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勋猛可地既把小云身子抱住了后,他立刻又感到自己这举动太冒昧一些了,于是很快地又放开了手,脸上微现了一圈红晕,柔声道:“史小姐,你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小云被他一抱一放,而且听他又这么问,心里当然也是十分羞涩,忍不住红晕了脸,很快地把手抬到眼皮上去揉擦了一下,低低地答道:“李先生,你瞧错了,我并没有哭呀。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哭?刚才吹了一阵风,眼皮有些发痒哩。”

树勋听她后面又这样辩解了几句,虽然明知她是为了怕羞的缘故,但人家姑娘既然否认着,自己当然也不好意思一定要说她哭过的。不过她的淌泪完全是事实,她到底为什么要哭,明白地说一句,因为我没有给她一个爱的表示。照这么看来,小云姑娘不是痴心得太可怜了吗?树勋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感动,也由不得起了爱怜之意,遂握了她的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会儿,说道:“史小姐,你的心,你的情,我都很明白,我心里也非常感激。你说我们只要有一条心,虽然隔别了十年二十年的时间,但这颗心总不会变更的。不过环境的转变,那是使人捉摸不定的。我希望你能够和……”树勋说到这里,伸手在绿叶中摘了一朵白玫瑰花送到小云的手里,接着又说下去道,“能够和这花朵一样地永远地保持清白和纯洁,那我就非常地欢喜了。”

小云接了花朵,放在鼻管里闻了闻,觉得十分幽香,遂点头笑道:“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了,虽然我的头发和那花朵一样白的时候,我也始终保持我女孩儿家的清白,希望你衣锦还乡,能够给我一些安慰。不过李先生能不能哀怜我这一片痴心呢?我想这恐怕还是一个问题吧。因为我明白李先生和许小姐的感情很深,虽然我并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不过我瞧你们一次的情形,我心里就有些明白……李先生,你似乎应该向我明白地告诉一个详细吧。”

树勋听她这样说,方知她的淌泪多半还是为了许小姐和我有很深爱情的缘故,一时觉得那姑娘倒是个深心人,遂望着她低声说道:“许小姐和我的认识,也就是我和你认识的一天,说起来事情当然是非常凑巧……”

小云不等他说下去,就十分惊奇地神气问道:“什么?你们也才只有那天认识的吗?那么许小姐如何说你是她的亲戚呢?”

树勋听了,微微地笑了一笑,说道:“这其中也许有个缘故,因为我救了她的性命,她大概心里为了表示感激我的意思,所以特别说得亲近一些吧。”

小云“哦哦”了两声,眸珠一转,说道:“是了,她掉到西湖里去,是李先生把她救起的吧?”

树勋说声“是的”,遂把那天经过向小云约略地告诉了一遍。小云急急地又道:“李先生既救了她的性命,许小姐不是在报答你了吗?”

树勋道:“救人性命,在自己能力所及得到的,这实在是每个青年应尽的义务。所以我救了许小姐的性命,我是并不希望她有所报答我。不过在许小姐的心中,似乎确实有这个意思。”

小云听他这样说,很显明许小姐一定也向他表示过爱的,遂说道:“一个女孩儿家还有拿什么东西可以来向你报答呢?也无非是以身相许罢了。那么你们想来是有了誓约的了。”

树勋听她这样问,又见她微蹙了柳眉,好像很难受的样子,这就又道:“不,因为我们认识的日子太少,所以我们根本还谈不到这个问题上去,也无非是交一个朋友罢了。”

小云听他说完了这两句,又用明眸向自己脉脉含情地凝望,一颗芳心似乎也有些明白他是安慰我不要太失望的意思。于是点了点头,却沉吟了一会儿,忽又低低地问道:“李先生,许小姐大概还在学校里读书是不是?”

树勋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她没有在校读书了。”

小云道:“那么她在办事了?”

