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宝之自从把白豆蔻收作了干女儿后,他那颗六十三岁已经苍老的心,顿时会年轻地活跃起来,心里暗想:我的老妻是四年前死过去了,本来早想娶一个续弦,无奈族中人都说我孙媳妇也可以娶了,若再讨一个晚太婆,那岂不是成为笑话了吗?我一想倒也不错,因此把这件事就冷了下来。过了四年的孤独的生活,这才感到老年丧妻,实在比中年丧偶更要可怜着十分。在我还是个拥资百万的富翁,虽有丫鬟使女早晚服侍,但服侍只不过服侍而已,怎么能够像自己妻子那样地体贴温存呢?人家总说我好福气,儿孙满堂,所谓多福多寿多子,兼而有之,实在可称是人间天上。但按诸实际,儿子、媳妇又有什么用?他们整天地碰雀牌、看电影、上舞场,你假使有一件事喊他们大家来商量,这就连鬼影子都喊不到的,这我虽然有着许多儿媳,还不如等于一个孤老一样的吗?儿孙自有儿孙福,莫替儿孙做牛马。照这样下去,那我真的是在替儿孙做牛马了,这实在是太想不开了。我今年已经是六十三岁的人了,终不至于再会有六十三年可以活着,若不趁这时再享乐几年,风前残烛,一旦熄灭,那剩下这许多家产,我既不能把它带到棺材里一同去,岂不是又给这班儿孙白白地享受吗?樊宝之心里既然这样地愤愤思忖着,他就决定再娶一个妻子,虽然不是堂而皇之娶妻,至少也得讨几个小老婆来,以娱晚景。不过讨小老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堂子里固然有美丽的姑娘,但她们这种朝秦暮楚的女子是不会有真的爱情可谈,即使把她讨了来,在她们的意思,不还是为了看在金钱的脸上吗?万一有了野心,说不定还要发生卷逃的丑事。所以在未讨小老婆之前,倒不能不有个郑重的考虑。樊宝之坐在华东银行的经理室内,嘴里衔着雪茄烟,望着室内空气中缥缥缈缈的烟雾,却是呆呆地出了一会子神。忽然在那一圈一圈的烟雾里,樊宝之的凝眸想象中,呈现出一个秀丽的姑娘的脸庞,明眸皓齿,浅笑含颦,这种盈盈欲语的意态,实在可说得一句倾国倾城的了。想到这里,他会情不自禁地叫起来,这是我的干女儿呀!觉得像白豆蔻小姐这样美的人才,不要说做我的姨太太,就是她要堂堂皇皇地正式结婚,对天交拜,我也不管族中人如何笑骂,一定要实行照办了。于是他又想起昨夜酒筵上白豆蔻和自己亲热的情形,这真会叫我神魂渐渐地飘荡起来。当我给她戴钻戒的时候,她是那么柔顺,我握着她白嫩的纤手,软若无骨,实在叫我有些不舍得放松。她的手尚且这样柔软,那么她的身体,柳条似的细腰,富于弹性的乳峰,白胖的大腿,其温柔的滋味可想而知……樊宝之想到这里,身子会慢慢倾斜过去。突然砰的一声,这才把他从乳峰、大腿的幻想中清醒过来,定睛仔细地一瞧,原来放在写字台上那把金边红花的小茶壶被他的手臂挤到地下敲得粉碎了。樊宝之瞧了这个情景,自己也忍不住掩口笑起来,不料这时却惊动了室门外的茶役阿王,推门进来,一见经理一个人在大发脾气,把那只精致的小茶壶却敲得粉碎,这就吓得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垂手侍立,似乎在静候吩咐的模样。樊宝之其实又不曾叫过他,现在见他这个样子,心中暗想:我若不借端责骂他几句,他一定会笑我一个人在发神经病。于是便绷住了脸,很恼怒的神气,喝道:

“你在什么地方?我铃揿了多少时候,你的耳朵在哪儿?是不是还叫我用汽车来接你吗?”

阿王侍候经理,凭良心说句话,也算得小心了,不料今天无缘无故地却还要受了这个天大的冤枉,心里虽然有这么一个反感,经理何曾揿过铃?但口里却始终没有勇气问出来,倒退了两步,连声地道了两个是是。在阿王的意思,部经理的责骂总不会错的,就是错了,他也有错的理由,所以他除了接受这个责骂外,就只有连声地答应着走,不料他没有听清楚经理以下说的是什么话。樊宝之听他认为自己是应该用汽车去接他的,这就勃然大怒,把手在桌上一拍,喝骂道:

“什么?我喊你要用汽车来接你吗?”

