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漆漆地已笼罩了整个的宇宙,四周是静悄悄的,在一间暗沉沉的草堂里,闪闪烁烁地亮了一盏豆火似的油灯。从油灯光芒的照映之下,可以见到一张八仙桌旁围坐了七个人。大家的脸上都充溢着一种热的活力,在他们每人的心头更滋长了一种跃跃的生望,血液在周身沸滚,更激动了铁一般的意志,使他们眉宇之间是浮现了一重浓霜般的杀气。
这是江上燕的家里,这七个人除了上燕之外,便是青郎、红郎、小狗子、金鹭水,还有两个人,是吴忠诚和刘思勉。他们由青郎介绍,和江上燕已经有过一番很密切的谈话,大家表示很有联络。上燕认为这是组织游击支队的一个好帮手,所以心里十分欢喜。此刻青郎等已报告过他们宣传的成绩,在各村各地已经招募了不少的人数,大概在三百人左右,而且都有名单,还有各人的手印,表示这三百多人都已下了决心,愿意跟鬼子们拼个他死我活。上燕知道人心不死,中华民族的魂灵到底还没有绝灭,所以感到无限的兴奋。这时,青郎想到了什么似的,遂表示有一种考虑,说道:
“我们的事情,可说已经大有眉目了。在张家村里的村民,不是我夸口,我都有把握抓得住他们,只不过还有一个人,因为时常和邬振雄有接触的机会,况且这个人又是自私自利,保不住会走漏了风声。所以我的意思,最好把他请了来,叫他也加入一分子,那么他就不敢向外面传扬出去了。”
“青郎,你说这个人是谁呢?”
小狗子听青郎并没有把这个人的姓名告诉出来,这就不明白地追问。江上燕笑了一笑,他却早已料到了似的,说道:
“你这一层意思,我也已经考虑过了。所以这个人,我已叫王跛子去请他到来了。”
“你说的是谁呢?”
“还不是村长公公张老实?”
“啊,大哥,我真是佩服极了!”
青郎因为上燕也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姓名来,遂故意向他这么地问。上燕方才向大家告诉,青郎到此,真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觉得上燕有这样敏捷的思想、机警的头脑、灵活的手腕,确是可以做我们的领导了。就在这个时候,王跛子在院子里叫道:“村长公公来了!”众人一听,大家便都起身相迎,张老实一脚跨进堂屋,就见黑魆魆这许多人,他心头别别一跳,倒是在门口呆呆地愕住了。要想转身退出去,但后面王跛子也跟进来,他以为江上燕要问他借钱,一时急得涨红了脸,正不知如何是好。江上燕一见他这么害怕的神情,遂笑嘻嘻地走上去,说道:
“村长公公,你不要惊慌,我们正等着你一个老人家来共商大事呢!反正都是熟悉的,只有这两位是刘同志和吴同志,他们是帮我们张家村的人民而加入的。村长公公,你们大家见见。”
“哦哦!久仰久仰!江……校长……先……生,那么你们叫小老头儿到来不知有什么贵干呢?”
“村长公公,你千万不用急慌,我们这里上首留着一个位子就等你老人家来坐的。快快坐下来喝口茶,我们好好儿地谈吧。”
江上燕见他口吃了语气,急得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一时忍不住暗暗地好笑,连忙拉他在上首坐下,八个人齐巧一桌子,小狗子很快地在茶杯倒上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送到他面前去。张老实向众人望了望,都是一副很严肃的脸孔,他似乎罪犯见到了法官一样怀了虚心,真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江上燕咳嗽了一声,方才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村长公公,我们请你老人家到来没有别的用意,是要大家商量商量我们村中这些人民的安全问题。在当初我们都以为日本鬼是好良心,现在他们的毒计是一步一步地逼上了,我想村长公公受他们亏的地方也是不少,所以我们既然知道鬼子兵是我们的仇敌,那么我们难道就甘心情愿像鸡犬地被他们牵去宰割吗?因为我们同样是大地上的人类,那么我们总不能受这样的委屈。村长公公,你说该不该我们有个反抗鬼子兵来保全我们全村生命的举动呢?”
