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惧站在白鹭洲的外面,突然瞥见了那个女子被四个卫队保护着跳上汽车窈窕的芳影,使他猛可想起了心头上一个人,遂急侧身望去,不料千真万确地就是自己生命过程中的一个大恩人,于是他眼瞧着汽车没了影儿之后,兀是呆呆地想着过去一幕一幕的往事,觉得这值得回忆的往事,真是又沉痛又缠绵,又悲哀又甜蜜,诚可说得上一句可歌可泣的了。虽然我和她原没有订过什么嫁娶的盟约,然而确实有非她莫娶,而她亦有非我不嫁的意思了。但是奇怪得很,三年后的今日,不料她已做了军部中的太太了,这是打哪儿说起?难道以香红那么女子的身份,竟也爱好虚荣起来了吗?唉!这人生的变幻,不是太不可捉摸了吗?想到这里,只觉无限的感触,浮生若梦,他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站在身后的梅馨见何惧这个情景,心里当然非常奇怪,遂也愕住了一会子后,方才悄悄地走到他的旁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胛,叫道:
“何惧,你怎么啦?你认识那女子吗?这是金志光将军的太太呀!”
“太太”这两个字何惧感到有些刺耳,遂回过头来,恍然有悟地“哦”了一声,说道:
“原来是金将军的太太,梅馨,你怎么知道的?”
“我如何会不知道?那年我校中高中三行毕业礼的时候,她还向我们来致训词的哩!你问她做什么?是不是你也认识她?”
梅馨一面低声告诉,一面已和他向前移步地走,俏眼瞟了他一下,显然,在她的心头是有无限的疑窦。
“我不认识她,也无非这么随便地问了一声。”
何惧这才有所明白了,他心头有些隐隐地作痛,竭力平静了态度,苦笑着回答。梅馨似乎有些不相信的神气,小嘴儿噘了一噘,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嗔,在她这娇嗔中,至少还包含了一些酸溜溜的成分,冷笑了一声,说道:
“那又何必瞒我?我也不是木头人,对于你那种的情景,我还有个瞧不出来的吗?假使你真的不认识她,那么你准是被她的美色动了心,莫非你想爱上了这位将军太太了吗?”
何惧听她这么地说,觉得她这两句话中至少是包含了一些讽刺的意思,遂望着她娇容笑起来了,伸手拉住她的纤手,轻轻地打了她一下,说道:
“梅馨,你这话说得好厉害啊!想不到女孩儿家,总是爱吃醋的多。”
“我向你吃醋干吗?因为这是事实放在面前,你既然不认识她,而且又不肯承认是爱上她,那么你干吗要奔上去向她瞧仔细?这不是叫无论谁都会感到奇怪的吗?”
梅馨听他说自己吃醋,这就绯红了两颊,恨恨地啐了他一口,也忍不住抿嘴嫣然地笑起来了。
“既然这么地说,我就不妨告诉了你,不过你也别性急,我们且到城里馆子里去吃点心时再说给你听。因为街上说话,究竟有许多的不方便。”
何惧见瞒她不住,其实也无瞒她之必要,遂点了点头,方才向她这么地说。梅馨想不到他果然是认识金志光太太,这就觉得其中必有很曲折的缘故,遂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何苦又卖什么关子,叫人家闷在心里不是难受吗?”
“你性急什么?况且你身子才好,也不能多走路。”
何惧说到这里,把手向街上停着的人力车招了招,于是两人先坐到城里去了。
在金陵酒家的楼上一个小小的单人房间里,何惧和梅馨坐定了之后,侍者泡上了香茗,问吃些什么菜。何惧把菜单送到梅馨的面前,说道:
“你爱吃什么,你点吧。”
在梅馨这时的心中,确实,要听他说出缘故的事情,比吃菜更要紧了十分,所以她也没有心思点菜,说道:
“随便什么都行,你先喊几样点心好了。”
何惧遂向侍者先叫一锅子什锦素面,因为他怕梅馨吃不得油腻的东西。侍者答应一声,遂自管退下。这里何惧握了茶壶,向她满筛一杯,含笑叫声:“喝茶。”
梅馨点了点头,因为他还不肯爽爽快快地告诉出来,遂忍不住又问道:
“你怎么啦?人家心中愈急,你偏喜欢慢吞吞的,你到底情不情愿告诉我知道啦?”