阿王一听这话,急得两颊绯红,连声地说道:

“不!不!哪有这个话?哪有这个话?老爷有什么吩咐?”

樊宝之道:

“快先把地上的茶水来收拾过去了。”

阿王又连声地说了两声是是,便回身悄悄地退出了经理室的门。樊宝之犹气愤愤地说了一声岂有此理,但话还未完,他忍不住又哑声笑起来,不但骂的人自己会笑,就是被骂的阿王,当他退出门去的时候,摇了两摇头,忍不住也好笑起来。拿了畚箕和拖把,匆匆地把碎瓷片收拾过去,又很小心地向他问道:

“经理还有什么吩咐吗?”

樊宝之道:

“你叫出纳主任金克明上来一次。”

阿王答应一声,便又匆匆到出纳科主任室内,只见金克明披上大衣,似乎正欲出去的样子,便忙叫道:

“金先生,樊经理请你上去一次。”

金克明听了,皱了眉毛,瞪他一眼,说道:

“知道了,回头就上来。”

说着,只好把穿上的大衣又脱了下来去放在沙发上,心中暗想:我四点钟有事情去,偏有这许多麻烦。心里虽然是这样地想,但身子就不得不向经理室内走,推开经理室的门,见樊宝之坐在转椅上,嘴里衔着一支雪茄烟,还不曾燃过火。于是含笑走到他的旁边,摸出打火机,亲自给他燃了火,很小心地问道:

“樊先生,你喊我有什么事情吗?”

樊宝之吸了一口雪茄烟,又喷出一口烟来,说道:

“你给我拿五百元钞票来,回头我要用的。”

金克明点头道:

“还有什么事情?”

樊宝之摇了两摇头,金克明于是走了下去,心里可就想:既然要钞票,就可以和阿王传话了,偏要叫我走两趟,那似乎也太会摆经理的架子了。想时,已回到自己的主任室,把银箱开了,点了五百元钞票,又把银箱关上,亲自送了上去。待金克明下来第二次披大衣的时候,就是狄秋航进来要借十元钱,金克明在经理那里受的一些委屈,这就出到狄秋航的身上去,那倒霉的狄秋航这就无怪要碰主任先生的钉子了。

樊宝之向金克明要五百元钱做什么用呢?原来,他拿了钞票,便坐汽车到惠罗公司,买了两件旗袍料、一双高跟皮鞋、一沓长筒跳舞丝袜,单三样东西就价值三百八十元,再买些香水、香粉等化妆品,五百元钞票就只剩了五元钱,他心里觉得十分满意,便坐车兴冲冲地到三友小筑望他的干女儿去了。汽车到了静安寺路的三友小筑门口停下,樊宝之挟了包裹,向阿三吩咐等在门口,他便走进三友小筑里去。只见三友小筑是西班牙式的小洋房,十分清洁幽雅,找到了十五号门牌,先向铁门的空档里望进去,里面是个小小的院子,一半是泥地,一半是水门汀的走廊。泥地里植有几株绿叶茂盛的矮小齐整的树木,还有几盆粉白色的蔷薇花和不知叫什么名儿的西洋草本,挺大的血红花朵,藏在碧油油的叶瓣里,倒是十分鲜艳动人。走廊的尽头是三步石阶,落地玻璃窗是开着,但外面却罩了一道绿绿的纱窗。樊宝之瞧着这幽静的情景,更想着白豆蔻娇艳的人,于是撩上手去,在电铃上揿了揿。不多一会儿,就见绿纱窗开处,走出一个仆妇来,就是林英,随着林英脚后蹿出来的是只雪白卷曲毛的狮子狗,它见了樊宝之躲在林英的身后,昂着头,先汪汪地叫起来。林英回头叫声乔利,那小狗便不叫了,林英这才步下石阶来,向樊宝之问道:

“请问你到哪一家去呀?”

