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你道这个身穿军服的男子是谁?原来就是金志光手下唯一的坏蛋白得标。他仗了金将军的势力,到此横行不法,无恶不作,开口骂人,动手打人,差不多也是他专有的好本领了。在他以为骂人是个最普通的事情,那算得了什么稀奇?但是他骂的人齐巧是何惧,而何惧又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青年,因此白得标今天才算是遇到对手了。白得标冷不防着了何惧一记耳光,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想不到这小子竟比自己还要更棘手些。心里这一气愤,真是怒不可遏,遂大喝一声:“好小子,敢在白将军面前撒野吗?”说到这里,伸过手来,便欲抓住何惧的领带痛打。何惧哪儿放在心上,就在他伸过手来的时候,身子向旁一偏,左手一挥,早已把他伸过来的手打了开去,同时也冷笑道:

“你这个蛮不讲理的东西,你撞痛了我,你还要骂人打人吗?也好,我不给你一些教训,你也不见得会觉悟哩!”

天下的事情,神秘得真有些不可思议。做人的道理,也是要愈凶愈好,愈野蛮愈便宜。何惧先打了白得标的耳光,但是他口里偏要骂他先动手打人,这在白得标的耳中听来,倒不免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儿了。因为这种情形本来是自己的老门槛,哪晓得今天却被这小子学会来反向自己施行了。大凡一个人欺侮别人的时候,他是不会理会对方人心中的难受,因为在本身是感到非常痛快,待欺侮的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他这才感觉到被欺侮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堪一些了。所以白得标这时的愤怒真所谓火星直冒,不禁暴跳如雷,方欲拔枪向他开放的时候,谁知小香闻声先赶出来了。她一见白副官和一个西服男子在大闹,而这个少年又是自己小姐日夜思念的表少爷,她那颗芳心里真是又惊又喜,便回头向屋子里高声叫喊道:

“小姐,你快出来呀!不知怎么的,白副官竟和我家的表少爷闹起来了呢!”

白得标听小香这么地喊,方知那少年是姚菊芬的表亲,一时觉得若把他一枪打死的话,姚小姐一定要和我大起交涉。万一她在金将军面前说我几句丑话,虽然金将军是很宠爱我,不过姚小姐只要裤带一放松,金将军无论什么条件也不是都会死心贴地答应下去吗?想到这里,他有些胆寒,于是把要拔出来的手枪终于又放回到皮套子里去了。

就在这时候,姚菊芬很慌张地从屋子里急急地奔出来了。她见两人各不相让的神气,急得连连地摇手,大叫道:

“你们快不要动手呀!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不是可以说的吗?唉!你们到底为了什么事情啦?”

白得标见她急得这个模样,也就顺水推舟地笑了一笑,斜睨了何惧一眼,向菊芬又含笑问道:

“姚小姐,这是你的谁呀,竟这样蛮不讲理地动手打起人来?我白得标生长了二十八年,倒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样不知死活的人呢!”

“他是我的表哥何惧,因为才从他乡到来,不大懂得这地方的规矩,请你瞧在我的面上,就原谅他一次吧!”

菊芬听表哥竟动手打他,觉得这真是好大的胆子,不免代为出了一身冷汗,慌忙赔了满面的娇笑,向白得标柔声地代何惧说好话。不料何惧听了,兀是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向菊芬也道:

“表妹,你听他的胡说,他不开口骂人,我好端端的会动手打他的吗?我真有些不大懂得这地方的规矩,是这样暗无天日、横行不法的呢!”

白得标见他兀是这么侮辱自己,一时未免有些下不了这个面子,遂也戟指骂道:

“你这有眼无珠的小子,还敢这么目中无人吗?要知道我今天饶了你,不和你计较,完全是瞧在姚小姐的面上,要不然,哼!还有你这王八一条小命?”

“放你的屁,你仗了谁的势力,敢在青天白日之下说这些妄语?难道在你们横行之下,就没有一些公理的了吗?”

何惧倒是个威武不能屈的硬汉,他猛可地奔上一步,似乎欲和他决斗的样子。菊芬在这情形之下,觉得事情难免要弄僵了,遂伸手把何惧身子拉住了,向小香丢了一个眼色。小香会意,遂把何惧直拖进屋子里去了。菊芬这才向白得标连连地弯腰,含笑说道:

“白副官,你别生气,一切都瞧在我的面上,我这个表哥自小娇养惯的,所以他也不肯吃一些亏的,请你也只好别和他计较了。凡事都是我的错,让我向你老赔个不是吧!”

