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明和梅馨兄妹见爸爸瞧了那张请客帖子后,竟突然地跳起身子,连连地喊着“可杀”时倒不免都吃了一惊,大家也跟着站起,急问“怎么啦”。高大生把那份帖子向桌上一掷,愤怒十分地冷笑一声,说道:

“好一个假仁假义的大将军,既然明白在这个年头儿哀鸿遍地,民不聊生,你还做什么断命的寿辰呢?唉!正是国家不幸,出此妖孽,实令人痛心极了。”

思明不知究系何事,遂伸手拿过请帖,和妹子一同瞧了一遍,方才有所明白了,遂也冷笑道:

“我瞧他作威作福,不知能有多少时候再可以横行呢!”

高大生因为要到银行里去汇划款子,遂向思明再三叮嘱万事小心,先匆匆地走了。这里梅馨叫小青又倒上一杯茶给少爷喝,并且向思明低低地问道:

“哥哥,你加入革命党工作有多少日子了呀?”

思明因为此后不能常常回家了,所以他也想和妹妹好好儿谈一会儿,便在梅馨旁边那个沙发椅上坐下了,说道:

“妹妹,我加入工作以来,也有三个月了。你不知道吗?这个中华青年募捐团原就是党部里的机关呀。”

梅馨“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乌圆的眸珠一转,说道:

“那么你们党里有一个名叫何惧的,不知你可曾认识他吗?”

思明沉吟了一会儿,却摇了摇头,说道:

“这个倒不认识,因为我加入的时间太短了,而且我的职务又低。所认识的只有我们一小组里八九个同志,连我们的上司职员姓名都不知道哩。妹妹,那个何惧是干什么工作的?他是你的朋友吗?”

梅馨明白这是每个公务团体都如此的,为的是怕一个人被捉,而连累了许多的同志,所以他们除了工作之外,认识的同志也是很少很少,于是点头道:

“他原是我从前的同学,我瞧他的历史是比哥哥悠久得多了,他干的好像是一种特务工作,不过干这种工作的人,他当然也不愿把真心话随便告诉人的。”

“不错,我想他的职位当然是较我高得多了,不知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思明点了点头,明眸望着妹妹略加修饰的粉脸,觉得清丽脱俗,实在非常妩媚可爱。因此使他想起昨夜那个年轻的姑娘,他心里有些神往,不过他嘴里还是轻声儿问着。

“很年轻的,和哥哥的个子差不多……他说将来也许会到我家里来玩,那么你们少不得也有接受的机会了。”

梅馨听哥哥这样问,因为是心虚的缘故,她的粉颊上这就笼罩了一层玫瑰的色彩,支吾了一会儿,方才嫣然地一笑,低低地告诉。

“那很好,我自然愿意多认识自己几个同志,不知妹妹也曾告诉过我的名字吗?”

思明见妹妹那种娇羞的意态,心中就知道他们的交谊不错,想来在朋友之中至少是带有些情人的成分,遂也忍不住微微地一笑,又向她问了一句。

“他问我说哥哥现在哪儿读书,我就告诉他在金陵大学,但不晓得哥哥也会加入了革命党哩!可见现在年轻的人,凡是有理智、有思想的,谁不愿意来干一些有血肉有灵魂的工作呢?”

梅馨一面低声地说,一面扬着眉毛嫣然地笑,显得十分兴奋的样子。思明也笑道:

“可不是!而且现在一班年轻的姑娘也不比以前那么胆怯了。”

“哥哥,你这话不是在说姚菊芬小姐吗?我想她虽然打了你两个耳刮子,可是在你心中实在还要很感激她哩!”

梅馨听他这样说,秋波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媚眼,忍不住抿着嘴憨然地笑。思明听妹妹这么地说,遂故意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我想她的救我,一定是出于无意的,因为她到底是个唱戏的姑娘,她能够懂得了什么呢?”

