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司令的公馆当然比文处长的公馆还要巍峨和富丽,这是一座五楼五底的洋房,四面围了一个花园;花园里经过人工的点缀和装饰之后,有小桥,有茅亭,有树林,有花园,而且还有一弯流水,好像是个小小的村落,人入其中,曲径通幽,倒也别有洞天。今天沈公馆自然更加热闹,大门口自备汽车,来去不绝,文邦杰夫妇带了儿女,坐汽车直达大厅停下。早有卫队上前开了车门,很恭敬地侍候邦杰等跳下车来,接着沈司令的黄副官含笑迎了出来,向邦杰弯腰笑道:“文处长,您老人家也来了,快请里面坐。”
邦杰一面点头,一面答道:“老黄,你今天很辛苦了。”黄副官连说哪里哪里,一面引四人到了大厅。只见大厅上扎了五彩挂落地罩,当中大大一个霓虹灯的寿字,桌子是三张并起来,除了寿桃寿糕之外,还点了九对福烛。沈司令穿了蓝袍黑褂,站在旁边,是答谢来宾们道贺的意思,他见了邦杰,抱拳笑道:“老文,辛苦辛苦。”
邦杰向前鞠了躬,又命子女也行了礼,方才介绍道:“这是小犬世雄,这是小女素琴,你们快上前来见过沈伯伯。”
世雄、素琴听了,遂上前鞠了躬,口叫沈伯伯,伯涛笑道:“免礼免礼,老文的福气可比我好得多,公子和小姐都长得这么高大了。”
邦杰笑道:“寿太太在哪里?我们还得拜寿呢。”伯涛道:“我的爱卿她在里面招待女客。老文,你和夫人、小姐、公子大家请里面坐吧!”
邦杰连说好的好的,遂和夫人等到了内厅,早有相熟的二姨太和三姨太花枝招展地迎上来,一面让座,一面送烟。世雄见里面莺莺燕燕,粉白黛绿,有的说着昨夜叉的雀牌,一副清十三百搭自摸;有的谈着昨夜六国饭店打大小,竟开了二十记的连路。世雄认为这些高贵的女人,都是社会上的废物,只有花费,没有生产,所以他表示可憎,遂向邦杰说道:“爸爸,我到外面去了。”
“你性急做什么?还没有亲自向七姨太拜寿哩!”邦杰向他瞪了一眼,至少有点不喜悦的意思。世雄虽然觉得父亲的行为,未免有点卑鄙,但是却不敢违拗,低了头不作声。素琴似乎也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她不过十九岁小生日,又不是五六十岁大寿,何必要看得这样郑重其事的?拆穿了说,两年前也无非是个窑子里的妓女罢了。”邦杰听女儿这样说,这一急非同小可,喝了一声“胡说”,他想教训女儿,但是在这大庭广众之前又不可能,因此瞪着眼睛,表示非常愤怒的模样。文太太拉了拉女儿的衣袖,低低地说道:“好孩子,你已经到了这里,就给我少说几句废话吧。”
素琴笑了一笑,却并不作答,不多一会儿,只见三姨太拉了一个豆蔻女郎笑盈盈走过来,那女郎口齿伶俐地笑道:“文处长,真对不起,因为客人多,招呼了那里,就忘记了这里,要不是三小姐来叫我,我还不知道呢!快请坐,快请坐,这位想着就是尊夫人了。”这个女郎就是七姨太陆露茜了,她虽然是对邦杰说着话,可是她那双活活的秋波,却脉脉地飘到世雄的脸上去了。
邦杰见了七姨太,好像是见了皇后般的恭敬,一面向她拜寿,一面忙着向世雄说道:“这位就是司令太太陆女士,你们快快拜寿吧。”
世雄、素琴免不得向她鞠了一躬,含糊地叫了一声,露茜一面含笑还礼,一面问道:“文处长,这两位是……”邦杰听了,忙笑着说道:“我这人真糊涂极了,却忘记了介绍,这是我的小犬世雄和小女素琴。”
露茜哦了一声,说道:“原来还是文处长的少爷和令爱小姐,我们一向少走动,所以很生疏,文少爷,您抽烟吗?”露茜一面说,一面在桌子上烟盒子里取了一支烟卷,笑盈盈交到世雄的手里去。
一个司令太太对他有这一种举动,在常人的心里,该是多么受宠若惊,但世雄因为心里对她并没有什么好感的印象,所以他反而摇了摇头,淡淡地说道:“对不起,我不会抽烟。”
露茜已经把这一支烟递了过去,假使再要缩回来的话,当然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她的芳心里不免有点受窘,幸而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立刻把烟递到文太太的面前,笑道:“文太太您大概是吸的吧?”
