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当然已经明白,那个少女一定是许文琴无疑了。当然文琴突然瞥见了树勋,因为在她心中是只道树勋已经不在人世了,如今见面之下,岂不是要叫她目瞪口呆、十分骇异了吗?树勋抱住了文琴之后,他便喜欢得淌下泪来,说道:“琴妹!琴妹!我何处不找到?你怎么搬了家?真叫我找得好苦啊!”
文琴听了树勋的话,她还不相信这是事实,把手摸着树勋的脸,说道:“哥哥,你真的是勋哥吗?”
树勋被她这么一问,倒不禁为之破涕失笑起来,说道:“妹妹,你也许是兴奋过度了吧?我怎么不是真的勋哥呢?我是真的树勋呀!”
文琴听了这话,她的心片片碎了,她的肠寸寸断了,她觉得眼前全显出一片黑漆漆的歧路来,她的眼泪似泉水一般地涌上来了。两手紧抱住了树勋的脖子,她几乎失声要哭出来了。树勋拉了她的手,见她海棠着雨般的娇容,愈显出楚楚可怜的样子,遂微笑道:“妹妹,你怎么老是淌泪呀?我们分别有半年了吧?难得今天碰见了,啊!天哪!我是多么欢喜啊!”说着话,和她一同走到长椅上坐下了。
文琴这时的心痛,真像刀割一般,望着树勋的脸,苦笑着道:“是的,我今天遇见了哥哥,我真的太兴奋了,同时我真的太悲酸了,哥哥……”文琴说到这里,叫了一声哥哥,她的身子又扑向树勋的怀里去了。
树勋手抚着她的美发,脸上含着眼泪微笑了,说道:“妹妹,太悲酸了这一句话是怎么样说的呀?”
谁知就在这个当儿,小芬手里拿了一排咖啡糖,笑盈盈地走来了。她骤然睹此情景,心里在万分惊奇之中,不免又掺和了一些酸溜溜的滋味。树勋也慌忙推开文琴的身子,站起来给两人介绍道:“琴妹,我告诉你,这位就是史小云的姐姐史小芬小姐。芬姐,我也告诉你,这位就是许文琴小姐。”
小芬听了这话,方知那少女就是许文琴,遂含酸走上一步,和文琴握了一阵手。文琴听了“史小云”三字,似乎有些忘记了,凝眸沉思了一会儿,方才记得了,遂也把她手摇撼了一阵,说道:“史小姐,我们是初会,可是和你令妹却在春天里早已先认识了。不知令妹现在在什么地方呀?”
小芬被她一提起了小云,她的眼泪就滚滚地落下来了,叹道:“许小姐,树勋没有告诉你吗?小云不幸已经是死了……”说到这里,咽不成声,几乎哭泣起来了。
文琴听小云已经死了,她颊上的泪水本来是没有干去,此刻这就又淌下来了,“哟”了一声,说道:“小云妹妹已经亡故了吗?唉,这样热心的好人,竟会死了,老天不是也太残忍了吗?”说到“残忍”两字,而更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因此她也哭出声音来了。
树勋见两人这样伤心,自己也被她们引逗得泪如雨下了。最后,还是树勋向她们说道:“两位且不要伤心了,我们坐下来细细地谈一会儿吧。”
随了树勋这两句话,大家便一同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文琴拿手帕拭去了泪水,向树勋问道:“勋哥,上次报上登着消息,你不是伤重殒命了吗?唉……我以为你真的死了……”说到这里,她心里只觉疼痛若割,假使没有小芬在旁的话,她又要倒在树勋怀中哭起来了。
树勋听她这样说,心里非常奇怪,说道:“上次我确实受伤的,不过我并没有死呀,这消息真正岂有此理了。妹妹,我不是曾经有信给你,说我母亲会来伴你回杭州去吗?但是你见了我母亲,为什么不说话,只管哭泣呢?母亲还以为你是一个疯子,所以她很生气地走了。上月我回家,母亲告诉我这个情景,我心里奇怪得了不得,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呢?”
