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看完了这一封信,他心中的愤怒,真非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暗自想道:原来在我生病的时候,花枝在外面已做了这些廉耻全无的勾当了,这就无怪了,显然这些钱都是那个男子送给她的了,想不到花枝外表这样深情蜜意,而内心却是比蛇蝎还要狠毒,她咒念我早点死了,她可以和人家去度快乐的光阴,我……岂非是瞎了眼睛吗?想到这里,一股子气愤向上直涌,他两手瑟瑟地发抖。花枝在旁边见他神色不对,还急急地问里面写的什么话。春明这就撩起手来,在她粉颊上啪的一记,打了一个耳刮子,立刻把信掷到她的面前,还怒气冲冲地骂道:
“好,好,花枝,你做的好事,你做的好事!你……怎么还有脸儿来见我?你……你……真是一个不知廉耻蛇蝎心肠的贱东西!”
“春明,你……你……不能冤枉我……”
花枝冷不防被他打了一记耳光,一时心中又急又怕,只说了这一句话,她的眼泪已扑簌簌地滚下来。春明还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冤枉你?我……你……自己看,你自己看。”
“这……这……是谁想了这些毒计来害我?……啊!天哪!我……怎么会做这些事情呢?春明,你是我亲爱的丈夫!我……的性情我的人格,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花枝被他弄得七荤八素,遂拾起信纸来看,虽然有几个字不大认识,但大部分的意思,她也看得懂,一时也觉得这封信写得太下作了,无怪春明要气得这个样子。因为下面没有具名,连花枝自己也有点莫名其妙,所以一面急急地猜测,一面又流了眼泪向春明解释。春明冷笑了一声,他把手在桌子上猛力一挥,那些茶杯茶壶烟缸落在地上砰砰地打碎了一地,恨恨地说道:
“哼!谁写信给你?你自己死人肚子里明白,倒还来问我吗?我是个穷鬼,你吃不了这个苦,现在别的话也不用多说,只怨我自己瞎了眼,才会把一个无知无识的贱女子当作知音看待。我问你一句话,还是你让我,还是我让你?不过你有好的地方去享福了,当然不会再要来住这里破旧的房屋了,那么请你把你的东西都整理好了,给我马上就走!我不要再见你这个下贱的女子!你快快地整理吧!我在一个时辰以后回来,你若再不滚的话,那可不要怪我无情的手段来对付你了。”
“春明,春明,你……叫我走到什么地方去?你……你终要调查调查清楚再来赶走我呀!”
花枝见春明怒气冲冲地说完了这几句话,身子便向外面疯狂似的奔出去,这就急得伸手把春明拉住了,带哭带泣地说。春明回身不问三七二十一地把她狠命推倒在地上,还要向外就奔,但花枝在地上爬着抢上去,又拉住春明的裤脚管,苦苦哀求道:
“春明,你……你……能不能给我说几句话?你……叫我到什么地方去呀?”
“什么?你……难道一定要等我死了才肯走吗?那么你就譬如我已经死了。花枝,我也求求你,求你给我一点面子,我还年轻,我还想在社会上做一个人,我不能有你这么一个不贞节的女子来污辱我清白的一生!花枝,你给我走吧!”
春明恨恨地把她一脚踢开,他这回真的向外直奔了。花枝是直扑倒在地上,她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哭了一回,方才慢慢地爬起身子,心中又暗暗细想:我受了多少委屈,去搭救春明的病体,现在他听信了这一封无头的信,就忍心把我难堪到这样地步,那叫我做人还有什么滋味呢?虽然这封信给无论哪一个男子见了都要生气,但终要仔细想想自己的妻子会不会做这一种事情呢?一时觉得无法可以使春明信任自己,那我是只有一死来表我的清白了。想到了死,她真的会起了厌世之念,这就走到梳妆台旁边,在抽屉内取出一把剪刀,正预备自杀的时候,忽然见阿姨匆匆地走进来,花枝连忙放下剪刀,回身转来,只听阿姨叫道:
“妹妹,啊!你……你怎么在哭泣呀?难道和周先生吵了嘴吗?”
“阿姨,这是你害我的了。”
花枝说了这一句话,她倒在床上忍不住又哭泣起来。阿姨故作不知道的神气,啊呀了一声,走到床边,把她扶起身子来,低低地问道:
“妹妹,你……这是什么话?我什么事情害了你呀?”
