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明显露真迹被卫兵所捕,心中正在暗暗焦急,不料突然之间,只听枪声连发两响,那左右两个卫兵竟饮弹而倒了,因为心里十分惊奇,所以也忘记了奔逃,反而回身向后面来瞧望。说时迟,那时快,何惧早已握枪奔来,对他急急地催道:
“高思明,你还不快些逃命,难道在这儿等死吗?”
思明见那少年也是军服装束,想不到竟自相残杀,反来救自己,心中虽奇,但也管不得许多地向前狂奔了。这时,何惧把枪在空中又连发两响,并拿警笛乱吹,后面有一队巡逻队便急闻讯赶来。队长王忠良一见副卫队长,遂急问凶手在哪儿。何惧故意把手向左边一条小街一指,他的身子已先飞奔了。众人见副卫队长英勇如此,于是便也率众追随前去,其实思明是向前而逃,他们当然是空追了一阵子,只晦气了沿路几家店铺,被他们大抄而特抄了一会子。
思明奔了一阵,突然见旁边有座小洋房,铁栅子的门正半开着,于是他也不问情由地就奔了进去,回身给他们插上铁锁,他便跨步向会客室中走去。谁知里面却一个人也没有,心中好生奇怪,于是就在沙发上坐下,望着正中百灵桌上那一瓶鲜丽的西洋草本,倒是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他这里有三个疑问,自不免暗暗地想着:第一个疑问,我不认识他,他如何能认识我?而且还呼出我的姓名,这不是奇怪?第二,他身穿军服,明明是军部中人,怎么反而自相残杀?无缘无故地救我一命,这又是什么道理?第三,他何以知道我是革命军部下的人,他是否也是革命军人?不过既是我同志,如何又在他们那儿工作?思明沉吟良久,忽然恍有所悟,莫非他是我们第三纵队的人员吗?不料正想到这里,突然耳边有女子声音问道:
“你是谁?你是谁?啊哟!有鬼,有鬼……”
你道这是谁?原来这女子就是小香,这洋房也就是松云小筑。小香偶然从厨下出来,忽然想到表少爷走后,自己还没有去关上大门,此刻天已入夜,也该去关上了,把饭开出,好喊小姐和五爷下楼来吃饭。不料她一脚步入会客室,在暮色笼罩之下,见沙发上坐着一个黑影,心中一跳,那两脚就停下来。因为思明正在出神,自然没有理会到她,因此小香以为是鬼,身子瑟瑟地抖了一下,忍不住大喊起来了。思明被她这么一声大喊,自然惊觉过来了。这就慌忙立刻站起身子,也不瞧清楚对方的人在哪儿,先急急地辩解道:
“我不是鬼,我是人,我是人,请你不要害怕吧!”
这时候,菊芬在楼上已闻讯走下楼来,急叫小香开了室中的灯光,方才见室中站了一个年轻的男子。不料思明和菊芬见面之下,大家不约而同地“哟”了一声叫起来了。思明抢步上前,突然向菊芬跪拜下去,说道:
“姚小姐,我还不曾向你拜谢救命之恩哩!”
菊芬对于思明这一下子冷不防的举动,倒是出乎意料之外,一时心里感到十分不好意思,红了脸,慌忙让过一旁,伸手把他扶起,说道:
“高先生,你快起来,切勿这个样子,那不是叫人不好意思吗?”
思明又感激又惊奇,遂站起身子,望了菊芬一眼,怔怔地问道:
“姚小姐,你如何知道我姓高的呀?”
