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色是非常惨白,淡淡的光芒,好像是一个心事重重姑娘的明眸,她是含了无限哀怨的神情,至少是带了点儿悲切的成分。这时,凭窗凝望的珠凤,她满颊沾了晶莹莹的泪水,心头是滋长了无限的悲酸,她恨自己到底是个最庸俗的姑娘,不但一点儿勇气都没有,连一点儿决心都拿不定。假使我跟着上燕走了的话,那么何至于今日还会发生这样的不幸?唉,我真是懊悔都来不及的了!珠凤迎着凉意的秋风,她身子抖了一抖,觉得自己此刻好像是一头迷途的羔羊,茫茫的大地,不知到哪里去才是最安全的归宿。望到室内那盏跳跃不停的灯火,更觉得死沉沉地像荒冢一般凄寂。她心头忽然感到一种恐怖,这恐怖会使自己的汗毛孔根根都直竖起来。忽然她瞥见一个黑影在房门口闪过,她心中一急,遂奔出去张望。似乎见那黑影还在前面走,她匆匆地跟上去,不知不觉走到嫂嫂的房门口,只听里面有口角的声音,好像是嫂嫂在跟哥哥发脾气,于是连忙停滞不前,偷听着她在恨恨地说道:
“算了吧,算了吧!以后你们家中的事情,烂掉我嘴巴也不再放一声屁。哼!真是我倒霉,跟你一生一世,都没有个发达的日子。”
“我心中也烦闷得不得了,你何苦还向我来发这么大的脾气?你也不必看杀我,早晚我总会弄上一个区长做做的。”
“哼!你倒想做区长?”
“为什么不想?要做区长又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珠凤听到这里,又走到纱窗的旁边,用眼睛向房里面一瞟,只见嫂子嘟起了嘴,逗了哥哥一瞥白眼,啐道:
“罢了!你光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要凭空张大了嘴巴说大话,真是一点儿都不知惶恐。我看你呀,这个区长就一生一世都想不到手。上回在城里的时候,我爸爸就对你这么说过,你尽可以利用你的妹妹来升官发财。比方说,刚才吃酒的时候,队长一面答应决定推荐你做区长,一面把眼睛就老瞟着凤姑娘,那还不是一个明显的表示吗?所以你要做区长,你就非把凤姑娘嫁给队长不可。不管凤姑娘答应不答应,你做哥哥的就该放一点儿辣手出来。现在她不答应,你就这样算了吗?哼!我知道你是一个没出息的东西,看你一生一世发达不起来,算我这一世完了,永远不会再有享福的日子了。”
“你给我说得轻一点儿,别给他们听见了,这怕又多是非了。”
“你看,你看,这么胆小如鼠,还想做区长?我真不懂你就这样怕她?”
“不是怕她,因为我的心中早已有打算了,所以不要大声乱嚷,泄露风声,岂不是又多一种麻烦?”
珠凤听到这里,心头别别乱跳,一时把嫂子痛恨入骨,暗想:原来这无耻贱人早就存心把我当作他们升官发财的牺牲品了。她想冲进房去和她评理,但到底竭力忍熬住了,又听雪琴冷笑道:
“你又有什么好打算?我劝你趁早收收心,还是省省吧!你也不必再妄想当什么屁区长,我也不想做什么区长太太了。有福气的人,县长、县长太太也早都做着了。”
“我瞧你这个人呀,脾气总是这么急躁,你以为我不在动脑筋吗?其实我若要你女人家来提醒我,那我也不能在维持会里做秘书长了。不是我夸一声口,现在这个会里里外外的事情还不是全靠我一个人来主持吗?爸爸无非是卖一点儿年纪,讲到办事的才干,嘿嘿!七爷、三爷,哪一个不拍我的马屁呢?”
“呀!原来你还是个栋梁大才呢,倒是失敬了!不过我要请教请教你,你到底有什么好打算呀?”
