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南京城外十余里的一个小小的乡村,那边有幽美的风景。春天的季节,桃红柳绿,草长莺飞,景色固然是十分的引人,就是在秋天的时候,田野中长着金黄色的大麦,并杂了那些红红绿绿的野花,还有河面上散布着嫩绿色的浮萍,偶然游着几只红头白羽毛的大鹅。这种天然美而毫无人工装饰的山村风景,也足以使一班骚人墨客所留恋的了。
住在山村里面的人们,终比住在城市里的人们朴实些,所以这里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也都是很俭朴而具有天然的优美。这是一个云淡风轻秋天的下午,四周万物都是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动着树叶儿,奏着窸窸窣窣的音调。那边是一条铺着砂泥的公路,公路两旁植着一株一株的大树,树叶儿像伞形似的盖成了浓浓的绿荫,远远望去,好像是放着一条绿叶做成的屏风。在公路西首有着一条小小的河流,这时在河埠头的石阶级上,蹲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使劲地在敲地上堆着的那几件衣服,显然她是很辛苦地在干那洗衣服的工作。
这时远远地驶来两辆自由车,车上坐着一男一女,年纪都在二十岁左右光景。他们一面向前疾驶而行,一面还嘻嘻哈哈地谈笑着,神情显然是十分的欢喜。但天下的事情,总是常常出人意料,那男子也许是太大意了的缘故,一个不小心,那身子就向地上跌了下来,同时那一辆自由车也向那男子压倒下去。旁边那个女子,见出了乱子,一面急急下车,一面便竭声地叫喊起来。在荒野的山村里,空气本来是十分的寂静,被她这一声尖锐的竭叫,当然把那个蹲在河埠头正洗着衣服的姑娘警觉过来。
那姑娘见自由车翻倒了,而旁边那个少女又好像急得没有了主意的样子,也是她素来热心的缘故,所以放下手中那根木棍子,三脚两步地奔了过去,问道:“啊呀,怎么啦?你们跌痛了哪里没有?”
那少女也不及回答,一面把自由车扶过一旁,一面俯身去看跌在地上的男子,只见他脚踝上都是鲜血,心中一急,便连喊着:“血,血!”那男子似乎跌痛得昏了知觉,蹙了眉毛,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姑娘忙着把自己腰间围着的一方白布拿下来,交给那少女,一面说道:“小姐,你看他血流得这样多,快把布先给他包扎起来吧!”
“还好,多谢这一位姑娘。妹妹,你也向人家请教请教贵姓大名。”那男子虽然痛得有点发昏,但他知觉上还很清楚,他知道这位姑娘是很热心地援助自己,所以他向那少女这样说。
那少女被她哥哥这样一说,方才理会过来,遂对她含笑问道:“这位小姐贵姓大名?我们心里很感激你。”
“敝姓李,名叫雪华。不要客气,你这位小姐贵姓?”那姑娘露着雪白的牙齿,微笑着回答,虽然是乡村里的姑娘,但态度却也相当的大方。
“哦!原来是李小姐。我叫文素琴,这是家兄文世雄。因为今天是星期日,学校里放假,我们踏自由车到城外来游玩,想不到竟会出了乱子。”这位文素琴一面弯着腰儿,一面给她介绍跌在地上的哥哥。世雄坐在地上,望着雪华的脸庞,好像他已忘记了痛苦,说道:“说也奇怪,并不是我夸口,踏自由车也不是第一次,今天却会摔了一跤,这真是意想不到。”
“我想这也许是偶然大意的缘故,所以无论一件什么事情,终不能够忽略,否则,极小的事情,也会容易出毛病。”雪华瞟了他一眼,微笑着回答。
“可不是?李小姐这话就对极了。”世雄点了点头,大有钦佩的神气。素琴见哥哥坐在地上,好像不预备再站起来的模样,遂扶他问道:“哥哥,你怎么啦?能站起来行走吗?”