树勋点头道:“是的,她确实已在办事情了。”

小云道:“那么她在杭州办事,还是在别的地方呢?”

树勋听她问得这样详细,不免顿了一顿,却没有立刻作答。

小云奇怪道:“李先生,你为什么要给她瞒着呢?这事情告诉了我,不是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吗?”

树勋道:“我告诉你原可以,不过你别笑她,因为她实在也是一个可怜的姑娘呢。”

小云对于树勋这两句话,心头未免感到有些酸溜溜的滋味,这就噘着小嘴儿冷笑道:“李先生这话未免太小心了,我也不是一个幸福的姑娘,难道还敢去笑别人家吗?假使你认为我是一个刁恶的姑娘,那么你就别告诉吧。”说着,秋波在逗了他一瞥哀怨的目光之后,她不禁又垂下粉脸儿来了。

树勋见她这个神情,心里又好笑又可怜,遂柔声忙道:“史小姐,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吧。你何必生气呢?”

小云低了头,却依然不作答。树勋把手去抬她的下巴,不料小云却反而别过身子去了。她抬上手,在颊上有了一个来回的举动。树勋心中当然很明白,她又在淌泪了,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史小姐,好好的那又何苦来……”

谁知树勋话还未完,小云立刻回过脸,堆了满面的娇笑,说道:“我又何苦什么呢?李先生这话不是很奇怪吗?”

树勋听她这么说,望着她倒是愕住了一会儿,笑道:“我想你心中一定有恨我的意思吧?”

小云忸怩了一下腰肢,不依道:“我为什么要恨你?李先生这话益发有趣了。我不依!我不依!”

树勋见她竟向自己做出撒娇的意态来,这就情不自禁地环抱了她的肩胛,不禁憨然地笑了。小云也就趁势把身子略偎到树勋的怀里去,微昂了粉脸,明眸瞅住了他,笑道:“你不用瞒我,我早已知道你是爱上了许小姐的。”

树勋笑道:“你又胡猜了,我却偏爱上了你哩。”

小云对于树勋这句话是并不感到一点娇嗔的怒意,她觉得树勋这句话是自己去向他讨来说的,她在无限羞涩之余,只有感到喜悦的成分。两颊仿佛涂上了一层胭脂,红晕得真是十分好看。撇了撇嘴,啐了他一口,笑道:“罢了,像我这样丑陋的女子,哪里及得来许小姐的美丽有才干呢?你会爱上我?那你除非……”说到这里,却又不说下去了,坐正了身子,秋波逗给了他一个媚眼,不禁抿嘴又笑了起来。

树勋笑道:“除非我怎么样呢?你说下去呀。”

小云道:“不用说了,反正你绝不会来爱上我的……”

小云既把这句话说出了后,她感到实在太不好意思了,于是站起身子,向树丛外走出去了。树勋忙着跟出去,叫道:“史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呢?”

小云并不作答,也不回过身子,放缓了脚步,低了头,却一步挨一步地走。树勋于是加快了脚步,挨到她的身旁,去拉了她的手,笑道:“史小姐,为什么不理我?你又恨我了吗?”

小云绕过羞意的媚眼,瞟了他一下,说道:“李先生,你干吗老说我恨你?我凭什么要恨你呢?”

树勋笑道:“那么你是爱我的,对不?”

小云听他这样问,把腰肢一扭,“嗯”了一声,却又低下头去了。树勋抚摸着她的纤手,却忍不住又笑起来了。良久,小云抬起头,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你真不是一个好东西。”

树勋道:“我可是一个人呢,怎么又骂我不是个好东西?”

小云被他这么一说,倒不禁为之嫣然起来。两人这样慢步地踱了去过,不知不觉地踱到了湖滨的旁边,只听有个女子的声音清脆地叫道:“船要哇?”

树勋见是船娘兜揽生意,遂向小云说道:“我们去划船游玩一会儿好吗?”

