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暗沉沉的,好像是一个失意人的脸庞,愁云密布,显出那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已经是暮秋的天气了,金风送凉,篱外菊绽,院子里的梧桐树已有几瓣枯黄的叶在秋风的吹荡里飘飞。一切的景物都显出那样凄凉的意味。

邬振雄这几天的脸上和天空是显出一样的愁闷。第一,小丘山脚下的案子,直到今天还没有破获;第二,江上燕的行动太以神秘一点儿,令人有点儿捉摸不定的,未免使人疑惑重重。所以这天请了陈七爷、花三爷特地到家里来商讨对付江上燕的办法,他见七爷、三爷呆呆地坐着,好像遇到了会里的事情,他们便会像泥塑木雕的样子,于是自己又不得不开口说道:

“江上燕这人我觉得真有点儿靠不住,前星期听说是到上海做生意去了,可是昨天听马老二报告,说江上燕又回家来了。从这一忽儿去忽儿来的地方猜想,我觉得其中就有研究的必要。这个人虽然不可随便地得罪他,但到底也不能不防他一下。你们两位心中,不知道也认为我这话可对不对?”

“雄老爷这话再对也没有了,的确这个人有几分危险性。不,不但是只有几分,可说完全有危险性,我们要当心他,哎哎,我们要当心他。”

“上次小丘山脚下发生的案子,虽然未必像宗少爷所说,完全肯定是他干的,不过从我目光中看起来,觉得多少总和他有点儿连带关系。他这次鬼鬼祟祟地回来,我们倒是不可大意。”

陈七爷和花三爷方才点了点头,表示不能疏忽的意思,振雄用手指捻了一下人中上的胡须,一面又吸了一口雪茄,沉吟着说道:

“想来想去,这事情非找张老实来帮忙不可,他跟江上燕是住在一个村里的,近水楼台,一有风声,他第一个先知道。所以,江上燕的行动,就逃不了他的耳目。”

“不过我看张老实这人胆小如鼠,平日他就不大爱管闲事。再说上次为了军用票的事情,他对我们的印象恐怕已经不大好了,纵然他知道江上燕的行动,但也绝不肯来告诉我们的。”

陈七爷不等振雄再说下去,便微皱了眉毛,表示在这儿有一点儿问题。振雄笑了一笑,点点头,似乎他早已也料到这一层的样子,说道:

“你这一个问题,我又何尝不想到过?上次他十五担米不是全都拿军用票去的吗?但是我们要利用他,当然只好换还给他,总叫他不吃亏。我知道他脾气,他假使拿到了十五担米的中国钞票,他心里一定会感激我,就不会对我们有仇视的心理了。就是因为他很胆小,我们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吓吓他、威胁他,他心中一急,保管什么话全都会告诉出来了。”

“办法是很好,但你看准他会说吗?”

“不管他说不说,我们就这样试一试也没有什么关系。”

花三爷还有点儿忧虑地回答。振雄却表示反正不花费什么,无非做一种试验性质,肯说固然好,不肯说还可另想办法,一面又说道:

“我已经派马老二去叫他来了,假使我问他的时候,七爷、三爷在旁边也要向他威吓威吓的。”

“这个当然,那是大家的事情,谁都应该负一点儿责任不可。”

花三爷点头回答,但陈七爷却并不说话,他很调皮,因为他并非是会里基本委员,所以他始终是认为临时帮忙的性质。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见耀宗满脸含笑,欢天喜地地奔了进来,他口里还叫着道:

“哈哈!功德圆满,今日总算功德圆满了!”

“耀宗,你在说什么?干吗这样地高兴?”

“宗少爷,怎么啦?有什么好消息吗?”

振雄和陈七爷都不约而同地问,他们在暗暗地奇怪着,难道小丘山脚下的案子已经有眉目了吗?耀宗还是那么扬眉得意的神气,唾沫横飞地说道:

“我今天到司令部里去见山村队长,队长看见我连忙握握手,我真觉得有点儿出乎意料之外的惊喜。因为每次去见队长,他那副脸总很像盖上了浓霜的样子,一点儿笑容都没有,今天会和我握手,这种亲热的态度,实在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

“这是什么缘故呢?”

