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琴在火车站送树勋走后,黯然神伤地回到团里,懒洋洋地踱进了化妆室,只见静悄悄的一个人影子都没有,当然她们已经是在登台表演了。因为已是迟到了,所以文琴也不十分慌张,坐在自己那张梳妆的镜台前,不免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她的脑海里是浮着树勋的脸庞,一会儿含了甜笑,一会儿又蹙了眉尖,想着今天这一分别,不知什么时候再可以相见,而相见的时候,环境不知又变化得怎么样了呢。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心中有些悲酸的感觉,那眼眶子里不禁又涌上一滴泪水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阵皮鞋声杂乱地响了进来,原来她们一幕表演完毕了。淑萍见了文琴,立刻奔到她的身旁,低低地问道:“琴妹,你怎么直到这时候才回来呀?咦,你干吗又哭起来了?难道李先生欺侮你了吗?”淑萍说到这里,忽然瞧到她粉脸上沾有丝丝的泪痕,一时惊讶地又急急地追问。

文琴见了淑萍,真个像见了亲姐姐一样,遂猛可把她手拉住了,摇头说道:“不是。他……他已动身到南京去了。我刚从汽车站送他回来。”

淑萍“咦”了一声,忙道:“他已走了吗?为什么这样局促?昨天他怎的并没有说起今天就走呢?”

文琴道:“因为他怕我知道了,心里要难受一夜,所以他昨天并没有告诉我。”

淑萍拿手指去抹她颊上的泪水,轻声安慰着道:“琴妹,你也不用伤心,李先生他到南京是去努力事业的。我想他是个有志气的青年,将来成功了回来,他一定不会忘记你的。这些你是尽可以放心,所以你应该为他奋斗的精神而快乐才是呀。”

文琴听淑萍这样安慰,一时想起树勋对自己说的话,觉得淑萍真不愧是我俩的一个知音,所以点了点头,不禁破涕为笑。

淑萍又道:“琴妹,你也快化妆了,刚才那只雌老虎已经发过脾气了。”

谁知话还未完,只听乒乓一声,团主太太铁青了脸,早已进来了。她一见文琴,便把眼睛一瞪,冷笑道:“你这孩子的胆量倒不小啊!竟敢假也不请地误起我的公务来了吗?幸亏我团里的孩子多,不然叫我怎么样分派给她们登台呀?好吧,既然你有了野心,那么你就给我滚吧!我也不当你是个海宝贝,你给我走!连夜就走!”

文琴骤然听了她这几句话,不免大吃了一惊,急得花容失色地走了上去,向她哀求道:“太太,你饶了我这一遭吧,我下次再也不敢误团里的事情了。因为我送一个朋友到南京去,来不及回团向太太请假,请太太原谅我吧。”

团主太太哼了一声,用了鄙视的目光,向她逗了一瞥,说道:“原谅?天下哪有这样容易的事情,假使团里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一走完了,我这个歌舞团不是立刻就给你们拆散了吗?不用多说,你反正现在红了,有许多青年会追求你,那你还做什么歌女呢?倒不如给人这做奶奶的快乐吗……”说到这里,又连连地冷笑不止。

文琴又急又羞,涨红了粉脸,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淑萍在旁边见这个情景,遂忍不住走上去,向团主太太说情道:“太太,文琴年纪轻,做事原太糊涂一些。不过她在团里也多年了,太太总该发个慈悲,饶恕她一次,只要她下次不再误事,也就是了。”

团主太太听淑萍竟有胆量给她代为说情,这就更加大怒,向淑萍瞪了一眼,喝道:“你算是个什么人?有资格跟我说这些话吗?我的命令既下了,谁都不能求情的。文琴,这是五十元钱,你快拿去走吧!”

文琴听她这样斩钉截铁的话,心里十分伤心,忍不住急得哭起来了。这时淑萍心头的愤怒真的像江潮似的怒吼着,她倒竖了柳眉,圆睁了杏眼,骂道:“你这毫无感情的东西,把我们女孩儿家压迫得太厉害了!琴妹,你别哭,哭是弱者的表示。你不用害怕,我们有脚有手,难道会饿死了不成?要走大家一块儿走,姐姐绝不忍和你离开的!”