“你叫我加入了这个社,因此遇到了苏思浩这个坏种,他……百般地引诱我,甚至那夜强奸我,幸而被我脱逃了,现在他又想出毒计来害我,虽然我没有肯定这封信是谁写的,但我知道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来离间我们夫妻之情呢?不过我家的地址,他是不知道的,那除非是只有阿姨告诉他的了。”
花枝一面流泪,一面向她十二分怨恨地告诉,在她这些话中至少也有点埋怨阿姨的意思。阿姨啊了一声,连喊冤枉,说道:
“妹妹,你怎么怪到我的头上来了?我和姓苏的也不是亲戚,我怎么会把你的地址去告诉他呢?况且你现在到底是为了怎么一回事?我也莫名其妙呢。”
“你也认识字的,你把这一封信去瞧瞧,假使你是我的丈夫,你心中会不会生气呢?”
花枝把这封信交给阿姨,叹了一口气说。阿姨看了一遍,还假痴假呆地问道:
“那么你也不能瞎冤枉人呀!因为这信后没有具着姓名,到底是谁写的,我想你自己心里终有点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和人家发生过这么一回事呢?”
“阿姨,你又说混账话了,我怎么会和人家做这种不清白的事?老实地说,我做了这几天来的向导女,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糟蹋过。现在我丈夫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他要我跟了写信的人一同走,他不许我再在这屋子里住下去,我……没有办法使他可以相信我是一个清白的女子,我……我是只好一死了之。阿姨,我写不来许多向他解释的话,所以我在临死之前,向你托付,请你可怜我的遭遇,给我代为向春明解释一番吧!我就是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你的了。”
花枝一面说,一面眼泪已像断线珍珠一般地直滚落下来。阿姨一本正经的样子,表示十二分的同情,低低地劝慰她说道:
“妹妹,你不要说这种呆话了,好好儿为什么要寻死呀?一个人生病死那是没有办法,寻死两字到底太犯不着了,所以我劝你千万不要有这一种想头。我说周先生也无非是一时的气愤,他慢慢地当然会想明白过来的。妹妹,你此刻还是到我家里去游玩一会儿,等回头我陪着你过来,倘然周先生再要对你发脾气,我也会给你向他劝解的。”
“阿姨,我那真是感激你了。”
一个人想寻死当然也只有一时之间的念头,在过去了这个念头之后,无论谁都不希望没奈何就这样死了,何况花枝完全是蒙了一种冤枉,所以经过阿姨这一阵子劝解,她也慢慢地把自杀的勇气消失了,终于身不由主地跟了阿姨,走到她的家里去了。阿姨家里有一桌子人在叉麻将,阿姨拉她坐在旁边观看消闷。但花枝如何有心思看人家打牌?所以坐在床边呆呆地出神。就在这时候,忽然见一个身穿西服的少年走进来,阿姨一见,便含笑相迎,叫着道:
“苏先生,你什么风儿吹来的?真难得过来,快请坐!”
“阿姨,我顺便走过这里来拜望拜望你,谁知你家里有了这许多客人。咦!花枝也在这里吗?”
原来这个男子就是苏思浩,他一眼瞥见了花枝,便故意装作出乎意外的神气,向她这么地问。花枝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觉得天下的事情决没有这样凑巧的,在她一见到了思浩之后,心中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做好了圈套,来硬硬地拆散我们夫妻的团圆,可以叫我投入他的怀抱里去。但他这种狡计是没有用的,我绝不会上他的当,他既然用这种毒辣的手段来陷害我,我岂肯饶放过他?花枝在这样一想之下,小姑娘的心也不免狠了起来,遂娇媚地白了他一眼,却是嫣然地笑起来。思浩被她一笑,觉得事情有了成功的希望,便挨近了身子,低低地说道:
“花枝,我们到外面去坐一会儿好吗?这里人太挤了,空气不大好,叫人有点头脑子涨。”
“好的,我们到外面去走走,我正要跟你说话。”
花枝因为已经打定了主意,所以便很快地站起身子来,向他点了点头回答。于是两人悄悄地溜出了阿姨的家,阿姨也故意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随他们出外面去。这里思浩和花枝坐了一辆三轮车,先到一家咖啡馆吃咖啡,思浩低低问道:
“你不是有话对我说吗?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哦!我问你,你可有写信给过我吗?”