说着,又向他连连地道谢。白得标听她这几句话,心里未免有些不受用,暗想:姚小姐这话少不得有了庇护他的意思了。他不肯吃一些亏,难道我倒可以吃了些亏的吗?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可是我们的世界,我要他死就死,要他活就活,他岂敢倔强一下子吗?心中虽然这么愤愤地想,不过瞧了姚小姐一副倾人的笑脸并那连连弯腰的情形,因此把他一肚子的气愤也只好从屁眼里钻出去了,遂也和颜悦色地说道:

“姚小姐,并不是我在你面前说这几句话,你这位表哥是太不识时务了,要知道,虽然自小儿娇养已惯,他的脾气是只可以发在爷娘的面前,可是却不能在外面随心所欲地发脾气呀!幸亏是遇到了我,我是向来喜欢和平的,假使换了别个人的话,哼哼!还不把他一枪打死了吗?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上,我们打死几个人是算不了这么一回稀奇的事,所以死的人也好像等于死一只狗。请你劝劝你的表兄,以后千万叫他要把脾气改过一些才好哩!”

白得标说到后面,还竭力地表示自己好意忠告的样子。菊芬听他这样说,当然也明白他是为了要挣回面子的意思,所以也只好由他说几句,含笑点头道:

“可不是!我说白副官为人真和气,常常肯原谅人家的错处,我一定会向表哥劝告的,这事情真对不起你极了。”

“不要紧,不要紧,我怎么当得起姚小姐这么赞美?”

白得标对于菊芬这几句话,他全身骨头会感到轻松了许多,耸了两耸肩膀,嘴也笑得合不拢来了。一会儿,忽然又问道:

“姚小姐,我好像并没有听你说起有一个表哥呀!不知他一向在什么地方的?”

“哦!我表哥从前在上海做生意,因为听说我在南京,所以来望望我。他上午出去瞧一个朋友,不料回家又几乎闯这个大祸了。”

菊芬乌圆眸珠转了转,便一撩眼皮,笑盈盈地告诉着。白得标点了点头,也只好自认晦气地匆匆作别走了。

菊芬这才回身进内,只见表哥已在会客室里和五爷说着话。他见菊芬进来,便含笑站起,问道:

“表妹,这王八走了?”

“走了,表哥,你也太爱多事了,干吗和这种人结怨?白副官是个有名的坏蛋,你得罪了他之后,将来少不得要吃他亏的。那又何苦来呢?”

菊芬秋波又嗔又怨地白了他一眼,她在担心白得标会暗计伤人的。何惧笑了一笑,说道:

“表妹,你担心什么?金将军我也不怕他,何况是个小小的白走狗,哪放在什么心上?我觉得他实在太横行不法了,所以今天也算给他一些教训。”

“表哥,刚才你真的量了他一下耳刮子吗?”

菊芬听他这样说,使她想起平日只有打人家的白得标,今天也会受表哥的打,所以她忍不住又哧哧地笑起来了。

“那有假的吗?我一脚跨进,他一脚跨出,互相撞了一下,照理也没有就破口大骂的。现在他骂我打,彼此也很可以说以礼相待,岂不是很有个意思吗?”

何惧这几句话说得菊芬、五爷、小香三人都忍俊不置起来了。五爷说道:

“今天他真也遇到辣手了,叫人感到痛快极了,因为我见他打人的时候也真凶狠哩!”

“痛快虽然痛快,不过到底犯不着和他吵闹。万一他拔出手枪来,你怎么是他的对手?所以我劝表哥以后千万别这么的了。”

菊芬听了白得标刚才这些话,她心头真感到有些害怕,遂停止了笑,向何惧很正经地劝告着。何惧知道她是为了爱护我的意思,遂含笑点了点头,说道:

“刚才他不是已经有拔出手枪来的意思了吗?不过他若真的拔出手枪,这倒是他的死期到了。”

菊芬瞅他一眼,在这目光中至少是含有些怨恨的成分,遂转变了话锋,问道:

“为什么不上午来吃中饭呢?”