文琴听淑萍这样说,心头真是感动到了极点,遂情不自禁抱住淑萍的身子,更加呜咽地哭起来了。

团主太太冷笑一声,眼睛里仿佛要冒出火光来,说道:“也好,你们有义气,我当然可以成全你们。”说着,在袋里又摸出五十元钱来,放在桌上,说道:“我不亏待你们,这五十元钱给你的,你们就一同找好的去处吧。”

淑萍冷笑一声,拿了桌上这一百元钞票,拉了文琴的手,便怒气冲冲地回到卧室内去了。两人到了卧室,淑萍很快地整理行李和衣箱。文琴想着树勋还只有刚才动身到南京去,谁料到就发生了这样不幸的变化,所以她坐在沙发上只会扑簌簌地落眼泪。淑萍见她这么伤心的神气,遂说道:“傻孩子,你尽哭有什么用?没有谁会来同情你的遭遇。你哭死了,他们也不会来可怜你的。我们要活,我们要生存在这个社会上,我们总得起来奋斗呀!”

文琴拿手背揉擦了一下眼皮,低低地说道:“那么我们此刻又到什么地方去安身呢?”

淑萍冷笑道:“上海地方,只要有的是钱,那你怕什么?”说着,便又给文琴的衣服都装到皮箱里去。

这时后面团主太太也跟着走进来了,她铁青着脸,似乎来做监视的神气。淑萍瞧也不瞧她一眼,自管地整理舒齐一切,向文琴道:“琴妹,我们走吧。”说着,遂和文琴各携了衣箱被铺,匆匆地走出去了。

夜是黑黢黢的,街上十分静寂,春天的风虽然是包含了无限的热情,可是吹在此刻两人的身上,却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凄凉。两人坐了街车,到了一家小旅店内住下。文琴坐在椅子上,忍不住默默地又淌泪了。淑萍道:“干吗又哭了?我不是早跟你说,哭不是一个根本解决的办法吗?琴妹,别害怕,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得想个办法的。”

文琴泪眼模糊地望着她粉脸,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害怕,我想姐姐为了我,也遭到了这样的不幸,叫我心中怎么能够对得住你呢?”

淑萍摇头道:“你不用说这些话,我们情同手足,我觉得妹妹的不幸也就是我的不幸。在这恶劣的环境里,我们要活,我们总得起来挣扎不可。”

文琴听她这样说,遂离开了椅子,把身子扑到淑萍的怀里,抱住了淑萍的头颈,说道:“姐姐,你的爱我,真仿佛是我的母亲一样。我真不知将如何来报答你才好啊!”

淑萍听了,也搂抱了她的身子,偎紧了她的粉脸,默默地亲热了一会儿。

过了几天,两人在浙江路贤福里十六号租了一间亭子楼,每天买一份报纸,在招考栏内查了一遍,见有程度相等的职业,两人便去应考。但是去的时候虽然满肚希望,可是回家的时候,大家忍不住又非常地伤心。因为社会是黑暗的,人心是险恶的,报上所谓高尚女子职业,大都是要女子牺牲色相,出卖她们的肉和灵所得的代价,来维持她们的生活。你想,文琴和淑萍是有理智有思想的女子,她们如何肯干这种下作的勾当呢?所以她们是只有气愤回来了。这样过了十多天,她们的一百元钱已经将用完了,这时两人心中的忧煎和痛苦,当然是难以形容的了。

这天早晨,两人睡到午时相近才起身,淑萍去买了两副大饼油条并一份报纸,一副大饼给文琴吃,一副自己吃,一面翻开报纸,又急急地瞧招考栏内的职业。忽然她发现两处地方招考女职员,一处是一家时装公司,一处是一家贸易公司。淑萍见后,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欢喜,遂向文琴招手道:“琴妹,你快来瞧吧,这两个职业不是很高尚的吗?”

文琴拿了大饼油条,放在嘴里,正一口咬了进去,听她这么一说,遂急走过去,说道:“哪里?哪里?”说着,见淑萍拿了笔已把那两则招考圈了出来,于是凝眸望了一会儿,见果然这两家公司都是正当职业,遂掀着酒窝儿说道:“姐姐,那真是好极了,报上登着下午二时到四时前去面考一切,我想准定我们就去吧。”

淑萍道:“那么你预备去考哪一家?”

文琴道:“最好两人一块儿去。”

淑萍笑道:“妹妹,你别说孩子话了。一家公司里绝不会把我们两人都录取的。况且我们分头去考,你不取,我还有取的希望,我不取,你也许会取的,这样比较希望多一些。只要我们一个被录取了,也就好过一些了。你说是不是?”