“嗯!实在有点儿疼痛。”世雄弯弯腰,有点一拐一拐的样子。雪华见了说道:“我看文先生这一跤跌得不轻,再要骑自由车恐怕不方便。我家离此不远,两位若不见弃,不妨到我家里去坐一会儿。”
“承蒙小姐这样热心,那是再好也没有了。”世雄似乎感到意外的惊喜,脸上含了笑容,连声地回答。
“好,那么请两位等一等,我到河边去收拾了衣服,马上陪你们一同去。”雪华好像也很欢喜的神气,说完了这两句话,她已一跳一跳地奔到河边去了。等雪华从河边收拾衣服回来,他们兄妹两人已站在地上,扶了自由车等着她了。雪华道:“文先生扶了车子不吃力吗?”世雄道:“不,这样我倒可以靠着一点儿力。”一面说一面把手摆了摆。雪华懂得他的意思,遂含笑一点头,向前带路走了。
拐了几个弯子,前面有一丛竹林,在竹林中间显现着茅屋的一角,远远望去,其景甚为清雅脱俗。世雄暗想:我在南京居住了好多年,这个地方倒还没有到过。正在暗想,雪华说道:“前面那几间茅屋就是我的家了。”
“真是一个清静的好地方。”世雄口里这么回答,两眼却呆呆地望到她的身上去,心中不由得又暗暗想道,这就难怪了,一块清静幽美的境地,当然是有这一个温文而秀丽的女孩子在里面了。这时村前有几头高大的猎犬奔了过来,好像是侦查来人是谁的样子,雪华老远地向它们叫了一声乔利,那几头猎犬便摇头摆尾地回到院子门口去了。三人到了院门口,见门口四周的景色更觉幽美,虽然是初秋的季节,但那几株柳树,还随风飞舞。雪华停住了步,望了两人微微一点头。世雄兄妹不好意思冒昧地先进内,所以说了一声“李小姐先请”,雪华这才不再客气地先向院子里走。里面植了许多菊花,因为天气尚暖,所以花蕾还未盛放。雪华在走进院子之后,好像有些迫不及待的样子,先嚷着道:“爸爸,爸爸,有客来啦!”
凭了她这两声叫喊,就可以知道她是没有母亲,也许是只有一个父亲的。那时屋子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年人来,短袄子蓝布衫,服饰甚为俭朴,不过精神却相当的饱满。他一面咳嗽了一声,一面问道:“雪华,是谁来了?是谁来了?”
“爸爸,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文先生,这位是文先生的妹妹文小姐,他们是从城里来游玩的,因为骑自由车跌了一跤,所以我请他们到家里来坐一会儿。”雪华笑盈盈地介绍。世雄兄妹把自由车放过一旁,很有礼貌地向他鞠了一躬,说道:“我们来得很孟浪,还请老伯勿责是幸。”
这位李老先生很欢喜地笑道:“不要客气,不要客气,山村荒僻之地,难得贵客下降,正是蓬荜生辉,快请里面坐,快请里面坐。”世雄觉得这位老先生倒也不像是普通的乡下老头可比,因此也甚为谦虚地一面客气,一面跟着入内。只见里面倒也收拾得窗明几净,正中有横匾一方,上书“积善草堂”,两旁还有山水字画,可见也是书香门第,说不定倒是一个隐士。这位老先生一面让座,一面敬茶。世雄兄妹虽然是城里到来,举止本来是很大方的,现在到了一个乡村人家,因为这位老先生的与众不同,所以倒又反而受起拘束来了。四面望了望对联上的题款,是“相云夫子大人雅属”等字样,从可知这位老先生不是一个平常之辈了。
从题款上的字着想,就可知道他的名字叫相云。世雄这就忍不住问道:“老伯的大名敢是相云了?我想你们大概不是本地人,一定是从远方移居来此的?”
“不错,我们原籍湖北,因为家乡遭了兵灾,所以搬居到这里的。”李相云觉得世雄倒是一个聪敏的人,遂点了点头,微笑着回答。经过了几句闲谈之后,大家都又静默了,相云因为不见女儿跟进来,这就叫道:“雪华,你这小姑娘怎么一点儿也不懂?你自己躲在外面干吗?怎么不进来招待招待客人?”
随着他这两句话,雪华从外面跳进来,笑道:“爸爸,我在晒衣服啊,你给我招待招待客人不是一样吗?”
“我老了,说不来什么话,你们年轻的招待客人,终比较好一点。”相云微笑着说。世雄暗想雪华这位姑娘真会做事,只可惜是长在乡村里,要不然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好人才;但转念一想自己的猜测恐怕不对,既然他们是湖北避乱到此,那么这位雪华姑娘在过去说不定也是一个学校中人呢。果然雪华在素琴的旁边坐下了,她先含笑问道:“文小姐在什么学校里念书?”
