已经是很欢喜的了。凤小姐,事关你终身幸福,我不敢作哓哓多舌,一切还希你自己定夺吧。”
江上燕向她解释了这许多话,在无论是爱情上、友谊上,都可以说是至矣尽矣的了。珠凤不是一个真正愚笨的女子,她哪里会不明事理,这就扑向他的肩胛上,忍不住又呜咽地哭泣起来。上燕对于她这一哭,倒不免有点儿茫然,遂拍了拍她的肩胛,低低地问道:
“凤小姐,你怎么又哭起来了?”
“我被你实在感动得太厉害了。江先生,我决定了,你到东,我到东,你到西,我也到西,我就不管一切地跟着你走吧!”
珠凤这几句话听到上燕的耳里,自然十分欢喜和安慰,遂给她拭了眼泪,又温和地安慰了她几句。
这时,外面金鹭水、金大嫂、小玲子姑娘、秦四婆婆等都买了香烛锡箔来吊祭。上燕遂匆匆出外去答谢他们,叫小狗子、青郎、红郎招待众人。不多一会儿,时已中午,王跛子在厨下已开上饭菜。上燕在灵前拜祭一番,众人也一一拜过,金大嫂、小玲子、秦四婆婆等一班女的伏在灵前还呜呜咽咽地哭了一场。珠凤因心中有了种种不如意,所以哭得更加伤心。一时啼哭之声充满室中,悲惨之情令人心酸。青郎、红郎、小狗子等挥泪如雨,上燕当然是哽咽啜泣。哭了一会儿,大家收束眼泪,匆匆吃饭。等到下午三时光景,江老太便要入殓了,在入殓的时候,因为生离死别,从此再无见面之日,所以上燕和珠凤哭泣得愈为伤心。众人对于珠凤的哭大为赞叹,都说活像是个媳妇,老太太魂兮有知,当亦安慰九泉了。老太太的坟是早已做好的,而且就在附近,所以入殓完毕,即行安葬。等一切舒齐之后,时已入夜。秦四婆婆等都散去回家,这里珠凤、青郎、红郎、小狗子都回上燕家中来休息。不料这时候,镇上的邬寿因小姐整日未回,振雄大不放心,便叫邬寿来江家找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