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惧正在暗暗盘算计划之时,突见卫队引入一个老者,容貌古怪,正欲动问其姓字,那老者却早已递过一张名片来了。何惧接过一见,上写“高思明”三字,旁有两行小字,谓“请退左右,有机密大事相告”。何惧这才恍然,惊喜交集,即起身与彼握手,佯作惊讶之状,说道:

“高老伯,别来无恙乎?不想竟苍老如此耶?”

说着,遂即携之入后室,掩上门,向思明低低笑道:

“思明有何机密大事相告,请道其详。”

思明附他耳朵,低声说道:

“我已得上峰密电,谓龙潭金将军增防五次,计大兵三十余万,如今已全军覆没,势孤力竭。我军于二小时后即可抵达南京。我聆此消息,恐金将军有遁逃之意,故先着同志五十人乔装乡民,埋伏于将军府之四周。你我即可前去除之,不然恐彼已成空中之鸟矣。”

何惧一听,拍手称妙,遂忙说道:

“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我们就此同往。”

正说话时,忽听外面人声鼎沸,何惧急步至外室,早有卫兵报道:

“禀卫队长,大事不好,我军在龙潭一役,已被完全歼灭,竟壮烈牺牲矣。请速报与将军,以便定夺。”

何惧遂安慰他们道:

“外传之消息不确,汝等勿惊,现在将军病已多时,我此刻当即往将军府面议一切,不久当有主意前来吩咐。”

众者唯唯而退,何惧遂和思明急急奔出,乘马到将军府门跳下,一同走了进去,直达金将军之书房。只见金志光站在书桌旁边,手握电话听筒,脸无人色地连声说是。对面站着一人,乃是白副官,金志光身旁尚有二女子,即香红与菊芬是也。何惧、思明本欲举枪击之,恐投鼠忌器,有伤香红与菊芬两人,故不敢冒昧。这时,金将军放下听筒,回头一见何惧,便即大叫道:

“何惧,汝来得正好,我已定计前往上海,汝可护我同往矣。”

何惧一听,冷笑了一声,大骂道:

“好大胆的无仁无义之贼,汝死在临头,尚敢欲妄想往海外做寓公耶?”

说时,早已拔所备之指挥刀,向前直劈金志光。金志光见此情景,大吃一惊,忙道:

“何惧见我势孤竟欲谋反耶?吾待汝不薄,敢有负于我,不义极矣!”

说罢,遂把身子向左而退避,急取书架上之指挥刀,力敌何惧。白得标见何惧变心,遂愤然拔腰间所备之枪,向何惧欲射之。冷不防思明抢步上前,飞起一脚,大喝道:

“走狗,休得暗计伤人!”

说时迟,那时快,思明脚尖早已踢中他的手腕。白得标手一阵麻木,手枪早已落下地去。思明乘势一拳,击倒白得标于书桌之上,白得标奋勇跃起,力扑思明,于是两人就在室中大打起来。这时,香红和菊芬相偎躲在一处,吓得芳容失色,不知如何是好,身子几乎瑟瑟地乱抖起来。只见何惧和金将军两刀相碰,乒乓有声,形势极为紧张。而白得标与一老者互抱力斗,又是非常险恶,见他们终于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打得厉害十分。谁知就在这个当儿,白得标一拳击中那老者的头上,经此一击,那老者头上的白发竟掉了下来。菊芬瞥见之下,不禁“哟”了一声,叫道:

“是思明吗?”

思明却没有作答,奋力翻身,把白得标又压到地上去。菊芬自知思明之后,芳心跳跃愈烈,不知怎么的,白得标胜则忧煎若割,白得标败则芳心一宽。正在这时,忽听室外脚步声甚乱,菊芬遥见有卫队四名,握枪奔来,一时花容失色,心胆俱碎,暗自叹道:

“惧、明危矣!”