“不,你家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我打哪儿来写信给你呢?”
花枝听他一本正经地向自己否认,一时暗想,难道果然不是他,另有其人吗?我想除了他之外,再没有什么人来和我作对了。于是眸珠一转,便又问道:
“那么你今天做什么来的?”
“今天我是无意之中来的,不料你也在阿姨家里,这真是一件凑巧的事情。”
“你也不用赖了,其实阿姨都已告诉了我,这封信是你写的,你和阿姨做好了圈套,因为你心中太爱我的缘故,对不对?”
花枝噘了噘小嘴儿,向他低低地说,脸上而且还含了微微的一笑,显然是并无一点怨恨的样子。思浩一听阿姨都已告诉了她,一时倒反而中了她的计,遂笑了一笑,诚恳地说道:
“既然你也明白是我爱你一番痴心的缘故,那么请你原谅我这样做了。”
“不过你不该用这一种手段,因为我丈夫现在把我赶出了,那你不是害了我吗?”
“真的吗?那是再好没有了,因为他赶出了你,你可以跟我去组织新家庭呀!花枝,你放心,只要你肯嫁给我,我给你顶一幢小洋房,买一套红木家具,而且,而且还给你买一粒挺大的钻戒,不知你心里喜欢吗?”
“你待我这样好,我当然十分喜欢,不过你家中本来有妻子的,难道叫我做小老婆去吗?”
“不,不,我当然可以和家中妻子去离婚的,只要你肯答应我来爱你。”
“也好,承蒙你爱到我这个样子,我就决定给你做妻子了。”
“花枝,我太感激你了,那么今天晚上我们住到大华旅馆去好不好?”
“反正我的身子终是你的了,就称了你的心吧!”
“哦!我的好宝贝、好心肝,我真是太爱你了,就是我为你死了,我也甘心情愿的了。”
思浩喜极欲狂,猛可握住了花枝的手,十二分兴奋地说。花枝含了无限痛愤的心,但表面上还逗了他一瞥羞人答答的娇笑。
这天晚上,天空中乌云密布,忽然落起大雨来了。春明这时坐在窗口的旁边,听了窗外的暴风狂雨,俄而如万马奔腾,俄而如千军冲锋,黄豆般大的雨点,滴滴答答打在玻璃窗片上,这好比是落在他心坎上一般的痛苦。他的眼眶子里贮满了泪水,他心中是懊悔了,他觉得自己是太鲁莽了,可怜花枝在这暴风雨的黑夜里,她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好呢?他想到这里,在眼前忽然见到花枝披头散发地在马路上奔,她浑身都淋湿了,像落汤鸡般地在马路上徘徊。春明有点神经失常地站起身子,伸张了两手扑上去,口中还叫道:
“花枝!花枝!我……错怪了你,你……为我已经受了许多的苦楚,不管你是否清白,但你在我这一月半日子的病中,你待我到底是太好了。”
春明话还没有说完,他身子扑了一个空,这就伏在桌子上忍不住大哭起来了。
雨还是像倒一般倾泻下来,而且在几次闪电之中而响了一个震天价的霹雳。
一夜暴雨,第二天早晨,枝头上的花朵已凋零了。
春明是一夜没有好好地睡,一清早就到弄堂口去走。在走到弄堂口的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出来。正在四顾茫茫,不知哪里有知音?忽听一阵卖报孩子的叫声,触入了耳鼓,使他知觉忽然会感到清醒过来。
“老《申报》要哦老《申报》?今朝新闻实在多,市政府出毛病,大华饭店惨杀案,南京路又出花样经,快点来买呀,快点来买呀!”