文琴听他这么问,心里懊恼极了,不禁跌足叹道:“唉,造物太会玩弄人了!我告诉你,在你母亲未到之前,我就在报上瞧到你伤重殒命的消息,那时我受了极度的刺激,我确实是要疯起来了。我觉得我的一生是完了,眼前仿佛汹涌着险恶的波涛,所以我见了你母亲,我是心痛得只会呜呜咽咽地哭泣着。唉,谁知道你却没有死呢……”
树勋听了这话,这才恍然大悟了,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个缘故,那是我母亲起了误会了。当初我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奇怪得有些不相信,遂立刻动身到上海来瞧你们,可是你们偏又搬了家。你想,我那时候的心中是多么痛苦呀!琴妹,你和淑萍姐姐如今住在什么地方呀?”
文琴听了这几句话,她痛心得几乎要昏厥过去了,但她究竟竭力镇静着态度,说道:“我们住在吕班路新光村二号,勋哥明天来好吗?”
树勋道:“那是当然的事,还用说的吗?”
文琴苦笑了一下,说道:“那么小云妹妹又是怎么死的呢?你和史小姐又如何会在一起呢?”
小芬坐在旁边,听了两人的谈话,心中已经明白他们在过去确实有很深的情义,此刻听文琴又提起了小云,遂把故乡盗劫及到上海后的情形,向她略为告诉了一遍。文琴听了,也方知树勋不但和小云有很厚的情义,而且和小芬现在也有十分的情分了。于是她点了点头,很可惜地说道:“小云妹妹年纪还很轻啊,竟不幸早死了,那是叫人多么伤心啊!”说着,泪水夺眶而出。树勋小芬听了,也不禁为之泪湿衣襟了。
这时文琴和树勋虽然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是为了碍着小芬在旁,所以不好意思说出来。因此三个人只管呆呆地出神,愕住了一会儿。树勋见天已薄暮,遂站起说道:“我们且到外面去吃一些点心吧。”文琴和小芬都没有表示拒绝的意思,于是三人慢步地踱出公园去了。
这晚文琴回到家里,一颗芳心是含了酸甜苦辣各种不同的滋味。她见了淑萍,倒在她的怀里,忍不住又哇的一声哭起来了。淑萍奇怪道:“妹妹,你好好的怎么又伤心了?难道是谁欺侮你了吗?”
文琴不答,只管伤心地哭泣。淑萍也是个伤心人,被她哭得悲酸起来,也淌泪急道:“妹妹,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你不是也总该告诉我一个详细吗?”
文琴抱着淑萍的脖子,这才抽抽噎噎地哭道:“姐姐,唉,树勋没有死呀!我今天遇见他了。”
淑萍听了这话,“哟”了一声,说道:“什么?李先生没有死吗?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文琴于是向她诉说了一遍,淑萍听了,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有把眼泪大颗地滚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文琴和淑萍起得很早,把室中收拾得非常清洁。不多一会儿,树勋果然来了,他先和文琴抱住了一会儿,又和淑萍握了一阵手,笑道:“庄小姐,我们真的好久不见了。”
文琴已经倒上一杯茶,淑萍眸珠一转,笑道:“可不是!李先生,你好呀,我们真为你淌了不少的眼泪呢。你且坐一会儿,我去买些东西,就回来的。”淑萍说着话,她向树勋一招手,便含笑走到楼下去了。
这里树勋向文琴凝望了一会儿,走上去拉了她的手,低声笑道:“琴妹,你白多了,也胖多了……”
谁知这几句话听到文琴的耳里,她一颗芳心犹若刀割,一时笑出不好,哭也不好,她真不知该如何来形容自己内心的委屈和悲哀,勉强笑道:“真的吗?可是哥哥的两颊却清瘦得多了。”
树勋道:“我的病还只有刚才好呢。若没有芬姐服侍我,我真不知要受苦到什么样呢。”
文琴道:“芬小姐真是个多情的姑娘,我想哥哥不妨和她结了婚,也未始不是一对璧人呢。”
文琴因为自己已经是黑地狱里的人了,所以不忍把污辱的身子去玷树勋的清白,故而才说出了这两句话。不料听到树勋的耳中,倒还以为文琴吃了醋,所以说了这些气话来讽刺自己,遂忙说道:“妹妹,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呀?我和她已认作了亲兄妹,我们的情分是纯洁的。我为了妹妹,真不知淌过了多少的眼泪,妹妹,你千万不要多心,我是始终爱着你的。我已经决定明天和你们大家一块儿回杭州去,不知妹妹听了可喜欢吗?”