雪琴这话说得很俏皮,在她脸部上的表情看起来,就可以知道完全是带了讥诮的成分。珠凤的火星几乎从头顶上直冒,她恨不得把嫂嫂打了两个耳光,来出她心中这一口怨气。但这时却见耀宗又安闲地吸了一口烟卷,微微地一笑,似乎很得意地说道:
“我送队长回去的时候,他已经跟我老实地要凤妹的人,说只要凤妹嫁给他,不要说区长,将来当个县长也有办法。所以,我的主意是早已打定了,凤妹愿意也这么地办,她不愿意也得这样地办。”
“哦?原来你已准备硬干了,这才是聪明人的办法。我说你要做官,手段就不得不辣,不过你用什么办法呢?因为这妮子到底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所以事先也得有个郑重的考虑不可。”
“嘿嘿,我老实地告诉你,用不到你好太太费心,我是早已安排好了。刚才我已经跟队长偷偷地说定,叫他今晚十一点钟就派两个兵来在我们大门口等候着。我这里先好好地劝劝凤妹,她肯答应,那当然没有问题。如果不肯答应,我只要向门外一关照,他们自然会把凤妹抢走的。”
“抢走?”
“嗯,抢回去,队长跟她一成了亲,就什么事情都完了。”
“那么爷爷知道了不怕他心中生气?”
“不要紧,爸爸是顾全面子的人,一等凤妹生米煮成了熟饭,他也就没有办法了。况且有了队长那么一个威风的女婿,他也不算坍台呀。”
“亏你想得出这个好办法,真不愧是个区长的资格。”
“喏,这会子又拍我的马屁了。”
“嘻嘻,你能干我当然欢喜,不要说此刻拍你马屁,回头我还得好好地服侍你。耀宗,这回我区长太太是做成的了。”
“当然是做定的了。雪琴,你这女人叫我又爱又恨,今天晚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地服侍我,哈哈……”
“喏喏!你这个人就等不及了,动手动脚的,人家不肉痒吗?哎哎哎!我倒想起来了,你千万要指点得明白一点儿,别叫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抢。”
“你放心,我自然对他们说得清清楚楚,只要大门一开,他们就一直往里面跑。走到第二进厅堂,往右转弯,看见那间绿漆油的屋子,进去见了女人就抢。”
“可是你千万不要叫他们弄错才好。”
“哪里会弄错?笑话,难道怕抢了你不成?”
“看你这张油嘴,难道你倒爱做硬壳虫?”
房内的耀宗和雪琴他们经过了这一番谈话之后,便嘻嘻哈哈地得意地笑了起来。可是站在纱窗外的珠凤,她气得全身瑟瑟地发抖不算,而且两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变成了铁青的颜色。她想奔进房去和他们拼命,她又想奔到爸爸那儿去哭诉,但是她又觉得这些都不是根本解决的办法。一瞧手腕上那只表,还只有十点一刻,心中这就暗想:时候还早,我若不再脱离这个万恶的家庭,那我不是白白地等死吗?珠凤在这样一想之下,她便三脚两步地奔回房中去整理皮箱了。这里耀宗夫妇两人调笑了一会儿,方才又低低地说道:
“雪琴,你倒去看看凤妹,究竟睡了没有?你假痴假呆地去劝劝她,可以叫她心安定一点儿。”
“好的,那么你也应该向外面去关照关照。”
两人说着,便一同走出房来,各自走开。耀宗在大厅里叫了两声邬寿,只见邬寿匆匆由外面奔入,问少爷有何吩咐。耀宗低低问道:
“你在大门外面去张望过没有?”
“望过了,有两个日本兵在放步哨,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正预备来报告少爷。”
“想不到队长这么性急,这样早就把两个兵士派来了。邬寿,你叫门房把大门快去关上了。”
“少爷,我一见日本兵在大门外放步哨,我怕发生闯祸的事情,所以我早已叫门房关上了大门。怎么啦?少爷,难道真发生什么乱子了吗?”