文太太平日在家里不吸香烟,却爱吸水烟筒,不过为了情意难却,只好接过了烟卷,连声道谢。邦杰对于儿子明明知道他是吸烟的,可是在露茜的面前偏偏说不会吸,那不是抬举不起吗?因此他代露茜倒有点儿生气,不过这里是女宾席,自己已经拜过了寿,当然不好意思留恋在此,遂对世雄道:“我们到外面去坐吧。”世雄巴不得有这一句话,遂转身向外走去。可是却被邦杰喝了回来,说道:“你这孩子真是一点礼节都不懂,怎么在司令太太面前不回一声吗?”
被邦杰这样一说,世雄固然是十分的受窘,就是露茜的心中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不免微红了粉颊笑道:“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文处长,你也太客气了,晚上大概用中菜和西菜两种,西菜席设在小船厅里,那边还有一个舞池,你们假使有兴趣听音乐的话,可以到小船厅里吃西菜的。”
邦杰连说好的好的,他向露茜弯了弯腰,便和世雄一同向外面走了。这里文太太和素琴被露茜招待到众人前面去坐下谈天。邦杰在走到没有人的地方,这就沉着脸色,向世雄不免教训了一顿,说他没见过世面,枉为是个处长的少爷,像司令太太肯这样亲热的态度对待你,照理你应该向她奉承,这样对于你的前途多少总可以有点帮助。谁知你畏畏缩缩的一点儿应酬功夫都没有。他教训了一顿,表示十分生气。世雄口里不说话,心中倒是又好气又好笑,于是索性匆匆地走远了。邦杰没有办法,也只好到会客室里和同僚们谈天去。
世雄觉得大厅里太嘈杂,而且见了这班狐群狗党也有点惹气,所以悄悄地溜到花园里来散步。这时天已入暮,天空中五彩的云霞已变得紫暗色,但半片的天还是现着蔚蓝的颜色,而且还映现着一钩新月。世雄站在一条木桥的上面,望着下面弯弯的流水,流水里也反映着一钩月亮,微风吹来,水面起了波纹,这就好像倒翻了水银似的动荡不停。这时世雄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会想起李雪华这个姑娘来,她虽然没有像陆露茜那么的华丽浓艳,可是朴素的幽雅,好像是花中的水仙;清高的秀丽,又好像是霜中的菊花;至于清香的芬芳,犹若云里的丹桂……世雄这样的譬喻下去,他自己也笑了起来。觉得雪华确实是个完善的姑娘,自己既然和她认识了,终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要竭力地追求她。不过照她的态度看来,大概对我也有好感的表示,假使我们能够成功一对的话,这在新婚第一天的夜里,我是多么甜蜜呢?
