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你道李树勋果然伤重殒命了吗?这当然是不会的。那么报上如何又登载了这个消息呢?原来李树勋这次演习受伤是确实的,但殒命却是误载的。因为其余两个真的是跌死了,树勋的死里逃生,真是他的大幸。然而反转来说,却又是他的终身遗恨呢。这话怎么讲?阅者且不要性急,瞧完了这段故事,自然有所恍悟了。
且说流光如驶,不知不觉地早又新秋天气了。李树勋学成以后,十分快乐地踏上了故乡的道路。西湖的风韵虽然没有春天那么艳丽可爱了,但她披上了新秋的服装,自也有一股子醉人的风姿,使树勋心中想起了文琴的娇靥,眉如春山远隐,眼若秋波细横,眉目流盼,笑意生春,他心里微微地荡漾,嘴里几乎也会笑出声音来。
李老太见儿子回家,心里是多么欢喜,拉了他的手问长问短。树勋见母亲并不谈及文琴的事情,心里好不纳闷,这就忍不住问道:“妈,许小姐怎么不见?她难道不晓得我已经回来了吗?”
李老太听了这话,便微蹙了眉尖说道:“孩子,你无论哪个都可以爱,为什么偏去爱上了许小姐呢?”
树勋心中这一急,他几乎要哭起来了,涨红了两颊,说道:“妈,你这是什么话?许小姐的人才,你老人家难道瞧不中意吗?”
李老太道:“模样倒是个好模样,只不过她是个疯子呀。一个疯子姑娘,你去讨了来做妻子,那也太没有意思了。”
树勋惊异地自语了一声“疯子”,向她又急道:“妈,她是个好好的人呀,怎么竟会成了疯子呢?我写信给你,那么妈到底可曾到上海去接过她吗?”
李老太道:“我如何不去接她呢?到了上海,找到了贤福里亭子间,见里面坐着一个姑娘,正在暗暗地淌泪。我见她生得十分美丽,心里十分欢喜,遂问她可是许小姐吗,她说是的,并且又问明我是哪个。谁知她既明白了我是你妈之后,她却伏在桌子上哇的一声哭起来。我见她既不招待我,又只管呜呜咽咽地哭泣,那种痴痴颠颠的样子,还不是一个疯子吗?所以我在万分失望之余,也就悄悄地退出来了。本来想写信告诉你,但又深恐你要难受,倒误了你的学业,所以就不再提起了。”
树勋听母亲说完了这一番话后,他不禁“啊哟”一声叫起来了,奇怪道:“她如何会变疯子的?她如何会变疯子的?我想其中必定有什么缘故吧。这是母亲误会她了。那么还有一个庄小姐,母亲也没有碰见她吗?”
李老太摇头道:“没有见什么庄小姐,室中只有她一个人。我也很奇怪,你既有信去告诉过她,那么她见我去伴她回乡,照理她应该如何地欢喜才是,怎么反而伤心地哭起来?你想,这叫我心中不是感到失望吗?”
树勋叹了一口气,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他猛可站起身子,说道:“这事情在没有完全明白之前,我总觉得十二分的痛苦,所以我想立刻动身亲自到上海去向她问个详细。”
李老太见儿子仿佛就要走的神气,这就急道:“你这孩子那也未免太性急一些了,回家还不上一个钟点,为了一个姑娘,就这么又要离开家了,那你把我母亲似乎也太不当作人看待了。”
李老太这几句话显然是有些生气,这叫树勋的良心上又感到了一重不安,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身子又颓然地坐了下来,说道:“母亲,你这是什么话呢?”说到这里,却再也说不下去,低下头,眼角旁不免涌上了一颗泪水来。
李老太见儿子这个神情,她慈悲的心肠又软了下来,说道:“孩子,你应该明白,我是爱惜你的身子。从南京回家,途上已经是很劳乏了,现在又要到上海去,身子不是要累病了吗?就是要去,明天动身也不迟啊。”
树勋听了母亲这几句话,他心中感动得把眼泪又淌了下来,点头说道:“母亲的话是很不错,但这是因为孩子太痴心的缘故……唉……”他说着,感到有些难为情,红晕了两颊,低声地叹了一口气。就在这时,李老太吩咐厨下早已备了点心来给树勋充饥了。
下午吃过了饭,树勋独坐无聊,想着世界上的事情总是不称心的多,理想与事实尤其是更会相反。我这次回家,满以为文琴和萍姐一定都已在我的家中了,谁知偏有出人意料之外的不幸呢。唉,愁苦日多,欢喜日少,静中学佛醉中仙。他想到此,便在桌上握过一瓶白兰地,开了塞子,衔在瓶口上就喝。他想在酒中找些刺激,求一些安慰,但当他一口喝下了之后,他的理智立刻告诉他,以酒消愁这不是一个根本的办法,于是他把酒瓶又放了下来,不禁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史小云姑娘,他觉得自己的良心上确实是很对不住她。因为小云对我的情痴和文琴一式一样,绝对没有丝毫的差别。而且她曾对我说,虽然她和我隔别了十年二十年,她的心也始终不变的。现在我却独独把她忘记了,这岂不是我太无情了吗?
