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当然明白那个妇人就是树勋的母亲李老太了。她接了树勋的电报,心中暗想:儿子不是一个糊涂的孩子,他爱上了那个姑娘,想来那姑娘总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了,我做娘的也正为儿子的终身问题而担忧,既然他已有了爱人,那么我当然得到上海去走一次的了。

李老太想定了主意,遂匆匆从杭州动身到了上海,找到了浙江路贤福里十六号,问明了文琴住的房间,轻轻地推开亭子间的房门,一脚跨了进去。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云发蓬松,满颊含泪,好像如醉如痴的神气。一时倒吃了一惊,遂停止了脚步,低声地问道:“请问你这位可是许文琴小姐吗?”

文琴瞧到了树勋伤重殒命的消息,真所谓心碎肠断,一时疼痛若割,也许神经受了极度的刺激,她竟有些木然了的样子。当时她见了李老太,便向她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点头说道:“我是许文琴呀,你是谁啊?”

李老太道:“我是树勋的母亲,他有信叫我来瞧你的。许小姐为什么这么伤心呢?”

文琴一听她就是树勋的母亲,心里更痛得仿佛有刀在割一样,她指着李老太道:“你……你……就是树勋的妈妈?”问到这里,忽然伏在桌子上,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李老太见文琴这扮演的神情,不禁蹙了眉尖,向她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暗想:这姑娘不是一个疯子吗?树勋也好生糊涂的,如何会去爱上一个疯子呢?那不是叫我太感到失望了吗?想到这里,真觉得立也不是,坐也不是,也不知怎么是好。因为文琴既不招待自己,又不和自己说话,只管呜呜咽咽地哭泣着,李老太在无限没趣之余,更感到十分懊恼,这就也不愿再在这儿站下去,她叹了一声,就自管悄悄地退出去了。

等李老太走后五分钟,文琴方才明白过来了,我不能只管哭泣而不招待人家呀,这样似乎太冷淡了人家,人家也许会不高兴的。况且我这个消息,不是也该向她老人家告诉一遍吗?可是文琴抬头的当儿,李老太早已不在房中了。文琴知道老人家一定是生了气,遂急急地追到大门口,可是却早已不见了她的影儿。

文琴因为树勋是已经死了,所以也不一定要把李老太找回来,她心头是只觉得空洞洞的,仿佛失去一件什么心肝似的。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实在太悲苦了,所以她回到亭子间里,索性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了。

文琴大哭的时候,淑萍却兴冲冲地买了一篮子东西回来了,突然见了文琴这个情景,她心中一急,把篮子也丢到地上去了,三脚两步走起床边,拍了拍文琴的腰肢,急急地问道:“琴妹!琴妹!你是为了什么呀?”

文琴见了淑萍,这就见了亲娘一样,猛可把她脖子抱住,叫道:“姐姐!姐姐!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我真想不到我的命竟有这样苦!”

淑萍听了这话,又惊又怕,遂忙又道:“妹妹,你快快告诉我一个详细吧,究竟又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呢?”

文琴哇的一声哭道:“树勋……他……他……已经……死了……”

淑萍听了这话,那颗心上仿佛也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感到有些隐隐地作痛,失惊地叫道:“啊哟!妹妹,你这消息是打从哪儿来的啊?”

文琴哽咽不成声地哭道:“是报纸上登载着,我们早晨没有好好地注意呢。”

淑萍听她这么说,心中尚怕她瞧错了,遂放下文琴,急把报纸拿来,连问哪儿哪儿。文琴把那则新闻指点给她瞧,淑萍见果然有伤重殒命的字样,一时只觉有股子悲酸冲上心头,她那眼眶子里的热泪也扑簌簌地直抛下来了,叹道:“天哪!你太残忍了!怎么把一个有勇气有作为的青年,就这样地结束了他一生了吗……”文琴听到这里,投在她的怀里,哀哀欲绝地更是哭得一个死去活来。

文琴的伤心,可说是真正的伤心,大痛之后,安得不病?所以第二天文琴便全身发热,恹恹地病起来了。在这样贫病相煎之下,真是苦煞急煞了庄淑萍。她愁眉苦脸地真不知如何是好,也只有以泪洗面罢了。

这天淑萍很奇怪地向文琴问道:“李老太怎么直到今天还不见到来?难道她也已得到树勋死的消息,所以便不来陪伴了吗?”

