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阑灯灺,众宾欢然而散。菊芬和何惧同车回家,在车中,菊芬向他瞟了一眼,说道:
“时已不早,你今夜就宿到我的家里去好吗?”
何惧道:
“怕麻烦了你吗?”
菊芬听了这话,心里有些生气的样子,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说道:
“我瞧你和我愈弄愈生疏,愈弄愈客气了。假使照这样客气下去,说不定我们也许会成陌路人了呢!”
“这是哪儿话?表妹,叫我听了心里不是感到难受吗?”
何惧慌忙赔了笑脸,向她低低地说。菊芬不作答,撇了撇嘴,却如嗔如恨地白了他一眼,把粉脸很快地别转去了。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车已到松云小筑的门口停下。何惧口里虽然没有向她答应今夜宿到她的家里去,可是事实上他已不敢向她再违拗了,于是两人跳下车厢。何惧先走上去按了电铃,不多一会儿,小香匆匆出来开门,菊芬、何惧一同步到楼上,小香倒上了两杯茶。菊芬脱去了大衣后,向小香吩咐道:
“今天表少爷宿在我的家里,你把隔壁书房收拾得清洁一些吧。”
小香答应一声,把她大衣挂进在衣橱里后,遂匆匆地走出去了。菊芬待小香走后,遂瞟了何惧一眼,只见他坐在那张沙发上,握了杯子,两眼呆呆地凝望着杯子里的茶汁,仿佛在作沉思的样子,于是笑道:
“表哥,你在想什么心事?可不是在想将军太太的美丽多情吗?”
“表妹,你这又是什么话……”
何惧听了这话,心中大吃了一惊,手抖了抖,那只茶杯竟掉落地上去了,只听“乒乓”的一声,竟是敲得粉碎的了。因为茶是热的,不免泡痛了他的脚,他“呀”了一声,身子也就很快地站起来了。菊芬见他吃惊得这个模样,忍不住抿着嘴儿哧哧地好笑起来了。但是见他紧锁眉尖的意态,忙又停止了笑,问道:
“烫痛了没有?快把皮鞋和袜子全都脱下来了吧。”
“烫倒不曾烫痛,只是好端端的突然打碎了杯子,未免叫人懊恼……”
何惧把身子站开了一些,望着菊芬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心头感到有些不自在。
“那有什么懊恼?我自己也常常打碎杯子的,这算得了什么呢?”
菊芬一面说,一面也不喊小香,就自到浴室中去拿扫帚和拖把,预备亲自来收拾。何惧走上来夺扫帚,说道:
“我来打扫,怎好意思还劳驾你?”
“表哥,你这客气不是有些过分了吗?你给我坐着,否则,我可不高兴了。”
菊芬把他身子推了推,她鼓着小嘴儿,有些生气的神情。何惧见她这个模样,也就只得罢了。
菊芬打扫完毕,又笑盈盈从浴室中走出来,向何惧逗了一瞥神秘的媚眼,嫣然地笑道:
“表哥,这可是你自己虚心病吧!假使你没有爱上了将军太太的话,你何必要惊吓得连茶杯都拿不稳了呢?你是骗不了我的,所以你还是从实地告诉我好。”
“表妹,你这种委屈我的话不要说好不好?万一传扬开去,那还当了得吗?”
何惧兀是镇静了态度,一味地否认着。因为他明白表妹的脾气,她是善于套人家说出真情来的。在他以为菊芬是没有什么根据的,无非她的聪敏,所以才有这一种猜测而已。不料菊芬却噘了噘小嘴,白了他一眼,嗔道:
“你所做的事情,我全已尽知,你还瞒骗谁呢?我问你,你和将军太太一会儿哭泣,一会儿诉说,这难道还能赖得掉的吗?”
何惧到此,方知彼已尽知其中的了,一时脸无人色,目定口呆,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说道:
“表妹,你何以知之?那么金将军难道也都明白了吗?”
“哼!任你本领高强,总也逃不了我的手中,金将军险些也知道了,若不是我给你掩饰,你还能在这间屋子里说话吗?”