“我在城里金陵中学读书,李小姐从前在哪里念过书的?”素琴向她低低地说。
“我还是在汉口民光女中读了书,自从居住到此,却辍学了一年多了。说来很惭愧,现在蛰居乡村,学陋寡闻,还请文小姐多多指教才好。”雪华倒是一个口齿伶俐的姑娘,而且谈吐也是相当文雅。素琴忙笑道:“哪里哪里,你这样客气,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了。我觉得李小姐很热心仗义,所以我们很希望和您交一个朋友,不知道你以为我们太高攀了吗?”
“啊哈!这话是打从哪里说起?文小姐若不见弃,我真是荣幸之至,只怕我乡村庸俗之女,不够资格跟你们交朋友吧!”雪华啊啊了一声,一撩眼皮,那种表情至少是包含了一种天真的可爱。
世雄在旁边插嘴笑道:“大家不必客气,我以为年轻人交朋友,应该以实心眼儿相待才好。”说到这里,回头又向相云问道,“老伯府上就只有两个人吗?”
相云正欲回答,忽听院子里有很粗重的声音嚷进来道:“妹妹,妹妹,快来看你哥哥的好本领,今天打死了一只狼。”
“我哥回来了。”雪华这么自语了一句,身子向院子外走,在屋门口就叫着道,“哥哥,你快进屋子里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个好朋友。”
“是谁?是谁?”随着这两声,外面走进一个雄伟的男子来。世雄兄妹连忙站起身子,雪华介绍道:“这位是文先生,这位是文小姐,这是家兄自强。”
自强听了,走上去和世雄握了一阵子手,回身要和素琴相握的时候,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却立刻又缩回了手,弯着腰儿叫了一声文小姐。世雄觉得自强虽然有点粗鲁,但从这一点来看,显然很有礼貌,倒也是一个爽快的青年。大家客气了几句,世雄不便多留,遂预备告别。雪华至少带有点关怀的口吻,问道:“文先生的伤处怎么样了?假使还有点疼痛的话,那就不妨再坐一会儿走。”
“不,已经好得多了。我倒忘记了,这一方布还是李小姐的,让我解下来还给你吧。”世雄被她一提,才想起了脚踝上这一方包扎的布。
雪华忙说道:“这一方布值得了什么,文先生也太客气了,再说你伤处好了,不是可以来归还的吗?”
世雄在回味这一句可以来归还的话,那显然是欢迎自己再来的意思,他心中是充满了甜蜜的暖意,也就不再客气,向相云鞠了一个躬,和妹妹扶了自由车,走出了院子的大门。雪华和哥哥送到门口,直待他们跨上了自由车驶行去了,才回身入内。
世雄兄妹一路回家,一路闲谈着李家的身世和境况,似乎李家很有点神秘的样子,素琴道:“我想他们从湖北迁居来此,也许并不是为了避兵灾之乱,照我的意思猜测,说不定还有其他的隐情。”
“这倒也说不定,或者为了和人家结了仇恨,或者为了……这也很难说,总而言之,他们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乡村人家。妹妹你说对不对?”世雄点了点头回答,他脑海里浮映着雪华那个讨人欢喜的脸蛋儿,觉得今天的艳遇,也许不是偶然的事情,他希望将来会演出一个粉红色的美丽的结晶来。
素琴回眸望了他一眼,她好像猜得到哥哥的心里,遂微笑着说道:“哥哥,我见那个李小姐对于你似乎不免有情,我想你的心中至少也有点儿同感吧!”
“偶然的相遇,那是极普通的事情,妹妹怎么就谈到这些上去,我认为这好像有点无聊。”世雄虽然觉得妹妹是很有点猜测的本领,不过他表面上还表示否认。
素琴笑了笑,遂也不再说话。
文公馆是在中山路的右首,气象是相当的巍峨,大门口还站立了两个身挂盒子枪的卫兵。当世雄兄妹的自由车向里面驶进去的时候,那卫兵还向两人立正致敬,从这一点看,世雄的父亲当然是个现代的大人物了。他们把自由车停在大厅的旁边,匆匆地进内,穿过几重院落方才到了上房,只见母亲文太太和父亲在房中闲谈着。他父亲文邦杰是军机处处长,当下见了兄妹两人,便问道:“你们两人在什么地方?星期日连人影子也没有看见。”
世雄听父亲这种语气,显然有点责问的意思,于是很小心地答道:“我和妹妹在城外骑自由车游玩,父亲,你有什么事情吗?”