“爸爸,你不要性急呀!”

耀宗见爸爸迫不及待的神气,遂笑嘻嘻地说了一声,一面在桌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两口,一面方才又兴奋地接下去说道:

“他对我说,我真能干,会给他办到了这十个年轻漂亮的女工,真是叫他欢喜极了。虽然头两天,这班女工不大肯听话,老是哭哭啼啼,十分倔强,后来禁不住队长软做硬做,也终于慢慢地屈服了。我听了也很欢喜,说将来这十个女工玩厌了,还可以换上十个新鲜的玩玩。同时,我趁此机会,就向队长提出三件事情……”

“三件事情?你有这么大的胆量?”

振雄一听儿子居然向队长提出条件,这还了得,不由吃了一惊,心头便忐忑地跳跃起来。耀宗未免有点儿丑态毕露的样子,拍拍自己的胸部,笑起来说道:

“为什么不敢?队长当时很客气地叫我说出来。我说第一件,小丘山脚下的案子,我们会里已经想尽方法在各处密查,虽然至今还没有下落,但相信不久就可以破获,所以请队长再宽限几时。爸爸,你猜队长怎么地回答?”

“他怎么说?”

“哎哎,宗少爷,你别叫我们猜了,他说什么呢?”

花三爷伸长了脖子,眼睛不眨一眨地向他追问。耀宗笑了一笑,他伸手又抬了抬眼镜架子,然后方才说道:

“队长说,查不出来,就慢慢地查吧。我看他的神气,把这件案子大有这样不了而了的光景。”

“喔!居然他不再追究了?想不到十个女工的力量有这么大,可见什么事情还是女人值几个钱!”

振雄也不免喜出望外,他后面这句话就包含了一点儿感叹的成分。陈七爷和花三爷伸手拍拍额角,那种表情显然是放下了一块大石的意思。振雄此刻向花、陈两人望了一眼,笑嘻嘻地说道:

“你们瞧,后生可畏,年轻的人到底比我们噱头大得多了。”

“可不是,我早就说过,宗少爷起码就有个区长的资格。”

“凭他那种才干,一个区长其实还委屈的,就是弄上一个县长,将来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爸爸和两位爷叔现在就瞎捧我了,记得我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你们一听我带来这件公文,大家就急得了不得,还说我城里跑一趟,就弄来这么一个好差使。其实要不如这件好差使,哼!队长对于小丘山这件案子,恐怕就不肯轻易地放过去吧!”

耀宗听大家居然向自己大拍马屁,一时更加十分得意,他这几句话在讥讽的成分中大有骄傲的态度。振雄等也只好由他说得嘴响,还连连地点头。这时,振雄忽然又想到了还有两个条件,这就忙又急急地问道:

“耀宗,那么还有第二、第三呢?你说吧,你说吧!”

“第二件,我请队长明天到我家来吃夜饭,他居然也答应了。我想彼此联络感情,那是最要紧的事情。”

“嗯嗯,你的面子真大,那也不容易。七爷、三爷明天给我们做个陪客。其实……其实和山村队长能常在一处吃饭,这是一件挺有面子的事情。”

“当然,当然,我们一定奉陪。宗少爷,那么还有第三件是……”

“第三件,哈哈,我告诉你们,我已经得到队长的同意,说不定明后天我就是一个区长了。”

“喔!宗少爷真的要荣任区长了,真是恭喜恭喜!雄老爷,我说那一半还是你给他名字取得好,耀宗,那不是光耀祖宗吗?哈哈!”

陈七爷对于拍马的功夫倒很不错,遂竭力地奉承。他居然奉承得面不改色,还哈哈地大笑了一阵。耀宗听了,不免喜形于色,更加地得意,遂笑嘻嘻地说道:

“老实地说,这次请求的条件有这么顺利,完全靠十个女工的力量。爸爸,你现在总该知道无论什么事情不能畏首畏尾、推三阻四,要干的地方总得干上去,可不是吗?”

