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芬被赶回家里,史大钧认为这是一个可耻的事情,为了要洗雪这可耻的侮辱,所以他要拿刀把小芬杀死。后来族长出了主意,若把小芬杀死了,那究竟太惨无人道了,况且杀人也是法律所不允许的,所以便把小芬赶出了族,说任何亲族都不能收留她。小芬是一个才十九岁的女孩子,可怜被逼得走投无路,因此起了厌世之心,所以在一条小河前正欲自尽的当儿,被她的姑妈瞧见了,因此把她带回家里来,安慰她好好地住下。小芬当然万分地感激,所以也就答应下来。一天在街上遇见了小云,小云问她在哪儿安身,小芬知道小云是同情自己的一个族妹,所以便悄悄地告诉了她。小云听了,代她十分高兴,有空的时候,也常到她姑妈家里去和她做一会儿伴。

这样过去了两月多的日子,在今天晚上,小芬忽然拿了包袱来找小云了。在小云的心中自然很明白,她一定又遭到了意外的变故了,所以拉她到卧房里,向她低声地发问。不料小芬一听,心中一阵悲酸,那满眶子的眼泪早已又大颗地滚下来了。当时小云瞧此情景,眼皮儿也不禁微红起来,叹了一声,泪水在颊上也整个地展现了。两人淌了一会儿眼泪,小云遂先收束了眼泪,向她又轻声地问道:“芬姐,你不是好好地住在姑妈家里吗?怎么又出来了呢?”

小芬抬上手去,揉擦了一下眼皮,说道:“不知谁告诉了我的爸爸,他就找到姑妈家里来,逼我立刻离开这里。姑妈向他劝解几句,他便向姑妈大吵起来。我恐怕气累了姑妈,所以只好答应他出来了。可是我一个孤苦的女孩儿家,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安身,因此又走到妹妹家里来了。唉,在这样环境之下,我恨不得立刻就死。我曾经几次三番想自杀,但仔细一想,我没有什么罪恶,我为什么要做弱者的表示?假使我要死的话,我也绝不能死在史家村里的,因为这里除了妹妹等几个少数人同情我外,还有谁来可怜我呢?我死了,也不是等于死了一只狗一样的吗?”

小云听她这样说,一颗脆弱的心灵里真有说不出的愤怒和伤心,微竖了柳眉,哼了一声,说道:“我真想不到这一班人的心肠真比豺狼还狠毒呢!芬姐,你不要伤心,我们是清白的女孩儿,绝不能在他们残忍手段下自杀的。我们的环境愈恶劣,我们也愈要奋斗着活下去。芬姐,你放心,只管住在我家里好了。假使你这狠心的爸爸再来寻事,我一定给他钉子碰,瞧他有什么颜色来对付我!这样不讲道德的人,还能算是人类的一分子吗?”

小芬听她这样说,感动得忍不住又淌下泪水来,握了她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说道:“妹妹待我这一番情义,我真是生生死死都感激着,只不过伯伯的心中,他不知也和妹妹一样地可怜着我吗?”

小云道:“你放心,我爸爸绝不像他们一般的见识。有时候他独个地也为你在叹息,说这孩子的遭遇真太可怜了,假使我是她爸爸的话,绝不肯让她受这么大的委屈的。我从这几句话中听了,知道爸爸实在也是很同情你的。芬姐,你把包袱放下了,我们出去一块儿吃饭吧。”

小云说到这里,把她臂弯里挽着的包袱拿下,放在桌子上,要和她一同步出房外去。小芬因为外面有李先生在着,当然很不好意思,遂说道:“妹妹,我真的没有饿,给我在房中坐一会儿,你自己只管先去吃饭好了。”

小云知道她怕难为情,遂也不强劝她,点头道:“那么等会儿你饿了的时候,我泡些饭给你吃吧。”

她说着话,走到外面,只见爸爸回眸过来,望了自己一眼,说道:“小云,你给李先生来盛饭吧。”

小云答应了一声,三脚两步地早已奔跑过来,向树勋伸手要饭碗,笑道:“李先生,你坐着,别客气。”

