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苏思浩是什么人呢?诸位当然记得他说他就是苏明珠的哥哥了。明珠是碧霞的同学,在杭州游玩的时候,他们是碰见而认识的。思浩见了碧霞,心中就情不自禁和她表示好感,后来知道碧霞和春明发生了破裂,到了上海之后,更加向她百般追求。碧霞因为在春明那里受了刺激,所以便也决心嫁给思浩。思浩的父亲也是社会闻人之一,听碧霞是斌忠的女儿,心中早已欢喜,因为有许多地方,大家还可以互相携手,所以不到一个月,他们便结成花好月圆。结婚那一天,真是十二分的热闹,只有春明的父母亲气得差不多连饭都不要吃了。不过思浩本来是个纨绔子弟,见一个爱一个,那也算不了什么稀奇,而碧霞偏偏又是个高贵的小姐,平常不敢发的脾气,在结了婚以后,大家便会都不客气地发出来。因此他们心中也并不感到这头婚姻是满意的,只可惜生米已经成了熟饭,所以两人也各自到外面去度着浪漫的生活。世界上事情凑巧起来真也凑巧,花枝第一夜入社,竟然就遇到了思浩,这就无怪又造成了下面这一段悲惨的故事。

米高美舞厅在市区内是最富丽堂皇的一家舞宫,里面的装置和设备,真是极尽精致华丽,人入其中,真是光怪陆离,目眩神迷,尤其听了这一班爵士音乐的声音,那是怪不得这一班青年男女沉醉其间而乐而忘返了。

花枝自落娘胎还没有步入过这种场所,今日在骤见之下,真使她一颗芳心会感到极度的紧张,这好像听从前老伯伯讲的神话故事中的地方一样,想不到上海真有这样神仙的境界,那倒是梦想不到的事情了。花枝心里虽然是这样地想,但她表面上还是显出落落大方的态度,和他们在座位上坐下。思浩给花枝介绍还有两个朋友道:

“这都是我的要好同学,王先生,张先生,这位……是钱小姐,她是我的小姨。”

“倒是遇得很巧,我看你这位小姨比你老婆更要美丽一点。”

“阿苏,你就不妨实行一下一箭双雕,这倒是艳福不浅啊!哈哈!”

张、王二人都油腔滑调地说,而且又望了花枝哈哈笑起来。花枝虽然听不懂这些名词是什么意思,不过瞧了他们这种轻狂的举止,心中就明白至少是带了一点侮辱的意思。一时想到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今日却被他们当作玩具一般,她更想念医院里的春明,因此又伤心起来。假使不是竭力镇静了悲哀的思绪,她真的会流下眼泪来了。音乐一曲一曲地奏着,张、王二人都挟了旁边的导伴去跳舞了。思浩见了眼痒,他站起身子,拉了花枝,也免不了是这一套。但出乎思浩意料之外的,花枝红着脸儿,却回答说“我不会跳舞”。思浩还以为她假痴假呆地不肯去跳,遂打躬作揖地笑道:

“小姨,你难道连姊夫要和你跳一支舞都不肯答应吗?”

“苏先生,我真的不会跳舞,不怕你心中见笑,我到这儿来游玩实在也还只有破题儿第一遭呢!”

花枝窘得一颗芳心几乎要从口腔里跳跃出来,她涨红了玫瑰花朵般的脸儿,向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思浩见她的神情,似乎不像对自己说谎,这就在她身旁又坐了下来,用了猜疑的目光,望着她说道:

“我不相信,你从前难道就没有到舞厅来玩过吗?那么你入社有多少日子了?”

“多少日子?还只有今天第一夜。”

“真的吗?那么我们也可说是有缘分的了。”

思浩听她这样说,又见她这样娇羞欲绝的意态,这就暗想,也许是真实的情形吧!他一面在喜极欲狂之间,一面又去拥抱她的腰肢。花枝推开他的身子,秋波斜乜了他一眼,口里虽然不说什么,但她心中显然有些讨厌的表示。思浩这就想到她是一个初入社的女子,她当然是从未见过花月场中的情形,因为良家妇女,对于动手动脚的举止,至少认为是有些侮辱的意思,那我倒不能给她心中印上了一个恶劣的影像。这种小姑娘应该要用温情文雅的态度去对付她,那么久而久之,还怕她不投入我的怀抱里来吗?思浩心中有了这一个打算之后,他就开始改变了作风,很正经的神气,低低地道:

“既然钱小姐是初次入社的,那就无怪你一切交际不会的了,我们还是坐着谈谈好吗?”

