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小芬姑娘的遭遇,真是怪可怜的。她在十六岁那年就许配给离史家村五里远的陆家庄的一份人家做媳妇,这份人家的主人陆尤林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家树、二儿子家宝都已娶了媳妇,三儿子家琪还不曾结婚,小芬就是他的未婚妻。家树家宝都在城里做买卖,可是家琪却在上海读书,这当然是老头子爱儿心切,因为自己也是个目不识丁的文盲,这样下去,陆家一辈子就没有飞黄腾达的希望了。所以他把家琪栽培读书,希望这孩子来光耀门楣,给陆家庄世代经商务农的吐一口气。家琪在小学里的时候,果然非常聪敏,每学期考试差不多总是第一的。后来到上海中学里去读了一年书以后,他那年回家,瞧到庄内人家的风俗人情、思想行动,他才感到太陈旧太落伍了,令人觉得非常不满。尤其是自己老子对自己的说话,听在耳中,大有格格不入的情景,所以他不等假期满了,就匆匆回到上海宿舍来。这样又过了两年,家琪在高中也就可以毕业了。这一年春假期内,想到故乡西湖的风景,所以又回乡来了。
家琪到了家里,他的老子见了家琪差不多要不认识了,当时拉了他的手,细细地打量,只见家琪留了一头菲律宾的长发,梳得乌油滑丝,苍蝇爬在头上也要滑跌的。身上穿了一套西服,脚下踏着皮鞋,真是十分漂亮。大嫂这就和他开玩笑道:“三叔,你的头发比我们有还梳得光亮呢,大概你是想娶亲的了。爷爷在两年前就给你定了亲哩。这个姑娘生得真好看,我们下半年是可以喝到喜酒的了。”
家琪听大嫂这么说,心里还以为是和他开玩笑,遂摇头笑道:“大嫂向我又取笑了。我的年纪还轻,怎么就想娶亲了?”
二嫂在旁边也早插嘴笑道:“谁和你开玩笑?你不相信,可以问爷爷,不是给三叔早已定好了亲事了吗?”
陆尤林听了,却是微微地含笑不答。家琪瞧此情景,心中好生纳闷,这就厚着脸皮,向他急急地问道:“爸爸,你说呀,你真的已经给我定了亲事了吗?”
陆尤林很欢喜地点头道:“是的,我想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早些定了亲,也可以放了我一头心事。”
家琪听了这话,不免急得两颊绯红,说道:“爸爸,你也好生糊涂的,怎么定亲的时候也不向我告诉一声呢?”
陆尤林听儿子这样说话,心中好生不快,遂沉着脸说道:“哪一家孩子的亲事不是做父母的来做主意?爸爸只要给你定了亲事,何必还要来通知你?难道我这件事给你做错了?怎么反说我糊涂了呢?”
家琪对于父亲这两句话在他心中虽有个强烈的反感,可是嘴里却说不出来,倒还是大嫂在一旁做小花脸似的笑道:“三叔,你不知道其中的缘故。本来爷爷原要来告诉你,后来生恐分了你读书的心,所以也就不来信通知你了。”
家琪听了,这才急出一句话来,说道:“那怎么可以?这种莫名其妙的婚姻,我是不能承认的。”
陆尤林本来是多么高兴,现在听了儿子的话,这就气得暴跳如雷,把桌子一拍,大骂道:“放屁!大人给你做的事情,你敢不承认吗?我给你到族长面前去评评,你到底是我的儿子还是我的老子?真是岂有此理!混账极了!”
家琪被父亲这么一来,心中倒是吃了一惊,因此也只好不作声了。二嫂道:“爷爷也不用生气,三叔在外面读了几年书,思想就新了,他想妻子总要娶得好看一些。不过三叔也多余焦急的,爷爷给你定下的姑娘,还不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吗?”
家琪暗想,自己没有独立的能力,在这专制家庭之下竟没有一点儿反抗的余地,唉,他长叹了一声,遂低声问道:“不知对方是姓什么的?那不是总应该告诉我一个详细的吗?”
