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深沉了,天空浓黑得好像涂过了墨一样,没有月亮在照映,也没有小星在闪烁。有的是几片灰白的浮云,像天涯游子一般颓伤,默默地在随着夜风各处的飘零。这是永定县外的某一个乡村里,四周是散布着密密的帐篷,每个帐篷前的草地上亮着两盏红色的油灯,在暗淡的灯光笼罩之下,可以瞧到帐篷的面前是踱着两个守夜的步哨,像机械式的,一个来一个去地默默地走着。

虽然是初春的季节了,但气候还是十分严寒,几处土堆上和那茅屋的顶盖还留着前天落下来没有融化的白雪,因此天空虽然是那样漆黑,被了白雪的反映,四周也显得很清晰的了。何惧挂了指挥刀,带了两个卫队,他在每一个营帐前巡视了一周。何惧自加入了革命党工作后,先在广东干宣传的事情,继而又干情报工作,后随军在战地服务,他是任了小连长的职位。这次他们只有一营弟兄守在陆家村里,营长是个挺英勇的青年,每战必先,所以下面三个连长亦是奋不顾身,身先士卒。虽然是深夜了,但何惧还是小心地各处巡逻着,当然,他是怕对方乘夜色而偷袭的。

这时,何惧望着远处茅屋顶上白皑皑的白雪,他自不免暗暗地沉思了一会子:我离故乡以来,光阴匆匆,不觉已有两年的时间了,在这两年之中,可说是到处为家,奔波无定,好像是只有一转眼之间,谁料已二易寒暑矣。想表妹亦已长了两年,个子自然高得多了,身材也胖得多了。不知她在这两年干些什么事情?因为她是一个不平凡的姑娘,她的生活少不得有惊人的进步,待我们相见的时候,这一番喜欢的滋味自然有说不出的甜蜜了。

何惧想到这里,棕黄色的脸上自不免露了一丝笑意。谁知就在这个当儿,那夜风忽然一阵紧如一阵地狂吹起来,把那远近的树叶儿好像波浪一般地推动,洒洒地发出了一阵巨响,这声音会使人疑神疑鬼的,心头激起了无限的恐怖。何惧暗想:天气忽然剧变,莫非又要落雪了吗?就在这时,后面两个卫队忽然说道:

“连长,你听,这不是犬吠之声吗?不要有敌在偷袭了吗?”

何惧听了这话,遂侧耳细听,果然在狂风之中传送来一阵犬吠之声,不绝于耳。其声急而促,可知狗已发觉了人影子了,于是他便急急步入营内,只见营长秉烛细观地图,见何惧奔入,遂抬头望了他一眼,问道:

“有什么消息吗?”

“天气剧变,狂风大作,我闻远处犬吠之声不绝,恐怕有敌夜袭,故告营长,快速传令准备,以防万一。”

何惧在行过一个军礼之后,急急地说着。营长听了,遂和何惧一同步出营帐之外,果然风声甚紧,在狂风扑面之时,觉脸部有什么感触。抬头仰望天际,谁知果然在飘飞着鹅毛似的大雪了,于是营长传令布防,只听一阵皮靴之声来去不绝,约莫五分钟后,一切早又归之于沉寂了。

何惧伏在战壕里,虽然里面有三十多个的弟兄,但声音的静悄,仿佛是没有一个人似的,只有外面的风声依然很紧,雪花也飘得很猛,在战壕里,众弟兄的头上、肩上都已堆了一层米粉般的白雪了。大约有了十五分钟之后,在狂风中突然有了一阵连珠似的枪声冲破了这静夜的空气,接着一阵轰隆隆的炮声响遏云霄,果然,对方是在猛烈地进攻了。何惧和众弟兄的精神被这一声炮响震动得兴奋起来了,大家全身的血液好像火样地沸滚着。何惧一个纵身跳出战壕,把指挥刀向上空一扬,大喊了一声“杀呀!”身子早已在雪缝中狂奔了。在这一声喊杀之后,只听皮靴在草地上哒哒地一阵杂响,众弟兄像潮涌般地前进。一时炮声隆隆,枪声啪啪,不绝于耳。天空中由浓黑而变成血红,由血红而转变墨色,浓烟密布,火光烛天,幽静的黑夜,早已又变成杀人的屠场了。枪声愈响愈密,愈密愈近,渐渐地听到了一阵喊杀之声,终于展开了肉与肉硬拼的一幕。这是悲壮激昂、沉痛伤心、惨无人道的一幕,在这个情形之下,他们根本没有一些情感可言了。他们情感已被冷酷的理智所蒙蔽了,他们脑海里唯一的目的就是“杀”,虽然自己的腿上已中了枪弹,然而他们的神经已经麻木了,他们一些不觉得痛苦,他们手中的刺刀还是狠命地向前猛戳过去。在他们这时的心理,认为自己枪尖上多染了一点儿碧血,也就多了一个代价。虽然对方已躺倒在地上气息奄奄了,不过在这时候已绝对没有人类的同情心,他们会索性再一刺刀地戳了下去,因为他们的目的根本是要你一个死呀!于是雪白的、洁净的雪地上,终于一堆一堆地展现了美丽的鲜红的血花了。