“咦!令尊没有向你提起这个事情吗?高先生,你且坐下来,我们再谈吧。”
菊芬被他这么一问,也感到稀奇,遂“咦”了一声,向他还问了一句,一面把手一摆,表示请他坐下的意思。思明于是和菊芬在隔座坐下,小香做梦也想不到这少年又是小姐认识的,她真是又惊又奇又觉好笑,因此站在旁边,呆呆地怔住了一会子,此刻见两人坐下了,方才给他们倒上了两杯茶,悄悄地退到旁边去站住了。菊芬秋波向他瞟了一眼,因为那夜是只有见了一次的面,而且时间又极短促,情势又极紧张,所以也不过见了一个轮廓罢了。此刻在细瞧之下,见思明的脸比何惧更要俊美一些,何惧的美是美在雄伟威武之气,而思明的美不免带了一些柔媚的意态。因为他此刻两颊红晕得厉害,自然更觉得好看一些,芳心不免暗想:阿兄如此,其妹之艳丽,自属可想而知矣。一时想到香红说的我与梅馨同事一夫的话,更加赧赧然起来了。思明见她望了自己一眼之后,忽然又显出这样娇羞不胜的意态,一时心里也不免荡漾了一下,遂开口先问道:
“姚小姐,我爸爸难道已经来和你说明过一切了吗?”
“是的,高老先生还送来许多礼物,表示谢谢我的意思。到此我才明白那个募捐少年就是高会长的少君,我这里很奇怪,高老先生如何会没有向你提起这个事情呢?”
菊芬这才又显出洒脱的态度,一撩眼皮,望着他低低地问。
“不瞒姚小姐说,我实在有许多日子不曾回家了。因为……因为……我已……”
思明说到这里,支吾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欲语还停的神气。菊芬原是个绝顶聪敏的姑娘,她见思明这个模样,心里哪还有个不明白的道理?遂点了点头,说道:
“你不说我也明白了,你是在干不平凡的工作了,对吗?”
思明听了,显出很惊异的神情,望着她说道:
“姚小姐,你真是个聪敏的姑娘,不但使我敬佩,而且更使我感激流涕。那夜若不是姚小姐相救,我恐怕早已死于非命了,此恩此德,不足言谢,真不知叫我如何报答你才好哩!”
菊芬见他明眸里充满了无限的热情,脉脉地望着自己出神,一时觉得他末了这两句话中至少是包含了一些向自己求爱的意思,芳心倒是怦然一动,暗想:二女同事一夫,这究属不可能的事情,表哥既受梅馨救命之恩,当然难以忘却,那么思明受恩于我,既有爱我之意,我也何不和他表示亲热呢?虽然在当初我之救他,原没有存着私爱的意思,不过事到今日之局势下,我也不得不放弃表哥而接近他的爱呀!好在他也是一个有才有貌的青年,和何惧一样有志气,那么我若嫁他为妻,总算也不辱没了我这一副好模样儿了。菊芬心中既然有了这一阵子的思忖,当然对于思明的话是没有给予回答。思明见她沉吟着不答,心内自然非常难为情,因此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了。菊芬这才猛可理会了,遂掀着笑窝,嫣然地一笑,说道:
“高先生,你怎么知道我的打你还是好意呢?我想也许你还会恨我的倚势欺人吧?那时候我实在急慌了,假使不接连地再打你两下,这又似乎装得不大相像,所以我也顾不得了,对于这一点,还得请高先生原谅我才好哩!”
思明听她还这么地说,一时愈加爱到心头,感入骨髓,遂正色道:
“姚小姐,思明虽然愚笨,但对于姚小姐这一份苦心,我总也明白,怎么我还来怨恨你吗?姚小姐,你太客气了,如何又叫我原谅起来?那使我再也没有什么话可以来回答你了。”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见菊芬粉脸上含了妩媚的甜笑,仿佛很得意的样子,于是接着又道:
“我在受到姚小姐的大恩之后,次日是曾经回家一次的。妹妹知道了这事之后,便叫我前来向姚小姐叩谢救命大恩,我因为明白姚小姐的救我完全是为了我有前进的思想,所以才冒险相救的,我如何好意思就此作为进见之由,来认识姚小姐呢?所以我就始终鼓不起这个勇气,唯有天天起身暗自把姚小姐感激一会儿而已。”
菊芬听他这样说,益发显明他有爱上我的意思了。一时芳心跳跃愈速,那粉脸上的红霞也就一层一层愈加堆上来了,秋波逗了他一瞥倾人的媚眼,微微地含笑问道:
“那么高先生今天又怎么会来了?”