菊芬说着话,和他已在长沙发上一同坐下来了。何惧听了这话,由不得急出了一身冷汗,脸由白转红,明眸望了她一瞥,频频地点了点头,说道:
“多谢表妹相救之恩,真令我感激不尽的了。不过我和秋香红这一段事迹,实在是可歌可泣,我若没有香红所救的话,恐怕我在三年前早已不在人世的了。”
“哦,原来香红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但不知是怎么的一回事,你能告诉给我听听吗?”
菊芬听了这话,粉脸上浮现了无限惊异的神色,秋波脉脉地凝视着他英俊的脸庞,低低地问,表示很认真的样子。
“那当然可以,我也正预备向你告诉一个详细呢。”
何惧说着,遂把自己在军队中生活时的一段被香红救护的事迹详详细细地对她告诉了一遍,并且又把金志光强逼为婚的话也向她低低地诉说了。一时不禁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很感伤的样子,接着又道:
“表妹,你想,她这次救我的性命,真可谓是两重的恩惠。我在白鹭洲和梅馨游玩的时候,既然知道了她的下落,在情理上而说,也不是该冒险去见见她的吗?”
菊芬听了,这才知道香红真是个不平凡的女子,自己责骂她无耻的话,想起来真好生后悔,因为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这不是太小觑了人家吗?遂很同情地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香红这么慈爱伟大的女子,确实难得,而且她救你的性命,也太不平凡了。只可惜她已被金将军所摧残,不过她的失身于贼,完全是为了一片孝思,故而吾谓香红之失身,情有可原,我们应该同情她可怜她才是。表哥,你说的梅馨这人究属又是哪个?这名字好像也是一个女子呀?不知也能告诉我吗?”
何惧因为无意之中说出了梅馨的名字,不料表妹心细如发,竟又这么地问起来,为了往后不发生误会起见,于是他点了点头,遂又告诉道:
“梅馨姓高,确实也是一个女子,说起来她还是高大生的女儿,而且也是你救的思明的妹妹,但她和我又如何认识的呢?唉!说起来真叫人意想不到,因为我这个生命,至少已经是死过五六次的了,不过逢凶化吉,而现在究竟还在做一个人,这在我真不得不向她们一班热心的女儿深深地感恩哩!”
菊芬听了这话,不禁失声地叫了起来,讶之道:
“那么梅馨也是你救命之恩人了,是不是?但她又是怎么样救你的呢?”
“就是你救思明同一个夜里,我从你家里走出,在路上遇到了巡逻队,他们欲上前搜抄,我因袋中有枪,所以向前而逃,竟逃进了兰心别墅。这是高大生的家,但我没有知道,误入梅馨的卧房,齐巧她患着微疴。后来……”
何惧絮絮地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方才又把陆队长搜抄兰心别墅、梅馨把自己相救的情形细细地告诉了她。菊芬听完了这两件事情,她感到喜欢,又感到悲伤,喜欢的是表哥全仗她们冒险相救方得保全性命,而悲伤的又是自己的希望,自然很淡然的了,于是不禁苦笑道:
“表哥,我们自小一块儿长大,到十六岁分别时为止,我们的感情确实最密切,不过这五年来的事情变化太多了,我们最密切的恐怕已降低到最淡薄的了。因为我对你除了情感好之外,并没有施恩于你,那么我和香红、梅馨相较,自然是望尘莫及。不过我为表哥设想,对于香红和梅馨两位小姐又怎么安摆呢?”
菊芬说到这里,不免望着他出神。何惧不知菊芬心中存的是什么意思,所以听到这里,慌忙先安慰她道:
“表妹,在这一个乱世的时代,根本还谈不到儿女的情爱,表妹虽未有恩于我,但勉我爱我,我所受恩惠也是不浅。所以表妹千万别这么地说,倒叫我心里听了难受。”
菊芬对于何惧这几句话,心头倒着实把他感激了一阵子,望着他倾人地一笑,点了点头,说道:
“只要表哥有这两句话,我到死都深深地表示感激的。不过我为了爱你,总也不能使你左右感到为难,以恩之深浅而言,我是应该自动退步的。更何况香红既是你的恩人,而且也是我的恩人哩。我为了欲报之恩,不是使你们应该玉成其美事吗?”