樊宝之含笑道:

“这儿可不是白豆蔻小姐的府上?我是她的干爹樊宝之来望她了。”

林英一听这老者是我家小姐的干爹,倒是愕住了一会子,暗想:我小姐从南洋到上海也不过两个月光景,怎么就认了一个干爹了?但小姐现在这个职业,是全仗在外界交际,干爹、干爸的事情当然是免不了的,于是立刻堆了笑容,把门开了,说道:

“原来是樊老爷,请里面坐吧。”

说着,把手一摆,意思是请他进内。樊宝之这就步入里面,乔利跟在他的脚后缠个不了。樊宝之怕它咬自己,吓得不敢前进。林英关上了门,又叫了一声乔利,一面又向他说道:

“樊老爷,你别害怕,它不会咬人的。”

樊宝之听她这样说,脸倒是微微地一红,暗想:我这么一个人倒怕一只小狗,那岂不被人笑话?于是口里也哧溜哧溜地叫了两声,一面已跨步走进会客室。林英跟着进来,说道:

“樊老爷,你坐会儿,小姐在楼上,我去告诉她吧。”

樊宝之点了点头,把肋下的包裹放在正中那张圆圆的百灵桌上,自己在西首那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向室内打量了一会儿。家生一律欧化,壁上悬着德国名家画的裸体美人的油画,一切都含有西洋的风味,从这一点看起来,显然白小姐确实是个久住南洋初回祖国的姑娘。这时,白豆蔻是带着戒指、金表刚才从报纸里回来,忽听林英来说,小姐的干爹来了,一时忘记了昨夜的事情,倒是一怔,眸珠一转,这才理会了,笑道:

“是不是一个姓樊的老头子?你和他说小姐立刻就下来了。”

林英答应,便自下去。白豆蔻先坐到床边,把脚上那双天蓝色的高跟鞋脱下,换了一双薄呢的软底鞋子,站起来向梳妆台的镜子照了照,把纤手拢了拢她后脑拖长的美发,方才移步走到楼下去。刚到会客室的门口,只听室内是悄悄无声,遂探首先偷窥了一眼,只见樊宝之坐在沙发上,茶几上已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他手里拿着半截雪茄烟,呆呆地望着壁上那两幅油画出神。最有趣的是自己那只乔利,坐在樊宝之的对面,也是呆呆地出神。白豆蔻瞧了这情景,忍不住扑哧的一声笑出来,遂慌忙步进室内,笑盈盈地喊道:

“干爹,对不起,叫你等候多时了,李大叔没一块儿来吗?”

樊宝之突然见了白豆蔻,心里倒是吃了一惊,暗想:怎么她没有脚步声音?低头一瞧,原来她穿的是双软底鞋子。因为白豆蔻提着了李家瑞,心里这就有些不快乐,但心里虽然不快乐,表面上终不好意思显露出来,遂很快地站起来,也满脸含笑地说道:

“没有等怎么久,白小姐倒不曾出去吗?”

白豆蔻把手一摆,乌圆眸珠一转,笑道:

“干爹,站起来干吗?你请坐呀,和自己女儿还用得客气的吗?”

樊宝之被她这么一说,那心中一些不快乐早已消失尽了,很得意地笑了一笑,说道:

“自从昨夜分手后,我心里就很记挂着白小姐,所以今天特地来望望你,顺便买些东西送给你。物微情重,白小姐,还请你不要见笑才好。”

白豆蔻回眸向桌上望去,果然见大包小包地摆了一桌面,这就“哟”了一声,笑道:

“干爹,这你不是太客气了吗?我做女儿的没有什么东西孝敬你老人家,怎么好意思受你老人家这样的厚贶呢?”

樊宝之把手抬上去抓了抓光头,扬着眉,又喷了一口烟,笑道:

“那么你既说和自己女儿不用客气,你和自己的干爹也就别客气吧。白小姐,你透开来瞧瞧,看中不中意?”

白豆蔻听他这样说,自然不好意思不把那纸包透开来,一面转着乌圆的眸珠,掀着笑窝儿,说道:

“干爹亲自给我买来的东西,那有个不好的吗?”

说时,已把纸包透开,见一盒是双银色的高跟皮鞋,一盒是沓各色的真丝袜,还有两块衣料,一块是花呢的,一块是绸的,另外尚有胭脂、香粉,都拿出来瞧了瞧。回眸瞟了樊宝之一眼,笑道:

“干爹,你真想得周到,干女儿差不多可以开百货商店了,这些东西都要花了很贵的钱去买来,其实真可以不必。如今干爹既买来了,干女儿只好厚着脸皮说声谢谢了。”

说完了这两句话,又逗给了他一个很娇媚的甜笑。这时,林英又端出两杯牛奶咖啡茶来,白豆蔻说道:

“林英,这些东西都是干爹送我的,你都给我拿到楼上去吧。”