思明“哦”了一声,又沉吟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告诉道:
“姚小姐,这事情说来又奇巧万分,我这次又可说是死里逃生的了……”
说到这里,遂把刚才的经过向菊芬悄悄地告诉了一遍,并且又道:
“我在逃进这屋子里之后,其实我还没有知道这就是你小姐的府上呢。当然,我是非常鲁莽,请姚小姐千万勿罪才好。”
菊芬和小香这才恍然了,想起小香把他当作了鬼看待,因此忍不住又觉好笑。这时,菊芬忽又微蹙眉尖,凝眸沉吟了一会子,说道:
“这个救你的军官到底是谁呢?”
“我也很奇怪,因为他还叫我的名字哩!”
思明听她这么地猜测,遂也低低地附和着说。
“他叫你名字?哦!哦……莫非就是他……吗?”
菊芬若有所悟般地自语。
“一定是表少爷,因为他不是也这个时候走回去的吗?”
小香在旁也插嘴了。菊芬想不到小香这妮子竟也有这么心细,便回眸瞟她一眼,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
“你猜得不错,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有这么的胆量?”
思明听了她们主婢两人的谈话,这就目定口呆地愕住了。良久,方低低地问道:
“姚小姐,他……他……是你的表哥吗……那么他又如何知道我的姓名?而他又叫什么名儿呢?我实在太奇怪了,姚小姐,你能不能详详细细地告诉我知道吗?”
菊芬笑了一笑,说道:
“不错,他就是我的表哥,姓何名惧……”
思明听了“何惧”两字,猛可记得了,遂不待她说下去,就笑道:
“他名字叫何惧吗?这样说来,他就是我妹妹的朋友呀,想不到竟是姚小姐的表哥哩!不过他是和我站在同样的地位,怎么他又转变了方针了呢?”
菊芬听他这么说,便扑地笑道:
“是的,我表哥不但是你妹子的好朋友,而且你妹子还是我表哥的大恩人哩!不过你既然知道何惧是你妹子的朋友,为何却不认识何惧的人呢?”
“哦!妹妹也救过他的性命吗?至于我不认识何惧,当然也有一个原因的。那天我和妹妹告诉你救我性命,并且又告诉我已加入革命党工作了,妹妹听了,便问革命党中可有个名叫何惧的同志吗。因为他是妹子的朋友,当时我听了,说并不认识,因为我们一组一组都分开的。所以我只知何惧有其人,而未见其人。不过妹妹并没有告诉我她是曾经救过何先生性命的,姚小姐可知道详细吗?”
思明听事情愈说愈曲折了,遂一面告诉,一面又低低地问菊芬。菊芬听了,方才明白了,遂笑道:
“你妹妹救他,和我救你是在同一个夜里。”
说着,遂把何惧路遇巡逻队,逃入兰心别墅的经过向思明低低地告诉了。思明“哦”了一声,说道:
“是了,那么我的名字一定是妹妹告诉他的了。不过他也没有见过我,他又如何认识我呢?”
“这里自然也有一个原因的,你那夜向金将军募捐的时候,他是恐怕瞧见你的吧。”
菊芬秋波盈盈地向他一瞟,微笑着回答。
“他瞧见我?他是站在什么地方呀?”
思明对于她这两句话觉得其中至少是含有些神秘的意味,这就望着她的粉脸,不禁呆呆地出神。菊芬笑道:
“你觉得奇怪吗?在当初我也很奇怪,后来方知他还有些神出鬼没的本领呢!”
说到这里,遂又向他告诉了一遍。思明听了,赞叹不绝,遂说道:
“何先生真英雄也,我望尘莫及的了。那么他的在军部工作,想来大有深意的了。”
菊芬点头道:
“这当然是的……”
说时,回头又向小香望了一眼,说道:
“你去开上晚饭,请高先生就在我这儿便饭了。”
“不,姚小姐,你别客气,我走了。又惊扰了你,我真感激。他日稍有进展,容再图报吧!”
思明觉得在一个初次认识的姑娘家里吃饭,这到底是太不好意思了,所以他站起身子,预备告别欲走的神气。
“高先生,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那你还到什么地方去?况且外面也许还在搜抄,在家多避一会儿,就省却许多危险呢!”