邬寿一面很献殷勤地回答,一面又惊慌了脸色,表示并不十分明白地问。耀宗点了点头,他十分得意的样子笑道:
“这样很好。邬寿,我关照你,等少奶奶从小姐房中出来的时候,你就把大门去开了,开得大一点儿,让这两个日本兵进来拿一件东西,你们不用管他们,原是我和队长接洽好的。所以你们不必拦阻,也不必害怕,等两个日本兵走后,把大门赶快地关上,知道没有?”
“少爷,你有东西送给队长,何必要这么送法?不会差人送了去吗?这就用不到关门开门、开门关门地麻烦了。”
“你这奴才又喜欢多管闲事,我叫你这么做,你就这么做,干吗偏偏要多啰唆?你开了门之后,站在旁边不许声张,也不许动,这是军机大事,你不懂,你别多开口。”
“是是是,我明白了,我闭上眼睛,让他们进来,只当不看见就是。”
耀宗听了,这才十分欢喜,连说对了。他在室内踱了一个圈子,不由暗想:我还是到套房里去陪伴父亲说话,装作一点儿也不知道,等人抢去了,我就死人也不管地好做区长了。一面想定主意,一面又向邬寿叮嘱几句,他便自管地进套房去了。
雪琴走到珠凤的卧房,见珠凤在整理衣箱,她觉得这事情有些不对,芳心顿时忐忑地乱跳,遂挨近身子去,低低叫声“凤姑娘”。珠凤一见嫂嫂进房,她心中也大吃了一惊,遂镇静了态度,冷冷地说道:
“嫂嫂,你这么晚了不去睡觉,到这儿来做什么?”
“凤姑娘,你不要生气,我是来劝劝你的。咦?好好儿的整起衣箱来干什么呀?”
珠凤因为存心预备逃走了,所以此刻又显出温和的态度,拣出一件衬绒的旗袍,把箱子合上,低低地说道:
“我刚才哭了一会子,觉得有些寒冷,所以想加一点儿衣服穿。”
“啊呀!凤姑娘,我说你这么晚了,还加穿什么衣服?倒不如早点儿休息了正经。对于这头婚姻,你既然不欢喜,那么就作罢也不要紧,何必哭得眼皮红肿肿的呢?身子哭坏了也犯不着,叫我嫂子心里多肉疼呢!刚才我也劝你哥哥,叫他别糊糊涂涂地喜欢多事。你哥哥说,他原是一片好意,现在妹妹不喜欢,他当然也不会叫妹妹勉强。你听,他不是已经放弃了吗?所以我劝你可以安心了,别伤心吧。”
“谢谢你。我真不知怎么去修来的,才有你这么一个好心眼儿的好嫂嫂,你待我这份恩典,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珠凤听她还这么地劝自己,一时心头真是痛恨得了不得。但她到底还竭力压制自己愤怒的展开,含了媚人的苦笑,低低地说。其实在她这几句话中是包含了多少讽刺的成分,但是因为她掩饰得不露一点儿痕迹,所以雪琴还只道她是真的感激着自己,遂笑嘻嘻地拍了拍她肩胛,说道:
“凤姑娘,我和你就像亲姊妹一样,你还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呢?”
“真的,你像我亲姊姊一样,我保佑你永远快快乐乐地做人吧!”