“什么?什么?你说的什么话?香红……她……她……如何也是你的恩人呢?”
菊芬这句话不但使何惧感到无限的惊异,就是阅者诸君恐怕也要拍案称奇了吧!但菊芬笑了一笑,接着又道:
“这事情还在十三年前吧。你的家在城里,那时我和母亲在黄村里,突然地来了一支败军,他们杀人放火,掳掠抢夺,无恶不作,我和母亲也在被俘虏的一分子。那时有个排长见我母亲年轻妇人,且容貌秀娟,他便起了歹意。我瞧此情景,大哭大叫,不料那排长便拿刺刀杀我。正在危急之间,突然有个女孩子走来喝住,那排长一见,便一溜烟似的逃跑了。我母亲十分奇怪,遂向她叩问,方知她姓秋小名小红,乃本营营长秋大熊的女儿,因为大熊早丧妻子,故将女儿随身带行的。小红也问我姓名,我以姚小菊乳名告之,因为我母女感其相救之恩,遂把我项下一金链子鸡心相赠,不料她项下亦有和我同样之物,鸡心内各嵌幼年时小影,彼此相易,作为纪念,如此匆匆分别矣。今夜我在席上喝酒,然而我很注意你的行动,因为怕你见我应酬金将军而生气的,不料你席未终而离座起身走了,我不知你往何处,遂借故随你身后同走。到了院子,见你和将军太太招呼上楼,我初疑你与她有暗昧之情,遂在门口窃听多时,只听一会儿哭一会儿诉说,不甚详细,于是叩门而入。你已躲入别室,我欲推门进内,香红阻拦不允,因此我俩扭打一堆,香红原穿睡衣,所以露出胸前的鸡心框子,我见框子内的小影,正是我的幼年时也。至此方知彼秋香红者即秋小红,而也是我母女俩救命恩人哩!谁知正欲询问于彼,而金志光也来陪他太太入席饮酒去,这岂不是危险吗?但你在何时下楼的,为什么我们到大厅前时,见你又坐在席边吃喝了呢?”
何惧到此,方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不禁笑道:
“原来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的事情,那么你们说起来还是一对好朋友呢。对于你和香红扭打的事情,我倒没有知道,因为我是早已跳下窗去而遁的。当时我见你们三人一同到大厅里来,还以为你和金将军是并没有知道我这一回事呢。”
“可是你也太会冒险了,每次总是越窗跳楼,万一有失,岂不是要跌坏的吗?”
菊芬秋波逗给他一个娇嗔,这意态在怨恨之中至少是包含了一些爱惜的成分。接着又说道:
“你想,香红既是我的恩人,我不是应该有所报答她的吗?所以我在见到那个鸡心框子之后,我就决心预备退步,希望你们仍能结成一对。不料现在听了你说的尚有梅馨这一回事,觉得事情并不是我想象那么简单,因为她们都曾救过你的性命,你固然忘不了香红,但也忘不了梅馨,所以这个主意我倒不敢给你出了。究竟与谁结合,那是只好要你自己斟酌的了……”
菊芬说到这里,便又望着他哧哧地娇笑。何惧听她把自己撇开了,以第三立场来向自己说这两句话,一时感到她的痴情正也不下于香红和梅馨,他觉得菊芬脸上浮现着的笑至少是包含了一些悲惨的阴影,因为他明白菊芬的退步,也就真是为了爱我的缘故呀!于是他深深地感到不忍,握了菊芬的手,低声笑道:
“表妹,你真是个多情到极点的姑娘,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撇开?可是我却偏喜欢和你结成一对哩!”
“多谢你,表哥,只是我俩的结合也只有待来生的了。”
菊芬被他这么一说,不禁掀着酒窝儿嫣然地一笑,但她说话声有些颤抖的成分,眼泪水也终于夺眶而出了。
“咦!表妹,你怎么竟说出这个话来了呢?”