文琴听他这样说,心中是感动到了极点,猛可抱住了树勋的身子,却也淌下泪水来了。良久,才微抬了粉颊,秋波含情脉脉地斜乜了他一眼,问道:“哥哥你真心地爱我吗?”
树勋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笑道:“妹妹,你真还脱不了孩子气。假使你信不过我的话,那么我可以发誓给你听的……”
文琴听他这么说,倒又把他的嘴捂住了,笑道:“我相信你,哥哥千万别发誓吧。不过我有些担心,只怕……”
树勋见她说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有些难为情的样子,遂追问道:“只怕什么啊?妹妹,你快说下去呀!”
文琴的两颊是笼上了玫瑰的色彩,赧赧然地逗了他一瞥娇羞的目光,说道:“我怕将来结婚那夜,哥哥会不爱我了……”
树勋握了她手,摇撼了一阵,笑道:“你又说孩子话了,结婚的那夜,只怕我把妹妹爱到心头呢,如何会不爱你呢?妹妹,你请放心,不但结过婚后,依然和现在一样地爱你,而且将来有了孩子,而孩子娶媳妇的时候,我还是同样地爱着你的。妹妹,你想,我难道是个爱不专一的青年吗?”
文琴听了他这么说,心中又欢喜又伤心,挂着泪水,掀起了酒窝儿说道:“不,我当然相信哥哥是个爱情专一的青年,我就是到死都爱着你的。但是我怕将来妹妹有了什么过错,哥哥就难免要讨厌我了……”
树勋两手捧着她的娇靥,笑道:“这是妹妹过虑了。我今生总不会再讨厌你,除非你要讨厌我。妹妹即使有一百二十分的过错,我也一定会原谅你。况且你也不会有错处,因为妹妹这么一个温和性情的姑娘,你对待一个丈夫,还会有什么过错的呢?妹妹,今日见了面,你为什么就有这许多的考虑?我觉得很奇怪。妹妹,你快不要再说这些话了,假使你要再说,我可要吻你的小嘴了……”
文琴听了这些话,一颗芳心中把悲哀已被甜蜜遮蔽了,她微仰了娇靥,却向树勋憨憨地娇笑。树勋见她这个妩媚的意态,他的心像春风吹动微波的荡漾,瞧着这一颗樱桃似的小嘴,他有些心醉了,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把她的小嘴紧紧地吻住了。文琴两手抱住他的脖子,踮起了脚尖,并没拒绝他的热吻,相反地她是把树勋搂得分外有劲。经过良久的吮吻,文琴的脑海里忽然有了一个异样的感觉,她在十分甜蜜之中,不免又慢慢地悲哀起来了。她搂着树勋脖子的两手,也感到绵软无力了。她放下了手,眼角旁却涌上了一颗晶莹的泪珠来。
树勋奇怪道:“妹妹,你为什么伤心?难道……”
文琴忙道:“不,我没有伤心,你别多心了……”文琴说着,纤手在眼皮上一擦,忍不住又娇媚地笑起来了。
树勋见她可人得可爱,遂握了她手笑道:“妹妹,我告诉你吧,这次我们回家就可以结婚了,我的叔叔也从南京回来做我们的主婚人。到那时候,我们真有说不出的快乐呢!”
文琴被他这么一说,她也乐得笑窝儿又掀起来了。树勋道:“那么你和淑萍姐姐回头快整理舒齐了行李,明天大家一块儿早车动身。”
文琴道:“萍姐也一同去吗?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哥哥,我实在太感激你了。此刻时候尚早,我们还好到舞场里去玩一会儿,因为我和哥哥有半年不曾跳舞了。”树勋含笑答应,两人遂携手出去了。
黄昏的时候,树勋和文琴分别回家,见小芬给自己整理物件,遂问道:“芬姐,你的衣服可有整理舒齐吗?”