“上午因为没有空……”

何惧低声地回答了一句,他身子又坐到沙发上去,明眸却在打量表妹的身段和脸庞,觉得芙蓉其颊,杨柳其腰,若和梅馨并立,真是难分轩轾,仿佛一对姊妹花了。菊芬见他目不转睛地盯住着自己,心里有些不好意思,红晕了粉脸,秋波向他盈盈地一瞟,遂也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坐下来,递过一支烟,交到何惧的手里去。小香见了,便走上前来,给他划了火柴。这时,五爷站起身子向何惧说声少陪,就自管退出去了。菊芬回眸向小香说道:

“你到厨下去煮些点心吧!”

小香答应,遂也悄悄地到厨下去。何惧吸了一口烟卷,喷去了烟后,方向菊芬悄声儿问道:

“这个王八今天是做什么来的?”

菊芬并不回答,伸手在茶几上拿过一份请客帖子交给何惧。何惧展开来瞧,见里面尚夹着一张支票,写着国币一万元。那请客帖子上是印着金志光五十寿辰的字样,何惧心里有些不解似的望了菊芬一眼,问道:

“这一张支票他是什么意思?”

“前天晚上国华饭店的宴会上他不是敲诈了这班市侩一百五十万元的钱吗?因为我是陪客,金将军表示谢谢我的意思,所以送我一万元的支票。我想这种瘟生的钱,拿了是一些不会丧良心的,所以我也就乐得拿下了。”

菊芬含了笑容,向他低低地告诉。何惧点了点头,把请客帖子和支票又放到茶几上去,说道:

“今天十七,离他的生日还有三天,那么将军府里当然又有一番热闹了,表妹少不得去应酬他的。”

“可不是!我真有些不高兴哩!”

菊芬颦锁了翠眉,鼓着小嘴儿,表示很生气的样子。忽然,她乌圆的眸珠转了转,一撩眼皮,又低低地笑道:

“表哥,到了那天,你有没有兴趣一同去吗?”

说到这里,又把小嘴儿凑到他的耳边,说道:

“你到了将军府,也好探听探听他里面的情形呢,你说是不是?”

何惧听她这样说,心中倒是一动,遂点了点头,微笑道:

“到了那天再说吧。表妹,我想他这样追求你,将来少不得对你有无礼的举动,所以我觉得表妹的前途倒有些担忧呢!”

说到这里,明眸脉脉地凝望着菊芬白里透红的娇靥,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菊芬听他这样说,不禁噘了一下小嘴儿,冷笑了一声,说道:

“我知道金将军暂时还不敢向我有野心的企图,因为他要利用我向这班市侩还要搜刮一些钱财,而且他已和我在金光戏院里订了三年合同,所以我倒很大胆地去应酬他,是绝没有一些问题的。”

“不过他乘你不备之时,便强干起来,我想你是绝没有拒绝的办法了。”

何惧表面上虽然点了点头,但他嘴里还是低低地向她说出了这两句话。菊芬窥测他的意态,觉得在他这几句话中,至少还含有些不信用我的意思,一时芳心里就感到非常悲哀。秋波逗了他一瞥无限哀怨的目光,愤愤地说道:

“他若真的向我有野心的发展,我决定和他硬拼的。除了一死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可怕的吗?”

“不过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在委曲求全之下,你也不得不随机应变一下的。”

何惧似乎是故意去引逗她几句。菊芬不待他说下去,这就勃然变色,微竖了柳眉,冷笑道:

“你这是什么的话?表哥,你难道把我当作一个爱好虚荣不知廉耻的姑娘吗?这些话会在你口中说出来,那真使我心痛极了。”

说到这里,无限沉痛激起了心头无限的悲伤,她把两手掩着脸儿,忍不住哭出声音来了。何惧突然见她这个情景,一时不免深悔自己不该去试她的芳心,这就搓了搓手,微皱了眉尖,向她低低地说道:

“表妹,我原说错了话,请你原谅我吧!”

菊芬听他这样说,心里愈加痛伤,因此抽抽噎噎地也就更哭得厉害。何惧被她哭得难受极了,遂站起身子,走到她的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胛,又柔和地劝道:

“表妹,那又何苦来呢?我说这个话也并非是侮辱你,因为一个人的生命是宝贵的,假使你牺牲在他残暴势力下,叫我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也不是太痛苦一些了吗?”