“就是外面去游玩,你也得带两个勤务兵去,要是出了什么乱子的话,叫我们在家里不是着急吗?”邦杰喷出口里吸进去的雪茄烟,他这两句话中当然还是为了爱护儿女的缘故。素琴笑道:“其实带了勤务兵,倒反而受人注目,容易闯祸;我们这样出去游玩,倒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文太太道:“你们这两个孩子总是这样的倔强,爹说的话,总是为你们好,可是你们总不爱接受。”
素琴道:“并不是我们不接受爹的话,因为在这一种环境之下,我们若再耀武扬威地带了勤务兵在街上乱闯,就是自己心里,也觉得有点儿惭愧。”
“胡说,你这是什么话?”邦杰被女儿这么一说,两颊好像感到燥热,这就瞪了眼睛,向她大喝起来。
“妹妹,你别站在这里发傻了,还是快回房去休息一会儿吧!”世雄很识时务地向素琴丢了一个颜色,叫她走开。文太太叹了一口气,说道:“一个女孩儿家懂得些什么?都是读书读坏了,快回房去吧!别在这里再给你爹怄气。”
素琴不说什么,转身便走到自己房中去了,倒在床上,却忍不住暗暗啜泣。丫头小红倒是呆住了,遂连忙去拧了一把毛巾,塞到素琴的手里,低低说道:“小姐,谁给你受了委屈,好好儿哭起来做什么?快擦一把手巾,伤了自己的身体,这又何苦来呢?”
“你别管我,让我哭一会儿也好,你出去吧。”素琴在哭泣声中,向她回答了这两句话。小红知道小姐的脾气,遂不敢去违拗,反而给她掩上了房门,悄悄地退到外面去了。
素琴哭了一会儿之后,慢慢地站起身子,坐到靠窗那张写字台旁去,在抽屉内取出一页照片来。这是一个很英杰的青年,他两眼炯炯地望着素琴,好像有无限愤怒的情绪,但又好像有无限缠绵之情的意态,这使素琴的脑海里又回溯起过去沉痛的一幕。
杨宗达是素琴从小的同学,他们可说是青梅竹马、总角之交,只是随着年龄增长,当然男女间是少不得会凝成了爱的作用,所以他们是非常的情投意合,都认为将来终可以结成圆满的眷属。不过宗达是一个有作为的青年,所以他当然有爱国的思想,有思想必定有行动,那么宗达行动,自然是积极的。在起初他还不觉得,后来他想到了素琴的环境,才感到他们两人之间是隔开了一条辽阔的鸿沟的。所以这天他约了素琴在一个茶室内谈话。
素琴见宗达今天的神色和往常有点不同,好像是罩上了一层浓厚的愁云。这就含了妩媚的笑容,低低地说道:“宗达,你约我到这里来,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吗?我想从前我们见面的时候,总是又说又笑,为什么今天你要显出这样不快乐的样子呢?”
“事情是有一点的,不过说出来也许使我们大家心里会感到痛苦,因为我们也许是要分手了。”宗达微蹙了眉毛说,但他又很坚决地补充一句说道,“不,我们是已经成功分手的局面了。”
“宗达,你怎么说出这一种话来?我真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预备离开南京吗?”素琴急得粉脸儿涨得红红的,两眼望着他脸孔呆呆地出神。
宗达见她那样难过的神气,自己心里会感到无限的痛苦,遂沉吟了一会儿,方低低地说道:“是的,我也许要离开南京。”
“那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呢?”素琴继续追问,在她眼眶子里已贮满了晶莹莹的泪水了。