小芬回身向他微微一笑,这一笑似乎有些黯然的神色,低低地说道:“哥哥,我的意思,明天不预备回杭州去了。”
树勋听了这话,抢上一步,握了她的手,急道:“那是为什么?昨夜我和你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假使你这次愿意独个留在上海的话,那你就是恨我的意思。”
小芬绯红了两颊,摇了摇头,说道:“哥哥,你那是什么话?我是个残花败柳的女子,承蒙哥哥认作妹子,已经是不胜感激,岂敢再有妄想吗?况且我也不忍以一个不清白的身子,而嫁一个有作为有志气的青年,那不是太侮辱了你吗?我所以又不肯回杭州去,生恐你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为你带了三个女子回家,在老年人的心中想来,不是要误会你在外面太荒唐了吗?”
树勋把她手摇了摇,说道:“姐姐,你的意思我太感激你了,不过这是你太细心了。我妈素来很信任我,她知道我绝不会滥用其情的。况且她膝下又没有女儿,见了你们这三个温柔的姑娘,她心里真会挺欢喜的呢。你若执意不肯回杭州去,那叫我如何对得住已死的小云妹妹?唉,云妹临终对我托付的话,我不敢忘;就是芬姐病中待我之情,我到死也是不敢忘的……姐姐,你可怜我,你别伤我的心吧。”
树勋说到这里,眼泪淌了下来,小芬觉得树勋真不愧是个天地间的情种,她再也不忍拒绝了,把娇躯投向他的怀内,两人又默默地淌了一会儿泪。
且说文琴回家,一路唱歌一路跳着,心里真是无限兴奋。淑萍坐在床边出神,见文琴那种高兴的样子,便笑道:“琴妹,你们在什么地方玩?瞧你多快乐啊!”
文琴走到她的身旁,倒向她的怀内,笑道:“姐姐,我告诉你,他对我说,明天我们一块儿回杭州去,到了杭州,我们就结婚,他是非常地爱我呀!”
淑萍听了,点了点头,抚着她的粉脸,微笑道:“那么他可曾知道你已堕落的事吗?”
文琴被她这么一问,立刻又感到悲哀起来,粉脸上笼上了一层惨白的颜色,怔怔地道:“他……他……是并没有知道呀。”
淑萍微叹了一声,说道:“假使他知道了后,不知会不会又变心呢?”
文琴呆住了一会儿,忽然摇头笑道:“我想也许是不会的,因为他对我说,即使我有十二分的过错,他一定也会原谅我同情我的……”
淑萍心里是并不怎样感到欢喜,点了点头,沉着脸色说道:“他能够原谅你的苦心,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文琴这才又回过笑容来,抱着淑萍的脖子说道:“姐姐,他请你也一同到杭州去住,我想这是一件好事情,所以我非常欢喜。因为我俩不是缠在一块儿的吗?”
淑萍道:“我也一块儿到杭州去?那算什么意思?不是要被他母亲说话了吗?”
文琴道:“不会的,去的也不是我们两人,还有一个史小芬小姐,她也一同去的。”说着,遂把小芬的关系又向她约略地告诉了几句。
淑萍道:“不过我总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文琴不等她说完,抱住她的脖子,伤心地道:“你不去,那叫我怎忍心离开你?唉,姐姐,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了……”
淑萍见她说完了这两句话,颊上又展现了晶莹的眼泪来,她心里当然是非常感动,抱着文琴的身子,也淌了一会儿眼泪。
到了次日,文琴淑萍很早地起身,把一切都料理舒齐,不多一会儿,树勋和小芬提了皮箱也匆匆来了,彼此介绍了一回,树勋道:“那么我们就动身吧。”三人点头说好,于是一行四人坐车到火车站,准定归家去了。
树勋带了三个姑娘,很欢喜地回到家里。李老太见了这三个美貌的姑娘,心里好生惊异,一一打量,都是幽静文雅,尤其文琴,人才更是出众。当下树勋给她们一一介绍,三人也都上前拜见。
李老太忽然向文琴笑道:“这位可不是许小姐吗?”