何惧心中因为是太感动的缘故,遂把菊芬的身子猛可地抱住了。他捧过菊芬的粉脸,默默地凝望着,但菊芬的眼泪也终于像雨水一般地滚下来了。
“表妹,不要伤心,我生平有三个裙衩知己,第一个是你,第二个是香红,第三个是梅馨。我觉得这三个人,一个也都不能忘却,所以我绝不会和任何一个先结婚的。因为我还有未竟的志愿,未竟的工作。我希望表妹多给我一些勇气,使我振作了奋发的精神,成个时代的伟人。表妹,我爱你,你不要难受吧!”
可怜在何惧这时的心里,他真有说不出的苦衷。他在香红的面前,说爱香红,在梅馨的面前又说爱梅馨,但在菊芬的面前,而又不得不说爱菊芬。其实在他的心中是三个人都爱,而又三个人都不敢爱,因为一个人总有情感的,何惧在这左右为难之下,他感到太幸福了,因此也就不免弄得啼笑皆非的了。菊芬听他对自己这么说,方知表哥心中实在也很爱我,一时感激流涕,不禁把娇躯倒入何惧的怀内去了。何惧低下头,于是情不自主地又在她唇上接了一个长吻。菊芬在羞涩之中,却有些悲酸的意味,俏眼向他一瞟,便又别过头去暗暗地垂泪。
“小姐,表少爷的卧室已收拾舒齐了。”
正在这个时候,小香匆匆地走进来报告。菊芬慌忙收束了泪痕,点了点头,说道:
“时也不早,你就伴表少爷到房中去安息吧。”
何惧因为见她悲哀的意态,心头感到了楚楚的可怜。虽欲再向她安慰几句,但菊芬已经催自己去睡了,于是也只好弯了弯腰,道声晚安,跟着小香走出去了。只苦了菊芬躺在床上,想起身世之孤独,倒忍不住又暗暗地泣了一夜。
次早起来,何惧到菊芬房中,见表妹尚酣睡未醒,于是对小香叮嘱了一声,他便匆匆地自回机关里去了。待何惧走后半个钟点,菊芬便醒来了,小香悄悄地告知,菊芬道:
“可曾给他吃了点心?”
小香道:
“我喊住他也来不及哩!”
说着,服侍她起身梳洗毕。时已近午,菊芬道:
“我到金将军家中瞧他的太太去,表少爷若来,你叫他等一会儿好了。”
小香点头答应,送她走出大门,方才回身进内。菊芬到了将军府,知金志光到军部里去商议军机大事未回,因为今天有电报到,谓前线战事颇为吃紧。菊芬听了,暗暗欢喜,遂匆匆地走到香红的房间里去,昨天黑夜没有瞧清楚,原来月洞门上有横额一方,题曰“碧霞轩”。菊芬既已到过一次,熟门熟路,直达楼上房中。恰巧有一婢走出,见了菊芬,便问瞧谁。菊芬道:
“瞧你太太,不知可在家中?”
那丫头便是杏菊,听了菊芬的话,遂引她入内。见香红独坐桌旁,正在用膳,一见菊芬,便笑盈盈地站起相迎,问道:
“姚小姐,你还不曾用过午饭吧?快坐下来一同吃吧。”
菊芬笑道:
“我不客气,姊姊,将军到军部开会去了吗?”
