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青,小青,你听哪儿来的枪声?”
这是一间很精致的卧房,室中亮了一盏淡蓝色的电灯,把四周笼上了一层清阴而柔美的光芒。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蓬松着一头乌黑的云发,白嫩的粉脸上,透现着玫瑰的色彩,她并没有睡熟着,含了水汪汪的秋波,只管呆呆地望着那盏绿纱罩的电灯,好像是失了眠的样子。忽然,她灵敏的听觉似乎闻到在窗外隐隐地送过来一阵细微的枪声,她感到有些惊异,遂微仰起脖子,望着下首那张席梦思沙发上躺着的少女低声地召唤。
那名叫小青的少女被她喊醒之后,遂伸手揉擦了一下眼皮,很快地坐起身子,走到床边来,轻轻地问道:
“小姐,你要什么东西?是不是有些饿了吗?我煮些鸡蛋龙眼面片给你吃好吗?”
“不,我没有饿。小青,你听,这不是枪声吗?”
床上的那个姑娘摇了摇头,一面低声地说,一面把明眸向窗外望过去。小青听小姐这么地说,遂凝神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觉得果然有几响啪啪的枪声,遂回身走到落地玻璃窗的前面去,拉开了薄纱的帷幔,轻轻一推开窗户,在她是预备走到洋台上去瞧瞧的意思,不料才把窗户拉开,在小青的眼帘下就发现了一个人影子。她心中这一吃惊,身子立刻倒退了两步,把手拭了拭眼睛,这就“哟”的一声叫起来了。
原来这窗外的黑影子正是逃进来躲避的何惧。他见小青“哟”了一声叫起来,遂索性步入房中,手枪把她扬了扬,低低地喝道:
“不许声张!”
小青瞧了这黑漆漆手枪的管子,她真吓得脸无人色,全身瑟瑟地一抖,身子几乎要跌到地下去了。何惧见她害怕得这一份样儿,于是向她又低声地道:
“请你不要害怕,我并不是什么歹人,只要你不高声地叫喊,我是绝不会来加害你的。”
床上那个姑娘本来也急出了一身冷汗,今听何惧这么声明,又见他英俊的脸庞,知道这事情有了蹊跷,遂勉强地从床上坐起,鼓着勇气,向他说道:
“你既不是歹徒,为何夤夜私闯人家姑娘的卧室?那你是安着什么心眼儿呀?”
何惧起初倒并没有注意床上这个少女,如今听了她话声之后,遂抬头望去,方知这是人家一间小姐的闺房,于是忙把手枪收起,说道:
“那我并不是存心闯小姐的卧室,因为后面追得太紧,我为了逃性命,所以一时里就管不得许多的了。千万请小姐垂怜,若能救我一救,真使我心头感激不尽的了。”
小青见他说并不是强徒,因为听他反向我们求救,所以她的胆子就大了一半。两颊由灰白而转变得红润了些,哼了一声,向他恨恨地道:
“你莫非是个强盗吗?人家为什么要追赶你呀?你得从实地告诉,那么我们才可以救你,否则……”
说到这里,意欲恐吓他几句,但仔细一想,他有手枪,万一他恼怒起来把我闲放一枪的话,那我不是自讨苦吃吗?经此一想,她顿了一顿,终于没有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何惧从她们这两个人的情景猜想,就明白她们是个主婢关系了。想不到这婢子倒是比小姐还凶恶一些,遂弯了腰肢,说道:
“我老实地告诉你们,我是个革命党的党员,因为被巡逻搜捕,故而逃奔的。我想求你们不要叫喊,给我在房中略坐片刻,我马上就可以离开这儿的。”
床上的少女听他是个革命党的青年,一颗芳心不免动了爱怜之意,遂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问道:
“你说是个革命党的党员,但口说无凭,你得拿个证据来给我瞧的。”
何惧听了,遂在袋内取出一颗徽章,放在手心上,伸过去给她们瞧望,说道:
“那我如何敢欺骗你们?你们瞧好了,这便是证据了。”
小青因为自己不认识这徽章是不是真的,所以她便伸手来拿,预备给小姐去瞧望。不料何惧见她伸手来接,他早又把手缩了回来。小青倒是一怔,望着他问道:
“为什么又舍不得给我瞧?莫非是假的吗?”
“这位姐姐你有所不知,这颗徽章就是我的生命一样,我怕你拿了去就此不还给我了,那叫我怎么好呢?所以这个得请你们原谅才好。”
何惧把徽章又藏入袋内去,向她含笑低低地解释着。那床上的姑娘在灯光之下却早已瞧清楚那个徽章了,遂点了点头,向小青说道:
“你不要问他拿着瞧了,我相信你是个革命党的青年,那么你在房中就只管坐一会儿吧!”
何惧听她这么地说,心里非常地感激,遂向她很恭敬地行了一个四十五度的鞠躬礼,于是悄悄地退到沙发上去坐下了,他低了头,望着那只皮鞋的脚尖,却是出了一会子神。小青望着他,也愕住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床边去,扶着那姑娘的身子说道:
“小姐,你快躺下吧,才好一些,不要又累乏了。”
何惧突然听了她这两句话,方才明白那床上的姑娘是正害着病呢!一时心中就感到非常不安,觉得自己实在很对不住人家了。但听那姑娘却低低地说道:
“还好,我倒并不十分吃力。小青,你把落地玻璃窗去关上了吧!”