“是,是,呃,呃,照道理……当然是该……该……”
张老实听了上燕这一番话,想到前几天福生在镇上丢了一担米,觉得日本人给我们的印象确实是太不好了,所以点了点头,也连连地回答。不过想到日本人有枪有炮这一层问题,他又觉得反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说到后面,却不免又有点儿口吃的成分。江上燕向众人望了一眼,表示非常兴奋的样子,说下去道:
“诸位,你们都听见了没有?我们这村子里的老长辈也这么地说,可见得我们这举动并没有错。本来呀,我们中国人凭空地受东洋鬼的欺侮,如果不起来跟他们拼一下子,来翻一个本,那还算得了是个有血有肉有志气的人了吗?所以我们已下了决心,预备组织游击队和鬼子兵拼死活。”
“啊?组织游击队?”
“是的,村长公公,你不要惊奇,也不要害怕,我们都是年轻的毛头小伙子,有什么事情还及不到你们上了年纪的人有见识,所以我们要请你加入,给我们做一个领导。”
江上燕见张老实听了自己这几句话,先急得“啊”了一声叫起来,这就并不间断地点了点头,是要他加入阵线一同做游击队的意思。张老实这回的着急,由不得额角上的汗点儿都流了下来,他的脸由红变青,由青变白,最后变成了死灰的颜色。他呆住了良久,连连摇手,说道: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我这么大的年纪了,差不多快进坟墓的人了,哪儿还有这般勇气干这种危险的事?不瞒你们说,我一听‘游击队’三字,心中先感到害怕,怎么能叫我去做头脑呢?对不起,我真的干不来,我还有别的事,要走了,要走了。”
“村长公公,你别忙,你要走,这可对不起你了。”
小狗子是坐在张老实的旁边,听他站起要走,便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胛,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一种恶意相害的意思。张老实上次为了李大娘的事情,也和小狗子发生过冲突,所以此刻更感觉害怕,几乎要流下泪来的样子,哭里带笑地说道:
“你们要硬逼我,那还是拿一把刀先来杀死我的好。可怜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怎么有这样胆量来干这种犯杀头的事情?唉!你们何必要苦苦地害我?我和你们也没有什么七世大冤仇呀!”
“哈哈!村长公公,你何必胆小得这样呢?其实你心中既然感到害怕,我们也绝不和你为难,只是你不必马上急急地就走,你请坐下来,我们还有一句话要问你,就是你以为我们这个举动,在你的心中到底能否表示一点儿同情呢?”
江上燕见他哭丧着脸,一时倒忍不住哈哈地大笑了一阵,一面按着他身子坐下,一面又向他低低地追问。张老实听他并无一定要自己加入的意思,心中方才略为安定了一点儿,遂勉强地又坐下了身子,屁股上好像有千万枚的针在刺一般地局促,遂连连地说道:
“你们年轻的人,当然应该这么地干一下子,所以我觉得十二分的同情。不过我老了,我是一点儿也不中用了,虽然我有加入你们一块儿去干的心,但是我的气力已经是够不到的了,这叫作力不从心,那也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呀!”
“只要村长公公有这几句话,那我们的心中就感到很快乐,因为我们怕有一班势利小人,他对于我们为救亡村民的一股热心,不但不表示同情,而且还去报告司令部,得好处得奖赏,那我们的事情就觉得糟了。”
青郎不待上燕回答,便先插嘴向张老实这么地说,在他的话中显然是包含了放着和尚面前骂贼秃的意思。但小狗子这时也说道:
“村长公公虽然这么地说,但口说无凭,我小狗子第一个先不相信。不做领导原没有关系,名单上是应该写一个上去,至少要做我们其中一个同志,你们说我这话可有道理?”
“小狗子的考虑很对,否则我也有点儿不大相信。”
红郎听了,也附和着回答。张老实这就又涨红了脸,急得发咒念誓,表示绝没有这种人面狗心的意思,说道:
“你们这话也太把我村长看得太不像人了,老实地说,我张老实吃东洋鬼的亏也不少次数了,我心中又何尝不把他们痛恨入骨呢?现在我自己能力不够,所以不能去打东洋鬼,难道我还要去贪图这一笔横财去报告来害自己人吗?人心再坏,也绝不坏到这个地步。你们尽管地可以放心,我也可以对天发誓,张老实绝不私通番邦,我还有后代,犯不着临死还让人家骂我一声奸臣。”
“我常常这么地说,张村长是这地方上最有见识、最有爱国心的长者,他对我们村中的老百姓不但仁爱,而且最讲义气,所以才值得我们做小辈的这么崇仰。现在他老人家既然这么赞成我们这样地干,我们如果不拼命的话,别的掼去不说,就先对不起我们这位老长辈。”
江上燕是一味地奉承张老实,差不多把他要捧到三十三天去了。大家听了,也故意起哄地说了一声“对对”,这时,青郎把名单取出,要张老实签下了一个名字,表示也是一个同志的意思。张老实一看名单上全都是黑黑的字,他心头是跳跃得那么厉害,不过他到底是个名不虚传的老奸巨猾,遂竭力镇静了态度,低低地说道:
“我以为要我签字,这实在大可不必,因为我既不能一同出力,纵然写上一个名字,也徒有虚名,而无实际。再说,我就根本不会写什么字,你们想,这……还不是多此一举吗?”