树勋却略欠了身子,把饭碗递了过去,说道:“史小姐,你怎不来吃饭?饭已凉了呢。”

小云嫣然一笑,并不回答什么,拿了饭碗,已是转过身子去了。给树勋盛了饭,小云才坐下也吃饭了。树勋道:“饭凉了吃着会碍胃的,史小姐去换一碗热的吧。”

小云听他这样说,显然他是很关心我的,换句话说,他就是很爱护我的。想到这里,她真觉有些不好意思,红晕了娇靥,笑道:“上面凉一些,下面倒是很热的……”

她说着话时,把秋波脉脉含情地向他瞟了一眼,表示十分感激的意思。树勋既说出了后,他心里也很感到难为情,因为在一个姑娘身上,那似乎显得太关切一些了,于是低下头匆匆地吃饭。这一碗饭是吃得加倍快一些,小云正欲伸手给他再添饭的时候,他把筷子微微地摆,含笑却先说了一声“慢用”。小云这就说道:“小菜不好,所以李先生饭也吃不下了。”

树勋一面站起身子,一面忙道:“史小姐这话太客气,我吃了两碗,确实已很饱了。”

小云把嘴一噘,却把秋波逗了他一瞥娇媚的目光,笑道:“我们女孩儿家也有三碗饭可以吃呢……”她说时,身子也跟着站起。树勋听她这么说,倒不禁望着她笑起来了。

小云站起身子,她却把面盆拿到院子里去了。不多一会儿,她已倒了一盆热水端进来。树勋感到很不安似的搓了搓手,说道:“叫史小姐放着饭碗倒脸水,真有些过意不去。”

小云道:“我不会说什么客气话,李先生这一份客气着,我就没有什么话可以回答了。李先生,你自己洗,还是我拧一把给你?”她说着,秋波向他一瞟,抿嘴又嫣然地笑了。

树勋听她口里虽然说不会说话,可是事实上她却是一个挺会说话的姑娘,于是便笑道:“史小姐,你吃饭,我还是自己洗吧。”

但小云并不坐到桌子旁去,却匆匆地走到卧房里来,不多一会儿,拿了一瓶雪花膏出来,放在桌子上,笑道:“李先生,我给你放着。”

树勋见她这一笑,当然是含有些神秘的作用,于是两颊也起了一圈微晕的红霞,笑道:“我是向来不用这些的,真劳驾了史小姐。”

小云这次没有回答什么,却只听她扑哧笑了一声。待树勋洗好了脸,回头去见他们,两人的饭也早已吃舒齐了,这就笑道:“史小姐,你不是说有三碗饭可以吃吗?怎么只有吃一碗饭?是不是两碗饭都被我吃了,你就省下来了吗?”

阿良听了,也不禁笑了。小云俏眼瞟了他一下,点头笑道:“也许真是为了这个原因,幸亏李先生只吃两碗,假使吃四碗饭的话,我今夜不但要饿一顿,而且连明天早晨那一碗粥也要省下来了呢。”

小云这两句话,说得众人忍不住又笑了。树勋道:“史小姐真会说话的……”

小云一面收拾碗筷,一面笑道:“可是李先生的口才也不算错呀。”她说时,已走到院子外去了。

阿良道:“我这妮子就喜欢说话,李先生听了可别见笑。”

树勋忙道:“老伯伯说哪里的话?史小姐是很天真的,令人感到……”也许是忘其所以了,树勋几乎把“可爱”两字也说出来,但到底觉得太不好意思了,慌忙又缩了回来,可是他的两颊早已又有些热辣辣的感觉了。

就在这当儿,阿良递过一支烟卷,笑道:“李先生抽烟吗?”

树勋摇头道:“我不会抽烟的,老伯伯,时候不早,我是该回去了。”

他说着话,身子已是站起来。阿良还没回答,却听院子里有人答道:“茶还没喝一杯,干吗这样性急的?”