文琴点头道:“姐姐这话当然很有道理,那么我去考时装公司,你去考贸易公司,因为你的程度究竟比我高些。”

两人商定了主意,于是急急地梳洗完毕,见时已一点三刻,遂匆匆地各自分手前去应考了。

文琴到了广东路,见那家时装公司的招牌叫美美,是个四开间的店面,气象颇大,一时心中暗喜,遂推门进内,说是应考来的。这里便有一个侍役请她入会客室,只见里面已坐有二十多个女子了。文琴本来是很喜欢,如今一见了这许多人,心里又暗暗担忧起来,心想:失业的人这样多,要在这许多人中被公司录取,这希望不是很小的吗?

正在想时,那侍役已把一块牌子交到文琴手里。文琴见牌子上印有二十七的字样,方知这儿连自己已有二十七个了。不多一会儿,后面进来应考的人又有二十多个,室中哪有许多座椅,因此大家也只好呆呆地站着。报上登着考试时间是二时到四时的,可是结果直到三点敲过,方才一个一个被喊到经理室内去应试。喊到文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五点快到了。文琴足足候了三个钟点,方才踏进经理室,一颗芳心虽然感到有些怨恨,不过想到自己后面尚有二十多人,这才感到自己是幸运的,遂移动着轻松的脚步,一脚跨进经理室。

只见那张写字台上坐着一个西服少年,年约二十左右,想不到竟有做经理的资格了。谁知凝眸细瞧,觉得那少年好生面熟的,似乎在什么瞧见过了。那少年见了文琴,也是呆了一呆,遂向她问道:“这位小姐姓什么叫什么?”

文琴道:“我姓许,名叫文琴。”

那少年“哦”了一声,忽然若有所思地笑起来,说道:“许小姐莫非就是那天在公园里遇见的那位吗?”

文琴听他这样问,猛可想起那天有个少年遗忘书本的一回事,这就记得了,怪不得好生面熟的,原来就是他哩。因此不免红晕了两颊,微微地一笑,说道:“不错,您先生真好记性。我们那天遇见后,差不多隔别有二十多天光景了吧?”

诸位,你道这位少年是谁?原来就是史小芬的丈夫陆家琪呢!家琪那天在公园里自遇见文琴和淑萍后,他觉得姓许的女子真是美丽到了极点,所以回家后念念不忘,几乎要害起相思病来。今日见文琴前来投考,心里这一快乐,如获珍宝,遂立刻站起身子,把手一摆,请文琴在沙发上坐下,一面在书桌上按了电铃,没有一会儿,侍役进来,很小心地问道:“陆先生,有什么吩咐?”

家琪道:“外面应考来的女子还有多少?”

侍役道:“还有二十多个。”

家琪眉毛一皱,说道:“今天怎来得及考试?你和她们去说,时候不早,请各位明天再来一次吧。”

侍役听了,点头退了出去。这里家琪离了写字台,走到文琴坐的沙发旁边另外一只沙发上坐下,伸手在茶几上烟罐子里取了一根烟卷,亲自递到文琴手里,笑道:“许小姐,你抽支烟。”

文琴摇了摇手,眉儿一扬,微笑道:“多谢陆先生,我烟是不会抽了。”

家琪于是把那支烟衔到自己的嘴里去,划了火柴燃着了烟,吸了一口,说道:“许小姐,那么你从前是在什么地方办事的呢?”

文琴支吾了一会儿,说道:“哦,从前我在一家百货公司服装部里做事的。”

家琪道:“为什么不做下去了呢?”

文琴眸珠一转,这就又道:“因为我生了一个多月的病,所以他们另外用人了。”

家琪点了点头,说道:“许小姐既然前时在服装部服务的,那么对于这儿的事情当然也有几分内行的,所以我倒很有这个意思录用你。只不过这儿薪水不大,每月三十元,供膳不供宿。假使办事认真,当然将来的薪水会增加的,不知许小姐的意思怎么样?”

文琴听他这么说,心里好不欢喜,遂点头笑道:“对于薪水多少,我倒不成什么问题。假使陆先生有意录用的话,我当然是非常感激。”

家琪乐得耸了两耸肩膀,笑道:“许小姐,你别太客气,我们今后可是同事了。那么你明天准定来开始办事了好不好?因为这儿人手太少,事情又多,所以实在急于要一个人来管理呢。”

文琴秋波瞟了他一眼,笑道:“陆先生吩咐,哪里还有不好的吗?”