“不会写字,绝无问题,只要你盖一个手指也就是了。”
江上燕这回却绷住了脸,在眉宇之间浮上了一股子杀气,很严肃地回答。这里小狗子拿上一盒印泥,青郎、红郎拉过张老实的手,不问肯不肯地就强迫地盖了一个手印。张老实在这个环境之下,也没有反抗的勇气,只不过他的脸是涨成了猪肝的颜色,那颗心大有要跳跃得蹦出口腔来的样子。江上燕见这个计划成功了,那么走漏消息的忧愁是可以不必再担在心上了,这就接下去说道:
“现在有了张村长加入了我们的阵线,我觉得胆子是大了不少。所以我的意思,明天就可以到总司令部去报告,接洽妥当,那么就可以领点儿枪弹回来。村长公公,你看意思怎么样呢?”
“我没有什么成见,校长先生以为怎么办,那就怎么办好了。”
“村长公公,我不希望你做一个现成人,好像不负一点儿责任似的。你虽然年纪老了,也许真的开不动枪,不过你的年纪既然比我们老,当然一切资格也都比我们老,所以出个主意的力量,我想是绝不会没有的。所以往后还得请你多多帮忙,否则,好像你是并没有真心来加入我们阵线了。然而你已签了字,不管你有没有真心,你总是游击队一分子,所以你是逃不走的。”
“啊!那……是当然,帮忙……原……也应该,不过……请你们千万保守秘密,‘游击队’三字听到鬼子兵的耳朵里,那……那……我……还有性命了吗?”
张老实的脸色又变成死灰的样子,他是急急地向大家叮嘱着。江上燕听了,认为自己的计划是全部成功,他向在座的诸人望了一眼,大家似乎理会上燕的意思,忍不住报之以会心的微笑。上燕遂又安慰他说道:
“村长公公,你放心,这儿没有一个是傻子,谁会走漏消息去害自己的性命呢?所以你千万不用害怕的,现在我们事情既然决定了,准定明天动身去见总司令。刘同志、吴同志,还得请你们多多指教和帮忙。”
“当然,当然!江同志,你不必客气,假使你明天动身走后,这儿的事情,一切都由我们两人负责。”
“这样好极了,青郎、小狗子明天早晨跟我一同走,红郎留着给两位同志使唤,因为这儿一切情形红郎是极其熟悉的。还有……还有这位金鹭水大哥也是热心人,至于村长公公,那就更不用说了。现在时候不早,你们可以回家休息去了。”
随了上燕这几句话,大家便都悄悄地散去了。这里王跛子跟出去关上了院子的门,他走进堂屋的时候,只见上燕在呆呆地出神。这就猛可想到上午少爷回家来对我说的几句话,于是皱了两条稀疏的眉毛,低低地说道:
“奇怪了,少爷,你说凤小姐今晚到我家来,可是这么晚了,恐怕又不会来的了。”
“也许……是的,不过我想这回大概再不会三心二意,恐怕时候还早吧。”
江上燕口里虽然这么地说着,不过他的心中却也有点儿疑惑不决起来。就在这当儿,外面有人敲院子的门。王跛子说了一声“来了,来了”,他便急急地出去开门。江上燕有点儿迫不及待地立刻跟着出来,但出乎意料之外的,进来的不是珠凤,却是她的丫头柳五儿。上燕这就赶上去问道:
“柳五儿,你小姐呢?”
“江少爷,我小姐恐怕不能来了。”
“为什么?有信叫你拿来吗?”
“没有,小姐心思乱得很,她写不出句子来,叫我来通知江少爷一声,因为她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家,请江少爷千万原谅。”
“哦,我知道了。”
江上燕听她这样地回答,他心里觉得非常失望,遂回身走进堂屋里去,他这种态度,显然是十二分的不喜悦。柳五儿这就悄悄地跟进来,她哀怨地叫了一声,低低问道:
“你心中恨我小姐吗?”