文琴听了,忙道:“李老太已来过了呢。”

淑萍惊异地问道:“什么?她已来过了?什么日子来的?”

文琴道:“就是那一天呀。”

淑萍“哟”了一声,忙又问道:“那么你怎的没有告诉我呀?”

文琴叹道:“我忘记了,在我瞧到报纸上这个噩耗的时候,李老太来了,我见了她,心中更加惨痛,所以只管哭泣,没有招待她。大概她老人家生了气,便悄悄地走了。等我发觉追出去,可是已没有她的影儿了……”

淑萍没有回答什么,她觉得这是命,于是她忍不住又默默地淌下眼泪来了。

过了两天,文琴的病是一天一天地厉害了,淑萍伴在床边,又恨又急,又愁又怨。伸手按着她的额角,却热得火炭似的一团,觉得她这病势不轻,若不请个大夫来诊治,恐怕她的生命将步入幻灭的道路了。但是在这样一日三餐薄粥都不可能的环境下,又哪儿来余钱给她请大夫瞧呢?唉,这是怎么好?难道眼瞧着一个可爱的姑娘活活地被病魔逼死吗?这叫我怎能够忍心呢?淑萍想到这里,真是十分悲伤,泪水忍不住又夺眶而出了。

文琴见淑萍淌泪,遂握了她手,反而安慰她道:“萍姐,你不要伤心,我这病是不要紧的。即使不会好了,我也觉得安心,因为九泉之下我倒可以和树勋见面了呢。”

淑萍听了这话,只觉悲酸触鼻,遂把手去按住了她的嘴,说道:“妹妹,你说这些话,叫我听了心也碎了。唉,我们的命运难道果然这样恶劣吗?不,不,我们应该起来挣扎着,奋斗着!”

文琴挂着泪水,苦笑了一下,说道:“死怕什么?只不过丢下姐姐孤零零一个人,更加悲苦一些罢了。”

淑萍听了,忍不住捧着她手呜咽地啜泣起来了。文琴又道:“姐姐,你千万别哭,我也不会死哩。”她说着话,把手缩了回去,身子转了一个侧,仿佛欲睡去了的样子。淑萍泪眼模糊地望了一会儿暗淡的天空,她下了一个决心,于是准定预备牺牲一切,来抵抗这四周魔鬼一样可怕的环境。

天色是渐渐地黑下来了,室中已亮了一盏五支光的电灯。淑萍对镜梳洗完毕,悄悄地走到文琴的床边,低唤了两声琴妹,文琴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熟。淑萍点了点头,这才掩上房门轻轻地走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从东方慢慢地升起来了,文琴伸手揉了揉眼皮,连连叫了两声萍姐,只见淑萍从房门外悄悄地走进来,她低了头,蓬松了云发,似乎十分抑郁的样子。文琴这就奇怪地道:“萍姐,这样大清早你是在什么地方呀?”

淑萍听了,抬起头来,含了一丝强笑,说道:“哦,琴妹,你刚醒来吗?”说着话,她已直奔床边来了。

文琴从床上坐起,靠在淑萍的怀里,说道:“姐姐,我口渴得很,你给我喝一杯开水吧。”

淑萍点了点头,遂倒杯开水,一面服侍她喝,一面望着她绯红的两颊,怜惜地道:“怪可怜的孩子,姐姐回头给你请医生去吧。”

文琴定住了乌圆眸珠,向淑萍愕住了一会儿,说道:“给我请大夫?姐姐,你钱打从哪儿来的呀?”