小云点了点头,于是和树勋雇了一只小艇,慢慢地向湖心里划过去。小云道:“李先生,废话说了许多时候,可是你仍旧没有告诉我许小姐是做什么事的呢。假使你不肯告诉,那么你不是也该回我一声的吗?”

树勋笑道:“你不要性急,我原预备此刻告诉你了。许小姐她原来是银光歌舞团里一个歌女哩。你想,她的环境不是很恶劣的吗?”

小云“哦”了一声,说道:“原来她是一个歌女,不过这也并不是一件下贱的工作呀。为了生存在社会上,为了生活在地球上,只要不出卖自己的灵魂,什么事情都并不丢脸的。我如何敢笑她呢?李先生,你是个很有思想的青年,怎么你也存了这个偏见了吗?”

树勋听她这样说,觉得小云真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他感到十分惭愧,握了她的手,摇撼了一阵,说道:“史小姐,你这话真不错,我十分地敬佩你。一个人只要保持自己的人格,不要受环境的支配,无论做什么工作,都是很清白,你说对吗?”

小云笑道:“你这话就对了,那么你不知可曾去瞧过许小姐的表演吗?”

树勋道:“只瞧过了一次,可是许小姐现在已到上海去表演了。”

小云很惊讶地道:“这话可真的吗?那么你们才认识了几天,难道就这样地分手了吗?”

树勋点了点头,说道:“她们团体到上海去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不瞒史小姐说,她动身到上海去的时候,我连送她上车站都来不及哩。”树勋说到这里,不免有些黯然神伤的样子。

小云见了,心里虽然有些醋意,不过嘴里却很表同情地说道:“但是你也不用难受,好在彼此年纪都轻,现在虽然分别了,不过将来少不得总有见面的机会。”

树勋听她这样安慰自己,一时深感她的多情,遂向她笑道:“我没有难受,因为我自己根本也要离开杭州了。不过我曾经对她也有和你同样的希望,能够永远地保持她的纯洁和清白,那么在你们的前途,当然有灿烂光明的希望。”

小云笑道:“你希望我们保持纯洁和清白,不过你到了南京之后,是否也能保持你的纯洁和清白呢?”

树勋点头说道:“那当然能够的,不是我说一句自负的话,这次我到南京去,至少要干一番成功的事业,否则,我也没有什么脸回来的了。”

小云听了这话,猛可把他手儿也握了一阵,很兴奋地道:“李先生,你真是一个有勇敢有作为的青年,我心里实在有说不出的佩服,一个年轻的人,往往为了儿女的私爱误了自己伟大的前程,这实在是非常可惜。不过像李先生这样以事业为前提的青年,那么将来的前途还有限量了吗?”

树勋笑道:“这是承蒙你过分赞美了,我觉得很惭愧的。”

小云笑道:“你不必自谦,我希望你能加倍地努力,能成功一个国家的伟人。虽然我是不能受到你的爱护,因为我们是曾经有过几天朋友的认识,那么在我不是也感到非常的光荣吗?”

树勋听她这么说,心头感动得非常厉害,说道:“史小姐,你不要说这些话,叫我听了,心中感到难受。因为你对待我的情形而说,确实可说你是我的一个知己。真如你所说,人生最难得者唯知己而已,我有了史小姐这么一个知己,那么使我心头还敢把你忘记了吗?所以你放心,假使我将来真有那么成功的一天,我总不会忘记你这个知己的。”

小云想不到他会说出这几句话来,一时在万分感激之余,不免又掺和了无限的惊喜,不禁失声笑道:“李先生,你把我真认作知己看待吗?”

树勋把她手摇了摇,笑道:“难道你不把我认作知己吗?”

小云粉脸微微地一红,点头说道:“虽然我很想把你认作知己,不过我又觉得不敢这样地冒昧。因为我不知道李先生是否也把我认为知己呢。今听你这么地说,所以我的内心是感到快乐极了。李先生,我真有资格够得上你的知己吗?”