“不过我的口才也很迟钝,假使有什么言语得罪了先生,请您也不要生气。”

“我想单凭了你这两句话,你的口才也不算什么迟钝的了。钱小姐,你念过书吗?”

“我没有念过书,我完全是个乡下刚到上海的女子。”

“那么你的家里这许多人也都在乡下吗?”

“嗯!没有。”

“那么在上海?”

“也没有。”

“咦!你不是说有祖父母、父母、叔伯、兄弟、姊妹等许多人吗?”

花枝被他这么一提,方才记得刚才在三轮车上对他说的一片谎话,这就忍不住嫣然地笑起来。思浩倒也是个聪明人,经她一笑,便理会过来了,笑道:

“哦!我明白了,你说的完全是谎话,我想你家里绝没有这许多人的,对不对?”

“也许有这许多人,也许没有,好在你也不必一定要知道他。”

“那么你府上是住在什么地方?能不能让我来拜望拜望你吗?”

“这个我以为大可以不必,第一地方太小,不能容纳你们大少爷的身体;第二,因为我是一个有丈夫的女子,恐怕不大方便。”

“什么?你已经有丈夫了吗?可是我有点不大相信,像你这样的年纪,我想你一定还没有嫁过丈夫。”

“但是,事实上我真的已经有丈夫了,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那么你既然是有丈夫的,怎的还要你来做这些事情呢?难道你丈夫不会赚钱的吗?”

“不,因为我丈夫生了病,所以我没有办法,只好暂时来受一点侮辱,所以请你应该用一种可怜的目光来看待我们才好。”

花枝说到这里,语气有些颤抖,她眼角旁已涌上了晶莹的眼泪了。思浩见她神情而猜测,也许是实在的情形,遂故作同情的样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那你的遭遇真也叫人可怜了,你丈夫叫什么名字?他的病到底要紧不要紧呢?”

“对不起,恕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丈夫是个有体面的人,我不能丢了他的面子。”

“可是你做了这种事情,难道不失你丈夫的面子吗?”

“这个……我当然是没有给我丈夫知道。”

思浩一句一句地紧逼着她,花枝被他逼得真的要哭起来了。正在这时,他们已舞罢归座,花枝也慌忙收束泪痕,张先生向他们望了一眼,笑道:

“你们两人怎么不去跳舞?是不是谈爱情谈得忘记了吗?”

“小张,你不要瞎三话四,当心我们钱小姐心中生气,人家谈正经的事情,你看她两眼不是红红的已经哭过了吗?”

“在舞厅里谈正经的事情,那不是太傻了吗?”

“钱小姐,你为什么哭?是不是被我们老苏弄痛了吗?”

随了他们这两句话,大家忍不住都又笑起来了。花枝是只装没有听见,低了头儿,不去理睬他们,思浩心中却在暗暗地计划着,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叫这位姑娘服服帖帖地投到自己怀抱里来?时间是毫无留恋地过去了,差不多已经子夜十二点相近了,张、王二人和两个向导女大概都已接洽好了代价,他们都先后匆匆地自管去了。这里只剩下思浩花枝两个人,思浩在袋内摸出皮匣,先数了两千元钱,交给花枝,说“这是你付到社里去的钱”,一面又数了三千元钱,塞到花枝手里,低低地说道:

“钱小姐,这三千元钱我给你私人的,你不用交到社里去知道吗?”