想到这里,以手加额,连连地拍了两下,自语道:“我得去望望她,我不能把她忘记呀。”说着话,他便站起身子,去到涌金路的史家村去了。
史家村是熟路,虽然有半年的隔别,但也依稀认得。走到那几株柳树旁的院子门口,那是小云的家。他一路走进去,一路喊道:“小云,小云,你在家吗?”
随了话声,只见屋子里跳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他向树勋问道:“您先生是找谁来的呀?”
树勋见了这孩子,心里感到很奇怪,望着他愕住了一会儿,说道:“这儿不是史小云的家吗?你是小云姑娘的什么人啊?”
那孩子向树勋打量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不知道史小云是什么人,你先生一定找错了院门了。”
树勋听了这话,向四周望了望,觉得这明明是小云的家里,我怎么就会忘记了呢?遂说道:“我不会找错的。那么你姓什么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孩子道:“我姓杨。”说着,回头向屋子里叫了一声:“妈,有人来问讯了。”
这时就见屋子里又走出一个村妇,她蹙了眉尖,说道:“阿宝,他是找谁来的呀?”
树勋听了,慌忙抢步上前,拱手问道:“大嫂子,很对不起,我是问史小云姑娘来的。”
杨氏听了,“哦”了一声,说道:“这还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这儿发生了土匪抢劫案,杀人放火,十分厉害。小云的爸爸被土匪杀了,小云于是把这屋子出让给我们,她和她的族姐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树勋听了这话,脸上又转变了颜色,说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杨氏摇头道:“没有知道,大概总是到外埠去的了。”
树勋点了点头,说声“惊吵大嫂子了”,便懒洋洋地踱出了院子的门外。
树勋在这两重失望之下,他的心境是多么悲哀啊,秋风吹在他的脸上,他感到无限的凄凉。
回到家里,李老太问道:“你在什么地方玩了一会儿?”
树勋道:“闷得很,在西湖旁散了一会儿步。”
李老太笑道:“你也别闷烦了,明天就动身到上海去走一次吧。其实我也并不是不爱许小姐,因为她太使我失望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也许其中有什么苦衷吧,只要她不是个疯子,我总可以答应你们结婚的。”
树勋知道母亲是爱儿子的,他十分地感激,偎在母亲的怀里,却是回答不出一句什么话来才好。
到了第二天,树勋告别了母亲,匆匆地动身又到上海来。急急地坐车到贤福里,跨进十六号大门的时候,他那颗心的跳跃真像小鹿般地乱撞着。房东太太见树勋是个陌生的男子,遂向他问道:“你是找哪一家呀?”
树勋道:“亭子间里不是住着一位姓许的小姐吗?”
房东太太道:“不错,从前是住在这儿,可是在一个月前已经搬走了。”
树勋失惊道:“什么?已经搬走了吗?不知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你可知道吗?”
房东太太摇了摇头,说道:“这个倒不知道……”说着,却向树勋出神。
树勋万不料这次回家,竟会失望到这一份地步。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便悄悄地退出大门外去了。
树勋这时走在人行道上,仿佛是失途的小鸟、迷途的羔羊,只觉茫然无所归。他低了头,在马路上徘徊了一阵,自语道:“我到哪儿去好?我到哪儿去好?”
谁知正在这个当儿,忽听有人向他叫道:“咦!咦!你不是李先生吗?”
树勋听了这话,立刻抬眼望去,只见是个朴素的姑娘,凝眸细瞧,谁知竟是小芬。不禁“哟”了一声,抢步上前,握了她一阵手,叫道:“小芬姐姐,原来你们已到上海来了吗?小云妹妹呢?她是不是和你在一块儿的呀?”
小芬被树勋握住了手,她一颗芳心真是又喜又悲,仿佛在大海中发现了一座灯塔,又好像黑暗中摸索到了一线光明,说道:“李先生,我真想不到在这儿会遇见了你……”说到这里,竟是淌下一滴眼泪来。
树勋见她这个意态,这就急急问道:“小芬姐,你为什么淌泪?你快告诉我吧!”