家琪见她这神情真是令人十分可爱,遂向她不禁愕住了一会儿。文琴被他这一阵子出神,倒又不好意思起来,遂站起身子,说道:“陆先生,我明天早晨来吧,那么我们再见。”

家琪听了这话,哪里肯放走她,便忙笑道:“许小姐,你忙什么?时候不早,我们到外面馆子里一同吃饭去吧。”

文琴听他这么说,觉得这人一定不怀什么好意的,含笑说道:“那可很不好意思吧,我怎么敢无缘无故地叨扰陆先生?”

家琪站起身子,两眼盯住了她芙蓉花朵般的粉脸,笑道:“并不是这么说,我们店里有一个规矩,就是做经理对于一个新来的同事,是应该请他吃一顿饭的。许小姐,你可不用客气,否则,倒好像瞧不起我了。”

文琴因为他是个经理,自己要在他手下吃饭,那是只好向他应酬的,遂笑道:“陆先生既然这么说,我也就老实不客气了。”

家琪听她答应,心里真是欢喜万分,于是和文琴一同走出去了。

作者在他们上馆子的时候,把家琪如何会在美美服装公司做经理的事情,向阅者诸君做个细细报告吧。原来家琪自从在家里新婚初夜闹了事情到上海以后,便又去找他的姘妇林惠珍,惠珍因为和他好久不见,所以感情又好起来。这天两人在马路上走过,不料齐巧被家琪的女同学方爱卿瞧见了。爱卿在气愤之余,遂也另嫁他人了。惠珍是人家一个姨太太,生活当然非常浪漫,她在丈夫面前把家琪认作表弟,并且还叫丈夫给家琪找一个职业做。她丈夫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甲鱼,对于惠珍的话自然百依百顺,所以给家琪介绍到美美时装公司来做经理了。家琪既做了经理,又占了惠珍的身子,照理也该非常满足,但他还是玩跳舞场、嫖堂子,十分荒唐。不过这些事林惠珍是都不知道的。

且说家琪带了文琴到一家广东馆子,拣了一个单间,侍者泡上香茗,家琪点了酒菜,一面把茶壶握起,给她亲自斟茶,一面又含笑地问道:“许小姐府上爸妈都有吗?”

文琴见他举止轻浮,心中觉得这样下去,恐怕因找职业倒又惹出是非来,所以存心预备抛弃,便也含糊地答道:“家父母都健在。”

家琪又道:“那么哥哥妹妹不知也有吗?”

文琴点头道:“我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俊不禁起来了,但立刻又镇静了态度,握了杯子,微微地呷了一口茶。

家琪笑道:“许小姐的家庭就真热闹,那么你是最年小的了?”

文琴这回没有回答,却毫不在意地点了一点头。家琪瞎七搭八地又问了一会儿,文琴也胡言乱道地回答了几句,这样酒菜便都端上来了。家琪斟酒夹菜,献得十二分的殷勤,文琴也只好含笑敷衍着他。家琪在喝了六七分醉意之后,他的色胆更大了一些,言语上不免向文琴有些求爱的意思。文琴在十分鄙视之中,又感到十分的好笑,遂也索性装作醉的了神气,和他嘻嘻哈哈地胡调着。家琪还道她是动了心,所以乐得把酒只管向嘴里倒下去,那双色眼望着文琴玫瑰花朵那么的粉脸,仿佛要流下馋涎水的样子,笑道:“许小姐,你今天晚上能够不回家里去吗?”

文琴想不到他竟会问出这样无廉耻的话来,一时真有说不出的愤怒,遂佯作不知问道:“不回家到什么地方去呀?”

家琪听她这样问,觉得很有个意思了,遂傻笑道:“许小姐是个聪明人,难道还有个不知道的吗?”

文琴道:“这话奇怪了,我可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不说出来,那叫我从什么地方去知道呢?”

家琪几次想直接地说出来,可是到底觉得太不好意思,所以红了脸,却是欲语还停地支吾了一会儿。文琴见他这个样子,便逗他一句笑道:“陆先生,你怎么了?难道这话就不能告人的吗?既然你不肯说,那我也不能答应的了。”

家琪听她语气,似乎有些在故意做刁,那么这妮子不是也爱上我的意思吗?觉得今天夜里实在是一个好机会,若就此错过了,那岂不是可惜?想到这里,他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勇气,竟凑过嘴去,附着她耳朵,低低地说道:“许小姐,我一见了你,我心里就非常爱你。假使你肯答应我的爱你,那么你的薪水一定可以增加到一百多元的。不知许小姐心中也肯爱我吗?”