“我不能无缘无故拿你意外的钱,所以这三千元钞票,我却不好意思接受。”

思浩对于花枝这几句话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忍不住望着她笑了起来,说道:

“钱小姐,你只管拿着,因为你不是说你丈夫有病吗?我想你在这几天中当然是很需要钱用的,所以我觉得你的环境太可怜,非要帮你一点忙不可。假使你认为我这个人还不算坏的话,我希望和你交一个朋友,而且更希望和你丈夫交一个朋友。”

思浩后面这一句话,就是表示自己对花枝并没有什么不良存心的意思。花枝一时心中也感动起来,觉得思浩真是一个有侠义心肠的好人,所以向他连连道谢,说了许多感激的话。思浩也愈加显出大方的态度,还给她讨了一辆车子,送她回去。

从此以后,思浩天天夜里来社叫花枝出外游玩,日子久了,不知不觉和阿姨认识起来。从阿姨口里知道了花枝的丈夫名叫周春明,他们住在阿姨家隔壁。思浩听了“周春明”三字,似乎有点耳熟,猛可想起来碧霞从前的未婚夫,他心里倒不由暗暗地好笑,难道果然是他吗?那么这小子该是要做乌龟的了。这天晚上,思浩在大上海饭店开好房间,打电话到社里去叫花枝出差。花枝因为在社内已有半个月的逗留,她似乎也有点习惯了,只好坐车前往。推开房门,是只有思浩一个人在房中,他在室中踱着步子,口里吸着烟卷,好似有点心焦的样子。他回头一见花枝,便堆下满脸笑容,上前握住了花枝的手,说道:

“钱小姐,怎么在路上要这许多时候?真把我等得急死了。”

“这是你心理作用的缘故,你不见我那张卡纸上,到现在还只有十分钟时间吗?苏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丈夫的病已经完全好了,他在今日下午出院的。”

“真的吗?那我应该向你恭喜了,我还没有吃过饭,大家在这里吃一点好吗?”

思浩一面说,一面按铃,吩咐茶房拿上酒菜,他满满地斟了两杯,一面请花枝坐下,他举了杯子,笑道:

“钱小姐,我这一杯酒是庆贺你丈夫病体好了。”

“我很感激你,因为你接济我许多钱,所以我也应该陪你喝一杯。”

花枝因为思浩在这几日内对自己确实没有无礼的举动,所以她很信用思浩的人格,遂举起杯子来,一面回答,一面便陪着他喝了一杯,接着又说道:

“苏先生,我明天已决定退出这个社了,因为我丈夫已住在家里了,所以我不能再干这种丢脸的工作。今天我们在这里喝酒,也许是最后的一次。”

“哦!这样说来,我更应该向你庆贺三杯,因为你能脱离恶劣的环境,这当然是你前途的幸福。来,来,来我们应该痛饮三杯!”

“三杯我喝不下,再喝一杯,因为我酒量太不好了,多喝了,说不定会喝醉的。”

“那么喝两杯,因为你丈夫病好了,你们夫妻又团团圆圆可以过甜蜜的光阴,所以应该喝一个双杯儿,但愿你们白首偕老!”

思浩一片花言巧语说得花枝没有主意起来,因为已经喝下了一杯酒,她的心中也刺激得有些兴奋,遂微微地一笑,掀着酒窝儿,情不自禁地喝下了两杯酒。花枝是并不会喝酒的人,如何能够一口气喝了三杯酒?所以她的脸儿是通红起来,而且头脑子也感觉到有些疼痛,把手在额角上一托,皱了眉尖儿,低低地说道:

“不对,不对,我真喝醉了,那可怎么地办?”

“喝了两三杯酒,我看不会醉的。”

“你不知道,我有点头昏眼花起来了。对不起,苏先生,我要回家了。”

“就是你真的醉了,你也不能到外面去吹风呀!吹了风恐怕会呕吐起来的。我的意思,还是扶你到床上躺一会儿吧!回头我叫车子送你回家。”

“只怕一睡到床上就不醒来了,因为我今天晚上十点钟要回家的。”

“你放心,到九点三刻的时候,我会叫醒你。”

思浩一面说,一面扶她到床边走,等花枝软绵绵倒在床上的时候,他实在再也压制不住他内心的热情了,这就猛可地把身子覆压下去,抱住花枝的身子,在她小嘴儿上紧紧地吮吻了一阵。花枝做梦也想不到他在今天晚上对自己会有这一种禽兽的举动,这就拼命地挣扎。无奈酒后全身无力,被他压在身上,却没有抵抗的能力,由不得气喘喘地说道:

“苏先生,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快放我,你快放我!”