何惧听她这么地说,觉得在她的芳心中至少是含有些保护我的意思,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向床上望了一眼,不料齐巧和床上姑娘的秋波盈盈地正接了一个正着。就在这一瞥之下,何惧感到她的多情和可爱,他心中暗想:正是个病得怪令人爱怜的姑娘。心中虽然是这么地想,可是他的头又垂下来了。
小青听了小姐的话,遂起身走到窗门旁去。不料她正欲掩上窗门的当儿,忽然瞥见到院子里已拥进来四五个的卫警,杂乱胡糟地不知在说些什么,于是一面关上窗户,一面回过身子来,脸色慌张地说道:
“小姐,啊哟!那可怎么好?外面已有卫兵到我们院子里来搜抄了。”
床上那个姑娘骤然聆此消息,她也由不得身子一阵颤抖,涨红了两颊,一时里竟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何惧虽然心惊,但是他不忍连累人家,所以猛可站起身子,说道:
“小姐,你们且不要害怕,让我跳下窗去是了。”
他说着话,身子便也向窗口旁走去了。那床上的姑娘这才挣扎出一句话来,说道:
“不,你别走,你既然愿意把自己宝贵的生命去和他们一班豺狼拼,那么你又何必要逃进我的房中来?已经逃了进来,也就不犯着再去送性命了。要知道你凭一时之勇,而丧失了一条性命,可是在革命党的立场上说,确实是减少了一份力量。所以我为革命党并你个人的前途着想,你是不应该冒昧下去的。因为他们既来我家搜抄,他们在外面一定包围得很严谨的。你纵然是长了翅膀吧,恐怕也难以飞出去的了。”
何惧听她这样说,觉得她的话说得很不错,这就回过身子,紧锁了眉毛,搓了搓手,说道:
“小姐的话虽然不错,但你又有什么法子可以救我吗?”
那姑娘被他这么地一问,倒是问住了,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儿,却再也想不出一个良善的办法来。小青见小姐喊住了他,显然有救他的意思,遂说道:
“那么请你藏到我们小姐的衣橱里去,或者到浴室中去躲一会儿,也不要紧。”
“这也许是不中用的吧!因为他们既然来搜抄,当然在每个房间中都要搜抄的,万一被他们搜抄出来,我固然仍旧逃不了一个死,恐怕你们也要受累在内了。那叫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所以还是我跳出窗口去的好。”
何惧摇了摇头,他一面说着话,一面身子又回了过去。
“你别忙,我们还可以想个办法吗?”
那姑娘一心地想援救他,所以把他急急地又叫住了。可是既叫住了他,依然还想不出一个援救他的办法来。小青忽然眸珠一转,忙说道:
“我倒有一个办法了,只有请那位先生睡到小姐的被窝内去,因为小姐是生着病,他们当然不会来惊动小姐,你们想这个办法好不好?”
这个办法虽然是万全之策,但听到两人的耳中,大家羞人答答的,又怎么好意思实行呢?因此涨红了两颊,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何惧觉得这是太不应该的事情,所以摇了摇头,说道:
“这是不可以这样胡乱的……”
不料话声未完,那姑娘突然听得房外一阵脚步的声音响上来,同时又听爸爸的声音说道:
“这是我小女梅馨的卧房,因为我小女病得很厉害,所以请你们千万要小心一些的。不要把我小女惊坏了,我是非常感激。”
梅馨在房中听了这个话,觉得事到万急,也只好从权的了。又因为他的老诚,使自己更要救他,于是厚了脸皮,向他招了招手,同时把被也掀开来了。何惧到此,也觉得是到了生死关头的了,于是也就管不得许多,立刻走了上去,脱去了皮鞋,把身子睡到床上的被窝内去了。小青把他的皮鞋藏入抽屉内,同时把小姐扶着躺到床上,又给她盖上了一条被。梅馨把嘴一努,小青会意,于是把悬在床上的紫罗纱帐子也放了下来,罩住了小姐的床上。就在这个当儿,忽然有人笃笃地敲了两下门,同时还喊了“梅馨,小青”。小青听出这是老爷的喊声,遂故意迟疑了一会儿,方才答道:
“谁呀?”
她说着话,身子已走到房门口去了。
“小青,你小姐有醒着没有?你叫她千万不用害怕,说有个乱党逃到我们的院子里,所以陆队长要来搜抄搜抄。”
小青开了门,只见老爷先向自己低声儿地告诉着。
“小姐刚才喝了药水,她睡熟了一会子了,什么乱党呀?”
小青用手擦了擦眼皮,故意装作被他们吵醒的样子,低低地回答。老爷且不回答小青,向后面的陆队长把手一摆,意思是请他们进内去搜抄。陆队长因为知道高大生老先生和将军交谊不错,所以也特别小心,回头嘱咐四名卫警轻声些,于是大家移步走进房中,只见床上果然躺着一个姑娘,闭了眼睛,好像已熟睡的样子。床外还罩了紫罗纱的帐子。床旁梳妆台上还放了许多的药水瓶,从而可知她真的是害着病,于是推开玻璃窗,向洋台上抄了一遍。大家又到浴室中去望了望,从浴室中走出的时候,陆队长忽然瞥见到床上的被儿是在抖动着,于是很奇怪地问道:
“你令爱患的是什么病呀?”