文琴心是别别地乱跳着,全身有些热辣辣的感觉,斜乜了秋波,向他淡淡地一笑,说道:“陆先生,你真的很爱我吗?”问了这一句话,她又显出娇羞万状的意态,低下头来。

家琪的心里是不住地荡漾着,他耸着肩,笑道:“我当然是真心地爱你,许小姐,今天夜里你就别回家吧?”

文琴痛恨得最好伸过手来就量他几下耳刮子,但她究竟忍熬住了,还显出妩媚的神情,说道:“陆先生说话总是不明不白的,你叫我不要回家,我原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应该告诉我一个详细,叫我又到什么地方去呢?”

家琪听她说原可以答应,觉得她心中已是有些愿意了,遂厚了脸皮,向她低声地笑道:“我想……和许小姐到旅馆内去谈谈心……许小姐既然答应我的爱你,那么你当然也不会拒绝我吧?”

文琴“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到旅馆里去谈心……也好……那么陆先生酒多喝几杯吧。”

文琴乌圆眸珠一转,便存心预备玩弄他一下。她拿起酒壶来,一连地向他又敬了三杯酒。家琪因为是兴奋到了极点,所以把酒都一饮而尽。文琴随后又劝他喝了多杯,直把家琪喝得头晕目眩、糊里糊涂起来了。文琴见他已经醉了,遂吩咐侍者端上饭来,两人匆匆吃毕,家琪付去账,和文琴一同下楼。

这时外面风大,家琪站在人行道被风一吹,全身一阵寒意,腹中就感到有些翻漾漾的。不料这时文琴向他招了招手,说声“陆先生明儿见”,她就跳上一辆人力车,便叫车夫拉去了。

家琪心中好生不解,向前追了几步,口中兀是叫道:“许小姐,你忘记了吗?你不是答应我一同到旅馆里去谈心吗……”

谁知说到这里,他两脚一软,身子便向地下栽倒去,跌在人行道旁,连爬也爬不起来了。文琴在车上回头望了他一眼,见他跌在地上躺倒了,心里这就感到一阵痛快,掀着酒窝儿,不免得意地笑起来了。她觉得这是一个报复,给他一个教训,但是她又想到往后的生活,心中一阵辛酸,夜风吹在身上,只觉无限的悲哀。

文琴回到了家里,淑萍正在暗暗地着急,谁知文琴倒入淑萍的怀里,便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淑萍见她脸红红的,而且还有些冲人的酒气。因为她这样伤心的样子,所以叫淑萍倒误会她是受了人家的侮辱,遂抱着她的身子,急急地问道:“琴妹,你怎么直到这时候才回家?跟谁在一块儿吃饭?为什么这样伤心,难道是受了人家的委屈了吗?”

文琴哭了一会儿,方才从她怀中坐起,拭去了眼泪,愤愤地骂道:“社会太黑暗了,人心太险恶了。可怜我们弱女子,若一不小心,岂不是被他们这班魔鬼早已吞没了吗?”

淑萍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琴妹好歹不是也该告诉我一个明白吗?”

文琴这才把陆家琪无耻的举动和卑鄙的存心,向她诉说了一遍。淑萍心中真有说不出的愤怒,竖起了柳眉,骂道:“原来这小子果然不是一个好东西,但愿他今夜这一跌下去,就永远爬不起来了,这才叫人感到痛快哩!”

淑萍这一句话,倒又引逗得文琴破涕笑起来了,遂向淑萍问道:“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家的?不知贸易公司的事情怎么样了?”

淑萍听问,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家贸易公司的范围倒是很大,不过投考的人太多了,足足有三四百多的人,你想,在这样人浮于事的情景下,还有什么希望被录取吗?而且听说里面的人都受了运动,所以考试不考试不成问题,录取人的姓名在他们是早已拣定好的了。唉,琴妹,社会实在太黑暗了……”

文琴听了这话,心头是空洞洞的,只感到失望的悲哀。她偎着淑萍的身子,不免又默默地淌下眼泪来了。淑萍抚着她乌黑的云发、红润的脸颊,低低说道:“妹妹,你不要伤心,我们的环境虽然恶劣,我们应该坚毅地努力挣扎,想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总有解决的办法。”

文琴收束了眼泪,说道:“话虽这么说,不过我们囊中已是没有钱了,眼前的生活怎么样过去呢?”

淑萍道:“你且不要着急,俗语道:除死无大事,讨饭永不穷。那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文琴并不作答,微微地又叹了一口气,沉吟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萍姐,我倒有一个主意了。李先生到南京去的时候,他曾经过我说,假使我向团里辞职了,他也会给我想办法的。那么我何不写封信去,把我们的环境向他告诉一遍,也好请他为我们想一个解决的办法,不知你瞧好不好?”