随了这两句话,只见小云笑盈盈地走进来,秋波脉脉地向树勋瞟。树勋笑道:“太晚了路上很不便,反正明天还可以来喝茶呢。”

阿良道:“那么我们也不和李先生客气,还是早些回去,我们也放心。小云,你给李先生亮一盏灯笼吧。”

树勋笑道:“灯笼不用了,我夜里走路倒也很惯常的。”

他说着话,已向院子里走了。阿良送到院子门口,树勋必点头,就急匆匆地走了。走了十多步,只听后面有人追上来,叫道:“李先生,你慢些走,何必这样性急,难道怕你妈骂了你不成?”

这声音是小云的口吻,树勋当然听得明白,这就回过身子,只见小云手里提了一盏灯笼,很快地追上来,遂笑道:“史小姐,真对不起你,又累你奔了一阵子。”

小云已到了他的面前,把灯笼送了过来,明眸似乎含了哀怨的目光,向他瞅了一眼,笑道:“今夜月色不十分明亮,不拿了灯笼,还能走路吗?”

树勋伸手接过了,在灯笼壳子外的光芒下,瞧着小云的粉脸,白里透红,确实也妩媚得可爱,一时不知怎的,心里也不免留恋起来,望着她愕住了一会儿,意欲说几句感谢的话,可是却想不出先说哪一句才好。结果,他移动着脚,向前走了几步,小云垂了粉脸,也情不自禁地跟了几步。树勋忽然回过头去,把她手握住了,说道:“史小姐,你回去吧,我们再见了。”

小云见他这举动是突然的,倒不禁吓了一跳,遂抬头说道:“那么我也不送了。李先生,你明天有空来吗?”

小云把这句话问出了后,她又感到羞涩十分,绯红了两颊,那颗芳心的跳跃几乎像小鹿般地乱撞。树勋见她这样娇羞万状的意态,心里不免荡漾了一下,说道:“不管有空没有空,我明天一定来拜望你。”

这两句话听到小云的耳里,是够她感到甜蜜的,这就嫣然一笑,说声“明儿见”,便一个转身,向院子里匆匆地跑去了。树勋被她临去那秋波一转,一时倒不禁为之神往,望着她倩影在黑暗里消失了后,兀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忽然听得黑暗里又有人说道:“李先生,你还呆住着做什么?快早些回去了吧。”树勋这才知道黑暗里我没有瞧见她,大概她是瞧见我的,心里有些难为情,于是转过身子,向前匆匆地走了。

回到家里,时候已经八点了。李老太带了埋怨的口吻,说道:“是谁送来一封信,你就这样急促地走了?晚饭吃过了没有?我就直等到现在。”

树勋听了,“啊哟”了一声,说道:“妈还没有吃过饭吗?这可好了,那叫我心里不是太不安了吗?快叫陈妈开饭吧。”他说完了这两句话,便立刻向厨房走去。

李老太见儿子这个模样,倒笑了起来,忙叫住他道:“你别忙了,陈妈原去开饭了。你再不回家,我当然也等不及了。”

树勋回过身子,说道:“那原是我不好,没有向李福关照一声。因为一个朋友动身到上海去了,所以我和他在酒楼里聚了一次餐。”

李老太当然深信儿子的话并不是说谎,遂也并不追问下去。这时陈妈把饭开上,树勋遂陪在桌旁,和李老太吃饭,闲谈了一会儿,方才自管回房去了。

这晚树勋睡在床上,心里想着文琴突然间会动身到上海去了,这个分别真也太快速了。我将来到南京去的时候,一定要到上海去望望她的。一会儿又想到这位小云姑娘,对待自己的举动真的也非常多情,虽然她不及文琴的艳丽,但是亦有一股子秀娟之气,另具一种风姿,使人心醉。她嘱我明天前去游玩,这个我自然不忍去拒绝她的。树勋胡思乱想地忖了一会儿,拥着被也就沉沉地熟睡去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树勋吃过了饭,遂匆匆地到史家村去。一脚跨进院子,就遇到了小芬,因为昨天彼此曾经介绍过了,所以大家当然是认识的。小芬微红了脸,低声招呼道:“李先生,你午饭用过了吗?”

树勋点头道:“吃过了,史小姐呢?”

小芬道:“我们也刚吃过。”她说着话,回头向屋子里扬了脸,高声地叫道:“云妹,李先生来了。”

随了这一句话,小云早已从屋子里笑盈盈奔跳出来了。一眼见了树勋,她乌圆眸珠一转,不禁也笑道:“李先生为什么不请到我家里来吃午饭?”