“素琴,事到今日,我觉得还是爽爽快快和你说一说比较明白一点。”宗达竭力压制情感的发展,他镇静了态度,说道,“自从‘七七卢沟桥事变’以来,接着在淞沪就发生了‘八一三’的战争,日本要征服我们中国,他们曾经发表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占领上海,结果,在我们八十八师两军抗战之下,竟坚持了三个月之久。为了整个战争的计划着想,国军才忍痛西撤,然而还有八百孤军,愿与上海共存共亡。这样英勇抗战,真所谓予以侵略者以打击,使我们全国同胞,无不为之奋起自强,来保卫祖国。现在抗战数年,国军虽然节节退守,但尚有整个计划,以达最后胜利。所恨沦陷国土竟达九省之多,我们在沦陷区内的同胞,不能跟随国军迁移,致成为俎上之肉者,任剐任割不知万千。可怜我们在铁蹄下受尽蹂躏倒也不要说起了,但是还有一帮为虎作伥不知廉耻的人们,帮着敌人,来残害自己的同胞,满足自己的私欲。言念及此,令人心痛。素琴,我是中国的国民,我不能在敌伪组织下苟活下去,所以我不能不奋发起来干一点对得住自己良心的工作。然而以你的环境来说,我们恐怕是没有结合的希望,为了避免彼此痛苦起见,所以我们还是早点分手比较痛快。本来我也不预备和你来解释了,但是怕你误会我另爱别人的缘故,所以我不得不约你来此说一个明白。素琴,我想你也是一个有知识的姑娘,你当然能谅解我的苦衷。虽然我们这十年来的友谊是不该有今天这么决绝的日子,但为了我们祖国的存亡,为了我们民族的解放,我只好抛却了一己之私爱,去干我们青年应干的事业。”
素琴听了他这长长一大篇的话,她一颗芳心好像有千万枚的钢针在刺戳一般疼痛。不但她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就是她额角上的汗点也像雨点一般地滚落下来。宗达见她这样满面羞惭的神情,自然也明白她内心的痛苦,意欲安慰她几句,可是却再也说不上来。素琴流了一会儿泪,方才低低地说道:“宗达,你说的话固然是很不错,不过你也不能怪到我一个女孩儿家的身上来。比方这么说一句,假使你父亲坐到了这个地位,你预备怎么办呢?”
素琴这一句话倒是把宗达问住了,怔怔地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虽然他要说出忠孝不能两全的一句话,但他到底在喉咙口里又忍熬住了,他伸手摸出一方手帕来,交到素琴的手里。素琴对于他这一个举动,芳心里似乎还感到了一点儿安慰,不过因了宗达的默不作答,遂又继续说道:“宗达,你难道还不明白我是怎样一个女子吗?为了父亲做的行为,我和哥哥两人也不知反对多少次了,但是又有什么功效呢?虽然我们有脱离家庭的意思,不过我们纵然离开了家庭,像我们这样才疏学浅并无一技之能的女孩儿,叫我到哪里去安身?虽有爱国之心,恐怕也不能得到国家的录用吧!”
宗达听了,说道:“我并没有怪你,我只怪你父亲的可恶。但是你应该知道你父亲是敌人的帮凶,换句话说,他是中国的害虫,更是我们民族的公敌。一个有血有肉的青年,试问你是否肯和一个汉奸的女儿去结合?对不起,素琴!我是不顾一切地说了,为了国家,为了我前途,我们不得不在这里告一段落。虽然我原谅你的苦心,但我不能为儿女之私,而侮辱了我堂堂七尺之躯。素琴,愿你洁身自爱,好自为之。再见。”宗达说到这里,他硬了心肠,站起身子,便匆匆地走了。
素琴想要拉住他,可是却来不及,因此望着他去远了的后影,那眼泪忍不住又滚滚地落了下来。
这是一年前的事了,素琴坐在写字台旁,望了那张相片,呆呆地回忆,她心中是滋长了悲酸的意味,她伏在玻璃台板上,两肩一耸一耸地又啜泣起来。
“妹妹,你怎么啦?不要发傻了,好好儿这又是为什么呢?”就在这个时候,世雄从房外匆匆地进来,他见素琴这样伤心的神气,遂拍了拍她的肩胛,低低地劝慰。
素琴一见哥哥进房,遂停止了哭泣,坐正了身子,拿了手帕揩眼泪。世雄这就见台板上放着一页照片,遂伸手拿来细看,对于妹妹这一件决裂的事,他也略有明白,一时才知道妹妹又为了宗达而伤心了,遂又叹了一口气道:“妹妹,你也不要太儿女情长了,要知道爱情这件事情,本来是不能勉强的,他既然和你决绝,那么他当然另有爱人了。你若常常为他流泪,那不是成个大傻瓜了吗?”