小青在旁,也早已瞥见,她不免急出了一身的冷汗,遂提高了喉咙说道:
“我小姐患的是疟疾症,时冷时热,有时候在睡梦中也会抖醒的。”
梅馨原是个聪敏的姑娘,她听了小青的话,哪里有不明白的道理?这就假装醒来的样子,“哎”了一声,喃喃地叫道:
“小青,我冷得厉害,你快给我再拿条被来盖上了吧。”
小青应了一声,她便在被柜内又取出一条厚厚的绣花被抱到床边,掀起帐子,把那条被又盖了上去。陆队长这才向高大生一点头,遂带领了四名卫警,一同又步出房外去了。高大生见女儿又冷了起来,一时暗想:她的病怎么忽又变了呢?遂微蹙了稀疏的眉毛,说道:
“小青,你好生地服侍着吧!唉!这孩子的病怎么就没有好一些呢?”
因为还要陪伴陆队长去搜抄别一个房间,所以他也不得不跟着他们走出去了。小青待他们一走后,立刻去关上了房门,一颗芳心的跳跃,还像小鹿般地乱撞着。她额角上的汗点儿像雨水一般地滚了下来,暗自叫了一声:“好险!”遂走到床边来,把紫罗纱的帐子悬起,揭开了被,向何惧低声地道:
“他们走了,你请下来吧!”
何惧这才跳下床来,向地上望了望,悄悄地道:
“我的鞋子放在什么地方?”
梅馨这时也从床上坐起身子,向他瞟了一眼,说道:
“慢着,你且床边坐一会儿再说,也许事情还有变化哩!”
一面说着话,一面把纤手却连连挥着额角上的汗点儿。小青拧了一把面巾来,交到梅馨的手里,低低地笑道:
“小姐,你这么一出汗之后,真是胜过吃一帖药,说不定里面一些风邪倒全都散出来了。”
梅馨听她这么地说,一面擦脸,一面也不禁嫣然地笑了,秋波向何惧瞟了一眼,只见他也是满头大汗,这就向小青说道:
“你再去拧一把手巾来,给这位先生也擦个脸吧。”
何惧听她这么多情地说,一时心中的感激也真非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因为是感激过度的缘故,所以他竟泥塑木雕似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小青在交给他手巾的时候,俏眼儿瞟了他一眼,不禁抿嘴嫣然地一笑,说道:
“你这位先生说胆子大,倒是很大,说胆子小,实在真小,既然你已躺在小姐的床上了,那你怎么还发起抖来呢?那陆队长是个多么精细的人,他见小姐既已熟睡着,如何身子还发着抖呢?所以他就问起小姐病症来了。假使没有我向小姐提醒了一句,这件事情实在太危险了。”
何惧一面接过手巾擦脸,一面显出十分羞惭的神气,向病人望了一眼,说道:
“此番若非小姐与姐姐相救,不但我的性命难保,而且还累小姐的罪孽,真也不堪设想的了。此恩此德实在不足言谢,诚使我终身感激、没齿不忘的了。”
梅馨听了,红晕了两颊,秋波逗了他一瞥多情的目光,说道:
“我之所以不顾羞耻、忘记危险相救先生,原是因为你先生是个有用的青年。那么我的救先生,换句话说,也就是救国家一样,所以先生可以不必耿耿于怀,说什么此恩此德的话呢!”
何惧听她这样说,一时愈加感动,方欲说句什么,忽然房门外又有人笃笃地在敲了。何惧仿佛是惊弓之鸟,听了这声音之后,身子早又瑟瑟地发起抖来,暗想:这位小姐竟是料事如神,难道事情果然还有变化吗?但小青却不慌不忙地问道:
“是谁呀?”
“小青,是我,小姐怎么又会变了病症了呀?此刻冷可有好些了吗?”
这苍老的声音,梅馨也听是爸爸的口吻,遂伸手指了指浴室,把何惧身子推了一推。何惧明白这回并非来搜抄,原是她父亲不放心女儿,所以又来探问了,于是他也来不及穿上鞋子,就光着袜子走到浴室中去躲避了。小青待何惧走后,遂前去开了房门,先悄悄地问道:
“老爷,他们搜抄完毕走了吗?不知可曾捉到了乱党没有啦?”
“哪里来什么乱党?真是活见鬼,半夜三更,吵得我一家鸡犬不宁,真可杀之至。小青,你小姐早晨不是已经好一些了吗?怎么此刻又变成疟疾了呢?唉!刚才这么一来,不知可曾吓了她吗?”
高大生摇了摇头,一面恨恨地说,一面把身子已跨进房中来了。小青听了老爷的话,忍不住要笑出来,但又立刻镇静了态度,低低地说道:
“小姐冷过一阵子后,此刻又好了许多,她还只有刚合上眼,老爷别惊醒小姐。时候也不早了,老爷还是早些去安置吧!”