小芬叹道:“过去的事,真是一言难尽……现在小云病得很厉害……”说到此,已咽不成声。
树勋失声道:“云妹病着吗?芬姐,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们快去瞧她吧!”说着挥手一招,叫了两部人力车,两人跳上车子,便急急地拉去了。
作者在他们还未到家之时,先把云芬姐妹的经过向诸位告诉一遍吧。
这是一个仲夏的夜里,大家都坐在院子里休息了。天空是紫黑色的,闪烁着无数的小星,发出混沌的光芒。史阿良躺在一张藤椅上,两眼望着天空,嘴里抽着旱烟,只管呆呆地出神。小芬和小云对坐在一株高大银杏树的下面,也在低低地私语。四周是静悄悄的,夜整个地沉落在寂寞中。小芬秋波逗了小云一瞥神秘的目光,低声笑道:“我瞧妹妹这两天老是愁眉不展的,好像有什么心事吧?”
小云也瞅了她一眼,笑道:“我又不愁穿不愁吃,又有什么心事呢?姐姐别向我开什么玩笑了吧。”
小芬道:“不过这个心事实在比吃穿还要紧着十分哩。”
小云低低地向她啐了一口,也不禁抿着嘴笑起来了。小芬道:“正经的,李先生一去之后,为什么却不来一封信?那也真叫妹妹纳闷的……”
小云对于小芬这两句话虽然是正说到自己的心眼里去,但她又怕被爸爸听见了不好意思,这就向阿良努了努嘴,又向小芬摇了摇手,这是叫她别说得太响的意思。小芬当然很明白,忍不住又低声笑道:“就是听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难道伯伯还不明白你俩的爱情吗?”
小云听她兀是这么说,红晕了两颊,伸手向她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笑道:“你这妮子……”就只说了四个字,她又低头笑了。
不料这时忽听阿良回过头来问道:“你们听听,这是什么声音呀?”
小芬小云被爸爸这么一说,就侧耳细听,果然从夜风中度过来一阵阵轻微的啪啪的响声。这响声是很清晰的,似乎在空中流动似的。小云道:“孩子在玩爆竹吧?”
小芬凝眸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玩爆竹不是那种声音,这好像有些像枪声似的,你听,不是更响过来了吗?”
小云听小芬这么说,她全身顿时感到了一阵冷意,说道:“枪声?谁在开枪呢?咦,你们听,这不是还有人在呐喊的声音吗?”
小云话声未完,阿良又连喊“火、火”,小芬小云仰天望去,果然东南角上有一片红光,因为时在黑夜,那红光也就更红得厉害了。
阿良站起身子,颤抖地道:“莫非是土匪抢劫吧?孩子,你们快躲避到这屋里去,让我关上院子的门。”
小芬小云听了爸的话,全身已在瑟瑟地发抖了,上下排的牙齿也相打起来。等阿良关上院子的门,只见外面有许多黑影子拿了火把在奔窜,形势十分紧张。
小云急道:“爸爸,你快些进屋子里来吧。”
于是阿良也急奔室中,三人躺在房中床上,缩作一团,全身兀是抖个不住。忽然听得外面敲门甚急,且有暴喝之声。小云叫声“啊哟”,几乎要哭出来了。阿良也面无人色地连嚷:“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谁知正在这个当儿,忽然砰的一声,似乎院子门被踢倒了似的,接着杂乱无律的脚步声也大响进来,还有人在骂道:“他妈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阿良到此知道虎狼已经入室,躲避也是无益,倒不如出外去向他们应付才是。所以他也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竟向室外奔出。只见院子里已走进五六个大汉,面目狰狞,势似豺狼,一见阿良,便上前来一把扭住,大喝道:“妈的!钱在什么地方?快快拿出,不然定送你的狗命!”
阿良见了这个情景,本来是非常害怕,谁知他此刻的胆量却大了起来,凭着他的一股正义之气,便也圆睁了两眼,说道:“你们这班毫无人性的狗强盗……”
不料才骂了一句,那强盗早已把刀尖直向他喉管刺了过来,冷笑道:“好不知厉害的老头儿,真是个该死的东西……”说时迟,那时快,阿良躲避不及,“啊哟”一声,早已负痛跌倒地下去。
为首的把手一招,说道:“分头进屋子里抢吧!”一声令下,五六个强盗早已奔进房中去抢劫了。
这时小芬小云听父亲竭叫之声颇惨,知事不好,遂在强盗进房的时候,她们夺门奔出,在油灯光芒之下,果见爸爸惨卧在血泊之中,兀是忍痛呻吟。小云心中这一悲痛,犹如刀割,遂和小芬扑了下去,抱住阿良的身子哭叫起来。阿良道:“孩子,别伤心,这个世界太野蛮了,我想不久的将来,他们也会得到杀人放火的报应的……”说到这里,两眼一眨,一缕幽魂早已飞向天际去了。
小云小芬正在呜咽哭泣,不料身后却有个人把小云拉起来,说道:“小姑娘,别哭啦,你爸死了,原是他自己不好,但瞧在你的脸上,回头我给你报仇吧。”
其实阿良是他杀死的,他等小盗们走后,却还故意向小云做好人。当然,他的目的是不怀好意,所以一面说,一面把小云拉到房中去了。小云圆睁了杏眼,倒竖了柳眉,哪里肯依,骂道:“你们这班惨无人道的狗强盗,既杀死了我的爸爸,你还想来侮辱我吗?哼,你要我怎么样?你别再做梦吧!”
