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云死后,树勋给她办理后事,安葬于中山公墓,前立石碑一方,上书“故未婚妻史小云女士之墓”,下题“服夫李树勋拜立”。小芬见他站在墓前,呆呆的如醉如痴的样子,可见他内心确实是非常惨痛,遂安慰他道:“李先生,你这一份情义对待小云,也可说是尽了你的心了。小云虽死,她若魂而有知的话,当然也是十分感谢你的。所以你不必过分地痛伤,自己身子保重……”

树勋听她这样劝慰,心中也很感动,遂和小芬依恋不舍地离开了坟墓。回到家里,树勋望着小云最近拍的小影,凝眸含笑,那种妩媚的意态盈盈欲活,但是室迩人遥,早已长埋黄土。思前想后,倍觉心痛,忍不住又放声哭泣起来。小芬这会儿没有劝他,也把满眶子的泪水直抛下来,叹道:“云妹真是福薄,我们竟一样地命苦啊!”说了这两句话,不免触动了心事,因此也呜咽不止。

两人哭了一会儿,彼此又劝了一会儿。这时情景,一个好像是土佛,一个好像是泥佛,土佛劝泥佛,劝到后来,大家的眼泪依旧扑簌簌地滚了下来。最后小芬先收束泪水,去拧了一把手巾,给树勋擦脸,说道:“李先生,你也够辛苦了。若伤心过度,身子不免要累乏的。所以你也该休息一会儿了。”

树勋点头道:“芬姐,那么你也休息休息吧。”

小芬道:“我理会得,天也黑了,时候不早,我给你煮些饭吃。这几天你何尝好好吃过一餐饭呢?”

树勋道:“我哪儿还能咽得下饭?唉,想不到这次从南京回来,就有这样的惨变,这叫我不是太痛心了吗……”

小芬没有回答他什么话,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便自管去燃火油炉子煮饭了。待小芬煮好饭菜,回头见树勋躺在沙发上已是熟睡了。小芬觉得叫醒他不好,不叫醒他又不好,因此望着他不免愕住了一会儿。忽然树勋身子转了一个侧,两手扑在沙发上,哎的一声好像哭起来了。知道他是梦魇了,遂走到他的身旁,将他轻轻地摇撼了一下,低声唤道:“李先生!李先生!你这样躺着是容易受凉的,起来吃一点儿饭,好好地到床上去躺着吧。”

树勋从蒙眬中似乎也听到了她这几句话,遂伸手揉了揉眼皮,向小芬凝望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什么话。小芬见他这神情,心中明白他是没有睡畅的缘故,大概心里还有些糊涂的感觉,遂又拧了一把手巾给他,说道:“擦个脸,起来吃饭了。”

树勋揩了脸后,才瞧到室中已亮了灯光,遂一面站起,一面说道:“我胸口觉得有些什么塞住似的,所以饭也吃不下。”

小芬道:“吃不下就少吃一点儿,唇儿不沾一些米气,那是更不好的。”

树勋听她说得很有道理,遂也不忍拂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坐到桌子旁边。小芬盛了饭,拿给树勋,她自己提了铜壶,却走到楼下去了。

树勋连忙喊住道:“芬姐,你到什么地方去呀?”

小芬已跨出房门口了,听树勋这样问,遂回头望他一眼,说道:“我去泡一壶开水,回头喝茶的水没有了。”

树勋道:“我也不喝什么茶,你别去泡了。还是快一块儿来吃饭吧。”

小芬其实是怕难为情,她想自己和李先生坐在一块儿吃饭,这是从来也没有的事,所以借泡开水为由,要树勋吃了饭后,自己才上来吃饭。现在被他这么一说,一时倒有些委决不下了,说道:“我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树勋道:“不,你还是别去泡水吧。”

小芬听他这一句话至少含有些央求的成分,心中有些不忍,遂回身向房中走了几步,放下了铜壶,说道:“那么就吃好饭再去泡水。”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已盛了饭,在树勋对面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树勋向她望了一眼,见她两颊透现了一圈红晕,很显明她是有些害羞的意思,遂诚恳地说道:“芬姐,云妹临终的时候,曾经把你向我托付,所以我总应该尽我的力。你也不必过分要避嫌疑,假使你很不方便的话,那么我们就不妨认一个兄妹,不知你的意思以为好吗?”

小芬听他这么说,心中既感且羞,两颊益发绯红起来,明眸脉脉地逗了他一瞥多情的目光,说道:“李先生肯委屈认我作兄妹,那还有个不好的吗?但是你这份情义对待我,真不知叫我拿什么来报答你才好。”

树勋道:“芬姐,你别说报答两字,我们既结为兄妹,做哥哥的照顾妹子,还不是分内之事吗?”