“对,对,宗少爷这些都是经验之谈。”

振雄有点儿语塞,所以默不作答。但花三爷却不肯错过这拍马的机会,他是连连地点头。耀宗笑道:

“队长说我这件事情真是杰作,可惜张明生的女人倔强一点儿,但是容貌却生得顶漂亮。他说没有办法,只好硬上,把她脱得一丝不挂,四肢缚在床的四柱上,我被他说得真好笑。”

“现在这十个女人都送进司令部里去了吗?”

“不,队长说在司令部里不大方便,所以这十个女人全关在我们邬家的祠堂后面,那边设了一张床铺,队长在晚上高兴和谁玩一会儿就和谁玩一会儿。反正日夜有人把守,万无一失,一个人也逃不走的。”

“我想这风声千万别传出去,假使被那些乡下人知道了,那可不得了。”

“不要紧,这事情除了我们会里四个人知道外,马老二也不大详细,所以绝不会走漏风声的,你们尽管可以放心好了。”

耀宗听他们三个人你一句他一句地问着,遂向他们一一地解释,表示毫无问题的意思。大家正在感到全身轻松的时候,忽听马老二在外面高声叫着:“张老实来了!”振雄一听,连忙起身相迎,只见张老实已跨步入内,于是拱了拱手,说道:

“老实兄,好久不见,你近来可得意?”

“雄老爷,你怎么称兄道弟起来?那可不是要折死了我吗?”

“哪里哪里,我做过你的房客,彼此不必拘束,请坐,请坐。”

“不敢,不敢,雄老爷不知唤乡下人到来有何吩咐?假使没有什么大事情,对不起,这两天我身子不大好,马上要回家了。”

张老实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看,他觉得这种人面兽心的人是没有什么交情好说的,所以他表示这次到来,原是十分勉强被马老二硬拖来的意思。振雄当然很明白张老实所以这样冷淡的缘故,遂笑了一笑,说道:

“老实兄,我看你心中有点儿不如意,而且还有一点儿怨恨我,是不是?”

“不、不,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为什么要恨雄老爷呢?”

张老实被他这么一点穿了,一时倒又害怕起来,遂涨红了脸,连连地摇头,竭力地加以否认。振雄咳了一声,一本正经的态度说道:

“你不用辩白,其实我心里很明白,不过我并没有见怪你,因为你们乡下人确实很苦恼,这一点我倒表示十分同情。”

“雄老爷,你在说些什么?我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

振雄见张老实还假装含糊的样子,不由哈哈地笑了起来,一面取出皮夹子,一面摸出厚厚的一叠钞票,数了一数,说道:

“老实兄,你这人可说名副其实,果然是很老实,对于这一点,我倒觉得很敬佩。因为你的气量很大,很会熬得住吃亏的痛苦,那实在是很不容易的。不过我上回是有心跟你闹着玩的,其实我怎么肯叫你老朋友受这么的委屈?无非试试你的心会不会肉痛。现在我给你簇新的真票子吧,你心里大概总不至于再会恨我了吧?”

“雄老爷,你……说的什么?我真的一点儿也听不懂。”

张老实见了一叠簇新的钞票,心中虽然是那么惊喜欲狂,但他表面上还是一味地装着含糊。振雄“咦”了一声,问道:

“十五担米钱,你拿去的是日本军用票,怎么真的忘了吗?”

“哦!是这一笔钱吗?我想既然是皇军老爷叫雄老爷代发出来的,那也不能叫雄老爷自己吃赔账呀。”

“老实兄,我说你好,你实在是真好,你丢了这雪白十五担米不管,还来管我,可见你是天下第一忠厚人,愈是忠厚人,我愈不肯给他受一点儿委屈的。老实兄,你快拿去吧,我知道你不会恨我,因为我们到底是有交情的老朋友。”

“不错,老实兄,雄老爷叫你收下,你就不必客气了。”

陈七爷在旁边也向他低低地怂恿。张老实是个老奸巨猾的人,他起初还怕振雄又有什么陷害的诡计,所以始终装了一个不承认。现在听七爷也这么地劝自己收下,这就放大胆子,把钞票藏入袋内,含笑弯了弯腰,行了一个鞠躬礼,说道:

“雄老爷,你真是太好了,呃,太好了,我说不出拿什么话来感激你才好。是的,我相信你这样好的人,将来一定是多子多孙的。”

“哈哈,好说好说,只要你不记恨我,我心里已经是够欢喜了。哎哎哎,老实兄,你看近来地方上怎么样?”