“钱小姐,你不是要脱离向导社了吗?那么今天最后的一夜,你是应该给我留一点儿纪念。”

“不,不,不,你不能这样子,我当你是个侠义心肠的好人,谁知道到今日你竟暴露了你的兽行,可是我绝不能答应你这无理的要求。”

“钱小姐,请你明亮一点,我在你身上花了这许多钱,你若一次不给我亲热的表示,那你也太把我当作瘟生看待了。”

“什么?这些钱又不是我问你讨的,都是你自己要送给我呀!你到底放不放手?我可喊了。”

花枝见他一手又在拉扯自己的衣服,她心中这就更加急了起来,圆睁了凤眼,向他瞪了一眼,表示威吓他的意思。思浩冷笑了一声,说道:

“你喊好了,我也不会来怕你的,你是一个向导女子呀!本来是我们男子的玩物,你还装什么正经……”

“放你狗屁!”

随了思浩这句话,忽听啪的一声,接着又骂了一句放你狗屁,原来花枝愤怒极了,伸手在他颊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是一记耳光。思浩冷不防地被打,身子方才跌了下去。花枝这才一骨碌翻身跳起,她也不和思浩再起什么交涉,抢了梳妆台上的自己那只皮包,便夺门逃出去了。思浩的计划,本来是长线放远鹞,现在甜蜜的美梦却完完全全地打破了,所以他心里是万分地愤怒,于是欲实行他一种辣手的报复。

花枝跌跌冲冲地奔出了大上海饭店门口,当她跳上一辆人力车的时候,才深深地透了一口气,心中暗想,原来这个奴才也是口里仁义道德,心内却是男盗女娼,可见世界上真正热心帮助人的,到底是没有的,无论是谁都有一种目的,幸亏老天爷有眼睛,终算我没有上了他的当,一面想,一面忍不住又暗暗地伤心了一会儿。车子到了弄堂口,花枝付了车钱,又在隔壁糖食店里买了一只面包和一听牛奶,方才回到家里。推进房门,只见春明坐在一盏台灯下埋首疾书。这就装出了一副笑脸,表示很高兴样子,走到他的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胛,低低地叫道:

“春明,你也太用功了,才好了一点儿,怎么不躺到床上去休养休养,却坐在桌边写起字来了?”

“哦!花枝,你回来了,我一个人在房中太寂寞了,所以在记一点病中的痛苦和你那种天无其高的情义。花枝,我病好了之后,不知怎么常闹肚子饿,此刻见了你手里拿着的面包牛奶,我的肚子会咕噜咕噜更加叫得厉害起来了。”

春明回头一见了爱妻,他便把花枝拉到怀里,笑嘻嘻地回答。花枝也娇媚地坐在他的膝踝上去,像孩子般地逗了他一瞥顽皮的媚眼,忽然她又站起身来,说道:

“我这人真糊涂,忘记你才是病好的人,怕已累乏了你吧?”

“不!你这样娇小的身材儿,我虽然是病后新愈的人,但也还经得起你这些分量。花枝,你不是说去半个钟点就回家吗,怎么这许多时候呢?叫我等得真心焦的!”

春明却又把她抱住在怀里,把嘴儿凑到她粉颊上去吻香。花枝心中暗想:幸亏我此刻已经回来了,否则,我这一睡下去忘记了时间,那可糟的了。但春明这时闻到了一点酒气,便奇怪地问道:

“咦!你怎么有一点儿酒气?难道在外面喝过酒吗?”

“你不要急呀!我告诉你,我因为知道你病体好了很会肚子饿,所以叫你等在家里,我给你买牛奶面包去。不料回来的时候,就遇见隔壁的阿姨,她说今天是她阿狗十岁生日,叫我吃晚饭,我倒弄得很不好意思。告诉你,我礼也没有送,喝了一杯酒,便逃一般地回家来了,想想真有点难为情。”

“本来一点小事情,也何必拉人家吃晚饭呢!我说阿姨这人平日路道不大准足,所以这种人还是远开一点的好。”

“我也早已看出来了,但人家要拉住我吃饭,我也是情面难却,住在一个弄堂里,终要客客气气才好。春明,你肚子饿了,我弄点心给你吃吧!”