小芬没有回答,低了头拿筷子挑着碗内的饭粒,一粒一粒地送到嘴里去。两人吃毕了饭,小芬把碗筷匆匆地收拾了去,然后给树勋洗过脸,她又要去泡水,却被树勋拦住了,说道:“何必特地去泡水?我不喝茶,还是早些睡吧。”

小芬于是给他铺好了被褥,把另外一条拿到椅子上来。树勋道:“我睡在沙发上好了。”

小芬道:“不,我已给你铺好被了,你睡在床上好了。”

树勋道:“你睡在沙发上,叫我心中能安吗?”

小芬秋波瞟他一眼,微微笑道:“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你何必不安呢?”

树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想这样吧,反正一人一条被,大家就一块儿睡在床上,你瞧怎么样?”

小芬不好意思回答,却望着他微笑。树勋道:“准定这样,我们已认了兄妹,还用避嫌疑吗?”

小芬于是把椅上那条被依然放在床上,回眸向他说道:“那么你可以安息了。”

树勋点了点头,他脱了衣服,遂先睡到床上去了。约莫半小时后,方才感觉到小芬在脚后被窝里睡进去,便说道:“芬姐,我想明天伴你到杭州家里去。一面可以和我妈做伴,一面也可以安安心心地在那儿住下了。”

小芬道:“你妈会不会感到生气的?对于我这个突如其来的女儿,心中不是要感到奇怪了吗?”

树勋道:“这个你放心,我没有一个姐妹兄弟,妈怨我常在外面读书,对于你那么一个女儿,心中也许欢喜还来不及呢。”

小芬听了,却并不作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缘故,她只觉得有股子郁气冲了上来,忍不住暗暗地叹了一声。树勋道:“芬姐,这什么不回答我?”

小芬道:“我没有什么话好回答,因为我心中确实是太感激了。”

树勋道:“你干吗还说这些话?那么不是反显得生疏了吗?”

小芬笑了一声,说道:“那么以后我就不再说了吧。”

树勋道:“那当然应该是这样的。”

两人谈了一会儿,也就熄灯入睡了。

第二天小芬醒来,却听有人呻吟之声不绝于耳,遂揉了揉眼皮,披上旗袍,起身向树勋瞧了瞧。果然那呻吟之声竟出自他的口中,这就急急地问道:“哥哥,你怎么啦?心头难受吗?”

树勋蹙了眉毛,点头说道:“是的,我头脑涨痛得厉害,全身有些发烧。”

小芬俯过身子来,明眸掠到他的脸上,见绯红得像一朵玫瑰花似的,这就紧锁了眉尖,说道:“想来是昨天过分劳苦了,那可怎么是好呢?”说着话,她已掀被跳下床来,伸手按到他额角上摸了摸,果然十分烫手。遂不免叹了一口气,粉脸上笼罩了一层焦灼的愁云。

树勋见她这个模样,遂低声地安慰她道:“芬姐,你不用着急的,一些寒热算得了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小芬把纤手缩了回来,点头说道:“话虽这么说,不过总也该请个大夫瞧瞧。”

树勋道:“那么你等会儿就给我去请吧。”

小芬说声好的,遂走到桌旁,把热水瓶里的水倒出,先给树勋洗了脸,然后又服侍他漱口刷牙,方才自己也对镜梳洗了一回,走到床边,问道:“你要吃些稀饭吗?”

树勋道:“倒不想吃什么东西,只是口渴得很,最好你给我倒杯开水来喝。”

小芬口里虽然答应着,但心中却很焦急,暗想:这可好了,热水瓶的水全倒出洗脸了呢。于是她就悄悄地奔到外面冷饮室中,去买了一瓶新鲜牛奶,回家来拿小锅子在火油炉上燉热了,亲自端到床边桌上。谁知树勋此刻却又睡着了,因低唤了两声,树勋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小芬道:“你不是要喝些开水吗?我扶你起来喝吧。”

树勋这才听见了,遂把身子向上微微仰起,小芬挽了他的脖子,把牛奶杯子凑到他的口边。树勋在喝下一口之后,才感觉到那不是开水,睁眼一瞧,原来是杯牛奶,这就暗想:怪不得,我以为倒杯开水要花费这许多的时间吗?一时对于小芬更加地感激,一手攀住了她的胳臂,明眸凝望着她微含红霞的粉颊,说道:“芬姐,你待我太好了,我心里真感激你呀。”

小芬听了这话,却是愀然不悦,说道:“哥哥,你我既已认为兄妹,你何用再说这些话呢?”