高大生听了,回头向床上望了一眼,见这时已掀起了纱帐,而且被儿也都撩过在一旁,只盖了一条被了。女儿微闭了明眸,鼻声微微的,似乎睡得非常安静,他心里这才落下了一块大石,遂向小青道:
“我想明天再换个中医瞧瞧,因为疟疾是需要中药调理的。”
“老爷,这个且到了明天再说,因为小姐我知道她的脾气,就是怕吃药。假使待她这回醒来好些了的话,也就别请什么大夫了。”
小青因为心中已经明白小姐的病是好了,所以她向高大生低低地解劝着。高大生听了,遂点了点头,说道:
“这孩子还是这么稚气哩。好吧,那么天亮了你就来告诉我吧。”
说着话,身子便向房门口走了。小青点头答应,她便关上了房门,走到床边,向小姐低低地叫道:
“小姐,你醒来吧!老爷已经走了呢!”
梅馨真有些不好意思,微红了脸,遂微微地睁开眸珠,嫣然地一笑,身子又从床上坐起,说道:
“那真是要命的,爸竟把我当真的患疟疾了,那可怎么办呢?你明天早晨快去回绝爸爸,说小姐叫老人家千万不要再请什么大夫了。”
小青也忍不住抿嘴笑起来,乌圆眸珠一转,说道:
“我不是已经和老爷这么说过了吗?”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接着又放低了喉咙,说道:
“小姐,我瞧这位先生方面大耳,唇红齿白,倒是个挺英俊的人才。小姐既然已救了他的性命,而且曾经同衾躺了许多时候,那么小姐何不就此把终身相托,那也岂非是件美事。”
梅馨听小青这么说,心虽然也很有这个意思,不过现在这个文明时代,当然不能开倒车的就和从前的一样。难道凭了一时的爱怜就去谈到彼此的婚姻问题,这似乎太没有意思了。于是摇了摇头,秋波瞟了她一眼,说道:
“你这话不对,我的救他,原是为了爱惜他的人才,这在刚才我也曾经和他说过了。现在和他若谈起了婚姻问题,这不但有失我救他的本意,而且也显得我是为了儿女私情才冒这个危险了。那在他心中想来,觉得我这个姑娘未免是失了女孩儿家的身份,所以这个意思,是千万和他说不得的。虽然我和他同衾相睡了许多时候,不过我们的心是纯洁得和日月一样,那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呀!”
“小姐,我真佩服你思想的不平凡,你真不愧是个现代的新女性。到底小姐是个学校中人,所以和我的见识是大不相同的了。”
小青听了梅馨的话,她心头是有说不出的敬佩。
“倒是我出了一身大汗之后,人就觉清爽了许多。小青,你把皮鞋拿到浴室里去,叫他可以出来了。”
梅馨对于小青的赞美,她心中感到十分得意,一面拿了手帕,还不停地拭着额角上冒出来的汗点儿。小青点了点头,她在抽屉内取出何惧的皮鞋,遂匆匆地推开了浴室的门。只见他坐在抽水便桶上,怔怔地出神,于是笑道:
“你这位先生贵姓?请你穿上了皮鞋,现在什么事情全都没有了,你放心吧!”
何惧接过那双皮鞋,匆匆地穿上,向小青先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含笑说道:
“敝姓何,你这位姐姐不知叫什么芳名?我这次的性命一半也可说是姐姐救的,所以我实在非常感激。”
小青见他向自己鞠躬,遂慌忙让过一旁,说道:
“我名叫小青,何先生,请到外面来坐吧。”
何惧于是跟她步到房中,只见梅馨坐在床上,遂走上前去,也向她很恭敬地鞠了一个躬,说道:
“小姐,你本来已经有了贵恙,如今为了我累忙了一阵子,不知现在身子怎么了?真使我太感激了。”
“先生,你别那么说,请坐吧。恕我抱病在身,不能起床招待了。小青,你来倒杯茶。”
梅馨微欠了身子,一撩眼皮,秋波水盈盈地逗了他一瞥娇羞的目光,柔声儿地回答。何惧于是把身子退到百灵桌旁边的沙发椅子上去,小青倒上了一杯茶,向梅馨微笑道:
“小姐,这位先生是姓何的,我们小姐是姓高的……”
说到这里,又向何惧瞟了一眼,却是抿嘴嫣然地笑了。何惧于是向梅馨叫了一声:“高小姐。”梅馨意欲还叫一声何先生,但不知怎么的,却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于是含笑点了点头,却把粉脸垂下来了。小青见两人默默地呆坐着出神,心中暗想:莫非是为了有我碍在房中,所以他们不好意思说话吗?她在这样感觉之下,身子便悄悄地退到房门口去了。何惧见小青退出房外去了,遂握着杯子喝了一口茶,向她低低地搭讪着道:
“高小姐,你的贵恙不知已有几天了?”
“连今天已有五天了,这两天原已好得多,何先生,你在党部办事有多少时日了?”
梅馨听问,这才微抬红晕的娇容,瞟了他一眼,也低声地还问他。
“我自入党至今,差不多已有五年了。前在北京城里工作,自从刘将军被我军击败以后,我就一向在汉口工作,还只今春到这儿来的。”
何惧很小心地回答。梅馨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那么何先生所干的事情真是不少的了,请问大号叫什么?不知是什么地方人,能告诉我吗?”