“文少爷,你一个人在这里呆呆地想什么心事呀?”忽然在世雄的肩胛上有一只手搭了上来,同时在静寂的空气中流动了这一句话声。
世雄回头望去,原来是沈司令的心腹黄副官,黄副官生得獐头鼠目,平日为人阴险十分,而又善于奉承,他可说是个有名的坏蛋,所以有人给他取绰号叫作黄鼠狼,其实他的名字思堂,叫别了变成黄鼠狼。世雄当时微笑道:“我想什么心事?黄副官你不要开玩笑。因为这里的景致虽然是人工装饰的,不过却点缀得十分玲珑,我在这里欣赏着黄昏的美景,倒也颇觉耐人寻味的。”
“假使有个素心人儿陪伴在你的身边,那你或许会感到更甜蜜十分。文少爷,不知你也有心爱的人儿了吗?”思堂望着他脸上很神秘地问,嘴角旁挂了一丝笑意。
世雄到底还是一个很嫩面的青年,他听了思堂这样问,两颊也会浮现了一丝红晕,摇了摇头,笑道:“爱人?我们还在学校里读书,哪里就可以和人家谈情说爱了吗?没有,没有,一个也没有。”
“一个也没有?我可有些不相信,你们学校里读书的人,爱人最多,今天咖啡馆,明天跳舞场。其实现在学校里读书都是马马虎虎的,别的都可以随便,只有这一课日文倒是不得不用心研究研究。他妈的,我平常就是吃亏日本话不会讲,假使我懂得日本话,嘿嘿,我就真不愿在这里当苦差使了。”黄副官到底还不脱是个老粗的脾气,说到末了,他倒又发起牢骚来了。
世雄听他这样说,心里自然很不受用,遂用了鄙视的目光向他斜睨了一下,冷冷地笑道:“那么你还可以赶快去学习下,学会了日本话,真的在这个年头儿,升官发财终比较容易得多。”
思堂并没有听出世雄的话多少是包含了一点讥笑的成分,他还打了一个哈哈笑起来道:“文少爷,你真是在开我的玩笑了,常言道,六十岁学跌打,这……这……哪里还能够呢?”说到这里,在袋内摸出烟盒子来,揭开了盖儿,送到世雄面前说声抽烟。世雄点了点头,随手取了一支,衔在嘴里。思堂早已用打火机取了火给世雄燃着了,然后自己也吸了一口,一面喷去了烟一面接下去笑道:“文少爷,你真没有爱人的话,要不,我来给你介绍一个?”
“多谢了,可是我对谈情说爱不大研究,假使要找情人的话,我倒还要去学习学习,那么才配够资格呢!”世雄微笑着回答。
思堂对他这几句话,倒不免笑出声音来了。拍了拍他的肩胛,说道:“文少爷,你这几句话可太客气了,凭你这一副小白脸儿,还够不上谈情说爱的资格吗?只怕批起分数来至少是九十九分以上的了。假使我有您这么一张脸蛋儿,嘿嘿,恐怕一打以上的女人,早已跟着我同居过了。”
“这是你的本领,也许我是及不上你的。”世雄望着他淡淡地说,思堂连连回答了两声哪里哪里。不料就在这时,忽听一阵摇铃的声音,这是报告来宾们可以入席的意思。思堂道:“文少爷,我们还是一同到小船厅里去吃西菜好不好?那边比较幽静,而且也感兴趣一点。”世雄点头说好,两人便走到小船厅里去了。
小船厅里的布置完全和舞厅一样,正面也有一个音乐台,台下是一个舞池,四周都是一张一张的小方桌,旁边围着四把沙发椅。这时来宾们凑认识的都坐在一桌子上,大家谈谈笑笑,一面吃着酒菜,一面聆听着音乐。假使高兴的时候,还可以和认识的小姐太太们舞蹈一次,这种享受,真可以说是人间天堂的了。
思堂和世雄都坐在一张桌子上,两人面前倒了两杯香槟酒,大家的脸上都有些燥热的感觉。思堂笑道:“文少爷,这里坐着的太太小姐们你难道一个都不相识的吗?否则,你不是也可以到舞池里去欢舞一次吗?”
“不认识,真的一个也不相识,其实还是这样子看人家跳舞比较有兴趣一点。”世雄虽然事实上很感到单调,但口里还装作毫不介意地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见左边走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思堂一见,慌忙立起身子,向她叫一声太太。世雄见思堂这样恭敬的态度,遂不免也站起身来,望了她一眼,原来是七姨太太陆露茜。因为她的秋波水盈盈地瞟着自己,而且还甜甜地微笑,就也向她招呼了一声“司令太太”。露茜一面点头,一面对思堂说道:“黄副官,司令在大厅里叫你。”
“哦!文少爷,那么我少陪了。”思堂答应了一声,向世雄弯了弯腰,便匆匆地走了。这里就只剩露茜和世雄两个人,世雄因为她并不走开,大家若都这样子呆站着,这也不是一件事情,所以为了合乎人情的意思,不得不摆了摆手,说道:“司令太太,今天你辛苦了,要不要你在这里坐一会儿?”