香红点头道:
“是的,听说前线吃紧,大概需要派兵增防去了。唉!我倒希望早日到达南京,也大快人心的了。”
这时,杏菊倒上一杯茶,香红道:
“茶也不用喝了,你给姚小姐盛饭吧。”
说着,拉了菊芬的手,一同在桌边坐下。杏菊遂盛上饭,又送上一副羹匙和银筷子。菊芬本欲在吃饭的时候就要向香红诉说,但碍着杏菊在旁,到底有些不便,所以和她只谈了一些空话。
两人匆匆用毕饭,香红拉菊芬到里面一间房中去梳洗。杏菊重新泡上香茗,然后悄悄退出。香红和菊芬在长沙发上坐下,望了她一眼,很感激地道:
“姚小姐,昨夜的事情真出人意料之外,我真感激你到万分哩!不过我和你表哥的认识是在三年之前,那时我还未嫁给金志光,在当初我们的认识也是可歌可泣,绝非普通的可比。你说我不知廉耻,勾引了你的表哥,这未免有些冤枉了我。不过在你不知道个中情况的人,我当然也不能来怨恨你。现在很想和你解释一个明白,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苦衷……”
菊芬听到这里,已不让她再说下去,点了点头,说道:
“香红姊姊,你不用向我解释了,因为昨夜回家后,表哥已把你的经过事情都对我告诉过了。我很对不起你,因为我冤枉了你。而且我也很惭愧,因为我太小觑你了。姊姊,你自小就是个博爱的人,我觉得你人格伟大,思想超群,而孝心更使人感动,你真是个不平凡的女子,使我深深地表示万分的敬爱。”
菊芬一口气说到这里,把她手握得紧紧的,似乎非常亲热的样子。香红听她忽然又这么地赞美自己起来,一时倒弄得两颊绯红,低低地说道:
“姚小姐,你不要这么地褒奖我,因为我并没有像你所说那么伟大,所以我感到非常羞惭。不过你既然已经明白我过去和何惧的一回事了,那我就可以省却许多的口舌,不必再向你解释了。我是个苦命的女子,所以才有这样悲惨的遭遇,那是我的命,我不怨天,也不尤人,只恨自己命苦而已。记得三年前何惧因伤重在医院时曾经有过一度昏迷的状态,他伸张了两手,睁大了眼睛,口里只喊着菊芬的名字。我是身居看护的地位,我瞧此情景,岂能无动于衷吗?虽然我不知他所喊菊芬者为阿谁,但我已明白必是他心灵上最亲爱的人,除了他夫人之外,当然是只有爱人或妹子的了。我几次想冒充菊芬而伏下身子去给他拥抱,使他空虚的心灵可以得到了现实的安慰,不过我究竟为了羞涩而畏怯了,我望着他只有出神的份儿。直待他感到失望而声音低沉的时候,我不忍极了,我悲痛极了,于是我受不住浓厚情感的激动,最后,我是大胆地冒充了一次菊芬的人了。他既抱住了我之后,便连喊着妹妹。我以为菊芬是他的亲妹子,在这一刹那,我激起了手足之情,我的泪也像雨一般地滚下来。姚小姐,我并不瞒,在他伤愈之后,我确实是爱上了他,但为了环境的各别,同时我又为了父亲的缘故,所以只好和他含泪作别了。现在我是一切都完了,我如何忍心以一个被污辱的身子再去爱上他呢?如今我知道你姚菊芬小姐就是他的表妹,我心里非常安慰,因为在何惧心中,他确实很爱你。在他所以又和我相爱的缘故,也无非为了要报恩罢了。好在如今是我负了他,并非是他负了我,所以我希望姚小姐此后应该多给他一些安慰,以弥补我负心的缺憾。同时我也竭力会劝他,希望他专心地爱上了你,那在我不是感到一件无限痛快的事情吗?”
菊芬听她絮絮地说出了这一大篇话,方知昨夜她对我说的话原也是真心真意的,并非有一些虚伪的作用在其中。她感动得了不得,遂偎过身子,叹道:
“姊姊之情不愧与地球日月共存,然而我昨夜已和表哥说过,姊姊这次的嫁与金志光,完全出于强迫。因救父而失身,这和不曾失过身的姑娘又有何异?我们应该原谅她,应该同情她,而况她这次救表哥的性命,真所谓是两重的大恩。受恩于人,而不报答于人者,此还能算是个人吗?所以我劝表哥千万不要以姊姊失身事为可耻,盖失身之情形有大不同的啊!”
香红听了菊芬的话,倒不免又大奇特奇起来,望着菊芬的粉脸,怔怔地愕住了一会子,忽又感动地问道:
“妹妹,我太奇怪了,昨夜你不是恨我夺你表哥吗?怎么今天又一味地要玉成我了呢?你不是应该告诉我一个缘故吗?”