“那当然是可以的,我单名惧字,原籍河北,可是我的一生就差不多年年在外面各处奔波的。高小姐,恕我冒昧,你的芳名叫什么呀?”
何惧在告诉了她之后,他也乘机向她还问芳名。
“草字梅馨,那么何先生故乡还有什么人吗?老太爷、老太太不知可都健在?”
梅馨很想多知道他一些身世,当然,在她芳心中不免是含有些作用的。何惧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道:
“我的爸妈是早年过世了,所以我的身世就像孤雁那么孤零的。高小姐的爸妈大概是都健在的吧?”
“是的,我爸妈是都健在的。何先生,你的身世虽然很孤独,不过你的生活是天天忙碌在工作上,所以我想你也不会感到怎么冷清吧!”
梅馨瞟了他一眼,低低地说,表示很同情他的神气。这两句话倒是说在何惧的心眼儿上,便笑了一笑,说道:
“可不是!而且在我这种生活中,日子好像过得特别快。高小姐,你爸爸很疼爱你吧,我想你大概是个独养女儿的了。”
梅馨听了这话,也不免抿嘴嫣然地一笑,说道:
“爸爸的女儿倒真的只有一个,不过我也还有一个哥哥的。”
何惧道:
“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他可在读书吗?”
“哥哥名字思明,他在金陵大学读书的。”
梅馨向他柔声儿地告诉。
“那么高小姐在什么学校读书?”
何惧继续地问她。
“我在第一女子高级师范里,为了生病,倒有许多日子不曾上学校去了。”
梅馨有些感喟地说。
“高小姐真是个智勇兼备的姑娘,我真觉得敬佩之至,假使我将来有成功的一天,我总不会忘记你的大恩……”
何惧炯炯的明眸在她倾人的娇靥上掠了一眼,他话声是包含了感激的成分。
“何先生是个有抱负有才干的青年,我知道你当然会踏到成功的大道;不过我今日的救你,原也不是希望你有所报答我的意思。只是我觉得我救了一个有用的青年,我心头是深深地感到无限的安慰。所以你何先生若不见弃的话,我倒很愿意跟你交一个朋友。只不过在我的资格而论,也许有些够不上吧!”
梅馨听他这么地说,心头有些喜悦的意味,遂把秋波向他斜乜了一下,故意这么地逗他一句,望着他娇媚地笑。
“高小姐,你这是什么话?叫我听了,心中不是太不好意思了吗?承蒙小姐冒了绝大的危险舍命相救,已经是使我感到心头,现在又蒙如此见爱,愿意和我交个朋友,这叫我更加刻骨铭心,岂有不乐从的道理吗?”
何惧见她说得这么客气,这就很急促地回答,表示自己确实也有和她同样的意思。梅馨听了这话,自然很得意,眉毛一扬,秋波掠了他一瞥娇媚的目光之后,她又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何惧站起身子,望着梅馨,向床前直走了几步,低声地道:
“高小姐,你是有病的人,我也不敢多劳乏你的精神,时候也不能说不早,实在已太早了,你不瞧天空中不是快要发白了吗?所以你是应该早些休息了,我们再见吧!”
何惧说到这里,又把身子向后退了两步,似乎便欲告别的模样。
“何先生,你为什么这样性急?因为我已经好得多了,所以倒也并不累乏。你肚子可有饿了吗?要不吃些点心再走……”
梅馨说到这里,她扬着粉脸,向门外又叫道:
“小青,你在哪儿呀?干吗不进来了?”
小青原没有到别处去,她就站在房门口偷听两人的说话。如今被梅馨这么一喊,于是就推门走进来,望着两人微微地一笑,说道:
“小姐,你叫我有什么事情吗?”
“我此刻肚子倒有些饿了,你给我燃着了洋油炉子,烧些鸡蛋龙眼汤给我吃吧!”
梅馨觉得小青这一笑,至少是含有些神秘的意思,这就把粉脸也由不得红起来,但她兀是镇静了脸色,向她低低地吩咐着。小青点头答应了一声,遂走到五斗橱旁去烧点心。何惧见梅馨对自己有些依恋的神气,一时心中倒也有些留恋起来。梅馨却瞅他一眼,微笑道:
“你再坐一会儿吧!此刻也不过五点半,反正你回去总得睡一天了,所以索性天亮了回去也不迟。”
何惧笑了一笑,把身子又退到百灵桌的椅子旁去,说道:
“我怕被你府上另外的仆人瞧见了,若传到令尊大人的耳中,那么你不是很不便吗?”
小青听了,回过头来,插嘴说道:
“何少爷,你放心,我们公馆里的仆人都要在七点以后才起身的,所以现在大家还都在睡梦中哩!再说小姐的卧房,除了我,别的仆人也不敢乱闯的。你只管安静地坐着好了,回头吃好了点心,我送你出门去好了。”
何惧听她们主婢这样说,觉得若一味地要走了,这叫人家心中也要感到不高兴的,因此也只好坐了下来。梅馨道:
“何先生,你以后只管到我家来玩玩好了,星期日我总在家里的日子多。”
何惧点了点头,说道:
“那我当然常常会来拜望你,不过令尊大人知道了,会不会怪我来得冒昧?”