露茜嫣然地一笑,她点了点头,便在世雄对面那把沙发椅子上坐了下来。在她刚坐下之后,就有一个丫头似的小姑娘,好像预先知道她要坐下似的,走了过来微笑道:“太太,你在这里吃吗?我给你把刀叉都换清洁了。”
露茜点了点头,向她说先拿一杯咖啡来喝。世雄对于她家里女仆训练得这样的精密仔细,心里不免感到有点儿奇怪,不禁回头向露茜望了一眼。露茜的秋波也正瞟着过来,四目在接了一个正着之后,露茜还向他甜蜜地一笑。世雄这就感到很不好意思,全身一阵子燥热,他的脸上感到热辣辣的局促不安起来。他此刻有些糊糊涂涂的,在他无非要表示自己并不局促的意思,所以他很自然地拿出烟盒子来,送到露茜面前,笑道:“司令太太,你吸烟。”
露茜接过了烟卷,点着了火,她在吸了一口烟卷之后,秋波横了他一眼,笑道:“文少爷,我真不懂你的意思,原来你身上自己也备着烟盒子,那么刚才我给你吸烟的时候,你为什么说不会抽烟?难道你嫌我家的烟卷牌子不好吗?”
露茜这几句话真的把世雄问住了,在他的意思是为了避免局促而才把烟卷拿出来敬客的。谁知道本来已经很局促不安,此刻这就更加的局促不安起来了。在他心中一急的时候,倒被他急出一个主意来了,遂连忙解释道:“不,司令太太,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其实我是有一个缘故的。”
“你有什么缘故?我倒要你说出来给我听听。”露茜乜斜了媚眼,瞅住了他娇声地问,在她这一种态度里至少是包含了一点诱惑的成分。
世雄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只好低低地说道:“司令太太,你不知道,因为我还是个学校里读书的人,父亲对于我吸烟,他是很不赞成的,所以我在父亲的面前,不得不装出不会吸烟的神气来,所以对于这一点,还得请你原谅才好。”
露茜对于他这两句谎话表示很相信,不过她抿嘴扑哧的一声笑出来,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那倒是真的怪不了你,不过你这样怕父亲,我认为你倒是一个很孝顺的儿子。”
“哪里哪里,不过一个年轻的人,吸烟本来不是一件正当的事。”世雄被她半认真半取笑地说得脸通红起来,只好竭力镇静了态度,低低地回答。
露茜道:“不过吸吸烟卷那也算不了一回事,只好不抽大烟也就罢了。文少爷,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已经二十岁了,可是马齿徒增,却一无技能,司令太太,我觉得十分惭愧。”世雄微笑着回答,他表示十分谦虚。
“那是你太客气了,唉!”露茜轻声地说了这一句,接着却叹了一口气。
“司令太太,你为什么叹气呀?”世雄心中有些奇怪地问。
就在这个时候,丫头碧桃把一杯咖啡送上来,还有一盘火腿鸡丝的吐司,露茜向她说道:“碧桃,你不用在这里侍候了。”碧桃应了一个是,便悄悄地退了下去。这时世雄忍不住又好奇地问道:“司令太太,今天该是你最快乐的日子,为什么你却好像有心事的神气?你看,这许多来宾为你而庆祝着,为你而狂欢着,这不是你的光荣吗?”
露茜摇了摇头,用了哀怨的目光,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道:“我以为这些外表形式上的欢乐,更加衬托我内心的郁闷和悲哀。唉!你们外界不明白的,如何能知道我心中的痛苦?”