何惧不禁扑哧地一笑,望了她一眼,笑道:
“我这个人自认也算得是最性急的人了,不料你偏比我还要性急着一倍,可见无论什么,是没有限量的。”
“当然,我也算不得性急,比我性急的也不知尚有多少,这些又不是全都废话吗?我瞧你这人是最性缓的,你现在总可以向我告诉了……”
梅馨说到这里,把话又转到这个头上来,同时把秋波恨恨地白了他一眼。这白眼自然是妩媚得好看,因此又不禁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方才将自己生命中一页悲壮激昂、缠绵悱恻的恋爱史向她絮絮地从实告诉了一遍。就在这时,侍者已送上面点,何惧握了筷子,在锅子上一点,说道:
“梅馨,我们吃面吧。”
不知怎的,梅馨在听完了他的告诉之后,心头只觉得有无限的感喟,因此实在有些食不能下咽,一面点头,一面说道:
“这位秋香红小姐才可算是真正救你性命的一个人了,她的思想真伟大,人格真高尚。的确,在我和她相形之下,我感到深深的惭愧。因为她的救你,实在是太不平凡的呀!不过这很感到奇怪,她如何又会嫁给金志光了呢?”
何惧听她这样说,不禁把握着的筷子又放了下来,摇头叹道:
“人生的变幻原像流水浮云,没有一定的。不过今日我还能在社会上做人,确实是秋小姐的恩赐。当然,在我心头中的感激,此生中终再也忘不了她,这和忘不了你原是一样的。因为我的性命从今以后,已经不是我父母也不是我自己所有的了。”
梅馨听他这么地说,粉脸上又盖了一层玫瑰的色彩,低低地说道:
“请你不要说到我的身上,在没有听到你这一番事情之前,我心中确实也自认为是救了你一条性命,不过在听到你这一篇话之后,我感到有些羞惭,因为我的救你,并不算怎么一回稀奇的事情呀!我救你的情形,并没有像她那么伟大、那么博爱,我觉得秋小姐真不啻是个慈爱的天父,太使人感动了。”
梅馨说到这里,她的眼皮儿不禁有些发红。
何惧听她这么地说,也从可知梅馨真也是个不平凡的姑娘,遂微笑道:
“梅馨,你这话也说得太使人感动了,我以为你的救我,和她的救我,事虽不同,其情则一。你们都爱我,都希望我继续为国家、为民族干些事情。秋小姐曾经嘱我为前途奋斗,你又曾叫我勇往直前,所以我今后的身子是完全交给了大众,因为我的身子既非我自己私有的身子,那不是应该给大众负一些责任吗?梅馨,我生平有三个裙钗知己,我觉得这三个知己不啻是我三个灵魂,所以若没有这三个灵魂的话,我的生命也许是早已幻灭多时了。”
“什么?有三个……难道……你生命中还有一件可歌可泣的事情吗?那么这一个女子又是何等样的人呢?”
梅馨对于他这几句话自然表示非常感激和悲壮,频频地点了点头,也赞同他为大众负一些责任的意思。不过她听了后面这两句话,她心中又感到说不出的惊异,定住了乌圆的眸珠,又向他急急地追问。何惧笑了一笑,这回又握起筷子,说道:
“面冷了,梅馨,我们先吃了面再告诉给你听吧。”
何惧对于这三个知己的话原是脱口而出的,今被她一问,遂也只好预备索性完全告诉了她。不料梅馨听出了神,一时怎肯给他中途停止?遂笑着央求道:
“你先告诉了我吧,否则我会吃不下面的。”
“反正我总会告诉你,你又忙什么?面冷了吃着又碍胃。来来,吃面吧。”
何惧却夹了一筷子面,先送到自己的嘴里去了。梅馨没有办法,只好也握了筷子先吃面了,但吃不了两口,她一撩眼皮,乌圆眸珠一转,笑道:
“一面吃,一面也可以告诉的,这个女子又是怎么的一回事呢?”
何惧见她真个性急得这个模样,望着她倒又笑起来了,遂说道:
“这一个女子,你道是谁?”
梅馨扑地一笑,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你问我,我若知道了,我还要你告诉干吗?”
“她是我的表妹,也是你哥哥的恩人。”
何惧见她媚意的脸庞,真感到有些可爱,遂方才向她低低地说出来。
“是我哥哥的恩人?她……她……她莫非就是姚菊芬小姐吗?”