大嫂先笑道:“就是离此五里路的史家村史大钧的女儿,今年十八岁了,生得真美丽。三叔瞧了,一定称心满意呢。”
家琪一听是个美丽的姑娘,他心里才算得到了一些安慰,于是向她又问道:“大嫂亲眼瞧见过她吗?”
这一句话把大嫂倒是问住了,呆了一会儿,笑道:“虽然我没有瞧见过她的人,但我们大家都很明白的,三嫂准是个美人呢。”
家琪被她说得心痒痒的,忍不住又笑道:“那么你们一定瞧见过她的照片了?”
大嫂摇了摇头,说道:“照片倒也没有瞧见过。”
家琪听了这话,倒不禁为之愕然,很奇怪地问道:“既没有瞧见过她的人,又没有瞧见过她的照片,那么你们怎的知道她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呢?”
二嫂噗地笑道:“是王家婆婆做的媒,她说史家这位小芬姑娘好像是花朵儿那么的美丽,这难道还会有错的吗?”
家琪听了这话,方才有个恍然大悟了。他心头是感到失望的悲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王家婆婆的话你们竟这样地相信吗?她要捞一笔媒钱,就是麻皮歪嘴的她当然也会说得天仙下凡了。”
陆尤林在旁边听了多时,他再也熬不住地说道:“你这孩子懂得什么?王家婆婆也不知给人家做了多少次数的月老,人家夫妇都是恩恩爱爱,难道给你做媒就会不好了吗?”
家琪听了,觉得和他们再也说不下去了,因此也就闷闷不乐地回房里去了。坐在房中,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要和一个陌生的女子结为夫妇,这总是一件痛苦的事。况且乡村地方,这班姑娘既没有知识,又没有思想,我怎么能够满意呢?于是他想到学校里几个女学生,真是生得聪明美丽,多么可爱。她们对我也很有意思,时常叫我请她们瞧电影玩舞厅,这是多么快乐有滋味呢。所以这头婚姻我宁死也不答应的。不过父亲是个老顽固,他见我不答应,恐怕会断绝我的经济,而且还会把我赶出的,那么我究竟还是个依赖父母的青年,若一旦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我还能在社会上活得下去吗?所以在眼前我是不得不委曲求全地敷衍着他,只要我一有了自立的能力,我还会在这恶势力下受约束吗?不过转念一想,我这个存心虽然是好,但史家姑娘的终身不是我硬生生地害了她吗?这在自己良心问题上实在说不过去。大嫂说她这么美丽,假使真的很美丽的话,倒也罢了,只怕是个母夜叉,那叫我怎么是好?所以我最好亲眼去瞧瞧她,然后才有定夺呢。
想到这里,觉得这事情非去向大嫂二嫂商量不可,于是他在挈匣内取出四条绢帕、四双袜子,原是从上海带来送给大嫂二嫂的。家琪到了大嫂房中,齐巧二嫂也在,遂微笑道:“我在上海买了一些小礼物,来送给两位嫂嫂,不知你们喜欢吗?”
大嫂二嫂接过一瞧,眉开眼笑地说道:“这是真丝袜呀!三叔,你送给我们一个人两双吗?”
家琪笑道:“是的,还有那绢帕也很漂亮的呢。”
二嫂笑道:“下半年吃三叔喜酒,是都可以用的了。只不过那时候天气太冷了,我短命的那双不争气的脚偏要生冻疮,穿真丝袜恐怕会受不住吧,那就真要命哩。”
家琪笑道:“不要紧,我有办法,你把真丝袜不是可以罩在绒袜的上面吗?”说得大嫂二嫂都忍不住笑起来了。
这时二嫂给家琪倒杯茶,大嫂又给他拧把手巾,两人说道:“你瞧我们嫁了你两个哥哥,三年以来,也从没有见他们买来一件什么东西给妻子用的。到底三叔外面读了书,有情有义,我想史家姑娘将来嫁了过来,真是好福气哩。”说着,两人都显出很羡慕的样子。
家琪听了,两颊不免笼上了一层羞涩的红晕,遂也趁势说道:“两位嫂嫂,你们说起了这位史家姑娘,我倒要向你们有个请求了,不知你们肯给我帮一个忙吗?”