小云含了满面的春风,俏眼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又再三地追问了这一句话。树勋瞧了她那种得意的神情,也就可知她内心是兴奋得这一份儿的程度了,一时颇觉小云痴心得可怜,遂情不自禁地扳住了她的肩胛,微笑道:“史小姐,你这话算什么意思?我觉得你对我所说的话,真不愧是我的一个知己,如何会没有资格呢?”

小云听了,芳心是甜蜜的,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笑道:“不过我以为李先生的知己也许是许小姐吧……”

树勋听她这话虽含有些酸味,不过她的意态至少还包含了顽皮的成分,遂伸手打了她一下手心,笑道:“我觉得真奇怪,女孩儿家为什么十个倒有十一个喜欢吃醋的呢?”

小云听了这话,羞得连耳根子都绯红起来,如嗔非嗔地啐了他一口,抿着嘴也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会儿,她又说道:“十个倒有十一个……这句话是打哪儿说起的?还多一个究竟是谁呢?我想要么是你李先生吧?”

她说完了这两句话,却是笑得花枝乱抖似的直不起腰来了。树勋见她淘气得可爱,遂捉住了她手,要打她的手心,笑道:“我说的是女孩儿家,你怎么把我也拉到里面去了呢?”

小云把手挣扎着回来,瞅了他一眼,说道:“你那一副脸蛋儿有时候红晕起来,真活像是一个女孩儿家呢。”

树勋听她也向自己取笑起来,遂呸了她一声,两人又都笑了。这时小云的两眼望着澄清的湖水,只见木桨划过之后,微微地荡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她不禁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事:李先生把我认作了知己,那么在他心中不是确实也有爱上我的意思了吗?不过听他的话中,也很可以知道他确实也很爱许小姐的。在这民国的时代,一个男子也没有娶两个妻子的道理,既然他不能娶两个妻子,那么他将来对我们两人究竟怎么地安排呢?这……这……小云想到这里,不免也代为树勋着急起来了,情不自禁抬起了粉脸,向他逗了一瞥娇媚的目光,意欲说一句什么,但究竟有些碍口,所以话不曾说出,她的脸庞倒又一层一层地娇红起来了。

树勋见她欲语还停的神气,同时又见她娇羞万状的意态,一时心里好生奇怪,遂怔怔地问道:“史小姐,怎么啦?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小云被他一问,内心更感到不好意思了,赧赧然地笑道:“虽然我有一句话要问你,不过你却很不容易回答。”

树勋听她说得有趣,不禁也笑道:“只要你问得出,我当然能够回答你的。”

小云听他这么说,觉得这个话叫一个女孩儿家羞人答答地如何问得出口呢?所以支吾了一会儿,摇头道:“别说了,反正这事情是很为难的。”

树勋道:“天下没有为难的事情,任你怎么为难,总也有解决的办法。史小姐,你说这话对不对?”

小云道:“这当然也说得不错,但是对于这一点,似乎全靠你良心做主裁了。”

树勋听了她末了这一句话,这就更加弄得莫名其妙了,遂急急地问道:“史小姐,你说话不要藏头露尾的,那可叫我听不明白了。到底是什么事情全仗我良心做主裁呢?”

小云憨笑了一会儿,摇头说道:“你何必要问得这么详细?反正日后你总可以明白的。”

树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不,史小姐,你若不说出来,那叫我心头是苦闷极了。所以你应该告诉我一个详细的。”

小云不作答,红晕了娇靥,却只管哧哧地笑。树勋急道:“史小姐,你怎么啦?到底预备告诉我吗?”

小云见他十分焦急的神情,遂低声道:“李先生把我认作了知己,我想你把许小姐也未始不认作知己吧。”

树勋点头道:“这个我并不瞒你,因为许小姐待我的情分完全和你一样真挚,所以许小姐实在也可说是我一个知己了。”

小云道:“那么你是有两个知己了,将来你到了成功的一天,既忘不了我这个知己,又忘不了她那个知己,我瞧你岂不是左右为难极了吗?”