“我也希望你永远做个幸福的人,凤姑娘,时候不早,我看你还是可以睡了。”
雪琴笑容在脸上没有平复过,她心中却是在暗暗地想:我是快要做区长太太了,怎么会不快乐?珠凤点头答应,一面也劝嫂子好去安息。雪琴方才悄悄地步出房门,还把房门轻轻地掩上,她方才自管到房中去了。这里守候在厅堂里的邬寿,他见少奶奶出来了,知道已是到了去开大门的时候了,于是连忙跑了出去。但珠凤等雪琴一走,她也顾不得再拿衣箱,就拉开房门,探首向四周望了一眼,见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人影子,心中暗暗欢喜,遂往厅外走去,因为心慌意乱的缘故,一个不小心碰翻了一张凳子,发出了砰的一声响亮。珠凤又急又怕,连忙转入小院子,开了后门逃走了。雪琴刚刚跨入卧房,一听外面的响声,她不免暗吃一惊。因为她见珠凤刚才整理衣箱和她那种慌张的神情,当下猜想她就有逃跑的意思,难道她等我一走,真的实行逃了吗?假使凤姑娘一走的话,那我这个区长太太不是又将成为泡影了吗?想到这里,她便情不自禁地又走到珠凤的卧房来,一见房门开着,心中先是一跳,遂急急步入,果然房中已没有了珠凤的人影子。她连忙奔到床边,撩开帐子一看,空洞洞地只有一床被。她不禁“啊呀”了一声,正欲回身奔出去叫人找寻的时候,忽然一阵子皮鞋声响入房中,只见两个日本兵匆匆奔入,不问三七二十一地就把自己拉住。雪琴待要声辩,哪里还来得及,只好高叫了两声“救命呀”,但日本兵预先备好的一团棉花早已塞进了她的嘴里,把她拖了就走。等振雄在套房里闻声和耀宗急急赶来,早已不见了他们的人影子。振雄一面急问谁喊救命,一面大叫邬寿,邬寿听了,慌慌张张地从外面奔进来,还说道:
“老爷,少爷,我把大门又关上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话?刚才是什么人叫救命的声音呀?”
“不知道是什么人,好像是一个女人被两个皇军拖出大门去的。”
邬寿因为这是少爷事先已经吩咐自己过,所以他很轻松地回答,表示毫不负责任的意思。但振雄听了,心中倒是忐忑地一跳,连忙跑到珠凤房中去张望了一下,喊了两声凤姑娘,因为房里空无一人,这就急得满脸通红地又奔出来,连喊“糟了糟了”,说道:
“这……这是怎么的一回事?难道凤姑娘被日本兵抢去了吗?邬寿,你快去追,你快去追!”
邬寿答应了一声是,便向外又急急地奔出去了。这里耀宗却显出十分安闲的态度,望了振雄一眼,笑道:
“爸爸,你何必急得这个样?妹妹被日本兵抢去,这真是她做队长夫人的好造化,绝不会有什么意外祸水发生的,你放心吧!”
“哦哦!我明白了,我知道了,原来是……还是你闹的鬼把戏吗?唉!这还成什么体统呢?耀宗,你好大胆,瞒天过海,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来。要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家的身份,哪比穷家小户,就说要成亲,也得大吹大擂像个场面,如何可以这么偷偷摸摸?这不是被外界知道闹成天大的笑话吗?”
振雄听耀宗这么一说,方才有个恍然大悟,一时不免恼怒起来,把脚在地上重重地一顿,向耀宗怒目责骂。显然在振雄的心中是在肉疼着珠凤,一个花朵般的姑娘,竟会落到一个粗蛮的像未开化般的人手中去。耀宗在这时候,他觉得还是认三分的错,那么父亲也会把气平下来的,这就低了头,低低地说道:
“父亲,你请息怒,算我错了……不过现在木已成舟,还有什么挽回的方法呢?好在队长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妹妹能够嫁到这么一个好夫婿,也不能算是辱没了她的好模样吧。”
“放屁!放屁!你这逆子真是混账!就说队长一定要娶凤儿做妻子,那么也得成一个样子。你现在把她半夜三更地强抢了去,不说别的,单以凤儿一个女孩子家,岂不是要吓掉她的小魂灵吗?唉!唉!你……真太没有手足之情了!”