世雄虽然知道她内心中苦闷的缘故,但他还装作不明白的样子,问道:“司令太太,像你这样高贵的地位,真不知有多少的人在羡慕你,谁知你心里也会有苦闷的事情,那叫我倒有点奇怪起来了。”
露茜听他这样问,她心中有点儿酸楚,几乎欲盈盈泪下的神气,说道:“文少爷,请你不要再拿司令太太这个名词来称呼我,因为我听了不但没有感到一点儿荣幸,而且还觉得无限的痛苦。唉!所谓司令太太,也不过是人家第七个姨太太罢了。”
世雄想不到她会说出这一句话来,因此望着她的粉脸儿倒不禁愕住了。暗想原来露茜并不满足她目前的生活,那么她倒也是一个别有怀抱的女性了,遂说道:“那么我该称呼你什么?还是叫你陆小姐吧。陆小姐,请你不要这样说,其实这些名义也无非是一个形式而已,在我的意思,那倒也不在乎。”
“我以为你这些安慰完全是空虚的,虽然说妻妾的名义,无非是一个形式而已,然而在我现实问题上又何尝没有分别呢?你想我是一个才十九岁的姑娘,他是一个已经五十朝外的老头子,试问你在这样年龄悬殊的情形之下,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说吗?”露茜却毫不顾忌地向他说出了这些话。
世雄听了,心里倒是突突地一跳。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今天是你欢喜的日子,我们不要再谈这些无聊的话吧!陆小姐,我们还是吃菜。”
露茜苦笑了一下,她在喝完这杯咖啡之后,忽然站起身子来,说道:“文少爷,你听这一曲音乐太令人兴奋了,我们去欢舞一次好吗?”
“陆小姐,我很冒昧地说一句话,会不会给旁人说闲话吗?”世雄见她向自己求舞,心中这就有点儿为难,假使不答应吧,也许叫人家心中生气;假使答应吧,被外人知道了,传到司令的耳里,不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他在这样委决不下之际,遂向她低低地问。
“跳舞本是宴会上一种交际,那有什么关系?你不要胆子太小了。”露茜却显出大方的样子,瞟了他一眼,毫不介意地回答。世雄心中暗想这话倒也不错,遂笑了一笑,和她一同到舞池里去了。
“文少爷,我想不到你的舞步竟这样的精熟,大概平日也很喜欢跳舞吧!”露茜偎在他的怀里,微仰着粉脸儿,含笑问。
“不,我平日也不常跳舞,除非开同学会的时候,几个同学偶然感到有兴趣的时候跳一回罢了。”世雄低低地否认,他感觉上似乎露茜对他很亲热,在亲热之中还有点爱的表示。照理,一个女子有这一种热爱表示,在无论哪一个男子的心中都是感到欣喜的,不过此刻世雄的心里却相反地感到不安,在不安之中还有点害怕,所以他的态度是保持着十二分的正经。
“照你这么说,你学校里的女同学一定也很不少。”露茜因了他的一本正经,似乎更感到他的可爱,忍不住有趣地问。
“我们一班里大概有十几个。”世雄依然很认真地回答。
“我想其中至少有一个是你心爱的情人。”露茜瞟了他一眼,她的意态是特别的妩媚。
“没有。这一句话,陆小姐,你开我的玩笑了。”世雄脸上有点儿发烧,显然他还有点儿难为情。
露茜噘了噘嘴,显然她是有点儿不相信。世雄觉得她不相信,自己也没有加以辩白的必要,所以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了。一曲音乐完毕,大家悄然归座,露茜望着世雄白净的脸庞儿,真是越看越爱,她很想把内心的热情毫不顾忌地爆发出来,但是在这大庭广众的环境之下,她又怕受人注目,所以她心生一计,忽然蹙了眉毛,哎哟了一声,把手儿去按住了额角。
“陆小姐,为什么?你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吗?”世雄不解其意地问。
“不知怎么的,我竟有点头晕,也许是里面空气太闷热的缘故,我想到花园里去透透空气。”露茜很娇媚地回答,这意态令人有点楚楚爱怜。
“也好,那么陆小姐你请便。”世雄点了点头说,可是露茜却并不站起来就走,她还坐在桌子边,微蹙了双蛾凝望着世雄,大有怨恨的样子。世雄还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乃至仔细一想,这才理会过来。他有点心跳,虽然他是抱定主意不愿陪她一同到花园里去,可是在她两道水波样眼睛凝射之下,他竟消失了反抗的勇气,到底不待她的开口,便低低地说道:“陆小姐,你先出去一会儿,我喝完了这杯酒就出来陪你。”
露茜这才嫣然一笑,站起身子来向外面移步走出去了。世雄等她走后,他一颗心更加忐忑地乱跳起来。心中暗想:看她那种举动恐怕就有爱上我的意思,但是她已经是沈司令第七个宠姬了,我怎么还能够去接受她的热爱呢?万一被这个老沈知道了,那我不是自取大祸吗?想到这里,他真不敢站起身子也走到花园里去。但是我不出去,叫她一个人在花园里等,她的心中一定是要生气的。世雄经过这一阵左右为难的考虑,已经费去了不少的时候,不过他自己是并不知觉,所以等他走出小船厅,露茜在外面已经是等得很不耐烦了。她匆匆又走进去要叫世雄,因此在走廊里就撞了一下,露茜见了世雄,又爱又恨还给他一个白眼,这白眼是有点娇媚的风采,生气地说道:“你喝这半杯酒的时候倒着实不少,叫我一个人等在外面不心焦吗?”