树勋听了她这几句话,心中方才明白她以前这一句全仗我良心做主裁的话了,遂握着她手,笑道:“史小姐,其实这一点也不为难。我生平有了你们这两个知己,我还有什么其他的欲望吗?我想事情一定有变化的,也许许小姐遇到了一个比我更知己的朋友,他们结成一对了,那么剩下我们这两个人,岂不是也自然在成功……”

小云听他说到这里,遂把纤手向他嘴上一按,但既按住了后,她立刻又缩回手,秋波逗了他一瞥娇羞的目光,却又低垂了粉脸,默默地并不作声。

树勋道:“史小姐,你听了我这话,难道不高兴吗?那么你难道不希望跟我……”

小云听到这里,猛可抬起头来,急急地说道:“不,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听了你这些话,我心头感到十分害怕……”

树勋好生奇怪道:“我不懂你这个话,你害怕什么呢?”

小云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想你在我的面前当然说这么两句话,不过事实上许小姐既有这么的可能,反转来说,我难道就没有这样可能的吗?因为人事变迁,真是难以捉摸的,所以我心里实在感到非常恐怖和害怕。唉,我和许小姐的命运,不知谁好谁歹?谁是福气人,谁是可怜人呢?”

小云说到这里,眼皮一红,竟真的淌下眼泪来。树勋从这两句话中听来,知道史小姐确实是个痴心的姑娘,遂安慰她道:“史小姐,你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们两人都是很有福气的。因为你们都有坚强的意志、纯洁的思想、优美的才貌,将来的前途岂无幸福的乐园吗?”

小云垂泪又道:“不过我总觉得一个人的前途必定是悲惨的,究竟是我还是许小姐,这在事先当然不会知道。是许小姐吧,我固然感到同情的悲哀,假使是我自己的话,那时候我真所谓痛不欲生的了……”说到这里,仿佛她已经是步入了失败的阶段一样,忍不住伤心得泪下如雨的了。

树勋见她竟痴心得这个模样,一时也黯然魂销,不禁凄然泪落。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树勋方才收束了泪痕,拿了一方手帕亲自给小云拭去了泪痕,笑道:“史小姐,这你不是在自寻烦恼吗?我想世界上比我更好的青年自也不在少数,你们也绝不会步入悲惨的境地。我想你只要能够耐心地等待着我,我总也绝不会来负心你的。”

小云听了这话,便正色道:“李先生,你放心,虽然和你隔别了十年二十年,我总也等待你的。除非到了我死的时候,那当然非人力所能挽救的了……”

树勋听她这么说,感动得不免也淌下泪来,说道:“好好的何苦又说什么死的话呢?叫我听了,不是很难受吗?”

小云破涕笑道:“那么我就不说死,大家永远地活下去,你说好吗?”

树勋被她引逗得又笑起来,两人经过了这一次谈话之后,各人的心头便都有个深刻的印象。小云知道自己只要保持女孩儿家的清白,他总不会把我忘记的,那么我一心一意地等待着他,将来总不是有圆满的希望吗?

小云这样想着,所以那天回家的时候,真是非常快乐。小芬见她走路都一跳一跳的,遂含笑向她问道:“云妹,你们在哪儿玩了这么长时间?叫你们早些回家吃点心,你们到底忘记了,叫我却呆等了许多时候。李先生呢?他没有和你一块儿来吗?”

小云扬着眉毛笑道:“我原想早些回家,后来李先生说回家吃点心多麻烦,还不是在外面馆子里吃一些好吗?所以我也只好答应了。吃好点心,他说时候不早,于是大家各管各回家。爸爸呢?回家了没有?”