菊芬听他要走了,因为她芳心中既有了刚才那么一个主意之后,对于思明也就有一层爱怜的意思,这就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站起,伸手把他拉住了。但既拉住了他之后,倒又感觉万分不好意思,红晕了脸,慌忙又放下了,秋波斜乜了他一眼,轻柔地劝留着他。思明被她手一拉之后,他手的感觉真是软绵得可爱,心里这就有了一层甜蜜的意味,回眸望了她一眼,又见她娇羞多情的意态,一时站住了倒又呆住了一会子,暗想:从她这两句话中看来,可见留我吃饭是宾,怕我出外发生危险是主。到此益信菊芬是个多情的姑娘,遂微笑道:
“我冒昧奔逃而入,已属不该之至,岂敢再在这儿留饭?那我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我问高先生,你既是逃性命而进内躲避,此刻又为了心中过意不去欲冒险出外,万一又遭不幸,那你不是当初不必逃进来了吗?”
菊芬见他如此客气,遂逗了他一瞥娇嗔,似乎有些责问的口吻。
“姚小姐这样热心过人,我实在感激得无可再言。将来我若有扬眉吐气的日子,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
思明于是向她又很恭敬地鞠了一躬,语气是特别诚恳。菊芬听他重复地又这么地说,这不是他的老背,当然明白他心中是太感激的意思,一颗芳心也深深地得到了无上的安慰,遂嫣然笑道:
“高先生,你不要这样说,你们不辞辛苦地终日奔波,不怕危险地埋头苦干,那是为了什么?不用说的,这当然是为了国家,为了大众。那么我们的帮助你,换句话说,不也是为了国家和大众吗?况且你令妹是我表哥的朋友,以私情而言,我们也是朋友,朋友原有互助的义务,所以我们还是实心眼儿一些的好。高先生,你说对吗?”
思明听了这话,心中愈加肃然起敬,连声地道:
“对,对,对!姚小姐有这样不平凡的思想,真是我国女界中的英豪,那么我说句自不量力的话,希望往后和姚小姐结交一个朋友的地位,不知你允许我吗?”
其实思明是过分小心,从菊芬说的“我们也是朋友”这一句话猜想,可见她也早有这个意思久了。菊芬见他连说了三个“对”字,倒也不禁为之嫣然失笑,点头道:
“只要高先生不以为我是个唱戏姑娘是低贱的话,那我岂有不喜欢的道理?”
“姚小姐,你这是打哪儿说起?叫我听了太难受了,以姚小姐的思想和人格而言,可谓既伟大又清高,以姚小姐的情义而言,又真可谓说得一句‘义薄云天’四个字了。这样罕有的人才,思明能得之为友,颇以为荣。盖思明受姚小姐之大恩,实到死都不能忘却也。”
思明听菊芬这么地说,便正了脸色,滔滔地说着,表示他内心忠诚的意思。菊芬对于他这一份的赞美,芳心中又喜欢又惭愧,扬着眉,微微地一笑,说道:
“高先生,你赞得过分了,我反觉得不好意思。”
说到这里,见小香已把饭菜端上,于是请思明入座吃饭。小香给两人盛上饭之后,她向菊芬告诉,说五爷有些头疼,他不想吃饭,今夜戏馆子里小姐一个人去。菊芬点头答应,遂把筷子向思明一点,当然表示请用的意思。思明做梦也想不到今晚会和一个自己心中日夜感激而又爱慕的姑娘坐在一块儿吃饭,心中这一快乐,真也不是作者一支秃笔所能形容其万一的了。两人吃毕饭,思明还送菊芬到戏院门口,方才握手匆匆地别去。
何惧领了巡逻队虚张声势地沿街搜抄了一会儿,也就自回军部里去。次日,他想起好久不曾和梅馨见面了,也许她在怨恨我了吧?于是他便趁闲匆匆地到兰心别墅里来。门役见他身穿军服,还以为是瞧老爷来的,遂向他很小心地报告道:
“不巧得很,老爷出去了。”
何惧把帽子拿下,向他望了一眼,笑道:
“我已来过两次,你不认识我了吗?”