那强盗见她这个凶恶的神气,便笑道:“你这小妮子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说着话,把腰间雪亮的刀又拔出来,向小云扬了一扬,脸上显出了可怕的狞笑。小云虽然害怕,但她想起了小芬姐姐的遭遇,及今后自己的命运,那倒不如死了干净,所以她把心一横,也冷笑了一声,把脖子凑了上去,说道:“你要杀就杀吧!”
小芬见此情景,上前拉住了强盗的衣袖,淌泪求饶道:“大爷,你们已抢了东西,又杀了我们的爸爸,你发个慈悲心,就饶了我的妹子吧。”
强盗回眸向她望了一眼,笑道:“饶了你们?我原没有什么要害死你们的心呀。真是我两个好心肝好宝贝,我们还是去快活快活吧。”说着,拉着小云又走。
小云抵死不从,小芬忽然上前又道:“大爷,那么我跟你进房中去吧,我妹子太年轻了。”
强盗笑道:“你们都是我口中之肉,吃了你妹子,再吃你。你性急什么?”他说时,把两臂一伸,猛可抱住小云的身子,就直向房里进去了。
小芬见小云虽然竭力地挣扎抵抗,但是在他的强暴的势力之下,这就好像是羊落虎口、鸡遇鹰爪,竟无一点儿挣扎的余地,终于被他抱进去了。小芬心头的焦急仿佛是热锅上的蚂蚁,她没有能力可以援救小云这场可耻的侮辱,她急得双泪交流,却是愕住了一会儿,几乎有些失却了知觉的模样了。
在经过十五分钟之后,忽听外面吹来了一阵号角之声,这就见那强盗从里面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手还在系着裤子,向小芬逗了一瞥涎皮的目光,笑道:“便宜了你这妮子,下次再来玩你……”说着话,已奔出院子外去了。
小芬顿足叹道:“唉,小云完了……”
她一面说,一面已经直奔到卧房里去了。只见小云歪在床上,脸色惨白,呆呆的如醉如痴的样子,只管扑簌簌地落眼泪。小芬上前泣道:“妹妹,我们的命运太悲苦了。”
小云见了小芬,倒向她的怀中,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说道:“姐姐,我想不到我们姐妹俩竟是同样恶劣悲惨的命运,难道我们生成是个苦命的女子吗?”
小芬道:“妹妹,然而这不是我们的罪恶,这是环境的不良,我们是纯洁的,我们是清白的……”
小云凄然地道:“但是有谁会来同情我们的遭遇呢……”说着,又呜呜啜泣。
小芬想着自己新婚那夜得不到丈夫的爱怜,她觉得小云的前途也呈现暗淡的色彩了,她为小云伤心,她更为自己而悲哀,因此她也失声地哭起来了。
土匪在经过一度强奸抢劫之后,满载而归,但只可怜史家村中的居民,死的死,失身的失身,弄得家破人亡,真是满目悲凉,也够令人感到凄凉的了。
小云既失了姑娘的清白,她觉得尽管伤心也不是个根本解决的办法,遂只好忍辱吞声地先把父亲尸体安葬,然后和小芬商量,预备不在史家村中留恋,还是到上海去另找出路吧。小芬当然同意,遂把草屋抵押给人家,二人一同到上海来了。
上海是号称第二巴黎的都市,真是非常繁华热闹,四方的人们无不纷纷前来找出路。大家都以为上海是个可以赚钱的好地方,不过在上海对于女子的出路,除了牺牲色相之外,那是根本没有一点儿出路的。在都市生活高度奢靡情势之下,小云也只好烫了头发,穿了高跟皮鞋,上舞厅里来做供人搂抱生活的舞娘来了。以小云脸庞的秀娟,身材的苗条,意态的可人,怎么会不红起来呢?所以到上海进舞厅不上半月,生意真是大好而特好。今天他坐台,明天他出票,而且几个舞客,大家都要争风吃醋,各献殷勤。小云在十分悲哀之余,也只有感到暗暗好笑而已。老实说一句话,十个舞客倒有九个不怀好意的。他们朝也捧,晚也捧,究竟捧的目的在哪里呢?不用说的,还不是想在舞女身上得一些好处吗?