梅馨听了这话,很快地把嘴里一口面咽了下去,望着他猜疑地问,心中感到万分惊奇。
“是的,正是她。菊芬和我自小一块儿长大,在过去她确实给予我不少的鼓励,给予我不少的勇气。现在她虽然已成了一个红遍石头城中的坤伶了,不过她的思想和智勇并没失去过去的程度,因为她心头有说不出的苦衷。我们单瞧她救你哥哥的一回事,也可知她是个多么爱护人才的姑娘。这和你救我都是同样的心理,所以我觉得你们都是一个社会的好女儿。”
何惧点了点头,因为他想起菊芬撕碎支票的一回事,觉得菊芬真所谓视钱如泥土,这样慷慨豪爽的个性,绝非勉强可以装得出来的,所以他是竭力地给她赞扬着,不过他又怕梅馨要吃醋,于是他后面又这么地加上了两句。梅馨再也想不到菊芬姑娘竟会是何惧的表妹,这就不免愕住了一会子,笑道:
“原来如此,对于姚小姐的智勇,就是我哥哥也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你知道吗?我哥哥也已加入……”
说到这里,凑过嘴去,又轻声地说了一半,以下却没有说下去了。
“我虽然没有知道,不过我也这么猜想过,有机会我们少不得也有见面的日子。”
何惧点了点头,也低低地回答,一面把筷子握起,又叫她一同吃面了。梅馨这时虽然在吃着面,但她芳心里是暗暗地思忖着:在我的初意,以为我救了他性命,我们这一头婚姻总是稳稳可以成功的了。万不料他除了我之外,还有这么两个女子。虽然秋香红是已做了将军的太太,在他心中也可以死了一条心,不过救命之恩,总不可泯灭,所以在他也绝忘不了她的;而且还有这么一个多才多艺而又多貌的姚菊芬小姐在他的心中,那么我的希望自然从十分之十的程度下而降至于十分之四五了。想到这里,自不免感到黯然,忍不住微微地叹了一口气。何惧却并没有理会她悲哀的意态,因为经过了这一阵子谈话之后,外面天色已经昏暗了,室中也亮了电灯,于是向她低低地说道:
“梅馨,我们叫菜吃饭了好吗?”
梅馨因为人家非常坦白地完全告诉了自己,从此可知他在目前对于儿女私情还根本谈不到,因为他是正需要把精神放到事业上的时候,所以也不能对他有什么怨恨或追求的表示。毕竟知道他未始没有不爱我,我应该了解他内心的苦衷,只要我一心一意地对待他,成与不成,也只好各听天命的了。梅馨也是个明达的姑娘,她在经过这一阵子思忖之后,遂也脸上毫没有半分忧愁的神情,抬起头来,妩媚地笑道:
“也好,你点菜吧,我们还喝些酒。”
何惧见她这说话的表情至少还带有些天真的成分,心里也就感到她的可爱,便含笑点了菜,一面又问道:
“你爱喝什么酒?”
梅馨笑道:
“葡萄酒,其实我们不是真的喝酒,也无非……应个景儿罢了。”
何惧觉得她的本意也许并非是说应个景儿的,那么在她的意思中,至少是包含了一些作用,遂笑了一笑,把点的菜和酒向侍者吩咐了后,方才说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那么我们这一班的青年不是都应该醉卧到社会里去吗?”
“不错,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我们都该如此。”
梅馨频频地点了一下头,她益信何惧是个英雄了,于是何惧很欣慰地笑了,梅馨也笑起来。
这晚在八点十分之间,何惧送她到兰心别墅的门口方才握手作别。夜里,何惧躺在床上,心里不免又想起秋香红这位姑娘来。照她的行为而论,她是绝不会甘心情愿去嫁给这个金志光的,那么她莫非忍辱偷生,也是为了心中有说不出的苦衷吗?菊芬叫我在金志光生日那天一块儿前去祝寿,为了要探听香红的苦心起见,我就不妨去一次了。何惧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也就沉沉地睡熟了。
光阴匆匆,转眼之间,早又到了二十那天了。何惧这天下午很早地就到菊芬家里来,只见表妹对镜梳妆,真个打扮得仿佛是天仙化人,美丽万分。菊芬一见何惧,便回过身子,对他嫣然地一笑,说道:
“表哥,你莫非真的也愿意去瞧瞧他寿辰吗?”
“是的,不知金将军会不会生气的?”
何惧走到她的身旁,点了点头,低低地说。
“不会的,他生什么气?假使他真的生气,我们一块儿立刻就走,瞧他怎么样!”