张老实这时已忘记了那天骂他绝子绝孙的话,他的思想因钞票而早又改变了方针。振雄忍不住又笑了一阵,接着他又平静了脸色,把话锋又掉了转来,他是慢慢地谈到主要的题目上来。张老实有点儿支支吾吾的样子,他想起江上燕组织游击队的事情,心头几乎忐忑得像小鹿般地乱撞了。但他到底是个老屁眼,竭力镇静了态度,点点头说道:

“哦哦,很太平,很太平!”

“是吗?很太平?这都是靠皇军老爷的力量,所以我们才有这样好日子过。假使有人不安分,皇军老爷当然要对他们不客气,非但要满门抄斩,而且家产还要全部充公。最近皇军马上要调动大批军队到来,还有许多飞机、大炮,专门来打那些不安分的人。”

“喔,喔!有这样的事?反正我们是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所以一点儿也不用担心。”

张老实想到自己在游击队的名单上曾经打了一个手印,一时又急又害怕,虽然他口里是这么地说,但他全身几乎要瑟瑟地发起抖来。振雄当然不知道他心中是在想些什么,还以为他就是一个最胆小的朋友,因为他的胆小,自己就可以利用这一点了,遂接下去问道:

“江上燕这家伙在前星期不是到上海做生意去了吗?”

“不错不错,我曾经听他家里王跛子这样对我说过的。”

张老实竭力装作和江上燕很疏远的意见,点头回答,他用间接的方式,一切表示并不十分肯定。耀宗在旁边呆呆地坐着,起初见父亲把钞票交还给张老实,他还莫名其妙地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意欲出言而阻止,但仔细一想,父亲也不是一个向来含糊的人,那么其中当然是有个道理的。此刻听父亲又问起江上燕的消息来,心中这才恍然大悟,暗想:原来父亲和张老实联络感情,是为了向他探听消息的目的。这就迫不及待的神气,在他好像一提起了上燕这个人,火星就会向上冒出来似的,说道:

“张老实,那么听说昨天这个坏蛋忽然又回来了,这个消息不知可准确吗?我想你们住在一个村子里,那么多少总该有点儿知道的。”

“这个……”

耀宗这几句话听到张老实的耳朵里,他说了“这个”两字,便说不下去,一颗心就再度像小鹿般地乱撞起来,全身每个细胞都感到无限的紧张,接下去又说道:

“这个……这个……雄老爷、宗少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什么?你不知道?我听人家说,你和江上燕昨天还在一起说话哩!”

振雄突然变色,把笑容收起了,像毛皮畜生似的立刻变了一张很可怕的脸,显然,他完全是用一种威胁的方法去套他心中所知道的真情。张老实心里这一焦急,那真是非同小可,遂口吃了语气,急急地说道:

“哎呀,雄老爷,那你千万不要冤枉我,我几时和江上燕在一起说过什么话?不过听村中人说起,好像他真的又回来了。”

“哦?那么这小子是真的回来了?一忽儿去,一忽儿来,我听说他在动不大好的脑筋,老实兄,你心中大概也有点儿知道吧?”

振雄是一步一步地逼问着他,张老实觉得自己这好像在法庭上被法官在录口供的样子,说得一个不小心,那就有犯罪杀头的可能。所以他绝不含糊地拿定了一个主意,摇了摇头,说道:

“对于这一点儿问题我委实没有知道,我想江上燕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胆量吧!”

“老实兄,这里没有外头人,你老实说说也不要紧。其实,哪个不安分?哪个想造反?我们各处都有密探报告消息,所以我们心中是老早很清楚的,你又何必瞒骗着呢?”

陈七爷在旁边也用一种方法去哄他说出实情来,但这方法是很幼稚,并不十分高明。一个老奸巨猾的张老实,自然不会上他的圈套,心中暗想:既然老早很清楚,还来问我做什么呢?所以,他始终守口如瓶地摇摇头说道:

“陈七爷,我实实在在地不知道,假使知道的话,老实说,我也不会叫你们来问我,我自己也很会来报告你们了。因为这种危险的事情在村子里发生了,到底要杀头充军的。你想,谁犯得上去干这种玩意儿?”