小芬点头道:“早已回来了,他知道妹妹跟李先生玩去了,他便笑起来,说李先生真是个很好的青年,只怕门户高配不上呢。我想伯伯是多虑的,现在文明世界,只要两口子情分好、恩爱深,管得了什么门第呢?妹妹,你说姐姐这话可对吗?”

小云知道爸爸也已看中了树勋,一时芳心里乐得什么似的,但粉脸早已羞得绯红,恨恨地啐了她一口,娇嗔着道:“姐姐又胡说白道地取笑我了,那我可不依你。”

小云说着话,扬了手,追上去向她做个要打的姿势。小芬哧哧地一笑,身子早已逃进屋子里去了。等小云一脚跨进草堂,见爸爸坐在椅子上吸旱烟,他见了小云便笑道:“年纪一年大如一年了,嘻嘻哈哈地还这么孩子气,难道在李先生的面前也是这个样子吗?”

小云听爸爸这么说,“嗯”了一声,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爸爸,你这话……我可不是傻子,难道就不知女孩儿家身份的吗?”她说完了这两句话,也许是太难为情了,便逃进卧房里去了,引得小芬和阿良都忍不住笑起来了。

晚上,小芬和小云是睡在一张床上的,她见小云翻来覆去地很不安静,遂笑道:“云妹,你为什么还不睡熟呢?难道你心中仍在想李先生吗?”

小云啐了她一口,笑道:“芬姐,你再取笑我,我可恼了。”

小芬道:“只怕说在你的心眼上,那还恼什么?”

小云听她这么说,便偎在她的怀里不依。小芬被擦得痒丝丝的,便搂了她的身子,笑道:“我可不是李先生,你尽向我撒娇做什么?”

小云伸手去摸她胸部,笑道:“你再胡说,我便呵你的痒。”

小芬连忙把她手放下了,笑道:“难为情吗?云妹,将来你新婚那夜,李先生才可以摸你哩。”

小云听了这话,羞得连耳根子也绯红起来了,幸亏室中的油灯是吹熄了,所以她的难为情也只有自个儿知道,遂笑道:“要么你新婚那夜,才给人家摸过的……”

小芬被她这么一说,倒是勾起无限的伤心,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今生是再没有新婚的日子了……”

小云说那句话,原是乐而忘形的表示,不过她既说出了后,心中立刻又懊悔了。今听小芬这样说,一时更加地不安,遂把娇躯整个躺到她的怀里去,偎着她的粉脸,低声地说道:“芬姐,你不要伤心,你也不要这样消极。家琪既然这样无情无义,姐姐将来自可以另嫁他人的。难道你因此就丢送了自己的幸福了吗?”

小芬暗地已是淌下眼泪来,颤抖地说道:“你瞧村里的人,把我都认作一个淫娃那么地憎恶,还有谁来同情我的身世呢?唉,我也心灰意懒,今生再也不愿嫁什么人了。有手有脚,我想找口饭吃,大概总不至于会没有地方吧。”

小云虽不曾瞧见她在淌泪,但是她的脸是感觉到的,因为似乎有些潮湿了。当然对于小芬的身世,她是激起无限同情的悲哀,遂柔声说道:“姐姐,你千万别这么说,你的年纪还轻哩,说不定将来仍有光明的前途。因为你的遭遇太悲惨了,而且这并不是你的罪恶,也不是你自甘堕落,所以你根本可以对天无愧。我希望你积极起来,努力奋斗,继续开始做一个人。难道你竟没有这一点儿挣扎的勇气了吗?”