林英答应,把牛奶咖啡茶放在桌上,她便捧着衣料儿等拿到楼上去。白豆蔻回身亲自把那杯牛奶咖啡茶端给了他,笑着说道:

“干爹,你请坐呀。”

樊宝之一面接过,一面道了一声谢,就在沙发上又坐了下来,把咖啡茶放在玻璃茶几上,心里可就想:白小姐真是一个又大方又洒脱的姑娘,她见了这许多的物件,却一些没有显出惊喜的模样,大概这些衣料和化妆品她是日常见惯的,所以并不稀罕,我觉得已经是很名贵的了,也许她还嫌这东西不好吧。樊宝之这样地想着,倒反觉得自己的眼孔小,未免有些不见世面了。想到这里,樊宝之那张已经苍老的脸皮也会微微红了起来。白豆蔻站在旁边,见他这样局促不安的神情,心里倒有些奇怪,遂拿了一杯咖啡茶,也在对面沙发上坐下来,把银匙在杯中掏了掏,秋波盈盈地瞟他一眼,又说道:

“干爹,这几天行里忙不忙?”

樊宝之觉得自己这样出神的意态,也许要引起她的误会,遂也装出很自然的神气,点头说道:

“这几天行里比较忙一些,不过我的事情全托给了秘书长,所以也等于和平日一样。”

白豆蔻喝了一口咖啡,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微微地一笑,说道:

“照理,像干爹那样的年纪,正应该坐在家里享福才是,如今依然天天上写字间去办公,这样的精神,真比年轻的人更要好得多哩!”

樊宝之最喜欢的就是有人说他精神好,尤其这一句话出在一个美丽的姑娘口中,显然自己是还没有十分的衰老,这就乐得眉飞色舞,耸了两耸肩膀,打了一个哈哈,笑道:

“白小姐,你这话可真的吗?不过,我自己也觉得精神还好……”

说到这里,不知怎的,也许是太兴奋了的缘故,未免有些乐而忘形,竟连连咳嗽起来。白豆蔻见他咳嗽不止,心里忍不住好笑,遂忙说道:

“干爹,你快喝口茶吧。”

樊宝之回头把咖啡杯拿来,喝了一口,微红了两颊,向她瞟了一眼,笑道:

“究竟是老了,连说话说得急一些都要咳嗽了。”

白豆蔻憨憨地笑了一下,也不知她是真话呢,抑是有心和他开玩笑,明眸脉脉地凝望了他良久,笑道:

“听听干爹的年龄似乎老一些,但瞧瞧干爹的人,至多也不过四十左右好看,真是生得很嫩面呢。”

樊宝之听了这几句话,他的身子顿时会软了半截,嘻嘻地笑道:

“真的吗?怕不见得,白小姐一定和我在开玩笑。”

白豆蔻一撩眼皮,哧地笑道:

“我怎么敢和干爹开玩笑……”

说到这里,地上坐着的那只乔利忽然摇着尾巴依偎到白豆蔻的脚下来,好像很亲热的样子。白豆蔻伸手便把乔利抱在怀里,纤手柔顺地抚着它卷曲的毛。樊宝之见那只乔利躺在豆蔻软绵绵的怀中,正像孩子那样柔顺,白豆蔻低着粉颊,还去依偎乔利的狗头。这情形瞧到樊宝之的眼里,心里就觉得万分感触,想不到一只小狗倒有这样的艳福,真所谓我不如它了。正在羡慕之间,林英又端着一盘点心上来,白豆蔻遂站起身子,向他笑道:

“干爹,别客气,这儿叫不出什么好的点心,马虎用一些吧。”

樊宝之把雪茄烟尾丢在痰盂内,搓了两搓手,笑道:

“白小姐,你这样地客气,倒叫我下次不好意思再来了。”

豆蔻把乔利放到地上,将百灵桌边的座椅拖开些,笑道:

“用些便点心,那也算不了客气,干爹,快来吧,别冷了就不好吃。你怕难为情,我就陪着你吃一些可好?”