“哼!假使他是为了另有爱人而和我决绝的话,我倒也用不着伤心了。我也明白他和我分手,在他的内心也未始不感到痛苦。唉!我为什么要生长在这样一个家庭之中,而受到一班人的唾骂和轻视呢?”素琴的神情由愤激而转变为悲哀,她怨恨自己的命运,忍不住眼泪又滚落了两颊。
世雄心中有一种铅质般的东西镇压着似的透不过气,他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似乎十分惭愧,虽然他是一个处长的公子,属下的士兵见了他,都要立正敬礼,不过他每天在大街上行走的时候,假使那些老百姓有人注视他的时候,他好像是做了一件什么大恶事般的不安,一颗心会扑通扑通地乱撞起来。此刻听了妹妹的话,他当然同样感到局促,但是在这一种环境下不随俗浮沉,又有什么办法呢?遂低低地说道:“妹妹,你不要说这些话了,我们没有能力跳出这个黑暗的家,我们只好静静地忍耐着。只要我们不干那些丧失天良的事情,外界当然也会原宥我们的。”
“可是谁会不骂我们是汉奸的儿女呢?”素琴泪眼盈盈地望了世雄一眼,她的语气是这么的颓唐,世雄还能说什么好呢?他抑郁地忍不住又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个人本身是做强盗的,他的儿女未必一定也是做强盗的。这和一个做汉奸的父亲一样,他的儿女当然也不是个个心愿做汉奸的。不过这里又分别得是上中下三等人,上智者,他们一定脱离家庭,情愿流浪他乡,去埋头苦干他奋斗的生活。中智者,他们明知做汉奸是祖国的叛逆,是万人唾骂的公敌,但是他们一半已被物质享受的生活所吸引了,他们有思想而没有勇气,敢怒而不敢言,明知其故而不敢实行。这种人就是世雄兄妹的写照,其实在生活上却是最感痛苦的。至于下愚者,他们是绝对不会想到什么祖国、什么廉耻等问题的,他们只知道父亲做了处长,自己就是大人物的公子,应该狐假虎威地作威作福,来凌辱一班水深火热中的老百姓。这三种人当然是下愚者最多,中智者次之,而上智者最少,简直可说是不可得。那么像书中的世雄和素琴,当然还不失为坏人当中的好人了。
世雄兄妹两人因为是抱了中庸之道的宗旨,那么事实上是绝不会有个结论的。就在这时候,小红拿了一个请客帖子,匆匆地走进来,说道:“这是警备司令沈伯涛送来的请客帖,老爷说少爷、小姐也应该到外面去见识见识,所以明天叫你们一同去。”
“沈司令请客?他为什么要请客呢?”世雄接过了帖子,很奇怪地问。小红道:“听说他的第七个姨太太小生日,所以要开一个庆祝大会。”
“哼!又是为了这一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忙碌着,我可不高兴去。”世雄听了小红的话后,他索性连帖子也不要看了,随手把帖子抛到桌子上去。
“少爷,你怎么这样说?老爷还连夜派人到银楼店里去定制贺礼呢!老爷说沈司令最宠爱这位姨太太,叫什么陆露茜的,所以为了联络彼此感情起见,大家是应该去热闹热闹的。”小红听少爷这样说,似乎感到意外地回答着。
晚上,世雄卧在床里,感到脚踝上似乎有点隐隐作痛,因此他又想起李雪华这个姑娘来了。娇小的身材、秀丽的面庞,没有一处不是令人感到可爱的,她对我那种脉脉含情的意态,我想她至少也有一点爱我的成分吧?这样想着,心里像涂上了一层糖衣似的甜蜜,他拥抱着被儿才呼呼地入梦乡去。
第二天起来,按世雄的意思,就要预备找雪华去。一面去还她这一方围布,一面借此可以和她见面。当然多见一次面,自然可以多增加一点感情。不过下午却偏偏落起雨来了,落了雨踏自由车很不方便,况且自己膝上还有点伤痛,这是更不方便的事情,因此世雄也只好怨恨老天太不作美了。
黄昏的时候,上房里差小红来找世雄和素琴,他们不知何事,到了上房里,只见父亲和母亲已穿戴齐了衣服,问两人可曾预备好了。世雄还有点莫名其妙,倒是素琴想到了,说道:“是不是去参加沈司令的宴会?但我有些头疼,不想去了。”世雄一听,遂也说道:“我也不想去了,因为我学校里还有许多功课要做。”
邦杰听了很不高兴,把脸儿一沉,说道:“这种宴会是难得参加的,况且你们也是处长的公子、小姐,为什么这样小家子气?难道你们还怕见不了人不成?去,去,去,快去换了衣服一同去,你们若再不听从我的话,那不是明明地和我作对吗?”
文太太听了,也在一旁劝他们同去。世雄兄妹没有办法,也只好低了头,匆匆地回到自己房中换衣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