“对不起,因为我兴趣太好了,所以喝完了半杯,又来了一杯。”世雄向她弯了弯腰,很抱歉地回答。
露茜对于他这两句话,倒又抿嘴好笑起来,说道:“你为什么兴趣要这样好呢?”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因为庆祝你寿辰的缘故。”世雄猜摸到女子的心理,所以他是竭力地奉承。真的,这句话听到露茜的耳里,她心中不免荡漾了一下,笑了一笑,一面挽了他的手臂,向那边树丛里走,一面低低笑道:“其实我还只有十九岁的小生日,那是谈不到什么庆祝两个字的,倒是你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真的应该要热闹热闹的。”
世雄见她索性挽了自己的手而行,他一颗心固然是跳跃得厉害,就是他全身细胞也会感到极度紧张起来,颤声地说道:“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其实在这个年头……”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多少给她会有点儿刺激,于是停了一停,不再向下说了。
露茜倒并没注意他这几句话,她把手儿又去握住世雄的手,两人在一棵梧桐树下站住了,她微笑着道:“文少爷,你为什么说话有点儿发抖?难道你心里感到冷吗?”
“不,我并不是感到冷,我却感到有些怕……”世雄摇摇头回答。
“你怕什么?傻孩子,这虽然是一枝插在瓶内的桃花,但它不是玫瑰,你放心,她绝不会刺痛你的手。”露茜明白他这句怕的话,向她娇媚地回答。
“不过这枝桃花是已经有了她的主人,我若把她拿取了,当然她的主人会给我打击,所以我是绝不敢……”世雄也用妙语去回绝她,表示不肯接受她爱的意思。
露茜有点悲哀的感觉,她没有说什么,垂下了头,接着她的粉颊上挂了几点晶莹的泪水。缕缕清辉的月光笼映之下,她的粉颊自然格外楚楚可怜,虽然对于她的身世感到同情,世雄却没有勇气来安慰她。露茜见他默不作声,遂抬起头来,忽然抱住了他的身子,说道:“文少爷,不,我要叫你一声名字,世雄,你……太使我感到可爱了。我自从见到了你,不知为什么缘故,我的一缕情丝就紧紧地系住在你的身上,我觉得假使有谁来阻止我的爱你,那还是叫我爽爽快快地死了比较痛快。所以我已压制不住热情的爆发,我大胆地说,我需要爱你。世雄,你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我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难道我们就不是天生的一对吗?世雄!请你可怜我的遭遇,所以你千万要给我一点儿安慰,我就是为你而死了的话,我也很甘心的了。”露茜一面说,一面把粉脸儿偎到世雄的面颊上去,好像有点疯狂的样子。
世雄被她这样一来,他一颗心儿的震动,几乎要从口腔里跳出来了。虽然被她的热情有点融化得糊涂了,但他的脑海里还没有忘记雪华这一个姑娘,所以他把露茜的身子用力地推开了,用了严正的态度,说道:“陆小姐,对不起得很,并不是我没有一点儿同情心,因为你是一个司令太太,你有着高贵的身份,你有着超越的权力,固然我们是应该服从你的命令,不过我是一个有思想的青年,我不能为了你的需要,而出卖自己的人格,司令太太,我非常抱歉,虽然你是具有引人美色的魔力,但我绝不能给你在情场中当作俘虏。”世雄鼓足了勇气,向她说出了这一篇话,别转身子,便匆匆地要走了。
这是露茜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世雄竟会不受自己色的迷醉而毫不留恋地拒绝了。因为心中感到奇怪,所以她并不以为给世雄的侮辱而感到羞耻,反而把世雄一把抓住了,冷笑了一声,说道:“世雄!好,你这个抬举不起的东西,你既然知道我有超越的权力,那么你违抗我的命令,你难道不怕犯罪吗?”