门役这才“哟”了一声,笑道:
“原来是何少爷,小姐没有出去,你快请里面坐吧!你穿了军服,所以我竟有些不认识了。”
何惧笑了一笑,遂匆匆地走进里面去了。到了梅馨住的屋子里,在走到扶梯上的时候,先遇见了小青。小青“咦”了一声,一面含笑招呼道:
“何少爷,干吗这许多日子不来玩?我们小姐怪记挂的,原来何先生是做了官哩!”
何惧因为梅馨是个有思想的姑娘,强将手下无弱兵,从这一点子猜,可见小青末了那一句话至少是包含了一些讽刺的成分,遂笑道:
“小姐在房中吗?”
小青点了点头,向房中一努嘴,便自管地走下楼去了。何惧于是移步跨入房内去,梅馨似乎在房中已经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声音,所以她先笑盈盈地迎着了。待她一见到何惧穿了军部里的服装,这就显出无限惊异的神情,猛可走上来,急急地问道:
“惧呀!你真的做了官吗?你变了,你变了,你一定是被秋香红小姐所同化的了。”
何惧听她这么地说,又见她这副怨恨的意态,心中这一感动,直把她爱极欲狂,立刻把她娇躯抱住了,捧着她的粉脸笑道:
“你急什么?我假使要被香红同化的话,何待到她已做将军太太的今日,不是在三年前就可以跟她一块儿走了吗?”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梅馨的粉脸这才又浮现了一丝欣慰的笑容,秋波逗了他一瞥又娇羞又喜悦的目光,轻声地问。她并没有拒绝何惧的拥抱,而且她抵起了脚尖,微仰了娇靥,大有等待他来接个甜吻的意思。
“我告诉你,是因为……”
何惧说到这里,把嘴凑到她的耳边,又低低地说了一阵,梅馨惊喜地道:
“真的吗?惧,你不愧是个英雄!”
“但……你也不愧是个英雄……”
何惧听她这么地赞美自己,遂也含笑还赞了她一句。梅馨小嘴儿一掀,秋波在逗给他一个娇嗔之后,不免嫣然地笑了。何惧在她小嘴掀起之时,瞧到她那一排雪白整齐的银齿,真有些令人想入非非,于是他终于大胆低下头去,和梅馨甜甜蜜蜜地吻住了。良久,梅馨才推开他的身子,故作娇嗔之态白了他一眼,回身走到窗前去了。何惧吻着她樱唇,正是无限甜蜜之间,忽然被她这么一来,犹嫌时间之太促,遂含笑步上去,拍了拍她的肩胛,笑道:
“梅馨,你为什么,恨我吗?”
“当然恨你,你干吗一去不复来?你那儿有香红、菊芬那么足以使人留恋呢!”
梅馨并不回过身子来,她的话声是包含了无限怨恨的成分。何惧见她又和我吃醋,可见她处处总是脱不了那孩子的意态,遂笑道:
“你不要冤枉好人了吧,香红倒有这个意思,她说叫我爱你。”
“什么?你和香红已经见过面了吗?她怎么说呢?”
梅馨不听他说下去,这就猛可地回过身子,攀着何惧的手臂,急急地追问。何惧见她脸有喜色,可想她心中是这一份的快乐了,遂笑道:
“香红对我说,因为她已失身于贼,断断地再也不肯以污辱之身来与我结合,希望我爱你并爱我的表妹。又说,假使我既忘不了梅馨,又忘不了菊芬,那么就不妨娶两人为妻。这个话我对菊芬也告诉过了,不知你的心里也喜欢吗?”
梅馨听他这样说,粉脸是红晕得好看,把攀在他臂上的纤手慢慢地放下了,沉吟了一会儿,便一撩眼皮,反问他道:
“既然你问过了菊芬,那么她心里喜欢吗?”
何惧见她的神情,猜测她的芳心,至少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于是把她纤手去握了过来,望着她笑了一笑,说道:
“菊芬并没有表示什么意思,她只有默默地淌泪了。”
“淌泪了?那为什么?”