淑萍抚着她长长的云发,粉脸上含了一丝惨淡的微笑,说道:“琴妹,你放心,钱我当然会想办法的。”

文琴感动得把身子紧偎了她,摇了摇头,淌下两行晶莹的泪水来,说道:“不,不,姐姐,穷人是没有资格瞧大夫的,我觉得还是省了吧。”

淑萍的内心是包含了无限的惨痛,她含了满眶子的热泪,也说道:“妹妹,你别这么说,穷人难道就不是人了吗?我们是同一地球上的人类,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你放心,姐姐一定要请大夫给你诊治的。”

文琴是感动得太厉害了,她伸手抱住淑萍的脖子,连喊了两声“我的姐姐”。淑萍把她的身子慢慢地扶倒在床上,给她被子塞塞紧,低声地道:“妹妹,你静静地躺一会儿,我给你请大夫去。”文琴待欲阻止她,但她走出房门外去了。

文琴虽然奇怪她的钱不知是打从哪儿来的,但她的头脑实在太疼痛了,一时也不暇顾及,抱着被角,不禁呻吟了一会儿。约莫半个钟点之后,才见淑萍手里拿了一只奶油面包和两包咖啡匆匆地走进来,向文琴微笑道:“妹妹,我已经给你请好大夫了,此刻你大概饿了吧?我给你冲杯咖啡吃面包好不好?”

文琴叹道:“姐姐,你待我实在太好了,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你才好呢。”

淑萍握了她滚烫的手,秋波掠了她一下恳切的目光,说道:“琴妹,你千万别说那些报答的话,我待你好,也就是待自己好。虽然我们不是亲姐妹,但我们的情义确实是胜过同胞手足了。”

文琴听她这样说,她的眼泪不禁又淌了下来。淑萍见了,也觉凄然,但脸上犹现一丝微笑,说道:“孩子,别发傻了,好好的又哭什么呢?”

说着,回过身子却又叹了一口气,把桌上热水瓶冲了一杯咖啡,拿小刀切了奶油面包,坐到床边,把文琴身子扶起,亲自服侍给她吃。一面又说道:“你这病因为是伤心过度,兼之受了一些感冒而起的,只要吃一帖方子,也就好起来了。”

文琴吃了一口咖啡,眼皮一红,泪水夺眶涌了上来,说道:“想我的性命原是树勋所救,我自遇见了他,认为此生中一定有了光明的希望,谁料老天太残忍了,难道不愿天下有情人都得到幸福的乐园吗?唉,早知他会遭此横祸,我当初就悔不该先答应了他……”说到这里,咽不成声,泪如雨下。

淑萍听她这样说,心中似乎有些不解,遂怔怔地问道:“琴妹,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李先生他在上海的时候,难道向你有什么要求吗?”

文琴被她这样一问,方知自己一心痴念,所以竟是失言了,遂红晕了两颊,叹了一口气,支吾了半晌,方才低低地说道:“他这个要求也无非是向我开玩笑而已,我知道他绝不会有这个存心的,因为他是一个优良的青年啊。不过在我此刻想起来,倒不如那时候答应了他,那么在我心中说,也可说是报答他了。现在他是光荣地死了,我怎么能独个活在世界上……”文琴说到这里,哪里还吃得下面包,忍不住掩着两颊呜咽地哭泣起来了。

淑萍虽然没有听她明白地告诉出来,不过从她这几句话中猜想,心中当然也有些理会过来,这就感到文琴和树勋的爱实在已到了痴的地步。想着树勋竟会不幸惨死,她也非常伤心,但只好忍住了眼泪,向她劝道:“妹妹,你不要太痴心了。虽然你们是非常相爱,不过你们到底没有订过什么婚约。就是订过婚约,他死了,是人力所不能挽回的,那也没有什么办法的呀。你是个有病的人,快不要再这样伤心了吧。你是个明白的人,难道连生死大数都不知道吗?”

文琴哭道:“虽然我们没有订过什么婚约,然而我们确实已经心许了。本来是我先死的人,现在我没有死,反而先瞧他比我早去了。姐姐啊,假使把我换作了你吧,你心里到底伤心不伤心?”

淑萍道:“伤心固然是免不了,然而我们既到社会上来做人,我们都有相当的责任呀。我们不要为了个人的私爱,而忘却了大众的人们。请你努力奋斗,继续李先生的壮志,来成功他伟大的事业。那么他虽然是死了,他心中也是得到十分的安慰哩。你若为情而死,不但对不住国家和自己,而且也对不住李先生呀!”