何惧正在向前狂杀的当儿,突然有股子凉气直逼到胸口来,待他发觉的当儿,一柄亮闪闪的刺刀已穿进了他的皮肉,于是,在一阵疼痛之后,身子就扑地而倒矣!当他躺倒雪地的时候,人还非常清楚,他见到像被火烧过一样通红的天空,飘摇着那面圣洁光辉的旗帜之后,他挂着泪水微微地笑了。

炮声停了,枪声息了,四周依然恢复了原有的沉寂,夜是静悄悄的,只有雪地上增多了不少累累的尸体,这都是无名英雄的血啊!何惧躺在阴森森的雪地上,他还在做生命最后的挣扎。这时候,何惧心中的痛苦,他不想再活下去,他只希望速死,让他得到了最后的归宿,让他得到了荣誉的安慰。

“他妈的,这臭王八还没有死去……让我送他上西天去……”

忽然,一圆圈电光照射到何惧的脸上,因为何惧的眼睛是在转动,使对方两个巡逻发觉到他是还没有断气,于是那个稍矮的骂了一声,拔出手枪来,意欲向他开放。

“你别忙,先来摸摸他的袋,妈的,有没有花花绿绿的钞票?”

一个稍长的却阻止了他的开枪,立刻蹲下身子去,把何惧身子翻了翻。

“你们不用摸,咱身边一个铜子儿都没有,谢谢你,请你们一枪把我送了,我很感激!”

何惧生恐被他们俘虏去了,因为一个当军人的人,他认为被对方捕去做俘虏,这是一件最可耻、最卑鄙的事,所以他在万分痛苦中,竭力地挣扎出这两句话。

“他妈的,没有钞票……”

那个稍长的并不听从何惧的话,手依然在他身上进行着工作,但到了他失望的时候,心头方才感到有些可恼。

“你真是个傻瓜,和他啰唆什么?早不把一枪送了干脆吗?”

那个稍矮的有些不耐烦似的,恨恨地说着。

“你不要性急,这王八倒还是个连长哩!慢着,给我们捉到秋团长那儿报功去。”

那个稍长的忽然又发现了军服上的徽章,他不禁回嗔作喜,回过头去,望着他笑嘻嘻地说。

“哦,这王八是个连长吗?快给我瞧瞧。”

那个稍矮的也感到有些惊喜。

“你瞧,这不是他的徽章吗?他妈的,还有许多五色徽章,这王八倒干了不少的功哩!”

那个稍长的把何惧身子猛可从雪地上拉起来,好像不把他当作一个人的模样。何惧这时哪里还能站立得住?所以既被他拉了起来,只觉胸部一阵剧痛,扑的一声,身子早又跌到地上去了。

“他妈的,一些的伤,装你什么死腔?快站起来吧!”

那稍矮的见他又倒了下来,遂恨恨地骂了一声,飞起一脚,在何惧股上狠命地踢了一下。何惧在这情势之下,真是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沙滩被虾戏”了,他咬紧着牙齿,大声说道:

“大丈夫头可断、血可流,唯志不可辱。视汝等之行为,诚可谓惨无人道极了。我希望你把我速杀死了吧!”

“妈的,你要速死,我倒不给你死哩!老张,他走不动,算我们晦气,把他扶着走吧!”