菊芬听他这样说,芳心倒不免又软了下来,暗自想道:这样说来,莫非自己多心吗?因为表哥是真正地爱我人哩!但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又靠不住,他前天不是曾经给我过这一封无情无义的信吗?那么他心中当然也是始终没有坚定地相信我哩!于是她抬起带雨海棠那么楚楚可怜的娇靥,向何惧逗了一瞥怨恨的娇嗔,说道:

“当然,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不过我就是牺牲在他残暴的势力下,可是我也并不是白白送掉一条性命的,在我至少是要得到相当的代价。所以我死的日子,也就是金将军的末日到了。这样我为国家也尽了一份的力量,使你们的军队可以直捣黄龙,这岂非是虽死犹生吗?”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冷笑着道:

“多谢你这么地爱我,我死了,你就会感到痛苦,不过我明白你心中的意思,也许并不是你嘴里所说的一样,因为在你信中已经说过我是个人家所谓花一般好看的玩物呀!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那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菊芬说到这里,她想到人海茫茫,知音何觅?她心痛极了,她神经受了极度的刺激,这就猛可站起身子,失常地把茶几上那一万元的支票拿来,哧哧的两声,早已撕得粉碎,她恨恨地掷向地上,抓了自己的头发,像疯狂地直奔到楼上去了。何惧想不到菊芬的心儿竟像透明灯似的照穿了自己心中的意思,一时他真感到无限的羞惭,同时瞧到她这失常的神情,使他更有说不出的心痛,他望着一地散开的碎纸片,倒不禁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子。在经过一阵的发愕之后,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表妹的不平凡,的确,自己是太委屈了她了,于是他含了一眶子热泪,也匆匆地跟到楼上房中。只见菊芬倒在床上,却呜呜咽咽地哭泣着,不知怎么的,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何惧一阵悲酸陡上心头,那两行热泪也不禁为之滚湿衣襟了。他慢慢地移步走到床边,望着菊芬颤动的身子,又出了一会子神。良久,方才伸手推了推她的腰肢,叫道:

“表妹,你快不要哭了,一切都是我的罪该万死,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儿吧!哭坏了身子,那叫我不是愈加地对不住你了吗?”

菊芬这时真的忽又停止了哭泣,从床上坐起身子,纤手在眼皮上来回地揉擦了一下眼泪,向何惧点了点头,说道:

“表哥,刚才我这举动愤激得未免有些失了礼,我觉得实在不应该这样对待表哥的,请你恕我,请你饶了我……”

她说到这里,话声有些颤抖的成分,她的身子已站起来了。何惧也许是感动得太厉害了的缘故,遂猛可地把她娇躯紧紧地抱住了,叫了一声“菊芬”,他的眼泪便像雨点儿一般地滚下来了。菊芬偎在他的怀里,这回却柔顺得像一头驯服的羔羊,泪水儿也如雨下。两人默默地泣了一会儿,何惧收束了泪痕,捧着菊芬的粉脸,凝望了一会儿,觉得真是令人楚楚爱怜,遂低低地道:

“表妹,我错了,你恨我吗?”

“我何必要恨你?因为我命太苦,所以才有这样恶劣的环境。”

菊芬摇了摇头,秋波逗了他一瞥怨恨的目光,却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你环境太恶劣了。不过我同情你,我可怜你,表妹,请你不要误会我,我并没有存着丝毫瞧轻你的意思呀!”

何惧良心有些隐隐地作痛,这几句话至少是含有些悔过的意思。

“我明白……我知道你的……心,我很感谢你!”

菊芬点了点头,她满眶子里的泪水像珍珠一般大颗儿地涌上来。

“菊芬,你又为什么淌泪?你不是又恨我吗?”

何惧听了她这一句感谢你的话,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他觉得实在太对不住表妹了。

“不!”

菊芬摇了摇头,只回答了一个“不”字,她却没有再说下去。

“既然不恨我,为什么哭?菊芬,你对我笑吧!”