梅馨乌圆眸珠一转,微笑道:
“不会的,况且我哥哥也很爱交朋友的,明天你来的时候,我先把你介绍给哥哥,那么爸爸也只道你是哥哥的朋友了。”
小青听了,却先扑哧的一声笑起来了。何惧、梅馨被她一笑之后,大家都感到有些难为情,彼此相互地望了一眼,也不禁赧赧然地笑了。何惧吃毕点心,时已六点钟了,于是他不敢再留恋了,遂起身作别。梅馨见他跟着小青已走到房门口了,遂又问一句道:
“何先生,那么你明天来吧。”
“不过……我想总得待高小姐能够起床了才是。”
何惧在房门口回过头来,又这么地回答了一句。梅馨似乎也感到自己是太以性急了一些,因为别人家是个年轻的男子,所以使她更感到了难为情。这就红晕着粉脸,向他愕住了一会儿,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何惧见她娇羞万状的意态,于是补充了一句,说道:
“高小姐,你安心地静养,我在最近期内,总会来瞧望你的。”
梅馨这就向他点了点头,意欲再说一句什么,但何惧的人影子却已在眼帘下消失了。她手托着香腮,自不免暗暗地想了一会儿心事,觉得这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因为事情已经是过去了,她方才感到自己的胆大,这样危险的事情岂是儿戏的吗?万一当时被陆队长揭破了秘密之后,我固然是犯了私藏乱党的罪名,而且我一个女孩儿家的名誉不是也立刻一败涂地了吗?在那时候我真的连自杀都来不及呢!想到这里,情不自禁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那额角上的香汗又会像蒸气水一般地冒了上来。
“小姐,你现在是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静悄悄的,小青亦已走进房中来了。她步近旁边,向她低低地说,同时还神秘地哧哧地笑。
“你已把他送出门口了?没有给谁瞧见吧?”
梅馨回眸过来,瞟了她一眼,却轻声地问她。小青摇了摇头,说道:
“一个人也没有瞧见。小姐,何少爷是个很有情义的人,我想他一定不会忘记小姐的。”
“这你又打哪儿知道呢?”
梅馨见她很肯定的样子,遂望着她怔怔地问。
“因为他在门口又对我说,请小姐不要疑心他是个无赖的青年,因为今夜小姐救了他的性命,他是刻骨铭心,绝不敢有忘大恩的。我见他这样叮嘱,他不是已有爱上小姐的意思了吗?所以我觉得非常欢喜。”
小青瞟了她一眼,笑盈盈地说。梅馨听了她这几句话,一颗芳心虽然是感到万分安慰,但也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啐了她一口,笑嗔道:
“你别信着嘴儿胡说吧!快服侍我睡了,此刻倒真的又感到疲倦起来了。”
小青一面服侍她躺下,一面低低地笑道:
“这当然是因为何少爷走了的缘故。”
梅馨听她这么说,一时直把耳根子也羞得绯红起来了,忙娇嗔着问道:
“小青,你说的什么话呀?”
“我说的什么话连我自己都忘记了,小姐既然没有听清楚,也就不用追问了。我们睡吧睡吧。”
小青连说了两声“睡吧”,她伸手熄灭了电灯,遂哧哧地笑着,也回到席梦思上去躺下了。梅馨见小青这么淘气,忍不住暗暗地说声“这妮子可恶”,一时也抿着小嘴自个儿笑起来了。虽然时候已经六点多了,但天色还是墨黑的。梅馨胡思乱想地又思忖了一会儿,方才沉沉地入梦乡去了。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梅馨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十二时半了。她揉擦了一下眼皮,只见一线淡淡的秋阳从薄纱帷幔内透露进来。说也奇怪,经过昨夜几阵大汗淌下之后,今天居然是完全地大好了。不但热度全已退尽,而且精神也爽朗了许多。这就从床上坐起,纤手拢了拢披散在肩头上的长发,暗自想道:我虽然是救了他一条命,但他也医愈了我的病哩!想到这里,自不免笑起来了。就在这时,小青从房外匆匆地进来,她见梅馨坐在床上,遂笑盈盈地叫道:
“小姐,你怎么预备起来了吗?”
“睡了一星期的眠床,我也睡腻了。愈睡精神愈不好,还是起来坐坐,在房中走动走动,也会好得快一些的。”
梅馨很嫌烦地说着,她把被儿已掀开来了。
“小姐这话也不错的,那么我服侍你起床吧。”
小青开了衣橱门,伸手拿过一件墨绿软绸的旗袍,走到床前来,服侍梅馨起身。梅馨套上一双薄呢的软底鞋子,在房中走了两步,觉得两眼茫洋洋的,身子有些摇摇欲倒的样子,遂在梳妆台前那只锦凳上坐下了,对镜照了一会儿,不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想不到只睡了七天的床,人就憔悴得如此模样了。”
“这是因为没有梳洗的缘故,其实我倒以为小姐还是瘦一些好看,本来不是太胖了吗?你不信,我给你好好儿把头发做一做,施一些脂粉,准像天仙化人一般好看哩!”