“这当然有一个缘故的,姊姊,我给你瞧一样东西,那你就可以完全地明白了。”
菊芬微微地一笑,她站起身子,先去掩上了房门,然后把自己旗袍衣襟的纽扣解散了,里面这就露出鸡心领软绸的衬衫来。香红瞧了她这个不可思议的举动,真奇怪得目定口呆,两眼望着她雪白的酥胸,倒是泥塑木雕般地愕住了。但菊芬已走近到她的身旁又坐下了,伸手在脖子里撩出一条金链子来,把下面宕着的一个鸡心框子交到香红的手里去,笑道:
“姊姊,你倒仔细地瞧一瞧,这张小影是谁的幼年时代呀?”
香红骤然见了这个金链子的鸡心框子,虽已隔别了十三年悠久的时间,但她总还认识这正是自己的小影。她拿在手里,凝眸含颦地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她伸手把自己的衣纽也解散了,取出那个金链子的鸡心框子,交到菊芬的手里,也笑道:
“妹妹,你也瞧瞧,这是谁幼年时的小影呀?”
两人在说完了这几句话之后,这就情不自禁地彼此紧紧地抱住了。经过良久良久,大家这才放开了手,彼此相对凝望了一眼,谁知各人的粉颊上已展现了无数晶莹莹的泪水了。
“妹妹,我想不到你一直把它戴到现在!”
“姊姊,我想不到你一直把它戴到现在!”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这一句话,却又再度亲热地抱住了。她们默默地又淌泪了,这是喜欢的泪,也是悲酸的,因为她们的情感是激动得太兴奋一些了。
“姊姊,我真想不到秋香红就是秋小红。”
“妹妹,但是我也会没想到姚菊芬就是姚小菊。”
“十三年了,年数隔别得太悠久了。”
“是的,整整地过去了十三年了,真的太悠久了。”
两人这回分开身子之后,大家把纤手抬到眼皮上去,揉擦了两下眼泪,微微地叹了一口,在这一口叹气中至少是包含了无限的感喟的意思。
“菊妹,那么你今天如何又知道秋香红就是秋小红了呢?”
过了一会儿,香红秋波瞟了她一眼,忍不住又低低地问。微蹙了翠眉,有些不了似的神气。
“我岂止是今天才知道呢?昨夜我和姊姊扭成一堆的时候,我就发觉了你项下这个金框子,正欲向你发问,不料金将军就来敲门了,所以我也就不提起了。”
菊芬告诉了她之后,不禁抿嘴扑哧地笑。香红到此,这才有了一个恍然大悟,握了菊芬的手,也不禁破涕嫣然,说道:
“在当初我知道妹妹定有醋意,故而欲和我扭打,不料经此一打,倒打出一些意思来了。这岂不是叫人太喜欢了吗?可是妹妹真也无赖,既然已知我们是故交,那你也不该再说什么‘你也有今日’五个字来吓我了,当时我真几乎连心胆都吓碎了呢!”
“这原是妹妹该死,请姊姊饶了我这一遭吧!”
菊芬听她这样说,粉脸泛现了一朵娇艳的玫瑰,偎在香红的怀内,低低地笑。香红见她对自己这样亲热,因为自己是没有姊妹兄弟的缘故,所以把她纳入怀内,不禁吻了她一下颊,说道:
“菊妹,我们都是孤苦的女子,那么我们就真个认作了亲姊妹吧,不知你心里喜欢吗?”