那稍矮的向他同伴叫了一声,含了阴阴的笑,大声地说。于是两个人挽了何惧的左右两臂,一同走到营帐里去了。这是旅长秋大熊的营帐,这次打了胜仗,把对方一营弟兄完全歼灭之后,他便引军进了陆家村,布防安民。此刻正在和他的女儿香红谈着话,因为他女儿是随军的护士长,一面为伤兵谋幸福,一面使他们父女也可以时常地会面。

“禀告旅长,这是革命军的连长,还没有死去,给我们俘虏来的。”

两个人把何惧扶到营中,向大熊小心地报告着。

“哦!叫他抬起头来,伤得很重吗?”

秋大熊拈着人中上的短须,用了他那双逼人的目光向何惧身上望了过去。秋香红站在旁边,见那个俘虏个子生得很高大,全身已被雪渗得稀湿的了,胸口的军服已破,而且还染了鲜红的一堆,因为经过雪地冰冻之后,那血水已凝成紫褐色的了。那种可怜的情形,实在令人悲惨极了,在她那个慈悲的心灵上,也会激起了一阵怜悯的悲哀。何惧听他叫自己抬起头来,不过自己确实连抬头的气力都没有了,所以他在一抬头之后,立刻又垂到胸前来了。秋大熊见他实在伤得快要死了,遂皱了眉尖,说道:

“与其多挨时光,还是早些叫他得了归宿吧,拿出去枪毙!”

两个兵士互相望了一眼,说声“是”,遂把何惧身子向外转了。那个稍矮的向稍长的白了一眼,当然是怪他不该多事的意思。因为照自己的主意,不是早已把他一枪结果了吗?稍长的满想得一些功劳,今见一场空欢喜,脸上自不免也含了一丝苦笑。

“慢着,你们把他带回来!”

秋香红颦锁了翠眉,她为人类的天性所激动,终于鼓着勇气大胆地把他们喊住了。

“孩子,你喊他回来做什么呀?”

秋大熊见女儿喊住他们,心里感到有些奇怪,遂回眸望着女儿的粉脸,怔怔地发问。秋香红用了哀怜的目光向父亲脉脉含情地逗了一瞥,又用了慈悲的口吻低声地道:

“爸爸,在战争开始接触的时候,彼此的杀戮那根本谈不上‘人道’两字的,不过在战争结束之后,对于战地上已受伤的兵士,不管是哪一方的,我们应该给他送到伤兵医院医治,情愿到他无可医治的时候为止,这是我们人类应尽的义务。因为虽然是在战争的时代,而我们还是要佑护地球上的人类,所以我的意思,待女儿把他领到后方医院去救治一下,不知爸爸可能答应我的要求吗?”

秋大熊听了女儿这一篇话之后,他又瞧到女儿白色制服上那个红红的十字和她胸前悬着的一个亮亮银制的十字架,他明白女儿是个慈爱的盾护,她是具有救世的心理,因为那俘虏确已惨重,心里也起了哀怜之意,遂点了点头,说道:

“那么你就把他送到后方医院里去吧。”

秋香红听了这话,心里非常欢喜,向大熊弯了弯腰,表示感谢他的意思,一面转身向外和他们一招手,她便在前面领路了。

这是在后方医院里的一个角落里,那边行军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军人,他涨红着脸,睁大了眼睛,因为热度的过盛,使他神经有些昏迷,高声地喊着:“菊芬,菊芬!”站在床前的秋香红紧蹙了眉尖,瞧着他那种失常的态度,她感到伤心,她的眼角旁已展现晶莹的热泪了,芳心暗想:子弹虽然没有,却是刺刀的伤,军医说他幸而不曾伤及肺部,否则是真的没有命了。不过现在也是非常危险,得能热度不增加,也许有活命的希望。但愿上帝的垂怜,不要使他的生命在黑暗里幻灭吧!秋香红望着他英挺的脸庞,暗暗地祈祷着。

“菊芬,菊芬,我快要死了……你来和我见最后的一面吧!”