“不,我何必要恨她,我觉得她很可怜。”
“是的,我小姐是太可怜了。江少爷,我小姐也是为了没有办法,她和我拿了皮箱刚要到你家里来,谁知被我老爷发觉了。老爷他……”
“什么?你老爷发觉了?他知道你们要逃到我这里来吗?”
柳五儿这几句话听到上燕的耳朵里,一时倒忍不住大吃一惊,遂慌张了脸色,向她急急地追问。柳五儿摇摇头,说道:
“老爷并没有追问小姐出走到哪儿去,他只用一种可怜的举动去使小姐心中感到软化,所以,小姐为了父女之情,她到底又屈服了。”
“你小姐是个贤孝的女儿,的确是很难得。不过她这种愚孝,是并不会得到外界的同情,今日执迷不悟,将来悔之莫及。我虽然并不恨你小姐,只不过代她表示很痛惜罢了。柳五儿,你一个女孩儿家,老远地来去,路上太不方便,况且又在夜里,还是快点儿回去吧。”
江上燕很感慨地说着,一面又表示关心她地催促。柳五儿说声“再见”,她便怏怏地回去了。王跛子关上了院子的门,进来低低地说道:
“少爷,你不要难过,无论什么事情是难以勉强的。”
“不,我为什么要难过?王跛子,我明天一早动身,有人问起你,就说我到上海做小生意去好了。时候不早,我们该睡吧。”
江上燕微微地苦笑了一下,他摇摇头,表示儿女之情并不放在心上的意思。一面伸手按着嘴,又打了一个呵欠,他便慢步地跨入卧房里去了。
第二天一清早,小狗子和青郎来约江上燕动身,红郎和鹭水没有一同去,遂在河埠头送他们上船,直待小船没有了影子,方才慢步地离开了河边。在归家的途中,忽然见土地庙的黄墙头上又贴了一张告示,鹭水道:
“红郎,你快去看看,又是什么告示来了?他妈的,东洋鬼花样精最多,一定不是好事情,看我们老百姓又是晦气。”
“哼!这又是什么鬼把戏来了?”
红郎抬头看了一遍之后,便自管冷冷地说着。鹭水就苦在一个字也不认识,所以听了红郎的话,一颗心不由别别地乱跳,急忙问道:
“哎哎哎,红郎,你看了不要一个人自己肚子里明白,你也告诉给我听听呀,到底是件什么事情?”
“这不是告示,是大丰纱厂招女工,我就不相信,这些纱厂都是日本人开的,矮子肚肠疙瘩多,一定又是什么鬼把戏。鹭水,我们回去吧!”
红郎方才向他告诉着说,一面和他一点头,便自管分路回去了。这里鹭水也匆匆地回来,只见自己的女人坐在屋子门口磨粉,她见了鹭水,便把眼睛一白,恨恨地说道:
“我看你呀,大清早不知走到哪儿去了。人家都去赶市,你还只有回家里来,我问你在什么地方?”
“女人家不用啰啰唆唆多说什么闲话,赶市的辰光我早算好了,哪里会不知道吗?”
鹭水表示并不服气,遂到屋子里急急地背了渔篓,匆匆地到镇上去了。金大嫂还叽里咕噜地埋怨着,好像有点儿生气,她静悄悄地一个人只管磨着粉。大约有个把钟头,忽见张明生从桥上匆匆地走过来。张明生是张老实的侄子,平日为人十分戆直,不过戆人有戆福,他却娶了一房很美丽的妻子,所以人家和他说起来,他总是显得十二分得意。金大嫂一见张明生脸含笑容,好像遇到一件什么欢喜的事情,遂向他扇动了两瓣厚嘴唇,招呼道:
“明生叔,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呀?做了多少生意?看你笑嘻嘻多得意的!”
“不,金大嫂,我今天不是去赶市的。”
“那你到镇上干什么去?”
“哈哈,这回打仗倒把女人家打好了。真想不到,现在这个年头儿,女人比男人值钱,男人家的饭碗都要被女人抢完了。”
张明生哈哈地笑了一阵,他笑嘻嘻地表示那一份得意的样子,但是在得意之中,似乎也包含了一点儿感叹的成分。金大嫂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这就急急地问道:
“明生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快细细地告诉我吧!”