菊芬摇了摇头,秋波瞟了他一眼,忍不住低低地笑。
“那是什么话?若真的这样,他可饶不了我们的。不过今日我想贺客一定非常多,他也顾不得这许多吧。”
何惧口里说着话,鼻子里却闻到了她身上发出来一阵一阵的幽香,心里有些荡漾着。正在这个当儿,忽然小香上来报告道:
“金将军已差白副官来接小姐了。”
何惧一听,便忙说道:
“我下去招待他吧。”
菊芬笑道:
“你们是吵闹过了,回头你不要又和他斗嘴了。”
何惧因为胸有成竹,遂摇头笑道:
“我不会那么鲁莽的,再会和他吵吗?”
说着话,身子已匆匆地走到楼下会客室里去了。
“白副官,你来接我表妹来了吗?她在换衣服,一会儿就下来了。你请坐会儿吧。”
何惧一脚跨进会客室,只见白得标在室中打圈子,遂向他笑嘻嘻地招呼,一面把手向他摆了摆,当然是叫他坐下的意思。白得标再也想不到他还会来招待自己,一时倒也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人家既然以礼相待,自己岂还可以和他板面孔呢?因此也只点了点头,和他一同在沙发旁坐下了。
“白副官,今天是金将军的好日子,天气不错,你老也辛苦了,抽支烟吧。”
何惧见他并没有向自己说话,虽然心中有这么的感觉——狗奴才,搭什么架子——可是他表面上还是竭力含了谦和的笑,亲自递过一支烟卷,划火柴还给他燃火。在这情形之下,何惧真可谓是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了。白得标见他自己大拍其马屁,心里不免又好气又好笑,暗自想道:这小子在当初一定不晓得我是什么人物,所以凭一时之火,就冒失鬼似的得罪我起来了。现在姚小姐一定向他关照过了,所以他心里害怕,便向我拼命地奉承了。当然,他是怕我会害死他的。因为看在姚小姐的面上,少不得也要给他一些面子,因此遂说了一声:“劳驾。”把嘴儿凑过去给他来燃着了烟卷上的火,吸了一口,又很悠闲地喷去了一口烟。何惧见他还是不向自己说话,于是搓了搓手,装出寿头寿脑的样子,嘻嘻地笑了一笑,又奉承道:
“我听表妹告诉我,说白副官是金将军手下最有才干的一位人物,我听了之后,心里非常敬佩。想起那天误会的事情,我真觉罪该万死。今天我特地向你道歉,希望你老人家能够原谅我才好。”
白得标听了,暗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常言道:“走遍全天下,马屁都用到。”白得标虽然也是喜欢拍人家马屁的朋友,说也奇怪,拍马屁的人也喜欢有人来拍自己的马屁。所以何惧这两句话听到他的耳中,他的骨头轻松了许多,这才也回过笑脸儿来,说道:
“何先生,过去的事大家不要说了,朋友到底是朋友,姚小姐也是过分地赞美我,我哪儿敢当呢?”
“这当然是你太客气了,白副官,你真的肯和我交一个朋友吗?那么有许多地方,你是应该随时提拔提拔我的。”
何惧心中忽然灵机触动,于是他便预备来干一下间谍的工作。
“笑话,笑话,我这人是很爱交朋友的,只要对方的性情正合着我的脾气,那么我什么事情都肯帮忙的。何先生,你在上海做些什么买卖呢?”
白得标见他一味地奉承自己,而且在这些话中似乎有向自己讨差使的意思,因为一则要讨菊芬的好,一则希望他作为自己的爪牙,于是他把话慢慢地说得接近了。
“不瞒你老兄说,我现在是失了业,家里妻子儿女倒有好多个,所以这次到南京,原是求职业来的。白副官若有什么差使给我介绍一个,那真叫我感激不尽了。”
何惧忽然见菊芬已慢步地进来了,遂故意把这几句话说得特别响一些。
“哦,你已结过了婚吗?”
白得标问了一句,忽然也见了菊芬,方才把话收住,站起身子,向她弯了弯腰,笑道:
“姚小姐,你一切全都舒齐了吗?”
菊芬听何惧向白得标这么地说,并又向他讨差使做,起初倒是怔了怔,但乌圆眸珠转了一转之后,忽然有所理会过来了。她明白表哥的用意,她暗暗敬服表哥的胆大,遂微笑着答道:
“什么都舒齐了,我们走了。白副官,你和我表哥真可谓不打不成相识的,以后请你时常照顾照顾,我很感激。”
“那是一定,一定!姚小姐,你别说感激的话,我正希望在姚小姐面前效些劳哩!何先生,你今天反正没有事,一同到金将军府里去玩玩怎样?”