“我如何不喜欢呢?姊姊,你实在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真应该有所报答你,所以我一定会帮助你和表哥成功。”
菊芬坐正了身子,和香红依然把金链子纳入胸中,扣上衣纽。菊芬瞟了她一眼,又低低地说,但说到这里,香红却把她嘴扪住了,嗔道:
“妹妹,你若再这么地说,那是叫我太心痛了。姊姊已是一个妇人了,如何还可以再嫁人?况且你和何惧天生一对良缘,我以为妹妹能够得到幸福,亦是我做姊姊的得到幸福,那是一样的。”
菊芬见她情意真挚,绝无虚伪的作用,心中这一感激,不免又垂下泪来,向她说道:
“姊姊之爱我,犹若父母,妹心之感激,固非三言两语所能表白得尽的。不过姊姊虽有成全我的美意,而事情却尚有波折。因为表哥在南京城中又受了人家一个姑娘的相救之恩,事情是这样的……”
说到这里,遂把梅馨病中相救的一段事实对香红悄悄地又告诉了一遍,并且说道:
“你想,这叫表哥不是弄得太为难了吗?不过表哥曾经对我说,他忘不了你,忘不了梅馨,因为他的生命完全是属于你们两人所有的了。”
“我不信,你表哥难道会没有说过他忘不了你的话吗?”
香红见她并不说她自己,遂白了她一眼,忍不住抿嘴神秘地笑。菊芬当然很难为情,“嗯”了一声,伸手打了她一下手心,笑道:
“他当然没有说过,因为我并没有救过他的性命呀!”
“我以为救性命是一件事,相爱又是一件事。救了人家的性命,总不能就此强欲嫁给他的,那么这岂不是失了救人性命的真意吗?所以我说你和何惧自小一块儿长大,才是一对美满的姻缘。不过那位高梅馨小姐假使真的是非常痴心的话,我想你们就不妨效古之舜帝,二美同事一夫,岂不是一件风流的韵事吗?你若怕羞,他日我自当向何惧陈述之,你以为如何?”
香红见她还意态带有些小女儿的成分,这就感到一个姑娘的可爱,遂抚着她纤手,又向她低低地笑着说。菊芬被她这么一说,也就愈加地感到难为情了。红晕了娇靥,向她啐了一口,正欲说句什么,忽听杏菊在外面报道:
“太太,将军到了。”
两人听了这话,慌忙整衣起身,拿帕儿擦了擦脸,含笑相迎。金将军一脚跨入房中,忽见菊芬也在,便展眉笑道:
“姚小姐什么时候来的?想不到你们两人真的亲热起来了。”
“来好多一会儿了,我和你太太已结成亲姊妹了呢!”
菊芬拉了香红的手,低低地说,扬着眉毛,秋波逗给他一个妩媚的娇笑。
杏菊来端上香茗,又给志光燃着雪茄。金志光含笑说声:“姚小姐请坐。”于是菊芬拉了香红便又坐了下来。志光吸了一口雪茄,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遂对菊芬说道:
“我在军部里的时候,白副官领来一个少年,名叫何惧的,说是姚小姐的表哥,不知可真的吗?”
香红听了这话,心头别别地一跳,粉脸不禁转变了颜色,立刻回眸向菊芬瞟了一眼,她急得汗水几乎冒出来了。但菊芬早已明白个中了,却笑盈盈地点了点头,说道:
“不错,他是我的表哥,原从上海来了还不多几天。”
“听说你表哥在上海已结过婚,而且孩子也养下了吗?”
金志光还恐怕何惧骗他,因为他担心菊芬会被他夺去的。假使他没有结过婚,我就把他结果是了。他暗暗盘算着,却听菊芬答道:
“是的,表哥这次在上海失了业,原上南京来找事的,他和白副官谈谈,十分投机,白副官因为说表哥很有胆量,所以愿意介绍他到军部办事。不知金将军给他一个什么好差使?”
“我见他身材高大,膂力过人,倒确是个人才,所以把他录为副卫队长之职。假使他办事能干的话,将来我还要好好地提拔他一下。”
金志光因为何惧是菊芬的亲戚,所以他这几句话至少向菊芬是带有些讨好的成分。
“金将军这样恩待于他,我一定嘱他竭力尽忠,以报答将军知遇之恩哩!”
菊芬一面笑盈盈地回答,一面向香红瞟了一眼,只见香红此刻的脸色才转和了许多,于是望着她扑地笑了,乌圆眸珠一转,回头又向志光问道:
“金将军,前线的消息到底怎么啦?”