淑萍道:“随你的意思吧,假使你认为他果然有办法救济我们的话,那么你就不妨写一封信去。不然,叫他知道了,心中不也是只有徒然地干急吗?”

文琴道:“不会的,他一定有办法可以帮助我们。”说着,她就走到桌边坐下,当即写了一封信去。

自从文琴的信寄出后,她们的生活是更穷困到了十分,每天只用大饼油条充饥,两人成天地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唯有暗暗地垂泪而已。

这天下午,淑萍和文琴坐在亭子间里,正翻着报纸瞧,忽然房东送进一封信来,文琴见是南京李寄的具名,心里这一快乐,不免把久未掀起的笑窝儿又深深地印出来了。一面道谢,一面跳了跳脚,向淑萍笑道:“萍姐!我们的救星到了!”

淑萍也明白一定是李先生寄来的,遂忙笑道:“琴妹,那么我们快拆开来瞧吧。”

文琴于是把信拆开,展在桌子上,和淑萍一同急急地瞧道:

琴妹爱鉴:

淑萍念了这四个字,先扑哧一声笑起来了,秋波掠了她一下,说道:“琴妹,这四个字真是怪甜蜜的,把我们心中的愁苦也会忘记了大半的。”

文琴的颊上浮现了青春的红晕,赧赧然地笑道:“萍姐,你还寻什么穷开心?我们快瞧下去是正经哩。”于是两人又细细瞧了下去:

那夜车站分手的时候,我们心里都是滋长了悲酸的意味,虽然我们有千言万语想诉说,但结果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唉,我真奇怪别离的滋味竟有这样难堪啊!接到了妹妹的信,我心里的欢喜,真仿佛是天空中的月亮掉到我的怀中来了。可是我读了妹妹的信,我心中的悲哀,又好像我自己困在愁城里一样的了。唉,想不到那夜分手后,你立刻遭到了失业的命运。推其原因,都是为了送我动身的缘故,所以我不但是害了妹妹,而且更害苦了萍姐,那叫我心中是多么悲痛呀!我是默默地淌泪了,因为我的心里实在太不安了。不过妹妹和萍姐也千万不要悲伤和忧愁,我昨天已打电报回家,向我母亲告诉我和妹妹的情义,要求母亲来上海陪伴你们姐妹回杭州去居住。一则和我母亲可以做伴,二则也强如在外面抛头露面地奔波了。待我毕业回乡,即和妹妹结为百年良缘,到那时候,我又可以瞧到妹妹那个笑窝儿,一定是掀得深深的了。夜已深了,睡神也降临到我的身上,我就此搁笔,妹妹,我们再会,祝福你永远健康美丽!

你的树勋手启

五月六日夜

文琴和淑萍瞧完了这一封信,心里的欢喜仿佛是释去了重负,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了。文琴道:“姐姐,光明已来临了,我们从此可以达到幸福的乐园了。”她说完这两句话,猛可把淑萍的身子紧紧地抱住了。淑萍当然也是非常地快乐,这天两人把一枚戒指去典押了,沽了一瓶酒来,两人欢饮了一回。

光阴匆匆,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天,文琴见树勋母亲并没有到来,心里不免又忧愁起来。淑萍道:“你别难受,就在这几天里,大概总可以来的。家中茶叶也没有了,火油也没有,回头李老太太若来了,连茶也泡不出一杯,那究竟太不好意思了。所以我想去买一些,你等在家中,万一李老太来了,找不着一个人,那也不是个道理。”

文琴听她这样说,很觉不错,遂点头说好,淑萍于是匆匆地走了。文琴见淑萍走后,一个人甚觉寂寞,遂低低地唱了一会儿歌,一面坐在桌旁,把那份报纸翻开,瞧了一会儿。突然她的明眸瞧见了一则新闻,标题是:“南京航空学校学生航空学习失事,李树勋、赵国栋、齐明卿三人伤重殒命。”

文琴还以为自己瞧错了,急忙用手拭了拭眼睛再瞧,还是不清清楚楚“李树勋”三个字吗!这真仿佛晴天中起了一个霹雳,又好像一枚利箭刺穿了她的心胸,她只觉得一阵剧痛,“啊哟”一声,那眼泪便像雨点一般地滚了下来。谁知就在这个当儿,忽然房门推开,外面走进一个年约四十左右的妇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