白副官听菊芬也向自己拜托,并且还说那些感激的话,心里一快乐,他得意地把眉毛也扬起来了,于是他回头望了望何惧,终于这么地说着。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何惧真是非常喜欢,但表面上兀是搓了搓手,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道:
“我怕将军会见怪吗?”
“这是哪儿话?将军若见怪你,他不是等于得罪了姚小姐吗?你放心,咱们一块儿走吧。”
随了白得标这几句话,于是三人一同走出了松云小筑。外面已停了一辆汽车,大家跳上车厢,便呜的一声向前疾驶了。汽车到了将军衙门前停住,三人跳下,只见大门口挂灯结彩,连每条大街上都高搭了彩牌楼,听说晚上还有行电灯会的。热闹的盛况,真可谓空前未有的。白得标领导两人直到大厅,只见金志光今天蓝袍黑褂,俨然是一个大腹硕硕的绅士派头。大厅上高朋满座,正在谈笑风生之间,忽然他瞥见菊芬到来,遂含笑站起,表示欢迎的意思。菊芬轻步上前,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笑盈盈地叫道:
“金将军,恭喜,恭喜!”
金志光听了,放开喉咙,便呵呵地大笑起来。一面连说“别客气”,一面执了菊芬的手,便向在座诸巨头一一地介绍,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菊芬都一一招呼了。待菊芬回头去见何惧,意欲也向金志光介绍的时候,不料却见白副官把他悄悄地拉走了。原来,白得标见金志光将军并不注意何惧,拉了菊芬的手,只管向众人介绍,一时料想此刻金将军一定无暇来接待何惧,因为何惧不是个有名的人物,若冷淡了他,这似乎彼此都不好意思。白得标在这样感觉之下,所以觉得还是不介绍为妙,遂把他悄悄地拉走了,说道:
“何先生,我瞧金将军很忙,此刻你别去见他,还是我伴你随意玩一会儿吧。”
“不错,你这意思很对,白副官,你这样处处地照顾我,我心里实在很感激,将来我总会报答你的。”
何惧放低了喉咙,低声地说。白得标虽然是个阴险虚伪的人,但他今天在何惧身上倒诚实起来了。不过在他心中当然也有他的意思,因为何惧那种不怕死的样子,他是领教过的。本当是非常愤怒,因为今天他向自己请罪表示悔过,而且又这样奉承自己,可知那天他是不知我的地位,不知者不罪,这在我是应该有所原谅他的。假使他明白我有这样地位的话,也许他不敢这样放肆了,不过他的行为,总不失是一个硬汉。倘若我给他一些好处之后,他就会忠实地做我的心腹了,将来我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他不是也会万死不辞了吗?白得标这样感觉之下,他也要效前人之收服义士,他日为自己出力,所以他把何惧打耳光的怨恨竟消灭得一些也没有,把他手紧紧地握了一握,笑道:
“何先生,别说报答的话,我过一天一定会给你干一桩好差使的。”
“如此恩同再造,使我没齿不忘。”
何惧明眸充满了感激的成分,低低地回答。
“言重,言重!”
白得标得意地说着,在白得标的行为,真可说是个时代的奸雄,因为他认何惧是个有义气的死士,所以他竭力地要收服他。只可惜他奸虽奸,恶虽恶,但到底是失了眼珠,认错了人哩!