“呀,金大嫂,你还不知道吗?村里镇上都贴了告示,城里大丰纱厂在招收女工,供吃住,每月工钱五十元,录取后还先发半个月零用钱。我女人在家里反正没有事,孩子也没有一个,所以她也愿意去试试,我就陪她去投考,真是老天爷有眼睛,一试就中了,立刻发给二十五元钱,给我带回来。金大嫂,这还能不叫我感到高兴吗?”
“什么?真有这样的事情吗?你不要骗我。”
金大嫂一听这个消息,她那双大眼睛这就更加地张得大了,心中由不得暗想:女人家有这样的好生意,我干吗也要等在家里吃死饭呢?于是急急地追问,在她至少还有点儿不相信的意思。张明生在袋内摸出五元头簇新的五张钞票,向她扬了一扬,笑道:
“你瞧,我女人也送去了,钞票也拿来了,这还有假的吗?”
“哎哟!真的一叠簇新的黄鱼头,不得了,我们谁都可以去试试的吗?”
“当然都可以去投考的,不过到了那边,也不是一定会考中的,因为他们是还要挑选一下的。”
“挑选什么?”
“当然挑选一班年轻的女人,手脚干净,头脸清白,做事快速,假使五六十岁的老太婆去投考,我想这是不要的。”
“那么像我……也不算老,今年三十岁不到。明生叔,你看我挑得上吗?”
金大嫂自说自话地打量着自己,她觉得像自己这样的女人,还不至会十分没有把握,一面抬头望了他一眼,又急急地问。明生见她一双大眼睛、一张厚嘴,看上去也有三分俏,遂笑嘻嘻地说道:
“那我倒难说,不过凭你那张会说话的嘴,一定也有五分希望,反正又不花钱,至多来回跑一趟冤枉路,譬如鬼子兵刚到村里的时候,我们也不是常常地逃难吗?”
“明生叔,你这话对极了。那么今天就得去赶考吗?”
“当然越快越好,回头人家招齐了人数,那就来不及了。”
“不错不错,我马上到城里去赶一趟。矮冬瓜,矮冬瓜!”
张明生说完了话,便匆匆地自管走了。这里金大嫂向屋子内连叫着儿子的名字,她恨不得立刻生长了翅膀可以飞到城内去的样子。矮冬瓜急急奔出来问什么事,金大嫂叫赶快帮着自己把磨和桶等收拾到屋里去。因为明生叔说过,要头脸清白,手脚干净,所以她立刻又倒了一面盆水,对镜涂脂抹粉,还换了一件新衣服,好像是吃喜酒的样子。矮冬瓜见母亲从来也没有这么打扮过,以为她是去游玩的,所以一定要跟了一同去。金大嫂还唠唠叨叨地骂道:
“你这小鬼,你一点儿事情也不知道,我做娘的是赚钞票去,哪里是去游玩呀?在家里还不好好看顾妹妹,我恨不得打碎你的脑袋!”
矮冬瓜被娘这一顿恶狠狠地责骂,挂着眼泪水,就不敢再哼一声。金大嫂一面又骂着:“鹭水这死坯还不回来,去了这许多时候,难道十三斤鱼还没有卖完吗?”在金大嫂本来总预备等丈夫回家了再走,但想到时候迟了,人家招齐了人数,那我岂不是白费心血了吗?所以她再也顾不得一切地叮咛了矮冬瓜几句,便要匆匆地就走。但越是心急,打岔的事情越多,矮冬瓜的妹妹小毛偏偏又拉了一裤子的烂痾,因为还只有周岁,不懂什么便哇哇地哭起来。金大嫂回身一见,鼻子管内先闻到一阵臭味难挡,一时便冒起火来,走上去啪啪两记头顶,又恨声不绝地大骂起来,说:
“你这该死的小鬼,一天到晚就是撒痾拉尿,我要紧关头的时候,你还偏偏不识相,讨债鬼,真是早死一日好一日,我恨不得……”
说到这“恨不得”,偏偏把手在小毛裤子上又沾上一手的烂痾,这就想到明生这句手脚要干净的话,她急得什么似的,把小毛屁股打得一个通红。好容易手忙脚乱地把她换上了裤子,收拾了粪裤子,想到自己这双手万一被纱厂里人闻到了臭气,那便怎么是好?因此把肥皂洗了又洗,擦了又擦,而且把手在自己鼻子上闻了又闻,直到自己认为没有臭气的时候,方才三脚两步地奔出屋子,万不料一脚跨出门口,就和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金大嫂冷不防经此一撞,站脚不住,身子就仰天跌倒,两脚翘得高高的,好像是个元宝翻身,一时又痛又恨,仔细一看,原来还是鹭水回来了。这就一面挣扎爬起,一面又连连拍着衣服上灰尘,恨得什么似的,骂道:
“断命的,你这死坯,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撞进来。我……我……这一跤可跌坏了……”
“咦?谁叫你奔得这样快的?啊呀!你今天怎么了?打扮得妖精似的预备到哪儿去?这个年头儿,鬼子兵见了女人家就像蚊子见了血似的。你……你……还打扮得这个样子?是不是……挑我去做只乌龟吗?”