树勋微微一笑,遂低头把牛奶喝了下去。小芬服侍他吃毕牛奶,拿手巾给他抹了嘴,扶他躺到床上,说道:“你安静地睡一会儿,我给你请大夫去吧。”

树勋忙道:“请大夫太早了,你不是还不曾吃过早点吗?”

小芬道:“早些挂号,早些可以来诊治,我倒并不饿……”

树勋见她好像要走的神气,遂急道:“芬姐,你回来呀!”

小芬回眸瞟了他一眼,抿嘴笑道:“我又不走,你急什么?”

树勋道:“叫你饿着肚子请大夫去,那我心里怎么说得过去?”

小芬道:“那么我就吃一点儿稀粥再走,你总可以放心了。”小芬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颗芳心不免微微地荡漾了一下。树勋这才点了点头,把眼皮又微微地合上了。

小芬很快地吃过了一碗稀粥,见床上的树勋好像睡着了的样子,遂也不向他说话,轻轻地掩上了房门,走到楼下去了。

小芬请好大夫回家的时候,顺便带来一块牛肉、一盒肉松,预备烧一碗牛肉汤,可以给他下饭。推门走进房中,树勋还是睡得很熟,小芬很是安慰,遂自管地料理家务。相近十一点的时候,大夫已经来了。树勋亦已一觉醒转,小芬向他轻声地笑道:“这一觉睡得很长久的,大夫来了,哥哥给大夫诊治吧。”

树勋这时亦觉好些了,遂问道:“什么时候了?”

小芬道:“快近午了。”说着话,在床边移过一椅,给大夫坐下。

大夫遂给树勋诊脉看舌苔,问了几句,点了点头,他便坐到写字台旁去了。小芬给树勋被子塞好,然后悄悄地走到台子旁,向大夫问道:“我哥哥这病大概没有什么关系吧?”

大夫点头道:“只怕变成伤寒,那就很麻烦了。所以你该服侍得小心一些,且喝了这一剂药看明天怎么样。”

小芬听大夫这样说,心里未免有些忧愁,但也只好唯唯答应。待大夫开好方子,小芬一面送他出门,一面叮嘱道:“那么请大夫明天再来一次好吗?”

大夫点头答应,遂匆匆地走了。这里小芬拿了方子,便到外面撮药去了。当她撮药回家的时候,忽然遇见了一个身穿西服的少年,他走路有些跛足的样子,似乎很痛苦的神气。从这一点看来,显然那少年是患有恶疾的。谁知那少年见了小芬,却奔了上来,招呼道:“你……你……这位不是史小姐吗?”

小芬被他一招呼,这就凝眸望去,不禁红了脸,冷笑了一声,说道:“哦,原来是陆先生,我怕没有资格够得上跟你说话吧?”

她怒气冲冲地说到这里,低了头,便向前急急地走去。陆家琪这时良心完全发现,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对不住小芬了,遂追了上去,把她手拉住叫道:“小芬,现在我懊悔也来不及了,你可怜我,你就原谅我吧。因为我们究竟是夫妻呀!”

小芬听他这么说,心中感到一阵痛快,不禁哈哈地笑起来,说道:“夫妻?那是太笑话了,谁和谁是夫妻呀?你说话明白一些,不然我给你量几个耳刮子。我是个好淫的女子,你不值得跟我说话。我知道你是个洁身自好的前进青年,你有光明的前途呀!你有幸福的乐园呀!别叫我来侮辱你清高的身份吧!哼,想不到一个前进的青年也会堕落了呢,那不是报应吗?”小芬说到这里,挣脱了他的手,便发狂似的向前奔了。

家琪听了小芬这几句话,那仿佛有许多的尖刀,一把一把地戳在自己的心上一样。他感到痛苦,他感到羞惭,他一拐一拐地徘徊在这失足的歧途上,他望着茫茫的苍天,默默地淌下眼泪来了。

小芬一口气奔回家里,在她跨进房中的时候,她才感到有些悲哀。她想起了小云,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眼角旁也忍不住展现晶莹的一颗了。

树勋在床上见小芬很颓丧地走进来,而且颊上还沾着丝丝的泪痕,遂说道:“芬姐,你为什么伤心啊?”

小芬慌忙收束了泪水,勉强含了笑容,说道:“哦,我没有伤心呀。哥哥,你睡一会儿,我给你吃些稀粥吧。”

她说着,一面煎药,一面给他盛了粥,并且把牛肉汤和肉松拿到桌上,自己坐在床沿边,扶树勋靠起床来。树勋见她这样柔情蜜意地服侍着自己,这情景真仿佛是个贤妻的身份,一时在万分感动之余,更有无限爱怜的意思。这就握了她的手,很诚恳地说道:“芬姐,你待我这样的情义,叫我拿什么来报答你才好呢?”