何惧把她娇躯更抱得紧一些,两人脸儿的距离是只有三寸远。菊芬的芳心虽然是有无限怨恨,但是在他温柔的手腕下,终于把怨恨之气慢慢地消失了。雪白的牙齿微咬着那两片红润薄薄的小嘴,暗想:表哥倒也可恶,才儿我哭得那么伤心,此刻又叫我怎么能够笑得出来呢?况且我的眼泪还沾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这一个女孩儿家不是太不好意思了吗?但是不笑吧,那么我心中难道还真的恨着他不成?想到这里,真觉得好生左右为难,因了这么一为难,她就由不得抿嘴嫣然地笑起来了。菊芬含了眼泪这一笑,当然是有说不出的妩媚可爱,何惧心里荡漾了一下,这就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在她红红的嘴唇皮子上甜甜地吻住了。菊芬微闭了明眸,却并没有拒绝他,尽让他默默地温存了一会儿。良久,方才轻轻地推开了何惧的身子,秋波逗了他一瞥又哀怨又羞涩的媚眼,娇红了脸儿,却把身子走到窗口旁去了。何惧见她站在窗前,望着薄纱帷幔外的天空呆呆地出神,知道她是害羞的缘故,这就微微地一笑,移步走近过去,把手按到她的肩上,低低地含笑问道:

“表妹,你现在还恨我吗?”

“为什么不恨?”

菊芬猛可回过身子,白了他一眼之后,却忍不住又抿着小嘴儿笑起来了。何惧把她纤手握住了,也得意地笑起来,说道:

“那么你再给我吻……”

菊芬不待他说下去,恨恨地打了他一下,嗔道:

“谁和你涎脸?你们男子都是没良心的东西,只有我们女子是最可怜最痴心的了。”

说到这里,不禁又微微地叹了一声。

“表妹,何必呢?你快不要难受了吧!”

何惧见她又叹气了,他心头感到有些不安,遂放低了喉咙,向她温和地安慰着。菊芬明眸向他脉脉地凝望了一会儿,也低低地说道:

“事实胜于雄辩,所谓日久见人心,表哥,你往后瞧着我吧!”

“是的,我知道,表妹,你两眼哭得红红的,快洗一个脸,我们到外面去玩一会儿好吗?”

何惧把她纤手握得紧一些,拉着她到梳妆台旁,向她低声地说。菊芬对镜一照,觉得脸上不但沾着丝丝的泪痕,而且眼皮真的有些红肿,于是倒了一盆热水,遂洗了一个脸儿。何惧站在旁边,见她并不施脂粉,便笑道:

“为什么不涂些脂粉?走到外面去,被人瞧见了,不是分明你在和人家吵过嘴吗?”

“已经三点四十分了,此刻还到什么地方玩去?况且小香又在煮点心了,我想就在家里坐一会儿,晚上吃了饭,你若有兴趣的话,不妨到金光戏院去瞧我的做戏好不好?”

菊芬听他一定要伴自己到外面去玩,当然明白他是向自己赔错的意思。不过他既然赔错了,那又何必一定要出去游玩?所以瞧了瞧表,回过身子,向他很柔和地说着。何惧见她那一种柔媚的意态,至少是带有些贤妻身份的成分,所以他是非常感动,而且也非常可爱,遂点头道:

“也好,那么我们就不出去了。表妹,唱戏虽然本来是你喜欢的,不过我却没有想到你真会过舞台生活了。这几年来,嗓子当然是更好了吧?”

菊芬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自小没了爸妈,全仗周五爷抚养长大,这十多年来,真也费了他许多的心血。可怜五爷活了五十多岁的年纪,他还要上戏馆子里去唱戏,为的是养活我爷儿俩。你想,我瞧了这情形,能无动于衷吗?所以那年我就决心也预备上舞台了。为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那又有什么办法?况且唱戏也不是一件可耻的事,唱戏的姑娘不是依旧可以干有益的工作吗?”

“不错,唱戏的姑娘一样可以干有益的工作。”

何惧点了点头,他在感佩菊芬的为人,确实,我是太小觑她了。

“小姐,楼下有个高先生来望你哩!”

正在这个当儿,小香拿了一张名片,匆匆地走上来,向菊芬轻声儿地报告。

“谁?”

菊芬因为自己没有姓高的朋友,所以微蹙了眉尖,心里感到有些奇怪。嘴里问着话,手儿已去接那张名片,只见上面印着“高大生”三个字样,这就“咦”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来瞧我做什么呀?”