“放你娘的臭狗屁!我……我……是因为家里开销大,所以也做生意赚钱去的。谁知你什么话全都说出来?这真是该死极了。”
“什么?女人家打扮得妖精般地去做生意,那还有什么好生意吗?阿毛娘,你……莫非有了野心吗?”
鹭水听他这样说,一时更加疑心层层起来,遂也向她瞪着眼睛,很生气地责问。金大嫂仔细一想,觉得事情在没有告诉他一个明白之前,这也有点儿难怪他要发生误会的了,因此由不得好笑起来,遂连忙把张明生告诉的话向他说了一遍,并且又说:“这样好机会,岂能给它白白地错过?”鹭水听了,却皱了眉毛,连连地摇头,说道:
“不行不行,我这告示老早和红郎一同先看见过了。他妈的,这又是日本鬼在闹什么把戏。红郎说,这种事情根本靠不住,所以你千万不要上当。”
“什么上当不上当呀!我对你说吧,红郎这小子也不是好东西,他自己没有老婆,所以最好人家也不要去发这个财。你说是靠不住的,那我就不服气,明生叔陪了他女人早已到城里去考中了,而且他拿了簇新的钞票回来,我是亲眼看见的。这难道还有假的吗?我看你这个人呀,老是不听我的话,你想想吃了多少亏?但是这一次我可不管,无论怎么地阻拦我,我也得去跑一趟试试。”
金大嫂听丈夫不允许自己去投考,心中一急,便滔滔不绝地又向他说了许多理由充足的话来,表示态度强硬,大有非去不可的样子。鹭水本来就有点儿怕老婆,一时倒弄得没有了办法,遂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我说你也不能太以性急,无论什么事情,我们夫妻也总应该商量商量才行。什么说走就走?要如上了当,到哪里去诉冤枉?我就不相信鬼子兵一忽儿会待我们这样好,五十元钱一月工资,还有吃还有住,哪晓得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实说,现在这个世界,就不比从前太平时候,你难道忘记了头一次贴告示说开市了?但结果曹麻皮被害了,福生丢了一担米,秦四婆婆送了五十个鸡蛋,就是我……我也丢了十八斤半的鱼,你想,东洋鬼的话还靠得住吗?再说,再说,你去做了生意,家里怎么办?叫我一个人又怎么地办呀?”
“啊呀!你这人真该死了,我们又不是新婚夫妻,什么你一个人怎么办?难道没有我陪在你身边,你就做不了人吗?”
鹭水听妻子还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这就急得跳起脚来说道:
“你听你听,你这女人呀,真是越说越花了,我看你准是交上了花运,谁说我是没有了你就做不了人?因为你走了,家里剩下了矮冬瓜和小毛这两个幼小的孩子,一个人保不住小病小痛的,那么你叫我一个男人家还有什么办法好呢?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比不得张明生的女人,家中没有孩子,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再说日本鬼子都是色眯眯的,要如他们一发了兽心,嘿嘿,把你们女工玩玩也不算稀奇,那时候你叫爹不应,叫娘不理,这……这……怎么办呢?假使你喜欢给日本鬼去糟蹋身子,那么你尽管去,我……譬如死了一个女人……”
“我倒不怕,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子,一看路道不对,转身就走,那怕什么?那……怕什么呢?”
金大嫂听鹭水这一番话,一时心中方才有点儿软化起来,不过她口里还表示毫不以为然的样子,很强调地回答。鹭水不知道她心中是什么主意,遂涨红了脸,急问道:
“你一点儿也说不通,真的要去?”
“急什么?让我想一想。”
“还有什么可想的?快点儿把衣服去换掉吧,打扮得像无锡泥人似的,像什么样子?我就一点儿也看不惯!”