世雄被她拉了回来,又见她这样凶恶的样子,心里倒是吃了一惊。但他立刻又镇静了态度,冷笑道:“现在世界虽然是不同了,但我想法律终不至于会都改变了吧!司令太太,我请教你,你可以说我是犯了什么罪呢?”这一句话把露茜问得哑口无言,愕住了一会儿后,却是扑簌簌滚下泪来。女人家的眼泪是最会打动男子感情的东西,世雄被她一哭之后,他刚才这一股子勇气却又消失了,反而走上一步,低低地说道:“陆小姐,我劝你应该想得明白一点儿,因为爱情这样东西是绝没有丝毫勉强的,你虽然爱我,但我不爱你,这……如何能成功呢?”
“你这话虽然不错,但我心中有些奇怪,像我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难道还够不上资格来配你的相貌吗?”露茜在这个时候,她把一切羞耻心已完全地忘记了,泪眼盈盈地凝视着他脸儿,竟问出了这句有趣的话。
世雄听了,几乎要笑了出来,但他又竭力地忍熬住了,说道:“陆小姐,你这话说错了,同时你也误会我的意思了,其实我的意思,并不是你够不上资格来爱我,实在是我够不上资格来爱你。这不是我的客气,你应该明白你是一个司令的太太,假使你……”
露茜不等他再说下去,她忽然倒又破涕为笑了,很快地接着道:“我明白了,我知道了,假使我不是一个司令的太太的话,是不是你会答应我的爱你?我想这是很便当的事情,为了爱,为了这伟大的爱,我可以脱离这个司令太太的地位,和你去做一对圆满的鸳鸯,不知你有勇气来答应我吗?”
世雄虽然觉得露茜对自己确实有着一片热爱的痴心,不过在这个环境之下事实上是有着一万分的困难。所以他想了一会儿之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但是你要知道在沈司令的势力范围之下,我们是否能够逃得过他的手掌之中?陆小姐,所以我劝你把心中的热情应该压制一下,虽然承蒙你这么看得起我,可是我要为我的前途打算,我不能为了一时盲目的相爱,而牺牲了彼此的幸福。万一被他捉拿住了,这不但害你害我,而且更要害了我的父母。所以你假使是真正爱我的话,那你一定会替我的前途着想,而原谅我心中这一点苦衷。”
露茜听他这样婉转地说着,一时仔细地想想,也觉得很有道理,不过自己的意思,并非真的要和他实行情奔,这一点倒叫自己不能明显的表白。因此呆了一会儿,方低低地说道:“世雄,我当然原谅你,不过你也要原谅我,并不是我不知羞耻,但你应该知道人是性的动物,若没有真实的慰藉,试问你她的内心是怎么样的痛苦?所以你不能使我失望,在可能情形之下你终要尽一点安慰我的义务。”露茜说到这里,忽然伸张了两手,将世雄脖子紧紧地抱住了,在他嘴儿上就这么凑合了。
世雄到底不是一个鲁男子,在这场合之下,他还有什么勇气来拒绝?谁知正在这个时候,忽然远处有噼啪的枪声,接着那边大厅里就发出了捉凶手的喊声。这分明是出了乱子,两人心中这一吃惊,才把两片嘴唇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