花枝听春明这样说,遂一面回答,一面去开罐头牛奶,切面包,但心中却暗想:春明倒是很会看人好坏的,明天假使给他知道我曾经做过这一件事,那真是糟糕的了,不知春明肯不肯原谅我的苦衷吗?想了一会儿,一面已把牛奶冲好一杯,送到春明的面前,又给他切了一盘面包。春明一定叫花枝也喝几口牛奶,吃两片面包。两小口子那种恩爱的情形,当然也是难以笔述的了。

这晚两人睡到床上的时候,春明摸到花枝羊脂般白腻的皮肤上,忍不住笑嘻嘻地说道:

“花枝,我们算一算,足足有一个半月的日子不曾睡在一张床上了。想我在这一月半的病中,糊糊涂涂的也不知你怎么在摆布?所以我此刻想起来,觉得你真是能干。花枝,你在书局里一共借了多少钱呀?”

“书局里因为你生了病,所以很同情你,这些钱他们说是送给你当作医药费的,我们不算是问书局里借的,所以你这次虽然生了病,用了许多的钱,但事实上我们却一点儿也没有负债。”

花枝被他问得难以回答,因此心中一急,便急中生智地说出了这几句话。春明当然十分相信,还说这家书局到底是国营的,所以平日虽然待遇刻薄,到了急难的时候,终算有一番热心对待职员,这倒未始不是一件优点,因此心中还非常感激。但花枝听了,自然是分外感触。春明见花枝似乎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这就偎过身子去,笑道:

“我知道在这一月半的日子中,你是为我够辛苦的了,所以我心中对你也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将来我有得意的日子,一定要好好地报答你。”

“春明,你又说这些笑话了,我们是夫妻,夫妻之间根本就用不到什么报答两个字的。你有得意的日子,我享福是应该的事。你有什么急难了,我吃苦也是应该的事。俗语说得好,夫妻恩爱,讨饭应该,你说这话是不是?”

“对了,我们是夫妻,夫妻有一种和普通不同的情分存在。花枝,你明白吗?”

春明见她娇躯躲偎在自己的怀里,抬了妩媚的粉颊,向自己情意绵绵地说,这就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同时他把花枝的樱桃小口又紧紧地吻住了。这天晚上,枕边私语情无限,帐中缠绵更旖旎,小别重逢,兴味愈浓,觉得除了新婚那一夜之外,当然是要算这一夜最甜蜜快乐了。

第二天早晨待春明醒来,花枝已烧好了水,服侍春明起来,洗漱完毕,然后冲牛奶切面包给他吃点心。春明因为自己已请了这许多日子的假期,现在人已复原,也不愿再多耽搁,遂匆匆到书局里去办公。这当然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春明跨进书局的大门,就遇到一个同事汪君炎,他悄悄地拉春明到一块布告牌面前,说道:

“春明兄,你还要来做什么?你倒看看这张布告,不是把你的生意已辞歇了吗?”

“什么?这是哪里说起?我又不是荒唐误事,一个人生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难道经理先生就保得牢永远不生病吗?我和他评道理去!”

春明抬头一见那张布告,而且还是写着将自己开除的意思,一时他气得全身有些发抖。一面恨恨地说,一面便欲冲进经理室内去评理,但却被汪君炎拉住了,微微地一笑,说道:

“春明兄,火气不要太大,经理先生有四五天不曾到来办公了,你和谁去评道理?”

“他为什么要四五天不来?难道也生了病吗?”

“嗨嗨!被你一猜就猜到了。我告诉你,这张布告还是半个月以前贴出的,我们同事们见了,心里都大为不平。他妈的!谁能保险说永远不生病?经理先生这种手段,到底也太毒辣一点了。但是无论什么事情,冥冥中自有报应的,万不料这种布告贴出后不到十天,经理先生却会中风了。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慢性脑膜炎,这种病症现在还没有特效药,所以是很难医治的。昨天王科长到医院去望过经理先生,他流着眼泪对王科长说,这都是因为他平日对待职员太为刻薄,所以会生这种病症。现在他很后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虽然没有人可以去开除他,但到底也被脑膜炎开除了,不但开除到书局外面,而且还开除到世界外面。你想,这不是一件劝人为善的好新闻吗?所以我劝你也不必生气,有本领什么地方都可以吃饭,所以你知道了这个消息,也可以心平气和了吧!”

汪君炎絮絮地向他说了这么一大套的话,春明听在耳里,真的把一口怒气慢慢地平了下来。但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便又低低地探问道:

“那么我在病中的时候,我内人曾经向经理先生来借钱的,经理先生不是借给我内人的吗?”