梅馨在未知底细之前,当然表示无限惊异,她以为菊芬一定是不赞成了。
“因为菊芬对于香红的情义太感动了,在这里其中还有一层曲折的原因,你道是什么?原来香红还是菊芬的救命恩人哩!”
何惧知道她心中引起了误会,遂向她低低地告诉着。
“哦!原来如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你能告诉我吗?”
梅馨方才明白了,遂又急急地问他。何惧于是把香红救菊芬母女俩的事情约略地告诉了一遍,并且又道:
“菊芬当初在未知你也曾救过我性命之前,她因为要报答香红救命之恩,所以决心自动地退步,希望我继续地爱香红。后来知道了还有你这位高小姐,她便不敢出这个主意,不过她决意放弃,因为她说,她和我只不过有爱情,却无救我之恩,故与香红和你相较,自然是差一层了。不过照香红的主意,她决计不愿再爱,希望我爱你们,菊芬因为感动得太厉害的缘故,所以便泣起来了。”
梅馨听了他这一篇话,她的粉脸便显出羞惭之色,叹道:
“想不到菊芬和香红竟有这么伟大,我似乎感到惶恐。论‘恩’一字,我不及香红之伟大;论‘情’一字,我又不及菊芬之深厚。我若越二人而独嫁你为妻,这叫我良心又如何能安?所以我明白了,救人性命是一件事,相爱又是一件事,两者绝不可合作一处而谈的。”
何惧听她忽儿也这么地说了,觉得香红、菊芬、梅馨这三个姑娘真可谓是血性中人了。他感到幸福,他也感到悲哀,遂望着她愕住了一会儿,忽又笑道:
“照你们三人这么说来,我是一个都没有的了。”
梅馨被他这一句话,倒又引逗得为之嫣然笑了,说道:
“惧,你太勇敢了,你太伟大了,所以有这么许多的姑娘要爱上你……”
说到这里,不免有些赧赧然的样子。
“不,这并不是我的勇敢,也并不是我的伟大。实在是你们三位姑娘太勇敢、太伟大了,假使不是你们的勇敢和伟大,哪儿还有我这么一个人呢?唉!我实在太幸福了。”
何惧摇了摇头,他含了满面的笑容说,但说到后面一句时,因了太幸福,谁知竟也会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梅馨听他这么地说,那是更衬他的不平凡,遂微抬粉脸,瞟了他一眼,说道:
“在这情势之下,我为你设想,实在也太为难了。”
“不过现在我倒有一个主意了,香红既然决意割爱,我也只得罢了。好在爱的范围极广,只要我心中爱她,又何必一定要结成夫妇?至于我娶两个妻子,这于情于理说不通,而且在这个时代,也会被人笑骂的。我想你哥哥一表人才,真也是个时代的好男儿,况且我表妹也救过他的性命,那么你哥哥何不娶她为妻?这么一来,岂非是两全其美吗?”
何惧见她代为自己很忧煎的神情,于是他想起了昨日被救的思明,遂向她低低地说出了这两句话。梅馨听他这么地说,可知他是决意地爱自己了,心里又感激又喜欢,她的眼角旁不禁淌下一滴眼泪来了。何惧惊讶地抱住她的肩胛,问道:
“梅馨,你为什么又伤心了?难道你不喜欢吗?”
“不,不,我因为太喜欢了。”
梅馨连说了两个“不”字,猛可投入他的怀里,也紧紧地向他胸前偎住了。何惧感到她的可怜,又感到她的可爱,抱着她的身子,望着窗外天空中来去飘浮的白云,他摇了摇头,在凄凉的意味中挂了一丝浅浅的微笑。不料正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得一阵皮鞋脚声响进来,两人慌忙离开了身子,梅馨又收束了泪痕,只见一个西服少年匆匆地步入房内,含笑先叫了一声妹妹。谁知突然间又见到了何惧之后,他顿时呆呆地一愕,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猛可地奔上来,竟向何惧扑的一声跪倒了,叩头便拜,说道:
“何先生,承蒙你热心相救,真是恩同再造,令人没齿不忘。”
说时,却不爬起来了。梅馨见哥哥这个举动,她真弄得目定口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何惧却早已把他扶身搀起,笑道:
“高先生,别客气,昨天你是受惊的了。”
梅馨听何惧又这么地说,一时更加地不明白了,遂忍不住急急地问道:
“哥哥,你快告诉我呀!昨天你们又怎么啦?”