但忽然眸珠一转,立刻计上心头,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股子勇气,立刻步到室外,站在门口,挡住四名卫兵,作色言道:

“将军有命,外人一概不能入室。”

四名卫兵听了菊芬的话,不免站住了愕了一愕,但一会儿后,忽然向前又奔,说道:

“室中有刀剑相击之声,将军在做何事?吾等自居卫队之职,岂能不侍奉其左右?将军有责,吾等自当之便了。”

菊芬手无寸铁,以一娇弱之女子,安能挡四名如狼似虎之武夫?正在束手无策之间,见香红也急奔而出,娇斥道:

“汝等欲谋反耶?将军没有召汝等入内,岂可大胆私入?若有不听令者,当斩之。”

香红说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满面娇容,其势颇为威人。卫兵们一见了将军太太也这么说,于是又停步下来,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只听室中刀剑相击之声愈烈,且其中还掺和掼掷什物之隆然响声,于是齐声问道:

“请问将军在内所做何事?”

“将军因战事不利,心甚烦恼,故与白副官击剑为戏耳!”

香红听问,情急智生,遂絮絮地说出了这两句话。四名卫兵听了,将信将疑,复侧耳静听了一会儿。那时香红与菊芬的芳心跳跃,真可谓是小鹿般地乱撞着。虽然站在地上,仿佛是踏棉花堆中,两脚发软,不寒而栗,几乎欲跌地地上矣。这时,四名卫兵中有一人大声道:

“我等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岂能听信一妇人之言而误国家大事耶?我知室中必有变耳,可冒死进内一观,以知虚实。”

说毕,举枪一扬,领三人而进。菊芬见事已急,遂挺身而前,奋勇阻挡之,厉声喝道:

“违将军命者,乃不忠之逆贼也,谁敢前进?”

为首一名卫兵冷笑一声,亦大喝道:

“汝是何人,敢出此妄言?吾将军为汝一女子,已失大好之邦业,汝实乃吾们之罪魁也。吾先杀之,以泄心头之愤。”

言未毕,伸手一扬,只听砰然一声,菊芬应声而倒矣。香红见状,心碎肠断,但却又愤怒交迸,复抢步上前而拦之,娇斥道:

“姚小姐乃将军之宠人也,汝敢杀彼,真不怕死耳!”

正在千钧一发之间,突然院子外又奔入无数之乡民,各执盒子炮,大声喝道:

“我军已抵城矣!不降者杀之不赦!”

原来,这无数乡民者,就是思明携来之五十名埋伏者也。四名卫兵听革命军已抵城,遂回身向后,齐声大叫道:

“今城已破,我等岂能忍辱而降耶?当与城共亡,以尽其职。”

说罢,举枪向前猛击。五十名同志见彼等还击,遂一齐发枪。香红躲之不及,遂和四名卫兵同躺倒于血泊之中了。这时,五十名同志飞奔入室,只见金将军已被何惧一剑刺中咽喉,倒在地上,血流如注,气绝而死矣。但何惧手按胸部,倒坐于残椅之旁,满手全染鲜血。又见思明身骑白副官,手扼其喉,见五十名同志入,遂大呼:“速来助我!”其中一名同志手起一枪,巧中白得标之脑袋,只见脑浆直迸,一代之阴险小人,也早已一命呜呼矣。何惧这时人已受伤甚重,但犹脸不改色地奋身而起,大叫道:

“恶魁已诛,吾军可进城否?”

众人齐声答道:

“已进城多时矣!”

何惧听了,仰天大笑,说道:

“我志已酬,尚何求焉!”

说毕,口吐鲜血,身子摇摇欲倒。思明急上前扶之,见他满身是血,惨不忍睹,遂含泪泣道:

“大哥勿忧,吾当送往医院急救之。”

何惧道:

“伤已惨重,不能救矣。请老弟呼香红、菊芬来见最后一面,以作纪念。”

思明流泪满颊,扶何惧躺倒于红木炕榻之上,回头大呼菊芬速来,但呼之不应。五十同志中有人答道:

“菊芬者莫非门口躺卧于血泊中之女子乎?”