樊宝之对于她这几句体贴多情的话倒是出乎意料的,这就觉得今天虽然是花了五百元的代价,实在也是很值得的了,于是坐到圆桌的旁边,握起银制的筷子,和白豆蔻一同吃了。这时,樊宝之的心里是充满了无限的甜蜜,想不到自己会和白豆蔻面对着吃点心,这到底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白小姐对待我这样地热情,当然她对我是没有什么恶感,也许她还有些爱上我的意思吧?因为她曾称赞我的精神比青年人还要好,照这样下去,我也许可以达到成功的目的。想到这里,他就向她偷瞧了一眼,只见白小姐今天穿着一件紫酱红的条子呢旗袍,因为是衣裳红的缘故,所以更衬她的脸蛋儿白嫩得可爱。樊宝之愈瞧愈美,愈瞧愈爱,嘴里虽然是吃着点心,但简直有些食而不知其味的了。白豆蔻起初倒还没有觉得,后来见他这种涎水欲滴的丑态,心里倒有些不好意思,遂放下筷子,说道:

“干爹,你就多吃一些吧。”

樊宝之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态度有些不雅,于是也放下筷子,说道:

“我已吃饱了,白小姐,你自己再用一些吧。”

白豆蔻也不再劝他,只叫林英拧上手巾。樊宝之在袋内取出一支雪茄,白豆蔻忙拿火柴来亲自给他燃了,笑道:

“你瞧,干爹到我家里来,却吸自己带来的烟呢。”

樊宝之笑道:

“白小姐不吸烟,家里当然不备烟的,况且我吸的还是雪茄烟呢。”

白豆蔻笑了一笑,慢慢地又退回到对面沙发上去。樊宝之一面吸着雪茄烟,一面便问长问短地问了一会儿,方知白小姐是个父母双亡的姑娘,一时愈加地怜惜,好好地又劝慰了一会儿。这时,暮色已进袭了大地,樊宝之一瞧手表,已经是五点三十五分,觉得再坐下去,势必要吃晚饭了,虽然自己和白小姐已认作了父女关系,但到底还只有二次见面的认识,已经是吵扰了半天,假使再吃饭,那究竟是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站了起来,望了一望院子外面的天空,说道:

“白小姐,我走了。”

白豆蔻也站起来,笑盈盈地说道:

“已经是晚饭的时候了,我也不叫什么菜,就吃了饭去怎么样?”

樊宝之听她这样说,心里倒又一动,但不知怎的,有了一个感觉,他便决计走了,说道:

“不,我还有些事没干,改天来吃饭吧。已经吵扰了大半天,可对不起得很。”

白豆蔻已是跟着送到门外,站在石阶上,见林英已开好了门,于是便不送下来了,说道:

“干爹,你说这话太客气,只怕请你不到,那么改天你和李大叔一块儿来吃饭吧,我不送出来了。”

樊宝之已经是走出了大门,听白豆蔻这样说,又回过头来向她挥了挥手,方才匆匆地走出三友小筑去了。白豆蔻抬头望着已暮霭的天空,那来去被风吹动的浮云,心里似乎有些感触,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林英关上大门回身过来的时候,瞧着小姐这意态,似乎有些了解小姐的心理,鼓着嘴儿说道:

“真是老背了,赖屁股的会坐这么多的时候。”

白豆蔻听了,轻轻地又叹了一声,也不说什么,便匆匆地奔到楼上去了。

这晚,樊宝之睡在床上,想着白天在豆蔻家里的情形,心里真是得意非常,不过在得意之中,又觉得有些妒忌。因为白豆蔻的口里总是带着“李大叔”三个字,可见李家瑞和她的交谊比我实在还要深一层,有李家瑞在中间,那我一定是失败的成分多,因为李家瑞比我年纪轻,和她接近的机会也多,而且他的钱也未必比我少,这样看来,一定是他胜利的了。不过在这里我有两个计划,也许可以转败为胜。第一,李家瑞虽然和我一样有钱,但在白小姐的身上,我至少要比他多花上几倍,女子总是具有虚荣心的多,她见我的钱倍于李家瑞,一颗芳心自然慢慢地会爱上我了。第二,我到李家瑞家里去,只要和他的夫人说几句话,那李家瑞是个有名的怕老婆,河东狮吼,他还敢和白小姐亲热吗?樊宝之想到这里,觉得预定的计划是好极了,于是含了满面胜利的笑容,很欣慰地拥着被儿沉沉地熟睡了。次日起来,时已九点敲过,洗漱完毕,用过早点,已经十时光景,方才坐车到行里,翻开报纸,也瞧见了“女艺人白豆蔻女士节约献金”一篇报道,心里感到有趣十分,于是摇一个电话到大中银行给李家瑞,原意是和他谈谈白豆蔻小姐的古怪脾气,不料行里回答说总裁有病,在家里休息着没出来。樊宝之暗想:好好儿的怎么病起来了?于是在吃过晚饭的时候,他便坐汽车到李公馆去望家瑞的病了。

到了李公馆,不料李家瑞却没有在家,樊宝之心里好生奇怪。李太太朱氏因樊宝之是家瑞多年好友,且有时亦到家里来玩雀牌,所以亲自接待。樊宝之问道:

“家瑞兄不是有着病吗?我特地来望望他,怎么他倒出去了呢?”