振雄连骂放屁,他还是那么怒不可遏的样子,但说到末了,忍不住又伤心起来,倒在太师椅上连声地叹气。耀宗的心中认为只要事情达到了目的,就是被爸爸打了两记,那也并不在乎。所以父亲只管暴跳如雷,他却一味装作没气死人的样子,又低声说道:
“因为妹妹不肯答应,所以我才出此下策的。其实爸爸心中也很明亮,别的人可以得罪,只有队长那个人,谁敢给他一个不称心呢?那还不是等于自寻死路吗?”
“凤儿虽然不肯答应,但慢慢地劝劝她,她自然也会欢喜的。况且由我父亲做主,凤儿更不会倔强了。现在你把她硬生生地抢了去,这到底不是一件小事情,我觉得太委屈了凤儿。就是明天传扬出去,我一个堂堂维持会的会长,实在也没有这张脸皮再去见人。所以你给我赶快地到司令部去跟队长商量,我来拣个黄道吉日,预备点儿家伙,然后像模像样地嫁过去,而且也得发几张喜帖,办几桌酒席,否则我……我……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的。”
耀宗听父亲这样说,那就不免有点儿为难的样子,皱了眉毛,搓了搓手,望了他一眼,说:
“爸爸,今晚再要把妹妹去讨回来,那恐怕不行了吧,因为只怕妹妹一到司令部,队长就马上和她要成亲了。”
“什么?马上和她成亲?啊呀!该死该死!但成亲只管成亲,回来只管回来,反正这里没有人知道。不管怎么样,我认为男婚女嫁,礼是少不了的。”
振雄急得又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向儿子连连地追逼。耀宗暗想:爸爸真也太会自说自话了,司令部可比不了俱乐部,已经到了司令部的人,还能够随随便便地叫她回来吗?因此还是站着没动步,呆呆地说道:
“爸爸,我想明天一早就去和队长商量,关照家里人不许传扬开去,包管没有什么人会知道这一回事的。”
“不成不成,非要你今夜把我凤儿去接回来不可。谁叫你想出这样一个好法子来的?丢了我的脸不算,还叫凤儿受惊吓。”
“好,好!我去,我去!那么让我到房里去戴一顶呢帽。”
耀宗被父亲逼得没有办法,只好恨恨地说着,一面便向自己的卧房里进去了。这里振雄还在大骂“混账该死”。就在这当儿,邬寿又急匆匆地奔进来,气喘喘地表示奔得这一份吃力的样子,说道:
“老爷,老爷,追了半天,谁知连影子也没有看见!”
“啊呀!糟糕,糟糕!那……那可怎么办呢?你们这班奴才,真是死人,为什么凤小姐被人抢走却不拦阻下来?难道你们都死了不成?”
邬寿挨了这一顿大骂,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无处诉,因此站在一旁,却默默地不敢作声。正在这时,耀宗脸色慌张地又走出房来,自言自语地说道:
“啊呀!奇怪了,雪琴怎么也没有在房中呀?邬寿,邬寿!你……你可曾看见过少奶奶没有?”
“没有呀,我见少奶奶从小姐房中走出后,就一直没有见过她。”
“那么刚才抢去的到底是凤姑娘,还是少奶奶?”
“我不知道。”
“浑蛋,你在门口开门的,怎么说不知道?”
“他们出去的时候,我正闭上了眼睛。”
“哪个叫你闭狗眼的?为什么不看看清楚?你这该死的瘟贼!”
“咦?当时少爷不是赞成我这么做吗?不过我还放心不下,等他们走后,我才睁眼见他们后影,好像是一个女人。”
耀宗听了,一时倒弄得哑口无言,但心中的焦急却激成了无限的愤怒,他蹬着脚,连骂该死。振雄这时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睁大了眼睛,急急地问道:
“怎么啦?难道媳妇也被抢了不成?唉!真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那么快点儿找,快点儿去找呀!”