小芬听她这么安慰,一颗芳心才算感到了一些新生的希望,点头说道:“妹妹这话不错,我当然要努力地做一个人。为我个人固然雪耻,同时为我们几千年来被压迫的女界同胞也得吐一口气哩。所以我有机会的话,还想多求一些学识,做个在社会上自立的基础。”

小云听她这么地说,知道小芬确有不平凡的思想,心里真是又敬又爱,遂说道:“姐姐这话真有思想,我想将来你一定还有伟大的前程呢。”

小芬破涕笑道:“虽然有这样的期望,但是也只不过是梦想着罢了。”说着,却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姐妹俩闲谈了一会儿,方才各自人梦了。

匆匆地过了两天,这日小云和小芬正在干着活儿闲谈,小芬见小云微蹙了眉尖,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般的,遂低声问道:“云妹,你大概在记惦李先生吧?”

小云听她这么问,两颊红了一红,笑道:“我觉得很奇怪,他竞三天没有来了。”

小芬道:“说不定今天会来的。”

小云摇了摇头,说道:“前两天这么风和日暖的不来,难道拣在今天细雨纷纷的天气倒来了吗?我想他是不会来的。”

小芬道:“你说他就要到南京去,不知会不会已经动身了,呢?”

小云凝眸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这大概不会的,假使他动身到南京去了,我想他总要来向我告诉一声的。”

小芬道:“这话倒也说得是。那么李先生对你究竟有没有真心的爱呢?我想他也许另有情人吧。”

小云道:“真心不真心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他对我说的话是很诚恳的。虽然他还有一个许小姐,但她已不在杭州,到上海去了呢。”

小芬正欲再说句什么,忽听院子外有人叫门,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小云听出是树勋的口吻,这就放下活计,惊喜地道:“哟,想不到他今天真的会来了。”说着话,已是奔出了屋子。

她在屋檐下瞧到竹篱笆外那个站着的男子,身穿雨衣,头戴呢帽,果然正是树勋。这就不管天空中落着细雨,脚下还是一双布底的鞋子,便奔上去急急地开门,口里还说道:“李先生,你晴天不来,怎么落雨天倒来了?”

随了这两句话,院门拉开,树勋早已侧身走进,向她连挥了两下手,笑道:“雨下得大,你快些先进去吧。”

小云也觉得雨点在脸上飞溅,于是急急地又奔回屋檐下来。这时小芬也从屋子走出,手里还拿了一柄伞,笑道:“云妹,你也真性急的,连拿一柄伞的时间都来不及了吗?”

小云把手帕拭揩着脸上的雨水,秋波瞟了她一眼,笑道:“我以为雨点还小呢。”

说时,树勋关上院子门,已是走过来了。于是三人步入草堂,树勋脱了呢帽,放在桌子上,笑道:“你的脚也湿了吧?”

小云微红了两颊,笑道:“没有,你雨衣怎不脱一脱。”

树勋见她柔情蜜意的样子,这就不忍拒绝她,遂脱去了雨衣,小云早已伸手来接过去了。小芬倒上一杯茶,俏眼向他一瞟,说道:“李先生,你前两天怎的没有来呀?我的云妹真记挂你呢。”

树勋听了,向小云望了一眼,小云红晕了脸,却是微微一笑。树勋这就笑道:“前两天妈妈有些不舒服,所以我就分不开身了。”

小云听了,这才了然,忙问道:“那么今天老太太想是好一些了?”

树勋点了点头,说道:“昨天请个大夫喝了一煎药,今天热就退了。老伯伯呢?又出去了吗?”

小云道:“爸爸到前村去玩雀牌,他说住在家里是怪心焦的。”

树勋笑道:“他老人家倒也想得明白。老年人没有事,正该玩玩消遣的。”

小芬拿了活计,又退到座椅上去,一面干活儿一面抬头笑道:“李先生,你也爱抹骨牌吗?”

树勋笑道:“偶然高兴也玩一次,不过我连‘和头’也算不来的。”

小芬点头道:“李先生真是个现代青年,其实这些赌博的事情,年轻人还是少玩的好。”

树勋笑道:“照你这么说,可见你们姐妹也是不喜欢的吧?”