“啊呀!你这死坯,难道打量真的会去偷人吗?好了好了,我就不去了。真倒霉,刚才跌了一跤,倒把新衣服都跌脏了。”
金大嫂一肚子火样热的高兴,只好又冰冷了下来,一面咕噜着说,一面便去换掉新衣服了。正在这个时候,忽听外面有嘈杂的人声,鹭水连忙出外去一看,只见张小三挑了两小袋米,还有张阿六背着一只空麻袋。此外是村中人围在一起,好像镇上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似的,于是急急上去听消息。只见张阿六头上青筋暴露,额角上汗点儿直流,口中兀是骂不绝声地说道:
“他妈的,活了这一把年纪,就没有碰见这一种事情过,你们看,你们看,这是冥票呀,竟也可以在市面上通用了,还不是活见鬼吗?”
“阿六哥,这是什么票子呀?”
鹭水见阿六手中拿的票子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遂走上去忍不住奇怪地问。阿六气急败坏地说道:
“是鬼子兵发出来的鬼票!他妈的,你们想,我阿六平常日脚省吃省用,辛辛苦苦积了这五斗米,原想天气冷了粜去了做件棉衣服穿穿,万不料拿进一张假票子,这怎么办?这……这怎么办?”
“阿六哥,你为什么这样老实?不可以去换的吗?”
“换?换他奶奶的!米店里的伙计用了假票子不怕犯法,而且比我火气大,他说什么假票真票,这是皇军老爷用的军用票,以后市面上照常通用,恐怕将来比我们中国票子还值钱。他妈的,我当然不服气就和他吵了半天,他却叫起来,说再要胡说乱道说假票,他便叫皇军老爷捉我到司令部里去枪毙。啊呀,我的天哪!你们想,这还成什么世界呢?”
张阿六听鹭水这样问,遂圆睁了双目,怒气冲冲地告诉着。说到后面,他气得真要哭出来的样子。鹭水向张小三望望,遂又问他说道:
“小三弟,那么你倒没有上当?”
“我总算运道还好,去迟了一步,还没有把米粜去,就碰见了阿六哥,我一听市上竟用假钞票了,于是别转屁股挑回家里了。他妈的,我自己吃吃也有一个月不饿肚子,难道去换一张假票子?”
“那你真是天大的运气!不过我们把鱼卖了,却并没发现一张假票子呀!”
“你们买鱼的人都是镇上的住户人家,他们还没有这种票子,听说各店家就都有这种票子用出来。最倒霉的又是我们村长公公,他和儿子福生挑了十五担米去粜给米店,福生真老实,拿了假票子就走,等村长公公发觉知道了,还来得及吗?十五担米的数目可不小,村长公公急得要上吊,福生是吓得逃走了,刚才还在镇上撞撞颠颠,后来被红郎扶回来了。唉,这样子下去,那可叫我们活不成的了。”
张小三又把张老实的损失也向众人告诉了,大家听了,不免暗暗伸舌,觉得这一下子损失吃亏,也怪不得村长公公要疯起来了。鹭水回头向后一望,见金大嫂也在听热闹,这就向她认真地说道:
“你听见了没有?鬼子兵穷凶极恶连假票子都用出来了,还想去拿他五十元一月的工钱吗?你真是在做梦!”
“好了好了,你不用多埋怨我了,我并没有去呀!”
金大嫂从来也不认输,这会子她赔了笑脸,表示错了意思回答。就在这个时候,秦四婆婆指手画脚地又从那边桥上一路号哭过来,说道:
“天在头上,有眼睛的,这些婊子养的一个个都不会好死的!我一个苦命的老太婆,无依无靠,好容易地又聚了四十个鸡蛋,我想爽爽快快一同都卖给蛋行里吧,谁知道黑心黑肺的给我两张假票子,这……是什么世界啊?这……叫我怎么地活得下去呀?”
“秦四婆婆,你不要伤心了,我们吃了这么大的亏,等我们校……哎!哼哼!这笔账总要和他们算一算的!”
鹭水走上去向她低低地安慰,他说顺了口,几乎把校长先生运了子弹回来的话也要说了出来,但他猛可想到这是一件秘密的事情,所以他立刻又忍熬住了。不过他还冷笑了两声,那态度是显得这一份样的愤怒。秦四婆婆听了,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遂仍旧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呜呜咽咽地泣道:
“鹭水哥,你不晓得,我刚才已和他们算过了,但是算了大半天,却再也算不清。虽然乡下人不识字,钞票好坏我到底看得明白的。我老太婆究竟不是瞎子,这种不三不四的票子,我会要吗?可是他们偏不肯换,叫我有什么法子呀?我拿到南货店,他们不要。拿到酱园里,他们也不要……再说说,要捉我去枪毙。我犯了什么罪?用假钞票的不枪毙,倒要枪毙我们受骗的老百姓,这……天下还有王法了吗?唉!断子绝孙,没有好结果的,骗我苦命的老太婆,真是太作孽的了……天哪!天哪!”