随了振雄这几句话,耀宗和邬寿便向屋子里四周边找边喊,但一点儿回音也没有。振雄是急得一个人在屋子里只管团团地打转,不多一会儿,耀宗脸色灰白地进来,唉声叹气地连说:“没有呀,没有呀!奇怪极了,这……难道两个人都被抢去了吗?”耀宗自管地发急,邬寿匆匆地走来,一面拭着汗点儿,一面说道:
“里里外外全都找到了,没有一个人影子。不过院子的后门本来是关得好好的,现在却开得很大,不知是什么缘故呢?”
“什么?后门大开吗?糟了,糟了!哦,我明白了,那一定是凤妹开了后门逃了,因此这两个日本兵反而把我的女人抢去了。我去追回来,我去追回来!”
耀宗这时不再像刚才那么迟疑的样子,他不等父亲的催促,就早已三脚并两步地向门外像疯狂似的奔去了。
两个日本兵把雪琴拖到了司令部,立刻报告了山村队长。队长因为在邬振雄家里喝醉了酒,此刻在他自己的卧室内正酣然熟睡着。当时被勤务兵叫醒,一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真是喜欢得了不得,连忙一骨碌翻身从床上坐起,说:
“快把她带进来!”
勤务兵听了,遂即传令下去。不多一会儿,两个日本兵便推进一个女子来。山村队长因为还只有刚刚醒转,兼之醉眼模糊,所以见了女人,只道是珠凤,不免乐得心花怒放,一面吩咐众兵退出,一面喜滋滋地跳下床来。那时雪琴把一团棉花早已从口中取出,她转身欲去拉门,但门好像有机关似的再也拉不开来,同时听得一阵哈哈狂笑的声音,接着有一只手在自己肩胛上按着了。雪琴急得粉脸变色,当她被山村队长扳转身子,先嗅到一阵冲人的酒气,几乎要作呕起来。但山村队长已迫不及待地把她紧紧地搂在怀内,在她嘴上就是一阵子狂吻,吻得雪琴几乎透不过气来,在竭力挣扎之下,方才推开了他的身子,又羞又急地说道:
“队长,你抢错了!我……我……不是凤姑娘呀!”
“什么?你不是凤姑娘?你……你……是啥人?哦哦,我看出来了,你……你……是耀宗的女人……”
山村队长被她一推,身子向后倒退了两步。起初他绷住了狰狞的面孔,表示有点儿愤怒的样子,后来一见雪琴的脸庞也生得不错,他忍不住又欢喜起来,遂笑嘻嘻地又跌冲了上来,向她指了指说。雪琴见他那种怕人的神情,心里是吓得了不得,遂哭出来似的说道:
“是的是的,我是邬耀宗的妻子。队长,你快点儿放我回去,我去把凤姑娘来换给你好吗?”
“不,不,侬的脸蛋儿也很漂亮,我心里也很爱侬。侬既然来了,阿拉搭侬白相白相没关系。来来来,好来西,好来西!”
山村队长酒后兴浓,他此刻的欲念像火焰似的高燃起来,所以哪里还管得了什么“礼节”两字?其实这般野蛮民族就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礼节,因为他把十个乡下女人已经玩得厌了,此刻见了雪琴打扮得好像花朵般的模样,在他醉眼模糊之下看起来,更觉得十分艳丽,所以一时里怎么肯放走她,遂贼秃嘻嘻地扑了上去,把雪琴仿佛饿虎抓羊似的抱在怀里,又是一阵子狂吻。羞恶之心,人皆有之,雪琴被他这么任意地侮辱,心里真是又恨又急,遂竭力挣扎,不肯依从。因此山村队长就恼怒起来,他想伸手量雪琴的耳刮子,但不知怎么的,他倒也怜惜起来,于是用了另一种方式来叫她屈服,拔出桌子上放着的手枪,喝道:
“哼!你这该死的女人真是太抬举不起了!要如你敢不答应我的话,我就一枪打死你!”
“队长,你……你……开不得,开不得!”