梅馨对于哥哥这两句话,心里倒有些不平的感觉,遂把小嘴儿向他噘了一噘,说道:

“哥哥,你这话就未免太以瞧低人家了,假使她不是存心救你的话,她何必要站起来打你?正因为她怕你在金志光残暴手腕下做了无谓的牺牲,所以她才有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呀!照此看来,她是多么爱怜你。你说这两句话,那你实在太不知好歹,似乎有些辜负了人家这一番苦心了。”

思明被妹妹责备了一顿,倒忍不住笑起来了,说道:

“当初我听她向我说的两句话好像也叫我速走的意思,不过我到底还不能肯定她心中是存的什么作用,假使她真的是有意相救的话,这不仅使人感到她的聪敏,而且这样胆大心细,也值得令人敬佩,真不可和普通一班唱戏姑娘同日而语的了。”

“哥哥,你这人说话也真有趣,一会儿说她是个唱戏姑娘不懂得什么的,一会儿又把她直敬佩得五体投地,我想你也一定爱上她了。她的脸儿原是太美丽了,在舞台上我倒也瞧过她好几次,那么你不是应该去向她谢个救命之恩吗?”

梅馨见哥哥又转变了话锋,遂引逗他几句哧哧地笑。思明摇了摇头,说道:

“只要我心里感激她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去向她道谢?这在她心中想起来,倒以为是我有意去追求她了,这个是断断使不得的。”

梅馨听了哥哥这几句话,心头倒是暗暗地敬佩,觉得哥哥真是个一心为事业而奋斗的青年。想起自己跟何惧恋恋不舍的情景,似乎有些羞惭;不过话又得说回来,我的救何惧,情形又不同,虽然时代文明,不过一个女孩儿家和一个少年同躺在一条被窝内,这到底叫人有些难为情吧!想到这里,红晕了娇靥,垂了粉脸,却是愕住了一会子。思明因尚有他事,遂也起身告别。梅馨这才跟着站起,向他叮嘱道:

“哥哥,你要常常回家里来的,免得叫我们心里记挂。”

思明点头答应,身子早已走出房外去了。这时,小青已端了一盘饭菜进来,给小姐用饭。梅馨因为胃口不好,虽然菜甚为精美,可是却吃不了多少,再也吃不下去了。饭毕,到母亲上房里去坐了一会儿。高老太是患有风瘫症的,所以她是长年躺在床上的,今天见女儿好了,心里欢喜得什么似的,拉了她手,说道:

“孩子,你现在可大好了,我躺在床上又不能到你房中来瞧你,问问他们,大家又都说好些了好些了,那可真把我急死啦!你哥哥倒才来望过我一次,他说学校里功课很忙,说不定他要住到学校里去了。我想既然功课很忙,倒还是住在宿舍里好,不是一心一意地可以用功读书了吗?”

梅馨明知是哥哥瞒骗着母亲,遂也只好附和着说几句。高老太又道:

“你这次的病虽然好了,但你在家里还得好好儿多休养几天才是哩!”

“我想明天就得上学校去了,我在家已经住上七天啦,一些学业全荒废了呢!”

梅馨却摇了摇头,很焦急似的说。高老太瞅了她一眼,有些生气的样子,说道:

“你这孩子又不肯听从我的话了,一个女孩儿家,就是把书念到大学毕了业,将来一嫁了人,生育了孩子,还不是依然在家里做事吗?所以你又何必太用功太辛苦?身子要紧哩!好孩子,你听妈的话,就再休养两天吧!”

梅馨微红了两颊,笑了一笑,秋波逗给她一个娇嗔,说道:

“妈,你这话有趣,难道女孩儿家一定要嫁人吗?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女孩儿家有了自立的本领,她就不用再嫁什么人,在社会上也可以办事生活呢!”

“可是常言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从古以来都是这个样子,看哪一个人有逃过这两句话呢!”

高太太却摇了摇头,表示不以为然,她拿这两句老调来向梅馨解释。梅馨对于“看哪一个人有逃过这两句话”的话,倒是被她问住了,因此愕然了一会子,抿着小嘴儿也不禁笑了,遂说道: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后天,我再休息两天,待大后天到学校去吧!”

高老太这才罢了,母女俩又闲谈了一会儿,梅馨因病新愈,遂又回房来躺了。

第二天下午吃过饭,梅馨觉得今天比昨天又好了许多,坐在沙发上,结了一会儿绒线,一颗芳心是只管暗暗地在想何惧:不知他会不会来瞧我的?不要他说过忘记,从此就不来了,那叫我心中不是太感到失望了吗?正在想时,就见小青悄悄地走进来,笑着告诉道:

“小姐,何少爷真是个守信用的人,他真的来了呢!”

“真的吗?”