但是舞女的思想固然有不同的,就是身份手腕也各有巧妙的。有些舞女,她的眼中是只认得花花绿绿的钞票,对于许多的舞客,认为是一个人,因为舞客纵然是不同的,但钞票不都是一样的吗?所以张郎也好,李郎也罢,只要有钞票,总可以跟你到无论什么地方跑。不过也有舞女是不大注意钞票的,因为她的跳舞是只希望能够维持日常的生活就算了。
像史小云就是这么的一个人物,所以捧她的客人,大家都会感到灰心和失望。因为她不但不向舞客“开条斧”,而且舞客送她的东西,她都不肯接受。她对人家说,我是来给人家伴舞的,那么我只有接受人家舞票的资格,可没有接受人家礼物的资格。大家见小云冷若冰霜的样子,所以又爱又恨,真弄得啼笑不得。因了这么一来,小云也就永远不会发红了。
然而上海的阔客是尽多着,你失望不捧了,当然又有别的人会来捧的。这样你去我来,所以小云的生意还是非常发达。小云物质上的享受真可说是一步登天了,今天这个客人带出去吃大餐,明天那个客人带出去吃中菜。外表上确实是非常快乐,不过小云的内心却是隐痛。她和每个男子伴舞的时候,她心中总会想起这个李树勋,因此她又想到自己已不是一个处女了,她竟会暗暗地淌下泪来,积劳成疾,久郁丧生,小云终于成病了。她时常咳嗽,而且痰中微含有些血丝。小芬很忧愁,劝小云休息几天,请大夫诊治诊治,小云叹道:“哪里就会死呢?肯死了倒也干净。”小芬听她这样说,常常也会淌下泪来的。
这天小云在舞池里呆呆地出神,忽然有个西服少年走上来求舞。小云抬头一瞧,遂站起身子,和他一块儿舞去了。只听他低低地问道:“你这位小姐贵姓,我觉得好生面熟。”
小云道:“真的吗?我姓李,你先生呢?”
那少年已是离开了她的身怀,明眸在她粉脸上掠了一下,说道:“我姓陆。李小姐以前在什么舞厅里伴舞的?”
小云道:“就在这儿呀。我伴舞到现在还只有一个月呢。”
陆少年“哦”了一声,笑道:“那么李小姐想来从前是读书的吧?”
小云摇头道:“我是不识字的。”
陆少年道:“李小姐,你这话可太客气了。”
说着话,音乐已停,他把小云的手轻轻一拉,这当然是叫小云坐台子的意思。小云哪有个不明白的道理,遂含笑跟他走上来了。
诸位,你道这少年是谁?原来就是陆家琪。家琪那夜被文琴捉弄跌了一跤,回家就生了一星期的病,所以心里真是十分气愤。今天他上舞厅来玩,突然瞥见了小云,觉得好生面熟的,遂下海来求舞。一听小云还只有初做舞女,于是他便动起脑筋来,预备花一些钱,把她勾搭上手,所以就叫她坐台子了。
且说小云跟他到座桌旁,家琪把手一摆,请她坐下,吩咐侍者添上一杯牛奶,一面递过一支烟卷,微笑道:“我还不曾请教李小姐的芳名是叫什么的。”
小云道:“贱名雪芳,谢谢你,我不会抽烟的。陆先生,你自己抽吧。”
小云说着话,把火柴划了过去,意思是给他燃火。家琪见她交际手腕是挺圆活的,便含笑道声谢,说道:“李小姐真是个时代的女性,你是哪地方人呀?”
小云道:“原籍杭州。”
家琪点头笑道:“这样说来,我们还是同乡哩。不知李小姐住在杭州什么路?”
小云随口答道:“涌金路史家村。”
家琪听了一声史家村,倒不免触动心事,暗想:我的妻子史小芬不是也是是史家村里的人吗?这就猛可想起李小姐的脸蛋倒有些像我的小芬,自己真也是傻子,好好一个如花如玉的妻子,新婚初夜不享受温柔的滋味,却喜欢大闹开来,现在仔细一想,究竟是太愚笨了。
小云见他照着自己的口吻念了一句“史家村”,仿佛在沉思的样子,一时心里好生奇怪,遂微蹙了翠眉,向他低声地问道:“陆先生,怎么啦?你也是住在杭州史家村里吗?”
家琪望了她一眼,笑道:“不,我的未婚妻是住在史家村的。可是我们已经解除婚约了。”
小云奇怪道:“为什么要解除婚约呢?”