树勋笑道:“刚才我倒原有这个意思,后来不知怎么一转念,却在自己家里吃了。”

说着话,三人都走进到草堂里。小云笑道:“我倒明白,因为我家小菜太不成样子,所以累李先生咽不下饭。”

树勋听她这么说,便搓了搓手,说道:“史小姐这话叫我听了太不好意思了。”

小芬道:“云妹就喜欢说笑话,李先生,你别见气,请坐吧。”说着,她便去倒上两杯茶,放在桌上。

小云笑道:“芬姐,我难道也要你倒茶吗?你还是自己喝吧。”说着,她便自到房中去拿杯子了。

树勋笑道:“你们姐妹俩也会闹客气?老伯伯没有在家吗?”

小芬抿嘴微微地一笑,点了点头,说道:“伯伯吃好饭就出去了。云妹说李先生今天还来的,果然李先生不是个失信的人。”

树勋听她这么说,遂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小芬的脸比小云更要白净一些,姐妹俩倒是各有各的风韵,一时望着她倒不免愕住了一会儿。小芬见他听了自己的话,并不回答,却望着自己只管出神,这就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正在这时,小云也倒了一杯茶出来,树勋遂低声问道:“老伯伯天天出去吗?”

小云道:“爸爸虽是上了年纪的人,可是他老人家却喜动不喜静,家里总是待不住的。”

树勋点头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脾气,不过老年人肯活动活动,对于身体倒是很有益处。你爸这点就很像我的妈妈。”

小云道:“真的吗?那么李先生的妈妈一定也很强健哩。”

树勋握了杯子,凑在嘴边,喝了一口茶,笑道:“我妈年轻的时候和同学们常常组织团体活动的,现在上了年纪,才算安静一些呢。”

小云道:“从这一句话猜想,你妈不是也很有学问的人吗?”

树勋点了点头,说道:“妈是高级师范毕业的,两位是什么学校里读过书的?”

小云指了指小芬,说道:“我没有上过学校,芬姐倒也是高小毕业的。”

小芬听她这么说,便白了她一眼,笑道:“你没有上过学校?这话算骗哪一个呢?”

树勋笑道:“读过书也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史小姐何必要瞒人呢?”

小云说道:“一个小学毕业的人,能识得了多少字呢?所以倒不如说没有上过学校的好。”

树勋道:“这也并不是这么说的,小学大学也无非是一个名义,其实读书都全靠自己要的,那么才有进步。我想你们都是很聪明的姑娘,肚皮里的才学可就不错。”

小云小芬听他这么说,倒不禁噗的一声笑起来,说道:“像我们这样笨俗的人,还有什么才学可言的吗?”

树勋放下茶杯,说道:“愈是自视低的人,他的常识一定愈是超人的,这是一定的道理。”

小云笑道:“李先生,你再这么说,我们真的坐不下去了。”

树勋笑道:“那么你预备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树勋这句话倒问得有些妙语双关的,小芬似乎明白他的意思,一撩眼皮,笑道:“这样好的天气,坐在家里把宝贵的光阴白白地费去,确实是太可惜了。我想你们倒可以去游湖呢。”

小云被小芬这么一说,芳心倒是一动,微红了两颊,秋波向树勋逗了一瞥娇媚的目光,憨憨地甜笑。树勋见她这个神情,当然明白她也很有这个意思,于是遂笑道:“史小姐有没有这个兴趣呢?”

小云雪白的牙齿微咬殷红的嘴唇,乌圆眸珠一转,笑道:“李先生假使有兴趣的话,我当然是奉陪的。”

树勋笑道:“那么我们就走吧。小芬姐姐大家一块儿去好不好?”