秦四婆婆说到末了,坐在地上,忍不住哭天哭地地大哭起来。众人听了这悲泣的哭声,又见了这痛心的神情,大家心头又愤怒又难过,因此几个女人家的眼泪也扑簌簌地落满了颊上了。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忽见红郎扶了张老实也从那边桥上走过来,听红郎还劝着说道:
“村长公公,不要发急了,急也没有什么用,将来总可以和他们算账的。他们不赔你,我们大家也都不肯罢休的。”
“红郎,红郎,村长公公怎么了?”
鹭水等见了,便都走上去急急地问。红郎连说:“不得了,不得了!村长公公送掉十五担米,此刻人便糊涂起来,看着是疯了光景。”众人于是七只手八只脚地把张老实扶过了桥,但是他倒在地上,好像晕厥过去了的样子。红郎、鹭水把他连连地推着身子,一面还叫着:“村长公公,快醒醒,快醒醒吧!”张老实被众人一阵子叫唤,方才微微地睁开眼睛来,向大家望了一望,忽然一骨碌爬起身子,却又跪了下来,两手托着鹭水的衣服,连连磕头不已,哭着说道:
“雄老爷,请你千万开开恩吧!我这一笔大数目,如何吃亏得起?我这十五担米,是我多少的心血呀!雄老爷,你做做好事,你总要把票子换给我呀!否则,你把米还给我也好!你千不念万不念,念在我当初你们逃难在舍间招待你们一番的情分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唉!都是我这个没出息的福生,他是瞎了眼睛,他真瞎了眼睛,没有看清楚,雄老爷,你……喔!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张老实一面说,一面又连连叩头,磕在地上砰砰地作响,他却一点儿痛都不觉得。慌得鹭水躲过一旁,被众人望着,说道:
“村长公公真的疯起来了,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哪?”
“快到他家中去叫个人来吧!”
“不错,还是把他赶快送回家里去是正经。”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这时,秦四婆婆却已停止了哭声,收束了眼泪,并且站起身子来说道:
“不要紧,不要紧,这一定是着了魔了。这两张假钞票留在身边太不吉利,我快把它当作锡箔烧了吧,村长公公一定会好起来的。”
“对,对!秦四婆婆这话有道理,我身上带有火柴,来,来,我们快把它烧了赶赶邪气。”
张阿六因为自己也拿到了几张假票子,恐怕自己也会像村长公公那么疯癫起来,所以听了秦四婆婆的话,大为赞成,连忙取出火柴盒子,划了火把自己几张先烧了。秦四婆婆的几张军用票也凑上来着了火烧化。红郎见他们这种幼稚的举动,一时又觉得十分好笑。不料正在这时候,张老实猛可站起身子,一把抓住了红郎的衣襟,他眼睛里冒出了失常的光芒,顿足捶胸大叫道:
“我从来不曾得罪过你,你……竟这样伤天害理地去奉承东洋鬼,把我当作牺牲品吗?你恩将仇报,要好不会好,你这老贼,我非要你赔还十五担米不可,否则,我这条老命就和你拼了吧!”
“不对,不对,村长公公眼都花了。红郎,你快走开,你快走开,不要碰了晦气。”
“什么晦气不晦气?他完全是受刺激过度的缘故,还是把他扶回家里去静静地躺一会儿,也许会好过来的。”
红郎听大家这样说,却并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反而给众人解释着回答,一面扶了张老实回去。但张老实不答应,赖着不肯走,还哭喊着道:
“救命呀!救命呀!你们不能把我拉了去枪毙的呀!我没有犯法,我没有犯罪……我一定要你赔,你这老贼,老乌龟,断子绝孙,我绝不和你甘休的!我就是做了鬼,我也要活捉!”
张老实一面哭,一面大骂不止。幸而这时他家里人都来了,于是把他抱的抱、拖的拖,拉着回家。众人也就一哄而散,剩下了红郎一个人,他听了张老实咒的声音渐渐地远去了,望着天空中当头的太阳,显然又是正午了。他很迫切地在盼望着江上燕的回来,觉得总有那么的一天,会展开了一幕痛快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