小云抿嘴笑道:“我们连玩都玩不来呢,算‘和头’是更谈不到的了。”

树勋笑道:“那么你们真不愧是现代的新女性了。”

小云、小芬扑哧一声,都忍不住笑了。

大家谈了一会儿,小芬道:“我去煮些点心,云妹伴着李先生多谈一会儿。”

树勋忙说道:“不,小芬姐姐别客气,我就要走的。”

小云听了,奇怪道:“落雨的天,既然特地来了,怎么坐不了一会儿又要走了?那你不是还是不要来好吗?”说着,秋波向他逗了一瞥娇嗔的目光,这神情至少有些怨恨的意思。

树勋笑道:“你不知道,我五点钟就要动身了,所以特地来向你们告别一声。此刻已四点十分了,你想,我还来得及吃点心吗?”

小云听了这话,急道:“你五点钟就走了吗?那么你怎的直到此刻才告诉出来呢?不然,我们不是早些可以吃点心了吗?”

树勋笑道:“我早知你们晓得了要累忙了你们的,所以我临走的时候告诉你们一声。老伯伯那儿你们代回一声吧。”

小云怨恨似的神气说道:“一些点心,也忙不了什么的。你这人也太会闹客气了。那么你难道一定五点钟要走的吗?明天走不可以吗?”

树勋道:“算定了时间今天要走,明天走恐怕要误事情。”说到这里,已是站起身子,好像要走了的样子。

小云这时芳心里好像失却了一件珍宝那么难受,也跟着站起身子,说道:“就是要走也早哩,你何必这样地性急呢?”

树勋把手表拿给她瞧了瞧,笑道:“已四点一刻了,回家还得收拾一只皮箱,到车站的时候也就差不多了。”

小云听了,没有办法,只好把雨衣呢帽交给了他,说道:“那么我也该送你一程路。”

说着话,和树勋已步出了屋子外来。只见天空中的雨越下越大,树勋笑道:“这样大的雨,那也不必了,反正我们总有见面的日子。”

小云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明眸望着他脸,却是愕住了一会儿。树勋见她欲语还停的意态,遂把她手握了握,低声地叫道:“小云,你别难受,我们要说的话彼此不是早已知道的了吗?”

小云点头道:“是的,李先生,我祝你鹏程万里……”

她说到这里,话声带有些颤抖的成分。树勋当然很感动,把她纤手摇撼了一阵,说道:“多谢你,我也祝你永远像白玫瑰花朵一样地可爱。”说到这里,环抱了小云的肩胛,向她粉脸默默地凝望。小云微仰了娇靥,也向他憨然地微笑。树勋见她的两片红润的小嘴真的艳丽得可爱,使人有些想入非非,他很想低下头去,吻她一个嘴儿,做个临别的纪念,可是他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结果,还是身子向前走了几步,说道:“小云,那么我们再见了。”说着,忽然又向屋子里高声叫道:“小芬姐姐,我走了……”

小芬在屋子里似乎故意躲避着不走出来,今听树勋这一声叫喊,方才走出来,说道:“李先生,你到了南京之后,请你常来个信给我们的云妹吧。”

树勋已到院门口,拉开了门,身子在跨出去之前,又回过来向她们姐妹望了一眼,笑道:“我知道,再见了。”说着,一招手,他便走出去了。

小云望着密密层层的雨点,愕住了一会儿,忽然她有了一个什么感觉之后,竟不管一切地也向院子门口奔了。小芬见了,慌忙拿起刚才那柄雨伞,追着出来,叫道:“云妹,云妹,你痴了?不怕衣服全淋湿了吗?”

说时也出了院子,和小云站在一起,把雨伞撑在两人的头上,凝眸向前望去。但树勋的身子早已在绿叶丛中消失了。寒风夹着雨点,斜飘到两人脸颊上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把身子颤抖了一下,各人心头感到了无限的凄凉。小云蕴藏了辛酸的滋味,她眼角旁已展现了晶莹的一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