小芬见他照小云的口吻,也喊自己姐姐,一时羞涩得两颊盖上了一层玫瑰的色彩,笑道:“我不去了,你们一块儿走好了。”

小云似乎不好意思就和树勋一同走开,遂向小芬望了一眼,说道:“芬姐,反正爸爸这时又不会回来的,你就一同去玩玩也不要紧。”

小芬摇了摇头,说道:“我实在懒得很,你们只管去吧。早些回来,我给你们预备些点心吃。”树勋和小云含笑点了点头,便一起走了。

春阳是暖和和的,晒在身上感到十分温柔。树勋和小云并着肩向前一步一步地走,大家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一句话。良久,树勋这才低声说道:“史小姐,我们去荡一会儿小艇好吗?”

小云微抬起了粉脸,绕过媚意的俏眼,向他瞟了一下,笑道:“好是好的,只不过我和李先生这样在一块儿走,很不相称吧?假使被你亲戚瞧见了,会不会丢了你的脸?”

树勋听她这样说,便停住了脚步,把小云的手握了握,说道:“史小姐,我真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承认是我的朋友呢,还是不承认我是你的朋友?假使你认为我有资格可以够得上和你交朋友的话,那么你就别说这些话好不好?”

小云听了这话,心里当然很是感动,红晕了两颊,微微地一笑,说道:“李先生,你自己说这话倒真的叫我回答不出什么话来了,其实我这话是很正经的。你想,我这么的服装,和你一块儿走路,不是会被人家笑吗?”

树勋很正色地道:“那有什么好笑?这都是你自己在小心,人家会管得了这些闲事吗?况且史小姐这服装也不见得丑呀。我们年轻的人,都应该实心眼说话,最好不要说那些虚伪的客套。史小姐,你说对不对?”

小云听他说得很诚恳的样子,遂点了点头,却低下粉脸来,默不作声。树勋见她这个神情,遂把她手摇了摇,笑道:“我这人说话就是这个样子,不管轻重地直说。史小姐听了千万别生气。”

小云这才抬头,向他嫣然地一笑,说道:“谁生气?李先生惯会多心的。”

树勋道:“你不生气干吗不说话?”

小云笑道:“我心里在想呢。”

树勋和她一面依然向前走,一面低声笑道:“你在想什么?”

小云秋波向他一瞟,支吾了一会儿,方才悄声说道:“我在想李先生的思想真不平凡,第一,没有贫富的观念;第二,也没有虚荣的意思。所以我觉得很难得的。”

树勋听她这样说,倒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我自己根本也是贫寒的子弟,难道倒存了贫富的观念吗?”

小云把小嘴一噘,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笑道:“别哭穷,我又不会向你借钱的。”

树勋笑道:“那么你说的贫富观念,究竟谁富谁贫呢?”

小云道:“那还用问我吗?你瞧瞧我们两人这个样子,谁是有钱的神气呢?”

树勋道:“这倒并不是那么说的,你们乡村姑娘素性爱朴素的,任你家里有多少家产,身上总是一件布衣的,我觉得这便是你们的美德。比不得像我们城里的人,一千家产,倒有八百穿在身上的。我曾经听人家说,你们乡村里的人家,银子都是一瓮一缸地藏着呢。”

小云听他说到这里,抿着嘴早已哧哧地笑起来了,说道:“你听谁说的?银子有一瓮一缸,那还了得吗?”

树勋笑道:“这可是你在哭穷了……”

小云忙抢着道:“我哭什么穷,因为我们本来就是贫穷的,所以巴不得要充阔还来不及呢。”

树勋笑道:“我们说这些话太没有意思了,史小姐,交朋友并不是交有钱没有钱,我们应该完全以情义做前提的,你说对不?”

小云频频地点了点头,很喜悦地道:“李先生这句话就说得中听。古人云,天下最难得者是知己。假使一个人有了知己之后,他的人生就会感到有意义了。”

树勋把她纤手握得紧一些,笑道:“史小姐这话说得太好了,我生平就缺少了一个知己……”

小云不等他说下去,就瞅了他一眼,笑道:“你这话骗谁?许小姐还不是你的知己吗?”

说到这里,两人已步到湖滨公园的门口,树勋笑道:“我们且到里面好好地坐着谈吧。”

小云一面跟他进内,一面微昂了粉脸,秋波凝望着他,笑道:“可不是,我这句话说到你的心眼儿里去了。许小姐生得真美丽,她是李先生的表妹吧,是不是?”