金志光这才皱起了眉毛,笑容收束了,说道:
“虽然不大好,不过我已调两师兵马上去,连原有一师,共有一军大兵坚守龙潭,大概是足以抵敌革命军的。”
说到这里,望着两人秀丽的面庞,吸了一口雪茄,似乎做个沉思的样子。忽然微微地一笑,他展了眉毛,又得意地向她们望了一眼,安慰着道:
“你们不用害怕,我有的是钱,万一事情真正不好,我可以带你们两人一同到外国去做寓公,这在海外的生活真要比国内舒服得多,而且也给你们去见识见识。”
香红、菊芬听了这话,忍不住各自在肚子里骂声:“狗养的王八!”但表面上兀是含了笑容,连连地点头。菊芬还很喜欢地笑道:
“这是好极了,我真想到外国去游历哩!”
金志光见菊芬赞同,心里这一快乐,他放开了破喉咙早已呵呵地大笑起来。
黄昏的时候,军部里又有电话来,金志光只好别了两人,又坐车前往了。香红见他走后,遂对菊芬急道:
“妹妹,这王八若果然欲把我们携之出国,那如何是好?”
菊芬噘了噘嘴,哼了一声,说道:
“他死在眼前,还在做那甜蜜的美梦哩!姊姊,你放心,这老贼的性命恐怕就在……”
说到这里,凑过嘴去,附着香红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阵。香红听了,脸有喜色,频频地点了一下头,说道:
“是的,是的,我想他冒险投身,当然也有深刻的含意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菊芬遂匆匆别去。到了家里,小香告诉她道:
“表少爷下午一点钟来的,但没有一会儿,就被白副官约了出去。”
菊芬点了点头,说道:
“我已经知道了,表少爷在军部里做了官哩!”
小香说声:“真的吗?”她便笑盈盈到厨下开饭去了。晚饭毕,菊芬遂到戏院子里去。
匆匆过了多天。这日傍晚时分,菊芬正在楼上房中阅书,忽听一阵皮靴声,抬头望去,原来表哥穿着军服已跨进房中来了,遂含笑站起,秋波白了他一眼,说道:
“好一个神气活现的卫队长!”
何惧握了她手,打了一下,笑道:
“你怎么挖苦我?真气死我了!我告诉你,我已有电报拍去,告诉我的工作经过,上峰已升我为情报部副部长了。你瞧着,早晚吾必取老贼之头哩!”
菊芬扑地一笑,说道:
“你的计谋,只能瞒他们,而不能瞒我。我军师早就算着,知之久矣。你若不信,可问香红姊姊去。”
“知己知彼,汝真我之心也。”
何惧见她妩媚可爱,遂望着她得意地笑。菊芬又喜又羞,绯红了两颊,啐了他一口,也不禁赧赧然地笑了,接着又问道:
“这几天随将军出入府门,想来和香红姊姊已有几度会面过吗?”
“虽然天天有见面的时候,但谈话的机会却不可得。前夜偶然与彼在院子相值,她嘱我娶妹妹和高小姐二人为妻,语气真挚,令人感动。惜未谈数语,即匆匆地别开。”
何惧听她这样问,遂以实情相告,表示很感动的神气。菊芬听了,知香红真心待人,一时垂首默然,不免感极而泣。何惧惊问其故,菊芬含泪说道:
“我被姊姊之情太感动了,但想到她的身世,安得不令人伤悲耶?”
何惧听了,想起三年前被救之种种恩情,也不免凄然泪下。两人伤感了一会儿,何惧遂辞别自去。走不多少路程,忽然瞥见远远地有两个卫兵押着一个西服少年走来,何惧定眼细瞧,原来就是那夜募捐的青年,使他猛可记得这是梅馨的哥哥高思明,他不是也加入了革命党吗,不知如何被捕了?于是把身子闪过一旁,躲在一个墙角旁边站住,直待两个卫兵押着思明已走过自己的面前。他向四周望了一下,见没有旁人,遂立刻拔枪向两个卫兵猛然击射。只听“砰砰”两声,那两个卫兵的身子早已扑地而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