“哪里哪里,不但不借,而且还向尊夫人教训一顿呢!”

春明哦了一声,他便和君炎匆匆作别。这时春明对于职业问题倒毫不放在心上了。一路在回家途上,却在想花枝这一月半来从哪里去弄来的钱给我作医药费并日用的开销费?而且她为什么要骗我呢?难道她是不正当拿来的钱吗?春明越想越狐疑,他便急急地赶回家中来向花枝问明白了。

春明回到家里,只见花枝坐在桌旁,给春明补已经破了的短裤,她想不到春明这时候会回到家里来,因为春明满脸显出不高兴的样子,所以很惊奇地站起身子,还满堆了笑容低低地问道:

“咦!春明,你怎么去了又回来了?哦!莫非身子还感到有些吃力吗?我原叫你再休息两天,可是你偏不听我的话,还是快点儿再脱了衣服睡到床上去休养休养吧!”

“不!我倒并不是为了身子吃力的缘故。”

“那是为了什么呢?难道……”

春明摇了摇头,很颓伤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回答。花枝心中别别地一跳,她更加有点害怕的神气,急急地问下去。春明叹了一口气,说道:

“书局里经理真不是人养的,他竟然把我开除了。”

“啊!你,是生了病才请假的,他……怎么可以没有理由就把你开除了呢?”

“开除就开除了,这个倒也不必去再说他了。现在我有一件事,很觉得奇怪,你说这一月半来的开销费用及医药两项的费用,都是书局里经理因同情我而送给我的,但是据同事向我告诉,经理不但没有借给你钱,而且还把你教训了一顿。我想两头的话似乎不大符合,所以我真有些疑心,你这些钱到底从什么地方去弄来的呢?花枝,我是你的丈夫,有什么困难的事都应该大家知道一点,所以你再不要来瞒骗着我,请你对我老实地说一个详细吧!”

春明拉了花枝的手,在他心中的意思,还是怕花枝一定做了苦工或是费了什么心血去赚来的,所以他是十二分怜惜花枝的样子。但花枝涨红了两颊,却急得汗点像雨水般地冒出来,她觉得不知对春明应该怎样来告诉才好,因此支支吾吾地过了好一会子,还是说不上一句话来。春明心中奇怪,正欲继续向她追问,忽然见下面有个房东小弟弟送来一封信,春明接过,小弟弟便自管下去。春明见信封字样,竟写着“赵花枝小姐启”,一时十分稀奇,他也不和花枝说明是她的信,就急急地拆开来,念道:

亲爱的花枝妹妹吻鉴:

人生的聚散,真是意料不到的事情,那天在公园里遇见了你,承蒙你对我这样的热情,倾心相爱,我们终于缔结了不解之缘。我想起了这神秘的一幕情景,此刻心中还觉得无限的甜蜜,我几乎是飘飘欲仙起来了。就在这天夜里,我们两颗心就印在一块儿了。

你当初流着眼泪对我说,你的命真苦,因为你的丈夫病了,而且是病得非常的危险。假使他死了之后,你以后孤零零的将怎么样过生活好呢?那时候我是向你诚恳地安慰,劝你切莫伤心,我除了你之外,决不爱第二个女人。假使你丈夫死了,你当然可以和我结成永远的伴侣,那你还不是俪影双双地可以度甜蜜的光阴吗?你听了我这些话,你竟然是挂着眼泪笑起来,你偎在我的怀里,你对我兴奋地回答:“但愿我丈夫能够早点死了,那我就可以和你做永久的夫妻了,因为我丈夫太贫穷了,每天过着这样吃不饱穿不暖的活地狱生活,我真是过得苦透的了。”

我听了你的话,我心里真有说不出地爱你。妹妹,你待我太好了,我将永远不忘记你对待我这一番痴心的爱,当时我把你这张樱桃般的小嘴儿紧紧地吮吻住了。

现在我们自分手后又有好几天不遇见了,不知道你丈夫的病可曾更沉重了吗?假使他已奄奄一息的话,那么你快点预先来告诉我,我可以预备和你结婚时的一切事情,免得临时局促。别的话不多说了,祝你快乐,并颂你丈夫早死!

你的爱人吻启五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