小青捧了一面盆的水,放到梳妆台上,却望着她病西施那样的意态,哧哧地笑。梅馨白了她一眼,嫣然地笑起来,说道:
“你这妮子现在是越发没了规矩了,在我跟前老是涎皮嬉脸的,那不是叫我生气吗?”
“小姐,那真是天晓得的事情,我说的全是真话,哪一句敢涎皮嬉脸呢?”
小青一面笑着说,一面拿梳去理她的头发。
“谁说得过你那一张贫嘴?老爷和太太可起来了没有?”
梅馨逗给她一个娇嗔之后,又向她轻声儿地问。小青还没有回答,梅馨在镜中已见到爸爸衔了一支雪茄踱进房中来了,他微蹙了稀疏的眉毛,好像很忧愁的样子,于是便先叫道:
“爸爸,我已完全地好了,你不要再去请什么大夫了吧。”
高大生已走到了女儿的身旁,望了她一眼,说道:
“就是好了,你也不该今天便起床了,不是应该多休养几天吗?昨天夜里突然又会冷一冷,这……不知是什么缘故呢……”
梅馨听了父亲的话,忍不住扑哧地一笑,说道:
“爸爸,你不知道,我昨夜是在做着梦哩!梦中好像是在发冷,所以我就情不自禁地喊起来了。”
“原来你是在做梦,那么小青这妮子怎的也这么糊涂?还说小姐患的疟疾症,时冷时热,倒把我吓了一跳哩!”
高大生听女儿这么地说,遂向小青低低地埋怨,小青向梅馨瞟了一眼,也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一会儿,她有了主意,便笑道:
“我因为陆队长很讨厌,生恐吓了小姐,所以胡乱地跟他说几句,原是催他们早些滚的意思呀!”
说着,和梅馨忍不住又会心地笑了。高大生却并不注意她们的表情,听了小青的话,点了点头,认为这话也很有道理的意思,一面坐在沙发椅上,一面只管吸着雪茄。梅馨很奇怪地问道:
“爸爸,你有什么心事不成?干吗老是蹙了眉尖呢?”
高大生这才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望了女儿一眼,说道:
“孩子,你的哥哥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他的胆子好像是吃过了老虎的肉,竟在金志光的面前去募捐,而且还痛责金将军的短处。若没有那位姚菊芬小姐打了他两个耳刮子的话,他这条小性命恐怕早已保不住了呢!”
“爸爸,你说的什么话?我可有些听不懂呀!你还是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吧!”梅馨听了这话,一颗芳心由不得别别地乱跳起来。她惊慌着脸色,向大生很急促地问着。高大生于是把昨晚金志光将军在国华饭店请客的经过情形向女儿仔仔细细地告诉了一遍,并且又说道:
“你想,这孩子胡闹不胡闹?我在你母亲那儿是一字不提,否则,她又要急得生病了,所以你不要去告诉她。”
梅馨点头答应,一面暗自想道:这位姚菊芬小姐真有胆量,真有勇气,她所以挺身出来打哥哥的耳光,其实她正是具有一番救助哥哥的苦心呢!不知道哥哥也明白她一番苦心吗?于是忙又问道:
“爸爸,那么哥哥昨晚可曾回家啦?”
“这孩子大概怕我责骂,所以没有回来。我心中正忧愁万分,不料陆队长又突如其来地抄了一阵子,你想,我是多么烦恼!意欲和你谈谈,你偏又病得厉害,所以昨晚我就一夜没有好好儿地入睡。”
高大生摇了摇头,精神是显得十分颓丧。梅馨这时已梳洗完毕,她站起身子,也坐到沙发上去,凝眸含颦地沉思了一会子,正欲说句什么,忽然见哥哥已从房外走进来了,他见了梅馨,便含笑叫道:
“妹妹,你起床了,热度全退了吗?”
“哥哥回来了,昨晚你睡在哪儿呢?”
梅馨见了哥哥,也含笑慌忙招呼着。高大生这时一见儿子思明,心头在安慰之中又有说不出的愤怒,遂把脚一蹬,喝声“畜生”,说道:
“你……你……这孩子……是真的不要性命了吗……”
思明见父亲这样盛怒,反而微微地一笑,说道:
“常言道,蝼蚁尚且惜生,我如何会不要性命呢?”