树勋听她这样猜想着,便又笑道:“你怎么知道许小姐是我的表妹?那不是奇怪吗?”

小云红晕了两颊,笑道:“你且不要奇怪,我问你,我说的到底对吗?”

树勋并不理会她这些话,向四周瞧了瞧,见西首树丛内有一把椅子,正够两个人坐,于是便拉着她钻进树丛内去,说道:“我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好吗?倒是怪清静的。”

小云道:“那么你不打算划艇去了?”

树勋在椅子上已经坐了下来,听她这么问,遂又站直身子,说道:“我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你爱划艇子,那么我们就划艇子去好了。”

小云摇头笑道:“不,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也好。你瞧,这是什么花,怪幽香的。”

小云说着话,把手又去指那绿叶丛中的一球一球雪白的花朵。树勋回眸望去,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大概是白玫瑰花吧。史小姐,那么我们坐下来说话。你怎么会猜我和许小姐是表兄妹呢?我想这其中当然有个缘故的。”

树勋拉了她手,一同坐下,望着她红晕的粉脸,却怔怔地发问。小云憨憨地笑了一会儿,说道:“没有什么缘故的,你只说我猜得对不对?”

树勋见她娇媚得可爱,遂摇头笑道:“可是你偏猜错了。”

小云噘了噘嘴,呸了一声,笑道:“你还瞒我做什么?这是许小姐告诉我的,难道会错的吗?”

树勋听她这样说,肚子里暗暗地也念了一声这是许小姐告诉她的,一时不免愕住了一会儿,暗想道:文琴为什么要冒认我是她的表哥?这不用说,当然她是为了爱我的缘故,可见文琴对我的一番情义,真也痴心得可怜了。

小云见他呆呆地出神,遂笑道:“为什么不说话?你这可赖不掉的了。”

树勋这才醒过来似的望她一眼,说道:“许小姐自己告诉你的,还是你问她的呢?”

小云毫不假思索地说道:“这当然是我先问她的,她说和你是亲戚,我猜想你们准是表兄妹哩。”说到这里,秋波还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笑,在这一笑中至少是包含一些神秘的作用。

树勋这又暗想道:小云为什么要问她?又为什么要这样地猜测?从这一点看来,可见她第一次就肯这样热心地帮我们忙,还不是为了有爱上我的意思吗?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真幸福了,就在那一日之内,竟被两个姑娘深深地爱上了,这我是多么快乐啊!树勋在无限欣喜之余,他就笑嘻嘻地说道:“亲戚虽然是亲戚,不过却并非是表兄妹关系。”

小云微蹙了翠眉,似乎很怀疑地问道:“不是表兄妹,那么是什么关系呢?”

树勋笑道:“许小姐可是我的外甥女儿呢。”

小云啐了他一口,逗给他一个娇嗔,笑道:“谁相信你这些话?娘舅和外甥女儿会这么……”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那天进房撞见他们正欲接吻的情景,这就弯了腰肢哧哧地笑起来了。

树勋听她这么说,红晕了两颊,便索性追问下去,笑道:“娘舅和外甥女儿会怎么样呢?”

小云把手指划到脸上去羞他,说道:“亏你还问得出,不怕难为情吗?”

她说到这里,本来是羞人家的,但她自己也害起羞来,别转了粉脸去了。树勋笑道:“我真不懂,你说我不怕难为情的,但到底为了什么事情,我还弄得莫名其妙呢。”

小云又回过脸,秋波瞟了他一眼,笑道:“你既然忘记了,那么也就别提了。我问你,许小姐到底是你的谁呢?”

树勋道:“到底是我的外甥女儿,你难道不相信我的话吗?”

小云鼓着小腮子,似乎很不乐意的神气,说道:“人家正经地问你,你又当作笑话讲,这可不是叫人生气吗?”