李太太笑道:

“他原没有什么病,只不过身子懒懒的,所以昨天、今天在家里住了两日,刚才吃过夜饭,说到朋友家里去谈谈,还只刚走出十分钟哩。”

樊宝之笑道:

“我倒吓了一跳,想怎么好好儿会病了。”

李太太道:

“真对不起你,叫你关心着。”

樊宝之忙道:

“这是哪儿话,大嫂不太客气了吗?听说家瑞兄创办的那个皇宫剧院,新近聘了一个红角,名叫白豆蔻的,生得真是非常美丽,轰动得整个上海的人全知道了呢!”

李家瑞的太太听了,说道:

“可不是?我虽然不瞧报纸,亦听麒俊常常地在说呢。”

麒俊是家瑞的儿子,今年二十一岁,娶了一个妻子叫方雪琴,虽然已生了两个儿女,但夫妇感情却并不十分好。樊宝之乘机又说道:

“皇宫剧院这一月来生意好得了不得,家瑞兄心里快乐得什么似的,天天和白豆蔻在一块儿吃饭跳舞,我想戏院里生意好这全是白小姐的魔力,家瑞兄请请她倒也是应该的。”

李太太听樊宝之的话中有骨子,心里一动,忙说道:

“樊先生,家瑞这一个月来常要深夜回来,难道是天天和白小姐在一块儿玩吗?”

樊宝之见她问话时脸色是已很不好看,一时暗暗地欣喜,故意迟疑了一会儿,很神秘地笑了一笑,把手又去抓他的光头,说道:

“这个我倒没有详细,大概家瑞兄外面的交际是比较多一些。”

李太太见他这个样子,心里愈加疑惑,说道:

“樊先生,凭你知道的,只管告诉我,假使你不说出来,万一家瑞将来出了什么事情,那我要向你问话的。你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也把你当作自己大伯一样看待,当然应该照应照应我啊!”

樊宝之听她的话说得好厉害,心里倒是一惊,忙说道:

“家瑞兄近来和我也不常在一块儿,他的事情我也不详细,所知道的也不过听人传说罢了。”

李太太知道这话他是在卸脱自己的干系,遂很温和地说道:

“无风不起浪,樊先生,外界怎样传说呢?你告诉我不要紧,我总不会怪到你的头上。”

樊宝之吸了一口雪茄烟,沉吟了一会儿,故意又说道:

“那是我多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大嫂你最好不要误会。”

樊宝之愈是这样吞吞吐吐的样子,李太太愈是疑云层层,堆了勉强的笑容,说道:

“樊先生,不是那样说,你要如瞒着我,我会怪你在一块儿胡闹。假使你告诉了我,我心里当然非常感激你的盛情。”

樊宝之故意又向四面望了一眼,见并没一个人,遂咳嗽了一声,说道:

“不过,大嫂千万别向家瑞兄吵闹,也千万不要说我来告诉,他和白小姐别的也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近来很亲热罢了。大嫂随时可以好言劝劝他,也就是了。”

李太太心里暗想:怪不得这一个月来,他天天有应酬,夜夜非一二点钟回来不可,原来他是被这个白豆蔻迷住了,真是个老不成材的东西,今夜回来我非和他拼命不可。李太太心中虽然这样想,但表面上犹装出和颜悦色的神情,说道:

“你只管放心,我总不会说你告诉的,不过你是个老伯伯了,和家瑞原像兄弟一样,遇见家瑞的时候,请你也得好好地劝劝才是。”

樊宝之觉得李太太的话是相当厉害,遂点头连连说道:

“这个当然,这个当然。”

因生恐家瑞回来,便告别走了。李太太心里有气,也不相留,自管回房。梅心见太太一脸怒容,不知何事,遂小心说道:

“太太,你可要抽烟?我给你装筒好吗?”

李太太点头,于是横倒在床,看看时钟已经子夜一时多了,还不见家瑞回来,这时,李太太心中的怒火真有三丈多高。你想,见了家瑞这个人,怎不要一头撞了过去和他拼命了呢?