雪琴到底还是贪生怕死的妇人,一见了手枪拔出来,她早已急得魂飞魄散,两颊灰白,全身不禁瑟瑟地抖得厉害,一面还连连地摇手。山村队长兀是镇静着他原有凶恶的态度,握了手枪,一步步一地向雪琴逼了上去。雪琴是退得没有地方再可以退了,她的粉脸上已是挂满了眼泪,不禁扑地跪下地来,哭起来叫道:
“队长,饶命饶命!”
“哼!你这女人不知好歹,你到底答应不答应?什么?你不回答?该死的贱人,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喔喔!我答应,我……答应,你……千万饶了我,可怜可怜我吧!”
山村队长见她不作声,于是更把牙齿一咬,好像真的要开枪的神气。这一来把雪琴急得涕泗横流,一面答应,一面纳头便拜。山村队长听了,方才转怒为喜,把手枪放在桌上,拉了雪琴,还给她揩了眼泪,说道:
“你恨我吗?”
“不!”
“那么你爱我吗……为什么不回答?你……”
“喔,我爱……我爱……”
“你爱谁?你明白地说!”
“我爱你,我爱山村队长……”
“哈哈,哈哈……”
山村队长见她已经是完全地屈服了,这就忍不住哈哈地一阵子狂笑,他把雪琴拉到床边去,就老实不客气地实行他侮辱的工作。可怜雪琴在这个时候,她觉得害人害己,难道这也是冥冥中的报应吗?因此她含了一眶子热泪,心中的痛苦,真也不是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
山村队长正在发泄他的兽性的时候,忽然门外有人敲了两下,一时十分恼恨,遂急问:“是谁?”外面一个日本兵用生硬中国话报告,说维持会里的秘书邬耀宗要见队长。雪琴一听丈夫到来,想到自己此刻一丝不挂的状态,这就又急又羞,哀求队长,切勿把自己已经被污的消息告诉丈夫知道。山村队长略为点点头,遂匆匆披上衣服,走出卧房,来到办公室接见耀宗。耀宗见队长一面进来,一面还在扣着衣服的纽襻,这就大惊着暗暗叫苦,觉得雪琴一定是完了,但还不得不连忙立正行礼,然后急急地说道:
“队长,刚才抢来的女人不是我妹妹,乃是我的妻子,所以请你千万地开恩,把她放了,给我带回家去吧!”
“哦?原来这个女人还是你的老婆,那么你的妹妹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不要假痴假呆地骗我,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儿也不中用,难道这一点点小事情都办不来吗?”
山村队长见他通红了脸,好像急得要哭出来的样子,这就把面孔一板,故作不悦的神色,反而向他大吃“排头”。耀宗在这个恶魔之间,他是不得不含了痛苦的强笑,连连弯腰,赔不是说道:
“是,是,队长,这确实是我太不会做事了,但千万请队长原谅。你把我妻子放了,我一定把妹妹亲自去陪来给队长成亲好不好?”
“很好,很好,不过你的妹妹在没有陪来之前,把你女人暂时押在这里,因为我有点儿不放心,你妹妹为什么此刻不同你一道来呀?”
耀宗这时候一心一意想把雪琴骗了回家,对于妹妹的事情,慢慢地再作道理。但山村队长却比他更要狡猾,摇了摇头,拒绝他的请求回答。耀宗心中这一焦急,他额角上的汗点儿会像蒸气水地冒了上来,口吃了成分,说道:
“队长,我妹妹可以包在我身上,给你找到。但是我的妻子,总应该让我带回去呀!”