“嗯,也许你真的不知道吧?”

“爸爸,你不要给他瞒过了,我说他一定知道的。因为他的话中已经是露出马脚来了。”

“什么?宗少爷,你……说的什么?我根本没有露什么马脚,哦,不不,我根本没有什么马脚好露呀!宗少爷,你把我这个老头子急糊涂了,明天准会生心脏病。”

耀宗见他急得血喷猪头那么的脸,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中暗想:这家伙也不是好东西。这就冷冷地笑道:

“哼、哼!你不必装得那么急的样子,我问你,你既然不知江上燕在干些什么,那么你从何而知说出‘这种危险的事……’这‘危险’两字是指点哪一事而言的?我觉得你明明是知道得很详细的,还敢再抵赖吗?”

“啊呀,宗少爷,我这句危险的话,是根据陈七爷说的‘造反’两字才说的呀!‘造反’这两字难道还不算危险吗?唉!你千万不要冤枉好人,我张老实生来就是个老老实实的人,从小活到现在六十多年以来就没有说过一句谎话。”

耀宗虽然狡猾,但到底还狡猾不过张老实,他在一急之下,究竟急中生智地说出了这几句话。这把耀宗又说得目定口呆,抓不住他的错头,因此不觉默然,但是心中自然不大甘心,凭了他的势力,所以竭力虎起了面孔,圆睁了三角眼,冷笑道:

“不管你说谎不说谎,总而言之,你是村长,一村里的事情,你该负完全的责任。假使明天村子里有什么暴动的事情发生,我们就要向你问话的。”

“不但要向你问话,而且还要你把这些造反的人交出来。你该知道,你是村长,司令部里有你的名字,造反的人固然要杀头,就是你做村长的头恐怕也要靠不住了。”

振雄也知道张老实这人胆子虽小,但他的表面上很会有几分假痴假呆的做作,所以也沉着脸孔,继续地说下去。他是用尽方法地去威胁他、恐吓他,使他可以吐露出一点儿真情来。但张老实的心中早有一个打算,就是要报告他们,今天也断断不能说出来,因为被他们一恐吓而吐露实情,那么在自己就多少有点儿涉及嫌疑犯了。所以他故作骇极的模样,惶恐地跪倒在地,叩头就拜,急急地说道:

“雄老爷救命!我不做村长了,我不做村长了!”

“哎哎哎!你是村长,你怎么能不做村长呢?快起来,不要害怕,我知道你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百姓,王法不会来冤枉你好人的。其实在你也并不觉得十分困难,只要你随时留心,假使江上燕这小子果然不安分,想造反,你打听清楚了,早点儿来报告我们,那在你非但一点儿不受连累,而且还有重赏。所以你不必太傻,去庇护一个犯罪的人,害自己吃亏,那你犯得着吗?”

振雄见他急得这个样子,心中倒有相信他是的确不知道了,遂连忙把他扶起身子,不过他还竭力地以利害向他剖解,其目的还在希望他能来报告江上燕造反的消息。张老实听他说要自己下次来报告,这就正中下怀,因为下一次来报告,自己可以完全地卸脱干系,当下连连抱拳说:“知道了,知道了。”这时,耀宗又心生一计,遂在袋内摸出钞票二十元,交给张老实,很缓和而且客气地说道:

“张老实,这二十元钱给你买点儿鞋袜穿。假使一有什么消息,马上要来报告我的。”

“雄老爷,宗少爷,你们待我太好了,谢谢你们,我回去马上就到村子里去打听,一有风声,我立刻就来报告雄老爷。”

张老实一见二十元钱,觉得有担把的米钱,那么上次福生丢了一担米的损失不是可以补回来了吗?一个自私的小人到底会见钱眼开,他连忙接过钞票,千恩万谢地谢个不了,便欢天喜地地匆匆地告别走了。