文琴听她这样说,方才停止了哭泣,拿手背在眼皮上来回揉擦了两下,收束了眼泪,点头说道:“姐姐,你这话太有意思了。我一定听从你的话,不再伤心了。是的,我应该继续他未竟的志愿,来达到我们成功的道路。”

淑萍笑道:“不错,好妹妹,你快喝完了这杯咖啡吧。”说着,把杯子又凑到她的嘴边去。

文琴这才得到了一些安慰,把咖啡和面包又喝了下去。淑萍服侍她吃毕咖啡和面包,遂把她又扶到床上,拿手巾给她抹了一下嘴唇,向她低低地问道:“妹妹,你此刻身子觉得好过一些了吗?”

文琴伸手在额角上试了试,点头说道:“好一些了。你摸我额角好像有些汗了呢。”

淑萍听她这么说,遂伸手去摸,果然有些润湿的感觉,心里这就乐得笑出声音来,说道:“那真是谢天谢地,妹妹额角上有了汗,显然风邪是发表到外面来了。只要你安心静养,不上两天,自然也会好起来了。”

文琴听了,眉毛一扬,笑道:“我觉得姐姐真不啻是我的一个保姆,像姐姐这样真心爱护我,实在太像是我的妈了……”

淑萍向她轻轻地啐了一口,含了笑容说道:“你这孩子又说呆话了,岂不是要折死我了吗?快快养息一会儿吧,才好了一些又顽皮了。”说到这里,秋波还向她逗给一个妩媚的娇嗔。

文琴掀起了媚人的酒窝儿,却是赧赧然地笑起来了,一会儿又道:“姐姐,你肚子饿了没有,那么你也吃几片面包吧。”

淑萍把手按在小嘴上,打了一个呵欠,说道:“我倒没有饿,只是倦得很。”

文琴听了这话,立刻收起笑容,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感动地道:“姐姐,你为了我,大概昨夜没有好好地安睡吧?唉,我却糊里糊涂地睡得好浓,真是……”说到这里,却是说不下去,握了淑萍的手,摇撼了一阵,这当然是她表示感激的意思。

淑萍听她这样说,知道自己昨夜没有在家里,文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一颗芳心又安慰又悲酸,忍熬住了伤心的泪水,点了点头,说道:“昨夜妹妹睡得很安静,所以我也睡得好好的……”说到这里,却不由自主地又打了一个呵欠。

文琴见她这个情景,便说道:“那么姐姐早晨一定起得太早了,你还是在床上和我靠一会儿吧。别让身子累乏了,叫我更加不安。”

淑萍点了点头,便在脚后一头躺了下来。文琴道:“为什么不睡到我这一头来?”

淑萍道:“各头的好,否则,你又要不安静的。”

文琴听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但淑萍却在淌泪了。她的脑海里是浮现着昨夜悲伤和卑鄙的一幕,她觉得是做了一件罪恶而且可耻的事情了,她感到自己的前途是呈现黑暗可怕了。但是,她又感到这是环境的逼迫、命运的支配,她感到痛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泪水又像雨点一般地滚下来了。

文琴虽然是闭眼养神,不过她的感觉是很灵敏的,对于淑萍的这一声叹气,她似乎已经听到了,遂悄声问道:“姐姐,你为什么又叹气呢?”

淑萍被她一问,这就急得把两颊上的泪水全都拭去了,慌忙很镇定地答道:“谁叹气?我是在打呵欠呢。”

文琴道:“为了我,究竟把你太累苦了。”

淑萍道:“也没有什么累,你何必说这些话?”

两人正说着,忽听得房门外有人问上来,说道:“这儿可有姓许的吗?”

淑萍一听,一骨碌转身从床上坐起,走到房门口来,说道:“有的,有的,你可是李大夫吗?”