大嫂先笑道:“三叔,什么事情,你先说出来给我们听了,假使我们有能力可以够得到帮忙的话,我们当然尽力去办的。”
家琪虽然已是一个二十岁的人了,不过在两个嫂子的面前,到底还有些感到难为情,所以红晕了两颊,不禁支吾了一会儿,方才徐徐地说道:“你们不是说史家姑娘很美丽吗?不过这是媒婆的话,那就有些靠不住。所以我的意思,很想和史家姑娘碰一次面,大家谈一谈。不知两位嫂嫂有能力可以办得到吗?”
大嫂二嫂听他这么说,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却是没有说什么话。家琪这就忙又说道:“其实那是一点儿也没有关系的,在上海,不相识的男女,大家尚在一块儿游玩呢,何况我和她是未婚夫妇呢?那么先瞧一瞧,不也是也很在情理之中的吗?”
大嫂笑道:“三叔,在乡下地方,是不能和上海相较的。史家姑娘也许要怕难为情。不过三叔既有这个意思,我们就和王家婆婆商量一下,叫她到史家去征求征求同意,你瞧怎么样?”
家琪点头谢道:“二位嫂嫂肯尽力帮忙,我当然是万分感激。”
二嫂道:“那么这事情我们要不要在爷爷面前通告一声,否则他老人家知道了,不是很麻烦的吗?”
家琪道:“只怕爸爸知道了,他就不赞成这样干,那可怎么办呢?”
二嫂道:“不会的,我们给你向爷爷竭力解释一番,他老人家自然也会赞成的。”
家琪道:“那么全仗二位嫂嫂了,回头我来听你们的好音吧。”说着,他便自回卧房去了。
这里大嫂二嫂暗地里商量了一会儿,遂走到爷爷的房中来,只见爷爷在吸旱烟,呆呆地似乎在想什么心事。他抬头见了两人,遂把烟管放下,说道:“你们听刚才三叔这话,不是很不赞成这头婚姻吗?所以我心里觉得怪烦闷的,这孩子在外面读了几年书,人就变了样了,那可怎么办呢?”
大嫂二嫂听爷爷自己先说上来,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遂点了点头,说道:“可不是,我想在上海读过书的孩子,他的思想总会文明一些,什么自由恋爱,男女陌陌生生地也会在一块儿游玩哩。不过三叔这人也是很老成的,太旧式了当然不赞成。”
陆尤林一面吸着旱烟,一面拈着人中上的胡须,连连地点了点头,觉得两个媳妇的意思很不错,遂说道:“那么你们预备用怎样的不新不旧的办法叫他喜欢起来呢?”
大嫂道:“史家小芬姑娘听王婆说也念过书,而且人又美丽。我想既是这么样的一个人才,三叔瞧了当然很喜欢,那么何不给他们先走动走动,反正将来总是两口子的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吧。两人若一认识了之后,保准他们会恩爱起来呢。”
二嫂接着笑道:“大嫂子的意思很好,我觉得这样是很普通的一回事。不知爷爷心里也赞成吗?”
陆尤林听两个媳妇这样说,不免含笑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他又摇头说道:“你们这意思虽然不错,但是史大钧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很古派的,恐怕他不会答应吧?”
大嫂忙道:“只要爷爷允许我们这样干,那么我们就可以给王婆去说的。王婆那张嘴是多么灵活,大钧虽然古派,也会给她说服的呢。”
陆尤林道:“也罢,由你们去干,只要家琪这孩子没有什么话说,这就是你们的本领了。”
大嫂二嫂听了,十分欢喜,当下两人便到隔壁王婆家里,把这意思向王婆悄悄地告诉。王婆笑道:“你们两位嫂子真热心,三少爷在外面学时髦了,这也难怪他的。你们放心,我一定给你们去说好了。小芬姑娘这孩子倒是个很爽直的脾气,也许她也愿意先走动走动哩。”
大嫂二嫂听了,十分高兴,遂叫她明天到她们家来告诉回音,于是便回家去向家琪告诉了。
这里王婆把门带上,她便急急地赶到史家村大钧的家里。齐巧小云也在小芬的家里,王婆便含笑招呼道:“云姑娘,你好呀,我们是好久不见了,你爸爸也很健康吧?”