这消息骤然听到梅馨的耳里,芳心这一喜欢,顿时眉飞色舞,把她小嘴儿笑得合不拢来了,立刻放下手中的活针,向她轻快地问。

“当然真的,那我敢跟小姐开玩笑吗?”

小青见她这么惊喜的意态,忍不住也扑哧的一声笑出来了。梅馨于是很快地站起身子,走到梳妆台旁,对镜照了一照,纤手抬上去拢了拢拖着脑后的长发。小青也是怪淘气的,拿过香水瓶,就在她背后喷了一个够。梅馨回过身去啐她一口,小青却弯着腰早已哧哧地笑起来了,说道:

“小姐,你快些下去了吧,人家等得两脚都要发酸了哩!”

梅馨恨恨地白了她一眼,这才红晕了娇靥,又喜又羞地走到楼下会客室里去了。在会客室里,谁知何惧在室中真的团团地打着圈子,于是便含笑叫道:

“何先生,对不起得很,累你等候了好多时光了吧?”

何惧听了这轻柔的话声,遂猛可地回过身子来。就在这回身之间,突然一阵微风扑来,鼻子里就闻到了一阵细细的幽香,这就望着她不免愕住了一会子。

“何先生,你请坐吧。”

梅馨被他这一阵子呆瞧之后,本来颊上原涂有了一圆圈的胭脂,此刻因为有了羞涩的成分,所以这就愈加红晕得好看了。但她一撩眼皮,犹显出洒脱的态度,把手摆了摆,这当然是请他坐下的意思。何惧这才如梦初觉般地笑了一笑,坐到沙发上去了,心中可在暗想:自己这态度未免不对。他窘得两颊也有些发红,但口中还说道:

“高小姐,你今天全好了吧?”

“多谢你,我昨天就起床的了。”

梅馨含笑点了点头,她身子便在何惧隔几的那张沙发上坐下来了。仆妇在送上两杯香茗之后,又悄悄地退了出去。梅馨遂伸手在茶几上那只克罗米的罐子里取出一根烟卷,亲自递了过去,说道:

“何先生,你吸支烟,我以为你今天还不见得会来呢!”

何惧见她笑窝儿没有平复过,也可见她内心是这一份的喜悦了,遂接过烟卷,说声“劳驾”接着也笑道:

“我原记挂着高小姐的病况不知有愈可了没有,所以抽身来望望你。想不到高小姐竟起床了,而且气色也好了许多,所以我心里十分欢喜。”何惧说着话,他不待梅馨给他划火柴,自己先燃着了火,吸了一口烟,望着她粉脸微微地笑。梅馨觉得他这一句“而且气色也好了许多”的话,未免有些取笑的意思,因为自己的脸上是涂过了一层胭脂的。所以她有些不好意思,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媚的娇嗔,抿嘴嫣然地道:

“才不到两天,气色哪里就会好得这样快吗?我想何先生一定是跟我开玩笑的哩。”

“不,我没有跟你开玩笑,高小姐两颊红红的,不像前晚那么淡白的了,那还不是气色好了许多吗?”

何惧心中虽然也有带些取笑她的意思,不过他正了脸色,表面上还是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明眸凝望着她可爱的脸庞,低低地说。

不料梅馨却并没有回答他,噘了噘殷红的小嘴儿,却逗给他一个如嗔如恨的白眼。这白眼所谓是一个娇嗔,在何惧眼中瞧来,实在妩媚得好看,因此他再也不能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了,嘴唇皮一掀,微微地笑了。梅馨低了粉脸,也就笑起来。

“高小姐,你爸爸和哥哥都没有在家吗?”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后,何惧用手指弹去了一下烟灰,又向她低声儿地搭讪。梅馨这才又抬起头来,一撩眼皮,笑道:

“都没有在家,哥哥昨天倒回来的,说不定过一会儿也来了,你多玩一会儿去好了。”

何惧虽然听她的话,是要给自己和她哥哥介绍的意思,不过按诸实际,也许她是希望我和她能够多谈几句话。他感到梅馨的多情,在他心头更激起了一阵爱怜的成分,遂又问道:

“那么你的妈呢?她老人家可在家里吗?”

“妈在前年不知怎么的竟得了风瘫之症,所以她从此不会起身了,一年到底就躺在床上的。这病生得真讨人厌,幸而妈年龄老了,还不觉什么,假使我们年轻人患了这病症,我就一天也过不下去。”

梅馨听他问起了妈,不免微蹙了眉尖,表示心头很难受的样子。何惧点头道:

“不过这种病年轻人原不会生的,年老血衰,以致筋络不滑,所以才会风瘫的。你妈的年龄恐怕也不轻了吧?”