随了这句话,就见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男子已走到亭子间门口了。李大夫点了点头,说声“是的”,淑萍于是把手一摆,微笑道:“请进里面坐吧。”

李大夫一脚跨进室中,见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两椅,尚有一张破旧的梳妆台,十分简陋。淑萍端过一张椅子到床边,请他坐下。李大夫问道:“有什么书本吗?”

淑萍懂他的意思,遂把一本妇女杂志卷了,给文琴手腕枕在上面。李大夫一面按着脉息,一面问道:“床上这位小姐是你的谁呀?”

淑萍道:“是我的妹子。”

李大夫道:“那么你府上就只有姐妹两个人吗?”

淑萍点点头,却没有作答。李大夫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叫文琴换了一条手腕来按脉息。不多一会儿,他便离开床边,坐到桌子旁去,把他带来的皮包打开,取出笔墨方子,遂簌簌地写了。

淑萍站在桌旁,低声地问道:“李大夫,我妹子的病没有什么要紧吧?”

李大夫道:“她是因为气郁的关系,大概是受了什么委屈吧,没有什么大病,吃一帖方子就好了。”

淑萍点头道:“是的,因为她遇到了一件不如意的事情,所以曾经很伤心过的。”一面说,一面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

李大夫道了一声谢,开好了方子,向淑萍又说道:“那么你们姐妹俩是怎么样度活的?是在什么地方办事情吗?”

淑萍因为有了昨夜那一件事,所以她心头别别一跳,两颊顿时热辣辣地发红起来。但她立刻又镇定了态度,点头含笑道:“不错,从前我们是在一家银公司办事的,可是现在失了业,所以妹妹就忧愁得生起病来了。”

李大夫很感伤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怜你们这两个孩子的遭遇也太不幸了……”说到这里,却仿佛有个沉思的样子。

李大夫这一句话真说到两人的心坎上去,因此淑萍和文琴都感到十分伤心,眼皮一红,几乎都淌下泪水来。淑萍忙又说道:“李大夫,你有车子坐了来吗?不然,我给你讨车子去。”

李大夫把手摇了摇,说道:“不,你别忙。我对于你们的环境表示非常同情,所以这次诊金,我有些不忍接受……”他说到这里,伸手在袋内摸出四元钞票来,放在桌上。

淑萍和文琴对于李大夫这一个举动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想不到天下果然有这样慈悲的好医生,因此望着他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李大夫见她们这个木然的神气,当然明白她们是感激的意思,遂也不再留恋,站起身来,预备要走的样子。

淑萍这才说道:“李大夫,你真是个慈悲的医生,我们心里真不知要如何感激你才好。”

李大夫听了,又回过身子,向她摇头说道:“许小姐,你别说那些感激的话,我们做医生的,原是抱着救世之心,所以这一点义务,也可以说是我们分内之事,所以请你不用挂在心上。最后我向你们说几句话,你们的环境虽然恶劣,但你们不用灰心,凭着你们的智慧和毅力,我想将来一定有光明的希望……”他说到这里,已经走出门外去了。

淑萍感动得了不得,一面送他下楼,一面说道:“李大夫的金玉良言真使我们深感肺腑,若将来果然有光明的希望,那我们一定向你道谢哩!”说着,已到了大门口,眼瞧着他跳上包车走了,方才很欢喜地回到房中。

只见文琴已在床上坐起来了,她很感喟地说道:“姐姐,谁说世界上都是黑良心势利的人?今天这个李大夫实在可说是个慈爱的人了。”

淑萍笑道:“可不是!妹妹,你怎么坐起来了?可是你感到太兴奋了吗?”

文琴笑道:“是的,我们能遇见这么一个好医生,可见我们的命运还不算怎么恶劣呢。”

淑萍一面点头,一面在桌子上取过药方,说道:“妹妹,你当心乏力,快躺下了,我去给你撮了药来,就可以煎了呢。”说着话,便匆匆地又出门去了。

文琴见她走后,脑海里忽然浮上一个感觉来:那可真奇怪了,我们把押去约指的钱不是也早已用完了吗?怎么她又有买咖啡面包并请大夫的钱呢?难道她又拿东西去典当了吗?不过我们实在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了呀。

文琴这样想着,所以待淑萍撮药回来的时候,她就急急地问道:“姐姐,你这些钱又是打从哪儿来的呀?”