小芬听他这样说,因为自己已是个白璧有污的女子了,所以在她心头是只有感到悲酸的滋味,叹了一声,说道:“哥哥,我们是兄妹了,在兄妹之间,难道还有什么可报答的吗?哥哥,请你以后千万别这说样的话吧。因为叫我听了,心头会感到十分难受的。”说到这里,眼皮有些润湿起来,但她把手中舀的一羹匙的粥,还小心地送到树勋的嘴里去。

树勋听她这么说,他可是个聪明的人,心里自然也有些理会到她所以悲哀的缘故,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为小芬的身世而可怜,他为小芬的遭遇而伤心,他几乎要淌下泪水来了。

小芬见他望着自己发呆,遂又装作若无其事般地笑道:“哥哥,你怎么啦?快吃了这一口粥吧。”

树勋这才开口吃下去,小芬夹了肉松,又放到他的嘴里去,同时又给他喝了一匙牛肉汤。树勋颤抖地道:“假使我没有芬姐服侍我的话,在这人地生疏的上海,患了这样的病症,更不知叫我何以为情呢。”

小芬道:“不是那样说,假使没有哥哥的话,小云的后事也不知如何地成殓呢。所以我们彼此再也不用说这些话了……”

树勋听她提起了小云,倒又引得泪如雨下了。小芬当然也是难过,粉脸儿已变成一朵带雨的海棠了。树勋吃了半碗粥,再也不能下咽。小芬也不勉强,给他抹了嘴,扶他躺倒,把剩下的半碗粥自己吃了。

下午三点的时候,小芬把煎好的药汁服侍给他喝下。当夜小芬没有好好地睡,衣不解带地坐在床边服侍着他。直到子夜两点的时候,树勋见她兀是坐在床边,两眼微微地闭着,遂拉了她一下手,说道:“芬姐,你也该睡了。”

小芬听了这话,才惊觉过来,忙揉了揉眼皮,回眸问道:“哥哥,你要什么东西呀?”

树勋见她这种模糊的神情,心头更感到她楚楚可怜,遂说道:“我不要什么,我是叫你可以睡了。”

小芬点头道:“我知道,你此刻可要喝杯茶吗?”

树勋道:“也好,你给我喝一口吧。”

小芬于是倒了一杯开水,给他喝了半杯,方才和衣歪倒床上,闭眼养了一会儿神。树勋见她连鞋都没有脱去,而且也不盖一点被,这就又道:“芬姐,这样睡着是容易累病的,这可是玩的吗?”

小芬听他这样说,也就脱了衣鞋,钻身睡到另一条被窝里去。在不到十分钟之后,室中是静寂得连一丝声息也没有了。两人这一睡下去,天色是快亮了。树勋忽然被一阵冷气逼醒过来,他颤抖着身子,连牙齿也咯咯地作响。小芬被他摇动着床醒了过来,听他不住地呻吟,遂急问道:“哥哥,你怎么啦?”

树勋道:“我冷得厉害。”

小芬紧锁了眉尖,坐起身子,奇怪道:“怎么好好的会冷起来?难道变成疟疾了吗?”

树勋不答,连声喊冷。小芬这就急得没有法儿,遂把自己那条被也盖到他的身上去,问道:“盖了两条被,可好一些了吗?”

树勋道:“不济事,因为这冷是从骨髓里冷出来的。”

小芬急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那么你要不喝一杯开水吗?”

树勋不答,却是呻吟不止。小芬因为被情感激动得太厉害了的缘故,遂鼓起勇气,忽然掀开了被子,把身子也躺到被窝里去,偎了树勋的身子,说道:“我暖着你,你现在还觉得冷吗?”

小芬身上是只穿了一件衬衫和短裤,女人家的身体总比男子软绵得多,树勋被她贴身这么一倚偎,胸前觉得柔若无骨,虽然此刻也不暇去领略这温柔滋味,但身子果然舒服了许多。他心中在万分感动之余,实在又有无限的爱意,遂说道:“芬姐,我太感激你了。”

小芬红晕了两颊,叹了一口气,说道:“哥哥,你别这么说,你觉我太失了姑娘的身份了吧?然而我是被情感激动得糊涂起来了。”

树勋忙道:“不,芬姐的情义太深了,我将来一定不会把你忘记的……”

小芬听了这话,心中倒不免有些甜蜜的感觉,但是她想着自己的身子,她又黯然了,凄凉地道:“我没有什么希望,我只希望你的身子快快地好起来。”

两人经过了一个钟点的倚偎,树勋也就暖过来了。小芬这才披衣起床,她逗了树勋一瞥羞涩的目光,身子已背转去了。树勋见她手抬到脸上去,虽然是没有瞧到她的脸,可是她这举动,很显明地是在淌眼泪,这就叫道:“芬姐,你回过身子来,我跟你说话哩。”

小芬犹豫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子,乌圆眸珠一转,说道:“你跟我说什么话呀?”