小香笑了一笑,说道:

“我见他还带来许多的礼物,好像是来送给小姐似的。”

菊芬听了,暗想:这算什么意思?难道这个老色鬼也心怀歹意吗?这就冷笑了一声,骂道:

“真是一班讨厌鬼,缠绕不清地麻烦死人……”

说着,又向何惧招了招手,笑道:

“表哥,你和我一块儿下去接见他吧。”

何惧听她这样说,遂跟着她一同走下楼去,心中可在暗想:这姓高的不知是个怎么样的人,不过照表妹那种讨厌的神情猜想,一定是追求她的一分子。不过表妹要我一同去接见,这也可想她用意的深刻了。想到这里,一时把她更爱到心头的了。

“哦,高先生,你难得请过来的。”

菊芬一脚跨进会客室,只见桌子上果然大盒小盒地堆满了许多礼物,高大生坐在沙发上,却自管地抽着雪茄,于是含了微笑,向他招呼了一声。高大生抬头一见菊芬,便也含笑站起,拱了两手,连连地作揖,说道:

“姚小姐,恕我来得孟浪,请你不要责怪才好。”

说到这里,忽然又瞥见菊芬身后跟着一个俊美的少年,一时倒又怔怔地愕住了。

“高先生,你太客气。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我的表哥何惧,这位是商会会长高大生先生。”

菊芬回过身子,把手一摆,向两人含笑介绍着。

“何先生,久仰久仰!”

高大生方才弯了弯腰,脸上浮了谦和的笑。

“高先生,不要客气,请坐吧。”

何惧在瞧到高大生的脸儿之后,就觉得甚为面熟,待菊芬介绍了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国华饭店辱骂那个募捐少年的老头子,而且也是高梅馨小姐的父亲。心中虽然也很感到憎恶,不过表面上也不得不含了笑容,代为表妹说了一句请坐吧。

随了这一句“请坐吧”的话,于是三人一同在沙发上占了三个座位。高大生和何惧是坐在隔茶几的沙发上,菊芬却坐在两人的对面。小香倒上了三杯玫瑰花茶,便又到厨下去了。这里高大生先向何惧问道:

“何先生在什么地方得意?”

“我在上海一家贸易公司里,这次到南京是来瞧望我的表妹的。高先生外界的名声很不错,所以令人敬佩……听说你和金将军很有些交情吧?”

何惧低低地回答,在他的话中至少含有些讽刺的意味。高大生却很得意,连说了两声:“不敢,不敢!”菊芬撇了撇嘴,秋波和何惧接个正着的时候,她已忍不住抿嘴嫣然地笑起来了。接着她方才向高大生含笑问道:

“高先生,那桌子上这许多的东西是做什么的呀?”

高大生这才“哦”了一声,很不好意思地把手抬到光头上去抓了两抓,笑道:

“这一些小意思,我是特地送来给姚小姐的。请你不要嫌少,就收下了吧。”

菊芬见了他那副尴尬的面孔,心里就觉得很憎恨,今听他这么说,便沉着粉脸说道:

“高老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无缘无故的,如何可以接受你的礼物呢?这岂不是笑话?所以请你带回去吧。”

“不,并非是无缘无故的,因为我心中实在非常感激姚小姐。姚小姐,你不要客气,请你收下了,千万不要使我感到失望才是。”

高大生含了笑容,很诚恳地说。高大生末了这一句话,倒又引起了两人心中的误会,暗想:这老色鬼的胆子倒也不小。何惧恨不得打他几个耳光,但他到底忍熬住了,望着菊芬出神。菊芬心中自然也有说不出的愤怒,遂把粉脸一板,说道:

“高老先生,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呢?你又干吗要感激我?请你爽爽快快地告诉了我,不然,这礼物我是决计不收受的。”

“这个……”

高大生连连地抓着头发,支吾了一会儿,方才微笑道:

“因为……因为姚小姐是救了我儿子的一条性命……所以我实在非常感激……”

“什么?我救了你儿子的性命?你的儿子是谁呀?”

菊芬猛可听了这话,心中暗想:难道那个募捐的少年就是他的儿子吗?但她嘴里已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这两句话。高大生微笑着点了两点头,把雪茄的烟灰用手指弹了一弹,说道:

“不错,你确实是救了我儿子的性命。姚小姐,金将军那夜在国华饭店请客,突然来了一个募捐的少年,这一回事你大概还记得的吧?”

“那么这少年就是你的令郎了?”