淑萍被她一问,两颊就飞上了一层红晕,慌忙说道:“你问它做什么?反正我不会向人家去抢盗来的。妹妹,我知道你是个不爱喝药的人,回头又要闹着苦煞了,所以我给你买了一卷水果糖来,回头给你下药吃的,你瞧好吗?”

淑萍把药包放下,拿了水果糖,掷到文琴的怀里,故意拿了这些话打岔开去。文琴到底还脱不了孩子气,她见了一卷水果糖,真的把这个问题就忘怀了,含了满面的娇笑,拿了水果糖向淑萍得意地笑道:“我的好姐姐,你真给妹妹想得周到啊。”

淑萍逗给她一个媚笑,当她背过身子去的时候,却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她走到桌旁,把药包一包一包地透开,倒入药罐子里,一面又拢旺了炭风炉,把药罐子搁在上面。文琴嘴里衔了一块糖,眼瞧着她这一阵子忙碌后,便笑着叫道:“姐姐,你也够辛苦了,快来吃一块糖吧。”

淑萍因为她很高兴,自己当然也不能显出伤心的样子来,遂挨近她的床边坐下。文琴早已把一块糖塞到她的口边来,笑盈盈地说道:“姐姐,我甜甜你的嘴吧。”

淑萍张口吃了,听她这样说,便轻轻地拍了她一下手心,笑道:“你这又淘气了……”嘴里虽然是这么说,可是内心却有说不出的悲痛和苦味。文琴当然不会知道淑萍心中是这样沉痛,掀着酒窝儿把娇躯倒向她的怀里去,兀是哧哧笑道:“姐姐,我没有淘气呀,糖不是甜的吗?”

淑萍抱着她的脖子,强笑道:“是的,糖是甜蜜蜜的……”她说着话,泪水又从眼角涌上来了。

文琴既然是背着她脸,自然没有理会,还低声笑道:“姐姐的心里也是甜蜜蜜的呢。”

淑萍听了这话,心中愈加悲酸,应了一声,却有些颤抖的成分。忽然感觉文琴似欲回过脸的样子,于是忙把泪水收束了。正在这时,文琴微仰了娇靥,秋波已掠到她的脸上来了。淑萍含了强笑,把她身子按到床上去,说道:“才好一些,心里就又想活动了。快躺着吧,我要给你看药去了。”

说着,走到炭风炉旁,蹲下身子,背着文琴,装作看药的样子。文琴是个很细心的姑娘,她对于淑萍这脸部的表情自然很瞧得出来,这就颦蹙了眉尖,很奇怪地问道:“姐姐,你怎么啦?淌过眼泪吗?”

淑萍心头别别一跳,竭力镇定了态度,说道:“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淌泪?你这孩子又瞎七搭八地胡说了。”

文琴道:“我见你眼皮儿有些发红,那还不是淌过眼泪吗?”

淑萍道:“那是刚才去撮药的时候,在街上被一阵风吹,有点灰沙吹进眼里,我用手揉红的。”

文琴道:“那我可不相信。姐姐,你回过身子来给我瞧瞧吧,我一定瞧得出来那究竟是哭过的还是揉红的。”

淑萍暗想,这妮子真像鬼灵精似的聪明,但表面上还啐她一口,笑骂道:“这妮子别胡说了,妹妹病已好了许多,我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伤心起来呢?”