“年纪是很老了,今年六十一岁了。你想,不是已过花甲之年了吗?”

梅馨点了点头,乌圆眸珠一转,望着他又低声地说。

“哦,你妈有六十一岁了,那么你爸爸呢?”

何惧心中有些惊异,因为他在猜测梅馨的年龄,难道她妈四十以后才生下她的吗?

“我爸爸吗?他已六十四岁了。何先生,你有些诧异吧?但是我大哥和大姊在着的话,他们差不多都已四十开外的人了,可惜他们都早年死了。”

梅馨见他奇怪的神情,心中这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遂很感喟地向他悄悄地告诉,同时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何惧这才明白了,原来他们上面都有哥哥姊姊的,但是皆不幸早逝,所以也代为叹了一口气,又悄悄地问道:

“你瞧我这人很糊涂,连令尊的大号都还不曾请教哩!”

“我爸爸叫大生……”

梅馨轻声地说,何惧暗暗地念了一声高大生,这就很惊奇的样子,又怔怔地问道:

“高大生?他……他老人家不是在商会里担任了会长吗?”

“咦!你这个如何知道?莫非你和我爸爸是早已认识了吗?”

梅馨扬着眉毛,嫣然地一笑,她那芳心中也感到了意外的惊喜。何惧当然不便把自己在国华饭店金将军请客的宴会上偷窥的话向她们告诉,遂微笑道:

“并不是预先认识,但是令尊的大名我是早已久闻的,他老人家在社会上对于公益事业十分热心,所以我很是佩服的。”

何惧口里虽然这么地说,但眼前却展现了高大生向募捐少年辱骂的一幕,他觉得高大生真是个老奸巨猾、毫无心肝的市侩人物,因了鄙视她父亲的为人,所以他对于高小姐的热爱又降低了许多。梅馨当然不晓得他心中是在想些什么,听他既然这么地说,所以心里还感到非常欢喜,秋波瞟了他一眼,柔声儿地道:

“何先生,我爸爸对于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他是十分敬爱的,所以回头他见了你以后,他心里一定会非常欢迎。”

何惧听梅馨这样说,因为他已经瞧见过大生对待有志气的青年是这一种可恶的情形,所以对于梅馨的这几句,他只有感到万分好笑,遂点了点头,说道:

“那么你爸爸不会说我年纪轻轻的在外面尽管胡闹吗?我想他老人家时常和金将军接触,所以对于我的工作,你还是不要和他说明的好。”

“你是不是怕我爸爸会加害你吗?那完全是你过虑了。其实我爸爸把金将军真也恨得入骨呢!昨儿他故意请我爸爸吃饭瞧戏,结果又硬捐了十万元钱,金志光这贼子的行为就像强盗一样,你想可恨不可恨呢?”

梅馨听他向自己这么地叮嘱,知道他心里有了担忧的成分,遂连连地摇头,向他一本正经地解释着。

“金志光这贼子原属可杀之至,你瞧着吧,他总有一天会一败涂地、身首分离的呢!”

何惧口中是愤愤地说,不过他心里也在恨恨地想:像你爸这班心肝全无、刁猾可恶的市侩,也只配在他强盗一般手段下屈服呢!梅馨是绝对并不知道何惧对于自己的父亲竟有这样的恶感,她听了何惧这几句话,心头是激起无限的同情,鼓着小嘴儿,哼了一声,也恨恨地道:

“当然,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光明会降临在我们的头上。因为你们这班有作为、有勇气的青年,会产生出新朝气的活力,把他们这班腐化的、陈旧的一股脑儿都消灭得干净的。何先生,你们都是兴强国家的急先锋,我相信你们一定有伟大的贡献来建设一个新的环境。”

何惧听了梅馨的话,他想不到这样卑劣的父亲竟会有这么一个思想不平凡的女儿,他感到说不出的惊异,情不自禁地丢了烟卷,伸过手去,把她的纤手握了握。但既握住了后,却又感到十分难为情,两颊微微地一红,慌忙地又放下了手,说道:

“高小姐,你这话真不错,我心里十分敬佩你。”

梅馨见他握了自己手后又放下了,而且又说出了这两句话,她心里是感到无限得意和喜悦,露着雪白的牙齿,娇媚地笑起来,说道:

“何先生,你怎么说敬佩我?其实我真的很敬佩你,希望你常常能够多给我一些勇气,让我追随你的左右,在大地上干一些年轻人应干的事情。不知你肯不肯携着我手一同前进吗?”