坐在旁边的何惧,心里也感到同样惊奇,因此也情不自禁地问出了这一句话。

“是的,他便是我的小犬,名叫思明。那夜若不是姚小姐的智勇过人,恐怕我这孩子是已不能在人世的了。”

高大生说到这里,向菊芬逗了一瞥感激的目光,接着又很感喟地叹了一口气。何惧和菊芬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他们心中这就有了一个同样的感觉,怪不得那夜高大生要这样愤怒地向那少年辱骂,叫他立刻就滚,原来在他的心里也具有一番说不出的苦衷哩!因此又想到自己骂他是个老奸巨猾的东西,也许是委屈了他。菊芬点了点头,说道:

“原来那少年就是你高先生的令郎,不过我之所以救他,因为他是个热心为大众的人,假使一旦在金志光手下做了无谓的牺牲,那岂不是可惜吗?不过我真奇怪,高先生为什么要向他这么痛骂呢?”

高大生听她这样问,脸儿便一阵一阵地红起来。他内心是感到说不出的羞惭,不禁叹了一口气,只好说道:

“姚小姐,你有所不知,我是晓得金将军的脾气,他肯拔一根毛吗?同时我又知道小犬的性情,生恐触怒了将军,性命都保不牢,所以我是叫他快走的意思。不料小犬偏偏不怕死,竟道将军的短处,你想他的胆子可大吗?”

何惧这时又在继续地想,梅馨告诉我,她的哥哥名叫思明,这样说来,那个募捐少年的确是她的哥哥无疑了。想不到高会长两个儿女倒都是个不平凡的青年,真令人感到可爱,于是也赞美着说道:

“令郎有这么的勇气,那真是难得。”

“虽然是难得,不过究竟太危险了。我活了六十四年的年纪,膝下就是这么的一点儿骨血,思想起来,那叫我好生担忧哩!”

高大生脸上显出又喜欢又忧愁的神情,他想起了思明已加入革命党的事情,他不禁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何惧听他话中的意思,仿佛他儿子到现在还在干那危险的事,那么思明莫非也加入了革命党吗?意欲向他问了一句,但听菊芬又很郑重地说道:

“高老先生,虽然我是救了你儿子的性命,不过在当初我也并不知道他就是你的儿子,我的救他,无非是我的爱护青年人才的意思,岂敢有所望报的吗?所以你要送我这许多的礼物,我实在很不好意思收受。所以最好请你老人家带了回去,我心领就是了。”

“姚小姐,当然我也明白你是不想有什么报答的。不过在我受恩的人想起来,似乎不谢谢人家的话,心里会更感到不安的。虽然这些东西也绝不是算能够就此报了你的大恩,这也无非聊表我老头儿一些诚心罢了。你若不肯收受,这叫我心里似乎感到难受。”

高大生望着菊芬的脸,那话声是特别诚切。何惧于是也插嘴说道:

“既然高老先生一片诚意,特地亲自拿来送你,表妹也就不用客气了。否则,倒似乎瞧不起高先生了。”

高大生听何惧这么说,便笑着说道:

“何先生这话痛快,姚小姐,你若不收的话,倒好像瞧不起我了。”

菊芬因为表哥也劝自己收,于是便很不好意思地说道:

“这真是所谓受之有愧、却之不恭的了。高老先生,那么我就老实地不客气了。”

高大生见她答应收下,心里很欢喜,连说:“应该,应该。”

这时,小香已把煮好的点心端出,菊芬于是请大生一同入座用些,同时又叫五爷前来相陪。吃毕点心,彼此又闲谈片刻,大生方才告别回去。菊芬叫小香把所有的礼物全都拿到楼上房中去,一面向何惧笑道:

“表哥,这真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原来那少年就是他的儿子呢!怪不得我救了那少年后,他当时就连连地向我赞美,说我真有毅力、真能干,并且又称我是个女界中的豪杰,谁知道其中还有这一层缘故呢!”

何惧心里是在想自己被梅馨相救的一幕,觉得他们兄妹真是个同样勇敢的青年,所以向菊芬点了点头,也笑起来了。这天晚饭,何惧也在菊芬家中吃的,夜里还到金光戏院去瞧她的戏。

第二天下午两点敲过,何惧不敢失约,匆匆地到兰心别墅里去约梅馨,两人相见之下,自然非常欢悦。何惧见她云发卷曲,两颊在白嫩中涂上了两圆圈玫瑰的色彩,只觉容光焕发,香气袭人,打扮得分外艳丽,遂微笑道:

“梅馨,你一切都预备舒齐了吗?”