思明于是把被救的经过向妹子告诉了一遍,梅馨这才恍然,暗想:怪不得何惧刚才就提起哥哥的人来了。于是急又说道:
“那么哥哥如何又知道他叫何惧了呢?”
思明道:
“这其中当然还有一个原因的,因为我向前奔了一阵子,无意之中竟逃进姚菊芬小姐家里去了。经姚小姐的猜测所得,知道救我的人必是她的表哥,并告诉我何先生已荣任了副部长之职,这次冒险入军部工作,我想将来定有一番伟大的贡献,所以实在令我敬爱之至。”
何惧、梅馨听他告诉之后,方才也明白了。两人相互地望了一眼,不禁发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梅馨瞟了思明一眼,说道:
“那么你见了姚小姐之后,不是该向她谢个救命之恩吗?”
思明见妹妹这句话似乎问得含有些作用似的,这就微红了两颊,低低地道:
“这个当然,我既被姚小姐相救于前,又承何先生相救于后,你哥哥的人真可谓是第三世做的了。所以我对于何先生表兄妹俩的大恩,真不知该如何地报答才好哩!”
何惧笑了一笑,摇头说道:
“我们是同志,救你等于救我自己一样,你可以不必说这些报答的话。何况我的性命也是令妹所救的呢!不过我表妹虽然是个唱戏的姑娘,她实在是个有思想、有意志的姑娘。高先生若不见弃的话,我愿意从中给你们做一个月老,撮合你们这一头良缘,不知你心里喜欢吗?”
思明对于何惧这两句话倒是感到了意外的惊喜,因此红了两颊,反而呆呆地说不出话来了。梅馨在旁早已鼓吹着笑道:
“姚小姐这么一个美丽的姑娘,哥哥心中喜欢都来不及,那还会不答应吗?”
思明经妹妹这么一说,方才厚着脸皮向何惧含笑说道:
“既承何先生玉成之美意,当然使小弟感激不尽了,不过投我以桃,我也得报之以李。听姚小姐告诉,妹妹也曾救过何先生的危急,假使何先生不以我妹妹为丑陋的话,我亦当向爸妈陈说,与你们结成此对良缘好吗?”
说到这里,连自己也不免笑出声音来了。梅馨见哥哥当着自己面前向何惧说出这个话来,虽然是万分喜悦,但也感到万分羞涩。女孩儿家总爱假惺惺作态的,所以她“嗯”了一声,走到思明的面前,伸手一扬,做个要打的姿势,但是又不打下去,只把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白眼,一骨碌转身,含笑逃到梳妆台旁去了。何惧听思明这么地说,觉得思明真也是个可人,推己及人,确实是个血性中人,遂含笑道:
“我正欲和令妹有此之希望,以期报答她相救之恩。今大哥肯负责玉成,那当然亦使我感激万分的了。”
梅馨听何惧这么地说,知道他确实是真心地爱上了我,心里非常安慰,于是她悄悄地退到房外去,预备吩咐小青去烧点心了。这儿何惧同思明谈着公务上去,也是十分投机,真可谓志同道合。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只见梅馨、小青端着一盘蛋炒面来,小青道:
“这是小姐亲自煮的,真是难得的了。”
何惧望了梅馨一眼,梅馨却赧赧然报之以微笑,说道:
“蛋炒面是我的新发明,恐怕外面馆子里是没有的,那么我相信你们一定也没有吃过。快大家尝尝滋味,看究竟好不好?”
随了她这两句话,何惧、思明就走到桌旁坐下,只见面盘子里油水很足,把面条子都汆煎得黄松松的,外面包着嫩黄色的鸡蛋。思明笑道:
“这种作料的炒面,我倒真的第一次吃。何大哥,来来,我们尝尝吧!”
于是两人下筷吃了,觉得其味鲜美十分,在蛋里似乎还和着虾仁、干贝,真是别有风味。何惧向梅馨笑道:
“你真是天下第一厨师也,不知是怎么烹调的?能把秘诀告诉我们吗?”