“既然你要性命的,那么昨晚你如何敢道破金将军的短处?你莫非是发了疯吗?假使没有姚菊芬小姐打了你两个耳刮子的话,我瞧你还能活在世上?唉!你真是个不知厉害的孩子,好好儿的福不享,偏要奔来奔去地募捐,好处倒没有,性命几乎送掉,这你不是太傻了吗?幸亏昨晚没有谁认识你是我的儿子,不然,我这条老命岂非也保不住了吗?你要明白,现在这个时代,就是多吃饭少开口,所以我劝你以后千万地不许再胡闹了。要如你这样地胡闹下去,使我倾家荡产不算,恐怕连我这条老命都要丧在你的手里了……”
高大生满面怒容地向他教训了这一篇话。思明点了点头,说道:
“爸爸这话虽然很聪敏很不错,不过这就是所谓‘苟安’,也就是所谓‘偷生’,苟安和偷生这是没有血肉没有灵魂的人的行为;因为他只希望在残暴势力下贪生,情愿做人家的奴隶,情愿做人家的牛马。但是我们是有思想、有理智的青年,如何能忍心这么苟安下去呢?唉!我为了灾民,东奔西跑,虽然本身是没有一些好处,而且还非常辛苦,不过我精神是十分饱满、十分安慰。因为我多救活了一个灾民,也就是多增了国家一份力量。爸爸,你的年纪是已古稀了,当然受苦的日子也有限的了。不过你应该为你的子孙打算,所以你应该同情我的工作。不瞒爸爸说,我而且已加入了革命党了。以后我要向光明的路上走,为我民族的自由,来做个彻底的解放……”
高大生听了儿子前面这几句话,他气得脸都发青的了,但是他听到后面这一句“你应该为你的子孙打算”的话,他良心被激动了,把胸中那股子怒气就慢慢地消失了。因为他已明白父子年龄的差别,所以产生了积极与消极的思想。他觉得苟安确实是件可耻的事,是件人类所不能忍耐的事。他感到惭愧,他不禁垂下头来了,不过当他听见儿子“已加入革命党了”的一句话,他立刻从椅上猛可跳起来了,手指了思明,口吃着道:
“什么?什么?你……你……你已加入革命党了吗……”
“是的,爸爸,这是一件很平凡的事情,你老人家为什么要这样吃惊呢?你要明白,不知有多多少少勇敢的青年,他们都在不管一切危险地干着光荣的事情哩!”
思明却很从容地说着,他的嘴角还露了浅浅的微笑。这时,坐在旁边的梅馨也是不停地在点着头,她想起了昨晚的何惧,因此对于哥哥的话也就更激起了无限的同情。但高大生却连连地摇头,说道:
“不能,不能,这个犯死罪的事情,你怎么能够胡闹?我是你的老子,你应该听从我的话。你要知道,我和你娘都已风中残烛之年,膝下就只有你一点儿骨血,万一你发生了不幸,那……叫我……”
说到这里,他那颗苍老而脆弱的心已禁不住恐怖的袭击,于是他的老泪就滚下来了。思明听了爸爸这末后几句话,至少是包含了一些可怜的成分,同时瞧了他落泪的情景,心里也激起了父子之情,于是和平了脸色,坐到大生的身旁去,低声地道:
“爸爸,你不要难受,我明白你是为了爱我的意思;不过你错了,你只爱你自己的儿子,难道你不爱你全国的同胞吗?你应该明白,同胞能够享受人类的自由平等,你的儿子一定也可以步入光明幸福的阶段了。否则,以你个人的私爱,这在我做儿子的是断断不会得到幸福的。爸爸,孩子在事先原也有一度郑重的考虑,为了生恐连累年老的父母,所以今日我向爸爸有个委曲求全的恳请,就是希望爸爸明天在报上登一个脱离父子关系的启示,那么以后金志光就是知道了我加入革命党的事情,爸爸不是也可以一些都不受累了吗?爸爸,你假使疼爱你儿子的话,那你就答应了我吧!”
思明说到这里,手扳着大生的肩胛,话声是带些央求的成分。大生听了他这一篇话,心头真感到有些说不出甜酸苦辣的滋味,因此愕住了出神,却并没有回答。梅馨觉得哥哥真是个忠孝两全的青年,她心头在无限敬佩之余,而且又寄以无限的同情,遂也向大生温柔地道:
“爸爸,哥哥这些话都是对的,你应该成全哥哥的志愿。我知道天下的父母他们是没有一个不爱他们子女的,然而他们爱的方针都错了,因为这爱并非是实际的爱,乃是虚伪的爱,在十年二十年后的子女,他们因目前的一无成就,恐怕反而会怨恨起做父母的太溺爱自己了。所以爸爸你要爱哥哥,你要希望哥哥做个不平凡的人,那么你就应该答应他的要求。”
大生想不到梅馨也会和思明有同样的论调,一时真弄得哭笑不得。沉吟了良久,忽然他下了一个决心似的,说了一声“好!”叹道:
“常言道:廿岁儿子不由爹,廿岁女儿不由娘。我老了,我背了,我是没有能力再可以来管束你们了。罢了,罢了,一切由你们去吧!不过承蒙你一些孝心,嘱我在报上登载脱离父子的启示,但是儿子并没有一些的错,我如何能忍心干这一些事?所以这个也可以不必了。假使你有了不幸的话,纵然把我那条老命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说到这里,不觉又凄然泪下。思明、梅馨兄妹俩见爸爸这个模样,因为情感过分激动的缘故,自不免也淌下几点泪来。思明因又向他劝慰了几句,并且向梅馨说道:
“妹妹,母亲跟前,你是千万地不要告诉呢!”
梅馨点头说道:“那我当然知道……”
正说时,小青拿进来一份请客帖子,大生接过一瞧,原来九月二十日是金志光五十寿辰,请他前去参加宴会。大生这才恍然有悟,暗想:昨夜像绑票式地硬捐了我们十万元钱,原来他是预备庆祝他自己断命五十岁的寿辰呢!于是他情不自禁猛自地站起身子,连叫了两声“可杀,可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