文琴听她这么说,觉得这话也说得是,原是自己太多心一些了,于是哧的一声忍不住又笑起来了。淑萍煎好了药,服侍文琴喝下,一面又给她吃了几片面包,叫她静静地养息了一会儿,然后自己也烧了一些稀饭充饥,歪在文琴的脚后,睡了一会儿。直到黄昏的时候,淑萍又服侍她喝下二汗的药,并吃了一些稀粥,然后对文琴说道:“妹妹,你安静地躺着吧,我出去买些东西,一会儿就回来。”

文琴道:“你买什么东西去?天色也晚了,明天去买吧。”

淑萍微红了两颊,但她兀是镇静了脸色,说道:“不,就在附近不多远,你只管躺着吧。”她这会儿说着话,身子已跨出门外,把房门也掩上了。

文琴见她不听,也就随她去了。起初还等她一会儿,但淑萍这一去后,却没有回来。文琴有些疲倦,于是不知不觉地熟睡去了。待文琴一觉醒来的时候,只见室中的灯光依然亮着,她经过这一阵子睡眠后,觉得全身轻松了许多,显然那帖药是很有些力量的。文琴连叫了两声萍姐,谁知却没人答应。她伸手揉擦了一下眼皮,定睛向床上瞧瞧,又向室中四周瞧瞧,哪里有她的人影子?一时好生奇怪,暗想,难道她买东西去还不曾回来吗?于是她又急把枕底下那只手表摸出来瞧,谁知已经是子夜一点多了。文琴觉得事有蹊跷,她不禁“啊哟”一声叫起来了。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经过十五分钟时间后,忽然她有些理会过来了,竟失声自语道:“啊哟萍姐!你……你莫非为了我的病……而牺牲……你……”自语到此,已是咽不成声,心中一阵悲酸,那两行热泪早已如雨点一般地直抛下来了。

文琴愈想愈对,不然她的钱又打从哪儿来的呢?唉,淑萍,淑萍,这岂不是太委屈你了吗?想到这里,在无限感动之余,真有说不出的伤心,又暗暗地哭泣了一会儿。

次早天明了,文琴熄了室中的灯光,披衣起床,坐在那张梳妆台的面前,忍不住又淌了一会儿眼泪。不料这时忽听有人叫道:“琴妹,你怎么才好一些就起来了呢?”

文琴回头一见了淑萍,这就猛可地扑了上去,抱住了淑萍的脖子,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了。

淑萍急道:“傻孩子,你这是怎么回事呀?”

文琴哭道:“姐姐,文琴虽死不足以报姐姐相待之情,叫我如何能对得住你呢?”

淑萍听了这话,泪水也不禁夺眶而出,说道:“妹妹,你这话是打哪儿说起的呀?”

文琴道:“你不用瞒我,我问你,你一夜未归,你是在什么地方啊?”

淑萍被她这么一问,她是辛酸极了,悲痛极了,泪水更像雨点般地滚落了两颊。文琴瞧此情景,明知自己猜想是对的,她心中一阵疼痛,连喊“完了!完了!”,在淑萍怀里是昏厥过去了。

淑萍见文琴昏厥,当然也明白她是真心地爱怜我,一时又痛又悲,又愤又恨,把她抱到床上,连声地喊着“妹妹醒来”。经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见文琴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向淑萍道:“姐姐,我的罪恶太深了,我的良心太对不住你了。为了我的病,使你失却了珍贵的清白,这是多么的痛心啊!”

淑萍见她这样说,反而制止了自己的悲哀,劝慰她道:“妹妹,你不要难受,我绝不是为了你而出此下策的。我是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自己的谋活,我才忍痛这样干的。妹妹,社会太凶恶了,人心太毒辣了,我们没有什么能力可以在社会上找到一些出路,他们都想把我们置之于死地。然而我们不能被社会活活地逼死呀!我们要活,我们要生存,我们唯有牺牲,拿我们的灵和肉,来维持我们的生活。这不是我们自甘堕落,这也不是我们女性的侮辱,这是社会的罪恶,国家的不幸。在这上海的都市里,妹妹,并不是我一个人如此呀!”

淑萍说到这里,心痛极了,长叹了一声,她也失声哭泣起来。文琴咬紧了牙齿,咯咯地作响,她想着往后的生活,以后的生存,是的,我们唯有牺牲,才能活命啊!在这社会上类如此种情形,并不是姐姐一个人呀!那么我难道就不该为生存而牺牲了吗?文琴在这样感觉之下,她不再痛哭,她不再淌泪,她准备拿自己的清白去换取面包的代价。从此以后,可怜这一对碧血女儿也就堕入迷途的黑暗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