这一阵子喊叫,把春明也喊得心动起来,遂连忙买了一张,翻开来看,只见封面一个标题是“市府要人钱斌忠周兆光昨被暗杀”等字样。一时心中别别乱跳,遂细细详看内容登载着道:
昨日午后三时,市政府开机密会议,到会者有钱斌忠、周兆光、施乃千、路西平及日本乌吉太郎等多人。至四时三刻,大会结束,均纷纷离开会场,预备登车之际,不料突有身衣蓝衫之青年两名,持枪向钱氏、周氏射击,当时猝不及防,不幸中弹倒地,周兆光当场毙命,钱斌忠车送医院,因流血过多,延至午夜十二时亦伤重而逝。闻此次暗杀,乃系三青团所干,市府已特派侦缉队,将严密消灭该叛徒之暴行云。
春明看了这则新闻,他并没有表示什么痛惜,因为认贼作父,卖国求荣,今日之结果,当然是罪有应得,幸而我已脱离家庭,否则,我还得给一班社会人士更要唾骂无容身之地矣!一面想着,一面又翻了一张,忽见第二版记载新闻,标题是:
大华饭店惨杀案 !
玩弄女性 ! 浪子下场 !
本市南京路大华饭店,昨日下午四时五十分,有青年男女二人前来投宿,当开三楼四十五号房间,旅客单上填写为苏思浩、赵花枝。当即付了房金,二人又匆匆出外,至晚上九时许方携手而归,两人均有酒容,意殊兴奋,即闭门而寝。至十二时许,忽闻呼救之声,随即杳无声息,茶役阿根颇为惊疑,遂注意各房间之行动,时四十五号房门开处,有一少女形色慌张而出,拼命而奔。阿根追至大门,时暴雨倾盆,少女不顾左右,窜奔马路,竟被汽车所撞,当即车送仁民医院。据云被人玩弄,故愤而杀之,因该少女伤势颇重,入院后即昏迷不省人事,又闻苏思浩者,乃钱斌忠之女婿,故钱小姐既闻父亲被害,又悉夫君惨死,不禁为之昏厥云。
春明瞧完这则新闻,他也不知道是痛是恨,立刻坐了车子,急急赶往仁民医院,问明了房间,就奔了进去,只见花枝头上扎了纱布,奄奄一息地睡在病榻之上。春明悲从中来,遂抱住了花枝,放声大哭。花枝抬头一见春明,她淡白的脸上展现了一丝苦笑,低低地说道:
“春明,我想不到今天还能够见到你一面。”
“花枝,我害了你,我太不应该了,叫我怎么能够对得住你?”
“不,害我的不是你,是这黑暗的社会、险恶的环境。春明,我……没有忘掉廉耻两个字,我的身体是清白的,他……要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所以才写了这一封信给我。春明,你上他的当了。”
“我知道,但是你们怎么认识的呢?”
“春明,这事说来话太长了,恐怕我已说不完这许多话了吧!但是我在没有断了这口气之前,我有多少时间可以告诉你,我总要对你说一个明白。书局的经理太不近人情,他不肯给我暂支你的薪水,还把我骂了出来,我没有办法,在弄堂口遇见阿姨,阿姨肯借钱给我,而且还介绍我到工厂里去做工。啊!天哪!我信以为真,谁知这不是什么工厂,却是所谓出卖身体的向导社呀!”
“花枝,我知道了,你为了要医我的病,你没有办法,你只好忍辱地委屈了,是不是?”
“是的,我含了一眶子痛苦的泪,我终于瞒着你去做这些下贱的工作了。但是,不,我并不下贱,我没有出卖我的身体,为了这样,他和我结了怨仇,所以……所以他便想出毒计来害我了。我心中是万分地痛恨,我要给一班被玩弄女性报仇,现在终于给我达到了愿望,可是我……春明,你明白了吗?我们就这么地分手了……”
花枝说到这里,她好像已完了一切重大的责任,很安静地闭下眼睛来,悄悄地长眠了。春明完全知道了其中的一切,他痛悔,他心碎,他愤恨,他大叫了一声:“花枝,我害了你!”终于昏厥在花枝的尸首旁边了。
这是一个天气清朗的早晨,春明在花枝墓地上去吊祭一回,作最后的留恋。他将离开这万恶的上海,他要去自由的地区,找寻他前途的光明。最后他低低地说:
“花枝,我希望这次走了,不再回上海来,我们就在另一个世界上再相亲相爱地度过光阴吧!”
花枝睡在黄土垄中,当然是不会回答他,只有几阵早晨的风儿,吹着树叶儿呜咽的声音,好像说道:
“春明,希望你为国效劳!踏上成功的大道!”
春明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踏着沉重的步子,在朝阳初升的光线中消失了他瘦长的影子。花朵儿凋谢了,春天是已经归去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