家琪沉吟了一会儿,低低地道:“说出来很不好意思,因为她很不贞节……”
小云是个细心的姑娘,她听了这话,眸珠一转,忽然触动了心灵上的心事,暗想:他姓陆……莫非这少年就是小芬姐姐从前那个丈夫吗?一时芳心别别一跳,两颊顿时热辣辣地红晕起来了,说道:“哦,她很不贞节……那么陆先生如何知道的呢?”
家琪支吾了一会儿,笑道:“我们别谈这些了,因为我觉得很可耻的。”
小云正色道:“这也没有什么关系的。不过你未婚妻的失身于人,也得瞧情形而论的。假使她是在强暴势力下被迫而失身的,那我们不是应该要同情她可怜她吗?因为她并不是生性好淫,也不是自甘堕落。她可并没有什么罪恶呀!假使她是爱上了别人的话,这当然是她的罪恶了。陆先生,你说我这话可对吗?”
家琪听了,当然很感动,点了点头,说道:“李小姐这话很有道理,我确实很后悔。因为她的失身,完全是出于强暴势力下无可避免的。她还向我哀求,叫我原谅,但是结果我没有同情她,而且还鄙视她,终是破裂了。唉,这当然大半也是为了家庭关系,所以我仔细想来,觉得很对不住她……”
小云听他这样说,觉得这情形太像小芬的事实了,遂低声地探问道:“陆先生,那么请问你,你这位未婚妻叫什么名呀?”
家琪道:“她叫史小芬。”
小云一听果然是的,两颊不免透现了一圈红晕,说道:“我想史小芬是个很可怜的女子,假使陆先生现在遇见了她,不知你还仍旧肯和她言归于好吗?”
家琪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也瞧着情形而说的,假使她现在依旧很贞节的话,我总会可以原谅她。否则,我如果能再去收留她呢?”
小云本待把自己真姓名向他告诉,希望小芬仍能嫁他为妻,后来仔细一想,家琪现在舞场玩,生活当然也很浪漫,瞧他心眼儿究竟如何,我也要试试他哩。小云想定主意,遂不再问他。家琪这时站起,便和小云跳舞去了。
这天小云回家,向小芬只是憨憨地傻笑。小芬奇怪道:“这妮子今天多高兴,怎么老是望着我笑呀?”
小云道:“当然有个缘故的……”
小芬不待她说完,就追问道:“是个什么缘故呢?”
小云笑道:“因为我遇见了一个人……”
小芬不耐烦似的嗔道:“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你到底遇见了一个什么人呢?”
小云哧哧笑道:“遇见姐姐的亲丈夫了。”
小芬还道她开玩笑,向她啐了一口,伸手扬了扬,说道:“这妮子可发疯了,我可捶你。”
小云握住了她手,一面告饶,一面笑道:“这是真的话。我今天遇见了陆家琪,他和我谈起你,心中好像很悔恨似的。”
小芬奇怪道:“什么?这是真的吗?那么他可知道你就是我的妹子啦?”
小云摇了摇头,遂把遇见的经过向她悄悄地告诉了一遍,并且说道:“假使他果有悔恨之意,那么你们不是仍可以和好如初吗?”
小芬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哼了一声,冷笑道:“妹妹,这种人绝没有情义可说的,他假使有情义的话,我向他那样地哀求,照理他也该可怜我了。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决裂了,我也不希望再和他有团圆的日子。妹妹,我想他一定惯会玩弄女性的,所以我倒劝你以后不要和他太接近了才好。”
小云听小芬这么说,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向她不免愕住了一会儿,问道:“那么姐姐难道真的不爱他了吗?”