“啊?什么?什么给我找到?那么你妹妹逃走了吗?好!好!你故意给我上圈套,骗我是不是?混账,你这该死的猪猡,你还要想把妻子带回去?哼!我老实地告诉你,你女人已给我白相白相过了。”
山村队长到底是矮子肚肠很细心,他居然从耀宗这一句无意露马脚的话里可以猜测到珠凤已经逃走了,所以索性把雪琴污辱过了的话向他老实地告诉出来。耀宗对于山村这几句话,真所谓不听犹可,听到之后,不禁心痛若割。他想到刚才山村扣着纽襻的情景,因此他更想到一幕自己所不愿想起来的镜头。他觉得这是生命中一件可耻的事,他觉得自己已经是戴上了一顶绿头巾,究竟事情临在自己的头上,他才开始感到痛苦起来,由痛苦而激起了愤怒。他不知打哪儿来一股子勇气,圆睁了三角眼,终于也发急道:
“什么?队长,你……你……怎么能够白相我的女人?她……她……是个有夫之妇呀!”
“哈哈!有夫之妇不能白相吗?那么你把十个女工送给我白相,我听她们苦苦哀求我的时候,大家也都说是有夫之妇的呀!我以为不管是你的女人,是他的女人,只要是中国女人,到了我们司令部里,谁都应该给我白相。”
耀宗被他这么一说,方才悟到这也许是报应吗,但他还表示有所抗议的神气,很严肃地说:
“队长,我是秘书长,秘书长的太太,和普通女人岂可同日而语?你……你应该放走她!我觉得你……太不讲道理了!”
“妈的,狗东西,你骂我不讲理?我打你这小子!”
山村队长兽性大发,撩起手掌来,啪啪两记,打得耀宗两颊上热辣辣地全都红了。耀宗因为神经受到一点儿刺激的缘故,他便一头向山村队长撞了过去,口里也大骂:“东洋鬼,你快还我的女人来!”山村似乎想不到耀宗竟有这么大的胆量,遂退到桌子旁,伸手拿过手枪,就向他砰的一声。耀宗只觉一阵子疼痛,叫声“啊呀”,他便仰天跌倒。山村队长方才走上去,在他身上拼命乱踢。耀宗虽然中了一弹,因为不是要害,所以没有丧命,不过被山村一阵乱踢,这就觉得活着比死了还要更感到痛苦万分,他想挣扎,他想抵抗,但是不中用了,他倒在血泊泊的地上已是不能动弹了。在这个时候,他把做区长的梦已经打得粉碎了,方才觉得皇军是一条没有人性的狗,他是毛皮畜生,他是完全利用我们来造成他们的世界,等他兽性暴发的时候,把我们就根本不是当作人类看待了。忽然,他觉得江上燕的思想是对的,他组织游击队,他要和日本人拼死活,他的行动是伟大的。我……我……不能轻视他,我……不能残害他,我应该加入他的阵线一同救民族的生存、祖国的安危。耀宗脑海里是这么地想,但是他口里吐着鲜血,心中是已经慢慢地糊涂过去了。山村把耀宗踢得满面是伤,血肉模糊,真是有些惨不忍睹,方才停止他的乱踢,吩咐部下把他拖出去枪毙。其实耀宗已经是奄奄一息,纵然是不枪毙,他也已经是不能够再活命的了。
山村在结束了耀宗一生之后,方才又走到卧房里来。只见雪琴已穿舒齐了衣服,她坐在床边扑簌簌地流眼泪,一见山村入房,便急急问道:
“队长,我丈夫的人呢?他……知道我已被你……”
“哈哈哈哈!好女人,你不要伤心,我叫你丈夫把凤姑娘陪来调换你,他……他已经回家去了。来来来,我们再白相白相!”
山村故意这么地说了一个谎,一面把她抱在怀内,一面任意玩弄,忍不住又哈哈地狂笑起来。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静悄悄的空气里流动了一阵噼噼啪啪放射机关枪的声音。起初,山村还以为是部下学习打靶,但一瞧时钟,已经子夜一点,这么晚了,当然不是打靶的声音,况且枪声愈响愈近,愈近愈密。山村知道事情有变化,一时也顾不得再享受温柔之乐,把雪琴猛可地推倒在地,他便飞一般地奔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