突然床上的何惧又发出了凄厉的喊声。他伸张了两手,眼睛是睁得更大了。秋香红虽然不知道他喊的菊芬究竟是他的什么人,不过照他口口声声叫喊的情形而猜测,恐怕是他的爱妻吧?假使不是他的妻子,至少也是他心中最亲爱的人了。因为他伸张了两手,是多么需要一些安慰啊!几次她想伏下身子去,冒充他的菊芬,但为了羞涩的缘故,竟始终鼓不起勇气,含了泪水,望着他木然地出神。

“菊芬,你为什么不理我?我喊你,你难道没有听见吗?”

何惧伸张了两手,良久,并不见有人投到自己怀抱里来,他在万分绝望之余,又感到无限的伤心,两手慢慢地放下了,他话声这回低沉了许多,眼泪像泉一般地涌,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已将幻灭下去了。秋香红见他眼皮已经低垂了,她明白不久他将脱离这个世界。难道在他脱离世界之前,连这一些安慰都不给他如愿以偿吗?太惨了,太忍心了,唉!我不能眼瞧他这样感到失望呀!想到这里,一颗处女慈爱的芳心被情感激动得太厉害了。因此她终于忘却了羞涩,伏到床边去,低低地含泪叫道:

“哥哥,你的菊芬在你的身旁了,你请安心地静养吧!”

“菊芬,你……你……啊!我的妹妹!”

何惧忽然又听旁边有人叫喊了,他慢慢地又睁开眸珠来,向她望了一眼,因为同样是个年轻的美丽的姑娘的脸庞,使他糊里糊涂地还以为是真的菊芬了,所以他是万分惊喜,猛可地抱住了香红的脖子,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妹妹”,他不禁破涕笑了。香红从他这一声叫喊中猜想,觉得菊芬也许是他真的亲妹子,因为自己是个没兄没弟的人,因此倒真的激动了手足之情,她又低声叫声“哥哥”,偎着他的脸,默默地给他温存了一会儿手。何惧在一度剧痛和兴奋之后,精神感到了极度的疲乏,因为心灵上已得到了一种很深的安慰,所以他就安静地睡过去了。香红望着他安息的神情,嘴角旁似乎还含了一丝笑意,她点了点头,心里也十分安慰,默默地祈祷着,但愿上帝保佑他痊愈。

经过了三天,他们军队开进了永定县城,和金志光师长合军一处。进了城后,伤兵们才有了比较舒齐一些的享受。因为城里那个礼拜堂已暂时作为伤兵医院了。

这是一个月色很好的夜里,秋香红拿了药水和橡皮膏,匆匆走到何惧的床边,望着他微微地一笑,柔声说道:

“我给你换药水。”

“谢谢小姐。”

何惧回眸过来,频频地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的意思。

“痛吗?一会儿就好了。”

香红掀开了线毯,把他衣襟拉开,给他换药水的时候,忽然明眸瞥见到他紧锁眉尖的神情,遂向他柔声地安慰。

“没有痛,我还不曾请教过小姐的姓名,你贵姓?”

何惧摇了摇头,望着她白里透红的娇靥,含笑地问。

“我叫秋香红,您……呢?”

香红很快地把他衣襟拉上,盖好了线毯,乌圆眸珠在长睫毛里一转,也低低地还问。

“我的名何惧,人可何,不畏惧的惧。”

何惧也向她轻声地告诉。

“那么你是一切都不怕的了。”

香红听他偏说“不畏惧”三字,心里这就感到他的忠勇,秋波逗给他一个媚眼之后,由不得嫣然地一笑,身子就向别个病床边走了。何惧望着她走远后窈窕的身影,他心里荡漾了一下,摇了摇头,忽然却又叹了一口气,于是他又望到窗外天空中那轮光圆的明月去了,他在憧憬着过去的一切。

“何惧,我给你喝药水吧。”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何惧的耳中又流动了这一句轻柔的唤声,回过头来,那位小姐已笑盈盈地站在床前了。

“秋小姐,谢谢你!”

何惧照例这么地道了一声谢,把身子略为仰起一些,他凑过嘴去,就在香红白嫩的纤手中喝完这杯药水。

“你今天精神又好了许多,刺刀的伤比枪弹的伤究竟轻得不少,再过几天,也就完全地可以复原了。”

香红见他今天从早晨到夜里,每次服侍他的时候,总要向自己说声谢谢,遂含笑向他这么说了两句,表示她很喜欢的样子。

“是的,这次的伤完全是死里逃生,秋小姐把我的生命从死亡中拯救出来,我说不出是怎样地感激你才好。”

何惧望着她倾人的笑窝儿点了点头,明眸含了无限感激的情意,话声是显得那么恳切和真挚。香红以为他把过去的事情全都忘怀了,想不到他竟明白是我救了他性命的,这似乎感到了意外的惊喜,眉毛一扬,嫣然地笑道:

“你还记得过去的一切吗?”