这天晚上,张老实差不多一夜没有睡着。因为他回到村里之后,听到消息,江上燕不但运了许多枪弹回来,而且还有几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中国兵带了一同来,目的是在训练这一班游击队如何作战的方法。所以他心惊肉跳地整整地考虑了一夜,还是去报告,还是隐瞒着呢?觉得这件事情实在太以左右为难了。假使去报告吧,那也不对,因为在游击队的名单上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这不是和我自己在捣蛋?况且我向他们发咒念誓,表示绝不走漏风声,现在若去报告了,这对于自己的良心问题那未免有点儿交代不过去。但是隐瞒着吧,这也是一件尴尬的事情。皇军的势力到底比游击队大上万倍,假使中国军队厉害,日本人也不会打进中国来了。从这一点子看来,什么游击队屁击队,这都是卖卖野人头的,要如皇军真的开了大批军队来攻打,还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吗?张老实在这样一想之下,为了避免玉石俱焚起见,他觉得还是去报告了比较妥当。第一,先可以保全生命;第二,还可以保全家产,说不定因功得赏,反而有了意外的好处也未可知。这个年头儿和太平时代不同了,假使要靠良心吃饭的话,那么是只好硬挺挺地和江上燕等一块儿等死了,算来算去,这不是一件合算的办法。为了自私的心胜过了博爱的心,为了贪生怕死而不顾全大众的生命,张老实到底是个最卑鄙可耻的小人,但在这战事中,这种丧失心肝的禽兽又何止张老实一个人呢?

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光景,张老实在坚决了意志之后,便匆匆地赶到镇上去报告消息了。到了邬振雄家里,已经是月上柳梢,在门房间里一问,马老二从里面走出来,说道:

“张老实,你这么晚了匆匆地又赶来做什么?”

“我是找雄老爷说话的,雄老爷此刻在家里没有?”

“哦,雄老爷正在花厅里招待山村队长吃夜饭,你有什么事情你还是明天再来吧。”

“那不行,我来来去去二十里路光景,再跑一趟可有点儿吃不消了。老二兄,你能不能给我去通报一声,让我和雄老爷说几句话就走。”

“张老实,你说这几句话,你真的没有拿面镜子照照吧!你不要以为你是村长,可是在这里呀,不是我说大话,比我马老二还不及。今天山村队长到这儿吃饭,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雄老爷自己忙着招待还来不及,哪里有空闲的工夫来跟你说话呢?正经的,你还是在这儿等一会儿吧!要如你怕麻烦的话,明天再来,爽爽快快两句话,何必在这里啰里啰唆呢?”

张老实见马老二神气活现的样子,几乎目中无人,一时暗想:俗语说“大王好见,小鬼难挡”,这句话就真不错。像雄老爷见了我,还客客气气地称兄道弟,谁知他们开口张老实闭口张老实,好像是我老长辈的模样,仔细想起来,真有点儿气人。要想抢白他几句,一时又觉得犯不着和他这种小人闹意见,因此也只好忍了一肚子的怨气,在门房间里静静地等待着。

好容易直等到九点敲过,才见宗少爷扶了一个日本兵醉醺醺地走出来,还听宗少爷含笑连说:“好的好的,包在我的身上,队长放心是了。”张老实暗想:这个东洋鬼准是什么山村队长了。眼望着宗少爷把他送上汽车走后,自己方才走过去,对耀宗叫声“宗少爷”,耀宗回头一见老实,便愕了一愕,问道:

“张老实,你莫非有什么消息报告吗?”

“是的,我要见见雄老爷和宗少爷。”

“那么请到里面坐着谈吧。”

这回耀宗更展开了一丝笑容,很客气地回答。张老实随了耀宗向甬道上进去,只见振雄在大厅门口石级上送着陈七爷和花三爷两个人。耀宗便忙问道:

“三爷、七爷也回去了吗?”

“是的是的,我们明天见,明天见!”

“谢谢,谢谢!”

陈七爷、花三爷连连拱手,又连声道谢,相继而去。这里振雄一见张老实,心头先别别地一跳,遂急急问道:

“老实兄,是不是有消息报告吗?江上燕这小子难道真预备造反了?”