小芬叹了一口气,垂泪道:“妹妹,姐姐自经这次惨变以后,只觉万念俱灰,从此也不想再嫁什么人了。我们有的是气力,只要不偷懒,一口苦饭总有的吃。难道一个女子不嫁丈夫,就会生活不下了吗?我们要自由平等,我们总得自立起来。”
小云听了这话,觉得小芬确实是已经心如死灰了,当夜忍不住又暗暗地伤心了一会儿。
家琪自从见了小云之后,便天天前来跳舞,不是坐台子,就是带出门去游玩。这样有了半个月多的日子,家琪向小云慢慢地便有了野心的企图。小云至此方知小芬真是个有经验的人,她在万分失望之余,又感到非常愤怒,所以也存心和他闹翻了。
谁知经过这次吵闹之后,她竟恹恹地病了起来。睡在床上气力全无,每日咳嗽,痰中有血。小芬当然十分忧愁,遂请医生给她诊治。医生说她是肺病第二期了,最好到肺病疗养院去休息。小芬因为这两个月来,小云也挣了几千元钱,所以向小云征求同意,要给她住到医院去医治。小云自知这病是很难痊愈了,遂不肯听从,说肺病是贵族病,穷人生这病是绝没有生望的,也只好听天且由命罢了。小芬听了这样痛心的话,自然悲伤十分,也只有淌泪而已。
如此过了一个月,小云的病势是一天一天地厉害起来,人也瘦削得不成样子,喝药如喝水一样。小云自知绝无生望,遂向小芬说道:“姐姐,我和你相依为命,今日一旦分手,我倒也不觉什么,只是剩下姐姐一个人,心中更觉悲痛罢了……”说到这里,眼角旁已展现晶莹的一颗了。
小芬听此断肠之语,不禁失声哭泣,叫了一声“妹妹”,要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再也说不出来了。小云反而劝慰她道:“姐姐,不要伤心,一个人难免要死的,早死迟死,无非是时间问题。像我们孤苦弱女,与其在万恶社会上受苦,倒不如死了痛快呢。唉,人生本来同一梦,只不过我的梦太短促太悲酸一些罢了。”
小芬泣道:“是的,妹妹,你还只有仅仅十七岁的姑娘呀!妹妹,你不能死!你不能死!我知道老天会可怜你,一定会搭救你的……”
小云淌泪苦笑道:“是的,老天会可怜我,会搭救我,使我脱离苦海,使我脱离这万恶的社会,永远得到安息的乐园……”
小芬听她这样说,捧着她的手,忍不住又哭泣起来。小云道:“姐姐,你别哭呀。我死之后,一切都可以简单,愈简单愈好。因为我在人生的旅程中也太简单了。不过在我未死之前,还得向姐姐忠告几句。妹妹是死了,你不要太抱消极,你应该积极起来,为你的前途奋斗,为你的终身而挣扎一条光明的大道。那么我虽死也觉得很快乐的了。”
小芬没有回答什么,眼泪只管像雨点一般地滚下来。小云又道:“我还得拜托你一件事,他日你若有机会遇到了李先生,你和他说,小云等不及李先生回来了,希望李先生在事业上多放下一分精神,虽然小云死了,小云的灵魂也会追随在李先生的左右……”
说到此,她才感到到空虚的悲哀,咽不成声,早已泪下如雨。小芬也呜咽欲泣,但又恐怕增加她的病体,所以收束了眼泪,忍悲向她安慰了几句。小云点头,闭眼似欲睡去了的样子。
小芬低头暗暗沉思了一会儿,心想:这一个月来的医药费,把所有金钱用去了三分之二,这样下去,小云的后事岂不是又发生了问题吗?所以我也得想想法子,去挣一些钱来。不过我有什么事情可以干呢?要么也去做舞女吧。但家里这个人谁服侍呢?虽然她已是垂死的人了,但我也不忍心丢她一个人在家里呀。
小芬想了一会儿,烦闷已极,见小云很安静地睡去了,她遂一个人悄悄地走到外面去散了会儿步,因为她是个胸有心事的人,所以不知不觉地竟走到浙江路来,谁知因此和李树勋遇见了。你想,在这个环境之下,突然遇见了树勋,这叫小芬心中不是感到意外的惊喜了吗?
且说两人坐车到家,小云业已醒来多时。小芬忙道:“妹妹,李先生来望你了。”
小云回眸望去,果然见是树勋,心里这一欢喜,不免淌下泪来。她伸手摸着自己的脸颊,自语道:“姐姐,我不是在做梦吧?”
树勋再也想不到她会病到这个样子,一时心中一阵酸楚,泪水也夺眶而出了。走到床边,对她低低地叫道:“云妹,这不是做梦,我是真的树勋来望你了。”
小云凝眸向他望了良久,忽然背过身子,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无限伤心,像江潮似的奔腾着。树勋已在她床边坐下了,把小云的身子扳了过来,说道:“云妹,我在故乡曾经来望过你,他们告诉我,史家村土匪抢劫,杀人放火,你的爸爸也被土匪杀死了,又说你们姐妹也到上海去了。谁知云妹在上海竟病得这个模样,大夫可曾瞧过?究竟患的是什么病呢?”
小云这才止了哭,拉了他手,说道:“原来你已到我家去过了……唉,我患的是肺病……已经是不中用的了……李先生,我们的环境太恶劣了,我们的遭遇太悲惨了。以我一个弱女子,终于被环境逼迫得幻灭了。李先生,我们见面的时候究竟太迟了……”说到这里,不禁又泪下如雨。
树勋十分沉痛,含了泪水,安慰她道:“云妹,你别这样说,我给你送医院吧。”
小云摇了摇头,说道:“我病已危在旦夕,你的情你的心我都知道,但也不必多费金钱吧……”
树勋回头向小芬问道:“芬姐,云妹的病,总不至于一生下来就这么沉重的,那你为什么不给她请医诊治呢?芬姐,你把到上海的经过向我告诉一遍吧。”
小芬听他这样问,遂把到上海后的事情向他告诉了一遍。树勋叹道:“天哪!你太残忍了吧!”