文琴红晕了娇容,点头笑道:“是的……”
李老太道:“那么我要问你一句话,春天里我到上海来伴你,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就老是哭泣呀?”
树勋不等文琴说话,就先向李老太悄悄地告诉了一遍。李老太听了,这才有所恍然,心里当然非常感动,拉了文琴的手,很慈爱又很怜惜地说道:“可怜的孩子,那是我太委屈你了……”
不料这两句话听到文琴的耳里,她几乎真要淌下眼泪来了。就是淑萍在旁听了,也不禁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老太这时一面吩咐仆人摆席,给少爷小姐们接风,一面又向树勋告诉道:“你叔父有电报到来,大概十五日准定可以回来。我的意思就在那天给你们举行一个订婚典礼,不知你瞧怎么样?”
树勋听了,向文琴瞟了一眼,不料齐巧四目相接,大家都赧赧然低下头笑了。淑萍和小芬却接口笑道:“妈妈这个意思,那叫两人听了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不好的道理吗?”随了这两句话,于是全屋子的人都哄然笑起来了。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早已到了十五日那天了,李公馆里收拾得清清洁洁,焕然一新。大厅上高燃红烛,正中而且还用了一个大喜字的霓虹灯。门口扎了彩楼,贺客如云,真是十分的热闹。树勋的叔父李登辉虽然是个五十相近的男子,但思想很新颖,平日健谈,他见了文琴的人,觉得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实在非常艳丽,所以心里也很欢喜。在行过订婚礼后,众来宾又到小船厅里去开茶舞大会,一面聚餐,一面跳舞,十分兴奋。
登辉向文琴笑道:“许小姐也会跳舞吗?我想你舞一定跳得太好了。”
文琴知道他的意思,遂盈盈站起,笑道:“叔父,你若不嫌我跳得不好,那么我们就去舞一次。”
登辉笑了一笑,遂和文琴携手到正中去跳舞了。众来宾见叔公和侄媳妇跳舞,大家一齐拍手。登辉笑道:“许小姐的舞步太娴熟了,我想你和树勋一定跳得更好了。”
文琴微红了两颊,嫣然地一笑,说道:“也不见得。”说着话时,忽然瞥见他军服上有一颗灿烂夺目的徽章,十分可爱,遂含笑问道,“叔父,你这颗徽章是很光荣的功勋吧?”
登辉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你吧,得这颗徽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一要做人正大光明,绝无卑鄙的行为;第二,而且家中的妻子也要十分紧靠,没有丝毫的不清白。这样子才有得那颗徽章的希望。我想许小姐虽是个歌女的身份,但你的思想是纯洁的,行为是清白的,所以对于树勋和你的结合,我是非常欢喜。许小姐,你说是不是?”
文琴听了登辉这两句话,她的一颗芳心已经是粉碎了,只觉得一阵剧痛,她几乎要昏厥了。但她还是竭力镇静了态度,含了一丝苦笑,说道:“叔父,你这话说得不错,做人第一应该清白的……”说到这里,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幸而音乐已停,于是两人归座。
树勋笑着向她悄悄地问道:“妹妹,我叔父跟你说什么话呀?”
文琴道:“他说他身上那颗徽章很不容易得到。第一,要做人光明正大,而且妻子也得贞节贤德,方才可以得到哩。”
树勋握了她手,笑道:“其实这也不难,我自认做人非常光明磊落,绝无卑鄙的行动。就是妹妹吧,你是多么纯洁可爱啊!你想,将来我不是也可以得到那颗徽章吗?”