“还不是嘛!起初我委实不知道,而且也并不注意他们有这一种不法的行为。自从昨天回家之后,我从各方面细细一打听,啊呀,我的老天哪!他真有胆量,原来这次回乡是预备组织游击队的。你想,这还得了?我做村长的哪儿担当得起这个杀头罪名?所以我是不管天色已夜,就急急地前来报告了。”

“什么?组织游击队?”

“这……这……真是反了!那么小丘山脚下的案子也是他干的了?”

振雄和耀宗两人听了这个消息,仿佛是晴天中起了一声霹雳,一时大惊失色,不由都急急地这么问着说。张老实说了一声“对呀”,却被耀宗拉到大厅里面去细细地谈了。说起来事情真凑巧,在他们三人说话的时候,却被柳五儿听见了。原来柳五儿提了一勺子开水,正预备走到小姐卧房里去,突然听到了这个消息,她芳心也不免别别地乱跳,这就三脚两步地走到小姐房内,但是却见宗少奶奶和小姐在房中聊天,一时又不能告诉出来,也只好暂时镇静了态度,自管地把开水冲到热水瓶内去。这时,她耳朵里却听宗少奶奶雪琴向小姐笑嘻嘻地说道:

“凤姑娘,我们刚才在酒席上见到这个山村队长一面孔威风凛凛,不知怎么的,叫人看了真有点儿吓丝丝寒噤噤的。不知你心里也有这么的感觉吗?”

“如何没有这种感觉?我不是埋怨哥哥和爸爸,他们请客吃饭,叫我们女人家偏偏也要陪在一处,你想这成什么样子呢?我见这个东洋鬼一面孔杀气腾腾,将来总要死在枪弹下的。”

珠凤听嫂嫂这么说,遂鼓着红红的脸腮子,表示十二分怨恨地咒骂着。雪琴“呀”了一声,明眸逗了她一瞥媚眼,却笑着说道:

“凤姑娘,你无缘无故地咒骂人家做什么?我看他虽然生得那么威风凛凛,不过对你却老是目不转睛地呆望,好像很多情的样子,我说他呀……”

“嫂嫂,请你不要随随便便跟我说这种开玩笑的话,我可要恼的!”

雪琴这种风骚的态度,和那些神秘的语气,珠凤就知道她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来,这就薄怒娇嗔的神情瞅了她一眼,不许她再往下说。雪琴笑了一笑,遂不说什么,因为坐着没有什么滋味,她便道声晚安走出房外去了。等雪琴一走,柳五儿便即关上房门。珠凤见她神色慌张,一时心中奇怪,遂忙问道:

“柳五儿,你关上了房门做什么?”

“小姐,这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不知怎么地办才好?”

柳五儿挨到珠凤的身边,附了她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珠凤“啊呀”了一声,她的粉脸立刻变成死灰的颜色,急道:

“你这话当真的吗?”

“当然是千真万真的事情,而且……而且……他们要去报告日本司令部,派大队人马去攻打。小姐,你想……这……这怎么好呢?”

“但时间又这样晚了,去报告他们吧,恐怕路上有许多不便,唉!这……叫我真急死了!”

“小姐,你别急,为了这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深更半夜吧,也不算太迟,我不怕,我愿意去报告江少爷,叫他们可以预先准备。”

“柳五儿,你真有这样的胆量?你真不愧是个爱国的好姑娘,那么你快点儿去吧!我保佑你平安去,平安回来。”

“小姐,那么你要不要写一张什么字条叫我带去吗?”

“我这时心里乱得什么似的,根本就写不出一个字来。柳五儿,你就把听见的话告诉江少爷是了。”

“哦哦,小姐,那么我们回头儿见。”

主婢两人形色慌张地商量定当,柳五儿连连答应了两声,便匆匆地向外面奔出去了。珠凤待柳五儿走后,她一个人在房中真有点儿坐立不安了,皱了眉尖,含了眼泪,在室中只管来回地踱步,仿佛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忽然她偷偷地走出房外,想往大厅里的走廊上过去,远远地可以听到哥哥和父亲在说话的声音,因为在夜里的缘故,所以十分清晰,只听耀宗说道:

“爸爸,我看江上燕捣乱的事慢慢再向队长报告,料想他们都是乌合之众,一时也强不起来。现在第一件要解决的,就是队长看中的这一头婚姻问题,爸爸,你到底答应不答应呀?”