小云哭道:“你笑我轻贱吗?”
树勋握了她手,泣道:“不,妹妹,我太同情你了。但是你不要伤心,你的生命并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地步。我相信只要医治,是会好起来的。”他说着话,已走到下面去了。
不多一会儿,又走上来,对小芬道:“芬姐,你给她预备预备,回头救护车就来了。”
小云见树勋已叫救护车,可见他爱我之情,实在已到最高峰了,心里在十分伤悲之余,不免又存了一丝新生的希望。遂把身子欲坐起床来,谁知竟没有了气力,这就感到病已入膏肓,虽有卢扁之医,也难收回春之效了。她摇了摇头,叹道:“不中用了,我想还是不必多此一举了吧。”说着,又淌下泪来。
树勋安慰她道:“你别这么说,一个人谁不生病?你不要太抱消极了。”
这里小芬整理了一些日用品,放在一只小藤匣内,又给小云穿上了衣服。树勋在旁边,见小云十分吃力,从这一点上看,小云的病实在是太危险了。他想着过去的种种,几乎要哭出声音来,但是他别过身子去,把手捂住嘴。一会儿,救护车来了,院役用软床把小云抬到楼下车内,树勋小芬遂一同伴她到医院里去了。经过医生的检查,送到头等病房,先注射了两针。
树勋悄悄地向医生问道:“这病还有没有救?”
医生道:“很危险……但也并不是绝对没有希望……”
树勋听医生这样说,知道这病是凶多吉少的了,一时想起小云的痴情,他的泪又扑簌簌地滚下来了。这时小芬走出来,见树勋呆呆地淌泪,心中吃了一惊,急道:“李先生,医生向你怎么说的?”
树勋忙又收束眼泪,摇头道:“没有说什么,云妹现在怎么样了?”
小芬道:“她躺着养神,好像睡去的样子。”
树勋道:“她也够累乏了,就让她静静地睡一会儿吧。”
小芬点头说是,一面又道:“李先生,已经是午后两点了,你还不曾吃过东西,别饿坏了身子,我去给你买些点心来充饥好吗?”
树勋道:“我倒也不饿,那么大家还是到外面去吃一些,省却许多麻烦。”小芬颇觉有理,遂和树勋一同到外面去了。
这是小云进院后的第五天,下午四时左右,她忽然吐出许多碧青的水来,经此一吐,神色就变了,手也凉起来。树勋小芬急得双泪交流,急忙喊看护请医生到来。医生瞧此情景,也着了慌,遂吩咐用氧气给她呼吸。但小云却摇摇头,说道:“不必用了,我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树勋小芬听了,几乎为之失声哭泣。医生搓着手,也连喊两声“可惜可惜”,就悄悄地退到病房外去了。
这时小云两眼望着树勋,呆呆地出神。树勋含泪问道:“云妹,你有什么话只管对我说吧。”
小云支吾了一会儿,说道:“李先生,我没有福气……我就这样地死了……请你忘记了我,为你的前途奋斗,希望你成功一个伟人……”
树勋伏在床边,捧着她手,没有回答,只是伤心地啜泣。小云又道:“李先生,别哭,别伤心,你这样情分对待我,也可说已经是尽了你的力了。只是我很对不起你……我想,待来生再补报你吧。”说到这里,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树勋哭道:“我真想不到你就会……死了……唉,妹妹……”
小云道:“最后,我恳求你一件事,假使你心中有我这么一个人的话,那么请照顾一些芬姐,因为她是一个可怜的女子……”
树勋不等她说下去,忙点头道:“妹妹,你放心,我一切都知道……”
小芬听了这些话,心如刀割,望着小云更哭得咽不成声。小云苦笑道:“芬姐,你别那么傻吧,为什么要哭得这样伤心?在这千金一刻的时间,你应该和妹妹多说几句话呀!”
小芬道:“妹妹,你还叫我说什么好呢?”说着,又呜咽啜泣。
小云这时两眼已向上眨,但她兀是凝望着树勋出神,一口气不肯就断。树勋沉思良久,若有理会,遂说道:“妹妹,今生我们虽不能结成夫妇,但你到底是属于我的。”
小云听了这话,她心灵上才得到无限的安慰,粉脸上含了一丝苦笑,点头道:“哥哥,我感激你……”
末了这四个字是强挣出来的,在她说完了这一句话,两眼合上,一缕芳魂就在浅浅的微笑中,永远地脱离了这混浊的世界了。但她耳际犹隐约地听到树勋和小芬哭叫的声音:“妹妹,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