小云含笑道:“托你的福,多谢你记挂着。”
小芬忙着倒了一杯茶,王婆接过道谢,并又悄声问道:“芬姑娘,你的爸爸呢?没有在家吗?”
小芬点头笑道:“是的,爸爸出去了,王妈妈不知有什么事情吗?”
王婆道:“事情是有一些的,不知你爸爸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
小芬凝眸望了她一眼,说道:“大概就可以回家的,有什么事情,你能先向我告诉一声吗?”
王婆笑道:“这事情正是关于姑娘的呢。”
小芬被她这么一说,两颊顿时绯红起来,羞得低了头,不敢再问什么了。小云却笑道:“是不是陆家来催结婚了?”
王婆笑道:“结婚的日子当然也不远了。云姑娘,我告诉你,陆家三少爷这几天放春假回来了,他在上海学上了时髦,所以想在未结婚以前和芬姑娘认识认识,那么将来新婚初夜,也不至于陌陌生生的呢……”
小云听她这么说,不禁笑出声来,回眸见小芬的两颊早已像玫瑰花朵儿一般艳丽了,遂也说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反正现在文明世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王妈妈你去和陆家说,准定这样好了,叫他们先约一个地方,那么我们芬姐就可以和三少爷碰面了呢。”
小芬听小云絮絮地说了一大套,在这几句话中,至少是包含了一些吃豆腐的性质的,所以她把秋波向小云恨恨地白了一眼,逗给她一个妩媚的娇嗔。小云见了,抿着嘴儿笑道:“你给我白眼看做什么?难道我这几句话还不说到你的心眼儿里去了吗?”
小芬这就向她啐了一口,把手向她扬了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不料正在这个当儿,大钧已从外面回来了,小芬不知有了一个什么感觉之后,她先逃进卧房里去了。大钧倒是不胜奇怪起来,一面向王婆招呼,一面笑问什么事。王婆方欲告诉,小云也跟着走进小芬卧房来,只见小芬坐在床边出神,遂挨近她的身旁,低低地笑道:“芬姐,你明儿就可以和如意郎会面了呢。”
小芬猛可回过身子,向她呸了一声,噘着嘴说道:“你别给我胡说了,谁高兴和他去见面?”
小云握了她的手,笑道:“芬姐,你说的他,他到底是你的什么人呢?”说着,不禁哧哧地笑得花枝乱抖起来。
小芬的芳心里除了羞涩的成分之外,当然也有些甜蜜的滋味,红晕了娇靥,不禁也笑道:“你这妮子再胡说白道地取笑我,我可真的恼了。”
小云这就停止了笑,很正经地说道:“笑话归笑话,正经归正经,芬姐,你为什么不高兴和他去见面呢?”
小芬支吾了一会儿,说道:“既然已经定了亲,还有什么好瞧呢?陌陌生生的,那算什么意思?”
小云笑道:“芬姐,我听你说别人家的事情,思想倒也很新的,怎么临到自己的身上,却也固执起来了?陆家三少爷在上海中学里读书,外面接触的女朋友一定也不在少数,他要和你先认识认识,在我想起来,当然他也有一番深刻的作用,就是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十足的乡下气味。所以芬姐尽管大大方方地去见他,也好叫他知道乡下姑娘并非个个都是呆蠢的,假使你拒绝了他,在他既不知你容貌生得如何,而且又不知你性情怎样,还以为你是个笨俗的村姑,所以一点儿也老不出脸皮,这不是给他一个恶劣的印象吗?这样子说不定他在外面会糊涂起来,那时候你恐怕懊悔也来不及了。芬姐,这我完全是一片好意的忠告,你应该细细地想一想才好。”
小芬听她这么说,口里虽不好意思表示什么意见,可是心里却在暗暗地点头,实在非常感激。谁知正在这时,却见大钧很不自在地走进来,口里尚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算什么意思?阿陆真也没有家教,如何可以随儿子的胡为?我们是清清白白人家的女儿,岂肯没有结婚之前,就让你们认识吗?这真是太笑话了。”
这几句话听到小云小芬耳中,当然是大不以为然,但大钧还向小芬说道:“王家妈妈今天的来意,你大概也已经知道了。你想,天下有这种道理吗?”