“这一件事情不是儿戏开玩笑,所以我认为还得细细地商量一下不可。第一要考虑的是队长有没有结过婚;第二要考虑的,万一队长回东洋去了,那么凤姑娘难道也跟到东洋去吗?所以这一件婚事,倒不能不从长计议。”

珠凤听到这里,心中这一吃惊,她那颗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跃出来了,额角上的汗水也急得像雨点儿般地冒上来,暗想:哥哥这没有心肝的东西,简直比畜生都不及的了!就在这时,听嫂嫂的口音,她也在插嘴说道:

“爷爷,你所说的这两层考虑,据我看来,都不成什么问题。第一,队长虽然是个异邦人士,但为人诚恳忠厚,他说没有结过婚,那当然不会骗我们的;第二,他们既然打到我们这个地方,就像从前清人打进来在北京坐龙廷一样,断然不会再想回去的,要如靠中国政府来赶走他们,那起码是两三百年以后的事情了。所以我的意思,就爽爽快快地答应了,那么我们还可以沾不少的光哩!”

“并且……如果队长真的把珠凤娶作了妻子,那在政治作用上的关系就重大了。比方说,你是队长的老丈人,我是队长的郎舅,这和从前你是国丈、我是国舅一样有权势。所以这万载一时的机会,若错过了,恐怕就再也不容易找的了。”

珠凤听兄嫂两人一吹一唱竭力地鼓吹,目的在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和清白而达到他们可耻的欲望,一时恨到心头,痛入骨髓,再也听不下去,就猛可地奔了出去。她眼睛里完全已冒出金星那么的怒火来,向他们劈面啐了一口,愤愤地说道:

“你们在说些什么话?你们在说些什么话?好!好!我真不知哪里修来的这样的好哥哥和好嫂嫂,你们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不够,还要来出卖我的清白的身子吗?我问你们到底有没有心肝的?到底是不是人类的一分子?哦,哦,我的妈!”

珠凤说到末了的时候,究竟满腔的愤怒抵不过她心头沉痛的悲哀,她倒在椅子上,伏着茶几,叫了一声妈,便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了。众人对于珠凤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情形,大家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所以各人都不免吓了一跳,望着她疯狂的样子,一时倒怔怔地愕住了。还是雪琴会说几句,她走上去,拍拍她的肩胛,笑道:

“啊呀!我的凤小姐!你哥哥和我都是一番好意哪!他给你介绍去做官太太,别人求也求不到,那还不是你的造化无穷吗?”

“呸!你给我少开臭口!并非是我今日得罪了嫂子,他既是一番好意,为什么不给你去介绍介绍呢?”

珠凤是恨极了的缘故,她不知打从哪儿来的一股子勇气,突然地站起身子,又向她呸了一声,凤目圆睁地娇叱着说。这一下子把雪琴真弄得没有了落场势,涨红了脸,不由冷笑了一声说道:

“凤姑娘,你这是什么话?我是一片美意,你不要不识好人心吧!”

“哼!真岂有此理,这算什么屁话呢?爸爸,你也得说句公平话呀!”

耀宗铁青了脸,他本来气得呆呆地站在旁边,此刻方才气出了这几句话。但振雄却弄得左右为难,那是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他搓了搓手,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珠凤不待父亲开口,遂把脚恨恨地一顿,冷笑着说道:

“你们不用叫爸爸来逼我,要我失身于贼,我宁可死!”

“凤姑娘,凤姑娘,你……你……不要走,爸爸不会太委屈你。”

振雄见女儿哭奔进去了,遂连连叫了两声,向她急急地安慰,但珠凤却理也不理地自管进房内去。这里振雄到底是疼爱女儿的,觉得要女儿去嫁给东洋人,那总也不是一件好事情,所以向耀宗埋怨了几句,说做事不该太糊涂。他伸手按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显然是烟瘾上来了,于是擦了擦眼角旁的烟瘾泪,便自管进套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