何惧闻之,不禁痛苦全失,奋勇又起,急奔室外视之,只见门口果然躺着菊芬、香红和四名卫兵,血水遍地而流。这时,思明亦出,见菊芬已气绝多时,一时心痛若割,不禁相抱而泣。何惧见香红尚奄奄一息,遂挥泪笑道:

“你们死得其所,谓不死亦无不可矣!”

香红见何惧血水染遍满身,遂掩面而泣,说道:

“君等知菊芬惨死之原因乎?若非菊芬奋勇阻挡卫兵,恐你两人皆被彼等所杀久矣。今吾等虽死,心亦慰矣!”

言讫,一缕芳魂亦已香消玉殒了。何惧、思明闻言,方始恍然,不禁抚尸痛哭。思明见何惧倒卧于地,不能动弹,以为彼亦哭死,遂即前来扶起,叫道:

“大哥,你且息哀,里面稍躺一会儿才是。”

正言间,忽听马蹄声嗒嗒而来,何惧抬头急视之,见一老将军身带诸军官昂然而入,乃何惧之师孙伏波将军也。遂急奔上前,投其怀而泣,说道:

“能见老师最后一面,吾心慰矣!”

伏波将军垂泪感泣,抱之入室,令其躺卧于榻,说道:

“汝一生奔波于沙场之上,出入于枪林弹雨之中,今大事告成,而不幸先我而逝。言之安令我好不痛心!”

说毕,挥泪如雨。思明等众人闻之均泣,伏波将军继续又道:

“然成仁殉国,虽死犹存。汝之精神自当与日月共留天地间耳!”

何惧听了,脸含笑容,点头称谢,说道:

“吾师言之甚善,在吾今生之生命中,凡已入死境者不下五六次,均能死里逃生,皆赖吾师之洪福也。今虽死而大事已成,吾死亦慰矣!”

说时,又以目视思明,思明知其意,遂趋前含泪问之道:

“大哥尚有何言对弟吩咐乎?”

“我死无挂念,唯所恨者,不能与令妹诀别耳。然请弟转告以妹,嘱彼勿以为我死而灰其心,盖彼乃一年轻有思想之姑娘,前途之幸福自多……吾不能一一详细嘱咐,请弟再三力劝令妹,毋以我为念也。如是,则幸甚感甚矣!”

何惧言至此,流泪如雨,其眼欲合,忽又说道:

“门口躺倒其另一女子者,乃秋香红也。此女虽被逼嫁于金贼,然亦吾之恩人也。请弟以友人之地位葬之,以成其志,使彼在九泉之下安慰殊甚,感弟之大德,当亦永永无穷矣!”

思明泣拜允之。时室中鸦雀不闻,寂寂无声。何惧环视诸人侍立其榻旁做垂泪之状,不禁欣慰而笑,忽又闻外面鼓乐喧天,十分热闹。何惧于斯时之间,一缕热血之忠魂遂也脱离这个世界了。

这是一个秋云不雨的黄昏里,思明、梅馨兄妹俩衣袖上各缠素带,快步地从追悼会里走出回家。视天茫茫,愁云密布,落叶萧萧,凄风婆娑。两人的脑海中浮映起过去的欢乐,两全其美甜蜜的好姻缘,谁料到风流云散,今日之结局,竟若是之悲惨耶!思明仰天长叹,梅馨垂首流泪。但这时,他们的眼前又显现了追悼会里无数的挽句“精神不死!”“热血忠魂!”“为国成仁!”……在他们脑海里一幕幕地搬演。两人相互地望了一眼,不禁破涕笑了。这时,西风更紧,黄叶纷飞,天地为愁,草木凄悲,似乎天公亦在凭吊这白门中多少英雄之忠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