梅馨俏眼瞟了他一瞟,掀着酒窝儿,嫣然一笑,说道:
“其实是很容易的,只要油放得多,把面条子煎得松松的,然后把蛋打碎,中和虾仁、干贝等作料,这是随便什么都行,再放入稍许细盐和调味品,倒入面条子上,过五分钟后,蛋炒面也就成功了。”
思明、何惧听了,都笑起来,因为肚子正饿,所以愈吃愈有味道,把一盘子面吃得精光,还连连地赞不绝口。梅馨很得意,笑道:
“你们爱吃,明天我再做给你们吃。只不过你们明天吃起来的时候,也许不及今天的好吃了。”
说时,秋波逗给何惧一个媚眼,微微地笑。
何惧对于她这两句话,好像感到有些神秘作用似的,遂笑道:
“这也不会的,我以为只要不改变烹调的法子,好吃的味儿是始终不变的。”
梅馨感到他回答的话真是针锋相对,这就感到他的聪敏,于是忍不住又嫣然地笑了。这天直到晚饭吃过,何惧、思明才一同回去的。
第二天下午,何惧又到菊芬家中来,菊芬望着他笑道:
“前天你救过一个人性命的吧?”
何惧也笑道:
“我想这个人一定逃到表妹家中来的。”
菊芬惊讶地笑问道:
“咦!你何以知之?”
何惧道:
“我遇见过他,他赞美妹妹之情义,可谓绝无仅有,心中爱慕得了不得。”
菊芬撇了撇嘴,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思明可不认识你的,你们在什么地方遇见过?”
何惧道:
“在他的家里,他妹子也说哥哥自从你救他之后,日夜感激,且颇有爱你的意思。谁知前天你们又会无意相聚在一处,这不是老天在玉成你们吗?”
菊芬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说道:
“表哥,你何必说这些话,你无非欲把我支开去罢了。”
说着,似欲盈盈泪下的样子。何惧听了这话,深感其痴,走上去拉了她手,也不免凄然泪下,说道:
“表妹,你不是谅解我的苦衷吗?我也并非不爱你呀!怎奈环境如此,分身乏术,真是徒唤负负了。好在思明的才貌和我相较,实有过之无不及,而且又是我的同志,妹妹若以终身相委,也绝不会有辱你的好模样儿了。何况思明确实爱你甚痴,我为彼此终身着想,觉得真是两全其美的事情,难道妹妹却不喜欢吗?”
菊芬见他也暗暗地垂泪,心中当然也明白表哥并非是不爱我,实在因为事难两全。与其是大家不娶不嫁的话,那么何不两全其美呢?这话自然也不错,遂抬起粉颊,含了泪水,哀怨地望了他一眼,说道:
“表哥,但是你应该明白我,我不是不爱你,我正因为是爱你的缘故,而出此下策的。你应该可怜我的委曲求全,你应该……”
她说到这里,投入他的怀抱,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妹妹,我知道,我明白,你真是个千古第一多情人。”
何惧听了这话,心中感动到了极点,因此两人抱住着,大家都哭泣了一场。从此以后,思明和何惧时相过从,何惧又有什么消息,都透露给思明知道,思明再报与上峰知悉。如是过了两月,早已到了帘卷西风、叶落梧桐的深秋天气了。梅馨也和菊芬相识,时常往来,颇为莫逆。思明、菊芬的感情也与日俱增,十分亲热。
这几天秋风吹得很紧,呼呼作响,同时时局也非常紧张,所谓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何惧这日在军部中独自暗思,闻革命军已逼近龙潭最后一道防线了,金将军愁眉不展,日困愁城。日前香红偷偷告我,谓金将军有放弃南京之说,并欲携香红、菊芬至上海一同出洋往海外做寓公之意思,若果然如此,我当及早图之。正在暗自计算,忽然卫兵引一白发老者而入,说欲拜见卫队长,有事相告。何惧睁目一瞧,见那老者形容古怪,却并不认识。方欲喝问,却见那老者伸手在袋中取出一张名片,已递到何惧的面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