“我怎么不记得?我以为这次血染沙场,自视必死无疑,谁知竟遇到了你那么一个博爱之神,确实,我的生命是在你手中再度创造的了。秋小姐,你以为我全忘记了吗?不,不,我那时虽伤得太厉害了,但我的心非常清楚,我虽没有见到你的脸容,但你的话我句句听得,我想,我的生命便在这位小姐手中挽救过来了。不过那时候你仅能救我的不被枪决,对于伤势的轻重、生命的存亡,实在还十分渺茫。不料经你慈爱地看护之下,我竟慢慢好起来了。秋小姐,那你不是救了我两条性命吗?”

何惧听她这样问,遂平静了脸色,向她很清楚地告诉了这一篇话。香红听了他这一篇话,一颗芳心在无限惊喜之余,又感到了无限的安慰,暗想:我总算没有白救了他一场。遂微微地一笑,说道:

“你安静地躺着吧。”

说到这里,她身子又悄悄地走开了。这又是十天以后的一个夜里了,何惧的伤已完全地好了。因了半个月的休养,倒反而把他身子强健了许多。这晚,外面的炮声很猛,终日没有间断过,原因是革命军率领大军在进攻永定县城了。差不多每一个时钟内有许多伤兵抬进来,从而可知外面战争的激烈了。

香红最后一次服侍他喝药水的时候,何惧把她手紧紧地握住了,说道:

“秋小姐,我完全好了。”

“是的,待我们谢谢上帝。”

香红微闭了眼睛,像做祈告的样子,接着又颤抖地道:

“但……我们也得分离了。”

香红没有把眼睛睁开来,可是她眼角旁已展现了一颗晶莹莹的泪水。

“秋小姐,什么?我们怎的要分离了?”

何惧听她这么地说,又见她淌泪的神情,他感动得话声也带有些颤抖的音韵。

“这几天战事很不好,金师长有放弃城池之说,那么我们不是要分离了吗?”

香红这回才睁开眼睛来,但是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泪水却很快地流到嘴角旁了。何惧得了这么的消息,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甜酸苦辣的滋味,因为他们的战事不好,反转来说,就是我们的战事很好,然而我此后的生命全是香红的恩赐,今一旦分离,莫非黯然魂销?因此他的心里,悲喜各占一半,望着香红的海棠着雨般的粉脸,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香红把手抬上去拭了一下泪水,秋波逗了他一瞥又羞又怒的目光,说道:

“何惧,当初我的救你,完全是激动了同是大地上人类的意思,我并没有存了一些私爱的心理;然而经过这半个月的相聚,不知怎么的,我大胆地承认,我确实已爱上了你。所以我向你有个不情之请求,希望你能够跟我一块儿走。”

何惧听了这话,他的心灵已做了情欲和理智交战的沙场了。他想着香红的恩,可说是重生父母;想着香红的情,又可说是胜过夫妇,在这两重恩和情之下,我还能管得了表妹吗?当然,我除了爱她之外,而且我更应该还有所报答她啊!那么她叫我一块儿走的要求,我也应该答应她的。不过我跟她一走之后,我就变成他们的人了。在这无形之中,我不是竟向他们投降了吗?为了自己的性命,为了自己的私爱,而转变了自己的意志和思想,这我还能算是个堂堂七尺男儿了吗?何惧是个理智坚强的青年,他在这样感觉之下,觉得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把她手更握紧了一阵,说道:

“香红,你救了我的性命,真可谓恩同再造,而又承蒙你这样爱我,真使我感激涕零。以你这么一个才貌卓绝的姑娘,而肯倾心我一个武夫,我岂有不喜欢之理?不过你叫我跟你一同走,这我实在难以遵命。”

香红听到这里,不禁泪如雨下。何惧感极,也不免涕泗横流,继续又道:

“香红,你是一个深明大义的姑娘,当然你也知道一个女子首重贞操,而一个男子亦岂无气节吗?我以为女子之贞操和男子之气节并重,而尤以男子之气节更甚,所以我不能为一己之私爱,而成个世界上最可耻、最卑劣的人。香红,我和你以地位而说,彼此实在隔了一条辽阔的鸿沟,不过我们是应该撇开主义和思想相爱的,你不要伤心,我确实爱你。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因爱我而反害我成个世界上的罪人。香红,你听了我这话,将责我是个负恩忘义之徒吗?又将怒愤我是个不情之人吗?唉!香红,我想你绝不会的,因为你能够了解我处境的困难,你又能明白我心中的苦衷。你假使真正是爱我的话,那么你当然也不情愿叫我成个主义的叛徒吧?不过我敢在你面前发誓,我今生若活在世上一天的话,除了你之外,我总没有结婚的一天。否则,绝死于枪林弹雨之中的。香红,你相信我吗?你可怜我吗?”

何惧絮絮地说到这里,望着她满沾泪水的粉颊,自己也泣起来了。香红听了他这一大篇的话后,她一颗芳心也是有说不出的感动,伸手拭干了泪痕,点了点头,说道:

“何惧,我相信你,我并不恨你也不怨你,我感到你太不平凡了,我感到你太可敬爱了。啊!世界上有谁的思想像你那么伟大?有谁的人格像你那么高尚?你真不啻是个我国的伟人,我相信你必定是个不可一世的人物,我怎么能忍心叫你背叛你的志愿,来造成你黑暗的命运呢?所以我觉悟了,我希望你奋斗。”

何惧听她收束了眼泪说出了这几句话,一时觉得她已忘记了她爸爸的处境了,想不到她对我竟有这样的期望,这就猛可抱住了她的娇躯,泣道:

“香红,你是个博爱的姑娘,我到死都忘不了你!”

香红被他这么一抱之后,她也忍不住哭泣起来,说道:

“惧,别说死,我们要活,我们要生存,我们要真正解放民族的自由平等,我们还需要活下去,活下去!”

何惧在听到她这几句话之后,觉得言在意外,香红真不愧是个现代的英雄,他握了她的纤手,摇撼了一阵,说道:

“对,对,香红,我们实在还需要活下去。我觉得你真是个思想超人的姑娘,你仿佛是我的灵魂,我实在少不了你。香红,我说句不情之请的话,请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香红见他俊美的脸上也沾了无数的眼泪,同时说出了这几句话,她也明白何惧是真正地爱上了自己,由不得芳心怦然地一动。但在仔细思忖之下,她也终于摇了摇头,说道:

“我爸爸也是个有思想、有抱负的男子,他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死了妻子,我和他父女两人相依为命,未尝一日分离,他因和我妈妈生前感情弥笃,所以他曾对我说,终身再不续弦,愿把我抚养成人。我在那时虽然年幼无知,也不免感极而泣。至今我年已二九,总算已稍具智识,但我既已长成,为了一己之私爱,而竟忍心抛弃父亲,这样不孝不义,岂能算是人类的一分子吗?假使我真的抛弃父亲,而追随你的左右,那么我这种女子,也就不值得你的爱怜了。何惧,我亲爱的知己,我能了解你的苦衷,不知你也能了解我的苦心吗?”

“香红,你真太可爱、太不平凡了。不错,一个人的生命中是只有一个父母的,除了父母之爱外,还有什么爱能及得它伟大呢?我同情你,我谅解你,你真是个忠孝的女儿。香红,那么我们虽然暂时相别,只要此心不变,我相信虽十年、二十年后的他日,我们还有团圆的日子。”

何惧当然也可怜她的一番孝心和苦心,所以连连地点头,向她柔和地劝慰。香红听了他末后一句的话,她是得到深深的安慰,于是躺在他的怀内,也就破涕嫣然地笑了。

这是在他们两人心灵上永远不可磨灭的一幕,天空是像被火烧过了一样通红,炮声和枪声在空气中流动得震耳欲聋,街上景象是非常混乱,金师长全部的军队已陆续地撤退了。何惧和香红站在教堂十字架的下面,两人紧紧地接了一个又辛酸又甜蜜的长吻,彼此挥了挥手,含泪道声:“前途珍重!”这就匆匆作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