何惧觉得她这几句话分明向自己有求爱的意思,因为她是自己的恩人,心里当然是非常感动,遂忙说道:

“高小姐,你这话太客气,承蒙你救了我的性命,而且这么地瞧得起我,我如何敢有负于你?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我今后的性命也是属于你高小姐所有的了,你说的话我还有个不听从的吗?”

梅馨听了他这几句话,她那颗芳心里的甜蜜仿佛是涂上了一层糖衣,乌圆的眸珠转了一转,她掀起了妩媚的酒窝儿,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了,说道:

“何先生,你真的肯听从我说的话吗?那可不见得吧!”

“为什么不见得呢?你嘱我今天来望你,那我不是没有失约吗?”

何惧望着她芙蓉花朵儿那么的娇靥,心里像春风吹动水波一样地荡漾。梅馨听了这话,似乎很相信了,她频频地点了一下头,秋波脉脉地逗了他一瞥多情的目光,在这目光中至少是包含了一些感激的意思。

“高小姐,我知道你已经痊愈了,我心里非常安慰,因为我还有些事情,所以我该走了。”

两人相对凝望了一会儿,何惧忽然站起身子,向她低低地说。梅馨见他突然地要走了,于是也惊讶地跟着站起,说道:

“何先生,你忙什么?还只有两点多一些,再坐一会儿,吃些点心走吧。说不定爸爸就可以回来了,我不是可以给你们介绍介绍吗?”

何惧因她情意难却,本来原欲再坐一会儿的,不料听她提起了爸爸之后,他心里就感到讨厌起来。因为他的脾气生平就最不愿意和这班老奸巨猾的市侩交谈,所以他便决心地预备走了,说道:

“今天我原抽身来望你的,因为我三点钟尚有公务,这事情是不可以延误的,你应该要原谅我才好。”

梅馨听他这样说,自然再也不好意思强留他,遂默默地跟他走到院子里来,在一株法国梧桐树的下面,两人又站住了。梅馨明眸含了无限情意的目光,向他脉脉地凝望了一会儿,说道:

“何先生,你这次来过后,要到什么时候再来瞧望我呢?”

“那也说不定,不过我有空的时候总会常常来瞧望你的。”

何惧平静了脸色,也向她低声儿地回答。梅馨点了点头,带有些凄婉的口吻,说道:

“我明白你是个身有责任的人,当然是非常忙碌,所以我也不情愿为了一己之私爱而使你时常感到麻烦,只不过希望你不要把我这个姓高的姑娘压根儿都忘怀了,那也就罢了……”

梅馨说到这里,话声是带有些颤抖的成分。何惧听她这么叮咛,心中是感动得太厉害了,这就情不自禁地走上一步,把她纤手儿紧紧地握住了,诚恳地说道:

“高小姐,你别那么说,我虽然是个不大了解人情的人,但也不至于会把一个救命的恩人都忘记了吧,那我还能算是个有心肝的人吗?”

梅馨听他这样说,一颗芳心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觉得有些酸楚的意味,秋波在逗了他一瞥羞涩而哀怨的目光之下,她的粉脸便慢慢地垂到胸前来了。

“高小姐,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不相信我的话吗?咦!好好儿的怎么又伤心起来了呢?”

何惧见她低头并不作声,遂大胆地用手去抬她的下巴,谁知她的粉脸上已展现了几颗晶莹的泪水了,这使何惧心中感到无限吃惊,慌忙向她急急地追问。

“不,我没有伤心,我也并没有不相信你,我知道你对我说的话句句是真心的。”

梅馨自己也不知道竟会暗暗地淌下眼泪来,现在被他一说破,方知自己眼皮果然有些润湿了,于是她立刻抬上手去,在粉颊上来回地揉擦两下,摇了摇头,脸上依然浮现了倾人的媚笑,很羞涩而且又很天真地回答。

何惧见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觉得高小姐实在痴心得有些可怜,不过回忆那夜同衾的一幕,他感动得有些情不自禁起来,遂把她纤手紧紧地摇撼了一阵,正了脸色,低低地道:

“高小姐,你对于我的恩惠,实在可说天无其高、海无其深,因为你是一个闺阁的女孩儿,我到底是个不知底细的男子,你竟不顾牺牲一切地嘱我同衾共睡,冒险相救,这和普通的救命之恩又是大不相同的了。我心中除了感激之外,我说不出一句虚伪的话来表示谢谢你。这在那天我早已向你说过,我只有心里记着你就是了,假使我能够达到成功的道路,我绝不敢有负大恩的。高小姐,请你相信我,我何惧绝不是个不懂情义的青年,所以高小姐,你不用难受的。”

梅馨听他赤裸裸地向自己这样表示,一颗芳心在无限喜悦之余,不免也感到了无限羞涩,她那白嫩的两颊也就一圆圈一圆圈地盖上了玫瑰的色彩。秋波很感激地逗了他一瞥多情的目光,嫣然地笑道:

“我当然相信你。”

可是只说了一句话,她却再也说不下去了,低垂了螓首,大有赧赧然的神气。

“既然你相信我,那就很好。高小姐,你是病才愈的人,外面风大,不要又受了寒,你进去吧。”

何惧心里有些荡漾,他感到自己的幸福。

“那么你真的走了吗?”

梅馨抬起粉脸,秋波一转,向他低低地又问出了这一句话。何惧因为感觉她实在太痴心了,因此望着她倒不免愕住了一会子,接着笑道:

“梅馨,你待我太好了,我呼你一声名儿,不知你心里喜欢我这样喊吗?”

“那你又何必还问我这一句话?叫我听了生气!”

梅馨在妩媚地一笑之后,却鼓着红红的小腮子,秋波恨恨地逗给了他一个哀怨的白眼,接着又道:

“你爱喊就喊一声,你不爱喊的话,叫我也不能强迫地要你喊呀!你说是不是?”

何惧感到她的可爱,望着她满脸娇嗔的神情,倒反而笑起来了,点头道:

“你这话说得理由很充足,那原是我多问的话。梅馨,承蒙你……”

梅馨听到这里,却不让他再说下去,立刻伸手按住了他的嘴,说道:

“我最不爱听你说的,就是‘承蒙你’这三个字,以后请你千万不要说了好不好?”

何惧对于她这个举动,倒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他鼻管内闻到一阵细微的幽香,使他心神有些陶醉起来,把她两手拉住了笑道:

“你不许我说,那我就不说好了。梅馨,我真的走了,过几天再来瞧你吧。”

“慢着,你忙什么?过几天这句话太突兀,你应该给我一个正确的回答,到底几时再来瞧我?”

梅馨忸怩了一下腰肢,这动作至少是包含了一些撒娇的意态。

“明天是星期日,我伴你一同到白鹭洲去玩玩可好?因为你病体新愈,在大自然的境地下一呼新鲜的空气,这对于你的身子不是很有益处吗?”

何惧见她这样恋恋不舍的样子,于是便情不自禁地向她说出了这两句话。梅馨听他说的都是爱护自己身子的意思,一时觉得他真是个多情的少年,芳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喜悦,遂频频地点了一下头,妩媚地笑道:

“那当然很好,还是我在那边等着你,还是你来约我一同去?”

“我想我在下午两点钟先在白鹭洲等着你好吗?”

何惧听她这样问,当然不好意思说来约她一同走,所以低低地拣了前面的这一句话。

“不,我不要,你来约我一块儿去不好吗?”

不料梅馨却鼓着小嘴儿摇了摇头,神情十足地表现了孩子的成分。

“也好,那么我明天仍旧到你家里来约你吧,此刻我真的走了。”

何惧感到她的可爱,望着她笑了笑,这回他放下她的纤手,身子向前又匆匆地走了。远远地还听到梅馨在叮嘱着说道:

“明天下午两点钟,你不能失约的。”

何惧回头招了招手,表示答应她的意思,匆匆地走出了兰心别墅,因为想着了表妹,所以便急急地赶到松云小筑来。不料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和里面出来的一个身穿军服的男子撞了一个满怀,因为是踏痛了他的脚,所以他竟不管一切地向何惧破口大骂起来了。何惧年少气盛,见他蛮不讲理,一时怒不可遏,这就撩上手来,啪的一声,竟结结实实地量了他一下耳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