这时,将军衙门前的教场上都高搭棚子,下面又搭了戏台,正在演郭子仪的七子八婿,热闹异常。台下瞧戏的都是一班政治舞台上朋友的内眷,粉白黛绿,美不胜收。何惧心中不免一动,暗想:香红既然身为将军太太,那么她当然也得招待来宾,大概这里面总也有她的倩影了。于是停住了步,故作瞧戏的神气,暗暗向脂粉队中打量过去。
“何先生,你喜欢瞧戏吗?那么就在这儿瞧一会儿吧!我有事不奉陪了,假使有巡查来问你,你只说是我朋友好了……不对,这儿我还有一个寿章,你戴着吧!那就不会麻烦了。”
白得标见他站住了瞧戏,遂向他低低地嘱咐着。但他伸手在袋内又摸着了一个徽章,这就又交到何惧的手里去,继续又向他说了这两句话。
何惧点头称谢,他就匆匆走了。只见那徽章是金制的,上面有庆祝金志光将军五十寿辰的字样,心中不免暗想:这一个徽章需值多少钱?每一个来宾一个,至少在几千以上,把民脂民膏搜刮的汗血钱给他这么地浪费,真令人可杀之至。心中虽然这么地想,但也不得不把徽章挂到西服上去。他向脂粉队中凝眸望了良久,但是却并不见有秋香红的人,一时心中好生奇怪,难道她不出来招待她们的吗?这就呆呆地沉吟了一会子。不料就在这个当儿,忽然一阵香风吹过,芬芳触鼻,慌忙回眸望去,见有两个贵族妇人从旁走过,听她们说道:
“部长太太,我和你一同去瞧瞧将军太太好吗?真也怪可怜的,听我那口子告诉我,说将军太太脾气古怪,所以就失了宠爱,被将军关在冷房里,不能自由,每星期日只能到城外城里去玩一次,但总也有卫队监视着,好像成了犯人一样,你说不是可怜吗?”
“司令太太,可不是吗!否则,像今天那么日子,她不是也该出来招待我们吗?现在我和你一同去瞧瞧她,顺便劝慰她一番。只要她性情变好一些,像她那么可爱的女子,还不会把将军迷得昏陶陶吗?”
两人说着,便哧哧地笑起来了。何惧到此,方知这两个贵族夫人是司令和部长的妻室,也不知是什么司令,是什么部长,想来他们有了这两个好妻子之后,一定把他们人是迷得糊里糊涂不知所云的了。这样想着,由不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又想,她们说的不是秋香红吗?对了,照她们所说,正是香红失了宠爱了。因为那天我们遇见她,不是在星期日吗?唉!香红,香红,你所以如此会转变了性情,还不是为了我的缘故吗?是的,我早知你有说不出的苦衷吧!何惧一面想,一面情不自禁地跟着她们悄悄地走。穿过了几重院落,到了一个小小的院子,何惧蹑脚蹑足在假山后面站住了,偷眼张望,见两人已步入内厅去了。何惧不敢再跟进去,暗暗地认清了路径,他又悄悄地退到大厅外去了。何惧站在大厅前的柱子旁,低了头,暗自在腹中计划了一会儿,便连连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忽然后面有人轻轻地一拍,低低地道:
“白副官怎么便把你带走了?”
何惧回眸去望,见是菊芬,遂说道:
“他说金将军这时很忙,不便去见他,我听这话也不错,因为我又不是个有身份的人。”
“你心里生气吗?”
菊芬见他说话的时候并不带着笑容,她以为金志光刚才拉自己的手被他瞧在眼里,所以心中不快乐了。这就掀着笑窝儿,秋波逗给他一个倾人的媚眼。
“不,我没有生气,表妹,你怎么惯会多心的?”
何惧慌忙含了一丝笑容回答,他心里在暗暗地可怜表妹的苦楚,因为她怕我见了她和金将军的情形,我心中会鄙视她的,其实我是同情她的环境,所以她话声是特别轻柔。菊芬听他这么说,芳心才得到一些安慰,遂向他一招手,她便自管地到女宾处一同瞧台上的戏去了。何惧于是静静地耐性着,单等夜色的降临。
七点钟,大厅上已摆了席,金将军和一班部长、司令、师长等坐了一桌,中间却隔了三位女子,金将军的旁边当然是菊芬小姐,其余两个便是司令太太和部长夫人了。另有许多女宾,却自在女宾席上入座,何惧坐的是大厅下的一角,他和菊芬坐处遥遥相对,远远望去,可以瞧一个正着的。所以,菊芬的芳心中自不免有些局促不安。
入席之后,不觉酒至半酣,何惧见大家兴高采烈地猜拳行令,他却推托不会喝酒,悄悄地离座走开去了。在一轮光圆月亮的笼罩之下,他依着路径,轻步地走进了那个小院子,躲在假山旁的一株桂花树下,桂子已散出了芬芳的幽香。这时,忽然一阵开窗的声音触入他的耳鼓。这就慌忙抬头望去,只见洋台前的石栏旁倚着一个女子,仰望天际,对月长叹,以手拭眼,作揩泪之状。何惧仔细凝望,这还不是香红吗?心里一喜欢,遂情不自禁地脱口叫道:
“香红,香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