小芬听了,虽然芳心中是十二分的怨恨,但嘴里又有什么话可以说呢?所以低下头,默不作答。小云很想给小芬代为说几句,可是又怕被叔叔笑自己女孩儿家不知廉耻,所以也是没有作声。大钧是只知道女儿怕难为情,遂又说道:“现在家琪这孩子既然要认识认识你,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小芬,你把照片拿一张出来,交给王妈妈,带了去给家琪瞧瞧,这样已经是特别通融的了。”
小芬这时芳心里真有说不出的哀怨的滋味,微抬起红晕的娇靥,说道:“我也没有什么好的照片,还是连照片也拒绝他是了。”
小芬这两句话仔细回味起来,当然是和她爸爸有赌气的作用。可惜大钧笨得很,却一点儿也体会不到,还摇头说道:“孩子,你这几句话就不懂得人情。既然你们已经是一对未婚夫妻了,送过去一张照片那倒没有什么关系的。你若连一张小照都拒绝了,这叫人家心中不是很不快乐吗?”
小云听了,心中暗想:照你这么说,一对未婚夫妻,就是彼此见一见面,难道就有关系了吗?小云心中虽然是有这么的感觉,可是她嘴里却不敢说出来。小芬的心中当然也有一阵子思忖,暗想:家琪所以要和我认识认识的主要原因,自然是瞧瞧我的容貌究竟美不美,一个年轻的男子,谁也希望有个美丽的妻子,所以家琪这个要求,倒也怨不了他。我若和爸爸赌气,连照片都不给他去瞧,那么在他心中想起来,不是要误会我是个很丑陋的女子了吗?这对于我们的感情上,不免会引起了大大的裂痕。所以小芬在这样沉思之下,她便在抽屉内拣出一张最近摄的照片,放在桌子上。大钧伸手取过,他便拿出去了。
小芬在爸爸走后,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云微蹙了眉尖,低低地道:“做父母的真是想不明白……”
她只说了一句,却没有再说下去,跟着又叹了一口气。小芬听她这句话似有意有未尽,然而在自己听来,实在是心照不宣,十分明白了。坐了一会儿,小云因时已不早,遂也告别回家了。
且说王婆拿了小芬的照片,很失望地回到家里,先暗暗地盘算了一会儿,方才走到陆尤林的家中来。只见尤林和他的儿媳都坐在客堂里闲谈,遂上前一一请了安。大嫂端了一张凳子,请她坐下,一面含笑问道:“王妈妈,你去说的事情怎么样了?”
王婆笑道:“史老爷子心里倒很赞成,只是史家大姑娘怕难为情,所以她只肯送来一张照片……”王婆一面说,一面在袋内摸出一张小照,送到大嫂的手里。在王婆所以这样掉了一个头说话,就是维持他们两家的感情不致发生破裂的痕迹。因为推在大姑娘的身上,陆家是不会生气的,假使从实告诉史大钧不答应的话,这叫陆尤林的心中似乎下不了这个面子。所以这些也是王婆的本领,但是哪里料得到因此拆散了对可怜的小儿女了?虽然这是环境遭遇的悲惨,便这一点也未始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大嫂接过照片,便连忙细细地瞧。二嫂等不及要过来瞧,便走到大嫂的旁边,两人碰头一同瞧。这时心中最急的当然是家琪,假使没有爸爸和哥哥在面前的话,他也会奔到两个嫂子身旁来瞧的,可是现在他也只有干急着罢了。陆尤林见两个媳妇瞧了照片没有回话,这就也忍不住开口问道:“喂,这孩子模样怎么样?你们干吗先瞧着不说话呀?”