树勋见她眼皮红红的,遂凝眸望着她,说道:“你不是哭过了吗?”

小芬听他这样问,两颊愈加红晕起来,摇头说道:“谁哭过的?我好好的哭什么呢?”

树勋道:“你骗我,你的眼泪还在颊上沾着呢。”

小芬因为是心虚的缘故,遂把手抬到颊上擦了擦,说道:“哪里?没有啊!”

树勋笑道:“既然没有,你干吗去擦脸?可见你真的淌过眼泪的。”

小芬不好答什么,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树勋向她招了招手,说道:“芬姐,你过来呀,我还要跟你说话。”

小芬慢慢挨近床边,秋波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出神。树勋握了她的手,低声地说道:“芬姐,假使在可能范围之内,我一定能够可以和你结婚的。不知你也愿意跟我结婚吗?”

树勋这几句话听到小芬的耳中,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倒不禁向他愕住了一会儿。树勋奇怪道:“怎么啦?你不愿意吗?”

小芬绯红了两颊,叹了一口气,说道:“哥哥的情义我非常地感激,不过我是个苦命的女子,只怕没有福气吧。”

树勋忙道:“那是什么话?你不答应,那你当然是不爱我了。”

小芬听他这么说,这就淌下眼泪来,说道:“哥哥,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是个失身的女子了吗?”

树勋听她这么说,方才有所恍然,遂说道:“我如何不知道?然而你的失身,这并不是你的罪恶,这是环境的险恶呀。我同情你,我可怜你。唉,芬姐,你真是个多情的女子。”

小芬听了这话,她那颗已枯死的芳心中,仿佛又得到了甘露的滋润,使她怦然地活动起来。秋波脉脉地凝望着树勋的脸庞,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那么你不憎恶我吗?但是你说可能范围之下的这一句话,又怎么解释呢?”

树勋道:“不瞒芬姐说,我除了云妹一个知己外,尚有一个知己,她的名叫许文琴。虽然和我没有订过嫁娶的盟约,然而她已向我表白有终身相随的意思了。这次我到上海来,原是找她来的。谁知她已搬了家,而且在这几个月中也不曾给我一封信。我想,假使她另爱上了别人的话,我便一定跟姐姐结婚。”

小芬听了,方知树勋除爱上小云外,尚爱着许文琴,现在小云既死,而文琴又没有地方去找,可怜他的心境真也够痛苦的了。遂安慰他道:“哥哥,你的情,你的心,我都明白,我绝不愿以一个不清白的身子来和哥哥结成夫妇的。我只希望哥哥病愈,能够早日和许小姐相遇,这我是很安慰的了。”

小芬口中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却十分悲酸,眼皮一红,早已淌下眼泪来了。树勋要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因此陪着她也落了不少的眼泪。

过了几天,树勋经医生服药调理,病也就慢慢地好起来。这日下午,树勋在房中已能行动,他见秋阳暖和和的,云淡天青,十分爽朗,遂向小芬央求道:“芬姐,我们到公园里去散一会儿步好吗?”

小芬见他高兴,当然不忍拒绝,遂含笑答应。两人坐车到法国公园,小芬扶他进内,只见园中红男绿女,游人如织,不减于春天的热闹。两人走了一会儿,小芬道:“哥哥,你吃力吗?我们到那边长椅上坐一会儿好吗?”

树勋点头说好,遂到树下的长椅上坐下。小芬道:“你的病实在还不十分痊愈呢。”

树勋笑道:“好像小孩子学步,走了不多远,就感到很乏力了。”

小芬笑道:“但你这次病也不轻呢。你坐着,我给你去买包咖啡糖来吃好吗?”

树勋点头答应,小芬匆匆地走了。树勋眼瞧着她娇小的身影在花丛中消失了后,他微微地笑了,觉得几天来和小芬的相聚,形影不离,她实在是已尽了做我妻子的责任了。正在心里暗暗地感激,忽然见前面走来一个艳装的少女,她一瞥见,便显出惊异的神色,身子向后倒退了几步,竟有些木然的神气。树勋这时也忘记了疲倦,猛可站起身子,“哟”了一声,奔了上去,已把那少女紧紧地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