文琴口里虽然答应着,可是她内心是惨痛极了。她点了点头,忽然把手按向额上,说道:“哥哥,我有些头疼,想回房去休息一会儿了。”
树勋道:“大概你很疲乏了,那么我伴你回房去吧。”
说着,两人离开小船厅,回到卧房。这是新的家具、新的陈设,一切充满着新生的气息。但文琴心头却感到十分局促,她痛苦得最好让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树勋扶她躺到床上,正欲向她问什么地方不舒服,这时淑萍和小芬都闻讯赶来,说琴妹怎么了,树勋笑道:“你们来得很好,给她做一会儿伴吧。”说着,他便含笑悄悄地退到房外去了。
这时淑萍小芬向文琴问什么事又不快乐了,文琴如何肯告诉,她推说头有些疼痛,表面上和两人说着笑话,可是她心中却已暗暗地打定了主意。
是子夜十二时了,贺客都已欢然散去了。树勋有些醉意,他想着文琴很早地回房,一直没有下来,心里很放不下,遂轻轻地走上来瞧她。谁知房中并没有她的人,只有梳妆台上留着一封信和一块雪白无瑕的玉石。树勋非常惊异,立刻把信拆开,只见歪歪斜斜地写了几行小字,且纸上尚有斑斑血泪。树勋心惊肉跳,遂急念道:
勋哥吻鉴:
白天里听到叔父这几句话,我心里感到非常羞惭。不错,一个男子的行为是应该正大光明,而一个女子的行为更应该纯洁清白。唉,我怎么有脸把一个不贞节的身子,来污辱你伟大的前程呢?所以我含了一颗血泪交流而惨痛的心,不得不离开了你。勋哥,别矣!今留下一块白玉,代表妹的身子,给你做个纪念,希望你再娶一个纯洁贤德的夫人,来共同发展你们光明的大道、幸福的乐园。临别依依,不尽欲言。心碎手颤,唯期来生与哥重结鸳鸯梦耳。专此,敬祝鹏程万里!
苦命女许文琴挥泪留字
即日
树勋瞧完了这一封信,这真仿佛晴天中起了一个霹雳,把他内心震动得惨痛极了,不禁大声地叫道:“啊哟!这是打从哪儿说起的呀?琴妹,琴妹……”他一面狂喊,一面便向房外直奔了。
这时淑萍和小芬齐巧从李老太那里回房,突然见树勋疯狂似的奔出来,遂把他拉住了,急道:“勋哥,你……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树勋把那封信交到淑萍手里,说道:“你瞧吧,这到底是怎么的一回事呢?我想萍姐大概一定是知道的吧?”
淑萍瞧了此信,她也淌泪急道:“那么她的人呢?她的人呢?”
树勋道:“不知道呀,已经走了呢……”说着,向下面又大喊:“阿根!阿根!”
众仆人听少爷在楼上大喊,遂都奔上来,急问什么事。树勋道:“你们快快分头去找,新奶奶出走了,快去!快去!”
众仆人又不知新奶奶走向何处,但少爷急得这个样儿,遂也只好答应着奔下楼去。
这时树勋又急问淑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淑萍含泪告诉一遍。树勋跌足哭道:“琴妹!我害了你!我害了你!你怎么能走?我始终是爱着你呀!”
他说着话,身子也向下面奔了。淑萍、小芬待要拉住他,哪里还来得及?因此也只好跟着一同奔下去了。
这夜树勋在外面直找到天快亮了,方才被淑萍、小芬硬拖了回来。那时李老太和登辉也早已知道了这一件事,一面叹息,一面向树勋劝慰。不料这时李福来报告道:“少爷,西子湖畔的断桥下,新奶奶已经投水自尽了。她的尸身已由我们捞起在岸上,你快去瞧吧。”
树勋听了这个消息,他已经哭出声音来,一面向外面直奔出来,一口气跑到断桥上。这时天色已明,东方朝阳已由地平线上升起。树勋见文琴躺在草地上,已一瞑不视矣,一时悲痛已极,抱着尸身放声大哭。后面淑萍、小芬等亦已赶到,睹此惨状,也呜咽痛哭不止。登辉站在旁边,摇了摇头,挥泪不已,长叹道:“真烈女也……”
这时树勋手里捏着那块白玉,泪眼模糊地望着天际的浮云,耳听着断桥下淙淙的流水,说道:“妹妹,既有今日,我当初又何必把你救起?虽然我知你出此下策,原是还我清白的意思,我到底是害了你啊!不过你放心,我将带着你那块白玉,终身不娶,以报答你知己之情……”
此刻文琴虽已死去多时,但若魂兮有知,当亦安慰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