大嫂这才笑道:“爷爷,史家姑娘真美极了,三叔的艳福可不浅哩。”说着,把照片向家琪扬了一扬,俏眼向他却逗了一个神秘的媚眼。
家树、家宝听了都抢着道:“快拿给我瞧瞧吧。”
二嫂于是把手中照片又转递给他兄弟俩,等家树家宝瞧毕,又交到尤林的手里。家琪暗想:是我的老婆,我还没有仔细地瞧,你们倒都瞧遍了,这真是气数。这时尤林把照片方递到家琪手中去,笑道:“你想,爸爸给你定下的亲事难道会错的吗?这孩子怕难为情,我心里很喜欢。因为从这一点上看来,就可以知道她是一个贤淑的姑娘了。”
家琪在迫不及待的情势下,当然也顾不得羞涩两个字了,遂把小照拿来,视线很有力地望了下去。果然是个很秀娟的姑娘,但是服装当然很朴素,完全是一个村姑的样子。家琪心中这就暗想:虽然是很美丽,但这样难为情,显然是个思想很陈旧的姑娘,这一点不免是最大的缺憾。而且照片上的美丽究竟是外表的,并非是实际的。因为有些人的脸只有在照片上很美丽,而本身却很难看的,莫非史小芬就是这么的一个姑娘吗?否则,她为什么和未婚夫连面都不肯见一次呢?那不是令人感到奇怪吗?
家琪望着照片只管呆呆地一阵子思忖,心里自然感到有些失望。大嫂见他目不转睛地出神,遂向他取笑道:“三叔,你瞧得清楚了没有?哎,真是愈瞧愈中意哩。”
这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家琪红晕了两颊,感到有些难为情,遂放下照片,走进房中去了。
光阴匆匆,过了几天,家琪遂也动身到上海去了。在上海另一个环境中当然有另一番事情,所以在不到三个月之后,竟有两个女子爱上了他。一个是同学,姓方名爱卿的,倒是个很有思想的少女。一个生林名惠珍的,她是个人家的姨太太,很多着几个钱,在她的爱了家琪,无非是欲在作祟罢了。家琪不是一个圣贤人,而且在这青春暴发热情的时代,当然是没有自主的能力。结果,他在情场中终于做了林惠珍的俘虏了。
暑期里家琪是毕业了,可是他并没有回家,却住在林惠珍的小公馆里,天天度那纸醉金迷的生活。在这个时候,他把方爱卿真挚的爱情也会置之于脑后的,那更何况是故乡这个毫无感情可言的史小芬呢?当然是更加忘得一干二净了。
流光如驶,不知不觉地早已是寒冬季节了。故乡的陆尤林给儿子的信件也好像雪片那么地飞了来,催儿子快快地回去。家琪明知是为了结婚的事情,因为在上海的温柔乡中早已尝到了甜蜜的滋味,所以对于那个史小芬也满不在乎地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年底相近了,家琪那天发现了惠珍另有了情人,心里这一气愤,方才和她闹了意见,回杭州来了。
在家琪动身那天,这个方爱卿倒还送他上火车站,向他珍重道别。家琪因为爱卿对自己颇为痴心,想起自己瞒着她所干的事情,都是太无人格,所以握着她的手,不免感动得淌下眼泪来。爱卿向他又劝慰了几句,方才匆匆地作别。
家琪到了家里,只见父亲忙着正在给他办理结婚的事情,一见他到来,便又欢喜又怨恨的神气向他说道:“你这孩子在外面会住了半年多的日子,你若再不回家,我要叫你哥哥亲自到上海来陪伴你了。”
家琪听了,也只好含糊地笑道:“我原要回来了,都是几个朋友组织了一个小报馆,创办一种报纸,我是担任了编辑工作,所以忙得抽不出空呢。”
陆尤林听儿子在外面创办文化事业,心里倒又很喜欢,遂向他告诉,新房也已布置好了,大约过了今年,明年一月十日就得结婚了。家琪却并不感到怎么高兴,也只是唯唯而已。
时间是过得非常快速,一转眼早已到了结婚那个吉日了。这天当然是十分热闹,贺客如云,大家兴高采烈,猜拳行令,直到夜阑人静,方才欢然而散。大嫂二嫂给两人送入洞房,含笑向他们说声“别辜负这一刻值千金的春宵吧”,遂自掩门而去。
这里家琪把房门关上,挨近小芬的身旁,向她细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觉得风韵楚楚,确实另有一种醉人的意态。这就拉了她的手,低声问道:“芬妹,今天你很劳乏了吗?”