“还说哩!人家等你近一个钟点了,谁像你的架子大?”

梅馨嫣然地一笑,秋波却还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

“那么我们此刻就动身走了好吗?”

何惧见她的意态,处处还带有了天真的成分,从这一点子瞧,他觉得梅馨的年龄一定比菊芬还要轻几岁的,忍不住望着她的粉脸,扑哧地笑。梅馨走到梳妆台旁去,拉开抽屉找物,一面笑道:

“你这人性急起来就真急,干吗不坐会儿?难道连我找张帕儿的工夫都没有了吗?”

何惧笑道:

“谁说不准你找帕儿?你假使要再打扮打扮的话,我一定也静静地等着你的。女孩儿家到外面去,总要打扮得好看一些才是呀!”

梅馨听他这么说,小嘴儿噘了噘,啐了他一口,却忍不住又笑起来了。这时,小青拿上小姐的单大衣,梅馨道:

“今天很和暖,不用带了。”

何惧道:

“已经是入秋的天气了,回头又着了冷,可不是玩的。你此刻不要穿,我给你拿好了。”

说着,便在小青手中接过了大衣。梅馨见他这样多情,芳心有些甜蜜的感觉,向他嫣然地一笑,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下楼去。出了兰心别墅,坐车到南城外去了。

白鹭洲是在南京城外的南方,洲的三面环水,红蓼白散满在碧波样的水面上。每当夕阳西下,一片余晖照映在碧波上,微风吹动之下,仿佛金光万道,忽吐忽吞,真有说不出的好看。洲上亭榭相间,树林参差,鸟鸣不息,风景清幽。人入其境,顿觉精神爽朗,思虑一清,不禁万念俱消。何惧、梅馨跳下车子,付去车钱,只见清静幽美的境界已在眼前。两人携手偕行,神情颇为喜欢,梅馨笑道:

“人谓西湖的景致‘淡妆浓抹总相宜’,我瞧白鹭洲的风景也未见得输于西湖呀!”

“可不是!我记李白有诗咏白鹭洲曰:‘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从这两句诗中看起来,那幽美的风景也就等于完全显露在眼前一样的了。”

何惧点了点头,回眸望着阳光笼映下梅馨美丽的娇容,他也笑嘻嘻地回答。

“想不到你也熟读唐诗的。”

梅馨绕过媚意的俏眼儿,向他低低地笑。

“唐诗我倒没有念熟,只不过我喜欢胡诌几句的,不知你可要我念两句给你听听吗?”

何惧见她粉脸儿白里透红,艳若玫瑰,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爱处。

“念得好,我当然要听,念得不好,我可不依你。”

梅馨一味地还闹着孩子气。

“那么你听仔细,‘玫瑰纵具娇颜色,输与卿窝两点春’,你说念得好不好?”

何惧说着,忍不住得意地笑。梅馨听了他这么念,一时又羞又喜,“嗯”了一声,拉着他的衣袖,却缠绕着不依。但她玫瑰花样颊上的笑窝倒是真的掀起来了。何惧笑,梅馨也笑了。在这大自然的怀抱里,真是说不尽郎情若水、妾意如绵。两人一面谈笑,一面游玩,不觉时间之快,一忽儿真已夕阳西坠了。何惧道:

“时已不早,你也要乏力的,还是进城去吃些点心回家了吧。”

梅馨点头说好,两人慢步踱出。这时外面停着一辆自备汽车,有四名卫队保护一个年轻的女子向汽车旁走去。何惧见那女子的背影婀娜多姿,体态轻盈,好像和一个人相仿佛,所以他心头倒是一动,遂情不自禁靠左走了两步,微侧了脸儿,这当然是要窥测她正面容貌的意思。当那女子跳上车厢,回过头来的时候,两人的四目正接了一个正着,何惧不瞧犹可,既瞧到了后,不禁“哟”了一声叫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汽车喇叭“呜呜”的两声响后,四轮向前疾驰,不多一会儿,早已没了影儿。只有地上飞扬起的灰沙在夕阳笼罩下的半空中纷纷地飞舞。何惧呆呆地愕住了一会儿,他的脑海里一幕一幕地搬演着过去的一切,觉得这真像是个春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