树勋笑道:“我原很正经地告诉了你,你自己不相信,那叫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小云道:“那么你做娘舅的准是看中外甥女儿了……”说着这里,却再也不好意思说下去了,红晕了娇靥,忍不住又嫣然地笑了。

树勋道:“你倒是我和开玩笑了,做娘舅的会看中外甥女儿,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小云听了,表面虽然噗地笑了,可是心里却真有些将信将疑,不免又猜疑了一阵。树勋见她垂着粉颊,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般的,遂又低低地问道:“史小姐,你的芬姐比你大几岁?她的性情倒也很好的。你们姐妹俩这就有些相像。”

小云听他提起了小芬,这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小芬姐姐比我长两岁,她的容貌,她的性情,都是七分以上的,只不过她的遭遇实在太悲惨了,她的命运也太可怜了,真叫人代她伤心的。”说着,眼皮一红,似欲淌下泪来的神气。

树勋听了,心里当然很惊异,遂很同情地问道:“史小姐,芬姐的命运究竟怎么悲惨?不知你能够告诉我一些知道吗?”

小云听了,沉吟了一会儿,却又叹了一口气,说道:“这事情很难以告诉人的。假使你能够可怜她的话,不要给她宣扬开去,我才能告诉你呢。”

树勋道:“一个人最要紧的就是保持自己的人格,我既问了你,你告诉了我,我还会向人家去告诉吗?况且我这人向来不喜欢跟无论谁多说的。假使你和我日子久了,那你一定会知道我的脾气了。”

小云道:“那么我就告诉你吧,你是个富于感情的青年,我想你听了这件事后,一定也会激起同情的悲哀吧?”说着,遂把小芬悲惨遭遇的经过,向树勋悄悄地告诉了一遍。

树勋听了这话,连声地叹气道:“这个家琪真太没有理智了,一个女子对于贞操问题虽然应该注重,不过我们也应该瞧情形而论的。像小芬姐姐的失身,她根本没有一点儿罪恶呀,照理,我们更应该可怜她、同情她才好哩。”

小云听了,频频地点了点头,说道:“李先生,你真是一个明达的青年,你有这样的思想,我真感到十二分的敬佩。不过无论一件什么事情,说人家的容易,临到自己身上就觉得困难。我比方说一句,假使李先生将来结婚的时候,也发现你的爱妻不是一个处女了的话,那么你心中就有如何的感触了呢?”

树勋笑道:“那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她确实是在强暴势力下而无法避免失身的,我当然能够原谅她可怜她。因为我们要明白,两性的结合是全赖性情相投,意气相合,对于处女不处女的,倒是另一个问题。史小姐,你说我这个见解对吗?”

小云点头笑道:“你真是个懂得爱的真意的青年,我十二分地感佩。”

树勋听她这样说,也觉得小云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乡村姑娘可比,一时也不免动了爱怜之心,握了她的手,笑道:“不过我们青年无论是男是女,在可能的范围内,能够保持他或她的纯洁和清白,这当然是最好的了。”

小云道:“你这话不错,所以我希望你……”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却是说不出来,一时绯红了两颊,不免顿了一顿,秋波羞涩地向他一瞟,却是垂下粉脸不作声了。

树勋听她这么说,同时窥测她的意态,很显明的她已有爱上自己的意思,心中这就反而感到左右为难起来。因为文琴对待自己的情分也是好到了极顶的了。我虽然没有和文琴订过什么嫁娶的婚约,不过我俩心中确实已有这个意思了。那么我一个人怎么能接受两个姑娘的爱呢?所以他自不免沉吟了一会儿。

小云见他并没有向自己表示什么,心里当然感到有些失望的悲哀,所以那眼角旁竟展现了一点晶莹的泪珠了。

树勋见她也是不作声,遂低低地说道:“史小姐,我和你认识了之后,心里虽然很喜欢,不过可惜我没有几天又得到南京去了,至于将来究竟能不能回乡,还是一个问题,所以我也不敢和你过分地亲热,只希望交个朋友也就是了。”

小云听他这么说,一时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向他瞟了一眼,急道:“李先生,你怎么说出这些话来呢?我以为彼此只要有一条心,那么就是隔别了十年二十年吧,这颗心总是不会变的。只怕我一个乡村的姑娘,不足供李先生的眷恋罢了。”

树勋见她泪眼盈盈,说完了这两句话后,立刻又显出无限娇羞的样子,因为是感动得太厉害的缘故,树勋竟不由自主地猛可把小云的娇躯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