小芬抬起红晕的娇靥,俏眼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笑,说道:“也没有什么劳乏,只是哥哥……倒真的很累了吧?”
她既把“哥哥”两个字喊了出来,心里倒又难为情了,顿了一顿,方才又说出下面这一句话,她不禁又羞得垂下了粉颊,明眸望着自己的绣花鞋,默默地出神。家琪听她这样回答,同时又瞧了她这样媚人的神情,心里觉得小芬实在也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姑娘,遂又笑道:“我也不累什么。芬妹,你真会怕难为情的,去年我曾经想和妹妹先有走动走动的意思,但你到底拒绝我了。”
小芬听他这么说,遂把秋波向他又掠了一下,说道:“不过哥哥应该原谅我的苦衷,因为这不是我的意思呀。”
家琪把她拉到床边一同坐下,望着她花朵似的两颊,很奇怪地问道:“那么这是谁的意思呢?王婆回来告诉我们,不是说你怕难为情,所以拒绝了吗?”
小芬抿嘴嫣然一笑,说道:“其实我并没有表示过什么意思,因为爸爸思想太陈旧,所以不赞成。王婆恐怕你们生气,所以她便推在我身上了。”
家琪听了,方才有个恍然,也忍不住笑道:“那么假使你爸爸赞成的话,你倒愿意先跟我认识认识吗?”
小芬道:“我们早晚是一对夫妻,先认识也好,到新婚之夜认识也好,那是根本不成问题的。因为在今天晚上,我们不是已经开始认识谈话了吗?”说到这里,忍不住又赧赧然地笑了。
家琪握了她的手,心中倒十分羞惭,遂笑道:“我以为你是个不开通的姑娘,但这个见解是错误的。芬妹,你说话真有意思,你真是我的爱妻了。”
小芬听他这么说,情不自禁把娇躯偎到他的身怀里去,微仰了粉脸,明眸望着他俊美的娇靥,低声地道:“哥哥,你真的把我当作爱妻了吗?”
家琪听她问得有趣,不禁扑哧一笑,说道:“妹妹,你别说那些孩子话了。你不是我的爱妻,那么你是我的谁?”
小芬道:“你明儿不会讨厌我吗?”
家琪见她口脂微度,吹气如兰,一时爱到心头,遂把她脖子环住了,低下头去,在她小嘴儿上接了一个甜蜜的长吻,笑道:“妹妹,我们安睡了吧。”
不料小芬却摇了摇头,坐正了身子,说道:“不,我得问哥哥一句话,你是真心爱我,还是并非真心爱我呢?”
家琪道:“我们已经是结婚了,哪里还有不真心爱你呢?”
小芬听了,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紧锁了翠眉,若有无限哀怨的神情,支吾了一会儿,方才又向家琪低声地道:“并不是这么说,我的意思是哥哥假使真心爱上我的话,那么你一定会原谅我的苦衷。不然,你一定会痛恨我的。”
家琪听她这么说,似乎不些不解的神气说道:“妹妹,你这话我实在太不明白了,我为什么要痛恨你呢?”
小芬眼皮儿有些红润,摇了摇头,却是垂下粉脸儿来。家琪见她楚楚可怜的意态,心中更增了一分爱怜之情,遂向她柔声安慰道:“妹妹,你不要难受。我爱你,我绝不会痛恨你。你告诉我,你到底有了什么不快乐的事情?”
小芬猛可又抬起头来,两手扳住了他的肩胛,颊上已沾了几颗晶莹的泪珠了,说道:“哥哥,你真能原谅我的苦衷吗?唉……你哪儿知道……我已经不是一个处女了……”
这消息骤然听到家琪的耳中,仿佛晴天起了一个盛大霹雳,把他心震得粉碎了,失惊地说道:“什么……什么……你……你已经不是一个处女了……”
小芬见他脸上失色的样子,芳心更是片片地碎了,泣道:“是的,我已经不是一个处女了。然而哥哥你应该可怜我的遭遇,同情我恶劣的命运,请你原谅我的苦衷吧……”
家琪猛可地跳起来,手指着小芬,有些颤抖的神气,说道:“你……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还叫我原谅什么?你给我滚吧!”
小芬见他这个愤恨的神情,心中又悲痛又害怕,这就走上前去,向他扑的一下跪了下来,淌泪哭道:“哥哥,你不要愤怒,你应该听我告诉我所以失身的经过,你就知道我内心是多么悲痛了。”
家琪见她向自己跪下,又见她海棠着雨般的娇容,一时那颗心倒不免软了下来,遂恨恨地道:“你说吧,你到底是怎样失身的?”
小芬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这还是去年冬天的季节吧,我从亲戚家中回来,路上遇到一阵大雨,所以走到土地庙里去躲雨。不料里面有一个暴徒将我强奸了,我喊天不应,叫地不理,所以无法避免,竟遭了他的侮辱。虽然我愤不欲生,但自寻短见,被外界言论纷纷,也不是一件光荣的事。况且我的失身,并非我自甘堕落,也不是我素性好淫,这是强迫势力的环境下委屈屈服的。我身虽辱而心灵是光明纯洁的,因为我知道哥哥是个有思想的青年,对于我这不幸的遭遇,不但会加以原谅,而且还表示同情吧?唉,哥哥,你总要可怜我的吧?”
小芬说到这里,抱着家琪的膝踝,不禁失声哭泣,泪下如雨。家琪听她告诉了这一番之后,倒不禁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暗想:若果然是这样失身的,那当然是情有可原。不过人心难测,我在过去既不知她是个怎么样的性情,那么如何叫我深信她确实是在强迫势力下失身的呢?也许她水性杨花,在姑娘时代早已有了爱人,那这一顶绿帽子不是戴得太冤枉了吗?一时又想起去年不肯先和我认识的原因,莫非那时候她正在爱上了别人吗?
家琪想到这里,那一股子酸愤之气冲上心头,这就把她猛可地推开,冷笑道:“你是个好人,你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既爱上了别人,你何必还嫁过来?你不是和我声明解除婚约来得干净吗?”说着,气得全身瑟瑟地发抖。
小芬被他推倒在地,一时哭得更加悲伤,说道:“我之所以忍辱偷生,为的是希望哥哥能够给我一些爱怜的同情,不料哥哥竟疑心我有苟且的行为,假使我和人家先有不端的事情,那我一定天诛地灭,绝不好死的……”
家琪听她这么说,一时心里也有些委决不下。谁知这当儿,陆尤林和两个儿子都已闻声走来,敲开了房门,追问为了什么事吵闹。家琪在这个情势之下,于是不得不从实告诉。陆尤林得此消息,正是应着了“不听犹可”的一句话,顿时大发雷霆,说“我家世代清白,岂肯娶不贞节的女儿做媳妇”,于是预备明天把小芬准定送回娘家去。
这晚家琪是睡在书房里的,他翻来覆去想了一夜的心事,觉得小芬实在是怪可怜的,假使她真的是被暴徒强迫奸污的话,那我不是应该同情她吗?因为我在上海和林惠珍做了那些不正经的事情,照理说起来,不是也很对不住妻子吗?做妻子的对于丈夫固然有保守贞节的义务,那么做丈夫的对于妻子何尝也没有保守贞节的义务呢?家琪心中既有了这么一个感觉,他便预备明天向父亲恳求,不要把小芬赶回娘家去了。因为这么一来,说不定要丢送人家一条小命的。谁知第二天家琪贪了睡,起身的时候,陆尤林早已把小芬赶回去了。家琪心中当然是非常难受,他觉得自己是害了一个可怜的姑娘了。
过了几天,王婆有消息传来,说小芬回家,大钧拿刀要杀死她,后来由族长做主,因为民国时代,杀人究竟有犯法律,所以决定把小芬赶出了族,不能再在史家村里安身了。家琪听了,却也暗自落了一会儿眼泪。因为这次回乡结婚,原是一件高兴的事,不料竟遭此惨变。他在无限悔恨之余,遂也不再在故乡留恋,又漂泊到上海去过那流浪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